第一卷 他星期五做了什么?

1

我停下动作看着窗帘。

由于天气太闷热,窗户全都打开了,但窗帘完全静止不动。连一点微风都没有,空气凝滞不动,整间学校就像被封在玻璃箱里一样。

我对松仓说出这个比喻……

「这样啊,真不妙。快工作吧。」

他只是如此回答。

放学后的图书室十分安静。门外挂着「不开放」的牌子,里面当然是静悄悄的。

七月,期末考将近,学校进入了准备考试的时期,只有上午要上课。学生为了应考开始放半天假,因此活动和委员会活动都必须停止,意思就是要我们早点回家读书。

图书室是读书的地方,照理来说应该可以继续营运,现在正是需要用到图书室的时候,但是「图书室由图书委员会经营」的原则和「委员会活动停止」的原则加在一起,以致图书室不得不关闭。其实图书管理老师应当要做些什么的,但是那个人……该怎么说呢,感觉没什么干劲的样子。

在这准备考试的期间,我深刻地体认到,世事不是只靠着原则来运作的。虽然图书委员的活动停止了,图书室平日的业务并没有停止,即使挂出「不开放」的牌子还是会有人把书放进还书箱,要张贴的海报仍然陆续送来,新书也不断地进货。离考试结束还有两周,这些事也不能一直丢着不管,所以还是要时时有人来整理,而且图书管理老师完全不帮忙。

因为如此,我和松仓诗门只好自动且非法地留下来加班。

我们分工合作把归还的书放回书柜,然后由我来处理新购入的图书,就是要拆下书腰贴在蝴蝶页上,并且在书本的上下两端盖上图书室的藏书章。松仓负责处理布告栏,拿下过期的海报,贴上新海报。从海报上看来,市立博物馆正在举办矿石展。

书本的上方和下方称为「天」和「地」,盖在这里的藏书章就叫作「天地章」。盖章是细致的工作,尤其是薄薄的文库本更得小心谨慎。松仓脑袋虽好,手却很笨拙,因此他不加思索地把这份工作推给了我。

新进的图书有七本。我慢条斯理地盖着章。

「说到这个天地章……」

虽然刚才的话题被他敷衍过去,我还是不死心地闲聊。

「听起来真厉害,是盖在天地的印章呢。」

「是啊。」

「感觉好像可以维持世界的平衡。」

「是啊。」

「是不是应该拿去丢在火山里呢?」

「这样会破坏天地间的平衡吧。」

松仓头也不回,似乎很在意海报贴得不正。

图书室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叫植田登,是一年级的图书委员,戴着镜片很小的眼镜,不管委员会有什么工作他都会笑咪咪地做,但偶尔也有固执的一面。这时植田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却用一副受不了的语气说:

「学长,你们平时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说这种无聊事吗?」

我回答:

「是啊,还挺经常的。」

「你们开心就好了。」

松仓一听就歪着脑袋,调侃地笑着说:

「你这假公济私的人有什么立场批评我们这些勤奋工作的人啊?」

植田面前的桌上摆着笔记本和课本,手上拿着自动铅笔。这家伙其实是利用图书委员的身分跑来不开放的图书室用功准备考试。

「说得也是。对不起。」

植田乖乖地低头道歉,然后他趴在桌上,只抬起头来。

「是说学长你们都不用温习吗?」

「还有周末啊。」

我这么回答。

「我们比较聪明嘛。」

松仓是这么回答的。

「哇塞,真惹人厌。」

植田很刻意地皱起眉头。因为松仓说的是「我们」,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很惹人厌。

「要说聪明……松仓比我更聪明。」

这句不太诚恳的解释引来了两人的白眼。

松仓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和松仓都不是很用功,成绩却是名列前茅,虽然挤不进全校前几名,但至少不用担心补考和补习,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才能悠闲地跑来做图书委员的工作。

我不清楚植田的成绩如何,毕竟我们年级不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看他特地跑来关闭的图书室读书,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的成绩也不差啊。」

植田满不在乎地说,松仓立刻问道

「那你差的是什么地方?」

「环境吧。我和哥哥共享一个房间,所以空间很小,不容易专心。」

我认识植田的哥哥植田升,他和我们一样是二年级的,好几次因为夜晚在闹区游荡被辅导员逮到或是和外校的人打架而受到停学处分,所以他在校内还挺出名的。像他这种爱闹事的类型在我们学校很少见,我们一般学生也不见得多听话,但我们要做坏事的时候比较有技巧。有人给植田升取了个绰号叫「流氓小子」,多半是揶揄,可能也多少带有一些对他那股蛮劲的崇拜吧。

和那样的哥哥共享一个房间,自然无法专心读书了……这种想法或许只是我的偏见,搞不好他在家里是个好哥哥呢。不管怎么说……

「等我们的工作做完以后,这里就得关门咯。」

我如此强调。植田点点头,又继续看着笔记本。

接下来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我继续处理新书,松仓用大头钉钉住提醒学生在即将到来的暑假里注意水上活动安全的海报,植田则是默默地复习。

正如植田所说,我们平时都是一边工作一边扯些无聊的话题。图书室的宁静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我注视着一本新书,开口打破了寂静。

「是《青鸟》耶。」

「什么?」

「梅特林克写的《青鸟》。这个月刚进货的新书。」

松仓很不擅长细腻的工作,他讨厌盖天地章,想必也不喜欢他现在正在做的贴海报工作。他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这本《青鸟》是堀口大学翻译的文库版。松仓认真地看着我手上的文库本,批评道:

「这个图书室竟然连《青鸟》都没有。」

「上个月也来了一本《东方见闻录》呢。很有名不代表图书室一定要有吧。」

「再怎么说也太怠惰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在校庆时演出《青鸟》吗?」

我还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起校庆。我摆好《青鸟》,先在天的部分盖章。

「或许有吧,但是那个人一定不会来图书室找,而是会去书店。」

「为什么?」

「因为觉得不在这里。」

我该说松仓不愧是松仓吗?他起先表现得有些不解,但很快就露出笑容。

「你是说找寻青鸟吧。」

「首先是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没看过。或许是掉进地洞不停地下坠吧。」

我也没看过,所以我们或许没资格抱怨图书室连梅特林克的《青鸟》都没有。我抬头一看,植田果然又对我们投以白眼。

松仓粗鲁地撕下已经过期的读书会海报,一边说道:

