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很阴暗,乌云密布,宛如上天大叹了一口气,连我的心情都低落了起来。
季节进入梅雨季,雨云天天做足准备,就等著降下雨滴。简直像是拷问官一样,仔细磨利手上每一把小刀,一边等待自己上场。
不不不,我在想什么鬼东西。我甩了甩头。看来我是被繁子同学传染了,看到雨云居然会联想到拷问官。
话又说回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繁子同学之前说是找到有趣的东西,带了一个黑胡子危机一发游戏桶来学校。
「刺进这里还不足以致命呢。」繁子同学非常谨慎地把一支支小刀插进孔洞,一脸沉醉。
我一定是看过那个场面,才会这么联想。当时的黑胡子玩偶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惊恐。
——算了,先不想这个,我到底该拿眼前的状况怎么办?
我现在人在空中庭园,从刚才开始就来回看著手上的浇水壶跟雨云,一个人碎念:「浇花还是不浇花?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就是这么优柔寡断,连这种小事都没办法决定。
树去世之后,空中庭园便由我接手照料。
没有人命令我接手,纯粹是树照顾过这座庭园,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里,我才顺势接手。花朵又不会攻击人,真是的。
也因此,我身上出现两种改变。
一是我加入了生物研究社。其实,只有生物研究社的社员才能照料这座空中庭园,而树是社团唯一的社员。
虹子还特地找我加入游泳社。结果,我没有在水里游泳,而是成了到处洒水的人。
另外一种变化对我来说,才真正称得上严重。同班同学完全不跟我说话了。
原因就跟这些花一样。可能是因为我跟树感情不错,他们以为我也是疯子。同学不是讨厌我,而是避之唯恐不及。
更别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和繁子同学待在一起。这举动完全是铁证,这家伙一定也疯了。
现在只剩繁子同学和虹子愿意和我说话。
我之前因为常搬家,没能和人熟到成为挚友,但也从来没被所有同学疏远过。就算停留期间很短,我每到一个地方,还是多少交得到朋友。
「会死掉的。」
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吸食声。繁子同学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旁边,一边啜饮著红豆汤,一边看著我。
「这里禁止饮食。」
我明知道再告诫多少次,繁子同学还是不会做任何辩解或道歉,仍然反射性地说出口。树可能也是这样想吧。
「你说什么会死掉?」
「花。等等就要下雨了,浇太多水,花会淹死的。」
是吗?我还以为水浇愈多,花就会愈长愈好。
我想起之前的事件。我明明是为树和天城苗著想而行动,实际上却帮不了任何人。
不,不只没帮助,反而让整件事往坏的方向发展——到最后,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树去世之后,繁子同学在这擅自种起自己喜欢的植物。
繁子同学种的是一种食虫植物,名字发音很难念,似乎原产自某座没听过的小岛。
长满刺的藤蔓正在扭来扭去。那玩意儿真的只吃虫?
我或许误会了,不是所有花都不会攻击人。繁子同学种的那些花草,可能就带攻击性。
我还是尽量别靠近那株植物吧。
说到底,我甚至应该离繁子同学离得远远的。
我顺势看向左手小指。
这条红线必定会为我或繁子同学带来死亡,只是不知道何时应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判死刑的犯人。
已经能够肯定这条线带有诅咒。
但关于丝线还有非常多的未知谜题,我不得不去瞭解。
举例来说,这条线是不是只会系住人类?动物有没有可能成为对象?
我猜应该只有人类才会系上线——不然因病去世的人类不就跟病毒系在一起了?而且还有人死于灾害,这种人的线又会系到谁身上?
人终有一死。
我先是在心中默念,又忍不住后悔。自己现在最不想听到这句话。
但我现在又最想知道一件事。
————这条线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为我,或是为繁子同学带来死亡?
我大叹一口气。我的叹息可能又使天空的乌云大了一些。
真是的,我怎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散发负能量。
看来都要怪这所学校。现在的季节原本就偏湿,天气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了,学校竟然连屋顶都不起风。
繁子同学之前说过,这块土地会吸引怪人,但好好一个人待在这种鬼地方,可能也会变得愈来愈奇怪。
「啊,你果然在这里。」
是虹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宛如慢跑过后入口的宝矿力水得,柔和地渗入身体的每一处。湿黏的雾气顿时散去。
虹子看见我,露出和煦的微笑。
花朵似乎也很开心。明明没有起风,花儿们看起来却像在左右摇曳。
现场只有繁子同学一个人,一看到虹子就满脸嫌恶。她似乎真的不擅长应付虹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男国中生不小心跑进内衣商场,整个人坐立不安。
虹子笑咪咪,花儿摇啊摇,繁子烦得乱糟糟。
「之前我们聊过一个在水泥丛林里落难的人,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那个反穿MAI1的人?」印象中是我转学第一天的时候听到的。
「对,结果是我搞错了呢。在那之后隔了很久,我今天又看到那个人,他穿著萤光黄的榇衫。他应该只是特别热爱萤光色吧。」
怎么回事?她忽然跑来,一打照面就讲起那个萤光色爱好者。她特地找我,就为了聊萤光色爱好者。难不成她发现我最近有点忧郁,想来鼓励我?假如真是这样,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自己开始谈恋爱了?
「你不是有正事要说?」
繁子同学的嗓音,完美结合咬过的口香糖沾到头发时的不快与绝望,直接把我从脑中的花田拎出来,扔回现实的花田里。
「啊,对喔。我还一直在心里覆诵,以免自己说错事,结果一看到朝生同学的脸,突然就想起之前的那个萤光色爱好者,有时也会发生这种事呢。这么说来——」
「快说正事。」繁子同学化身成切割机,一秒断开话题。
「啊,对对对,不好意思。那个——班导找你喔。」
虹子露出幸福的笑脸,说道:「终于说出来了。」
——班导师平时总是尽可能不跟我来往,这是他第一次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这时雨滴啪搭一声,滴到脸上。就如繁子同学所说,下雨了。我望向天空,乌云看起来彷佛双手拿刀,狰狞地笑著对我说:「今天还长得很呢。」
2
「可以帮我送讲义吗?」
班导把一叠讲义递给我,表情十分不耐烦。
我们的班级导师外表大约三十岁后半,人生明明才刚开始,但他总是看起来很消极。
也因此,同学都不想太亲近班导。班上几乎没有人用名字称呼班导。对同学来说,他就只是个『班导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连虹子都也一样称呼他为「班导」。我好像也只听过其他老师用职称称呼班导。
会不会是没人知道班导的名字?我不觉得班导的名字很难记,可能不是他的名字给人印象不深,而是容易被人遗忘。
「这是?」我的成绩应该没糟到需要课后辅导。
「这些讲义是日影日和的份。」
「日影日和?」
班导拿出印坏的影印纸做成的便条纸,写下「日影日和」四个字,说道:「我们班上不是有一个空位?这个同学一直请假,你应该也没见过。」
「那为什么是我去送?」我真心感到疑惑。
「你和水木同学处得不错吧。」
那叫做处得不错?但先不提这个,班导师用『同学』称呼繁子同学,却是直接用「你」叫我,真诡异。
「大概只有你能以平常心对待水木同学。你都不怕她?我可是怕得不敢接近她。不只是我,其他教师也和我一样。所有人都觉得水木同学很恐怖。和她说起话,简直像是有人用枪指著自己的太阳穴,说错一句话就会惨死当场。」
我听著班导突如其来的夸张自白,不由得语塞。堂堂一名教师,怎么能这样诋毁学生?
