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存在的书

1

大家都知道有个三年级学生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详细情况。

听说那人是自杀的。他是个男生,名字有志野、北林、吴这三种版本。有人说看到这件事上了电视新闻,另外几个人附和说自己好像也看到了,但多半是胡扯的。新闻根本没有提过三年级学生死掉的事,所以我不知道他的长相。

有人说他死在家里,也有人说是河边或是公园,共通点都是说他被考试压力逼得精神不正常。关于自杀的手段,有人说是上吊,有人说是开瓦斯自焚,还有人说是双料自杀,也就是先放瓦斯再上吊然后点火自焚。

「第三种说法是不可能的吧。」

放学后的图书室,松仓诗门百无聊赖地转着自动铅笔,一边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真不像你耶,堀川。你想想看,开瓦斯是没问题,但是上吊后要怎么点火啊?如果先点火的话,就没办法上吊了。」

「真的想做的话总是会有办法的。」

「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就算想做也做不到吧。」

松仓那轮廓深邃的脸孔浮现了笑容。

「如果身上着了火,就会把上吊的绳子烧断,这就好像明明要自焚却又跳进水里,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等一下,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松仓说得确实有道理,但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样让我看得很不顺眼。这一个星期,校内最热门的话题就是三年级学生自杀的事,但松仓未免表现得太愉快了。

「别笑成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松仓一听就停止了转铅笔的动作。

「真的事不关己的话我就不会笑了,我才不会做那么失礼的事。」

他面带微笑,又开始转起铅笔。

「今天是别人,明天就是自己。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定我或你也会为了某些无奈的事情而想不开。所以这个自杀事件不是事不关己,而是我们自己的事。」

「既然你这么想,怎么还笑得出来?」

「既是自己的事,也只能笑了。」

是这样吗?但我还是不认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三年级学生死掉的事有什么好笑的。

如果松仓说得对,我没有笑大概就是因为觉得志野(或是北林,或是吴)死掉的事情跟我无关吧。

「要我说的话嘛……」

松仓看着我手上的书,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现在看这种书的人才失礼吧。」

我不高兴地合上叔本华的《论自杀》,把封面朝下放在桌上。

夏季过去了,现在已经是秋天。天高气爽,学校前庭的银杏都变成了金黄色。在大家差不多开始关心离考试还有多久的这个时期,应该要有更多人来图书室自习才对,结果还是和平时一样只有三、四个人。我和松仓并肩坐镇的借书柜台今天还是无人问津。

由于以前的图书委员喜欢把图书室当成游乐场所,所以图书室不适合用来自习或阅读的负面评价依然根深蒂固地流传在校园之中。我看着岩波文库封底不知是壶还是蔬菜的神秘标志,心想应该试着改善下现况,此外我也想要转移话题,就对松仓提议说:

「来做些图书委员会做的事吧。」

松仓放下自动铅笔,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赞成。那么,要做什么?」

中午值班的图书委员已经写完了今天的催讨单,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的图书室新闻的截稿期限也还很远。

「譬如装备吗?」

所谓的装备是指帮新书盖天地章,在书脊贴上标签,包上书膜……也就是把书变成图书室藏书的一连串工作。但问题是……

「现在又没有新书。」

「是啊。」

既然如此,图书委员现在会做的事就只有……

「……用古今东西的书名来玩接龙吧。」

松仓沉默了片刻,就说:

「《傻子的一生》。」(注6)

真可恶。

我想不到比较好的书名,正在沉吟时,有个男生走到我的面前。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那个男生长得很高,看他衣襟上的徽章可知是三年级学生。他没有表情的面孔有些黯淡,眼睛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充血,声音听起来也很含糊,手上拿着学校推荐的书包。我一边思考以「う」开头的书名有没有能让松仓发出惊叹的答案,一边回答:

「是。请问有什么需要?」

「我想找书。」

他含蓄地说道,令我大吃一惊。

找书!这是正统的、睽违已久的图书室用户耶!我来当图书委员不是因为喜欢看书,只是出自无关紧要的决定,但是能尽到图书委员的本分令我欣喜不已。我不自觉地用开朗的语气问道

「要找什么书呢?」

那个三年级学生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书名。」

没问题,靠着模糊的信息找出书名正是展现图书委员实力的好机会。接着换松仓问道

「你知道那本书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吗?像是整体设计或尺寸之类的……」

三年级学生盘着双臂,一脸担心地盯着我们看。我猜他或许觉得向二年级学弟求助有些尴尬,所以想要表现出三年级的威严。

「这个嘛……情况有些复杂。如果你们没有其他事情要忙,可以听我说说看吗?」

若说有什么事要忙,也只有用古今东西的书名来玩接龙而已,所以我们没理由拒绝。

——————————————

(注6)用平假名标示是「あるあほのいっしょう」。从あ开头到う结尾。

2

三年级学生说自己叫长谷川。

「你们知道香田的事吗?」

我和松仓互看了一眼,松仓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你听过吗?」。我反问长谷川学长:「那是谁啊?」

