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职员走的校舍门口旁有一个开着小窗口的房间,我只知道那是财务处,但从来不曾去过。冬日将近的某一天,我去小卖部买铝箔包装的绿茶配中午的便当,回来时正好看到松仓诗门从财务处走出来。我只打算说声「嗨」就回教室,但是从来不曾表现过腼腆的松仓却露出了只能形容为腼腆的笑容,让我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松仓那轮廓深邃的脸庞浮现嘲讽的笑容,转头望着财务处,耸耸肩说:
「明明是自己叫我午休时间过来,结果我来了他却在吃午餐,还一脸不耐地问我『有什么事吗?』,真是太不讲理了。」
「真过分。」
我只是随口附和,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谁叫你来的?」
松仓又回头瞄了财务处一眼。
「就是财务处的人啊,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这样啊。」
松仓有一瞬间没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光是这样就让我看出了他的心情。
我很好奇,松仓诗门只不过是普通的二年级学生、区区一个图书委员,为什么午休时间会被叫到财务处?松仓一定也发现我想问这个问题,却什么都没有说。看来他是不想说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是非得问出来不可。我轻轻抬起拿着铝箔包的手
「我是来买绿茶的。掰啦。」
我正想结束对话回教室,松仓却用苦笑的语气叫住了我。
「我只是觉得说来话长,不是故意要瞒你啦。我是来缴学费的。」
「学费?」
「我的学费是从银行自动扣款,刚好最近买了一些东西,余额不太够,所以没有扣款成功,财务处的人就叫我直接拿来缴。」
「喔喔。」
「我还以为要解释很久,没想到解释起来还挺快的。」
从小窗口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有个穿着水手服的人,来缴学费的似乎不只松仓一个人。这所学校是公立学校,学费还算便宜,但是像松仓这样一时手头不便以致银行余额,不够的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的。我好奇地往小窗口里窥视,结果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已经退出图书委员会的三年级学生——浦上学姐。
浦上学姐是把我们学校的图书室搞成游乐场所、以致其他学生都不再来的始作俑者之一。她在今年夏天刚开始时,曾经找我和松仓处理一个问题,而我们答应了浦上学姐的请求,解开了一句神秘发言的真相……而且还破坏了学姐的计划。我本来以为学姐会被警察逮捕,既然还能在学校看到她,想必是没事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和她撞见可就尴尬了。我看看松仓,他就点点头,回答:
「走吧。」
二年级教室在三楼。我一边爬楼梯,一边问道:
「学姐说了什么吗?」
「什么嘛,堀川。」
松仓用揶揄的语气说。
「你还对浦上学姐有兴趣啊?快放弃吧,她是个坏女人。」
「我又没有这样说。」
浦上学姐的确很漂亮,我以前不是没想过要多跟她聊聊,但是那一天发现了学姐的企图之后,我对她就失去了兴趣。
「我只是觉得她应该对我们怀恨在心,所以想问你她是不是说了什么挑衅的话。」
「这倒是没有。」
穿着室内鞋的一年级学生从楼梯上乒乒乓乓地跑下楼梯。贴在楼梯间布告栏的交通安全宣导海报上,有个不知道名字的演员微笑着。我想起了浦上学姐的面容。
「学姐会做出那种事……」
「堀川。」
松仓打断了我的话。
「那只是揣测。」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那我在此预言,你正要说的话只是揣测。」
「你是预言家吗?」
「那是我将来的梦想,我在小学的毕业文集也是这么写的。」
我本来想说「学姐会做出那种事该不会是为了学费吧?」,那的确只是我的揣测。
我们一起发出干笑,走到三楼之后,就各自回教室了。买饮料花了很多时间,午休只剩十五分钟,不过这已经足以让我扒完整个便当了。
2
过了一个星期。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我正在做图书委员的杂务: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写催讨单、面带笑容地帮为数不多的使用者办理借书手续。在这段期间,松仓只是翘着腿坐在一旁,从容不迫地看报纸。
不对,或许他没在看,因为我每次望去,都看到第三版的社会新闻,他一次也没有翻页。松仓表现得很异常,他神情恍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厌其烦地看着同一页。
秋末的太阳早早就西沉了,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出去,天空渐渐变暗,室内只剩我和松仓两人时,他终于收起报纸,令人火大地说了一句
「真闲啊。」
因为图书委员的工作他一件也没有做,所以才会这么闲吧。我很想吐槽他,但又被这场面搞得无言以对。松仓无视我的沉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什么?」
「说故事啊,什么都行。」
我不禁愣愣地望着松仓。不用说,这是高二的松仓诗门第一次提议说故事,其实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听过人家这样提议。我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但他就像平时一样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难道他只要闲着没事都会想要听故事吗?我觉得不太可能,但又不敢肯定,毕竟我在今年春天才刚认识他,虽然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了解他。搞不好他其实是类似柳田国男或格林兄弟的民间故事研究家。
总之我先反驳说:
「太突然了。」
松仓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你需要主题吗?」
「不是这个问题啦。」
「故事基本上都是复仇或寻宝吧。」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复仇感觉太负面了。我们以寻宝为主题各说一个故事如何?」
看来松仓是真的想听故事。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或是到底有没有任何想法,但他既然这么希望,我也没办法拒绝。寻宝主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那谁先开始?」
我这么一问,松仓就微微一笑。
「你愿意说啊?真令我惊讶。」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吗?真是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啦,我只是很感谢。那就丢硬币来决定顺序吧。」
「硬币?太做作了。」
「猜拳决定会比较好吗?」
「算了,怎样都行啦。那我押背面。」
松仓耸耸肩,从制服口袋拿出十圆硬币,用指头弹起,然后一把抓住在空中旋转的硬币,打开一看,出现的是平等院凤凰堂的图案。
「是正面。」
「我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一面是正面。」
「要抗议就去找造币局吧。我选择后攻,你先开始。」(注9)
真头痛。我盘着手臂思索该说些什么,松仓露出有些同情的表情说
「讲桃太郎也行啊。」
如果说桃太郎是寻宝故事,那么从桃子里诞生的桃太郎就是为了得到宝物才会去鬼岛,而不是为了打退鬼怪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种故事也太惹人厌了吧。
「金银岛也行啊。」
「你说史蒂文森写的金银岛吗?我没看过耶……」
「喂,图书委员!」
「怎样啦,图书委员,难道你就看过吗?」
「我看过新金银岛。」
那不是手冢治虫的漫画吗?还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这也太敷衍了。
好啦。
在秋末的放学后对这个奇怪的同学说「很久很久以前」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干脆说说自己的老故事吧,虽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那件事。我思量着应该不用讲得唱作俱佳吧,一边淡淡地说了起来。
「大概在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和三个亲戚去了市民游泳池。你应该知道,除了一般游泳池之外还有竞赛用的水道和小孩玩的浅水池,我们去的是浅水池。」
松仓顿时睁大眼睛,露出呆滞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我要说的不是民间故事。但他很快就轻轻点头,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说笑,只是默默地听着。
「那里规定小孩不能单独进去游泳,必须有大人陪我们去。我爸平时很忙,多半不在家,但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是我爸负责带我们去。他虽然长相凶恶,但可能是因为陪着小孩,那天一直是笑嘻嘻的。」
「长相凶恶?」
松仓喃喃说着,一边偷瞄我的脸。
「你应该不像你爸吧?」
我也知道自己是娃娃脸,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妈。
「跟我去的亲戚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包含我在内总共四个人。对了,就叫他们瘦竹竿、大嗓门、眼镜仔吧,反正名字一点都不重要。瘦竹竿
和大嗓门比我小一岁,眼镜仔和我同年,但他很内向,话又少,所以我在这群人之中就像老大一样。我们好一阵子都在拨水模仿游泳,后来越玩越开心,如今想想,我爸一定不希望我们自由地四处跑,因为他要负责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跑来跑去,他就顾不到了。所以我爸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把我们叫过去,提议玩一个游戏。他从防水钱包里拿出三个百圆硬币,说要丢在游泳池底,叫我们去找,找到了就是我们的。」
没想到松仓稍微瞇起眼睛说:
「真怀念,我也玩过呢,好像是找玻璃珠之类的东西。」
「如果是用玻璃珠,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只会留下愉快的夏日回忆。」
爸爸会用百圆硬币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但是从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实在不好。