「我今天看到的鸟是绿色的。」

我还以为这是一句迂回的玩笑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松仓说的是真实发生的事。

「第四堂课时飞进来的。」

「飞进教室?」

「是啊。因为天气太热,有人开了窗子。」

外面又没有风,打开也不会比较凉。

「鸟飞进教室里,但我一点都不关心这件事,后来听到教室里乱哄哄的,我睁开眼睛一看,就吓了一大跳。」

「看到鸟了?」

「就在我的眼前。我虽然没有恶意……」

松仓摆出了一副苦瓜脸。

「怎么了?」

「我反射性地一手挥过去。我还以为野生动物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打到……」

从他的语气听来,应该是命中目标了。

「你把鸟打下来了吗?」

松仓摇摇头。

「没有。我本来也这么以为,但是那只鸟又拍拍翅膀飞起来,飞到走廊去了。」

他说那只鸟是绿色的,这一带会出现的绿色野鸟多半是绿绣眼吧。那种鸟确实很接近青色,但是抓到也不会得到幸福。

「真残忍。」

植田诚实地说出感想,松仓刻意地耸耸肩膀说:

「我都说了我没有恶意嘛。好啦,这张再贴完,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我有点饿了,等一下也还有事,所以我要先走喔。」

松仓说完之后,贴上了最后一张海报。好巧不巧,那张刚好是野鸟观察会的海报。

松仓说的「肚子饿」是很可信的理由,我也打算快点结束工作,于是继续在《青鸟》的下方盖章。

2

过完周末,到了星期一,在缺乏万全准备、也称不上毫无准备的状态下,期末考开始了。我前一天睡得很饱,上学时神清气爽。

今天学校从一大早就不太平静。老师站在校舍门边催着我说「快点进去」,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一走进教室,我就看到写着考试时间的黑板前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我经过他们身边时不自觉地竖起耳倾听。

「听说被偷了耶。」

结果听到了很耸动的词汇。我和那几位同学不算很要好,所以我并没有问他们「什么东西被偷了」,正在疑惑时,上课铃就响了。

考试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第一天考的是现代国文、化学、伦理这三科,我考完之后觉得还挺有把握的。图书室的工作在上周五已经处理完了,所以考完以后没理由继续待在学校,我正想早点离开,就听见校内广播。

『二年六班植田升,请立刻来学生指导室。重复一次。二年六班植田升,请立刻来学生指导室。』

是植田的哥哥。

这时我还没把广播和早上的紧张气氛联想在一起,等到期末考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的放学后,我才知道这两者有关联。

第二天考的科目是数学B(注5)、政治经济、古文。我发现自己写古文考卷时犯了粗心的错误,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有同学叫着我说:

「堀川,你学弟来了喔。」

我沿着同学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植田登站在教室门口。植田和我对上视线就微微地点头,动作轻得像是呼吸时的微弱震动。

「突然跑来真是抱歉,我有事想跟学长商量,学长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说话比较不会被人听到?」

其实用不着问我,植田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什么地方最符合这个条件。在放学回家的学生之间,我们两人走向图书室。要进图书室当然需要钥匙,原则上图书室的钥匙在考试期间不能借出,但我们学校的图书管理老师没有那么一板一眼,我猜只要走进图书准备室跟他说要借钥匙,他就会二话不说地借给我们。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借钥匙。图书室的门外挂着不开放的牌子,我试着拉一拉门扉,结果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柜台里面有个男生望着我们,他叹气说道:

「……喔喔,是堀川啊。」

那是松仓。如果给其他学生看到就麻烦了,所以我进去之后立刻关上门。

「你在这里干么啊?」

「我正在想图书室通讯的专栏,总觉得在这里比较容易想到题材。」

「考试期间你还这么悠哉。」

松仓轮廓立体的脸庞浮现了笑容。

「是很悠哉。」

然后他望向植田。

「怎么啦,植田,又来读书吗?」

植田说过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但松仓已经先来了。我用眼神询问植田「没关系吗?」,植田点点头回答:

「我也希望松仓学长一起听。」

「怎么?有秘密吗?说说看。」

植田轻轻点头,开门见山地说

「好的。其实是我哥哥被怀疑偷了考卷。」

「那是七月六日的事,也就是上周五,有人偷偷溜进学校,把教职员室旁边的窗户打破了。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但松仓知道。

「好像是这样。」

「训导处的横濑老师说一定是有学生跑来偷考卷。」

我很想喊「等一下」,但我觉得应该先听他说完,所以又把话吞了回去。

「而且老师怀疑是我哥哥做的。你们也知道,我哥哥惹过很多事,如果他没办法解释清楚,说不定会被退学。偏偏在这么忙的时候……不,那个,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现在很烦恼。」

我终于忍不住了。

「等一下。」

「怎么了?」

我根本没办法认真地谈。我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只是窗子被打破,老师怎么知道是学生来偷考卷?甚至认定是你哥哥做的?他的怀疑有什么根据吗?L

「我怎么会知道嘛。」

「冷静点,堀川。」

松仓在一旁制止我,他的脸上也带着些许笑意。

「那可是横濑耶,会这样想也是应该的,只能当作是植田的哥哥运气不好。」

「我听过这个老师的名字,但我没跟他接触过。他是怎样的人啊?」

松仓遥望着远方说:

「应该说是……名侦探吧。」

什么玩意儿?

「每次学校里出了事,横濑就会立刻指出一个学生的名字。我在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的这一年多看过很多老师,但从来没有看过像他那种人。」

那他还真是不简单。我从来没去过训导处,所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老师。

松仓又补了一句:

「但有个小问题,他的控诉都毫无根据。」

「这是大问题吧?」

「他觉得那些学生被怀疑是他们自己的错,谁叫他们平日素行不良,如果学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表示事情是他们干的……所以一旦被他盯上就玩完了。」

这算哪门子的名侦探?根本是异端审判官吧。植田在一旁频频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也被叫去问话了吗?」

「是的。他一口咬定说我们学校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我哥哥,叫我坦白说出来,我想要解释,他就大吼『少骗人了』。」

虽然知道抱怨无用,我还是忍不住喃喃说道

「这个人可能不太适合当老师。」

坐在柜台里的松仓耸肩说:

「总比当法官好吧。不过如果他哪天被停职,从学校里消失,我也不觉得奇怪。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很精明,不可能没注意到横濑有问题。」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拿横濑老师没办法。植田找我们商量,该不会是要向横濑报复吧?松仓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轧轧的声响。

「也就是说,你哥哥被横濑怀疑,而你也被盯上了。我是很同情你们啦,但是你来找我们到底是要我们做什么?」

「嗯。」

植田的脸上浮现出了斗志。

「我不是怀疑我哥哥,但我也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周五晚上哥哥什么都没说就出门了,到了晚上十点才回来。」

「他晚上出去夜游也不是稀罕的事吧?」

「话是这样说啦……但是哥哥没有告诉横濑老师那天晚上他做了什么事,也没有对家人解释。」

喔?