班导见我一脸困惑,似乎也觉得不妙,他清了清喉咙,勉强忽略尴尬的气氛,继续说下去:
「你或许就是有能力和这类人沟通。简而言之,日影日和是一个茧居族。让你见见这个同学,或许有办法改变现状。」他硬是把讲义塞进我手里,说:「麻烦你了。」
我猜其实是没人愿意去送讲义吧。好不容易上了高中,根本没人有心情去关心一个刚入学就足不出户的同学。同班同学想必是表情冷淡,语气更冷淡地回答老师:「我们很忙,没空去」。我几乎可以想像那个画面。
我当然也跟同学一
样,根本不想帮一个陌生又家里蹲的同学送讲义。但内心有另一个自己在悄声低喃,假如自己能帮上忙,帮个忙也无所谓。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答应了班导。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好说话。
3
雨丝如雾。空气湿漉漉的,这雨彷佛能无止尽地下著,十分烦人。
我不自觉地想起繁子同学借给我的动画。
那是三十分钟的机器人动画,正片大约二十分钟,却花了整整十五分钟在演机器人的变形场面。机器人迟迟没有从飞机变成人形,一直发出喀锵喀锵的碰撞声响,演出零件分离、连结的画面。我和动画的敌人一样,忍不住低声抱怨:「这场景要持续多久?」这烦闷的心情和我碰上这场雨的想法如出一辙。
难怪会有好几个小孩子看这动画看到癫痫发作。
我明明撑著伞,雨水却像雾气一样缠绕,沾湿全身。我心想乾脆收伞,但收了伞,身上可能会淋得更湿。
而现在——繁子同学仍然走在我身旁。
我不记得我有邀请她陪我送讲义给茧居族同学,也不记得她有问我能不能一起走,但她就是在我旁边。
而且我也心生疑问,为什么她在雨季还不带伞?
好几次路人经过的时候,会回头看我和繁子同学好几眼。
我想那些路人并不是以为我们是情侣,而是误把繁子同学当作不知名的鬼怪。谁教繁子同学在雨天看起来更不像人类。
话又说回来,日影日和这个名字,彷佛名字的主人是为了成为家里蹲而生。女生茧居族也让我觉得很稀奇。
「日和同学和我念同一所国中。」
「哦?繁子同学也当过国中生呀?」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直盯著我。
糟糕,下意识说出口了。我找不到藉口解释,只好乾笑几声,接著急忙拉回原本的话题。
「日影同学国中的时候就是家里蹲吗?」
「严格来说,我不清楚。虽说我们上同一所中学,但我在二年级的秋天就转学,离开了那所国中。」
我一听到「转学」,内心不由得对这个词抱持负面印象。
「那在你转学之前,对日影同学的印象是?」
「其实我和日和同学不熟。只是上同一所学校,并没有说过话。不过我记得当时的日和同学并不是茧居族。毕竟一个茧居族反而会比普通同学受瞩目。」
我听著繁子同学描述自己的国中时期,尝试想像国中时的繁子同学,形象却很模糊。我总觉得繁子同学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是以后也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我转学过来之后,日影同学已经没有来上学了。刚入学的这一个月里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学校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是——或许这就是日和同学拒绝上学的原因。」
的确,日影同学很可能是因为没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才成为家里蹲。有些人觉得上了高中,或许能改变某些现状,实际上却毫无改变,进而对现实绝望而不愿走出家门。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话说回来,日影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呃……我不是问说可不可爱之类的,我是在意对方好不好相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口气太笨拙,繁子同学停下脚步,直视著我。脸上的表情僵化,彷佛时间停止了似的。
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该不会是在嫉妒?
不,不可能。不过,繁子同学从发丝间隐约露出的脸蛋——
我每次看到她的长相,总是心痒痒的。
繁子同学如果能把头发剪到适当的长度,应该会很可爱——
日影同学的话题到此结束。之后前往日影同学家的路上,繁子同学告诉我猫屋的故事。有间猫屋里住了一个老婆婆,她养了数十只流浪猫。
老婆婆没有家人,某天突然在家里心脏病发死了,却没有人发现老婆婆病死,拖了整整一星期。一个星期后,邻居报了警,警察赶到老婆婆的家里——
「听、听说她的尸体被疼爱的猫儿们、唏、吃掉、唏唏、吃掉了一大半。噗、猫没有报恩,反而恩将仇报了呢。唏唏——」
繁子同学似乎觉得好笑得不得了。我只能温和地劝她:「现在非得聊这个话题不可吗?」
4
日影同学家的外观相较于周遭朴素的房屋,稍微显眼了一些。
这栋房子有三层楼高,一楼设有停车场。高度和宽度都比其他房屋多上一点,含蓄又大胆地昭告世人,屋主稍微比其他邻居富有。
假如事先不知道内情,大概没人猜得到这栋住宅里有一个足不出户的孩子。
我按下大门的电铃,隔著对讲机告诉屋里的人,自己是来送讲义的。另一头的人随即用随性的语气回答:『稍等一下喔。』
对方应该是日影同学的妈妈。
我原本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会在进门前就直接被赶走,现在莫名有点失落。
日影的妈妈从二楼的玄关走下楼,来到我面前。只看外表,她表现得十分自然,简直就是理想的主妇形象。比起「妈妈」,眼前的人更有「妈咪」的感觉。
对方的年纪应该超过四十岁了,然而她就像是自然而然进入四十岁,服装也是普通的日常穿搭,不论是在家悠哉度日,还是出门购物,都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就连面对我们,也是非常自然地浮现笑容。
这位「Mrs.自然」的所有举动都十分稀松平常——只有一处异状,她的孩子是茧居族。
「谢谢你特地送过来,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她不做作,也不像是在客套,极其自然地邀请我们。
对方的态度实在太自然,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很刻意。我马上就想接受对方的好意,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厚脸皮,因此迟疑了起来。
「好的。」
一旁繁子同学随即答应,直接走上楼,让我的纠结意义顿失。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庆幸身旁有繁子同学在。
我们开了门,环视整座玄关。
屋子里整齐乾净,所有摆设都十分自然。整栋屋子就像是样品屋,没有任何用途不明的摆设,更没有东西是屋主嫌麻烦而乱摆。
日影妈咪很自然地拿出两双拖鞋。
「这边请进。」她朝走廊内摆了摆手。
我彷佛中了催眠术,任由日影妈咪指引。但是不知为何,繁子同学站在玄关处,一动也不动。
「繁子同学,怎么了?」
繁子同学缓缓抬起头。她的视线前方有一座楼梯。
「请问,日和同学在楼上吗?」
日影妈咪这才第一次面露慌张。她的脸上仍然挂著笑容,表情却隐隐抽动。
「是、是啊。」她故作平常,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对于繁子同学的下一句话感到很紧张。
「我借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给日和同学。那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所以我想现在就去请日和同学还给我。」
这显然是个大谎言。繁子同学说完,也不等日影妈咪答覆,便直接走上楼。
「等一下,你这样我很困扰呀。」日影妈咪急忙追上去。我也追在后头。
上了楼,彷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不、或许这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模样。首先最令我惊讶的是一上楼,楼梯口就摆著餐盘。这应该是日影同学的午餐,但是份量惊人,至少有三人份。全都是小孩会喜欢的菜肴。每一样菜都剩了一点。
日影妈咪见我一脸困惑,带著柔和的笑容说道:「我很喜欢煮菜,总是会不小心做太多呢。」
我又想起繁子同学借我的那部变形变过头的动画。导演似乎说过:「大家都喜欢变形的桥段吧?所以才做得那么长。」
就算大家都喜欢,只安排一大堆变形桥段,观众搞不好会看到发疯。实际上看过那部动画的小孩就引发癫痫了。
上楼之后,我望向走廊前方。
走廊上至少能看见五扇门。每一扇门、不,可能这一层楼全都属于日影同学一个人。整层楼异常寂静,我们彷佛走进魔王城内,莫名感到紧张。
仔细一看,走廊前方堆积的灰尘随风飘舞,和楼下大相径庭。
我以前曾经看过一段描述,说是一个家会展现住户的心灵。
我家里没有什么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空荡荡的;繁子同学的家门外隔著一道高墙,生人勿近;树家里则是散乱各种坏掉的物品。
而日影同学家的气氛,楼上彻底抗拒他人,楼下则是充满欺瞒。整栋房子宛如一道谜题。我的脑中像是有人在悄声问著:「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呢?」
繁子同学的手伸向最接近的一扇门。她可能打算打开每一扇门检查。
日影妈咪急忙高声喊道。
「日和,有朋友来啰!」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在我耳中却显得慌忙,像是在警告房内人有敌人来袭。
五间房间都没有传来回应。
相对的,隔了一拍,整层楼突然播起超大音量的音乐。这是一部动画的主题曲,故事在描述一名忧郁少年遭任性妄为
的大人唆使,驾驶机器人战斗。
「不好意思,那孩子一专心就会开音乐开得很大声。」
日影妈咪的解释根本不符合现状。如同某种聚落的奇特风俗,感觉很诡异。
「这时候就很难见到那孩子了。」
日影妈咪毫不做作地露出困扰的神情。
「就是这么回事,朝生同学。」
繁子同学的语气彷佛成了这个家的一员。日影妈咪表现得比我还困惑。
「朝生同学,你没见过日和同学,突然就要闯进人家房里,太没礼貌了。难怪日和同学会反感。我从国中开始就认识日和同学,何不交给我处理?」
我不认为繁子同学是真心这么说,又不明白她真正的用意。或许她认为与其两个人一起被赶出去,不如留一个人在,至少还有一丝可能性能够见到本人。
我顺从地留下繁子同学与一脸忧虑的日影妈咪,离开这栋房子。
一走出门外,我便抬头望向日影同学所在的三楼。
方才在外头完全没注意到,每间房间都用厚重的窗帘封住了窗户。
窗帘毫无隙缝,连光线都照不进房内,宛如舞台的布幕。我这时才真正感觉到,确实有一个家里蹲住在那些房间的某一处。
我茫然地望著那些窗户。忽然间,三扇窗正中间的窗户缓缓开启。
——有一只手从窗帘隙缝伸了出来。那手白皙又纤弱,是女孩子的手。
「那只手——」
那是日影同学的手?