「你们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困惑。

「他就是……上周自杀的人啊。」

「喔喔。」

原来他不姓志野、北林或吴。看来讯息是在传话游戏中变调了,不过错成这样未免差太多。

「我们知道有一位三年级学生过世了,但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喔喔。」

长谷川学长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安心的叹息。

「他姓香田,叫香田努,是个好人。」

长谷川学长虽然口中这样说,但语气却有些淡漠。或许长谷川学长和死去的香田学长并没有特别亲密吧……不对,或许就是真正要好的朋友才会这么平淡吧?我也不知道。

「我想要找的是他看过的书。香田经常来这里借书,我想找他看的最后一本书。」

听到那位三年级学生是这乏人问津的图书室为数不多的使用者,本来很遥远的自杀事件好像突然变近了许多。

「你想要看那本书吗?」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长谷川学长苦笑着说:

「不是啦,我不太喜欢看全都是字的书。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他喃喃说着,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定。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说道。

「我跟他从二年级的时候就同班了,我们没有要好到经常聊天,但偶尔还是会说话,在校庆时还曾经共同办活动。香田向来不是活泼的人,我也差不多。我有发现他最近不太对劲,没想到他竟然自杀了。该怎么说呢……我刚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是假的。」

松仓一直保持沉默。我本来以为他会问「他是怎么死的?」,但松仓再怎么样也不会说出这种话,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长谷川学长淡淡地继续说:

「在他自杀的前一阵子,我某天放学后在教室里看到他。那天的夕阳特别强,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当时正在看书,看到我走进去就微笑了一下,合起书本。」

我们学校的所有教室都是窗户在左边,走廊在右边,而且每间教室的西晒都很严重。

如果当天的夕阳那么强,长谷川学长应该一开门就会看到香田学长坐在深红色的逆光之中。

「桌上除了书以外还有类似信纸的纸张,他似乎在写什么东西……自动铅笔也在桌上,所以可能才刚写完。说不定他是在练字,他的字漂亮到不像高中生的字。去年校庆时,也是他负责帮小册子的封面题字。」

图书室里也有那本小册子,所以我还有印象。他的字真的比印刷的更漂亮,而且很有个性。

「当时我好像也瞄到了很整齐的字。」

在我的想象之中只有轮廓的香田学长又加了一项写字很好看的特质。虽然得到了关于他的新信息,但我一想到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就开心不起来。

「如果是笔记本也就算了,但是信纸在学校里很少见,我觉得很奇怪,就问那是什么,香田那家伙只说『没什么』,就把信纸对折,夹进书里。」

松仓「唔……」地沉吟了起来。长谷川

学长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过了几天,我就听到他自杀的消息。其实我本来已经忘记信纸的事了,但是想起来以后就再也忘不掉了,我越来越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我觉得那个有可能是遗书,所以很想找出来看看。」

对耶,没听说自杀现场发现了遗书。

「他没有留下遗书吗?」

「好像有吧,我也不太确定。听说是写在他平时使用的笔记本,那与其说是遗书,更像是随手写的东西。」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松仓突然开口:

「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应该只有家属知道吧?」

「我也不清楚。我们班的人都有去参加葬礼,有几个人和香田的家人说过话,可能是在当时听来的吧。」

「喔喔,去参加葬礼了啊。那我明白了。」

「……也有可能只是人家随便乱讲的,毕竟我没有亲眼见过。可是,就算笔记本上有类似遗书的字句,也不能因此否认那张信纸是遗书啊。」

的确,遗书不像公证遗嘱,要写多少份都行。

「所以我想要找到那本书。你们可以帮忙吗?」

长谷川学长这么说道。

放学后在教室里看到同学在信纸上写了些东西,几天后那人就死了,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也会很想找出来看看。可是……

「你觉得夹着那张信纸的书会在这里吗?」

这点还很难说吧。

「你会认为香田学长看的是图书室的书,是不是有什么理由?」

长谷川学长含糊地点头。

「那本书上好像贴着贴纸,图书室的书都有贴贴纸吧?」

贴纸……我突然开始想象书上贴了星星或爱心的闪亮亮贴纸,真是莫名其妙。我拿起手边的归还书本,指着写了索书号的标签问道

「你是说这个吗?」

「对对对,看起来就像这样。」

长谷川学长一边说,一边把书拿起来看。

只凭这一点也无法断定那是图书室的书,说不定那是市立图书馆的书,或是因为太破旧而被淘汰的书。话虽如此,最有可能的还是图书室的书。

「喔……上面还写了数字啊。」

长谷川学长看著书脊的标签发表感想。

「如果那真的是图书室的书……」

这次换松仓发问。

「你为什么会觉得信纸还夹在书里?」

香田学长把信纸夹在书里是为了防止被突然走进教室的长谷川学长看到,那么长谷川学长学长走了以后,他应该就会把信纸拿出来了,不可能一直夹在书里,就这么归还到图书室。

「为什么喔……我只是觉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啊?」

「因为他把信纸夹到书里的动作非常慢。」

长谷川学长一边说,一边翻开手上的书,做出夹东西进去的动作。

「说不定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为了让我以后去找出来看。」

长谷川学长的动作看起来确实有些刻意,如果香田学长的动作真是这样,确实像是有特别的用意。

「我那一天会走进教室只是偶然,所以香田不可能是写给我看的。或许他觉得被谁找到都无所谓,只要把遗书夹在图书室的书里,迟早有一天会被别人看到……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不经意地扫视图书室。

