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把故事稍微倒带一下。章节跳跃……
故事场景如同一张张幻灯片,不停翻动,接著硬生生停下。
……电话铃声大响。是装饰品。眼前有一个外型诡异的装饰品。手上感觉一阵温热。是姊姊。姊姊紧握著我的手。
不对,不是这个。倒带过头了。
场景再次跳跃。这次变成往前迈进。
……手术台。老旧的手术台上。针筒。装有红色液体的针筒。
不对不对,又错了。再向前跳跃。
……丝线。
就是这个。我追寻著红色丝线。
这条红线系在我的左手小拇指上,打了一个蝴蝶结。我之前在寻找丝线的另一端。
不,严格来说,我的目的地是今天刚转入的饰梨高中。
而在上学途中,我恰巧发现丝线延伸的方向正好就是学校的方向,不知何时,我的目的变成追著丝线走了。
一个多月前,我经历某件事之后,忽然开始看得到丝线。
这丝线的颜色很鲜红,更像是一道光线。它并不是笔直一条线,而是像波浪一样弯曲,轻飘飘地延伸出去。
似乎只有我看得到这条红线。没有人向我解释过红线的来历,所以我不太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确定「一般」一词适不适合套用在这种事物上,但就一般而言,先假设这丝线就是少女漫画里经常出现的『命中注定』的证明,丝线的另一端很可能就是……
开始看到丝线,之后又转学到同方向的学校——正常的青春期男高中生,总是免不了开始妄想。
我命中注定的对象,很可能就是饰梨高中的学生。
我这个人没什么特色,至今从未受他人青睐,非常不起眼。但我暂时先将这个事实塞进心灵深处,当作没看到,想像起各式各样的恋爱场景。
对象是同学或学姊都不错,也有可能是老师。甚至校内有学生是偶像明星也说不定。
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场景,就是经典中的经典,在转角撞见命中注定的她。
可能会是快迟到、叼著吐司、摔了一大跤,还大胆地露出内裤的美少女。
我又呵呵笑了出来。
应该没这么巧。
但天底下就是会出现这种巧合。
当我转过转角,她就出现在眼前。
只不过,我们相撞时发出的不是「咚」的一声,而是一股湿黏的声响。
我见到自己的制服染得一片红,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连忙抬起头。只见眼前出现一位长发女学生,身上和我一样穿著饰梨的制服。
没错,这名女学生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对象,水木繁子同学。
绑住我左手小指的丝线,毫无疑问、实实在在、紧紧地、牢牢地系在繁子同学的左手小指上。
我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与她邂逅。
但这也不能怪我,谁能想像得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她,竟一只手抓著尸体登场。
——那是猫的尸体。
繁子同学用两根手指捏住猫的颈部,像是捏著古早映像管电视的旋钮。
她就这样抓著猫尸,直盯著我的方向看。猫尸刚才弄脏了我的制服,她好歹该道声歉。然而繁子同学只是盯著我看,一句话也不说。
我耐不住沉默,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便说了句无意义的发语词,打破这阵静默。
「那……那个——」
啪啦。
猫尸的肠子滑落地面,声响打断了我的话。
「……你、你你你、你掉、掉了东西喔。」
嗓音顿时飙高。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难不成我一早就撞见妖怪?她其实叫做『耍猫尸怪』,专拿猫尸吓人?
这女孩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对象?
我再怎么会妄想,都不觉得自己会对她心头小鹿乱撞——现在心头倒是在别的意义上小鹿乱撞。
此时,一辆汽车驶了过来。
汽车停在我和繁子同学旁边,一名中年女驾驶下了车。
中年女驾驶戴著眼镜,给人有点神经质的印象,穿著方便行动的休闲套装。汽车后座摆了几个受儿童欢迎的卡通玩偶,可能是名主妇。她的双手戴著长至手肘的橡胶手套。
主妇见到繁子同学手上的猫尸,惊呼一声:「哎呀。」
繁子同学默默凝视主妇。我不知道她有何用意,但她驼著背,抬眼看著对方,像是在对主妇施压。
主妇似乎有相同感受,顿时尴尬了起来。繁子同学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要求主妇解释,对方却语中带刺地说「怎样啦。」并且辩解道:「也没办法呀。直接用手碰尸体,万一得了怪病怎么办?我还有小孩要养啊。」
看来就是这名主妇开车辗死了猫。
但她看来是不想直接碰猫尸,不知是回家还是去附近的超市,先拿了橡胶手套后才回到这里。
大多数人或许会责怪这名主妇,说她不该怕弄脏手,辗到动物的当下就该下车,直接把猫尸移到路旁。主妇那副厚脸皮的态度更是令人生气。
但我的想法不太一样。
我虽然也有冲动想指责主妇,但多少也想赞美她。她其实可以直接离开现场,却还是回来善后。我总是纠结这种无聊事。
——我不擅长憎恨他人。
我的目光回到繁子同学身上。
她或许是我命中注定的对象,我想知道她面对这种场面,会怎么做?是生气、教训对方,还是毫不在乎?
繁子同学不知何时摆出奇妙的姿势。
她的右手食指指向天空。我以为繁子同学想教训对方老天有眼,结果她说出口的话,我听都没听过。
「ㄊㄨㄣ ㄈㄚˇ ㄋㄧㄠˇ ㄇㄛˊ ㄓㄡˋ。」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繁子同学的声音。那嗓音彷佛从自己体内低喃出声,难以捉摸彼此的距离,十分诡异。她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彷佛念咒一般说出莫名其妙的词语,我不禁怕得僵住身体。最后两个字应该是「魔咒」吧,只听得懂这两个字更让人胆战心惊。
主妇可能也感觉到了,没来由的惊愕和恐惧使她双眼微微瞪大。
「这是源自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诅咒。给乌鸦吃下仇人的指甲和头发,对方就会被乌鸦咬死、吞吃入腹。」
她到底在说什么?主妇跟我一样露出疑惑的表情。紧接著,我在无意识间迅速把刚才的话语转换成文字。繁子同学刚才说的词该不会是——
——『吞发鸟魔咒』。
随著大脑重组文字,更凸显这句话的可怕。我这才惊觉,繁子同学手指的并不是天空。
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电线杆的顶端停著一只乌鸦。乌鸦的鸟喙染得鲜红,一上一下地咬著什么东西。
「有一种方法能强化诅咒。那就是让乌鸦吃自己的肠子。让乌鸦吃下塞满对对方的怨恨的肠子之后,这个诅咒必定会成真。」
我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乌鸦在咬什么。在繁子同学到场之前,乌鸦正在吃的是——死猫的肠子。
满怀猫儿怨恨的肠子。
「哈,你在胡说什么?不要说这种话,想吓死人啊。」
主妇语气颤抖,双眼紧盯著乌鸦。
繁子同学将高举的手指,迅速指向主妇。指头上的猫血顺势喷向主妇的脸颊。
「要诅咒的话,就诅咒你自己吧。」
嘎嘎——!乌鸦彷佛配合这句话的时机,大眼发亮,张大鸟嘴使劲鸣叫。
「不、不要啊——!!」
主妇拚命压抑的恐惧一口气炸开,有如水坝溃堤似地宣泄出来。
她吓得直不起腰,浑身发抖,发出不成声的悲鸣,连滚带爬回到车上,猛催油门加速驶离现场,头也不回。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繁子同学则对我低喃道:「我骗她的。」
「方才的话只有一半是事实。后半段让乌鸦吃自己肠子的部分,是我虚构的。」
繁子同学说完,冲著我邪邪一笑。
那表情与其说是笑容,比较像是在扭曲嘴唇。我不太懂她是想安抚我,还是让我更害怕。
我找不到能回应那张笑容的表情,只是脸颊抽搐、沉默不语。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以为她是为死去的猫儿生气,但她搞不好只是想捉弄那名主妇。
「那个、猫……」
「喔。」繁子同学这才垂眼看向猫,似乎早就忘记自己拎著猫尸。
猫被她捏著脖子,垂下肩膀,低头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告诉旁人,自己已经死掉了。不能这样放著猫不管。
「……我们把它埋起来吧。」
我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于是,我就在转学第一天,全身沾满猫血与泥巴,埋起了猫的尸体。
2
挖洞真的很辛苦。更何况,我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挖这么大一个洞。
我专心地挖著洞,同时胡思乱想。这个洞可能象徵我自己精神的一部分,也可能连到
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自己搞不好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稍微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接下来可能会出现两个月亮、独角兽,或是见到能跟猫咪沟通的老爷爷。妄想归妄想,我现在只是在挖埋猫尸的洞,除了埋葬猫尸之外,不会发生任何事。
我不过是遇见繁子同学这个古怪的女孩子,帮忙她埋葬猫尸。结果明明是转学第一天,制服却沾血又沾泥,还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没错,就只是这点小事——
然而,同学并没有心胸宽大地接纳我。
大部分同学似乎从转学第一天开始,就觉得我是个麻烦人物。班导看不下去我的制服这么脏,借给我一套运动服,但效果杯水车薪。
同学看我的眼神,如同看著在糖醋排骨里的凤梨。
像是在说:班上来了个不得了的家伙。
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我真的很想举手跟老师抱怨,说:「这和我预想的转学第一天完全不一样。」
只有座位符合我的想像。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校园剧常出现这种剧情,我原本可以开个小玩笑,说:「转学生一定会安排在这个位置吗?」,但现在这么说听起来只像在自嘲。班上的人似乎根本不想看到我,我才被安排坐到这个位置。
我张开左手放在书桌上,叹了口气。
彷佛一名哀怨地盯著婚戒、得了婚后忧郁的新娘。
自从遇见了那女孩,所有事都乱了套。
我顺著左手小指上的红线看去。
繁子同学穿著纯白洋装,坐在丝线的另一端。
一想到红线,就觉得「果然是这样」。我和繁子同学读同一班。繁子同学的装扮从沾有泥与血的制服,换成了纯白洋装。「不行不行,这么穿不好吧。你有没有带运动服?」班导问道。「我只有这件衣服。就只有这件。」繁子同学淡淡回答完,便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繁子同学的座位就在最前排的正中间。这位置原本就很显眼,再加上坐著一名穿著白洋装的女孩,根本就是在妨碍课堂进行。
现在把这场景拍下来寄给灵异节目的话,或许会直接得奖,像是『吓死人奖』之类的。
话又说回来,班上同学望向繁子同学的眼神令人很是好奇。
用非常讨人厌的譬喻方式来形容,那眼神很像在家里看到蟑螂。
明明看都不想看,又怕移开目光之后,那玩意儿会搞死自己,只好用眼角余光瞄了又瞄。同学的眼神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是在霸凌繁子同学,只是害怕她。
虽然对繁子同学很不好意思,但我内心甚至起了这种念头:其他同学会躲我,可能不是因为我制服沾满血又迟到一个小时,而是我跟繁子同学待在一起的关系吧?