「爸爸把硬币丢进水里时,我们都要转过身去。大嗓门的个性有点狡猾,他本来想偷看,但是其他三人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做。我注意到眼镜仔认真地竖耳倾听,想必是要藉着水声来判断我爸把硬币丢在什么地方,其实我也想到了同样的方法,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招没用,因为我爸为了不让我们看出来,就到处走来走去,还故意发出水声。」
「真是个好爸爸。」
「是这样吗?算了。总而言之,爸爸说放好了之后,我们就发出欢呼,开始寻宝。我觉得爸爸不可能把硬币放在排水口附近,所以一直找离排水口比较远的地方,两、三分钟之后就找到了。过了不久,就听见大嗓门很大声地喊着『找到了』。」
松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叫他大嗓门啊。我还在想为什么呢。」
「就当作是伏笔吧。后来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三枚硬币,最后连爸爸都出马了,他一边找一边说『应该是在这边啊』,结果还是没找到。」
松仓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他一定是猜到结局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聚集在游泳池边,大家都觉得没希望了。那时的我很少有钱可以花,一百圆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所以我觉得事情很严重。爸爸盘着手臂,很头痛地看着我们,然后说『我本来打算,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要带你们去吃冰淇淋呢』。我们一听都兴奋了起来,大家纷纷说着为了吃冰淇淋就再找一次吧,一副不惜把游泳池的水放光也要找出来的样子……不,这种说法不太对。」
「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兴奋,对吧?」
我笑了。
「嗯,你也猜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知道一定有人找到了硬币,却藏起来不还给我爸爸。他们三个人都穿着短泳裤,手上也都没有拿东西,但确实有人藏起了宝物……怎样?你一定猜得出来是谁吧?」
松仓被我一问就耸着肩问道:
「这和大嗓门的名字一样留了伏笔吧?」
然后他不以为意地说:
「一定是眼镜仔。你说他很内向,话又少,大概是因为他听到有冰淇淋当奖品,却又什么都不说……不是不说,而是没办法开口,因为硬币就在他的嘴里。」
我拍了几下手。
「真厉害。」
「是你的故事说得够公正。」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注意叙事的公正性,但是被他称赞还是让我觉得很光荣。被我命名为眼镜仔的那个亲戚在寻宝游戏中找到了硬币,却又不想还给我爸爸,所以就藏在嘴里,打算私吞。眼镜仔住的房子还挺大的,但这不表示他家的经济状况一定好到能让小二学生自由地花钱。
「那个眼镜仔……」
松仓突然问道。
「自己把硬币拿出来了吗?」
他问到了我最不想回答的事。
「没有,是我揭穿他把硬币藏在嘴里,叫他拿出来。」
「这样啊。」
松仓停顿了一下。
「你爸爸的苦心都白费了呢。」
「……或许吧。」
从游泳池回家以后,爸爸这么对我说:你找出了藏起硬币的孩子,做得很好。这是你仔细观察、靠着自己想出来的结果,很了不起。次郎真是聪明,爸爸很高兴喔。
可是,当时还有其他亲戚的孩子在场,你直接对他说「是你把钱藏起来了」真的不太好。次郎,你要懂得将心比心。要是没有其他方法就算了,既然没有必要,还让他在大家面前丢脸,这样他太可怜了。他以后不会再跟你一起玩了喔。
小学时代的我不太理解爸爸说的话,我觉得是藏起硬币的眼镜仔不好,而我是揭穿他这种行为的正义使者,为什么反而是我挨骂呢?当时的我很不甘心,还拗了好一阵子脾气。
仔细想想,当时爸爸说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要请我们吃冰淇淋,应该是想要给眼镜仔一个机会吧。如果我们再去找游泳池一次,眼镜仔一定会偷偷吐出硬币,高高举起,假装是现在才找到的,而我们也能开开心心地吃冰淇淋,留下一段愉快的夏日回忆,而爸爸事后再私下教训眼镜仔。
那一天,爸爸教了我正确的做法。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说不定我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理解。
松仓要求我说故事时,我想到游泳池那件事只不过是想讲一段夏日回忆,结果松仓却发现了我爸爸的计划,还有我毁掉爸爸计划的事。只讲想讲的事还真困难,我不想讲的事被发现了,想讲的事也因此变质了。
我苦笑着拍了一下手。
「真是可喜可贺。我的故事讲完了。」
意思就是接下来轮到他讲了。
松仓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明明是他提议要说故事的,他却露出厌烦的表情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就用这句话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
「具体来说是六年前,有一个个体户。」
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么近的故事。
「他的生意还算不错,但这种没保障的生意让他有点担心将来,所以他把赚到的现金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放在家里……真巧,我讲的也是pool的故事呢。」(注10)
「是啊。」
「某一天,他的邻居被闯空门了,虽然损失的钱只有几百圆,但这件事在附近闹得沸沸扬扬,让个体户很担心家里的现金。后来又发生了三、四次闯空门的案件,令他越来越害怕,此时有个警察登门拜访,问他有没有看过附近出现可疑的人,顺便劝他『如果家里有大量现金,最好换个安全的地方』。他觉得警察说得很有道理,就把家里所有现金都藏到其他地方了。」
松仓的嗓音低沉又有磁性。他很少威吓别人,但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高二学生所没有的魄力。听到他用这种声音说着敬语,让我莫名地感到愉快。
「几天后,小偷在他家附近闯空门时被逮住了。他知道小偷的身分之后非常惊讶……就是那位警察。藏钱的地方会被发现,都是因为疑神疑鬼地把钱移到其他地方。小偷从某处听说他存了一笔钱,故意在附近偷些小东西,让他越来越担心,又假扮警察直接去劝他换地方藏钱。」
「真是个聪明的小偷。」
「没被抓到才算聪明。」
松仓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轻轻地笑了。
「小偷一直在监视个体户的一举一动。虽然他用尽心机,却因无聊的小事而被抓了,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还算好听的,其实只是个虎头蛇尾的呆子。」
「无聊的小事是指?」
「这个嘛……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松仓做作地对我一揖,还干咳了两声。
「好啦,小偷已经抓到了,问题是藏起来的钱。这个个体户发现自己被骗了,想要把钱拿回来,但只能说是命运的作弄,他还没把钱拿回来,某天就突然……该怎么说呢,我这么说好了,他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关于松仓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帮他取了诗门这个怪名字的是他的父亲,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从小学到高二,从来没听过谁在学校谈起家里的详细情况,大家也不是故意绝口不提,而是学校这种小空间实在不适合谈家里的事。
我刚才的故事虽然提到爸爸,但我并不是想讲爸爸的事,只不过是为了讲找不到百圆硬币的故事而不得不提。松仓虽然用第三人称说这个故事,但他显然是在讲自己家的事。突然听到他讲出自家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别露出那种脸啦。」
松仓一脸轻松地笑着说。
「我爸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仰望着天花板,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说:
「儿子想要找出父亲藏起来的钱,因为继续放在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会被别人发现。后来的六年之间,儿子绞尽脑汁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隐藏起来的事物变得特别敏锐。但是他最近认识了一个没收任何酬劳也愿意帮人解决烦恼的怪人,所以经常一不小心就解决了别人的问题。
」
冷风从窗帘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
「不过……就算这样,多半还是找不到宝物吧。他觉得东西一定早就被别人偷走了,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始终无法放弃,直到现在……他还是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松仓耸耸肩,做了个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可喜可贺了?」
听到我这句话,松仓就忍俊不住地笑出来。
「亏我讲得这么精彩,你应该给些正面一点的反应,至少拍个手吧。」
「还没完结的作品干嘛拍手啊?」
「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故事都结束了。」
「是你把主题订为寻宝的耶。既然要说寻宝的故事,无论这个宝物是跟不上时代的老旧玩具,或是放不下口袋的庞然巨物……」
「或是蜡笔画的『我的爷爷』?」
「是啊,就算是蜡笔画的『我的爷爷』,只要没有找到宝物,故事就不算结束。」
松仓把双手交握在脑后,微笑着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除了藏钱的人以外,没人知道东西是埋在山里还是沉在河底,再不然就像我猜的一样,早就被人偷走了。」
「有线索吗?」
「我已经找了六年,全都碰壁了。」
松仓放开交叉的双手,举了起来。
「我已经投降了。虽然我还没办法忘掉,但父亲留下的宝物实际上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就是因为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才会拿出来讲。」