「我跟他说我很担心,叫他把那晚的情形说出来,但他只说他有证据,叫我不要担心,说完就出门了,今天早上才回家。哥哥不可能现在才开始担心考试成绩,但是依照他的个性,我很担心他可能看横濑老师不顺眼,就意气用事地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你就是因此无法专心准备考试?」

松仓插嘴问道。植田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点点头说:

「坦白说,确实是这样。我在想或许该找人商量看看,就想到了堀川学长,因为堀川学长很会照顾别人。」

植田转头看着我,恭敬地鞠躬。

「在考试期间来麻烦学长真的很抱歉,但是……能不能请学长帮我找出能证明我哥哥清白的证据呢?应该就在房间里,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如果可以找到证据,在关键时刻就能帮哥哥解释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落寞的语气说:

「这样也可以让家人放心一点。我家人很担心,整天愁眉不展,因为觉得我哥哥好不容易进了高中,要是被退学就太可惜了。坦白说,比起无端怀疑我哥哥的横濑老师,不对家人解释半句的哥哥更让我生气。」

植田平时说话有些尖酸,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如今他显然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听完这些话,我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只是……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们去搜你们的房间?」

「嗯,是啊……最直接的说法就是这样。」

植田有些迟疑,但还是承认了。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犯法,但既然是家人要求的,应该没关系吧。

「交给我们吧,你也要在场喔。」

我强调地说,植田一听就猛然抬头。

「你愿意去吗?」

「没问题。现在吗?」

「那样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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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日本高中二年级的选修课程,包括数列、向量、机率与统计。

3

考试在中午前就结束了,当然没有午餐时间。我们说好各自解决午餐,两点再到车站前集合。如果先回家再出来可能会来不及,所以我决定去车站前的立食蒿麦面店。

从学校到车站大约要走二十分钟。在前往车站的途中

「话说回来……」

我对走在身边的松仓说。

「我没想到你也会去。」

刚才植田提出请求时,松仓说自己也可以帮忙,植田听了当然很感激,但我却觉得很意外,因为松仓明明不喜欢被扯进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松仓懒懒地直视着前方说:

「宝贝学弟都烦恼到没心情读书了,身为学长当然要尽量帮忙嘛。」

他这番话一听就很假,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响应。在红灯前停下来时,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对这些事了解多少?」

我的消息不太灵通,松仓应该也不太爱听同学讲闲话。果不其然……

「知道的不多。」

他如此回答。绿灯亮起,我们从停下来的车列前方悠哉地走过。松仓可能觉得自己回答得太简洁,走过斑马线之后又加了一句:

「窗户是周五晚上被打破的。保安公司听到警报就赶来了,但是没有发现凶手。」

「横濑认定考卷被偷只是出自直觉吗?」

「也不能这么说。你有去看过吗?被打破的是教职员室旁边的窗户。」

我思索着校舍的格局。教职员室在一楼,去我们教室的途中可以勉强看到,虽然角度有点斜,看不太清楚,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到。如果窗户破了,我还是有可能看到的。

不对,等一下,松仓说的不是「教职员室的窗户」,而是「教职员室旁边的窗户」。

「你所谓的旁边到底是哪里?」

「就是教职员室的走廊。现在贴着蓝色塑料布。」

原来如此。我去教室的途中会看到的是教职员室的窗户,而教职员室的走廊是在另一侧,我当然看不到。

「你知道得真详细。」

「我去看过了。」

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凑热闹。我开始考虑明天考试结束后也要去看一看。

我们走在平日白天的街道上。车站前的拱廊商业街看不到几个路人,也听不到商店招揽客人的声音,感觉十分冷清。

暑假和寒假都是假日,即使平日走在街上也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但考试期间走在街上不知为何却有些尴尬,感觉好像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说得更直接点,会觉得自己像是在逃课。或许是因为路上穿西装的男性和看似要去购物的主妇都用疑惑的眼神瞄着我们吧。

松仓虽然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他好像一直心不在焉,我猜他大概在想事情,就没有多问了。等我们走到能看见车站的地方,他喃喃说: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什么事情?」

松仓皱着眉头说:

「我对偷考卷这件事有疑问。我不知道横濑当学生的年代是怎样,但现在应该没人会做这种事了吧?」

「嗯,是啊,感觉很老套。」

我随口附和着,但我又想到另一件事。

「不过植田的哥哥也满老套的吧,听说他是因抽烟、骑机车、打架而被停学的流氓小子。」

「的确。不过这不只是印象的问题。」

松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打破窗户溜进走廊,教职员室的门还是锁住了,我没听说门锁遭到破坏,事实上应该就是没有坏。就算开得了锁,他能找到考卷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如果是我闯进学校找考卷一定不知道该找哪里。不过……

「窗户被打破是事实,先不管动机是什么,我还真想不到学校里除了植田的哥哥以外还有谁会打破窗户。」

「说是这样说啦……可恶。」

松仓忿忿地骂道。他是因为打抱不平才这么生气吗?我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啦。

松仓吐了一口气,像是要驱走某个念头,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

「算了,先做好心理准备吧。我不知道植田的哥哥周五做了什么,但我不觉得我们能轻易找到他的不在场证明。」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是没错啦。反正这就像是植田为了家人而尽其所能地努力、用来自我满足的仪式,我们适度地配合一下就好了。」

松仓睁大了眼睛。

「什么嘛,堀川,你的想法很成熟耶。」

「少年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的。」

「既然是大人,请学生吃个荞麦面也没问题吧。」

「别开玩笑了。」

依照约定,我们在两点和植田会合。植田仍然穿着制服,他可能也是吃外食,或者根本什么都没吃。

从车站到植田家要走十分钟左右,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屋顶是褪色的粉红色,外墙是奶油色,室外的走廊设有扶手,扶手的白漆受到岁月的严重侵蚀,到处都有龟裂和锈迹。

「房子这么破旧真是抱歉。」

没必要为这种事道歉吧?