——不,等等。难不成我们会因为一起被班上孤立,深入来往,最后发展出恋情?
我盯著左手小指上的红线,回想繁子同学在公园展露的长相。她的脸蛋的确很漂亮,而且不是随处可见的漂亮。她的容貌带著一股神圣美感,彷佛位于森林深处、还未受任何人染指的小湖泊。
或许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长发底下的容貌?
假如我能独占那张美丽的脸庞——
「我说……」
「咦?」
我回过头,一名女同学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双眼还直盯著我。「哇!」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终于理我了。」女同学露出非常柔和的微笑。
她的眼神清澈得不得了,又留著轻柔滑顺的中长鲍伯头,令人联想到森林中的妖精。她的身高、身材适中,和任何人站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都不会激起自卑感或优越感。假如我会画少女漫画,一定会在她身边画满花朵。
「我是班长,老师请我带你认识校园。」
我一听,重新看了看四周,这才察觉教室里没剩几名学生。
「那个,现在是……」
「已经到午休时间啰。」
看来自己专注于整理思绪,甚至搞不清楚现在是上课时间还是休息时间。
原来已经午休了?
「转学来的新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楠见朝生。」
「这样啊,我是那花虹子。」
「那花同学?」
这位宛如林中妖精的女同学,在我的笔记本写上『那花虹子』四个字。
她连名字都带著满满的柔美气息。
——决定了,我要擅自直呼她虹子。
(插图010)
3
「那会不会是新流行的徵兆?」
「咦?」虹子忽然间提起新话题,我还以为自己漏听了话,下意识回问。但似乎不是我漏听。
「就是呀,我今天上学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骑机车,身上穿著MAI1。」虹子的话题突然从原本介绍饰梨高中,跳到了自己今天早上的经历。
虹子的个性似乎相当天然呆。
她的话题始于一句「今天好冷。」,接著又说:「不过这附近不太冷。」饰梨高中所在的地区不太起风,※所以这一带不叫『饰梨』,而是称为『风无』。她原本应该是要解释这个由来,却又没来由地提起:「一说到冷我就想到,今天骑机车的人都穿得很厚呢。」表情随即灵机一动,最后说道:「那会不会是新流行的徵兆?」(译注:饰梨与风无的读音在日文中相同,都念成「kazanashi」。)
我脑中浮现一幅景象。虹子双眼发亮地开著客机,没有飞向原本的目的地,反而冲向一座碰巧发现、四面围绕清澈海水的小岛。
她还会广播:「各位乘客,机组员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地方,稍微绕道一下喔~」
——但她的天然呆还是很可爱。
我会不自觉容忍虹子的行为。就算她拿章鱼烧专用叉刺我,我搞不好都会原谅她。
反正这座饰梨高中只有三座校舍,一座运动场,是一所随处可见的学校,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色。
我的确很好奇一件事,但虹子应该没办法回答我。
所以应该不需要虹子继续介绍了。她爱跳到哪个话题,我都奉陪。
「MAI1就是指那件飞行夹克吧?你居然知道这个名称。」
「是因为麦昆,史提夫•麦昆。他在『亡命大捕头』里面穿著那种外套。」
这次换成讶异她知道麦昆。但我如果说出口,我们恐怕会永远重复这种对话,于是我决定延续话题。
「所以你说那个穿MAI1的人怎么了?」
「MAI1的内里不是橘色的吗?他把橘色内里穿在外面。那橘色好显眼,我才想说是不是今年会流行那种橘色。」
我没听过这种流行。
「那外套内里应该是为了在遇难时容易被人发现,才用这么显眼的颜色吧。」
我试著卖弄知识,想稍微博取她的好感。
「哦?所以那个人应该遇难了呢。在这座水泥森林里。」
怎么回事?她的解释方向完全错误,但听起来还是可爱得不得了。
——如果是和这女孩系在一起不知该有多好。
「是说我突然想到,你为什么会转到这里呀?你在之前的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吗?」
天然呆就有这样的缺点,会大剌剌地问起别人最敏感的问题。
「呃、嗯……」我不由得语塞。
我不太想提起这件事,但又不愿意直说,导致被虹子讨厌。
所以我只能像是吃了黄莲,露出艰难的表情解释经过。
「……我之前被人攻击。」
我那时以为是世界末日来临。
冲击就是来得这么突然。有个陌生人拿著金属球棒,狠狠打中我的后脑勺。
入学典礼结束之后,我好不容易交到朋友,才刚开始觉得去上学很愉快,就在上学途中发生这起意外。我根本想也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一瞬间觉得错不在我,把责任归咎给这个世界。
等到我清醒时……
「你还好吗?」
「啊,嗯。」
「我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不,不是……」
我没办法好好解释。我那时的遭遇实在太过奇特。
「不过居然逼得你搬家,感觉事情好严重。知道凶手的身分吗?」
天然呆真的好可怕。他们有时莫名精明,会在短时间内直指问题核心。
我就是害怕提到这个话题。
我不清楚凶手的身分,但如果是行凶动机,我心里有数。
我的家庭十分『特殊』。我曾经遭受数次类似的骚扰,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直接施暴。至于遭受骚扰的原因,有时跟死去的父亲有关,有时则是拜失踪的母亲所赐。也因此让我一再搬家。
但我实在不想说实话。
最后只好搬出姊姊当理由,模糊焦点。
「我的姊姊是刑警,而且是隶属于总部搜查一课。很可能有人怨恨我姊姊,愤而行凶,所以这一次搬家已经做足准备了。」
这句话
不是在说谎。
姊姊也有考量到这个可能性。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你说姊姊,她还很年轻吧?」
「姊姊今年二十五岁,又是女生,不是通过国家考试升上去的,的确很厉害。」
「嗯嗯,我完全听不懂,但听起来很厉害。可是你姊姊要从这里通勤,应该很辛苦喔。」
我们这次搬到东京西部的郊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小镇的名字。
「我也提过。不过她说一旦发生案件,有家也归不得,住哪里都一样。」
「是喔~啊,已经这么晚了。」
看来虹子还没吃午餐,一直陪我到现在。她看向时钟,接著捧著肚子,对我温和一笑,说:「糟了、糟了。」
再让她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也很过意不去。于是我向虹子道了谢,和她道别。
一个人独处后,方才匆匆关上的记忆大门再次敞开。
我被球棒打中之后——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4
我一回过神,发现自己身在医院。
送我到医院的不是好心路人,而是用金属球棒殴打我的陌生人。
我那时半梦半醒,感觉类似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的状态。我有预感,自己马上又会失去意识。事实上也如我所想,我在这之后随即昏迷过去。
我马上就发现,那里不是普通的医院。天花板垂挂著手术灯,灯上处处有裂痕。
那个地方恐怕「原本」是医院,「现在」成了废墟。
我被人安置在那间废弃医院的手术台上。这地方似乎成了灵异景点,有人用红色喷漆在墙上写上了「你会在这里遭到诅咒」。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彷佛在预言我的下场。
有人站在我身旁。
就是攻击我的陌生人。
我的意识模糊不清,视野也歪七扭八,根本看不清这人的全貌。我连他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只能用〈陌生人〉来形容这个人。
身体完全动不了。
「啊……啊啊……嗄——」
也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害怕。或许是因为这时的我丧失现实感,感觉比较像身处于梦境。
〈陌生人〉拿针筒刺进自己的手臂,开始抽自己的血。
透明的针筒渐渐染红。我这时还事不关己,联想到变装大赛的得分场景,脑中响起「噗噗噗噗噗」的声音,根本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陌生人〉抽完血,用手指轻敲装满自己鲜血的针筒两次,从针头挤出少许鲜血,排出针筒内的空气,接著——把针筒刺进自己的手臂。
他整套动作太过流畅,与其说是像护理师打针,更接近某种仪式。
针筒中的鲜血渐渐减少。
当针筒的血全部注入我的体内后,〈陌生人〉对我说道:
「对不起,对你做这么残忍的事……但是,这样你就看得见了。」
可能是听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令我想起电视里常见的字幕:『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经过变声处理。』
等到再次清醒后,我已经离开那个「前」医院,身处于「现在」的确是医院的地方。
眼前出现一张熟悉面孔,是姊姊冬羽。
她泪眼汪汪地哭著问我:「你还好吗!?」
就结果而言,我平安无事。
金属球棒在我头上敲出一颗大肿包,但大脑没有任何异状,抽血检查结果也正常。似乎没有被传染什么奇怪疾病。
——但是,这只是『医学上』的结果。
我的身体的确出现了两种变化。
一是背上出现很大的红斑。形状看起来像是字迹潦草的数字『7』,又像死神手上的大镰刀。假如那是镰刀,刀刃部分正好对准我的脖子。
另一种变化则是——
「咦?」
我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我原本以为是有人祈求我早日康复,擅自帮我系上这东西。
我左手的小指上——绑著一条红线。
红线像波浪般摇晃伸出,一路从病房延伸到走廊上。
我伸手想摸那条线,丝线却如同光线,完全摸不到。
「是后遗症?」
我先是怀疑起这个可能性。若不是因被打头导致大脑异常,就是精神创伤影响。
然而,我的脑海忽然掠过攻击我的那名〈陌生人〉的话。
——对了,那个人的确这么说过。
「这样就看得到了。」
是血。原因肯定就是注入我体内的血。
我首先尝试追踪线的另一头。但看到丝线出了医院,还延续到遥远的彼方,我就放弃了。
于是,我再次陷入思考。
我被人用金属球棒殴打、绑架,还被注射别人的血的这个现实,和代表幸福的『红线』这现象,不管怎么想也搭不上线。
那个〈陌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搞不好他不是人。
那他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
5
我忍不住回过头,确认方才走过的楼梯。眼前的景象就是如此梦幻,彷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我问虹子有没有适合悠闲独处的地方,她告诉我:「屋顶有一座『空中庭园』,那里盛开各种颜色的花朵,很漂亮喔。」,我按照她的介绍来到这里,没想到学校里竟然有这种地方……
原以为这地方只是随便放了几个花坛。结果却是遍地各色花朵,多到几乎没有立足之处。道路铺了碎石,正中央甚至设有喷水池。
虹子说:「虽然叫做『空中庭园』,但那里没有浮在空中,不需要太惊讶喔。」这地方即使没有浮起来,景色仍然十分惊人。
不过,我这下反而静不下来。我身上还穿著运动服,和这美景太过格格不入。
我刚才在福利社买了卖剩的御手洗团子,打算来这里吃午餐,但在这里吃团子是不是不太适合?俗话说:「与其赏花,不如吃团子。」,但显然团子跟百花齐放的景色完全不搭。周遭的花朵彷佛拋来鄙视的眼神。我不由得对花儿说起话:
「团子是不是不太适合在这里吃啊?换成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之类的就可以吗?」
「抱歉,这里禁止饮食。」
花田里忽然冒出一名少年。他刚才似乎是在蹲著浇花,手上还拿著一个小小的浇水壶。看他身上的制服,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但长相实在太过年幼。
娃娃脸,清澈双眸,身高不高,身体线条又特别纤细,说他是小学生我都信。他若是穿上绿色衣服,说自己来自梦幻岛,我搞不好也会信以为真。
但是,他的左手——
少年的左手夺去我的目光。
「……有线。」
「咦?」
一见少年表情讶异,我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溜了嘴,急忙用手遮住嘴。
我之所以会这么吃惊,是因为来这所学校以后——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手上有线。
没错,虹子带我逛学校的时候,我一直有个疑问。不对,我还在住院的时候,这个疑问就已深藏在心中。
目前扣除我跟繁子同学,我只见过一组手上系红线的人。那是在医院看见的一对情侣,年纪似乎才二十几岁。我绕遍整座医院,也找不到其他人系著红线。
我出院之后马上就决定搬家,好一阵子匆匆忙忙,没什么时间逛街,顶多稍微出门采买几次,但还是没见到任何系著红线的人。同学、班导、辗了猫的主妇、姊姊冬羽和虹子也都没有。
然而,少年的左手小指确实挂著一条红线。
——绑红线需要某种特定条件?