即使他这样说,听到有个问题连松仓都没办法解决,我就觉得难以释怀。我好歹也是高二的学生,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每件悬案都有办法破解,但我就是觉得这种无奈的状况不应该发生在松仓诗门的身上。
再说……
「如果连你都解决不了,那我就更不可能了。」
但松仓用很认真的表情说:
「没这回事,你很聪明,你比自己想的更聪明。」
「干嘛突然这样说……」
看到我笑了,松仓就皱起眉头。
「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自己夸自己有点那个,但是我对秘密的直觉真的很强,我因此得到不少好处,也因此避开了不少危险。所以每次看到你认真地帮别人解决问题,把一些显然有内情的事揽上身,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是那么好骗的人吗……」
「不,你这样很普通。因为我是旁观者,才会看得比较清楚,如果我是被骗的对象,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看穿。可是你……我不太会说……你就是有办法在相信对方说词的情况下加以怀疑。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一点都不懂。我觉得他这句话不像是在夸奖我,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我想想……那我这么说好了。」
松仓低声说道:
「我怀疑别人是因为相信人性本恶,我觉得笑着接近我的人全都是骗子,所以会想尽办法去看穿别人的真正用意。但你不是这样,说你相信人性本善好像也不太对,总之你就算听出对方在说谎,还是会相信这些谎言的背后有些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太单纯吗?」
「不是啦。」
松仓望向窗户。
「我是说你人很好。」
真奇怪。
松仓说我人很好,意思似乎是说他自己不好。但是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才是个好人呢。松仓把我说得这么好是因为浦上学姐的事,植田的事,还有长谷川学长的事,但我只是没发现真相罢了,而松仓即使知道我被谎话骗得团团转,还是陪着我找寻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只不过是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求,松仓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没有说出这些想法,而是说: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面对相同的问题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是吧?」
听到我撇开话题,松仓似乎不太愉快,但他想了一下,回答说:
「也可以这样说。」
「这么说来,或许我可以在这个让你碰壁的寻宝故事里找到一些新东西。」
「这个……」
松仓很难得地欲言又止,转向一旁。
「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期待过啦。」
「那就说定了。」
但松仓似乎还是很尴尬。
「我很感谢你的热心,不过这事可不容易。毕竟线索……」
我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指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六点了,图书室早就该关门了,连离校时间都过了。
「时间到。明天再谈吧。」
松仓闭起了正要打开的嘴巴,然后淡淡地回答:
「喔喔。」
——————————————
(注9)日本造币局在制作上习惯把印有发行年份的一面订为背面。
(注10)pool除了游泳池以外还有储存的意思。
3
我和松仓每周只要值班一天,当天再决定下一次的班表。下一次值班是下周一,所以我们得先决定隔天放学之后要在哪里谈。
「我不想在学校谈。」
松仓会这样想也很合理。不管是在图书室或哪间教室,只要是在学校就很难避免碰到认识的人,而且在学校里也不太能放心讨论寻宝的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是知道一些地方啦……」
松仓带我去的地方在车站附近,那是一条到处挂着不亮的霓虹灯招牌、充满抽风机和冷气室外机低鸣声的狭窄小巷。我完全不知道附近有这种地方。我小心避开积水,战战兢兢地走着,而松仓跨着大步走着,没有显出半点迷惘。最后我们停在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焦糖色老旧小门前。
「这里可以吗?」
他问道。我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招牌。
「说什么可不可以……这不是喝酒的地方吗?该不会是小酒家吧?」
他苦笑着回答:
「你可以叫它酒吧。别担心,六点之前只是咖啡厅。」
店里比外面看起来的样子更宽广,墙上的架子摆满了酒瓶,柜台微弱地反射着灯光。插着鲜艳花朵的花瓶后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瘦男人。
「欢迎光临。」
他小声地说道。
室内有着香烟的味道,有两个包厢,都是两人座。松仓选了离门口比较远的一个,毫不犹豫地在小小的椅子坐下。
「怎么了,堀川?坐啊。」
松仓在时髦的美容院里明明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到了酒吧却这么自在,这种落差让我非常在意。虽然这样对松仓有点失礼,但我还是一副不安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坐下之后仍然频频打量店里的情况。
「要喝咖啡吗?」
「……好啊。」
「别担心,是一般的价格。」
我正在担心这种地方的咖啡会不会特别贵,但松仓一眼就看穿了。他朝着柜台内的男人开朗地喊道:
「佐野先生,两杯咖啡。」
「什么嘛,原来你们认识啊。」
「这是当然的,要不然这种店怎么会让一般的高中生进来。」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我不禁感到疑惑。包括我在内,大部分的学生都把学校当成全世界,但松仓看到的世界似乎跟我们不一样。
「佐野先生是我爸的朋友,他从我小时候就很照顾我。」
我往柜台望去,佐野先生发现我在看他,轻轻地点了个头。
「在这里不会被人打扰,很适合谈些偷鸡摸狗的事。」
「我可不打算做什么坏事。快点开始说吧。」
「别急,等咖啡来了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用小咖啡杯装的咖啡送来了。老板拿着托盘走回柜台,然后对着低调地放在酒柜旁边的音响操作片刻,随即听见了细微的吉他声和厚重柔和的男人歌声。
「这是墨迹乐团《The Ink Spots》……」
松仓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就睁大了眼睛。
「堀川……你到底几岁啊?」
「你明明也认识他们。」
我们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我不会分辨咖啡的好坏,总之喝起来就是普通的咖啡。
「问题是……」
松仓放下杯子,开始说道。
「我爸不在之后,我们就立刻搬家了。我们有把爸爸的东西带过来,但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衣服以外几乎没有几样东西。我在六年间检查过那些东西无数次,调查过每一个可能的线索,但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谈的毕竟是寻宝的话题,我有点担心是不是会被老板听到,不过松仓说得很小声,又有音乐掩盖,应该不会传到柜台吧。说不定老板播放音乐就是为我们着想,让我们说话时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不过,正如你所说,你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不太一样。而且我说不定会因为和我爸太熟而忽略了某些事情,或是把某些事想偏了,你的视角或许可以帮我理清思路。」
「你这么期待反而让我有压力,最好不要觉得我能提供
什么帮助。」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你就轻松地听吧。」
松仓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小笔记本。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以端正的字迹写着一列清单。
「这些是我爸留下的东西。原子笔和领带夹这种小东西没有列在里面,但我要先说清楚,我连那些东西都调查过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凝神看着那张清单。
·钱包(驾照、信用卡、提款卡、保险证、看诊预约卡)
·随身音乐播放器(没有内存卡)
·手机
·文库本(附书膜。包括水上勉、远藤周作、三浦绫子等人的作品)
·钥匙圈(家里的钥匙和车钥匙)
·马克杯、茶杯
·记事本
「文库本是?」
「上面列出来三位作家的作品是《饥饿海峡》、《海与毒药》和《泥流地带》……都是代表作,完全看不出他的喜好。还有其他几本小说,也有非文学的书籍,但我每一页都翻过,什么都没找到。除了比较旧之外,和书店卖的新书差不多。」
「手机呢?」
「通讯簿里都是家人和亲戚的号码,此外还有附近的中华料理店、理发厅之类的。」
松仓一定都调查过了,但我还是很在意某些地方。
「全都是私人往来的对象呢。如果是我爸爸的手机,应该也会有生意上的往来对象。」
松仓点点头。
「我也觉得很奇怪。或许他把工作往来对象的电话存在其他地方,但我只发现一支手机。」
「你应该找过了吧?」
「找得很仔细。」
或许他没有用另一支手机来储存工作往来对象的号码,再不然就是把手机放在和我们要找的宝物一样隐密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说你爸是个体户,他有开店吗?」
松仓露出犹豫的表情。
「我小时候听过他是推销员。」
「个体户的推销员?有这种职业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真的有吧。虽然他经常陪我们玩,不过他也常常不在家。」
推销员能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卖的可能是丝袜,也可能是古董美术品。不管怎么说,既然松仓不知道他爸爸卖的东西,想必也没有能让家人继承的店面吧。
松仓不了解父亲的工作内容并不奇怪,如果叫我解释我爸爸的工作内容,我恐怕也没办法详细说明,而且他父亲六年前就走了,当时的他只是个小学生。
既然手机找不到线索,该注意的就是另一样东西。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我最在意的是记事本。」
「这是一定的。」
松仓再次打开书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一起带来了。」