植田带我们到二楼角落的一户。他说「很狭窄喔」,或许是因为玄关摆了伞架,看起来确实很窄,地上已经摆了一双拖鞋,再加上我们三人的鞋子就没有剩余空间了。

「打扰了。」

我打了招呼,踏上木质地板。

每个家都有各自的味道,自己家的味道就算不好闻,还是能让人感到安心。植田家有着咖哩的味道,一闻就知道他们昨天的伙食是什么。

我四处张望。从玄关走进去第一个看到的是厨房,那里摆了餐具柜和餐桌,桌上放着电子锅和微波炉等电器,感觉非常拥挤。

就算厨房再怎么小,会因为几件生活家电就变得这么拥挤吗?我仔细观察,发现墙边摆着一件大型物品,上面盖着茶色的布,那东西的前后长度不长,但左右很宽,布罩下面露出踏板,要说是钢琴似乎小了点,八成是电子琴吧,而且我还看到没有插在插座上的电源线。

「直接去我的房间吧,请往这里。」

背对玄关,前方和左边各有一扇纸门,植田拉开左边的纸门,对我们招手。

房间约有三坪大,地上铺着榻榻米,两张附书架的书桌背靠背摆在房间中央。植田说和哥哥共享一个房间,果真是如此。我现在可以理解,难怪他会想要去图书室读书。

可能是因为房间中央摆着大型家具,所以房间显得特别窄。但我知道为什么要把书桌放在房间中央,因为高高的书架可以挡住视线,若是没有书桌挡在中间,植田和哥哥只要待在房间里就得一直看着对方,铁定让人很不自在。

除了书桌之外,还有一个小书柜,以及两个小衣箱。我稍微看了一下书柜里的书里面有《狮子、女巫、魔衣橱》、《说不完的故事》、《泰忒斯诞生》、《永恒战士:梅尼波内的艾尔瑞克》等,全都是奇幻小说,这是植田的兴趣吗?

角落的地上堆着棉被,像是植田用的那份很整齐,像是哥哥用的那份却很乱,两份都把枕头放在棉被上。墙上钉着吊钩,现在挂着一套学生制服。像是植田哥哥用的书桌旁边放着黑色书包,可见他已经回来过了。

当我正在观察时

「堀川,你比我想象得更厚脸皮呢。」

松仓突然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

松仓稍微转开视线,不自在地扭着脖子。仔细一看,他还没踏进房间。

「我知道我们是来搜房间的,但我还是不好意思随便走进别人的房间。」

如果这是植田哥哥专用的房间,我多半也不敢随便走进来,但这是植田兄弟俩共享的房间,既然植田请我们进来,我就没必要客气了。我只用简单的一句话总结了这些想法。

「来都来了。」

松仓苦笑着说.

「也是啦。」

他踏出一步,走进房间,然后转头问植田说

「你哥哥去哪了?我可不希望他看到我们在这里。」

植田的表情很冷静。

「哥哥去打工了,九点才会回来。」

「九点啊……现在是考试期间,他还这么晚回家?」

「他就是这种人嘛。」

松仓并不是在质疑植田,只是这种时候最好慎重一点。我也谨慎地问道:

「这是他自己说的吧?说不定还是会突然回来。」

植田有些不高兴了。

「他是在live house打工。我没有进去过,但我看过哥哥工作的样子,他那时在搬啤酒箱。」

松仓微笑着说:

「喔,live house啊。说不定我也看过。」

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所以应该没看过吧。

这事就先不管了,植田是要请我们查出他哥哥上周五做了什么事,藉此证明他没有去学校。既然要找证据,就得先知道一件事。

「我们是要查什么时间的不在场证明?」

「喔,对,我正打算说呢。」

植田像是在回想,慢慢地说道:

「是周五的傍晚,最后一个老师离开学校是在七点左右。发现窗子破掉是在周六早上,听说是假日去工作的老师看到的。」

「这是你哥哥从横濑那里听来的吧?」

「是的。我不觉得他在说谎。」

我也不是在怀疑他,只不过是确认一下信息的来源。

松仓一脸不耐地说道:

「所以现在是怎样?我们得查他从周五晚上到隔天早上的不在场证明吗?太长了吧。」

「不是啦,他当晚十点就回家了,所以只有从七点到十点。」

植田轻轻摇了摇手。

「我还没说完呢。周六早上老师正在检查破掉的窗户时

,有个附近的居民说看到了玻璃被打破时的情况。」

松仓的表情明显绷紧了。

「有人看到?」

「好像吧,听说是个子很高的男生做的。这也是横濑老师怀疑我哥哥的原因之一……」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我们学校是男女合校,有一半的学生是男生,其中半数男生的身高高于平均值,光是现在在房间里的三个人,称不上「个子很高的男生」也只有植田一个。

我干咳两声转换气氛。

「喔……知道时间吗?」

植田松了口气似地点点头。

「是的,听说是晚上七点半左右。」

「唔……」

现在是七月上旬,白天比较长。我不太记得当天的情况,总之太阳下山的时刻应该是七点左右,所以七点半天都黑了。

「那真是太好了。既然知道事情是七点半发生的,要找不在场证明就简单多了。」

松仓一如往常地表现得不太乐观。

「不见得。如果不能多了解一些他周五晚上的行动,事情就难办了。关于他十点回家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植田点点头。

「我也正打算说。其实周五傍晚哥哥有打电话给我。」

「喔?」

「他说要晚一点回来。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他在跟我讲电话时,我听到他那边有电车的发车铃声。我记得那个旋律,那是北八王子市车站的铃声。后来他说要上车,就把电话挂了。」

我和松仓互看了一眼,同时间道

「几点?」

「我不记得详细时间。」

「他不是打电话到你的手机吗?」

「是啊……啊!」

植田看起来一副精明的样子,没想到还挺脱线的,他明明是用手机接电话,却忘了手机里会留下通话纪录。他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呃……周五的十七点六分。」

多知道一个时刻真是太幸运了,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你哥哥经常像这样打电话通知你回家时间吗?」

如果他只有上周五这样做,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怀着这种想法,但植田很干脆地回答:

「没有经常啦,因为我们都要分担家事,所以有事耽搁的时候都会互相通知。通常是传简讯,但有时也会直接打电话。」

这么说来,他打电话给弟弟并没有不寻常之处。

「我知道了。后来你哥哥有再联络你吗?」

「没有。」

「等一下。」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自动铅笔。我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字。

「所以情况应该是这样。」

七月六日(五)

十七点六分 植田升 从北八王子市车站打电话回来

十九点半 窗子被打破

二十二点 植田升回家

注意:从车站到学校要走二十分钟

之后可能还要再写很多东西,所以我在中间留了大片空白。周五只有上午有课,不需要考虑放学时间。

植田在看我的笔记时,松仓用自己的手机在查询某些事。他大概是查完了,只见他把手机收回口袋,指着我的自动铅笔,我把笔交给他,他在纸上加了两行字。

十七点六分 中央在上行发车

十九点一分 太阳下山

只知道中央线上行也不能确定他去的是哪一站,但我们至少知道有电车在符合通话纪录的时间发车,因此可以确定植田在电话里听到的发车铃声是真的。

「你知道你哥哥搭中央线上行电车可能会去哪里吗?」

松仓问道。植田歪着脑袋思考。

「他常常去新宿,也会去吉祥寺和高圆寺的live house……但我不知道详细位置。」

这事果然不容易。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可以证明你哥哥清白的东西在家里,是什么理由让你觉得东西放在这个房间而不是其他房间?」