现今的确愈来愈多人觉得恋爱很麻烦,但绑红线的人未免也太少了。难不成不能只是普通的爱情,两人之间必须有更特别、更强烈的羁绊,才会出现红线?
我会这么推测,是因为医院那组系红线的情侣状况很特殊。
男方是植物人。
男人脸庞乾净,看起来像是在睡觉,身上却接了各式各样的仪器,似乎没那么容易清醒。女方则在男方身旁对他说话,也没等男方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语。
女方紧握著男方的左手,那画面令我印象深刻。
而两人的左手紧紧系著红线。
难道需要像他们一样强烈的连结,才会出现红线?
也就是说,眼前这名少年有一天会谈上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不,或许已经在谈了……
等等。我摇了摇头。
假如、假如真是这么回事,我不就也会陷入一场热恋吗?——对象还是繁子同学。
「朝生同学,怎么了?」
「哇!」我吓得叫出声,整个人跳了起来。繁子同学站在我背后,手里拿著罐装红豆汤。她一边啜饮红豆汤,一边直盯著我看。
——繁子同学,你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的?
「你的表情简直像看到鬼似的呢。」
我的确是以为自己看到鬼了。
纯白洋装不带一丝皱褶、脏污,彷若
白光,完美地融入这片梦幻的空中庭园。
看她笨拙地啜饮著红豆汤,我反而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弄脏那片纯白。
「水木同学,这里禁止饮食喔。」
少年以同样温和的口气劝告繁子同学。
「哎呀,帆代树同学。」繁子同学打了招呼,又开始啧啧地吸著红豆汤。
「帆代树同学?」
「是,我和你们同学年,但是不同班。」
繁子同学把手指戳进红豆汤,抓住我的手,用沾了红豆汤的手指在我的手掌写下「帆代树」三个字。手掌上彷佛有蛞蝓在爬,感觉非常不舒服。
「我已经劝水木同学很多次了,她总是不遵守规定。」帆代树同学露出苦笑说著。
「这一位是楠见朝生同学。我和他之间,有著在公园后山做不可告人之事的关系。」繁子同学的形容方式实在太容易招人误会,我急忙解释一遍今早的事情经过。
「原来,所以你们才没有穿制服。」
「我是今天才转学过来,请多指教。帆代——」
「叫我树就可以了。」树微笑道。
「那我就叫你树。你也可以叫我朝生就好了。」
「……朝生。」
树露出害臊的笑容。看来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帆代同学很厉害。他一入学就开始打理这座庭园。甚至说服校长撤掉周遭的栅栏。」
「毕竟一座漂亮的空中庭园围著栅栏,怎么也不好看。」
「所以,你看看。」繁子同学张开双手,引导我的视线看向整座空中庭园。
「这里是不是很像天堂?」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身旁,在我耳边低喃。
我感觉一阵毛骨悚然,身体不由得颤了颤。大概只有繁子同学说出「天堂」两个字时,能让人打起冷颤了。
不过真让人出乎意料,繁子同学竟然喜欢花朵。我完全没办法想像繁子同学浇水照顾花儿的样子。我的脑中倒是能轻易浮现她走在花田中,花朵就随之枯萎的景象。
——话又说回来,树他……
外貌偏中性,又喜欢花,一定很受欢迎。
是什么样的人会跟树系在一起?我猜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的目光忍不住飘到繁子同学身上,在心里暗自抱怨:「为什么我是跟她……」
繁子同学也露出疑惑的表情,一边啜饮著红豆汤一边看过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应付似地笑了笑。这时繁子同学的眼球忽然激烈且频繁地左右游移。这是什么表情?我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只觉得怕得不得了,便撇开了眼。
钟声响起,通知我们午休时间结束了。
「那我先走了。」
树缓缓离开,我看向他的左手小指。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看到同样的事物,更能肯定其存在。
————这的确是命运的红线。
6
我和树说上话之后,以为能趁势和其他同学打好关系。结果在那之后谁也没有来找我聊天。
一般来说,转学第一天应该会受到同学连珠炮的问题攻击,我却只和三位同学说过话,应该算是例外中的例外。搞不好已经打破转学生被搭话的人数下限了。
「朝生同学,我们回去吧。」
我抬起头,繁子同学就站在我眼前。看来不知为何,演变成了我要跟繁子同学一起回家的状况。
繁子同学不知何时换回了沾血的制服,周遭同学的戒心显然一口气加重。看来,我只要和繁子同学待在一起,就不可能和其他同学好好相处了。
「朝生同学,你要回家了?」
一道有如晒好的棉被般柔软的嗓音传来,是虹子。
「啊,你要跟繁子同学一起走?你们感情真好呢。」
我马上想反驳,虹子却紧接著说下去:
「啊,对了。朝生同学,你决定好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她一提,我才想起学校还有社团活动。今天一整天的遭遇太过异常,让我完全忘记这回事。
不对,我在更早之前就忘了社团这项活动。我不停转学,很难在某一所学校定下来,没什么动力参与社团活动。
「……明明以前还参加过少年棒球队啊。」
「嗯?」
「不,没事……对了,虹子是参加什么社团?」
「我?我是游泳社喔。天气好冷,但我现在要去游泳了。」
她对我说完再见,就和朋友一起走出教室。走廊上还隐约传来对方的说话声:「虹子,你居然敢和他说话。」
看来我的人气指数已经跌到谷底了。
我下意识看向繁子同学,发现她绷紧全身,彷佛一只警惕他人的猫。与其说繁子同学不受人欢迎,倒不如说她根本不像人。
「我很不擅长应付那个同学。」
的确。繁子同学跟虹子的差距,好比死神与女神。但我没想到,原来繁子同学也有不擅长应付的对象。
我们一出校门,骑脚踏车巡逻的警察随即叫住繁子同学。
这也难怪。身为一名警察,看到繁子同学的打扮还没有任何行动,这才叫失职。到时搞不好会是我主动质问警察:「你怎么不过来盘查一下她!」
繁子同学向警察解释,身上的血只是猫血,还用手搓了一点制服上乾掉的血迹,伸出手指,说道:「您舔舔看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繁子同学的行动太光明正大,还是警察太过害怕繁子同学,只见警察直接相信繁子同学的说词,要她赶快回家换衣服,免得让周围的人误会。最后便逃离现场。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警察站著骑脚踏车,飞也似地加速离去。
之后,我和繁子同学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
——气氛好沉重。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是很凝重。
早知道就一个人回家。到底还要多久才会到家?感觉永远都走不到终点。这么说起来,从刚才开始甚至没有半个路人。难不成自己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就是这里。」
繁子同学停下脚步。
我望了望四周,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
「是我家。」
一道巨大门扉耸立在眼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门。这门搞不好有十公尺高?门两旁是同样高的高墙,一路绵延,彷佛没有尽头。工匠当初究竟想防止什么样的怪物入侵,才会把门跟墙盖得这么高?