手似乎握著东西。那东西从手掌滑落,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是一张纸条。我随著落下的纸条左右徘徊,勉强抓到手中——接著打开纸条。
『谁』
无力的笔划,在纸张上留下这个字。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字后面应该没写完,或者其实是在问「你是谁?」。
过了不久,繁子同学也走了出来。结果她还是被赶出来了。
我拿掉下来的纸条给繁子同学看。繁子同学身上的氛围稍微起了变化。
她拨起浏海,露出了脸——那如人偶般精致的脸蛋。
繁子同学的这动作,代表她真正对事件起了兴趣。
「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线索?」
「没看到。」她听我这么回答,说了句:「是吗?」随即放下浏海,氛围也回复原状。
「那我们该回去了。」接著,她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彷佛她之前表现的执著都是一场梦。我吃惊归吃惊,还是十分庆幸她放弃了。
因为我的确看到了。
日影同学从窗户内伸出的左手上,确实有个线索。
————是一条红线。
5
我因为绕道去日影同学家,晚了点回家,不过姊姊还没回来。
可能是发生了案件。我才这么想,紧接著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姊姊打来的。
我看见红线以后,一直见证那些无法回避的孽缘,像这样偶然感受到自己和姊姊的亲情羁绊,令我安心不少。
『突然有案件,我被Call去局里。今天应该回不去了。现在电视应该正在报这条新闻,你开电视看看。』
我按照姊姊的指示开了电视,正好就在报导这个案件。
有个国中生搭上回程客满的电车,突然戴上防毒面具,拿著喷雾器朝周遭乱喷一通。喷雾器里面装的是水,但乘客误以为那是生物兵器之类的,一时陷入混乱,四处逃窜。其中有一名穿著高跟鞋的女性上班族,不小心踩到跌倒的五岁儿童,现在受伤的儿童性命垂危。
这案件谁也没有得利,糟糕透顶。但繁子同学看到可能会很开心。
『那个犯案的臭小鬼说什么「我只是洒水而已」,根本没在反省。这社会到底怎么了?』
真是令人愤慨。
『你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今天你也和那女孩待在一起吗?』
「那女孩?」我是明知故问。
『水木繁子呀。』
她果然想问这个。
「我是和她待在一起没错啦……」
『朝生都上高中了,会想谈恋爱也不意外。你如果真的很想跟对方交往,姊姊不会反对。不过对象是水木繁子,这点倒是让姊姊有点担心。』
这位大姊擅自猜测别人的想法,说这些有的没的,究竟想干嘛?不过姊姊一向对我过度保护,这些发言倒是很稀奇。是心境上有什么变化吗?
『总之,你想跟对方上垒的时候,记得先找姊姊商量。姊姊会好好教导你,怎么顺利全垒打。』
她到底在说什么鬼东西?我想转移谈话焦点,于是提起跟日影同学有关的话题。
「姊姊至今办案的时候,有碰过茧居族对不对?里面有女生茧居族吗?」
『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我隐瞒了详情。
『最近的确愈来愈多女性茧居族。女孩子家里蹲的原因大多跟母亲有关呢。像是宠女儿宠过头,女儿反而想躲在房间里逃避母亲。』
「原来如此。」
可是日影妈咪手上没有红线。至少这两个人不会互相残杀。
「那有没有方法可以快速让茧居族走出来?」
『你该不会是在说日影日和?』
对了,姊姊调查过班上所有同学了。
『可是日影日和——』
「嗯?什么?」
收讯似乎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
『——也罢,无论如何,茧居族总是会突然做些旁人无法想像的举动,你要自己小心。』
对话虽然中断了一阵子,我还是继续这个话题。
「是吗?」
『茧居族的房间里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潮汹涌。茧居族的思考能力是日日每况愈下。人与人对话需要高度的思考能力,像是观察对方脸色,确认对方话语真正的意思。但当人不再对话,大脑机能会立刻下降。甚至会想不起九九乘法表,或写不出平假名。而人只要有多余的空闲时间,思考就会愈来愈负面。恶意逐渐膨胀,自然会想找人发泄,但茧居族根本没有与人交际,自然也没有发泄对象。所以他们会突然伤害最接近的家人。』
我愈听愈后悔听了这番话。
『话说回来——』
声音再次中断。这次通话再也接不上,直接挂断了。
我等著手机再次响起,却毫无动静。可能不是什么现在非说不可的事吧。
我重新思考日影同学的事。
果然还是要弄清楚,日影同学到底和谁绑在一起——就算对象不是日影妈咪,也有可能是其他家人。
不,先不论红线的问题——必须让日影同学走出来。
喀喀喀——我听见桌子忽然一阵震动,赫然回神。
是手机震动著桌子。隔了一拍,手机铃声才响了起来。
是姊姊?我以为她放弃继续聊天,是走到收讯好一点的地方了?
我暗自心想,然而电话并不是姊姊打来的。
手机萤幕上显示『不明来电』。
我宛如心脏被人打了木桩,一阵冲击传遍全身。
我不用接电话都知道对象是谁。这个感觉——是那个〈陌生人〉。
自从他指引我去车站,目睹男人被推下月台之后——就没有接过他的电话了。
脑内瞬间涌现当时的画面,我闭上眼,想甩开那景象。
电话仍然响个不停。
就如同窗帘间的漆黑隙缝。无论我多想忽略,都无法移开目光。
我下定决心,接起电话。
「……喂?」
『好久不见。隔了很久没有问候你,真是不好意思。』
〈陌生人〉的声音依旧经过变声处理,听起来一样扭曲。他的道歉也一如往常搞错方向。我一听见对方的声音,马上就后悔接起电话。
「我可没等你问候。你又想来整我了?」
『你还真是彻底讨厌我呢,总之我先向你致歉。对不起,真是万分抱歉。但我只是希望导正结果,希望告诉你真相。毕竟——你已经跟人系在一起了。』
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揪紧,呼吸一滞。
没错,〈陌生人〉也看得见红线。他一定知道我和繁子同学系在一起。
「你知道?」
『当然。』
——不对,等等……这就是原因?
「……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我和繁子同学系在一起,所以你才把血给我……让我看得见红线?为了告知我事实?」
『很好,渐渐导正了。没错,就是这样。哎呀,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高姿态了?真不好意思。好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陌生人〉故意顿了顿,接著说:
『一个人没有线,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你对于线的认知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一个人没有系著线,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和别人相系。』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围绕全身。彷佛有群小小的黑虫聚在脚边,缓缓爬上身体。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不能透露更多了。
只是请你记住,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愈是想挽救,人就死得愈多。杀死、被杀死,杀死、被杀死,死,死,死,死,死……』
当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手隐隐颤抖著。
自己如同被施了诅咒。
不,我早就被诅咒了。
受诅咒的红线。
眼前存在无数门扉。圆形的房间。房间被门团团围住。开了一扇门,走向下一间房间。房间里同样存在许多门。开了又开,眼前仍然存在著门。
……出口在哪里?
我真能斩断这条受诅咒的红线?我半发狂似地不断打开门。
「……斩断?」
开门的手赫然停住。自己说出口的话,让我联想起了什么。
之前也有这种状况……对了,就是去废弃医院的时候。
有什么不对劲。
但我怎么思考,都想不出答案。
我只能伫立在充满门的房间里,茫然若迷。
6
结果我彻夜未眠。
我手靠在桌子上,撑著下巴,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陌生人〉究竟有什么企图?