植田想了一下。

「……哥哥很少去客厅,而且他绝对不会进主卧房。」

「唔……所以这间公寓有三个房间咯?从玄关只能看到两个房间耶。」

「是的,主卧房是在客厅后面。」

说完之后,他像是要确定自己的想法,又缓缓地加上一句:

「所以哥哥的东西应该全都在这个房间里……而哥哥说过他有证据……」

植田此时露出了惊觉的表情。

「这么说来,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期待东西在这个房间吧。」

我就知道是这样。

植田光凭着这种期待就把我们找来,但松仓表现得很体贴,他拍拍植田的肩膀。

「我也希望东西在这里。」

该问的事情差不多都问完了,我和松仓又环视着三坪大的房间,两人同时开口。

「那我们开始吧。」

「早点把事情给解决了。」

4

纸门那一侧的墙壁挂着两幅很大的画,一幅是戴着帽子的少年站在灰色背景前吹横笛,另一幅是金发女人穿着红色和服在画满团扇的背景前跳舞,两幅画我好像都看过。

此外,那不是一般的画,而是拼图。两幅都是直的,长度约一公尺。

「是三千片的吗?」

松仓问道,植田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他开心地笑着说:

「是啊。」

「真厉害。是你拼的吗?」

「我去年迷上了拼图,玩这个可以消除压力。」

植田现在是高一,所以他去年是考生,沉迷这种东西还能考上高中,看来他说自己成绩不差并不是在说谎。

我仔细打量着那两幅画,说道

「我应该有看过。」

松仓指着吹笛少年说

「马奈。」

接着又指着穿和服的女人说.

「莫内。」

「真的吗?」

「真的。也有可能弄反了。」

太不可信了吧。欣赏名画也该适可而止,我们继续办正事。

放眼望去,植田哥哥的私人物品都集中在书桌附近,这个房间里没有壁橱或衣柜,所以不可能收在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其他房间还有给他摆东西的地方,但植田只要求我们搜这个房间,所以我就不管那么多了。

最乱的地方是桌子,笔记本和课本、音乐杂志和CD,各种东西乱无章法地丢在桌上,但数量不多,也没有叠起来,所以一眼扫过就能大致了解有哪些东西。

我发现桌面的边缘有一张明信片,那是今年的贺年卡。现在都已经是七月了,贺年卡还丢在桌上。

「真不简单。」

我忍不住发出赞叹。我也不喜欢整理房间,但我至少会把贺年卡收起来。

「抽屉里面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没有看到像证据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聚焦在桌面上的东西就行了。

松仓歪着头说:

「希望似乎很微薄。跟时间有关的东西只有那本杂志吧。那是最新一期的。」

「如果他周五晚上七点半左右在市区外买了一本最新的杂志,就能当作不在场证明了。」

「真行。」

松仓用懒得响应的语气说道,但还是慎重地拿起杂志翻阅。那是一本摇滚乐杂志,内容全是在电视上没看过的歌手,书里没有夹着什么东西。

「我还以为会有东西。」

「植田的哥哥说他有证据,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夹在杂志里啊?」

「是吗?夹在杂志里才不容易弄丢吧。」

松仓一边说,一边望向书桌旁边的垃圾桶。那是一个焦褐色的桶子,铺着超市的塑胶袋,里面可以看到卫生纸、广告传单,还有冰品的包装袋。我从松仓的眼中看出了犹豫。的确,搜别人的垃圾似乎太不尊重别人的隐私。

我不认为证据会丢在垃圾桶里,但是植田既然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说不定东西的位置出乎我们的意料。我见松仓那么在意垃圾桶,就对植田说:

「植田,那个垃圾桶最后一次清理是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耶……因为不太常用,大概是一周前吧。」

「很好,检查一下里面吧。」

「啊?我去吗?」

植田虽然嘴上抱怨,但也没有表现出排斥,直接把手伸进垃圾桶翻找。

几分钟后,除了普通的垃圾之外,我们找到了两样和时间有关系的东西。

「有两张收据耶……」

松仓指着皱巴巴的收据喃喃说道。

一张是便利商店的冰品收据,时间是昨天,星期一,可见和这次的事没有关系。另一张倒是令人挺在意的。

「这是你的吗?」

植田摇摇头,所以肯定是他哥哥的。

这是车站前的中古书店「SEDORIN北八王子市站前店」的收据,购买的物品是「漫画精装本」四本,每本两百五十圆,时间是周五的十六点二十分。

我沉吟道:

「唔

……是事发当天开出来的呢。可惜时间差太多,没办法当作不在场证明。」

「如果凶手真的是植田的哥哥,他会先跑去买漫画还挺奇怪的。」

我做出挥棒敲打东西的动作。

「说不定他是用这个来敲破窗户。」

「敲不破啦。」

我耸耸肩。松仓对我的玩笑话毫无反应,只是一脸凝重地盯着收据。

「精装本漫画四本……不知道是怎样的漫画。」

「要不要打电话去问问看?」

「这个嘛……」

松仓望着天花板一下子,然后摇头说:

「既然收据上只写了『漫画精装本』,他们那边应该不会留下商品的详细纪录,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告诉区区一个学生。」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松仓为什么这么在意跟不在场证明无关的漫画呢?难道他对现代罕见的流氓小子的阅读喜好很感兴趣吗?松仓丢下收据,大概是放弃了。

「算了,这事就先放着吧。」

桌子和垃圾桶都搜过了,但是还有重要的东西没看,那就是放在书桌旁的书包。那是黑色的手提包,材质似乎是尼龙,只有边角和提把的部分是皮革制的,提把和包包用亮晶晶的金属扣在一起。我和松仓都盯着那个书包看。

「你哥哥上周五是先回家一趟才出门吗?」

植田皱着眉头思索。

「他应该没有先回家,就算回来了,多半只是为了顺路买东西吧。」

「他十点回家时穿着什么衣服?拿着什么东西?」

「啊,他穿着制服,拿着这个书包。我之前也稍微看过一下里面的东西……」

他说得好像很没把握。松仓叹了一口气。

「还是打开检查看看吧。」

「一样让植田去做吧。」

既然意见相同,我们就决定让植田去翻他哥哥的书包。他身为主事者,有什么罪过就该由他承担。

植田是第二次翻哥哥的书包,但还是表现得很犹豫。他像是在摸什么冰冷的东西,只用指尖去拿,结果掏出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和课业有关的东西只有文具。现在是考试期间,带着文具是应该的,但他考前似乎不会看课本温习。包括成块的灰尘和口香糖包装纸在内,书包里装了很多引人注目的东西。