香田这位三年级学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清楚,直到不久之前,这个人对我而言比成吉思汗更陌生,我就连为他祈求冥福都显得做作,不过对长谷川学长而言,香田学长应该是值得吊唁的人吧。这间图书室的某本书中真的夹着死掉的三年级学生的遗书吗?他真的把最后的想法留在这里,相信有朝一日会被某人看到吗?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知道了。」

我稍微挺直腰杆。

「我会去找找看的。可是你连书名都不知道……那该怎么找呢?你还记得那本书的样子吗?」

我思索着从尺寸来找应该比较快,但长谷川学长讶异地皱起眉头。

「呃,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啊……」

他焦躁地摇晃着身子,把手按在柜台上。

「简单说,我要找的是香田借过的书,请你查一下。」

「我都说了我会去找啊。」

「不是啦。」

我的领悟力还不够好。我一心只想着要怎么从几万本书之中找出那一本,没有搞懂长谷川学长想要的是什么。或许是多少被感伤蒙蔽了吧。

相较之下,松仓就冷静多了。

「你是想要看他的借书纪录吗?」

长谷川学长满意地点头说:

「是啊,这样不是简单多了吗?」

我装出笑容说:

「这个可能没办法喔。」

我努力地用最委婉的方式来表达,但长谷川学长还是挑起眉毛说:

「为什么?你刚才不是答应要帮忙了吗?」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长谷川学长的表情,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但是没有半点愧疚,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无理取闹。这位学长铁定和图书馆很不熟。

「我可以帮忙找书,但我没办法给你看他的借书纪录。」

「不可能没有纪录吧?一定有吧,不然他没还书的话你要去找谁讨?」

「有是有啦。」

柜台后面有一台旧到不行的桌面计算机,旁边连接着条形码扫描仪。有学生来借书时,要先扫描每一位学生都有的借书证,然后再扫描书上的条形码,还书时只要扫描书上条形码就好。借书证号码和学生名字是有连结的,所以如果有人借书不还,图书委员会就会寄催讨单给他。

「难道不能搜索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的确没办法搜索。」

我们图书室的系统只会显示借书逾期不还的使用者名字,别说是搜索了,就连想要查询某人借过哪些书的功能都没有。

「可是,这样的话……不是很不方便吗?」

「我倒不会觉得不方便……除了处理速度比较慢,操作接口比较不人性化,还有处理某些功能时仅仅是按个方向键都会死机。」

长谷川学长哀求似地探出上身。

「应该有什么办法吧?拜托你们了,不需要全部告诉我,只要找到他最后看的一本书就好了,应该有某个地方还留有数据吧?」

要说数据全都被彻底删除了也不太可能,所以或许硬盘的某处还留着数据吧,但这个系统没办法显示出那些数据。硬要找的话或许挖得出数据文件,但是还有比技术问题更麻烦的事。

我还在思考该怎么说比较妥当,松仓就不耐烦地开口了。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就算找得到数据也不能给你看。」

啊啊,他还是说了。果不其然,长谷川学长顿时变了脸色。

「什么意思?你有那种权限吗?」

「权限?没有吧。」

松仓皱起那张端正的面孔,一脸厌烦地说:

「图书馆有图书馆的规矩,谁借了什么书是必须保密的事。你没有听过吗?」

长谷川学长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嘴上还是回答:

「我当然知道。」

图书馆的基本原则可以用《图书馆自由宣言》来概括说明,很多图书馆都把这篇文章贴在门口。这篇文章写得十分高尚。

宣言中有一句「图书馆会为用户保守秘密」。只要是和图书馆相关的人,就算是这间冷清校园图书室的不认真的图书委员,也不能随便泄漏用户数据。

「可是……」

长谷川学长紧咬不放。

「那只是大原则吧?现在我们谈的可是跟生死有关的事。难道那种原则会比香田的遗言更重要吗?」

如果让松仓来回答他,事情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麻烦,所以我抢着回答:

「我们不是在讨论哪件事比较重要,总之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此话一出,我也觉得自己很没有说服力。长谷川学长不像是愤怒,而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如果是警察叫你们把数据拿出来,你们要怎么办?就算是为了抓到杀人凶手,你们也会为了遵守规定而拒绝吗?」

这个例子虽然极端,却不是绝无可能,说不定世界上的某处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就一般而论,〈自由宣言〉只不过是一篇自傲的宣言,不可能高过法律。

「如果有搜查令的话或许会给他们看吧。我也不太确定啦。」

「你的意思是叫我拿搜查令来吗?」

「我又没有这样说……」

谈话陷入了僵局。以长谷川学长的立场来看,要找的数据就在眼前的计算机里,对方却坚持不肯帮这个忙,他一定会觉得很不甘心,但是……我还来不及开口,松仓就不高兴地说:

「是啦,学长说得没错,就算宣言是这样说的,如果警察真的来请求协助,图书馆也不见得一定会拒绝,图书管理员就先不说了,图书馆馆长多半是公家指派来的、对图书馆毫无执着的人,当然不

可能每个人都会为了守护《宣言》不惜和警察发生冲突,顶多回答『这次是特别通融,请不要说出去』。堀川说得没有错,《宣言》也明文规定若有搜索令就必须提供数据,所以《宣言》也不算是牢不可破的原则。」

我有点讶异,没想到松仓对图书馆的事情这么了解。

长谷川学长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么……」

「就是因为这样。」

松仓不悦地说道。

「所以我们更不能给你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多么重要的原则,也不可能永远不被打破;所以还能遵守的时候就该尽量地遵守才是。学长,我们已经答应帮你找那本书了,所以请你先让我们认真地找找看吧。」

松仓诗门平时总是一副冷眼看尽世事的模样,我并不是说他看不起每一件事,但他似乎不相信人的作为会有多高尚。他刚才说的一番话不太符合他的个性,但又颇有他的风格。长谷川学长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眼神游移片刻,才死心地喃喃回答:

「你说认真地找,是要怎么找?」

「这个嘛,譬如书的尺寸、颜色、厚度之类,最好是知道书名之中的几个字,我们就能靠着这些条件筛选出可能的结果。」

「筛选啊……」

长谷川学长愕然地环顾着图书室。里面摆着十几座不知道有几十年历史的木制书柜,浓如焦糖的色彩述说着时光的痕迹,高度几乎碰到天花板,因为长年累月地添购书籍,每个书柜都塞满了书,几乎没有半点缝隙。清点的成果让我们知道确切的藏书数量,包括未归还的书在内,总共有两万两千五百零七本。

「从这么多的书里面筛选?」

「是的。」

为了让学长安心,我又加了一句

「一定会有办法的。」

长谷川学长显然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看到他苦涩的表情,反而让我充满了斗志。

3

找书的方法有好几种。我不知道学者和研究者查数据的学术方法,但我还是有一些在图书馆找书的经验。或许我没有高明到能让长谷川学长完全放心,但也不至于完全派不上用场。

「你说香田学长放学后在教室里看书,你一走进教室,他就把书合上,对吧?」

我慎重地重新确认一次,长谷川学长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像是不明白这些事跟找书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说不知道书名,是完全不知道吗?就算只看到了一个字也会很有帮助。」

「书名……」

长谷川学长沉吟了片刻。

「……我不太清楚。」

「你没有看到吗?」

「我的视力很好,如果我想看一定看得到,只是我当时没有想到要看书名……」

「就算只是模糊的印象也可以。」

学长提着书包盘起手臂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叹着气说:

「我想起来了,那本书是翻过来的。我一走进教室,香田就合上书,把封面朝下放着,所以我看不到封面。」

松仓在一旁简洁地问道:

「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你是说那本书吗?我记得好像有条形码。」

条形码啊……

「只有一行条形码吗?」

长谷川学长有点吃惊地喃喃回答:

「呃,大概吧……」

然后他的视线盯着我放在柜台上的《论自杀》。这是图书室的书,封底当然有条形码。

「……不对,不只一个。啊,我想起来了,有三个条形码。」

「三个吗?」

「是啊。」

市面上贩卖的书本都有两个条形码,一个是表示价格,另一个是ISBN国际标准书号,也就是书的识别号码,书本要收藏到图书室的时候还会在封底下侧贴上归档用的条码,所以总共有三个条形码。不过图书室的书并非全都是市面上有在贩卖的。

「既然有三个条形码,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毕业纪念册、校史或通讯录。」

长谷川学长沉默不语,可能是听不懂吧,所以我又继续解释:

「这些书不在书店里贩卖,所以没有条形码。」

「喔,这样啊……光是有没有条形码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啊?」

松仓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那些书都是禁止外借的,既然那本书可以借出去,想也知道不是这一类的书。」

「你说得是没错啦。」

「还有更该删除的选项吧。」

我知道松仓要说的是什么。

「如果你指的是旧资料,我才正要说呢。」

贩卖用的条形码多半是印在书皮上,但我们图书室以前都会丢掉书皮,所以书上只有图书室归档用的一个条形码。

「有盒子的书也是。」

「对耶,这个我倒是忘了。」

若是附盒子的书本,条形码通常只会印在盒子上,图书室都会丢掉盒子,所以这一类的书也是只有一个条形码。这么一来,占了不少份量的全集也可以排除在外。

长谷川学长自言自语着:

「光看条形码的数量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啊?」

这只是刚开始呢。

「我们都还没问更基本的事。那本书是什么尺寸?是四六判、新书判,还是文库判?」(注7)

「尺寸喔……这个嘛……四六判。」

「是精装还是平装?或者是仿法式装订?」(注8)

「啊,是精装。」

我对松仓小声地说

「四六判的精装本啊……范围太大了。」

「如果他说得没错,那事实就是如此了。」

我们要找的书是书店有在贩卖的、四六判的精装本,而且不是禁止外借的书。虽说图书室里的藏书大多是一般书籍,这样筛选下来还是可以删除几千本。

长谷川学长说他只看到了书的封底。光靠这样还能得到其他信息吗?