他为什么要让我看见红线?想让我精神异常?不,不对,他应该有个明确的企图。他想引诱我走向某种境地。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呢。」
虹子来了。她的嗓音就像棉花糖,软呼呼的,听者都会心中一阵甜滋滋。
「对啊,有点忧郁。」
「天空阴阴的,看了会让人更忧郁喔。」
「可能吧。」
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咦?那里怎么了?」
是手指。虹子的手指,左手小指。
「……嗯,割到了。」
虹子的手指包著绷带。
「被美工刀割伤的。」
我脑中浮现〈陌生人〉昨天说过的话。
一个人没有系著线,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会和别人相系。
我忍不住抓起虹子的左手,目不转睛地观察。
「咦?怎么了怎么了?」
「啊、对不起。」
我急忙放开手。没事,她手上没有线。
「我只是有点担心。」
「稍微被美工刀割到而已,你担心过头了。」
「也、也对。」
我转移话题,掩饰刚才的举动。
「……说起来,我们班有一位日影同学,对不对?」
「日影同学?喔喔,你说小日和?」
「日影同学的绰号叫做小日和?」
「对呀。朝生同学怎么会用『日影同学』称呼?叫得好见外喔。你说小日和怎么了?」
「虹子和日影同学说过话吗?」
「有呀,小日和不来学校以后,我还去小日和家好几次,想约小日和出来,但是都失败了。」
虹子真善良,她果然也关心过日影同学。
「日影同学还有来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唔嗯,该怎么说……小日和不太会表现自己。只要态度强硬一点,小日和就会勉强自己顺从别人的想法。你听得懂吗?」
「嗯,算是懂……」
「怎么了?你又想做什么了吗?」
「呃,没有,不是这样——」
「哼~?」虹子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你知道『多管闲事超人』吗?」
「呃,那是什么?是动画或漫画的标题?」
「不是,是我自己幻想的英雄。」
她怎么会觉得,我知道她自己幻想出来的英雄?而且自己脑中的世界明明可以自由妄想,她怎么会取名叫做『多管闲事超人』?
「多管闲事超人会到处多管闲事,解决各种事件。朝生同学好像他喔。是只属于我的英雄呢。」
——咦?最后那句话是……
钟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了。
「『多管闲事超人』,你要加油喔!」
虹子说完,顽皮地笑著,并走回座位。
一道光射入眼帘。
云朵分了开来,太阳露出脸。感觉已经好久没见到阳光了。
然而阳光只维持了片刻,乌云随即遮住太阳。我察觉到了一道锐利视线。
繁子同学的双眼如井口般深邃漆黑,直盯著我不放。
她还像一支坏掉的笛子,发出「呼咻、呼咻」的喘气声。
——总之就是恐怖到不行。
7
果然下雨了。
放学的学生们纷纷撑起雨伞。从楼上看来,如同五彩缤纷的花朵接连绽放。
我从生物实验室的窗户望著楼下的景象,一边放空。
生物实验室的器材室分配给生物研究社使用,和社团办公室差不多。器材室里放著培养花朵的肥料和其他器材。现在是梅雨季,我基本上没事做,不需要特地跑来器材室,但繁子同学下令让我在这里等著。
难不成她当真不满我在教室和虹子聊天,打算对我说教?应该不可能。
「雨水如果变成长枪,大家就都死定了呢。」
她站在我正后方,悄声说道。这状况已经发生好几次,我仍然吓得叫出声来,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换成硫酸又如何呢?」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接著开始做起没天良的妄想。
「对了,提到硫酸就想起来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柜子,开始打开柜锁。
柜子里摆著很多药品,由教师严格管理,学生应该不能随便取用才对。
但繁子同学为什么有药品柜的钥匙?而她为什么要随手打开锁,拿出药瓶!
「就是这个。」
繁子同学拿著小黑瓶,瓶身上写著『硝酸』。
「你应该有经过老师允许吧?对不对?快告诉我你有。」
「当然。」
她大概在说谎。明知是谎言,我却不想继续追究。
「……呃,所以,你不是找我有事?要做什么?」
「对,我们该走了。」
「走?走去哪?」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日和同学家。」
「不,你根本没说过。」
「还是你觉得不去也没关系?」
「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不想去。只是我很在意,繁子同学为什么坚持要插手管日影同学的事?算了……这也不是坏事。
「嗯,我知道了。那我们走吧。」
等等,既然要去那里一趟……
「啊,等一下。在这之前我想去一个地方。」
8
「如何,觉得怀念吗?」
我问繁子同学,她的脸色却毫无变化。
我口中想去的地方,就是日影同学以前读的国中。繁子同学也在这所学校待到二年级。
日影同学刚进饰梨高中,马上就足不出户,没有人熟悉这名同学。
不对,学校同学多半在躲我和繁子同学,就算有人瞭解日影同学,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所以我才想到,去一趟日影同学读过的国中,或许能明白日影同学的为人。
日影同学和繁子同学念过的这所国中,是著名的名门私立学校。
先不说我不认识日影同学,繁子同学居然念过这所学校。这让我有点讶异。
一抵达学校,我马上就庆幸自己带了繁子同学过来。
整所学校戒备森严。校门前站著两名面貌凶恶的警卫,气势逼人,彷佛在告诉旁人,想进学校得先打倒他们。
我之所以觉得庆幸,不是因为自己需要打倒警卫才能进校园,而是校友比普通访客容易进校园。
虽然有点担心,我还是让繁子同学一个人进学校,请她帮忙调查日影同学的各种情报。
我在校门前等著繁子同学,忽然有一名意料之外的人物向我搭话。
「啊,这不是楠见哥吗?」
是天城苗。
我刚才还觉得好像看过这所学校的制服。原来如此,天城苗穿的就是这里的制服。
她撑著红伞,抬头看著我。
不过——
「总觉得很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我的头脑还不错吗?楠见哥很没礼貌耶,小心我捅你一刀喔。」
看她鼓著双颊,最后那句话应该只是玩笑。但从她口中说出来,感觉还是很真实。
但既然她能随口拿这话开玩笑,家中状况应该是好上不少。看她撑著红雨伞,或许就是好兆头。
「你的脚也痊愈了呢。」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天城苗笑得腼腆,又带著一丝安心。
「你今天来应该不是特地来见我的,有事吗?」
「嗯,我的确有点在意你的状况,但不知道你念这所学校。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
「你今天没跟这个人在一起吗?」她将手背放在胸前垂下,做出模仿幽灵的手势。
「你这是在模仿谁?」
繁子同学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天城苗背后。
「呜哇!」
天城苗惨叫一声,吓得向后一弹,绷紧神经地说:「出现了!」
「如何?」
我走到天城苗前面,询问繁子同学调查成果。
「很不错,瞭解了不少事。」繁子同学肩膀微抖,诡异地笑了。看繁子同学笑得这么开心,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瞭解什么?你们又想把谁逼入绝境了吗?让我加入嘛!」
天城苗看我和繁子同学在自己头顶上对话,拚了命想插嘴。
「哎呀,水木同学。」
有一名戴眼镜,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子叫住了繁子同学。
「老师再见。」看学生纷纷向她道别,应该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你过得还好吗?没想到会发生那种惨案,老师很担心你呢。繁子生前是那么优秀……」女老师露出沉痛表情,出声问候繁子同学。
——那种惨案?不对,更奇怪的是最后那句话。说得好像繁子同学已经死了……
繁子同学明显有些动摇。头发遮住她的表情,她却故意撇过脸,丢下我一个人,慌忙地离开。她刻意不发出脚步声,脚步却又莫名快速。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匆忙追上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人在附近的河畔。
她没撑伞就站在河边,远远看去,简直像是地缚灵。不但不幸死在河里,尸体还迟迟浮不上河面。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好久。」
——其实我只是追著红线找。
「日和同学曾经有个朋友,叫做四隅月绘。」
她可能想忽略刚才发生的事。我不打算戳破,继续聆听她说明。
日影的朋友,名字是『四隅月绘』。名字听起来方方正正,给人正经八百的印象,让人联想到学生会里会有的眼镜角色。
日影同学在刚才那所国中里认识了四隅月绘。日影同学体弱多病,经常请假。四隅月绘总是很关心日影同学,还会带她一起去学校上课。日影同学读国中的时候之所以没有成为茧居族,都要归功于四隅月绘。
「那位四隅月绘同学去哪了?既然她们感情这么好,应该会想上同一所学校。还是她直接去念了前段的学校?」
「不,四隅父亲经营的店似乎在去年冬天倒闭了。四隅没有继续升学,而是留在家帮助父母。我问到了地址,明天可以一起去拜访她。」
——怎么回事?繁子同学这次真的比较积极。她对茧居族这么有兴趣?