不对,这墙比较像是用来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繁子同学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忍不住妄想起一个场景。繁子同学与父母变成怪物,在墓园大喊:「我想变成人类!」
「要进来坐坐吗?」
「不、不用,不用麻烦了。」
感觉走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请你在这里稍等。我想给你个东西。」
繁子同学说完,便打开巨门旁的小门,走了进去。小门的尺寸普通,却是一道非常厚重的铁门,开关门时还发出凄厉的吱嘎声。
她嘴里说稍等,但等到门再次打开时,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
「这个给你。」繁子同学从门后现身,没有为迟到道歉,就突然在我手上塞了某个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礼物,谢谢你早上帮我。」
我张开手掌,那是一颗棒球。是硬球,球上处处沾了泥土,看来是用过的球。
是因为我和虹子聊社团的时候,提到少年棒球队?她听了我随口说的话,觉得我语带寂寞,才给了我这颗球安慰我。繁子同学……是我误会她了……
「这是触身球。」
「咦?」
「就是这颗球,把得过好几次三冠王的棒球选手逼到引退。送给你做见面礼。」
啊,她这个人果然如我所想。
「我们以后应该会相处好一段时日呢。」
繁子同学说完,发出「唏唏唏」的诡异笑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发出这种笑声。
「话说回来,朝生同学。」
不知何时,繁子同学又恢复平时人偶般面无表情的模样。
「……什么事?」
「那所学校并不寻常。污秽会凝聚在无风之处,还请你小心谨慎。」
她的语气莫名强而有力,如同有人在洞窟中大喊,声音在我的脑袋中不断回荡。
我的全身像麻痹了似的,无法动弹。繁子同学没有搭理我,再次打开铁门,走回家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摸不著头绪,手握触身球,孤零零地站在巨门前方。
7
眼前一团混乱。
就像只有头脑瞒著身体清醒似的。世界慌忙布置该让我看到的事物。看著房间轮廓渐渐清晰,一阵不安忽然袭上心头。
「这里是哪里?」
我猛地弹起身。意识完全清醒,再次环视四周。
——没事,这里是我的房间。
是我还没习惯这间房间?还是昨天的经历太像一场梦,
让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又或者是因为昨天晚上我直接昏睡过去?我以为自己又被什么人绑架了,感到十分不安。
总之昨天真的发生太多事了。
我看了看时钟。因为我没听到闹铃,确信自己应该是太早醒,所以慢悠悠地确认时间。
指针刚过六点零五分。我设定闹钟是六点半响,是有些可惜,但也睡不著了。我下了床,走出房间。
来到走廊上,我发现姊姊冬羽的房门稍微开了条缝。她回来了?
我偷看房间里面,只见姊姊豪迈地睡成大字,彷佛要让全世界见证自己的存在。她身上只穿著小可爱跟内裤,被子还掉在地板上。我忍不住同情起那件被子。
——不过她居然敢开著房门睡觉,真搞不懂她。
房内还堆了不少纸箱,似乎东西都还没整理好。
要是让男朋友见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对她幻灭。前提是她要有男友。
我已经好几年没听姊姊提到男朋友了。
她因为职业性质,眼神锐利,不过鼻子线条高挺,胸部丰满,连我这个弟弟有时都不知道该看哪里,论外貌绝对算得上美女。恐怕是粗线条的性格害她男人缘不好吧。
呵。
我平时应该会埋怨她不检点,现在却不由得失笑。
或许是因为姊姊的房间一如往常,房里的姊姊也和以往没两样。
——我现在身在平时熟悉的世界里。
我做好两人份的早餐,盛盘摆在餐桌上,将姊姊的份用保鲜膜包好后,坐上餐椅,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我正要开始吃饭,这时左手小指上的红线忽然跃入眼帘,手又停了下来。
繁子同学就在这条线的另一端。
现在繁子同学是不是也在吃早餐?
我想像她正在搅拌大锅的模样,而锅里装著紫色的汤。
锅内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繁子同学则是对著锅子扬起微笑——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姊姊起床了。
不行,我一大早就在妄想什么啊?
姊姊像是中了催眠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重重跌坐在我眼前的餐椅上,还低垂著头。
接著,她宛如在工厂组装汽车的机器人,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姊姊跟我真的是完全相反。她只有身体先醒来,大脑和身体到目的地才会合。
「有发生什么事吗?」
姊姊像是在说梦话般问道。
昨天我埋了猫尸、上学迟到、被同学疏远,还找到命中注定的对象,但是对方简直不像是人——上面这一串我都说不出口。真要让姊姊知道,我恐怕今天之内又得搬走了。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真的?」
姊姊说完,迅速站起身,捧住我的双颊,脸靠过来凝视我的双眼。她的眼神强而有力,和刚才天差地远。
「等一下,你干嘛啦?」
「朝生,有事一定要马上跟姊姊说。姊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随时能为朝生开枪。」
她有这种心理准备,我反而觉得困扰。她不知道是刚起床还是太激动,双眼充血,让那过了头的决心多了几分真实。
「真的没事啦。」
「身体呢?有任何异状吗?」
我内心一惊。我没有告诉姊姊红线的事。别说是姊姊,我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别人听了,可能只会当成脑袋被打之后的后遗症。
「没问题。」我答道,又加上一句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姊姊呢?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姊姊缓缓松开手,双眼发亮地说:「啊,说起来,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朝生。」
然而,姊姊身后的电视萤幕却吸走我的意识,让我差点弄掉手上的筷子。
「他们不是……」
黑暗从房间的隙缝晕染开来,周遭没了杂音,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
——为什么……?
电视播放著某位女性杀害男友的新闻,还放出加害者与受害者的照片。
我在医院见过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那对红线相系的情侣。
男方成了植物人,女方则依偎在他身旁。我的脑中浮现当时的景象。
女方紧紧握著男方的手。
而他们的小指之间确实系著——一条红线。
他们当时给人的感觉那么坚定,彷佛能跨越任何苦难,怎么会——
播报员解释加害者的行凶动机是:『她不忍心继续看著永远不会清醒的男方。』
「这是你待过的那间医院吧?」
姊姊愣愣地问我,我没余力回答她。
电视里的名嘴开始检讨高额医疗费用的影响,但我想质疑别的问题。
——怎么会……这不是命运的红线吗?
8
我走向学校,想起那对情侣。
我可能是看到红线才会这么认为,他们的感情很坚定——又或许是太坚定了,才会想让男方解脱吧。
手机忽然响起,我的意识又回到现实世界。
我急忙拿出手机。手机萤幕显示著『陌生来电』。
内心升起不祥的预感。
姊姊在搬家时一并把我的手机号码换掉了。现在应该只有姊姊知道这个号码。
我怯生生地接起电话。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我听过这声音。这混浊的奇怪嗓音,就是在那栋废弃医院里听见的。
不会错,电话的另一头就是攻击我的——那名〈陌生人〉。
原来,当时会觉得他的声音很奇怪,并不是因为我耳朵有问题。
他用变声器改变自己的声音。
我可能是天天看到这条红线,变得渐渐不再提防这名〈陌生人〉。
我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条线是能让人获得幸福的东西。〈陌生人〉让我看见这条红线,一定不是坏人。
我甚至猜测,他一连串的暴力行为,可能都是看到红线的必要仪式。
——但事实真的如我所想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我——」
『不好意思,但我希望你现在前去一个地方。』
对方语气十分有礼,但隔著变声器,听起来仍然十分诡异。
「你以为你说了我就会照做?你可是拿球棒打了我的头,我现在……怕得不得了啊。」
我有点后悔,自己居然傻傻地说出心中的想法。是不是该故作从容?但是我的手和声音都止不住发抖,头脑也没办法冷静思考。
我彷佛一脚踩进又深又黏稠的沼泽,全身渐渐向下。
『不要紧,我不打算指引你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对你做些什么。假如你当下觉得很可疑,随时都能掉头就走。』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不起,这么说可能有点咄咄逼人,但你最好听从我的指示。因为接下来就能厘清一个你的疑惑。』
——疑惑?
『就是红线。』
我下意识望向左手小指上的那条线。
「果然……你知道这条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知道,就听从我的指示。已经没时间了。很抱歉,你再不照作,你的疑惑这辈子都别想得到答案了。』
我一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双脚便颤抖了起来——但我只能服从他。
我听从〈陌生人〉的指示,搭上电车。我明明比昨天还早出门上学,看来这下子或许又要迟到了。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电话一直维持在通话状态。周遭乘客冷眼看向我,我也只能无奈承受。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范畴,我都会尽力回答。』
「你也看得到这条线?」
我凝视自己的左手小指问道。
『是,我也是被注入别人的血之后,才看见那条线。』
——被注入血?果真是血的缘故。
「这到底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线?」
『不好意思,原因我还不能说。真是对不起。啊,请你在下一站下车。』
电车驶进月台,我照著〈陌生人〉指示,走下电车。
『请你直接走到对面的月台。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最后一则指示。』
我心中只有不祥的预感,但现在也不能回头。我照他所说,走下楼梯,又上楼梯,绕到对面月台。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一名身穿西装的上班族?』
眼前的确有一位上班族在等电车。他背对著我,看不出他的岁数,但是身材紧实,发色黝黑,发型也打理得十分整齐,应该还很年轻。
月台上没有多少人,上班族却站在视障点字候车线边缘等车,似乎是急著上车?
我正要问〈陌生人〉,为什么要看那名上班族,接著便察觉某样事物。我瞪大双眼,看那东西看到出神,说不出话。
上班族的左手小指上——绑著红线。
我顺著那条
红线看去。红线一路延伸至上班族身后,消失在月台柱子的阴影处。
我追著线,绕到后方。
柱子的阴影处,有一名女子。
线牢牢系在女子手上。
女子身穿配有女西装裙的套装,外貌大约二十几岁。
接著,我忽然惊觉一件事。
——〈陌生人〉是不是也在这个车站的某处看著我?
我急忙环视整个月台。月台上人影四散,但也不算少,没办法马上辨认出目标。
大概有五个人正将手机贴在耳朵旁,但他们的嘴都动个不停,应该都不是〈陌生人〉。虽然我没办法确认正确位置,〈陌生人〉肯定就在这个月台的某处。
音乐悠悠响起,接著传来电车到站的广播。
广播彷佛成了动身的暗号,女子渐渐靠近男子。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她是想、还是不想让男子发现自己?女子的脚步令人弄不懂她的意图。
女子站在男子正后方,缓缓伸出双手。我以为她是想遮住男子双眼,玩猜猜我是谁。没想到她居然朝著毫无防备的男子背部——轻轻地推了一下。
「咦?」
男子像是跨步正想上车,却发现电车还没到站。他愣愣地低喃一声,整个人掉进轨道。
——声音骤然消逝。
明明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在我眼里却像是慢动作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驶来的电车与男子——
冲撞。
男子如同断了线的提线人偶,手腕、颈部关节扭向奇怪的方向。
他的脖子一断,脸赫然转向我——我和男子对上了眼。
时间流逝速度恢复原状。
电车从眼前呼啸而过。
尖锐的煞车声唤醒我的听觉。
『——你有在听吗?』
他似乎喊了我好一阵子。
我的喉头一阵紧缩,没办法顺利出声。全身不停颤抖,但还是勉强挤出声音: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条线是染血的丝线。以鲜血相系的诅咒丝线。』
女子左手小指上的红线逐渐松开、滑落。丝线飘到空中,变得愈来愈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被这条线系住的两人——其中一人必定会杀死对方。这就是这条线的意义。』
脑袋无法顺利理解〈陌生人〉的话语——这个人到底在胡说什么?