「厚度呢?是很厚还是很薄,或是普通?」

「喔喔,普通吧。」

「封底是什么颜色的?」

「颜色啊……」

学长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然后他歪着头说

「颜色……颜色……是什么颜色呢?」

「封底有没有什么图案?」

「图案啊……对了,我好像看到上面有些图画。」

我不禁往前倾。如果知道书皮设计,那会是很有帮助的提示。若是知道封底是素面、插图、照片还是图案,以及字体之类的设计风格,搞不好可以一口气把范围缩小至几本书。

「是风景画还是漫画风格的人物画像……」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漫画耶,」

「是不是有某种标志?还是有内容简介?」

「好像有,但我不太确定。」

「风格是怎样的?是比较朴素还是很花?其实纸质也是重要的线索,但图书室的书都有包书膜,大概没办法当作参考吧。除此之外……」

一旁的松仓突然发出轻笑。

「堀川,看你说得像连环炮似的,真像个专业的图书管理员啊。」

他话中隐含的揶揄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举止。

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很惹人厌啊?明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还在那口若悬河,像是在炫耀自己从微不足道的经验之中得来的知识。如果认定自己是门外汉而什么都不做只是妄自菲薄,也是逃避责任,但再怎么样都不会比假装厉害更令人反感。我感觉脸颊发烫,我想我一定脸红了。

「说得也是。」

被人指出这么难堪的事,我当然觉得不舒服,但是能早点发现自己的自以为是,还是很值得感谢的。

「谢谢。」

松仓一听就转开目光。

「不过这也表示你很热心啦。」

长谷川学长的表情不置可否,大概听不懂我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吧。

接着他盘着手臂,端起学长的架子说:

「我记得封底很接近白色,可能是浅蓝色或浅粉红色。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图案,可能是标志,也可能是照片。」

「这样就够了。」

我点点头,此时我仍感觉得到脸颊的火热。

接近白色的浅色,封底有一个小图案。再加上之前的条件,应该可以把范围缩得很小。

我还想再多问一件事。

「香田学长平时喜欢看哪些书?像是小说啦,或是其他类型。」

「小说。」

他第一次回答得这么迅速而果断。

「那家伙看的是小说。他很喜欢看小说,而且都是课本会介绍的古早时代的作家。那天他看的书一定也是小说。」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香田学长很爱看小说,但他最后却自杀了,所以小说并没有成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学长放弃寻死的理由。这个房间里的藏书多达两万本,但还是帮不了他。我有一瞬间感到很无奈。

还是说,他就是因为爱看书才会决定寻死?

松仓闷闷地说着: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嘛。」

他这句话是为谁说的?又是为什么事说的?

我开始想象一个三年级学生放学后在教室看小说,桌上摆着信纸和自动铅笔,没过多久长谷川学长就走了进来。

但我的想象却突然被打乱了。小说……他说是小说?

香田学长在教室里看小说。会有这种事吗?他看什么书都无所谓,不过若是小说就很奇怪了。应该不是吧,那天香田学长看的不可能是小说。这么说来……

松仓带着异常开朗的表情站了起来。

「堀川已经问了很多,但我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不好意思,可以请学长带我们去你们的教室吗?这么一来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了。」

长谷川学长讶异地皱起眉毛。

「我们的教室?去了又能知道什么?和书有关系吗?」

我此时才发现,图书室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把「暂时离开」的牌子放在柜台上,跟着站起来。

「的确,现场探勘是很重要的。」

松仓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微微一笑。

「是左右的问题对吧。」

「以及南北的问题。要看是横还是直。」

「这就很难说了。」

长谷川学长焦躁地哼了一声,想必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

(注7)四六判是127X188mm,新书判是103X182mm,文库判是105x148mm。

(注8)仿法式指的是封面长宽比内页多两、三公分,上下和侧边往内折,以增加封面的强度。

4

我们跟着长谷川学长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

高中的校园就连放学后也很吵闹,永远都能听到管乐部的练习声,棒球队、足球队和田径队共享着操场的狭小空间,有男生在打架,还有女生在玩笔仙。

高中的校园就没有那么吵了,尤其是三年级教室所在的二楼更是安静。松仓一副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他大概担心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说出来会被长谷川学长听见,所以只是默默地走着。

我大概知道松仓想说的是什么事,他一定是想和我单独讨论香田学长看的那本书,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想要确定我们是否想到了同一件事。

「就是这里。」

学长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门和其他教室一样都是横向滑动的拉门。三年级教室和二年级教室的设计应该是一样的,但还是要实际确认过才知道。教室前后各有一扇门这点倒是一样。松仓说:

「请学长开门吧。」

长谷川学长不知道是很排斥被二年级学生命令,还是因为刚才被松仓顶嘴所以只对他起了反感,总之开门时动作十分粗鲁。

一打开门就正对着夕阳,由于窗帘开着,没有东西可以阻挡阳光。黑板在右手边,

上面用粉笔字写着微分方程式。这扇门是教室的前门。我和松仓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教室里还有四个人摊着笔记本在读书,他们瞄了我们一眼,然后没兴趣地低下头去。

「那家伙的位置……」

长谷川学长小声地说。

「就是那里。最中间一排,前面数来第二个。」

他稍微伸出食指指着座位,彷佛不敢直接说出香田的名字,也不敢大咧咧地指着他的座位。死去的三年级学生的座位就在那边,和其他人的座位毫无二致。

「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耶。」

松仓自言自语似地说道,长谷川学长露出嘲讽的笑容说:

「本来那里放了花。」

然后他凝视着桌子。

「但是看起来太阴森了,而且……会挡到后面的人看黑板,毕竟就快大考了。」

「……要这样说也没错啦。」

如果香田学长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或许现在桌上还供着花吧。人都死了还是得受命运的操弄,连一朵花也不能供着。

「你们到底是要来看什么?」

长谷川学长问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们。

其实我刚走进这间教室就证实了我想知道的事,不过来都来了,还是慎重地彻底调查一下吧。

「最后一次见到香田学长的那天,你一走进教室,香田学长就把信纸夹进书里,对吧?」

「嗯嗯。」

「他是把封面朝下放?」

「是啊。」

「不好意思,我们可以模拟一次当时的情况吗?」

长谷川学长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这样就能知道那家伙看的是什么书吗?」

松仓在一旁回答:

「一定可以完全弄清楚。」

学长似乎还是不太信服,但他喃喃说着「算了,毕竟光靠条形码就能知道那么多事」

像是在劝自己。

「那我要演谁?」

「学长演自己就好了。至于香田学长……」

「让我来演吧。」

松仓一边说一边走进教室,不过他还是回头问道

「换成隔壁的位置可以吗?」

我点点头,他就坐在长谷川学长指出的座位的右边座位。

「有书吗?」

「啊,对耶,我应该要带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总不能把《论自杀》带来。虽然已经麻烦学长很多事,我不好意思再要求什么,但这种时候也只能请他帮忙了。

「那个,请问学长有现代语文或古文课本吗?」

「……找你们帮忙是不是错了?」

学长一边抱怨,一边走到教室后方的某个座位,从抽屉里拿出课本。

「拿去吧。」

和我要求的一样,那是古文的课本。我道谢之后接了过来,迅速地翻一遍,看到书上到处写着歪七扭八的字迹,其中也有乱写的东西,但多半是课堂上抄的笔记。我觉得看得太仔细很没礼貌,所以随便看了一下就把书交给松仓。

「很完美。」

松仓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收据还是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大概是当作信纸吧。

我们请学长从开门的时候开始演。

当我们在讨论时,留在教室里的四人完全不理我们,似乎毫不关心我们在做什么。

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也让我觉得有点可怕。他们已经发现我们做的事和死去的香田学长有关吗?是因为发现了才刻意装作没看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根本不在乎?

松仓坐在香田学长隔壁的位置,翻开古文课本。长谷川学长站在教室前门外面,表情显得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嗤之以鼻还是该严肃地演。

「麻烦学长了。」

长谷川学长听到信号,就规规矩矩地做出开门的动作,朝松仓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下来。松仓抬起头,和长谷川学长四目交会,合上课本。

「大概是这里……」

学长说得不太肯定。

「我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他询问那张信纸是什么东西,而松仓面无表情地拿起纸片,对折之后夹进课本。到此为止都跟刚才在图书室里听到的一样。长谷川学长和松仓的距离差不多是两公尺,学长站在松仓的右前方,大约两点钟的方向。

「然后呢?」

「喔喔……然后是……」

学长想了一下,然后走到教室后方。

「我去自己的座位上拿书包,然后就离开了。」

「那么请学长演一次。」

学长没有再抱怨,乖乖地依言从松仓身边经过,走到自己的座位,做出拿起书包的动作,然后从后门走出教室。

松仓站了起来,我们再次聚集在教室前门。

「谢谢学长。」

我把古文课本还给学长,他一脸胆怯地问道:

「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松仓立刻机灵地说

「那本书的内侧是怎样的?」

「内侧?」

「是花色木棉吗?」

「你在说什么啊?」

如此回答之后,学长又不太肯定地加了一句:

「或许吧。」

「继续待在这里会打扰到别人读书,我们还是先回图书室吧。」

松仓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走开。

5

自杀的三年级学生在死前几天看的是什么书?我们已经有答案了。

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图书室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窗外变成了紫蓝色,没有人的房间冷清清的。

长谷川学长把书包丢在借书柜台上,轻轻地转动脖子。

「找书还真辛苦,没想到要费这么大的工夫。」

「任何细微的信息都很重要。」

亏我找了这么好的理由,松仓却在一旁插嘴说:

「不过一般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真想用手肘撞他。松仓的个性本来就不算温和,但他也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今天却一直表现得