首先是附有小钢珠店更换新机台广告的面纸包,没听过的乐团的演唱会传单,零钱一百二十一圆,塑料制的小瓶子,还有「家庭平安」的护身符。

我们一个一个观察。

首先是面纸。夹在里面的广告写着四月二日引进新机台,可见这包面纸已经放很久了,证据就是包装变得皱巴巴的,面纸因吸收了湿气而膨胀。传单上的演唱会时间是两周前的星期天,所以这和上周五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关系。我心想上面会不会有字迹,拿到电灯下一看,也没发现任何类似的痕迹。

零钱……嗯,就只是零钱。小瓶子有点像眼药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看起来有点类似附在便当里面的鱼形酱油瓶。瓶身是绿色的,上面贴着标签,里面装着液体。

「这是什么啊……」

松仓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就拿起瓶子,转开盖子,然后慢慢把植田的右手拉过来用很自然的动作把瓶子里的溶液滴了一滴在植田的手背上,他吓得发出可爱的尖叫。

「有怎样吗?」

松仓还这样问他。真是太恶劣了。

植田起初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儿就振作起来了,他仔细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摸着被液体滴到的地方。

「没怎样啊。好像……有一点味道。」

「有滑滑的感觉吗?」

「没有。这到底是什么啊?」

松仓把小瓶子丢给我,我急忙用双手接住。

「上面写着英文,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贴在瓶子上的卷标用大写英文字母写着「LONG LIFER」。真可疑,难道植田的哥哥正在研究长生不老药吗?

后面还写着注意事项。

「如果接触到皮肤请立刻冲洗干净。」

植田再次发出惨叫,急忙冲出房间。

「好啦,接下来是这个。」

松仓似乎对瓶子失去了兴趣,拿起护身符来看。

「是八幡宫的。他们也有在卖家庭平安符啊……」

「不要讲得好像有在卖凉面一样。」

「这个是白布做的,但是没有变脏,应该还很新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护身符和脏脏旧旧的面纸包比较看看,护身符确实没有任何的脏污或破损。这护身符是和零钱一起放在侧面口袋里的。

「唔……」

我看不出这东西和不在场证明有什么关系,毕竟上面没有任何和时间相关的讯息。

在这半个房间里还有其他可以检查的地方吗?

我想到还有一个地方,于是转头盯着挂在墙上的制服。

「……松仓,植田的哥哥昨晚也出去玩了对吧?」

「植田是这样说的。」

「你觉得他会穿制服出去吗?」

松仓歪着头。

「穿制服在路上游荡太引人注目了。虽说穿制服出去夜游可能会被辅导员逮到,但我也不是没看过别人穿着制服出去玩。怎么了吗?」

说不定……可是……

「如果植田的哥哥昨晚穿着制服出去,植田就没机会调查这件衣服了吧?」

松仓笑着竖起拇指。

「说得对。」

现在正当夏季,衬衫应该拿去洗了,但裤子可能还没洗过。

说也奇怪,我觉得翻人家的垃圾桶很尴尬,所以才会叫植田去做,翻人家裤子口袋却不会有罪恶感。我没有把裤子从衣架上拿下来,而是直接把手伸进口袋。

此时植田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进来。

「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不对,等一下,有喔。」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皱皱的纸片,上面印着大大的「优惠券」。松仓说「给我看看」,于是我把东西放在植田的桌上,三人凑在一起看。纸上是这样写的:

来来来轩 优惠券

·主餐分量加大、调味水煮蛋、半份炒饭、饺子(三个),任选其一。

·午餐时间不可使用。

·有效期间为发行日起的一个月内。

下方盖了一个章:「有效期限8.6」。

这样看来,植田的哥哥很可能在七月六日去过这间来来来轩吃饭。周五只上半天课,所以也有可能是去吃午餐,如果吃的是晚餐,就能当作他七点半的不在场证明了。我们三人交换着视线,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所以我问道

「你们听过这间店吗?」

松仓和植田同时摇头。虽然只是碰巧,但他们完全同步的诙谐动作还是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至于有效期间一个月的规则该怎么解释呢?

「意思是三十天之内有效吗?还是说,因为七月有三十一天,所以是三十一天之内有效?」

松仓立刻回答:

「应该是到隔月的同一天为止吧,这样就不用考虑一个月的长度,就算是二月也能简单地处理。」

「很有道理,但不知来来来轩的做法是不是这样。」

「一定是啦,不然就打电话去问问看吧。」

但是优惠券上面没有地址,也找不到电话号码,看来只能用手机搜寻来来来轩的位置了。起初是植田在搜寻,但他一直找不到,所以松仓和我也各自拿出手机,我们在三坪大的房间里围成三角形,默默地各自搜寻着。

过了两、三分钟,我们达成了同样的结论。

「找不到。」

用「北八王子市」和「来来来轩」去搜寻,一笔符合的结果都找不到,但是只用「来来来轩」搜寻就会得到上百笔结果,令人不禁感叹日本真是个广阔的国家。我们可以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去问「这优惠券是你们的吗」,但是这类的优惠一定到处都有,打电话去问恐怕不会有收获,再说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间来来来轩的数据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到。

松仓把手机放回口袋,摇着食指说:

「植田,你们家有电话簿吗?或许只是网络上没有那间店的数据,所以还是查查看电话簿吧。我猜应该是拉面店。」

「或许是中华料理店?」

「从优惠的菜单看来铁定是拉面店啦,但我们还是两种都找找看吧。」

植田立刻走出房间。我问道:

「你觉得电话簿里会有这间店的数据吗?」

「应该没有。如果本市有这么好笑的店名,我们三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人听过。」

「这么说的话,植田的哥哥周五应该去了外县市咯?