他把一本黑色的手册放在桌上。
封面是仿皮革的塑料皮,看起来不像高级货。封面上方有六年前的公元年份,下方有我没见过的烫金标志,此外什么都没写。尺寸差不多和新书判一样,没有很厚。
我本来要伸手,但又缩了回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松仓给了我一个白眼。
「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礼貌上还是该问一声嘛。」
「真客套。请看吧……虽然这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本记事本和外表看起来的一样轻。
内页几乎全是白纸,有些地方写着潦草的字迹。第一笔资料是一月二日的字段,写的是「拜访古河」。
「古河是我妈的娘家,他新年都会去拜访。」
我奶奶家和外婆家都很远,所以新年时都不会去。
「我觉得新年还是去拜访一下比较好。」
「谁管这些啊。」
松仓回答得很干脆。也是啦。
「我爸不太喜欢去我妈的娘家,他在那里连烟都不能抽。」
「真可怜……」
我一边说一边翻页。二月和三月都没有写任何东西,下一笔资料出现在四月的页面。我指着潦草的字体读着:
「四月三日,上高地。」
松仓这六年一定反复想过无数次了,他立刻回答:
「那天是去远足。当时雪还没融化,弟弟开心得到处跑来跑去,但我只记得很冷。」
「五月二十一日,牙医。」
「从这天开始,我爸大约每十天去一次。」
我翻到后面一看,的确有间隔时间差不多的四次看牙纪录。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看看松仓的笔记本,上面写着钱包里有看诊预约卡。
「钱包里的预约卡就是这间牙医的吗?」
「是啊,那是我家附近的牙医,那里的治疗非常痛。此外还有日本红十字会的看诊卡。」
看牙医和藏钱……应该无关吧。他有可能把钱寄放在牙医那里,但是若要寄放在别人家,来找这间店的老板佐野先生还比较有可能。
「八月一日,热海。」
「我们去了海水浴场。那天人很多,还有,滨海小屋卖的玉米很好吃。我没有戴泳镜,所以眼睛很痛,没办法好好游泳。」
「八月十六日,古河。八月十七日到十八日,那须。」
「我们从家里带了帐篷,去过盂兰盆节时顺便露营。那天弟弟晕车很严重,不过还是很愉快,我第一次在户外烤肉。」
后来全都是空白的。
在春假全家一起出去玩,暑假又出去玩了两次。老实说,我还挺羡慕的,我从来没和家人一起露营或去海边玩,能去附近的市民游泳池就不错了。
这就先不管了。记事本上也只写了私事,和手机一样,或许还有另一本工作用的记事本。我想松仓一定也注意到了,但还是确认一下。
「没有工作用的记事本吗?」
「我找过了,但没找到。」
果然是这样。
翻过几页空白,十一月三十日的字段有原子笔戳过的痕迹。翻到下一页,在十二月十二日也有同样的记号。
「松仓,你知道这个小点是什么吗?」
松仓凑过来看着记事本,喃喃说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吧。」
「或许有某种含意。是秘密吧?」
「没那么了不起,那是我和弟弟的生日。」
我无言以对。
这个父亲一放假就会带孩子上山下海到处去玩,或许在孩子的生日也安排了某些计划吧。但是记事本上什么都没写。
「我可以问……你爸是哪一天过世的吗?」
松仓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是八月十九日走的。」
这么说来,松仓六年前的生日那天,他父亲已经不在了。
《The Ink Spots》的歌声和钢琴声继续播放。我突然发现佐野先生不在柜台里。我喝喝咖啡,稍微休息一下。松仓从我的手上拿走记事本,翻了几页,然后厌烦地把记事本放在桌上。
「看出什么了吗?」
算不上看出什么端倪啦,但我有一件事很在意。
「你们家经常有户外活动呢。」
「嗯,是啊。」
他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说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实,所以他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但我在意的是其他事。
「你外婆家在古河,古河市在茨城县。」
「是啊。」
「远足是去上高地,在长野县。热海在静冈县,那须在 木县。热海和古河搭电车也能到……你们是怎么去的?」
松仓露出意识到什么的表情。
「……开车去的。上高地不能开车进去,所以我们把车停在附近,改搭公交车。除此之外都是我爸开车。」
我们住的地方公共运输很方便,家里没有车也不会影响到生活,所以很多家庭都没买车。不过看这本记事本上纪录的户外活动地点,松仓家显然有自己的车。
「那辆车现在怎么了?」
「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但我妈还在开。」
「那以前是你爸的车吧?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松仓沉沉地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快速地动着。
「我当然有查过,查了很多次,但什么都没找到。」
「……这样啊。」
车子就像是一个房间,若是再大一点,就等于一间房子。我猜想松仓的爸爸可能把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放在车上,但松仓早就想到这些事了,他这六年来的调查可不是一事无成。我一想到这里,就沮丧地垂下目光,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你爸的车是怎样的车?」
松仓皱紧眉头,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普通的车,他开的是。Corolla。」
我猛然抬头。
「……你说Corolla?」
「是啊,很普通的四门轿车。那又怎样?」
我没有回答,而是再
次翻开记事本。古河、上高地、热海、那须,松仓提到这些地方时说过了什么?
去古河是拜访亲戚,去上高地是远足,去热海是海水浴,去那须是露营。
此外,松仓刚才说过弟弟晕车晕得很厉害……应该是去那须的时候。
「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很抱歉。」
「怎样?」
「这件事或许你也调查过了。」
「到底是什么事?快说啊。」
我合上记事本,放在桌上。
「去那须露营的时候,是不是开了另一辆车?」
松仓的表情突然冻结。
「……亏你猜得到。」
果然如此。
「没错,去古河看外公外婆顺便去那须的那次开的是面包车。你是怎么发现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你不是说从家里带了帐篷去露营,而且还在户外烤肉吗?普通的四门轿车应该装不下这些露营用具吧。」
自从进了这间店以来,松仓第一次露出笑容。
「真的要塞还是塞得下啦,不过你的怀疑很中肯,那次我爸租了一辆很大的面包车。老实说,在你提起之前我都没想起这件事。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知道松仓的爸爸在六年前为了带全家去露营而租了面包车,也不能提供寻宝的线索。但我在意的事还没说完。我挥手制止松仓。
「还有下文吗?」
「大概吧。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一般来说,车子越大越不容易晕车,但是你弟弟去上高地时可以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去那须时却晕车晕得很严重。说不定只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或是睡眠不足吧,松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松仓歪着脖子,弯起食指敲敲额头。
「确实有些奇怪。礼门那天刚出门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不舒服呢……」
「礼门?是你弟弟吗?」
「我爸和我妈那时还吵了起来。他们是在吵什么呢……」
「喂,松仓,你弟的名字要怎么写?」
他瞪了我一眼。
「别害我分心啦!是礼仪的礼,和我同一个门啦!给我安静一点!」
我闭口不语。
松仓说我相信人性本善是高估了我,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习惯一想到答案就立刻说出来,完全不会考虑到别人的情况,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和亲戚玩寻宝游戏的时候我没有顾虑到眼镜仔的颜面,找寻自杀三年级学长看的最后一本书时也激怒了长谷川学长,刚才的事也一样,我又不是非得立刻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要怎么写。
「礼门会晕车应该有特别的理由……可恶,到底是什么?不过弄清楚这件事又能怎样……」
松仓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桌上的某处。
那是一个圆形的、红底银边的小烟灰缸。我一走进这间店就闻到烟味了,这里当然会有烟灰缸。
「就是这个!」
松仓满意地说道。
「是香烟,那辆面包车里有烟味。礼门对气味很敏感,他一上车就很不舒服,所以一直开着窗子。我想起来了,堀川!」
松仓拍了桌子一下,眼睛发亮。
「对了,这就是重点。我爸明明知道弟弟很怕烟味,却……」
「却租了一辆可以抽烟的面包车。真奇怪。」
「嗯,是啊,我爸应该要租禁烟的面包车才对……假使那真的是租来的车!」
松仓先前说我的视角或许可以帮他理清思路,原来他真的想偏了某些事。
「那辆面包车应该是我爸的!Corolla现在还在,说不定那辆面包车也还在。」
「有这个可能,而且你爸在当推销员时或许就是把那辆车当成行动办公室。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松仓平时总是很冷静,讲话时经常带着揶揄的语气,如今他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兴奋得脸颊泛红。
「对耶,车上说不定有他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堀川,你果然厉害!」
我只是把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罢了,找到答案的明明是松仓。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面包车还在,你有想到什么吗?」
「嗯……有的。就是……」
他正要说话,店里的音乐突然停止。我回头一看,佐野先生已经回到柜台,指着自己的手表。我从口袋拿出手机一看,已经过了六点。
「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开店。」
他用酷酷的嗓音小声地说道。
我们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这样还不足以浇熄我们的热火,而是让大火变得像炭火一样沉静而炽热。松仓可是破除了六年来的偏见,说不定还能找到寻宝的新线索呢!