「另外,我听见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令人在意的事?」
「日和同学的母亲似乎经常投诉国中。投诉内容几乎都像在刻意刁难学校。」
也就是说,她是最近新闻常提到的那种怪兽家长?
看日影妈咪那自然的笑容,很难想像她会是这种人——不对,也不一定。
看她过度顾虑女儿的模样,会刁难学校也不意外。姊姊也提过,女性茧居族足不出户的理由,通常和母亲有关。
要让日影同学走出来,关键果然在日影妈咪身上。
甚至能进一步推测——她或许也是日影同学系上红线的原因。
9
我和繁子同学道别,独自走在回家路上。雨刚好停了,我故意绕了远路,经过日影同学家门前。
日影同学身处的房间,仍然盖著厚重的窗帘。
我甚至分不清屋内有没有点灯,忍不住开始联想——漆黑的房间,只剩下电视机的亮光,照亮日影同学的脸庞,以及她空虚的双眼。
「你有事找我们家的人吗?」
我听见有人出声搭话,讶异地回过头,看到一名穿著西装的中年男子。从外表推测,他应该是——
「请问您是日影同学的爸爸吗?」
「是。」日影同学的父亲简短答道。
我不懂西装的好坏,但是他的西装十分合身、挺拔,看起来很昂贵。
不只是西装,眼镜、手提包、鞋子都非常适合他。连对穿搭一窍不通的高中生都感觉得出来,这个人全身的行头都经过精心挑选。彷佛用全身向旁人宣告,我就是精明干练。搞不好他的名片上也写著类似的字词。
日影的爸爸也和妈妈一样,比较有「爹地」的感觉。
日影爹地看起来应该很讨厌讲废话,我决定直接了当地问他问题。
「请问您怎么看待日影同学的状况?」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眼镜明明没有滑掉,他却用手指推了推眼镜。
「就是足不出户的状况。」
「……你又是怎么想的?」
「可以的话,我想救日影同学。」
「救?」
我自己也觉得完蛋了,这发言或许不太恰当。
日影爹地冷淡地说了下去。声音彷佛ATM或售票机的语音导览。
「你认为那孩子走出家门,比窝在家里幸福?」
「您不这么想吗?」我勉强坚持自己的立场。
「狗可以在家优雅地酣睡,狼却要在山头拚命奔波,弄得伤痕累累,才能猎取一天的食物。你觉得哪一边比较幸福?」
我没办法马上回答。这问题很困难,我尝试在脑中代入双方的立场。
但当脑中的我化身成狼,向月亮长嚎,日影爹地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似乎没打算听我的答案。
「那孩子是个傻瓜。一走出家门,就会遭他人伤害,也可能莫名其妙伤害别人。我是用房间保护那孩子,那孩子才能活得更长久。」
「傻瓜?何必用这种说法!那是您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多相信她一点?」
我忍不住大吼了起来。
日影爹地仍旧面不改色,信心十足。再继续对话下去,他搞不好会要我也窝在他家试试看。
——用房间保护孩子,孩子才能活得更长久?
这真能称得上是最好的方法吗?
我家虽然遭逢各种灾难,姊姊却从来不会将我关起来(即便她有点过度保护)。
脑中一浮现姊姊的脸庞,我遗忘已久的回忆同时被唤醒。
「洋梨烈酒(Schnaps)」我下意识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嗄?你在说什么?」
「不好意思。」对方都开口问了,我只能勉为其难地说下去:「以前我姊姊曾经收到这种酒。这是一种瑞士产的酒,酒瓶里会放著一整颗洋梨。姊姊曾经问我,洋梨比瓶口大很多,知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么大颗的洋梨塞进酒瓶里。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姊姊就用自信满满的表情告诉我方法。她说是一开始就把洋梨放进酒瓶里,再等果实长大。我一听,突然觉得洋梨很可怜。一想到洋梨被人类擅自决定未来,从此关在瓶子里……」
「你居然会同情一颗洋梨?」
「我知道听起来有点丢脸……不过,姊姊称赞了同理心泛滥的我。」
日影爹地又一次推了推眼镜。
「你擅自觉得活在外头比较幸福,所以想让那孩子走出房间。假如那孩子最后却过得凄惨潦倒,你又能怎么办?难不成想说声道歉就了结?」他指著我的脚:「你还不懂吗?你已经越界了。」
我一听,忍不住向后退。
随后,我想起了树。心脏顿时一缩,开始呼吸困难。
脑中涌现〈陌生人〉的话语。
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愈是想挽救,人就死得愈多……
我看向日影爹地的左手。他手上没有绑著红线。
「……我有个奇怪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日影同学没有兄弟姊妹吗?」
「对。」
「您家里只有日影同学,还有两位而已?」
「是又如何?」
这代表日影同学并不会和家人互相残杀。
也就是说,日影同学一旦外出,他就有可能被某人所杀,或是杀死某人。假如演变成这种状况——一切就是我的错了。
我不自觉差点淹死花朵,同理可证,我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又伤害其他人。
我再次望向日影同学的房间。
看著那宛如厚重布幕的窗帘。对日影同学来说,那间房间究竟是抵挡外敌的堡垒,还是无力逃脱的监狱?
10
铁卷门紧紧关闭,门上写著『现做便当』。
下方还写著营业时间。现在是傍晚,还在便当店的营业时间内,却完全看不到任何现做便当。
我和繁子同学按照昨天的决定,拜访日影同学的好友,四隅月绘的家。这栋房子是住家兼便当店,一楼挂著『四隅便当』的招牌。昨天听说这间便当店倒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重新开店的迹象。
我敲了敲铁卷门,朝门内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不在家。」
老实说,我有点安心。我还很挂念日影爹地昨天说的话,已经迷失自己的目标。
其实在过来的途中,我又是明显地大口叹气,又是脚步沉重,暗示自己今天没什么干劲、昨天遇到不好的事。繁子同学却完全没有出口关心我,反而一直在练习韧带断掉的声音。她最近似乎迷上了这声音。
啪叽啪叽响个不停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用嘴巴发出这种声音的。
「哎呀,你们是四隅的熟人吗?」
可能是我们看起来很困扰,附近的邻居正好路过,向我们搭话。那是一名主妇,穿著围裙,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留著一头独特的卷发,不知道是卷度快消失了,还是她原本就要求这种要卷不卷的发型。
「我们来找月绘同学。」
虽然觉得她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还是抢在繁子同学之前回答。
「四隅已经不住这里了。大概快两个月前,他们全家突然不见了。」
主妇说著,表情莫名有些欣喜。明知道周遭没有别人,她还特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将脸凑过来,低声说道:「他们好像趁夜跑路了。」
「是吗?」我的表情分明就在抽搐,主妇却像个落语家,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自动说起四隅家的传闻。我明明根本没问这么多。
照主妇的说法,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四隅便当』开始传出不好的谣言。像「会卖坏掉的食物」,或是「只是把冷冻食品装在一起卖」等等。
『四隅便当』原本就没有死忠顾客或特别的卖点,这负评严重打击店里的生意。原本附近公司还会向他们订便当,却接连中止契约,『四隅便当』根本无力挽回。
「那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主妇说完想说的,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彷佛是我们抓著她问事情似的。
我再次看向紧闭的铁卷门。门上满是锈迹,文字几乎快消失了。