「既然他去过车站,想也知道他去了外县市。」

说得也是。

松仓按着下巴思索,依照平日的习惯开始自言自语。

「他先搭电车,然后去了拉面店……在那之前还去了SEDORIN中古书店。还有『LON

G LIFER』和『家庭平安』。我想应该不是每样都有关系,但是他突然把视线转向我,问道:

「你有发现什么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注意到一两个地方,但我觉得这些都和不在场证明无关,所以就没有说出来了。现在植田不在,比较方便说话。

「玄关太窄了。」

「是啊。」

「是因为拖鞋吧。」

松仓瞇着眼睛皱起眉头,像是表示「你在说什么啊」。但松仓不愧是松仓,他一下子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必定是想到了。

「对耶,因为放了拖鞋,玄关才会那么窄,放不下更多鞋子。」

植田回来了。

「我找不到电话簿。」

松仓似乎被他这句话拉回来了,转头说道:

「辛苦你了。我不太好意思问你们家里的事,但既然是你请我们来的,我还是请教一下好了。」

植田可能有不好的预感,所以只「喔」了一声,没有走进房间。松仓直截了当地问道:

「植田,你们家里有人住在别的地方吗?」

5

家人不住在一起可能有很多理由,譬如单身外派之类的,没有必要隐瞒。但植田的回答是: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松仓搔搔头说:

「为什么喔……好吧,第一个理由是电子琴。厨房那么窄,不适合弹琴,而且电源线也没有插上,为什么还要放在那里呢?」

「从很久以前就放在那里了。」

「我想也是。再来是拼图。」

松仓指着墙上的拼图。

「这拼图太大了。要拼这么大的拼图,需要很宽敞的空间。这个房间到了晚上要铺两床棉被,所以不会是在这里拼的。厨房不用说也知道不可能,这个家里还有能拼三千片拼图的地方吗?」

植田爽快地承认了。

「我想没有吧。」

「最后是拖鞋。若只是要出门一下,有拖鞋会比较方便,但是玄关因为那双拖鞋只摆得下三双鞋子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你们兄弟俩的鞋子之外,只能再摆一双鞋子,而你们家的三个房间分别是兄弟的房间、客厅,以及主卧房,不像是和父母分开住,这么说来,想必是父母之中的一人住在其他地方。」

他停顿了片刻。

「全部加在一起看,我猜你们家去年之前是住在更宽敞的房子,后来因为父母离异,付不起房租,才搬来这里。」

鞋子的事是我先注意到的,但我不知道松仓已经从鞋子看出了多少端倪。植田也一样,他看起来一脸讶异,但还是问道

「你没有想过可能是某人过世了吗?」

「想过啊,但是桌上放着今年的贺年卡,想必去年没有发生过丧事。也有可能是今年才发生的,但我想到的是其他的可能性。」

松仓直勾勾地盯着植田。

「你们会留着那么占空间的电子琴,应该是最近准备搬到更大的房子,或是你们一家三口之中有一个人即将离开,所以会空出更多位置吧?如果不是父母要复合的话……」

听到这里,植田僵硬的表情稍微缓和一点了,他露出苦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动作。

「我也没必要隐瞒啦,你说得没错,我父母在去年年底分开了,哥哥也是从搬来这里之后才开始夜游的。」

的确,我在去年以前都没听过植田升的传闻。他会开始夜游说不定也和住进狭小的房间有关。

「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复合了,妈妈和我都打从心底看不起爸爸,但是哥哥高中中毕业之后要去跟爸爸一起住,也就是一人分到一个孩子。留着电子琴也是因为这里以后只有两个人住。」

「电子琴是你的吗?」

「不,是我妈的。」

松仓点了几次头。

「知道了这些事,我就能推测出上周五的情况了。我想你哥哥应该是去探病吧。」

「探病?」

植田愕然地问道,我则是顿时豁然开朗。

「是因为漫画吧。」

明明有精装版漫画四本的收据,房间里却没有这些漫画。依照植田刚才说的话,他哥哥不会去客厅,也不会去主卧房,他买了漫画应该会放在这个房间,所以在这房间找不到漫画很不合理,若说是带去探病用的,那我就能理解了。

松仓笑了笑。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堀川,你会怎么翻译『「LONG LIFER』这个词?」

干嘛突然考我英语?

「大概是延长寿命,或是延长保存期的东西吧。」

「我猜那个应该是延命剂。」

有什么药会取这么笼统的名字?我和植田都愣住了,松仓大概是不耐烦了,他顿着脚说:

「是鲜花的延命剂啦,可以让花开得更久。那一定是在花店买的!」

我没有买过花。植田问说「是这样吗」,他一定也没买过。

「就是啦,你们这些没情调的家伙。你们想想,他买了精装版漫画,也就是比较厚的、可以看很久的漫画,但这个房间里却找不到漫画,他有买过花的迹象,但房间里也没有花。或许你哥哥是交了女朋友,但他忙着打工,想必没有这种闲工夫,所以他买花和漫画很可能是去探病。我大概猜得到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们这件事,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更肯定了,因为你和你妈讨厌你爸,所以他才会故意不告诉你们。」

「他竟然……」

植田一脸惊愕地陷入了沉思。松仓仍继续说道:

「我也不敢保证他一定是去探病啦,反正重点只是你哥哥周五晚上去见了什么人。更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知道的是来来来轩的地点在哪里。就算你和你爸关系不好,你应该还是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吧?」

植田苦笑着回答:

「西东京市。」

「我知道了。」

我看出他们对话的脉络,所以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搜寻。我输入「来来来轩」和「西东京市」。

「找到了。」

松仓朝我瞄了一眼。

「有地图吗?」

「等一下。」

没多久我就找到了西东京市的拉面店「来来来轩」的周边地图……这间店的正对面就是医院。

「有医院耶。真有你的,松仓。」

「那就好。不过问题还没解决,这能当成不在场证明吗?」

他说得没错,我们不是来探听植田家的私事,而是受植田所托来调查他哥哥的不在场证明。我们立刻打电话去来来来轩,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了。我开启喇叭,让松仓他们也能听到对话。

『您好,这里是来来来轩。』

「喂?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你们是不是有在发免费加大的优惠券?」

『喔,有啊!』

「我有一张八月六日到期的优惠券,请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一天发的?」

『啊?应该是七月六日,因为我们只是把月份改成下个月。您要问的就是这些吗?』

「啊,那个,你们午餐时间也有在发优惠券吗?」

『没有喔,只有晚餐时间。问完了吗?好的,谢谢光顾!』

电话爽快地挂断了。

「……情况就是这样。」

松仓翻了个白眼。

「我本来还在想要怎么套出他们的话,没想到你直接问他们就直接回答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直截了当不是松仓的风格,迂回地套话才是。

总而言之,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植田的哥哥在七月六日去过西东京市。植田在电话中听到的发车铃声说不定是他哥哥回到北八王子市时的铃声,而非出发时的铃声,但是优惠券若只在晚餐时段发放,就不用考虑这种可能性了。我们可以认定植田的哥哥搭乘十七点六分的电车到西东京市,去了那里的来来来轩。虽然不能否认他还是有可能拿别人的优惠券来伪造不在场证明,但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找出植田想要的「证据」,至于要不要相信这个证据,那就是植田自己的问题了。