现在已经是打烊时间,太阳也下沉了。
「明天吧。」
松仓强而有力地说。
「明天。」
我也点头说道。
4
隔天放学后,我们决定先各自回家一趟。松仓说:
「我们要去的是住宅区,穿着制服四处闲逛可能会惹上麻烦。」
要这样说的话,穿着制服去酒吧街不是更糟糕吗?算了,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那我们要在哪里会合?」
「车站前的书店如何?」
「骑脚踏车是不是比较好?」
「这个嘛……还是走路比较好,因为不一定有地方可以停脚踏车。今天或许会搞到很晚喔。」
我穿上卡其色棉质长裤、深蓝色衬衫,再套一件灰色毛衣,还加上能在夜晚抵御寒意的围巾。裤子右边口袋放了车票夹和少许现金,左边放一支小手电筒,然后就前往我们约好的书店。
现在车站还没到尖峰时间,搭电车通学的学生显得很醒目。街灯已经全都亮起,一辆辆的公交车从车站前的圆环开出去。
我和松仓穿便服见面好几次了,我们还曾经一起在晚上去闹区剪头发。每一次我都觉得,松仓感觉不是个爱打扮的人,但他的便服都很好看。他今天穿的是很简单的素面白衬衫配针织外套和牛仔裤,但他左肩挂着抽绳束口袋、神情忧郁地站在书店门口的姿态看起来真是有模有样。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朝彼此抬了抬手,松仓率先迈开步伐,我跟在他后面。
我心想,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今年四月我随便加入图书委员会,在里面认识了松仓之后,我们一起经历了几件怪事,没有怪事发生时,我们就在图书室做着平凡的图书委员工作,一边聊着无聊的话题。我也不知道和他算不算合得来,总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但我还是感觉得到有一堵无法跨越的墙壁……或者该说是鸿沟,而且我们至今还没有去过彼此的家里。
没想到我如今竟会在放学后去找松仓家的宝物。我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又猜不透我们究竟能走到哪里。松仓自信十足地走着……然后突然停下脚步,以标准姿势往右转,一边轻松地说道:
「不对,还是搭公交车去吧。」
我真是搞不懂这家伙。
我们在车站前的公车站上车,从四车道变成双车道之后再过四站就下车了。我没有搭过这个路线的公交车,当然也不曾来过这个公车站。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能顺利回家,所以先去看看马路对面站牌的时刻表,发现这条路线在夜晚也是每小时有五班车。其实这点距离要用走的也不是不行,我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挺有自信的。
暮色已深,夜晚将近。沿路可以看到电器行、邮局、药局的招牌,但更多的是一般民宅。除了偶尔有车子开过柏油路的声音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真怀念。」
松仓喃喃说道,把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明白状况了。松仓说过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就搬家了,这附近应该就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他一边确认着四处的环境,一边慢慢走。虽说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应该有些建筑物是近年才盖的。他好一阵子都走得很慢,像是在对照记忆中的景象,然后突然变得很肯定。
「往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离开公车站牌一段路,就进入了纯住宅区,围墙和树篱后面清一色都是民宅。路中央没有分隔线,也看不到人影,四周安静得连松仓的运动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走了五分钟之后,松仓在一间没有明显特色的房子前面停住。绵延的围墙缺了一段,形成一个停车空间,屋顶是纵纹的金属板,墙壁是奶油色的,红色的信箱稍微有些生锈。
「这里是?」
「我以前住的地方。」
这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四口之家住算是绰绰有余了。我毫无根据地想着,松仓住在这里的时候一定笑得更欢畅吧。停车的空间还挺窄的。
「以前Corolla就是停在这里吧?」
松仓默默地点头。
「这里现在是别人的家。现在似乎没人在,不过要是有人回来就麻烦了。我们走吧。」
说完他又
继续走。
刚才的房子里只有停一辆车的空间,如果Corolla停在那里,那面包车要放在哪呢?松仓从口袋拿出一串钥匙。
「这是我爸的钥匙。」
钥匙圈上只挂了一小段皮带,钥匙有两支。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张清单上面写的家里钥匙和车钥匙。
「我试着用这支钥匙去开家里那辆Corolla。」
「喔?」
「结果打不开,这不是Corolla的钥匙。因为都是TOYATA的所以我一直没发现。」
松仓把钥匙抛上半空,横向一把抓住,稍微笑了一笑。
「我这六年到底都在做什么?」
「有时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这也是没办法的。」
「没办法吗……」
他又抛起钥匙,再一次抓住。
「算了,反正我也只有这点程度。」
松仓把钥匙圈放回口袋,没有看着我,说道:
「多亏有你。」
「多礼了。」
我轻轻地点了头。
现在松仓正走在六年前住家的附近,那么我们要找的面包车会在哪里呢?
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只有饮水处和长椅的小小公园。松仓铁定知道这个地方,他没有表现出半点惊喜,在椅子上坐下。
「虽然那辆面包车是我爸的,但你也看到了,我家放不下那辆车。如果那辆车放在家里,我再怎样也不会忘记……」
看来他还是很在意那件事。这家伙的自尊心还真高。
「但是那次出门露营时,在我印象中爸爸没有去很远的地方拿车,回来的时候也是。我们在露营时有一些玉米没吃完,一回家就立刻拿去煮,才刚煮好爸爸就回来吃了。」
「你的记性还真好。」
「没什么,日记上都有写。」
「你有在写日记?」
「那是暑假作业,你应该知道吧。」
我们小学的暑假作业从不要求我们写日记。我也很难想象松仓认真写日记的模样没想到这种东西也能派上用场。
「那时是夏天,水很快就煮开了,玉米顶多五分钟就能煮熟,再加上准备盘子之类的,最多也只有十分钟,再保险一点可以当成是十五分钟。爸爸在这段时间就停好车回来了。」
「也就是说,面包车应该停在离你家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
「从我家把车子开到停车场也要花一些时间,所以实际上的范围应该更小。基于这些考虑……」
松仓打开束口袋,拿出折起来的纸张。
「你看这个。」
那是两张A4纸,上面印着附近一带的地图,中心点是松仓以前住的房子,有七个地方画了红圈,
「我把走路十分钟能到的停车场都圈出来了。」
「这样啊。」
他的做法很有效率,但我还是有一些疑问。
「松仓,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
「我们要找的是你爸的面包车,而我想问的是……就是那个……你妈不知道那辆车放在哪吗?」
松仓神情自若地点头说:
「喔喔,这件事不能问她。」
「是吗……」
「简单说,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在找我爸留下来的钱,因为我不想让她抱着太大的期望。如果不是这样,我昨天不需要带你去佐野先生的店,叫你去我家就行了。」
说得也是。如果是去松仓家,我就不会只能看清单,还能直接看到那些东西。我早该注意到他不这么做一定有理由的。
从刚才的话听来,我对松仓的妈妈浮现出若干想象,但我决定不要多想。上次我想谈论浦上学姐的事情时,松仓说那都只是揣测,同样的道理,我对松仓的妈妈有什么想像也都只是揣测,想再多也没意义。总而言之,我只要知道寻宝这件事不能问松仓的妈妈任何问题就行了。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一调查那七个停车场。
「我明白了,走吧。我们要分头去看吗?」
松仓想了一下。
「还是一起行动吧。有地缘关系的只有我一个,如果有警察来问,我可以说是要找爸爸的车,你自己一个人的话就没有理由了。」
言之有理。松仓的深思熟虑真是让我望尘莫及。
夜空中没有云,月亮在冷风中照耀着。
第一个停车场停着一辆浅灰色的面包车,松仓一看到就说
「有点眼熟耶。」
「你是说颜色还是款式?」
「颜色。至于款式嘛,坦白说,我不太记得细节了。」
我们要找的面包车是浅灰色的吗?我应该早点问他的。
「来看看有没有猜中。」
松仓轻松地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没有免钥匙启动系统吗?」
「有啊。」
「那只要感应一下不就好了?」
松仓明显露出不耐的表情。
「如果感应没有反应,你就相信这不是我们要找的车吗?车子已经六年没开了,机械说不定都故障了,最后还不是要直接插钥匙来试?」
呃,也是啦。今天老是被松仓比下去,我忍不住轻轻敲了自己的脑袋。松仓拔出钥匙,耸耸肩说:
「不行,转不动。」
这辆车只是外表有点像,但并不是我们要找的车。于是我们前往下一个停车场。
虽说松仓六年前住在这附近,但要找到从前没有特别注意过的停车场还是不容易,只见他频频查询地图。道路两旁的每间房子都有各自的风格,但整条街看起来就显得平凡无奇了。我看到电线杆上贴着寻猫启事,一边默默祈祷这只猫可以平安归来,一边问松仓说:
「车子不一定停在月租停车场吧?」
「当然。」
松仓回答得很干脆。他折起地图,接着说:
「停车的地方不见得是月租停车场,也有可能是停在某一家或某一栋公寓没人在用的停车场,如果是停在路边,那根本无从找起。」
「是这样没错,不过没人能保证那辆车过了六年还在同样的地方吧?」
「的确不能保证。」
后面传来引擎声,我们赶紧靠到路边。从后方驶过来的轻型车(注11)的副驾驶座上有个插着长葱的大购物袋。
「多亏有你的帮忙,才让我发现了意料之外的线索,不过寻宝的事依然是个故事,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一定找得到。」
这不乐观的情况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点。我正想开口解释,但又闭起嘴巴。所谓的寻宝不就是无法保证会有收获吗?若是计较成功机率就太不解风情了。
「好,到了。这是第二个停车场。」
这个停车场里完全没有车,大概是全都开出去了,还没开回来。