『我想注入我们体内的鲜血,一定是来自于死神身上。』
他说完,挂断电话。
背上莫名觉得一阵麻痒。
接著,我想起一件事。
我背上的那片红斑。
——那果然是死神的镰刀。
9
老师在黑板上一一写下文字,我茫然地望著。一个小时前在车站见到的那起事件,实在很难连结到眼前的景象。
意外发生后,我慌乱地逃到隔壁月台,冲进到站的电车。
万一被警察问话,我根本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场。更何况,我不想继续待在案发现场。
我在下一站下车,搭上公车直接去上学,彷佛想要避开电车。但我仍然迟到了三十分钟。
我凝视著自己左手上的红线。手仍然止不住颤抖。
脑中闪过今天早上的新闻。
——〈陌生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被这条线系住的两人,其中一人必定会杀死对方。
不,不可能。我忍不住摇摇头——但我愈思考各种状况,愈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被丝线系住的人这么稀少。这条线若是会系住杀人案的凶手跟受害者,这种人不可能随处可见。
这不是系住爱情的命运红线——而是被诅咒的丝线。
我反射性想解开左手上的红线,却摸也摸不著。我只能看著这条线。
我还是一再尝试触摸丝线,线仍旧从我的手中滑开。
叽————!
老师拿粉笔的角度一滑,黑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我耳中,这声响好似电车的煞车声。
被电车撞死的上班族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脖子歪七扭八,直盯著我。
眼神彷佛在指责我:「为什么不救我?」
我忍不住摀住耳朵。
意识回到教室中。大家也受不了黑板的声音,纷纷塞住耳朵。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繁子同学。我看著她的背影就知道,她一定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啊……繁子同学。对了,我和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会杀死我?
不,还是我会杀死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脖子忽然转了接近一百八十度,回头看了过来。
我不由得移开目光,看向窗户。
不,还不能断定这条线是诅咒。我搞不好是被骗了。
一定是这样。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种疯狂的线。红线才不是代表这种意思。
某个物体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对,要验证真相,就只能这么做了。
10
放学后,我前往屋顶的空中庭园。如我所想,树捧著浇水壶,正在庭园浇花。
「你又来啦。」
树望向我,露出微笑。
「嗯,我今天发生了点不太好的事,想说回家前可以在这里舒缓一下心情。」这句话半真半假。
「那我先走了。」
「咦?你已经要走了?」
「嗯,我还有事。」
我仔细凝视著树左手上的红线——这才是我的来意。
我想追踪这条线,找到和树相系的人物,或许就能更明白这条线的意义。
树的线一路出了学校,延续到外面的道路。我小心翼翼,不让目光偏离丝线。
丝线似乎存在几种规则。
一、必须看到系著线的人,才能看到该条丝线。
首先需要凝视对象的左手小指,假如他手上有线,才看得到。
二、目光不偏离丝线,就能追踪丝线的另一头。
眼睛一跟丢,就看不到丝线了。
三、丝线不会穿过物体。
丝线碰到墙壁,会直接避开。即便是在密闭空间,只要门有一点隙缝,丝线就会沿著隙缝延伸出去。丝线的路线不会走最短距离,而是像汽车导航一样,挑选最容易通过的路径。
其实遇到繁子同学之前,我就已经追踪过自己的线,很熟悉该怎么做。
追踪丝线比想像中辛苦。我没办法预测丝线会通过什么样的路径,所以也没办法搭电车或公车。我实际追踪自己的线的时候,好几次中途就放弃了。
今天我也打算只追一个小时,时间过了还找不到终点,就直接放弃。
然而——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繁子同学就待在我旁边。
她不发一语,直接跟了上来。她至少可以说一句「一起回家吧」,或是问我「等一下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但她就像跟我认识许久似的,自然而然地走在旁边。
我很想叫她别跟过来,可是让她问起原因反而更麻烦,我只能默默不语。
要是跟过来的人换成虹子就好了……
虹子看我迟到,问了我一句「朝生同学是不良少年吗?」,这样的她也好可爱。
「那我会不会也变成不良少女?就是那种穿长裙、拿锁链的。」她还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真是太可爱了。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爱。想归想,现实是不会改变的。在我身边还是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反正我们都要一起走了,要不要聊点愉快的话题?」
我有点受不了沉默,一方面也觉得繁子同学差不多要问起我追线的举动了,于是抢先提起话题。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的举动肯定很奇怪。
「当然可以,我最擅长聊愉快的话题了。」
我一边注意不让眼睛离开丝线,一边竖起耳朵聆听繁子同学的话。(其实不用特地仔细去听,也能清楚听见她的声音。)
「最近这座城镇愈来愈多人自杀了。」
我明明是指定愉快的话题!——我差点要出声吐槽繁子同学,但毕竟不能看丢丝线,只能把话吞回去。
「而且还是跳楼……你知道吗?下雨天很少有人跳楼自杀喔。听说是不希望自己死后还被雨淋湿,可是死了之后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没有淋湿呢?」
繁子同学说完,又是一阵「唏唏唏」的高亢笑声。
接著,她开始做起可怕的排行榜,比较哪种自杀方法最理想。
「自焚这种死法应该很痛苦吧。毕竟人体大部分都是水,听说自杀者总是没办法彻底烧死自己。勉强活下来的人想必很辛苦吧。一点点烧伤就很痛了,何况是全身呢?」
不必要的资讯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酷刑啊?我想专心追线,却没办法忽视繁子同学的声音,她的话一字I句渐渐渗透体内。
正当我想著今天乾脆到此为止,之后再来追线,会不会比较好时——
————丝线的终点乍然来临。
丝线尽头,是一名穿著制服的女孩子。
她站在平房门前,粗鲁地按了好几次门铃。女孩个头矮小,看起来大概是国中生。
「喂,我才不是要找你,他在家对不对!」
女孩不停大吵大闹,简直像是地下钱庄来讨债。
「不要这样。」
房子里似乎早有人出来招呼,女孩却理都不理,不停按门铃。
随后,她可能是按铃按腻了,捡起路旁的大石块,像职业棒球选手一样高举起脚,动起全身关节,如同滑溜的鞭子般,全力扔出手上的石块。
啪啷!窗户玻璃应声碎裂。
「喂!」
我忍不住喊出声,奔向女孩。
女孩也发现我了。走近一看,女孩有著大眼、短发,以及小麦色肌肤,给人健康活泼的印象。很难想像她刚才竟然做出那种阴险行为。
女孩咂舌一声,快步逃走。
我作势要追上去,此时忽然发现大门前站著一名中年妇女,又停下脚步。
她垂著肩,深深低头。
「您还好吗?」
中年妇女听见我的关心,抬起头。
她的头发又长又毛躁,眼睛下方有一大圈黑眼圈,看起来很疲惫,又像是被附身似的。
此时我忽然察觉到,这户家门牌上写著『帆代』。
这位太太是树的——
「我们是树同学在学校的朋友。请问您是不是他的母亲?」
繁子同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代替我应对起来。
「啊,是。」树的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后便沉默不语,显然是在想「是又如何?」,繁子同学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们想请教您关于树同学的事。但这话题若是在门外聊,可能会给您添麻烦。」
——这是怎么回事?繁子同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树的妈妈半放弃地叹了口气,说了声「请进」,就走进大门内。
「朝生同学,她欢迎我们进去呢。我们走吧。」繁子同学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也跟著走进屋里。
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在欢迎我们。
「喂,等等。繁子同学,你知道内情吗?」
「不知道,我正要去瞭解。不过……这里可是空了一个大洞呢。」
繁子同学说完,踩著轻快的步伐,消失在树家的门内。
黑暗在我的大脑内逐渐扩散。
——这条线,果真是受诅咒的丝线。
方才见到的光景再次复苏。她跟树若是这种关系,根本不可能成为情侣。
换句话说,这不是「命运的红线」。
而是染满鲜血的诅咒之线。
11
我以为树的妈妈会在玄关准备好拖鞋,等著我们进门。结果她没有请我们进门,就这样不见踪影。我也只说句「打扰了」作为招呼,就踏进门。
繁子同学沉默不语,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地在走廊前进。
她像是早就知道位置般,顺手找到客厅,擅自走进去,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咦?」「等等……」「你……」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能跟在繁子同学后面,在她身旁坐下。
刚才那女孩打破的玻璃,正好就是客厅的窗户。玻璃碎片四散于地板,风直接吹进房里。
我站起身,打算收拾玻璃。这时树的妈妈正好走进客厅,手上端著装麦茶的杯子。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收拾碎掉的东西了。」
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彷佛只用最低限度的力气发出声。
杯子似乎是在百圆商店买的塑胶杯,杯身满是伤痕。伤痕累累的杯子彷佛象徵这个家庭,令人喘不过气。
「那个,刚才的——」
我说到一半,繁子同学的手掌从桌子下方悄悄叠上我的手。那动作像是在告诉我,这里就交给她。繁子同学的手不热不冷,温度和我自己的手温一样,简直快和我的手融为一体,感觉十分奇妙。
「刚才那位女同学,脸上满是恨意,表情都扭曲了呢……」
树的妈妈听了繁子同学的说法,可能以为对方早就知道什么。她无力地拿著小扫帚和畚箕,一边扫著碎玻璃,一边低喃道:
「天城苗。」
汉字是写成「天城苗」吗?听起来好像某一首歌的歌名。
「是树杀死的孩子的妹妹。」
——树杀死的?
我听完对方突如其来的自白,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直率地表现惊讶,还是故作平静。
为什么这位母亲能对陌生人坦白这么严重的过往?