现在我们唯一要处理的问题就是到西东京市的最短时间。

「西东京市……是哪一站啊?」

「离医院最近的车站是田无站。搭乘十七点六分的电车到那里,需要……五十八分钟。」

松仓也在按手机。

「从田无站到来来来轩……应该说到医院,需要搭十二分钟的公交车,其实走路也可以到。如果我们假设他在来来来轩什么都没吃,一到那边就立刻折返,也就是只花五十八分」

他在刚才那张纸上写下:

七月六日(五)(假设一到达就有电车或公交车,以最短时间计算)

十七点六分 植田升 从北八王子市车站打电话回来

十七点六分 中央线上行发车

十八点四分 到达田无站→十二分钟

十八点十六分 到达来来来轩→十二分钟

十八点二十八分 从来来来轩到田无站→五十八分

十九点一分 太阳下山

十九点二十六分 到达北八

王子市车站

十九点半 窗子被打破

二十二点 植田升回家

注意:从车站到学校要走二十分钟

「假如不做其他任何事,用最快的速度行动,就能及时赶回车站……」

「但是来不及去学校。」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叹息。松仓把来来来轩的优惠券交给植田,说道:

「既然他有七月六日发行的来来来轩优惠券,当天十九点半就不可能出现在学校。这就是不在场证明。」

植田看着手中的优惠券,喃喃说着:

「哥哥竟然去了爸爸那里……」

我知道这个结果令他大感意外,但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松仓说话?他在忙碌的考试期间拜托我们来做这么麻烦的事,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感谢之意。等到考试结束后,我可能需要好好教导教导他。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和松仓走出了植田家。

6

真不愧是七月,太阳到现在还没有下沉的迹象,热辣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皮肤。离开植田家之后,我不经意地回头一望,心想那么大的电子琴是怎么搬进那么小的门。

我随口提起这事,松仓立刻回答

「可以拆开啊。」

「这样啊。」

这一带的路很窄,车子却很多,马路中间没有分隔线,但又不是单行道,前后都有车辆开过来,令人不敢掉以轻心。好不容易走到有人行道的地方,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呼,真是累死人了。」

「我也这么觉得。」

「明天还有考试呢。话虽如此,能够解决学弟的问题真是太好了,这么一来植田的哥哥就能洗清罪名了。」

「关于前面那点,是啊,太好了。」

松仓把包包扛在肩上,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后面那点就很难说了。」

「我们不是帮他找到不在场证明了吗?」

松仓朝我瞥了一眼。

「找到又怎么样?」

「……也不需要怎么样啊,本来就只是为了让他的家人别再继续担心。」

「是这样就好了。」

他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你不这么想吗?」

松仓抬头看着天空。

「我不知道。如果植田的哥哥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最后被退学了,他就会提早去和父亲一起住,这样植田的房间就变大了,也能专心读书了。」

一大片云朝着西方的天空飘去。

「还有一点,如果他哥哥被退学,帮忙找出不在场证明的人必定会揭发植田藏起证据的事。植田之所以选择图书委员会学长这种不太亲近的人来帮忙,或许就是因为闹翻了也无所谓。我能说的就只有这样。」

我的确怀疑过,为什么植田会找我帮忙呢?他说因为他找不到证据,但这句话不能用来解释他为何选择我,我并不是擅长找寻不在场证明的行家,和植田也不算特别亲近。

如果是因为和不算特别亲近的人闹翻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说得也是,松仓的分析很精辟。但是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植田是真的想让母亲放心,他选择我只是因为觉得我会帮忙,我也相信他会把拉面店的优惠券放回哥哥的制服口袋。」

「或许吧。」

松仓漫无目的地踢出一脚,说道

「不管怎样,他哥哥是不会被退学的。就算横濑再怎么蛮横,退学可是很严重的事,其他老师一定会详细调查的。」

一辆大卡车从我们的身边驶过,废气吹起一片尘埃,我急忙捣住口鼻。

车站出现在前方。回去以后还得用功读书。今天考古文时犯了粗心的错误,希望明天别再发生这种遗憾。说到这个,我也顺便处理另一件憾事吧。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嗯?」

「如果植田的哥哥不会被退学就太好了。说得更直接点,他没有被嫁祸真是太好了。」

「……是啊。」

眼前的交通标志变成绿灯。心情真舒坦。

「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吧,松仓。」

喉咙好渴。路边的小停车场有自动贩卖机,我很想买些东西来喝,但还是决定晚点再去,现在还有正事要谈。松仓讶异地问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正如你觉得植田会找我帮忙很奇怪,我也觉得你会主动跑来帮植田的忙很奇怪。我能说的就只有这样。」

我模仿松仓刚才的语气说道。

「还有,当植田说附近居民看到了事情经过时,你紧张得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这点也很奇怪。」

「你明明说『能说的只有这样』,怎么还继续补充?」

「发现窗户破掉的是周六来上班的老师,你却说是保全公司听到警报而跑来,这点也让我觉得很怪。该怎么说呢,我猜你是太在意保全公司,才会想到那里去。不过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路上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两只麻雀在前方啄着柏油路。我们没打算对牠们做什么但我们一走近,两只麻雀就立刻飞走了。松仓看着麻雀喃喃说道:

「这事不能说是我害的,但也不是和我毫无关系。」

「你是指植田的哥哥被人怀疑的事吗?」

「那也是其中一点。」

松仓在一条小巷的路口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书包,看着自己的右手。

「我要说的是打到鸟的事。」

「鸟?」

「就是那只绿色的鸟。」

对了,松仓上周五说过窗外飞进来一只绿色的鸟,被他不小心打中了。

「它不是飞走了吗?」

「飞到走廊上。」

他星期五做了什么?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他和我一起处理图书委员的工作,后来他说有事就先离开了。

松仓像平时一样搔搔头。

「我去找那只鸟,发现它被困在走廊里出不去。它可能认出了我是打过牠的人,一看到我就逃走了。若是我把窗子打开,等我离开之后也会被其他人关上。」

「所以……你为了让鸟飞出去而打破了窗户?」

「对啊。」

他的语气之中没有得意,也没有愧疚,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说什么对啊……你这家伙。」

「只不过是一块玻璃嘛,拿去修理也花不到三万圆。」

这不是重点吧?松仓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质问我「什么嘛,你觉得玻璃比鸟还重要吗?」。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是什么?法律吗?我会指责松仓是因为打破窗子违反法律吗?

「……你又不确定鸟一定会从那里逃出去,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在学校里看到鸟的尸体。这么一来,你就只是白白打破了窗户。」

松仓笑着说:

「那也没办法,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就像是自我满足的仪式吧。」

他又把书包扛到肩上,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传来了声音:

「拜拜啦,堀川。明天也要考试,互相加油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时,听见了鸟鸣声。是刚才的麻雀吗?还是绿绣眼?

松仓远去的背影让我觉得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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