「太好了,省得我们还得去检查。」
「希望落空有什么好高兴的?」
「第三个呢?」
「距离有点远。」
停车场里设有自动贩卖机。我漫不经心地看看里面的商品,发现全都是热饮。我心想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季节啊。松仓站在我旁边说:
「有一点冷。我请你一罐吧,可以用来代替暖宝宝。」
用热饮代替暖宝宝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我没理由要他请客。我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投入一百五十圆到自动贩卖机里。
「找到宝物以后再让你请吧。」
我没有特别想喝饮料,所以迟迟无法决定选哪一种。
「那至少让我来选吧。」
「喔。交给你了。」
「就这个吧。」
松仓按下了贴着「新产品!」标志的「红绿茶欧蕾」的按钮。
「……我就知道。」
松仓诗门平时有着冷静的判断力,但选择饮料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这么爱冒险呢?我真是不明白。我接过烫到几乎拿不住的饮料罐,读起红绿茶欧蕾的商品说明。
「上面说是红茶与绿茶奇迹的婚礼耶。」
「牛奶被排除在外了,真可怜。它一定是跟踪狂。」
「应该有更温馨的解释吧?像是介绍人或神父之类的。是说为什么要给我饮料啊?」
「为了答谢你陪我来寻宝啊。」
「你都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人家的吗?」
「谢谢你,堀川,我很感激。」
「要说这种话之前先挑一下时间地点吧……」
走向第四个停车场时,红绿茶欧蕾已经冷了,我的胸中充满了估计找不到面包车的绝望心情。
「那个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就是红茶和绿茶混在一起再加上牛奶的味道。」
「好喝吗?」
「你自己去买来喝啊。」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这种东西谁会再买啊」,但我不太高兴,所以就没说出口了。第四个停车场在一间贴了磁砖的小公寓旁边,比先前看过的三个停车场还大,三面围着水泥围墙,亮着的地方只有入口附近的小路灯,此外就是自动贩卖
机和旁边民宅内的灯光和月光,虽然很暗,但还是看得出来里面停了三辆车,而且有一辆是面包车,但颜色是奶油色。我心想应该不是那辆,但松仓一直盯着那辆车看。
「说不定是那辆。」
「我们要找的是浅灰色的吧,颜色又不一样。」
「不……」
难得松仓尴尬地含糊其辞。
「我只记得是近似白色的颜色,搞不好真的是这辆。」
我心想,这也太随便了吧。不过他毕竟只在六年前搭过这辆车一次,能记得正确无误才奇怪。
先前看过的三个停车场里都有自动贩卖机,这里也不例外,而且自动贩卖机旁边还有垃圾桶。我把剩下的红绿茶欧蕾喝光,将空罐丢进垃圾桶,然后我们一起朝着那辆面包车走去。
其实我不觉得那是松仓爸爸的车,但我们缓慢的行走速度就像在怂恿心中的期待。
靠近一看,我发现那辆车有点脏。从远方就能看出车身沾满灰土,但走近之后就发现连挡风玻璃都布满了尘埃。
「喂……」
我向松仓叫道,他也僵硬地回答:
「嗯嗯,我知道。那样是没办法上路的。」
有些懒惰的车主就算车子再脏都不在乎,但再怎么懒也不至于不清理挡风玻璃,因为开车时看不清楚前方会很危险,而且清洗起来也不麻烦,只要倒些清洁液再启动雨刷就好了。这辆奶油色的面包车连挡风玻璃都这么脏,显然是很久没开了,说不定是六年没开了。
走在我前面几步的松仓哗啦一声掏出钥匙,转过头来。
「说不定真的猜中了。」
他轻松地说着,我也笑了。
钥匙插进了驾驶座旁边的钥匙孔。
喀。夜晚的停车场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
(注11)排气量660cc以下的汽车。
5
就算亲眼看到了,我还是不敢置信。锁真的打开了。
我等着伫立在车旁的松仓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这位总是自信满满的同学只是站着不动,也没有回头。我按捺不住,就开口叫他:
「喂,松仓。」
松仓抓住门把,终于回头看着我。
「打开了耶。」
「猜中了吗?」
我的语气有点兴奋,相较之下,松仓还是一样沉稳。
「不,等一下,为了保险起见……」
他又转动钥匙,然后拉拉门把,这次只听到坚硬的声响。车门没有打开。松仓必定是怀疑驾驶座车门的锁早就坏了,不用钥匙也能打开,但是他的疑惑已经理清了。错不了,这辆奶油色的面包车就是松仓爸爸的车,而且一直保持着六年前去那须露营时的状态。
我没有料到真的会找到。我换了便服,穿上防寒衣物,跟着松仓来到陌生的住宅区到处找停车场,但我根本一点都不相信能找到那辆车子。一切都只是个故事,我们是为了结束这个故事才来到此处,结果竟然真的找到了。
松仓喃喃地说:
「真是吓到我了。」
他的语气不像是惊喜,反而有些愕然。
「原来是这个颜色啊……」
车门大大地敞开。他把头探进车内,然后带着笑意说:
「有烟味。」
这辆车除了驾驶座及副驾驶座的两个门以外还有后座的侧滑门。松仓也把后面的门打开,朝我招手。
「来吧,要开始寻宝了。」
是啊,松仓的最终目标并不是车子,而是爸爸藏起来的财产,虽然我们一直进行得很顺利,但也不见得能得到更进一步的线索。松仓坐进副驾驶座,而我从侧滑门进了后座。的确,即使过了六年,车里依然残留着烟味。
后座只有一条长排座椅,再后面则是后备箱。脚下有类似糖果纸的东西,后座摸起来有沙沙的触感,大概是露营回来之后还没机会打扫吧。
「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
松仓一边翻找着前面的小抽屉,一边说道。
「因为找到了车子吗?」
「不是,是因为车子里的味道没有很难闻。」
「不好意思,我觉得已经够难闻了。」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本来很担心会有六年前的腐败便当,所以这样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不过……太暗了。」
只靠着路灯和月光来找东西实在不够亮。
「车里的照明灯不会亮吗?」
「天晓得。都六年没用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电。我不太想随便动车子里的电器。」
来了,就是现在。我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拿出小手电筒。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松仓转过头来,手上拿着一支比我这支更大的手电筒。
「怎么了,堀川?」
「没有,没什么。」
我们同时打开手电筒的开关,刺眼的光芒照亮了车内。我们默默地各自把手电筒移到下巴,往上照着自己的脸,然后又同时作罢。
后来我们沉默地在车内搜寻了好一阵子,本来以为或许可以找到工作用的手机或记事本,不过车上若真有宝物的线索,我们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若说现金就藏在车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找了后座的上下,以及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踏垫底下,找到了餐巾纸、零食包装袋、十圆硬币、帐篷的组装说明书、火柴、烟蒂等物品。
松仓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堆到驾驶座上,我瞄了一下,只看到地图、信号弹、紧急逃生用的破窗器等物品,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能让松仓发出欢呼。
我继续搜寻后备箱。
后面堆满了东西,但我并没有看到帐篷、烤肉架、钓竿之类的大型物品。备用轮胎占了不少空间,车内附有小挂钩,上面用衣架挂着雨衣和风衣。还有一个小小的冷藏箱,我战战兢兢地靠过去闻,但是没有闻到臭味。
我翻了雨衣的口袋,什么都没找到。然后又摸摸风衣,表面的塑料皮摸起来黏答答的,大概是因年代久远而变质了。风衣的口袋里好像有小小的东西,好不容易取出来一看,原来只是死掉的土鳖虫。
要打开放了六年的冷藏箱需要一点勇气。我尽可能地伸长手,小心翼翼地打开。
「……是果汁啊。」
里面只放了一罐果汁,而且是再普通不过的苹果汁。我正在想难道小学时代的松仓还没开始挑战奇怪饮料吗,一看罐子的底部,发现有油性笔写的歪扭字迹「礼门」。这是松仓弟弟的名字。
我转头望向副驾驶座,摇摇手上的果汁。
「松仓,我找到你弟弟的果汁了。」
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松仓的表情,只听见他用带有笑意的声音说:
「那的确是宝物呢,我就带回去吧。不过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弟的?」
「上面写了名字。诗门和礼门,你们兄弟俩的名字都很洋派呢。」
这次他的语气带着苦涩。
「就是说嘛,念起来简直像西蒙和雷蒙。」
「难道不是吗?我还以为是跟森鸥外一样。」(注12)
松仓停下动作,回答说:
「怎么会呢?不是啦,这是模仿我爸的名字取的。」
「模仿?」
「是啊,我爸和我和礼门加起来是五分之三。」
「什么意思?」
「呃……」
松仓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的,好像很后悔讲出这件事。
「没什么。动作快一点,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然后他又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后备箱大致找完了,但我没有发现手机或记事本,或是其他任何像是线索的东西。罢了,能找到这辆车已经近乎奇迹了,若是期待找到更多线索,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又用手电筒照了后备箱的每个角落,正在确认是否全都检查完毕时,突然发现地板中间有一本书。我刚才明明看过这里很多次,一直没有注意到,此时再看却觉得那本书格外突兀,如果说它是突然从地板冒出来的我或许真的会相信。
那是一本文库本,外面包着纸书衣,看不见封面。我捡起书,正要翻开,却又有些犹豫。如果有人来我的房间玩,擅自打开我丢在床上的书来看,我一定会很不高兴。我对松仓喊道:
「我找到一本书,外面包著书衣。」
过了几秒钟,他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我也找到了神秘的东西。」
「神秘的东西?」
「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