「树同学果真杀过人吗?」繁子同学肆无忌惮地问道。
树的妈妈也事不关己地回答:「是啊,他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杀死同班同学。」
我脑中浮现树的模样。
看他神情宁静培育花草的样子,实在无法想像他杀过人。
繁子同学在一旁面露浅笑,悄声呢喃。我似乎听到她说「难怪」两个字。
「我做什么都没用。我甚至和丈夫离婚,把姓氏换回我的旧姓帆代,又搬了家,还是被找到了。我们又要开始受骚扰了。」
我下意识看向庭院,角落放著几个碎裂的花盆。盆里的花草、土壤都没有移走,直接弃置在庭院一角。
这也是天城苗干的好事?这——
忽然之间,出现一支庞大的恶魔之手,拎住我的后领,一把将我带到另一个空间。
这个景象,我已经看过无数次。大家哭累了、气饱了,双眼无神、呆滞。既然早知道一切都会遭人毁坏,自然不会在意任何事,更会放弃所有回忆。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她已经放弃重建家园,才会毫不在乎地向陌生人坦白一切。她一定是认为,反正自己手中的一切早就毁于一旦,想破坏尽管来。
「朝生同学。」
我听见繁子同学的呼喊,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我握紧了拳头。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一切已经不容我怀疑。毫无疑问,这丝线就是受诅咒的红线。
既然如此,我必须有所行动——一定要斩断这条线。
12
太阳西下,影子伸长了。我低著头走路,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在树回家之前离开了。
除了不想在那个家遇见树,主要是那种压抑的气氛超乎我想像,我实在无法忍受。
身体好沉重。彷佛有漆黑黏腻的东西缠住我的身体,寸步难行。现在的我宛如一只海鸥,不小心沾到触礁船只流出的油块,动弹不得。
「那个家待起来真舒服。」
繁子同学走在我身旁,脚步轻盈。她的神经究竟怎么长的?
……话又说回来,繁子同学为什么还待在我旁边?
「那个,繁子同学的家是在另一条路吧?」
「是呀。」
「那为什么——」
「我接下来要拜访朝生同学的家。」
「嗄!?」
「我要去向朝生同学的姊姊打招呼。」
「欸?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演变成这种情况?」
「我之后也会和朝生同学的姊姊相处好一段时间,先打声招呼不是很好吗?」
繁子同学说完,迈开步伐,走在我的前方。
嗯?嗯嗯?等……等等等等!
(插图011)
我得拒绝她,但说不出半句话。
该怎么拒绝她?要怎么说才能说服她?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为什么繁子同学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她知道我有姊姊?不、说到底,她有什么必要见我姊姊?我就跟被冤枉而遭到上铐的男人一样,好想大喊:「我什么都没做啊!」
13
紧急发生案件,姊姊今天不会回家——我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这个可能性上。但当我打开家门,就看到姊姊穿著围裙迎接我,心情似乎特别好。
「朝生,欢迎回来!今天完全没事,我提早下班了,晚餐吃——」她说到一半,这才发现我身旁的繁子同学。
「初次见面,姊姊。」
姊姊闻言,脸上表情顿时消失无踪。
「……水木、繁子。」
「哎呀,没想到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看来朝生同学提过我了呢。」
不,我没告诉过姊姊繁子同学的事——她为什么认得繁子同学?
姊姊稍微皱起眉头,接著直盯著繁子同学,表情淡漠。看来姊姊进入刑警模式了,这表情是用来避免嫌犯察觉自己的想法。
「你今天来有何贵干?」
繁子同学默默将某样东西交给姊姊。看起来很像球星卡,上头却映著一名身穿西装的陌生中年男人。
「差不多是朝生同学转学前一周左右,我在学校见过这个人几次。」
姊姊看了看卡片,抬起头,忽然甜美一笑。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笑容。
「是吗?总之先进来吧。我请你吃顿晚餐。」她说完便走进屋里。
——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打扰了。」繁子同学说完,顺从姊姊的话,正要走进家中。我急忙叫住她:
「繁子同学,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大门堂买到的。」她说著,从书包里拿出几十张类似的卡片。
「大门堂?」
「那间店专门卖这类物品。昨天送给你的触身球也是在大门堂买的。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不用了,没关系。」
我马上就明白那家店有多可怕,立刻拒绝邀约。
每一张照片上的人物都不一样。她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我。我吃了一惊,姊姊竟然也出现在卡片里。
「这些卡片掌握了所有任职于警视厅的刑警资料。」
我急忙将姊姊的卡片翻面。卡片上写著『楠见冬羽,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一课』,从职位到身高体重,所有资料一应俱全。这种充满个资的卡片居然在台面下流通,繁子同学还拥有这些卡片,这更是令我讶异不已。
「方才递给令姊的卡片,上头是公安部门的成员。说到这里,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
我听完,的确马上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姊姊实在是过度保护我了。她可能在转学之前,就请公安的同事调查过这所学校。
以前和姊姊感情不错的刑警同事曾经告诉我,警视厅里面有很多姊姊的粉丝。姊姊只要一开口,想必有很多刑警会免费帮她忙。
但繁子同学才可怕。公安警察可说是职业密探。她怎么能轻易看穿对方的身分,还找到姊姊这里?
餐桌上摆有两人份的餐点。烤鱼、炖牛肉、腌菜,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
姊姊只会做这些菜。所以每当姊姊动手下厨时,餐桌上肯定会出现这几道料理。
我们家根本没准备招待客人,所以也没有多的餐具。姊姊把自己那一份让给了繁子同学。
「谢谢您的招待。」繁子同学一点愧疚之情也没有,不客气地坐在我身旁。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姊姊亲手做的菜。而且我可能是第一次见到姊姊穿围裙。
她遇到好事了?
话又说回来,我或许是第一次在家和客人同桌吃饭。不,可能有过经验,但我不记得了。甚至没想像过类似的景象。
感觉真是奇妙。
明明坐在旁边的人是繁子同学,我却莫名感到温馨,稍微挥开了最近的讨厌遭遇。
繁子同学吃鱼的方式像是在解剖。与其说是在吃饭,用尸检来形容还比较恰当。
「是说。」姊姊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起毛豆塞进嘴里,开口问我:
「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了?」
这问题直球到不行,简直像是飞镖直中红心。我忍不住喷出嘴里的味噌汤。
「在公园后山里一起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大概到这种程度,冬羽姊姊。」
繁子同学又用那种会招人误会的说法,而且不知不觉间还用「冬羽姊姊」来称呼姊姊。
「不要说得这么奇怪。」我下意识打断她,说道:「我们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朋友。」但我一说完,又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
——我和繁子同学算朋友吗?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好了,冬羽姊姊。」繁子同学放下筷子。
鱼只剩下骨头,连鱼头都吃得乾乾净净。但她到最后都没有碰炖牛肉,可能是不喜欢吃西菜吧。
「我之所以突然到访,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是关于我校的学生,帆代树同学。」
我内心一惊,姊姊则是目光一利。
我终于明白繁子同学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她是来问姊姊这件事的。姊姊调查过这所学校的一切,想必知道树的过去。
「你为什么想知道?」
「今天我们在帆代树同学的家门前,见到一名女孩朝他家扔石头。她似乎经常这么做。我和帆代树同学不怎么熟悉,但毕竟是同学年的同学,我有一点担心他。然后朝生同学告诉我,冬羽姊姊或许知道发生什么事。」
这段话处处藏了谎言,藏住了最重要的部分。
「是吗?」姊姊似乎不太想告诉我们,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朝生接近那所学校的两个同学。其中一个,就是帆代树。」
姊姊没有拿出手册,开始说出帆代树的资料。她可能背下来了。
「帆代树在十一岁,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杀死了同班的天城仁人。当时两人因为学校活动去了露营区,他在当地有名的吊桥上,把人推了下去。」
我的脑里一瞬间浮现今天早上见到的那名上班族,刚吃的食物顿时从胃里涌上来。
「听说天城仁人时常欺负帆代树。当时电视节目经常提到这起案件。天城家明明是受害者家属,却有大批媒体争相采访。甚至有恶质媒体质问他们,儿子是不是欺负别人而遭了报应。」
这种事很常见。媒体最喜欢提出这类疑问。我还记得以前的遭遇。姊姊似乎也想起了过去,眼神变得险峻。
「结果,法官认为需要对帆代树酌情量刑,只判处保护管束处分。受害者家属当然不接受这个结果,似乎经常跑去找他们麻烦。家属认为一定要以牙还牙,凶手必须以命抵命才行。」
姊姊现在究竟是站在哪边立场上说话?是凶手家属,还是受害者家属?