主妇们想必会望著铁卷门,传一些没根据的谣言,像是之前经过就闻到恶心的味道之类的。我能轻易想像她们讲八卦的模样。我自己曾因为父亲的冤案,背地里被人说些无凭无据的传闻,对这状况感同身受。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之中,繁子同学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朝生同学,从这里进得去屋里呢。」
我急忙观察四周,只见繁子同学跑到铁卷门旁的四隅家玄关,还开了大门。
「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既然他们连夜逃走,这房子已经不属于任何人。我们何不看看里面再走?」
「不对吧,这房子还是四隅家的啊。我们这是堂堂正正的擅闯民宅啊。」
「堂堂正正呀,过奖了。」她扭曲我的原意,羞涩地低下头,然后直接走进屋里。
我大叹一口气,几乎要把灵魂给吐出来,还是只能半放弃地跟在繁子同学后头。
「等我一下啦。」
我以为屋内已经搬空了,结果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摆得好好的,甚至让人怀疑这家人是不是真的跑路。也有可能是他们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心力带走行李。
我绕到厨房查看。
刚才听见四隅便当店的负评,还想像著一个油腻腻的空间。结果厨房却清理得格外乾净。不对,甚至是乾净过头了。
我发现墙上贴著一张照片。照片右边是一名中年男子,穿著脏污的厨师服,左边的中年太太也是同样穿著,正中间站著一名穿制服的女孩。他们拍照的地点就在这间厨房。所有人都朝相机露出笑容。
「这是……」
「应该就是四隅家成员。」
也就是说,相片正中间的女孩就是四隅月绘。
四隅月绘的长相很符合我的想像,女孩一头漆黑长发,不染不烫,脸上挂著眼镜,看起来就是一位资优生。眼镜后方的眼神充满自信,看起来很擅长照顾人。
「嗯?奇怪?」
照片有点不太对劲。
(插图014)
照片中,三人身后看得到一个大汤锅,实际上厨房里的汤锅却不翼而飞。再仔细一看,墙上那些长长短短的菜刀也全都消失无踪。
他们可能只带上用惯的工具,就急忙逃走了。
——明明一家人笑得这么幸福……
我们接著走上二楼。找到四隅月绘的房间。房里放满了玩偶以及可爱的装饰品,充满少女气息。
端看这房间的模样,房间主人似乎没带走任何东西。然而我应该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总觉得房间死气沉沉。
我在电视上看过,家人无法接受小孩意外死亡,便让房间保持在小孩生前的摆设。这房间很接近上述的感觉——明明维持原样,却又有若有似无的不同。
繁子同学毫无顾忌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厚重如字典的精装笔记本。
这应该是日记本。繁子同学开始快速翻阅日记。「不能随便翻吧。」我明知道劝她也没用,还是说了出口。
想当然耳,繁子同学根本不打算住手,我也放弃劝说。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你看这里。」
繁子同学摊开日记本,拿给我看。
日期大约是一年前。页面写著『我想帮助日和』。
心跳微微加速。随便窥看他人隐私,让我起了罪恶感,但这句话强而有力地烙印在我的脑中,一回神,双眼已经追著文字看下去。
当时似乎发生了这些事。
日影同学上体育课的时候,被球打中受伤,日影妈咪打算把学校跟打球的同学告上法院。日影同学因为这件事受到霸凌,四隅月绘想方设法说服日影妈咪,试图化解这个状况。连续两周,她都没有纪录自己的日常生活,而是描述整起事件的过程。四隅月绘最后成功解决霸凌事件,却反被日影妈咪盯上。
我的脑中浮现不太好的想像。
那是日影妈咪散布『四隅便当』谣言的样子。日影妈咪全身覆盖黑影,只有嘴巴挖了空,张得大大的。
她的目的是分开四隅月绘和日影同学——以便保护自己的孩子。
四隅家全家跑路,正好和日影同学成为茧居族的时期相符。日影同学说不定是知道真相,才会足不出户。
我们将日记归回原位,来到庭院。
绣球花开得十分漂亮。明明种花的人已经不在了,花朵却仍然朝气十足。
我垂眼看向地面,发现蚯蚓乾死在地上。
可能是连日下雨,害蚯蚓在地底吸不到氧气,只好爬出泥土。虽然爬出地面,却也回不去。
我想起了日影同学。
出得来,却回不去——
我回过神来,繁子同学拿起乾巴巴的蚯蚓,直盯著瞧。
「它死了呢。」
11
回去的路上,繁子同学问我: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她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已经察觉我的异状。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坦率地说道,并且告诉她昨天自己和日影爹地的对话。
「哦?」繁子同学听完,像职业棋士一样轻声回应,手轻靠下颚,思考了片刻。接著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我,开口说道:
「朝生同学知道薛丁格的猫吗?」
印象中,在说明量子力学的时候经常会用到这个词汇,但我不太清楚。
「就是把猫关进箱子里,灌入毒气的实验吧。据说猫在箱子里会同时存在活著跟死去的状态。」
自己说著说著,突然觉得很可怕。虽说这只是一种思想实验,但未免也太残忍了。
「这实验其实需要更详细的条件,但大致上这个描述是正确的。日和同学的状况和这实验相去不远呢。直到打开箱子为止,谁也不知道日和同学是如何。连日影同学的父亲也不知道。」
脑袋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又根本毫无灵感。繁子同学的见解和日影爹地的想法好像有所出入,也不太符合薛丁格想表达的意义。
「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换句话说,只要不打开箱子,里面的人就会一直维持『可能活著』的状态。朝生同学,你真心冀望这种结果?打开箱子有这么恐怖吗?」
繁子同学独特的嗓音,今天在我的体内回荡得特别厉害。
声音敲打每一颗细胞,震荡身躯,使其火热。
————我究竟在怕什么?
我之所以会这么烦恼,不是因为顾虑日影同学,而是害怕自己受伤?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红线束缚住,变得动弹不得?
任何人都无法帮日影同学决定未来。
唯有日影同学可以决定自身的未来。
最重要的,应该是直率地告诉日影同学,这里有个人想救她出来——
为善宜速!内心的我在脑海中铿锵有力地这么说。我不知道我们的举动是否能称为『善』,但确实需要『快』。
「繁子同学!我们明天就去日影同学家!」
繁子同学唏唏笑著,对我说道:
「好了,箱子里会跑出什么呢?『惊喜就在开箱后』。」
她这话可能是想推我一把,但意思听起来实在太诡异,直接打断我的气势,双脚差点直接软倒。
——我真的可以这么做?
繁子同学不祥地笑著看我,忧虑遮住我的视野,眼前一片黑。
不对,眼前真的变黑了。乌云不知何时飘到上空。
现在或许不是梅雨季,搞不好只是乌云追著繁子同学跑
。
12
自己一大早跑来这地方,到底要做什么?
我忽然冷静下来,客观地想像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在内心自问自答。
现在我和繁子同学躲在电线杆后方监视日影同学家。
我以为是要等放学后才去拜访日影同学家,结果是要等家里只剩日影同学时,才趁机去见她。刚才我们已经看到日影爹地去上班,现在正在等日影妈咪外出。
今天一大早,我一踏出家门,就听见繁子同学叫我的声音。她在门外等我出门。
不对,这描述并不正确。
我走进公寓电梯之后,她突然从身后叫了我。
「我们走吧。」她这么说。
这简直是鬼故事。
这种鬼话谁也不会信,可是我是说真的……我进电梯之前,电梯里一个人都没有……当我一回神,她就在后面了……
托她的福,我吓得全身一跳,脖子的筋直接卡住了。
「是说,今天还要上课,怎么办?」
「请假了。」她答得既乾脆又冷淡。
那繁子同学为什么还穿著制服?我的内心忍不住升起无所谓的疑问。
——不对,还有令我更在意的事。那里面是什么?