松仓先下车,再从侧滑门进入后座。我也翻过座椅,移动到松仓旁边。我们虽然不是在做亏心事,但还是小心防止手电筒的光芒照出去,并肩坐在后座。
我先把文库本放在我们两人中间。
「这是在后面找到的。我不好意思直接打开来看,所以给你看看。」
松仓在黑暗中笑了。
「你对跟书有关的事还真细腻。」
「讲得好像我对跟书无关的事就一点都不细腻的
样子。」
「否命题未必为真。我来看看……」
松仓没有拿起文库本,而是在椅子上把书摊开,用手电筒去照。他一看就讶异地说:「这是松本清张的《零的焦点》。这本很经典,我也打算找一天来看呢。不过这只是普通的书。」
他一边说一边翻页。
「上面有些污渍……是咖啡吗?」
仔细一看,书页的左下角确实有污渍。我看不出来那是不是咖啡渍,总之应该是某种饮料,纸张也变得皱巴巴的。松仓继续翻页,但我突然很在意一件事。
「等一下,翻回去看看。」
「喔喔,我也注意到了。」
翻回前几页,就看到了某些类似线索的字句旁边用铅笔画了线。我们又继续找其他画了线的地方,总共找到几十处,都集中在前半本。
「你爸爸看这本书的时候特别认真呢。」
我这么一说,松仓就歪起脑袋。
「真奇怪。我检查过爸爸所有的书,没有一本书里面有写东西。」
「这是推理小说嘛,可能是在推理吧。」
「是有这个可能。」
「难道这不是你爸的书吗?」
「应该是他的,这书衣绝对是他自己做的。」
松仓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拿起书本在眼前摊开来看,然后他皱紧眉头,气愤地把书合上。
「怎么了?」
「真过分,有个名字被圈起来了。」
啊啊。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是凶手吗?」
「大概吧。害我看到了。这玩意儿是个陷阱,混账!」
松仓好像很不甘心。他平时很少谈论自己的阅读喜好,但我感觉他只会把阅读当成娱乐,没想到他被人爆料了推理小说谜底会这么气愤。
「你生气也没用啊,自己的书怎么写写画画都是人家的自由嘛。」
「是吗?一般人会在自己的书上揭穿推理小说的凶手吗?」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真失望,没想到我爸是这样对待书本的。家里的书明明都保存得很好。」
我拿起松仓手中的文库本,摸摸外面的书衣。那张又薄又粗糙的浅褐色纸张紧紧地包住书本。不同出版社的文库本会有些微的尺寸差异,但这张书衣却能做得分毫不差,稍微拉扯也不会脱落。
「……喂,这该不会是二手书吧?」
我这么一说,松仓立刻回答:
「你帮我爸说话我是很高兴啦,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么糟糕的书况连二手书店都卖不出去吧。如果是稀有书本,就算状况糟一点还是会有人买,但松本清张的书一点都不稀有。」
说得也是。
「书的事情就不管了。」
松仓的语气中仍带有怒气,他轻叹一口气,接着嘴角就浮现了平时那种桀骜不驯的笑容。
「那就换我说吧……这东西很值得期待喔。」
他把一个闪亮亮的银色物品放在座椅上。那是一支钥匙。
整支钥匙都是金属打造的,钥匙齿上有若干V形凹痕。我对钥匙的种类了解不多只看得出这不是一把新钥匙。
「这东西放在驾驶座的遮阳板上面。把东西藏在那里似乎太随便了。」
「意思就是你爸爸没有刻意藏起这个东西?」
「了不起,堀川。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哪里的钥匙呢?」
我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松仓笑了一笑,把放在座椅上的钥匙翻了面。握把的部位写了数字。
「502……」
「没错。」
松仓把钥匙拿在手上。
「这个是502号房的钥匙。顺带一提,刚才带你去看过的老家是独栋房子,里面当然没有502号房。我们现在住的是出租公寓,但也不是502号,再说我们搬家的时候我爸已经不在了。」
我注视着小小的钥匙。松仓带着不像他会有的热情说道:
「那么502号房是哪来的呢?正如你昨天说的,我爸的私人物品之中都没有工作相关的东西,这点很不自然,就算没有固定的店面,应该还是有个工作场所。这个会不会就是工作场所的钥匙呢?宝物一定就在那里。这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关键所在。」
松仓的爸爸既然有这支钥匙,他和502号房铁定有关联,但我并没有像松仓那么兴奋。
连家人都不知道这间502号房,要说那是他的工作场所确实有可能,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可能性,譬如……他说不定有另一个家庭。但我没办法把我的猜测说出口,要是说出来,就证实了松仓那句暗指我对于和书无关的事都很不细心的话了。
更重要的是,502号房除了用途之外还有更大的谜。
「那你知道这间502号房可能在哪里吗?」
松仓没有展现丝毫挫折,面带微笑地回答
「完全不知道。」
「完全……你知道全国总共有多少间502号房吗?」
「想都想不出来。要用费米估算法来算算看吗?」
如果不知道502号房在哪里,就算有钥匙也没用,但松仓仍然开心得像是找到了宝物一样。
我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于是我问道:
「松仓,你没有对我说谎吧?」
「说谎?」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松仓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
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悠然,我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他那句「完全不知道502号房在哪里」是骗我的。松仓一定知道这支钥匙要用在什么地方,才藏不住那股兴奋之情。
我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响应。事实上沉默可能只维持了几秒钟,但我实在按捺不住,
正想说些话来打圆场的时候……
「我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啦。」
松仓直视着我,一边说着。
「堀川,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会说谎,而且有可能真的对你说过谎。」
「……」
「但是关于寻宝的事,我没有对你说过谎,以后也不会。」
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总是带着讽刺神色的眼睛如今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味道。
人都会说谎,要伪装语气和眼神应该也不是难事。松仓自己就说过,我很容易被骗,但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我相信这个奇怪的同学对我说的是真话。
既然如此,我能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这样啊。抱歉。」
松仓恢复了平时那种玩笑般的语气。
「喔喔……我懂了。你一定以为我知道502号房在哪里,却想自己独吞宝藏,对吧?」
我也老实地回答:
「前半句是没错,但是独吞什么的我就没想过了……那我问你,找到一支不知道要用在哪里的钥匙,有什么好高兴的?」
松仓很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高兴?你说我吗?」
「或许不能说是高兴,但你确实表现得很兴奋。」
「喔喔……这样啊,或许吧。」
松仓稍微垂下眼帘。
「理由很简单。我和你都已经过了寻宝的年纪了,对你来说502号房的钥匙只是不知用途的无用之物,对我来说却是等了六年才找到的线索,我本来连要找什么东西、甚至连有没有那个东西都不知道,现在找到502号房这个明确目标,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局面了。」
我多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才发现,嘴上说着那只是故事的松仓原来对寻宝的事这么投入。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为这种事开心确实很奇怪。虽然这是很大的发现……但若没有其他线索,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然后他笑了笑。
「可是,为了新发现而兴奋却被当成是在说谎……喂,堀川,就算是我也会有些难过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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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本名是林太郎,因外国人多半不会念而改名。
6
一走出车外,秋夜的空气就浸透了我的胸中。路灯的光芒几乎盖住了所有星光,天空能看见的只有月亮和几颗行星。我突然想到,小学时代的松仓在那须看到的是怎样的星空呢?
「往这边。」
松仓一边说一边迈出步伐。
夜晚的住宅区可以感觉到人烟,但是一个人都看不到,路上只有我们两人。我发现我们走的是公车站的反方向,但我什么都没说,反正若是走错路只要再走回来就好了。
奶油色的面包车上找不到其他像是线索的东西,我们带走的只有一支小小的钥匙和一本旧书,松仓临走时还先把车门锁上。默默走路的时候,松仓和来时一样抛起钥匙又接住,然后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但他这次抛的不是车钥匙,而是502号房的钥匙。看到松仓把玩着那支无用、却是唯一线索的钥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一路上都是弯曲的道路和歪斜相交的路口,令人很难保持方向感,走到后来看见一片开阔的空间,说是开阔,其实顶多只有十五
公尺见方,在这片铺了柏油的空地的中央围着一道在黑夜里也能看出是绿色的栅栏,栅栏里面是一片映出月亮的黑水。
「这是?」
我问了之后,松仓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说:
「不知道,可能是个蓄水池,也可能是防止淹水的调节池。我来这里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我以前很喜欢这个地方。不过现在看起来……」
看着这片没有路灯的阴暗空间,他郁闷地说:
「真窄。这地方原来有这么狭窄吗?