剑拔弩张的。听到别人要看借书纪录让他这么不开心吗?长谷川学长瞪了松仓一眼就不理他了,转头向我问道:

「那你知道了吗?」

「嗯,算是吧。」

不是禁止外借的书,封底印有条形码的市面贩卖书籍,没有附书盒,普通厚度,颜色浅得接近白色,四六判的精装本,封底有一个图案,而且是小说。图书室里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书……

「没有。」

「……你说什么?」

「很遗憾,这间图书室里没有一本书符合学长说的条件,就连市立图书馆里也没有。」

长谷川学长没有生气,而是一脸错愕地喃喃问道

「为什么?」

松仓把手靠在柜台上,一边拨着头发说

「因为学长说的话是假的。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书,那是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书,这里当然找不到。」

学长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你是说我在骗人?」

我轻松地介入两人之间。

「说骗人太严重了,不过确实没几本书符合学长说的条件。」

「是吗?」

「是的。要解释的话……」

松仓拿起还书箱里的一本书,走到附近的桌子边。

「与其用讲的,还不如直接给你看。这是一本普通的小说。」

他拿在手上的是P·G·伍德豪斯的《无与伦比的吉福斯》,书脊上贴了标签,封底贴了归档用的条形码。

「这不是精装本,但是没关系。学长,请你依照刚才在教室里模拟的情况站在我的右前方。」

学长照他所说的走过去。

「你说看到了书脊上的标签,所以你认为香田学长看的是从图书室借出的书,是吧?」

「……是啊。」

「那么标签应该是朝着你。」

松仓把书脊朝向长谷川学长。

「还有,你说看不见封面,但看到了三个条形码。」

「是啊。」

他让书脊维持同样的方向,把封面转到下方。

「如果照着你的话做,就会变成这样。」

长谷川学长的表情扭曲了。

书本是上下颠倒的。

「你说你走进教室时香田学长本来在看书,然后直接把书合上,既然如此,书不可能是上下颠倒的。」

还书箱里正好有一本英和辞典,应该是有人在自习时借用的。我拿着辞典走到松仓身边。

「当书脊朝右、封面朝下的时候,书不一定会上下颠倒。」

我把英和辞典放在桌上。虽然封面朝下,但上下并没有颠倒。

「如果是左开本,也就是横式编排的书,照学长所说的条件摆放也不会颠倒。所以我一开始就认定了要找的是横式编排的书。」

我当时想到几个可能的选项,全都是横式编排的书,直到听说了香田学长喜欢看的书,这个印象才被打破。

「听到你说香田学长在看的是小说时,我原本的想象就被推翻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日本的小说通常是直式编排。如果是英文之类的外文书当然是横式的,但这里是高中的图书室,没有原文书。」

松仓接着说:

「日本不是没有横式编排的小说,手机小说和网络小说在出版成书时多半是用横式编排,还有一些书必须靠着横式书写来展现某些特别的意旨,但是数量并不多。」

「香田学长看的是很少见的横式小说吗?还是前提搞错了?我觉得答案应该是后者。」

松仓一听就笑了。

「搞错了?听你说得像是不小心弄错似的。我倒认为这是存心骗人的。」

我不这么想。

「骗人?理由呢?」

「我说过了,花色木棉啊。」

他说的「花色木棉」是一则落语故事的名称,内容是说一个贫穷的男人家里遭了小偷,他打算以此为借口请房东宽限他晚点再交房租,所以谎称自己被偷了很多东西。

「那个男人明明没有棉被,却说棉被失窃了,房东问他棉被的内侧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反问房东的棉被是什么样子,房东说是花色木棉,他回答『那我的也是花色木棉』……堀川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没想到。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在旁边一听就听出来了,长谷川学长应该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学长沉默不语。

「只知道图书室的书有贴卷标、不知道卷标上有数字的人怎么会知道『四六判』这个词汇?从远处不容易分辨精装书和平装书,但学长立刻答得出那是精装书,这又是为什么?」

听到这里我就明白了。

「因为是我先说的。」

「没错。因为你问了『是四六判还是什么』,于是学长回答『四六判』,因为你问了『是精装本还是平装本』,于是学长回答『精装本』。至于三个条形码、浅色封底、中央的图案嘛……你还记得当时柜台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一本岩波文库。是因为那本书?」

那本书的封底是白色的,中央有一个不知是萝卜还是壶的图案。因为那是图书室的书,所以有三个条形码。

「也就是说,学长只是从堀川列出的选项之中挑一个回答,没有列出选项时,就看着柜台上的书回答。如果香田学长放学后看的书真是这副模样,我才觉得意外。那是骗人的,堀川,全都是骗人的。」

图书室里充斥着尴尬的沉默。

松仓耸耸肩,仰望着天花板。

「真不简单呢,遗书是死者最后的想法,企图伪造这种东西未免太可怕了。我虽然不是个善良的人,但也从来没想过要伪造同学的遗书。」

「伪造……」

长谷川学长喃喃说着,脸色从通红变得煞白,他脚步蹒跚地靠近柜台,一副失神的样子。

「你想把讨厌的人写在上面,说都是他害的,然后把遗书偷偷夹进死者最后看的一本书里,再来只要假装发现遗书,把那张纸公诸于世。你的计划很不错,但我好歹也是个图书委员,看到图书室的书被拿去当作这种用途,心里也是会很不舒服的。你还是放弃这个途径,把你书包里的遗书放到香田学长的鞋柜吧。」

松仓冷冷地盯着长谷川学长一直带在身边的书包。难道他以为书包里放着长谷川学长伪造的遗书吗?