繁子同学手上的不是上课用的书包,而是一个更大的波士顿包。
不知道里面到底塞了什么,总之里头的东西已经超出容量,波士顿包不旦塞得鼓鼓的,形状整个扭曲,走路时还会听到各种材质互相摩擦,发出喀喀声。
「我说,那个包包里头装了什么?」我怯生生地问了一下。
「各种东西。」
「好可怕啊。」
「不用怕,里面大多是在大门堂买的东西。」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大门堂?」
那间店跟「安心、安全」相去甚远,店里塞满各种可疑物品,反而危险又令人忧心。
「是,我跟大门堂的伸夫店长买的。」
「伸夫?老板的名字是伸夫?」
「是呀,下次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请容我拒绝。」
我们聊著天,一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日影妈咪终于现身。她应该是要外出购物。从穿著推测,不像是要去很远的百货公司,购物地点应该是附近的超市。
好了,开始行动。可是繁子同学打算做什么?我只希望她比照天岩户传说,开个宴会,让房里的人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妙,这种程度就很足够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日影同学,我们来到家门前。
「现在要怎么办?」
刚才已经确认过,日影妈咪离开家之前已经锁门了。我不认为按按门铃,日影同学就会自己出来。
「朝生同学,你在说什么?眼前有扇门呀。」
繁子同学说完,不客气地打开庭院的门,走上阶梯,还准备打开玄关大门。
金属与金属一阵碰撞,传出声响,大门拒绝了繁子同学。日影妈咪已经上了锁,开得了门才奇怪。
然而,繁子同学一副好戏才要开始的态度。她将波士顿包扔在地上,拉开拉炼,双手伸进包内。
繁子同学拿出一串我从未见过的超大钥匙串。钥匙圈大得彷佛能套住狮子的脖子,圈上挂著超过五百支钥匙。仔细一看,钥匙圈还标著这附近的街道名称跟号码。
——她立刻就拿出这么吓人的东西。大门堂果然危险又让人不安。
繁子同学从钥匙串中挑出一支,插进钥匙孔,轻而易举地打开大门。我想已经没有任何门能挡住繁子同学了。
我已经吐槽不完眼前的诡异状况,更是各种良心不安,但一切都是为了见到日影同学。我默默跟在繁子同学后面。
一走进屋内,三楼随即传来细微声响。繁子同学看了我一眼。她应该是在暗示我不要弄出声音。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阶梯。
繁子同学走路原本就不会发出脚步声。而我不管怎么放轻脚步,阶梯还是会发出吱呀声。建筑物本身并不旧。可能是阶梯装了类似莺声地板的设计,人一走动就会发出声音,只是我们之前来的时候没注意到。
三楼传来的声响戛然而止。
我和繁子同学也顿时停下脚步。
——一阵破风声传来。
繁子同学宛如鸟儿飞过似的,迅速奔上阶梯。
对方惊觉房外有人。
反正已经不需要注意声响。我急忙追上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直捣黄龙,来到日影同学的房间,转动房门门把。但是房间早已上了锁。
我感觉得出门内有人屏息以待,观察外侧的状况。紧张感化作黑雾,从房门隙缝泄漏出来。
繁子同学再怎么厉害,应该也没有这间房间的钥匙。
——我才这么一想,她又拿出刚才那串钥匙串,随手打开了门锁。大门堂为什么有办法拿到这栋房子的房间钥匙?
不过,我有些讶异。
我以为繁子同学可能会从精神面刺激对方,让对方自己打开门锁,她却选择最直接的做法,感觉似乎有些焦急。
不论如何,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
我这么心想,但门只开了一小条缝。
咚!门后传来沉重的声响。似乎有东西挡住了门。
那可能是衣柜或书柜。一个女孩子,又窝在家里好一阵子,竟然这么有力气。或许是人在危急时刻才会发挥的怪力。
从门缝看得见日影同学的房间。
物品四散,还散发野兽般的臭味。
门内突然大声播起音乐。是之前那首动画主题曲。
我也没余力跟她慢慢耗了。我放声大喊,试图压过音乐声。
「你出来吧!不能再继续躲在那种地方了!」
繁子同学也跟著劝说。她不像我嘶声力竭,只维持平时的音量。但是她彷佛使用从未有人发得出的音域,不同于其他声响,显得特别清晰。
「只能趁现在。」
对方正用力推衣柜一类的重物。开了缝的房门即将关上。
我用力推动房门,门却一动也不动。
喀锵!
楼下传来开门声。
——糟了!
日影妈咪回来了。她未免太快回来了,是不是忘了东西?
繁子同学朝著门继续劝说。
「你只是为了不死去而活吗?人唯有活在当下,才称得上活著。你必须面对现实。」
她的声音与话语传进我心底的源泉。洞窟中静静沉睡的冰冷湖泊,彷佛开始火热沸腾。
日影同学听进了这番话,似乎开始动摇。房内传来凄厉的惨叫。
「呜啊啊啊啊!」
这喊叫有如怪物的咆哮,又类似孤独士兵的怒号,试图出声激励自己。
「日和!怎么了?」
二楼传来日影妈咪的呼喊。
「朝生同学,请帮我争取一点时间。」
繁子同学一边翻找带来的包包,一边说道。她还有别的打算?
「我知道了。」我这么回答后,走向楼梯。
楼下听得见脚步声,日影妈咪上楼来了。
「不好意思,我们擅自——」
上楼的声响十分粗暴,感觉得到日影妈咪异常愤怒且错乱。我还没看到对方的脸,就忍不住开始辩解。
我窥看楼梯,日影妈咪也正好走上楼。
——日影妈咪上楼的同时,直接扑向我的胸膛。
我一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瞬间翻过身,闪开了她。我并没有预先准备闪避,而是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
日影妈咪全身顺势撞向墙壁,当场软瘫在地。当她停下动作,我才惊觉她刚才想做什么。
日影妈咪双手握紧了菜刀。
我慌忙检查自己的身体。制服稍微被割开了。
我吓得面无血色。好危险,我闪得再慢一点,就会被她刺中了。我忽略自己擅闯民宅的事实,虚张声势大喊:「你在做什么啊!」
「我要保护日和。」日影妈咪说完,再次握紧菜刀,站起身。她双眼没有聚焦。整个人彷佛受扭曲的责任感操控,失去自我。
走廊很狭窄。假如她再冲过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闪不闪得过第二次。
「繁子同学,还没好吗!?」
「还差一点。」
我双眼紧盯著日影妈咪,根本不知道繁子同学在玩什么把戏。
「朝生同学——」
繁子同学从身后对我说道:
「请别犹豫。请你认清楚,是谁扭曲了日和同学?又是谁造成现在这种状况?」
——她是在叫我不要犹豫什么?
我再次与日影妈咪面对面。
她把菜刀握在腹部的位置。
刀尖对准了我,我不由得绷紧全身——吞了口唾沫。
走廊很窄,她若是直接刺过来,我无处可逃。
……不对——不一定。
日影妈咪为了把菜刀紧握在腹部,身体向前倾,头会比菜刀先撞过来。
假如我先发制人——
「——杀死对方吧
。」
那宛如从体内发出的嗓音令我背脊一寒。
声音比以往回荡了更多次,显得特别低沉。我甚至分不清那是繁子同学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心声。
「——这世上就是有人该死。」
这是什么——是繁子同学的声音?还是幻听?
我想起繁子同学用手术刀抵住树的喉咙时,她犹如石块的冰冷双眸。
水流拨乱深邃海底的沙尘,海水逐渐染成茶色。我的头脑就如同那幅景象,渐渐陷入混乱。
日影妈咪不会放过我错乱的时机。
「给我闪开!」
她化身成冲锋的士兵,全力冲了过来。
脑中再次响起繁子同学的声音:「杀死对方吧。」
我——我要——
碰!
——我接住了日影妈咪。
我们一起向后倒去。
「朝生同学!」
繁子同学的语气难得慌张了起来。声质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日影妈咪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慌乱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
我感觉得到鲜血渐渐渗进制服里。
——死。
「……我还以为死定了。」
菜刀停在我的腹部前方。我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右手压住日影妈咪的手。但还是挡不住对方的力道,不小心用左手握住菜刀刀刃。
我的血沿著刀刃滴落,弄脏了制服。
日影妈咪看到血,这才恢复神智。
「咿、咿咿咿咿!」她尖叫,丢开菜刀,向后倒去。瞳孔瞪大,表情彷佛在说,自己不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吓得脸色发青,喃喃自语著:「不是、我不是。」
「您说想保护,保护孩子……不是用这种方式吧?」
我强忍左手的痛楚,挤出这句话。
「朝生同学……看你正在兴头上,真是不好意思。我准备完成了。」
我回过头,只见繁子同学已经结束准备工作,站在门前。
看向房门,门把、上下绞炼等三处分别黏著小小的,像白色黏土的东西。
黏土上插著两条细线,连接到一个又黑又小的塑胶箱。黑色小箱也用黏土黏在门上。
我的脑袋浮现繁子同学从生物实验室拿出来的硝酸瓶。
……塑胶炸弹?
「咦?不不不,不可能吧……繁子同学,这不会是那个吧?」
「就是那个,朝生同学。」
「给、给我等一下!」
我看见繁子同学的手上拿著一个小按钮。
「请找掩护。」繁子同学说完,走进日影同学房间的对面房间,关上房门。
「喂,骗人的吧……」
我瞬时做出摔角的擒抱动作,一把扑向日影妈咪。
碰!