「原来如此。」
繁子同学大大扬起嘴角,似乎非常满意。
树……
我想起树左手小指上的红线。还有朝树家扔石头的天城苗、一脸疲惫的树妈妈,以及那堆碎裂的花盆……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得回家做,先告辞了。」繁子同学听完姊姊的话,匆忙地回家了。
直到刚才为止,她还像怨灵一样缠著我,现在却走得毫不犹豫。
我送走繁子同学之后,向姊姊问道:
「你刚才提到不想让我靠近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繁子同学吧?」
「对。」
「换句话说,繁子同学过去也曾发生事情吗?」
姊姊的眉间一抖。
「朝生,我的确是有点过度保护你。但是我也不打算告诉你错误讯息。我刚才是说『可以的话,不希望你接近他们』。我的确调查过那两个人,但没有事前告诉你对吧?这次只是因为状况特殊,而且你们好像也明白一定程度的内情,我才说出来。可是那女孩的状况和帆代树不太一样。你要是想知道,应该直接问她。」
她说完,抓住我的双肩,又继续说道:
「而且重要的不是她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最清楚这一点了,不是吗?」
眼前这人明明动用公安警察查过所有学生的背景,却说什么不想告诉我错误讯息、过去一点都不重要,根本毫无说服力。不过姊姊似乎还是有自己的原则。
姊姊像是说了什么名人格言,还沉浸在余韵里。我见状,也不敢再问些什么。
然而比照之后发生的事,这个决定简直大错特错。
我这时无论如何都应该问出来才对。
问出繁子同学过往的遭遇——
14
隔天,我烦恼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对树开口。
难道我要直接跟他说,我擅自去了树家,不小心得知你的秘密?甚至连该不该开口提这件事,都让我苦恼不已。但树已经被系上红线,我不能坐视不管。
苦思之后的结果,我拖到放学后才前往空中庭园。
繁子同学也跟了过来。繁子同学默不作声就跟来的行为,已经不会让我反感。我反而更抗拒开始习惯的自己。
树一如往常地抚摸花瓣,检查每一朵花是否健康有活力。
他的表情温柔、充满慈爱。我现在仍然不敢置信,表情如此柔和的他,竟然杀过人。
「树。」
「你昨天来过我家了吧。」
他知道了?我顿时说不出话。
树的笑容乍然消失。
「……是保护官教我种花。他说要我培育事物,然后从中学习,培育事物比摧毁辛苦许多,但这辛苦会换来同等的幸福。」
「你感受到了吗?」繁子同学插嘴说道:「你种花之后,变幸福了?变得比毁掉事物的时候更幸福?」
「谁知道?但我只是想抓住些什么。因为我从那时开始,就不断地坠落。」
「虽然是你自己亲手推落的呢。」繁子同学发出「噗噗噗」的笑声。
繁子同学,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喀啷一声!我急忙回头看向树。他手上的花盆掉到地上。他低垂著头,看不出他现在是什么神情。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打碎花盆的。
「你说得没错,是我自己亲手推落的。」
「——我在自杀网站上看过你。」
繁子同学突然间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繁子同——」
我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因为繁子同学拨起浏海,露出了整张脸。
她笔直凝视树,像是在打量著他。
那脸庞美极了,令人下意识对她抱持敬畏。
「死亡正紧紧纠缠著你。」
我感觉得到树的心中掀起阵阵浪涛。
树撇开了脸,低声说:「那不干你的事。」
我不知为何,看向摔碎的花盆。
「树,自杀网站是什么意思?」
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拋下摔碎的花盆不管,飞也似地逃离屋顶。
「树!」我没时间挑选词汇,反射性地说道:
「我们才刚成为朋友啊!」
树仍然跑开了,一句话也没回我。
「等一下!」
当我正要追上树,繁子同学抓住我的肩膀。
「请等一等。」
「我等不了,要赶快追上去。」
「看那里。」
她说著,指向反方向。
她指的是校门。
那里又怎么了?那方向能看到零星几位学生正要离开学校,我又站在屋顶上,根本看不清繁子同学在指什么。
「校门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请你再看仔细一点。她就躲在校门的阴影处。」
我闻言,又仔细观察。这才发现有人躲在那里,窥视学校内部。
「那是——」
天城苗。
「你决定怎么做?」
「那还用说。」
我说完的同时,迈步奔了出去。
近距离观察天城苗,她的举动比我想像中还要不合时宜。她和昨天一样穿著制服,躲在校门旁,探出半张脸偷看校内。彷佛一个正在玩侦探游戏的小朋友,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说你啊。」
天城苗一看到我,似乎想起自己曾在树家前见过我,张大嘴惊呼一声,正想匆匆逃离现场。
「请你别急著走。」
繁子同学不知何时又来到我身旁。她不容天城苗逃走,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
天城苗用尽全力打算挥开,但繁子同学的手臂纹风不动。那双纤细的手臂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天城苗的身体反而用力一震,某样物品掉到地面,发出叩咚一声。
那是一把小刀。
刀刃虽小,却异常锋利,散发妖异光彩。她刚才把这种危险物品藏在哪里?
天城苗急忙想捡,繁子同学却抢先一步捡起了小刀。
繁子同学一脸陶醉地检视那把刀,彷佛在欣赏宝石。
天城苗面带不满地偷看我们。
「我有事想问你。」
15
我们来到附近的公园。
繁子同学似乎很喜欢那把小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把玩著,朝空中挥来挥去。
「你该不会想拿那把小刀杀死树吧?」
「是又怎么样?」
天城苗的五官皱在一起,双眼充血,彷佛将四散在全身的恨意凝聚在一起。
「我在家里不可以开心。如果表现得很开心,妈妈就会骂我。骂我为什么要笑?哥哥都死了,我怎么笑得出来?」
某处传来一阵叽叽声,我这才发现是天城苗咬牙的声音。
「穿得稍微明亮一点,马上就会被骂,说哥哥死了怎么可以穿这种衣服,家里的窗帘也是黑漆漆的。而且因为我不想回家,老是待在外头,不知不觉连皮肤也晒黑了。」
繁子同学没礼貌地喷笑出声。
不对,她不是真的想让你笑出来才故意搞笑啊,繁子同学。
「但你杀了他,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当然没办法解决。但至少我跟我的家人会消气。」
「不可能消气的。」
「你少在那边说得自己很懂一样!」
她的怒火卡住了喉咙,宛如拿锯子切割金属,尖锐地吶喊著。
但我不可能因为她怒吼,就放弃说服她。
「我当然懂。」
——我的确明白。
「我的父亲以前因为杀人罪被捕,进了监狱。」
16
那件事发生在我五岁的时候。
我当时很饿,还没有吃晚餐。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还没有做晚饭,为什么一直在哭。
电话线已经被拔掉了。有一个亲戚,每年都会给我很多压岁钱,是位很亲切的叔叔,他却在责骂母亲。对五岁的我来说,他骂的词汇太难懂,但还是知道他很生气。
——为什么父亲不在家?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姊姊看到我,便带著我上二楼。
我的人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不知为何,我五岁以前的记忆很模糊。虽然脑中记得父亲、母亲、姊姊,所有人曾经齐聚在餐桌前欢笑的景象,但我已分不清这是实际发生的事,还是我的妄想。
不过五岁以后的记忆清晰无比。
之后的我,宛如活在装满泥泞的水槽里。
接二连三搬家、穷得吃不饱饭。母亲甚至迷上奇怪的宗教,借钱买了各种不知名的物品,塞满了整个家。姊姊和母亲每天吵架、互骂。
于是有一天,母亲拋下我们,突然失踪了。
她只留给我们成山的诡异雕像。母亲失踪前,还称呼这些雕像为『神明』。
「这个社会百般刁难我和我的家人。你想得到的骚扰,我全都遭遇过。但这也没办法,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想这么对待我们。毕竟有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被人拿小刀乱刀刺死。我的父亲在监狱里上吊自杀,就这么走了。」
天城苗听到这里,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像是在激励自己,继续对我倾吐恨意:「他活该,犯了那种罪,吊死都嫌不够还。」
「可是——他并没有杀人。我父亲死了以后才真相大白,他被冤枉了。」
父亲什么也没做。
那我们的遭遇到底算什么?一直以来发泄在我们身上的庞大恨意,究竟是什么?
即便洗清了父亲的罪嫌,还是没有任何人向我们道歉。我们又该怪罪谁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姊姊为了找到真正的犯人——更是为了发泄无处可去的情绪——当上了警官。警方也给姊姊国家公务员级别的待遇,可能打算用这种方式为父亲的冤狱赎罪。
天城苗再怎么愤怒,这下也说不出话反驳。
「我同时能理解你和树的感受。两种都糟糕透顶。假如你杀了人,这次就轮到你的家人承受凶手般的待遇。那可是生不如死。」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只能接受现状。杀死小女孩的凶手至今还没被逮捕,凶手的身分更是个谜。我也不知道该责怪谁。所以到最后,我还是只能接受它。」
「这太没道理了!」
天城苗的双眼溢出泪水。
没错,这一点道理都没有。但人还是只能接受现状,不然就无法向前迈进。
「……不管现状有多痛苦,都只能在嘴里咀嚼,硬吞下肚。绝对不能发泄在别人身上。」
繁子同学伸出双手,握住天城苗的手。繁子同学也懂我的感受,试图安慰天城苗。
——我以为她会这么做,但我完全误会了。
「不对,朝生同学的话大错特错。你要坚强一点。」
我感觉自己像是千辛万苦爬到楼梯顶端,又被人踢下楼去。
「你应该杀死他。那些人本来就该死,被杀是他们咎由自取,对不对?那你不需要迟疑,下手吧。」
繁子同学放开了手。只见天城苗的手上握著小刀,和一张小纸条。
「我昨天在自杀网站上发了文章。今天晚上,你可以按照纸条上的时间,到那栋建筑物的屋顶上,帆代树很可能会到场。他曾经推落你的哥哥,你就以牙还牙。在他离开之前,亲手推他下去吧。」
「不可以这么做!」
眼前的状况太超乎想像,天城苗愣在当场。彷佛有天使和恶魔同时在她脑中低喃,令她苦恼不已。
「不行,你绝对不能杀他!」
我再次出声劝阻。我走向天城苗,想抢走繁子同学给她的纸条。
但是繁子同学挡在前方。彷若玻璃珠的瞳孔直盯著我。
「繁子同学!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助别人杀人!」
繁子同学什么也没说。
我就如同刚看完深夜收播的电视节目,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拋弃了。愤怒与悲伤互相交杂,连自己也很难解释现在的心情。
再继续待在这里,我可能会出口辱骂繁子同学。
我转过身,用力踩踏地面,像是在发泄心中难以言喻的怒火,走出了公园。
17
我不想再和繁子同学有任何瓜葛,更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繁子同学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想?
我决定等到日落后,追踪自己左手小指上的红线。
繁子同学一定会去欣赏天城苗杀死树的瞬间。跟著繁子同学,或许就有办法阻止悲剧发生——不,是一定要阻止他们。
夜晚阴暗的道路,衬托著红线诡异的红光。
我凝视丝线,扪心自问。
我相信这条线的力量?
还是我
根本不相信?
自己的内心充满矛盾。
假如我深信这条线的力量,相信埋伏在前方的未来,我接下来的举动根本毫无意义。
不,快把这念头赶出脑袋。
会有这种疑虑,等于自己已经受丝线操控。
「……我一定要剪断这条莫名其妙的线。」
我激励著自己——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这感觉如同一滴水落在平坦如镜的水面,波纹渐渐扩散——
怎么回事?我好像注意到了某件很关键的事,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追著线,不断思考,仍然找不到答案。
我追著丝线,最后抵达一栋成了废墟的建筑物。
周遭都是田地,户外路灯又少,看不清建筑物的全貌,只知道这栋建筑物不小。占地很广,建筑物入口前方还设有宽大的圆环。
红线延伸到建筑物里。
我战战兢兢地通过入口,走进建筑物。
入口附近还能仰赖月光,稍微明亮一点,再进去就伸手不见五指。红线彷佛被黑暗吸引,一路延伸至深处。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僵住双脚。
不过都来到这里了,总不能退却。
我拿出手机,仰赖相机闪光灯的微弱照明,慢慢前进。
地板散乱著碎玻璃、水泥墙碎片跟黄色海绵,非常难走。还有很多宝特瓶之类的垃圾。
天城苗一个女孩子,真的会单独跑到这种鬼地方吗?——真希望她放弃。
我老实顺著丝线走,来到一座楼梯前。
随著回程路线愈来愈复杂,我内心愈来愈焦虑,双脚也渐渐沉重。
我以为丝线会延伸到屋顶,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伸向了地下。
不祥预感逐渐增强——
自己明明是来阻止杀人案发生,怎么搞得像在试胆?