「你这家伙……」

长谷川学长脸色发青,正想要说话。

但我比他更快开口。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这样的,松仓,你搞错了喔!」

长谷川学长的确说了谎。他说放学后和香田学长说过话的事应该是子虚乌有,他说香田学长当时在看书,应该也不是真的。这点我和松仓看法一致,但后面就不一样了。

「他说了那么多假话。」

松仓以游刃有余的态度笑着说亡

「难道你觉得只有遗书是真的吗?」

「是啊,我相信真的有遗书。」

与其继续跟他辩,还不如直接看。

「学长,你应该带着香田学长的遗书吧?」

长谷川学长无力地点头,打开书包,拿出一个白色信封。

「就在这里面。是香田给我的。」

松仓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信封,想必是觉得这证明不了什么。就算他的书包里有遗书,也不能确定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松仓,你说学长想把那封遗书藏在香田学长看过的书里,然后假装在无意中发现,对吧?」

「是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在长谷川学长面前说这话不太好意思,但学长对书本真的太不了解了,他打算把遗书藏在香田学长看过的书,又不知道是哪一本,所以才打算来这里查他的借书纪录,结果却被我们拒绝,搞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手。」

所以他只好继续说谎。

我向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长谷川学长问道:

「学长为什么想把遗书藏在书里?」

「……因为这样比较像香田会做的事。」

松仓哼了一声。

「好了啦,堀川,别再陪他演这场闹剧了。我认为他伪造了遗书,而你不这么认为不管学长再怎么辩解,若是没有让我信服的理由,我还是认定他在说谎。」

「的确是这样。」

我点点头,看着学长手中的信封,上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写收件者姓名,整个信封都是白的。

「可以让我们看看里面吗?」

学长断然回答:

「不行。」

「只要拿出来看就知道了。松仓把你说成这样,你一定也很不甘心吧?」

「当然。但这是香田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不能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随便给别人看。」

长谷川学长说得很有道理。既然他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勉强他。我本以为松仓会调侃说他不是不想给我们看而是不能给我们看,但我并没有听到他说这句话。回头一看松仓的表情非常严肃。他是个聪明人,此时一定发现了自己的

疏忽。

「学长刚才说看到香田学长放学后在教室里写了一些东西在信纸上,就算是虚构的还是让我得知了遗书是手写的。」

「喔,对耶。我本来想象的是用电脑或什么东西打字,没有考虑到笔迹的问题。」

松仓把手按在桌上,继续追击。

「可是香田学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如果遗书是真的,为什么学长至今都隐瞒着这件事?而且还打算用夹在书里这么迂回的方式公开?你不觉得他拖了一个星期就是为了练习模仿笔迹吗?」

「我不觉得。刚才向学长借古文课本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的字写得实在……请恕我……失礼……实在不怎么好看。况且香田学长的字迹漂亮到可以帮校庆活动册子写标题,他不可能只花一个星期就学得像吧。」

我思索着长谷川学长何以在同学死后一周都没有公开他的遗书,何以想要谎称遗书是在图书室的书里发现的。

理由很简单。

「松仓,如果我突然叫你帮我保管遗书,你会怎么办?」

「这……」

「如果我死了,你会直接说出你的手上有这种东西吗?」

松仓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若换成是你对我做这种要求,我一定会阻止你,一定会用尽所有手段来说服你改变决定,如果最后你还是决定寻死……」

一声吼叫响彻了图书室。

「别再说了!」

是长谷川学长。他捂着脸,再一次大喊。

「够了吧,别再说了,我只是叫你们帮我找书而已!可是……可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松仓应该也发现了吧。长谷川学长和香田学长不只是普通的同学,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们一问香田学长喜欢看的书,长谷川学长立刻就回答得出来。

朋友把遗书交给自己保管,自己却没办法阻止朋友自杀,那会是多么沉痛的打击?

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罪恶感之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下一步?重新站起来之后,他要怎么处理那封遗书?

他必定不希望别人发现他明知这件事却无法阻止,所以想要假装自己是在无意中发现遗书的吧?

所以他才需要那一周的时间、需要那一本书吧?

但是这些话不该在长谷川学长的面前说出来。学长抓起书包,看都不看我们就冲出了图书室。

图书室只剩我们两人时,松仓低声说道

「是啊,堀川,你是对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很不容易相信别人,即使别人说的是真心话,我还是会怀疑他的用意。这点你比我厉害多了,你认真地倾听了学长说的话。我很佩服你……我是说真的。」

然后松仓望着长谷川学长没有关上的门。

「但是……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妙啊。」

一阵寒意突然袭来。窗外是一片黑夜,秋意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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