松仓沿着栅栏绕着池子走。栅栏上挂着一块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危险!好孩子绝对不要进来」。文字的颜色几乎都脱落了,好像只有「危险」二字是红色的。
「我很讨厌这块警告牌。」
松仓把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说。
「只要写『禁止进入』不就好了?若是要给小孩子看,就应该写『不可以进来』,可是他却写『好孩子不要进来』。我不至于笨到以为这句话是指坏孩子可以进去,但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自以为是吗?」
「嗯,我懂。」
「因为我看这块牌子不顺眼,所以做了个恶作剧。痕迹应该还留着吧……」
松仓一边说,一边蹲在杂草丛生的栅栏边,接着他开心地叫道:
「找到了,你来看看。」
我依言走到松仓旁边蹲下,看见铁丝网外面包的塑料膜破了一块,像是被磨破的。
松仓不带半点得意之情,低声说
「这是用锉刀磨的,结果磨不断。应该拿老虎钳的。」
「你想要进去吗?」
「这个嘛,的确有点想,最主要还是因为讨厌那块警告牌。与其用那种试探别人的语气警告,还不如开放池子让人自由进入。先设了栅栏又说好孩子不要进去,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毕竟我当时只是个小学生,你就别计较我缺乏逻辑吧。」
我也很讨厌不公平的事和假装为人着想的表现,但我不会光是因为这样就拿锉刀去破坏铁丝网。以社会观点而言,试图损毁器物的松仓是错的,把不满的情绪吞进去的我才是对的,但我还是不禁对松仓感到嫉妒。
松仓站起来,又继续抛起钥匙。
「这个故事算是结束了。」
我也慢慢地起身。
「或许吧。」
「在最后找到了宝藏钥匙,应该是个像样的寻宝故事吧。这支钥匙能打开某个锁,但是没人知道那个锁在哪里,故事就这样完结了。」
「你要去找那个锁吗?」
「耗费一生时间吗?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故事。」
「是星新一吧。」
「没错……但我才不要咧。」
他高高抛起钥匙,我以为他还是会将钥匙接住,没想到他突然挥动手臂。几秒后我听到扑通的水声,水面扬起了涟漪。
我忍不住尖声叫道
「松仓!」
这是宁静的住宅区,我喊得实在太大声了。松仓有点被吓到,急忙左右张望,然后脸愧疚地把手摊开。我看到写着502的钥匙还在他手上,就叹了一口气。
「抱歉,我是开玩笑的。」
「吓死我了。你到底丢了什么?」
「小石头,刚才捡来的……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你会吓到。」
是蹲在栅栏旁边的时候捡来的吗?没想到他可以一边聊着往事,一边想出这种恶劣的玩笑,真是个不能轻忽的家伙。松仓把钥匙放回口袋,抬头仰望天空,像是转移话题似地说道
「我爸也有星新一的书,是《人造美人》。」
「昨天没听你说过啊。」
「全部列出来太麻烦了。但我可以保证没列在清单上的东西一定不是线索。」
松仓昨天确实说过检查过爸爸留下来的每一本书的每一页。
……我还是有点在意。
「松仓。」
「嗯?」
「你说你爸的书都有包书衣,而且上面都没有写东西,除了旧一点之外和书店卖的新书没两样,对吧?」
松仓神情苦涩地回答
「是这样没错。」
「刚才那本《零的焦点》在你手上吧?能不能借我看看?」
松仓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但还是从束口袋里拿出文库本。习惯黑暗之后,只靠月光也能看得清楚,书本虽然仔细地包了书衣,但纸张发皱,沾有饮料的痕迹,而且还画了线,最过分的就是圈起凶手的名字。
松仓说状况这么差的书就连在二手书店也卖不出去,确实有道理,若说书是被松仓的爸爸弄成这样,我怎样都无法相信。我无法忽视包得这么细心的书衣,会在书上费如此细腻工夫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糟蹋书本。
我突然想到。
「我可以拿下书衣看看吗?」
「随你高兴。」
松仓满不在乎地回答,但我还是慎重地再次询问
「拿下来的时候说不定会弄坏书衣,这样没关系吗?」
毕竟这是他爸亲手做的,所以我才一再确认,松仓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既然如此,那我就无须客气了。我小心地试着拆下书衣,但非常难拆,如我所料,最后还是撕破了一点。
拆下书衣之后,封面露了出来。《零的焦点》,松本清张,还有……
松仓的眼神变了。
「堀川,你早就猜到了吗?」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
文库本的封面上包了书膜,还贴了一张写着「文仓町立图书馆」的标签,标签上面用油性笔画了斜线。松仓喊道.
「原来是除籍书!」
图书馆的书会被很多人借去看。
我和松仓都是学校图书室的图书委员,就连那么一间小图书室都有形形色色的使用者,有爱书的人,有喜欢免费看书的人,也有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吹冷气的人,每个人对待书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有些学生非常珍惜图书室的书,甚至会先洗去手上的油脂才翻开书本,也有学生是为了制作压花而跑来借百科全书。有些书归还的时候还沾着泥巴,彷佛掉进了水洼。因为图书馆的书不是自己的,所以有些人对待书的态度粗暴到像是故意的,这真是个可悲的事实。
我们在面包车上找到的《零的焦点》的书况也严重到像是故意破坏的,最奇怪的就是凶手的名字被圈起来这件事。如同松仓所说,没人会在自己的书上揭穿凶手,在已经看过的书上做这种手脚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然,要怎么阅读是个人自由,就算真的有人喜欢在看过的书上圈起凶手名字也是他家的事,但我总觉得画圈应该是为了恶整还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如果在车上找到的《零的焦点》是会被很多人看到的书,那么这本或许是图书馆的书。
图书馆的藏书量是有限的,太老旧或损伤太严重的书就要丢掉,这就是所谓的除籍。有些图书馆还会免费赠送除籍书。
松仓重新打量这本文库本。
「上面没盖天地章。如果有的话,我们立刻就会发现了。」
「每间图书馆的习惯都不同嘛。」
「文仓町立图书馆……我没听过这个地方耶。」
「我也不知道。」
松仓在回答之时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搜寻了。有不知道的事就立刻搜寻,真是个标准的现代年轻人。
「找到了,在群马县。以前运输很繁荣,但一直没有开设铁路,现在是个人口不到一万的空旷市镇。」
松仓的爸爸没有糟蹋书,反而是捡回了被搞得一塌糊涂、被图书馆舍弃的书,还自己包上书衣带在身边。从书放在后备箱这点来看,或许他也没有多么珍惜这本书,但松仓不需要这么快就对爸爸感到失望。能够证明这件事让我非常开心。
但松仓像是对爸爸沉冤得雪之事不感兴趣,只是沉默不语。他右手拿著书,左手握着手机,视线没有一个焦点。即使刮着秋末寒风,他也没有拉紧衣襟或是颤抖,只是静静地想事情。
「怎么了,松仓?」
「我爸……」
与其说他在回答我,听起来倒像是自言自语。
「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图书馆的除籍书或许会拿到二手书店去卖,但这种书况一定卖不掉。这样看来,八成是直接在图书馆里拿的。他只是路过图书馆时进去看看吗?
不对,爸爸爱书的程度应该还不至于跑去逛陌生地方的图书馆,看他的藏书全都是畅销书就知道了。他确实有选书的眼光,品味也不错,但他不是一看到图书馆就会跑进去的人。可是他却拿到了这本除籍书,这么说来……」
我终于明白松仓在想什么了。原来他还没放弃寻宝!
「对耶!就是这样,松仓!你爸经常去文仓町,因为长时间住在那边,才会想到要去图书馆,然后在那里的图书馆得到了这本书。」
松仓朝着兴奋的我轻轻点头。
「是啊。他经常住在那边。那他是住在哪里呢?」
「可能是商务旅馆……」
「我不这么想。」
松仓的手按住口袋。
他的口袋里放着钥匙。
「对了!是502号房!」
文仓町没有铁路经过,所以交通应该是以开车为主,松仓爸爸的面包车可以当作他长期滞留于文仓町的佐证,而且他还有一支不知道要用在哪里的钥匙。
「可是那么小的市镇会有五层楼以上的建筑吗?」
「有,应该有。我不知道文仓町这地方,但爸爸带我出去玩时,我好几次看到一楝盖在农地中央的公寓。爸爸说因为地主不知道该怎么利用那块地,就在别人的劝说之下盖了公寓。」
松仓把手机靠近脸前,迅速地搜寻。
「堀川,你看,有耶!」
屏幕上显示了不动产公司的网站。GRAND HILL文仓、钢筋水泥……五层楼。
「五层楼的公寓或许不只这一栋,但这市镇不可能会有上千楝五层楼公寓,所以一定查得出来。我要找出文仓町的每一间502号房!这次我一定……」
松仓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接下来他的语气极其冷静,让我不禁怀疑人的感情怎能冷却得这么快。
「不过……挺远的呢。我没办法要求你也一起去。」
的确,那是个没车就去不了的地方,我也想不出来要怎么去。就算解决了交通问题,我也不打算继续奉陪,虽说我已经搭上了船。但这船也开得太远了,远到超乎我的想象。
「是啊,我不会去的,松仓。我不去。」
松仓注视着我。
「堀川,会有这么大的进展都是因为你,如果光靠我自己一个人,恐怕永远都只能瞪着爸爸的那些东西看。可是……」
「别说了,我们原本都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嘛。」
真的是太顺利了,我们在幸运女神的眷顾下不断地靠近目标。我的灵光一闪由松仓来延伸,松仓想偏的思路由我来导正,我们两人合作无间,或许最后真的可以发现宝物。
或许最后真的可以得到宝物。
我早就想过,如果找不到宝物,那我们只是留下一段愉快的故事,某天我或许会很怀念地想起高中二年级的秋天曾经去寻宝。但是,万一,真的找到了宝物,这就不只是一段故事了。
如果找到了,那并不是一般概念中的宝物,而是松仓爸爸留下的财产。那或许是成迭的钞票,是一百万,还是五百万,还是一千万呢?说不定比这个数字更大。看到那么多的现金,我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太好了,松仓,能破解这个谜真愉快,那我先告辞了」吗?难道我不会要求平分,或者至少拿个一成吗?如果我只是恭喜松仓,不开口讨任何东西,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一起担任图书委员吗?
我可以想象出寻宝失败的结果,我们大概会说着「果然行不通哪」,拿着罐装咖啡干杯,但我对成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如果真能找到宝物,我最好不要在场。
「接下来……」
我说道。
「是松仓诗门的故事,不是我的。我会在图书室里等着完结篇。」
或许我无法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无论松仓有没有找到那些钱,那都是松仓家的事,家里的事不适合在学校这个小空间里拿出来讲。
冷风把池里的水吹起涟漪。飘过的云朵遮住了月亮,没了月光,我也看不见松仓了。
「谢谢你,堀川。还有……对不起。」
我在黑夜里只听见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