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一阵震动传来。
不过爆炸声比想像中还要小。
只冒了一点点烟,看来爆炸规模远比我预想中小得多。
我确认自己平安无事,又看向日影妈咪。我们都没受伤。但是日影妈咪在被我推倒的时候撞到头,晕了过去。
——不过,繁子同学竟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
繁子同学走出房间。
「繁子同学!就算是为了开门,但刚才那玩意儿是塑、塑胶——」
繁子同学用食指抵住我的嘴。
「朝生同学,请冷静一点。先不提这个,快点开门!」
塑胶炸弹还塞满我的思绪,但繁子同学格外急迫,我只能听从她的话,搬开日影同学的房门。
炸弹只精准炸坏了房门门锁和绞炼。
「可恶。」
我抱著房门,直接拖到走廊上。
房里出现书柜的背面,我用肩膀推了一下,一动也不动。
我朝繁子同学看了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用眼神暗示我:「不需要客气。」
没办法了,这都是为了放日影同学出来。
「我要开门了!」我先是喊了一句,才奋力踢开书柜。
砰的一声!书柜倒下,日影同学的房间终于现出模样。
房内完全遮住外头的光线,比想像中黑很多,还有湿气的闷臭味。依靠走廊照明,我勉强看出房间的全貌。
墙壁角落堆满书本、游戏跟纸箱,房内放有最新的电视机、电脑和稍大的床铺。
日影同学就站在房间中央。她的头发又长又杂乱,身体细瘦。身上只著一件男用尺吋的大T恤,以及一件内裤。
我不知道眼睛该看哪,忍不住移开目光。她简直像在无人岛落难似的。
日影同学见到繁子同学,用力扑进繁子同学的怀中。繁子同学的长发被震得一晃。
自己的房门被人用塑胶炸弹炸开,气得七窍生烟也不奇怪,她却出乎意料是这种反应。我还以为她会又哭又叫,大吵大闹——
日影同学静静地哭泣。她或许一直在期待有人放自己出来。
不对,还是其实是日影爹地跟妈咪联手监禁了她?
「——奇怪?」
我察觉她身上出现更大的变化。
日影同学左手上的红线——消失了。
改变了?繁子同学改变了未来吗——?
她用塑胶炸弹炸飞了红线,以及未来将会发生的悲剧吗?
————切断了。切断线了!
繁子同学被日影同学抱住,不知所措,只能像木棒一样,呆站在原地。
日影同学开口说:
「我好害怕。我不想就这么死掉,所以……」
她拚命挤出声音,语带颤抖。
繁子同学没有改变姿势,只稍微放松了肩膀。这或许是繁子同学拥抱他人的方式。
「没问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日影妈咪按著头,走了过来。
或许真正该解开的,是这位母亲的心结。我不自觉绷紧神经,等著她的发言。
日影妈咪见到日影同学,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
她可能好几年没有正眼见到女儿的脸。是这么久没见,女儿落魄的模样吓坏了她?
这也难怪,日影同学的脸消瘦得不得了。
——嗯?
我看到日影同学的长相,感觉有股电流窜过脑袋。
我稍微开启最近的记忆大门,门中露出些许照明。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女孩。
日影妈咪喃喃说道:
「为什么你在这里?日和去哪了?」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日影同学指向房内的床铺。
日影妈咪急忙走向床,使劲拉开被子。
——被子底下有一个男孩,背上插著菜刀,显然已经死了。
繁子同学缓缓拨起浏海,露出脸蛋,对日影妈咪说道:
「要诅咒的话,就诅咒你自己吧。」
13
两周后,我在一间家庭餐厅,等著见某个人物。
对方还没到。今天繁子同学也不在我身边。
死在那张床铺上的人——是日影日和本人。
我误以为是日影日和的那女孩,其实是被日影日和囚禁的四隅月绘。
——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我一听见日影日和这个名字,直觉以为是女孩子,便成了一切错误的开始。
班导师怕麻烦,说明不够充分,繁子同学用敬称称呼所有人,我又没什么朋友。种种条件重叠在一起,导致我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弄错了。
那张写著『谁』的纸条,是四隅月绘写下的。她应该是想写『谁来救救我』,又害怕被日影日和发现,只来得及写开头。
日影日和是为了监禁四隅月绘,才成为茧居族的。
——四隅家搬家一事,就是事件起因。
日影日和以为再也见不到四隅月绘,便趁她不在家时跑去她家,杀了她的父母。并且威胁回到家的月绘,把她带回自己家。
最令我吃惊的是,日影日和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家里关了别人。他们完全不瞭解日影日和。
日影日和把四隅月绘的父母埋在绣球花盛开的后院里。
他用厨房的菜刀和锅子把人分尸,比较好埋。从后院挖出尸体时,同时发现了菜刀和锅子。
日影日和留了最后一把菜刀威胁月绘,带回自己家里。
而那把菜刀就插在日影日和的背上——那似乎是四隅月绘的父亲最珍惜的菜刀。
四隅月绘逐渐康复,却仍会发生呼吸困难的症状。
当我得知所有真相时,胸口一阵苦涩,难以呼吸。四隅月绘恐怕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我和繁子同学曾经前往四隅月绘的病房探病。
她本人希望向我们道谢。
四隅月绘凝视病房角落,这么说道:
「楠见同学之前在日和家前面,和日和的爸爸起了争执,对不对?你当时说:『那是您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多相信他一点?』在房间里也听得到那句话……日和已经很久没有像当时那样,露出像人一样的表情。」
「像人的表情
?」
「是啊,他关在房间以后,完全没了表情,像是戴了面具一样。可是他听了楠见同学的话,皱起了脸,看起来很痛苦……若是能早点遇见楠见同学跟水木同学——」
四隅月绘说不下去,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告诉她:「绣球花开得很漂亮。」
「咦?」四隅月绘吃了一惊,望向我,似乎不懂我在说什么。
「你家庭院不是种了绣球花?没人照顾还是开花了,好坚强。」
「是吗?」四隅月绘流著泪,微微扬起笑容。
「我们学校有座屋顶庭园,你下次可以来看看。里面开了很多种花。」
「很漂亮吗?」
繁子同学抢在我之前说道:
「漂亮得让人想死呢。」
她说完,很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四隅月绘见状,不知为何,也露出了微笑。
——结果我还是没有切断红线。当时那条红线并没有断,而是红线的诅咒成真了。
顺带一提,繁子同学看到日影日和弃置在走廊上的剩菜,当下就察觉有人被监禁了。似乎是每个餐盘的吃法不太一样,但我完全分不出来。
(插图015)
她在四隅月绘家看见那本日记本,马上发现被绑架的人就是四隅月绘。理由是写了『谁』的纸条和日记的字迹一模一样。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警察并没有发现有人引爆炸弹。
警方以为是有人用铁锤强行撬开房门,谁也没想到其实是高中生用炸弹炸开了门。也幸亏日影妈妈途中晕倒了。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
我约了要见面的对象——就是天城苗。
天城苗大致上瞭解整起案件。
她没有开口问,是我主动告诉她前因后果。我或许是希望有人听完之后,来痛骂窝囊的自己。
不过天城苗并没有指责我。
「楠见哥继续做自己就好了。与其在黑暗中拚命睁大双眼,不如朝著光明迈进,这还比较好。」
我居然被国中生安慰了,真丢脸……但这番话稍微拯救了自己。谢谢你,天城苗。
「好了,楠见哥拜托我拿来的东西,我带来了。」
没错,我今天是请天城苗带某样东西过来,才约她见面。
那是毕业纪念册。
是日影日和和四隅月绘那一学年的毕业纪念册。
我太想看看日影日和的长相。想看一看他生前的模样。
我在饰梨高中到处找他的照片,但是他很早就拒绝上课,一张也找不到。
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确认日影日和的长相。
他有一点阴沉,却努力露出笑容。
现在他没办法露出这张笑脸了。
我咬紧嘴唇。
「那个……」
「啊、对不起。」
人家特地帮我拿毕业纪念册过来,我还哭丧著脸,反而对她不好意思。
「我也看过记念册,结果发现很有趣的相片。」
「咦?」
天城苗快速翻过纪念册,指著某一处说:「就是这个。」
这应该是企业参访的照片,拍到五个面带笑容的国中生。天城苗指著照片偏右方。照片偶然拍到的另一个学生——是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中途转学了,所以真的是偶然被拍到。
她的头发打理得整齐,露出整张脸。但最惊人的是她的神情。
——她笑得很温柔。
我不认识这么温和的繁子同学。
(插图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