我忽然想起自己从家里带了护身符,赶紧将手伸进口袋,握住护身符。
我的全身上下都在拒绝继续前进。掌管理智的额叶、以本能感知危险的杏仁核、储存记忆的海马回,全都拚命制止我,告诉我不能再继续前进。
——但我还是开始走下楼梯,继续追线。
我不知道是体内的哪个部分驱动我的身体。
楼梯走到底,来到地下室。丝线还继续伸进地下空间里。
我往更加黑暗的前方——迈开脚步。
这一步,彷佛踏进繁子同学的内心。
我在和繁子同学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开始认为,繁子同学或许不是坏人。不,甚至觉得她骨子里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结果却被她彻底背叛了。
她的想法就和这片黑暗一样,我完全搞不懂她。或许她就是个恶魔,热爱那些不祥事物。
丝线伸进走廊最深处的一间房间里。
繁子同学在那间房间里?
我做好心理准备,胆怯地走进房间。
房间内比我预想的还要杂乱。可能是有人违法乱丢垃圾,里头堆满大量的黑垃圾袋。
我伸出手,让手机的照明照亮整间房间。
——奇怪,这是……
我就像在洞窟中找到古代秘宝线索的冒险者。我见到了那东西,身体一阵僵硬。
『你会在这里遭到诅咒』
墙上被人用红色喷漆写上了这段文字。我急忙将手机照向天花板。天花板垂著一盏熟悉的手术灯。
没有错。〈陌生人〉带我来过这里——就是那间废弃医院。
忽然间,痛楚爬过颈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过头去,只见繁子同学站在我身后,手里拿著针筒。
「咦?」
双脚一阵无力,我就这么酥软倒地。视野中的繁子同学倒了下来。我想说话,舌头却缠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就这么失去意识了。
18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搬到手术台上。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躺在这座手术台上了。
非常粗大的绳子绑住我全身,看起来好像码头用来系船的船缆绳。
房间里原本堆得如山高的黑色垃圾袋似乎被人移走了,整理得乾乾净净。
但我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反而觉得那里乾净得很可怕。
繁子同学从我的头顶探出了脸。
长发垂了下来,我从这个位置能难得地看清楚她的整张脸蛋。她完全面无表情。有人用「活死人」形容这种表情,不过繁子同学的表情显然比较接近尸体。
「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你想干什么!」
我这台词也太窝囊了。悬疑电影里面的角色说出这种台词,肯定会被杀掉。对方想干什么?哪用得著说出来。
我和繁子同学之间——可是被诅咒红线紧紧相系。
为什么我没想到这种状况?
不,现在冷静思考,我或许是刻意不去设想。攻击我的〈陌生人〉——其实就是繁子同学。
她就是打算蹂躏我,玩弄我的心灵,最后再杀死我。
繁子同学在我眼前拿出手术刀,彷佛在对我宣告,她即将用手术刀将我碎尸万段。
我怕得闭上眼。
结束了。
「啪嚓、啪嚓。」耳边传来手术刀割断物体的声音。
我感觉不到痛,但繁子同学或许能让我死得毫无痛苦。我回想起我们巧遇的那个时候,繁子同学拿著猫肠的愉快模样。
我现在可能和那只死猫一模一样。
声音戛然而止。
——咦……我还活著?
我缓缓睁开眼。
她只切断我身上的粗绳,我自己则毫发无伤。
「朝生同学,要是手上的盾牌拿得不够高,根本没办法保护他人不受飞箭所伤。你必须抉择。决定自己要站在哪一方。」
繁子同学说完,不等我做出反应,径自走出房间。
我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繁子同学不打算杀我?〈陌生人〉不是繁子同学?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等,等我一下啊。」
我追在繁子同学身后,有如一个侦探助手,见侦探不解释推理内容,只好不争气地讨好侦探。
19
我们来到屋顶。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原本的目的。没错,我要来阻止天城苗。
繁子同学绕到楼梯间后方,爬上梯子,我也跟著爬了上去。
繁子同学上了梯子顶端,便趴著躲在楼梯间上方。她似乎打算在这里欣赏别人杀人。
我终于明白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是警告——我可以一起看,但不能妨碍她。
我默默趴在繁子同学旁边。不过我不打算服从她,只是假装放弃阻止天城苗。
一趴下,口袋里的护身符便抵住了腿。
我伸手进口袋,再次祈祷。希望接下来不要发生任何坏事。
「你记得吗?」
「啊?」
「昨天,我提到跳楼自杀的人变多了。」
的确,在追树的线的时候,她说过这个话题。
「其中大部分人都选在这里跳楼。我以前满常在这里玩耍,结果现在却变成小有名气的自杀胜地。」
我忍不住怀疑,其实是繁子同学原本就喜欢挑这种诡异的地方玩耍吧?
〈陌生人〉会绑我来这间废弃医院,很可能是因为这里死过很多人,很适合用来举行仪式。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刚刚为什么要在我脖子打药?你有话好好跟我说就行了,何必又是绑我又是打药。还有那到底是什么药?」
「我只是想试试看,那种药在人身上有没有效。那是我调配的药品。」
「嗄?」
「你放心,我已经用狗实验过了。那只狗睡饱了以后,忽然冲动地跑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两、三天前有一则新闻,说是有数十只狗打败了一只巨熊,那熊还是森林的霸主。那支野狗军团的领袖就是被我打过药的那只狗呢。」
什么叫就是被我打过药的狗啊。
「……来了。」
楼梯间传来开门声,有人来了。
是树。他四处张望,确认屋顶没有任何人,开始走向屋顶边缘。
我现在才发现,这栋废弃医院的屋顶竟然没有设置栅栏或围墙,难怪会变成自杀胜地。
树停在屋顶边缘前,向下窥视。
我不由得想出声制止,但繁子同学马上堵住我的嘴。
「大部分人在自杀网站上做自杀预告,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
她的嗓音不同于方才,声如蚊鸣。我却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彷佛自我体内传出,感觉很恶心。
「自杀预告其实很类似绑架案、银行抢匪占据银行之类的案件。他们以自己作为人质,试图和别人交涉,要求别人拯救他们。」
树是不是也在寻求别人的协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现在去救他?
我回过神,这才发现下方出现另一道人影。那是天城苗。我原本还保持些微期待
,希望她别出现,结果她还是来了。
天城苗凝视著树的背影。
我儿时曾沐浴在铺天盖地的恨意之下,所以我看得出来,那漆黑又令人畏惧的恨意团团裹住了天城苗。
树看著下方,没有发现天城苗。
天城苗放轻脚步,缓缓从背后接近树。
我坐立难安,打算起身。繁子同学却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
「你等一等。」
她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身上的压力,如同传说中抱著就会重如大石的老爷爷妖怪。
我用力瞪著繁子同学,用眼神要求她放开我。
繁子同学却毫不在意,在我耳边低喃道:
「她——有权利杀死他。」
这句话彷佛带有魔力,夺走我的力气,身体变得不听使唤。
我在小时候,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受害者家属跑来想要杀我时,我也想代替父亲死在对方手上。对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我又能就此解脱,何乐而不为。
天城苗走到了树身后,缓缓伸出双手。
我很想叫她住手,而且繁子同学早就放开我的嘴,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然而,天城苗的手正要伸到树背后的前一刻,突然硬生生地停住。
「……我不想变得跟你一样。」
树闻声吃了一惊,回头看去。
四周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反应正表达自己很吃惊。同时我也发现了,天城苗正在哭。
「……我才不会杀你,你要活得更痛苦……为了我们,你要更痛苦、不停痛苦下去。」
天城苗在下手的前一刻——悬崖勒马了。
我见状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这决定是正确的。杀人救不了任何人。
身旁传来「咖咖咖」的声音。我以为是什么怪东西,结果是繁子同学在咬指甲,看起来很不甘心。她就这么想看天城苗杀人?
繁子同学低声说道:
「朝生同学,这就是恶意。」
树抓住天城苗伸出的手。
接著一拉,像是要将她拉进怀里。
紧接著,他轻盈一转,彷佛化身成斗牛士。天城苗还弄不清状况,身体直接被拋向半空中——然后,摔下楼去。
碰!下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我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天城苗现在不在眼前?她刚刚还在那里的。
只有心脏鼓噪不已,对眼前的景象敲响警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我下意识站起身,放声大喊。
树看见我,吓了一跳。
漆黑之中,某一处传来说话声。
「——那个自杀网站的制作者,是我。」
我这才发现,身旁的繁子同学不知何时失踪了。
(插图012)
她彷佛躲进夜幕之中,我从高处环视整个屋顶,却找不到繁子同学。
「我还做了好几个类似的网站。而你全都登入过。」
树拚命察看周遭,寻找繁子同学的身影。
「昨天是我写下那则自杀预告。树同学,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什么意思?
大脑处处闪过电流,将各式各样的线索连接在一块儿。
——这些线索组成了非常可怕的假设。
繁子同学提过,这座城镇愈来愈多人跳楼自杀。
难不成,树在自杀网站看到有人贴自杀预告,就特地跑到文章的地点,从身后推了那些犹豫不决的人一把?
——不、不可能。
我很希望这个假设是错的,思绪却停不下来。
头脑浮现学校的空中庭园。
我看见那座庭园,觉得自己彷佛身在天国。假如想自杀的人见到这景象,会怎么做——他可能会想从那里跳下去。
是树去请求校方拆除庭园的栅栏。他也是带有其他企图才这么做吗?
为什么树会做这种事?
——摔碎的花盆。
对了,我在树家里看到几个摔碎的花盆。那是谁打碎的?我原本以为凶手是天城苗。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想到了,树妈妈端了塑胶杯给我们。他们不是没钱买茶杯才换成塑胶杯,而是因为塑胶杯不会摔坏。
——为什么?
「你喜欢……摔坏东西吗?」
我反射性地说出口。
「是啊。」树说得毫无愧疚。「朝生也会有这种念头吧?想去推倒扑克牌塔、想把拼图拆得乱七八糟。这只是破坏冲动,任何人都会有,是十分健全的心灵特徵。」
看他说得自在,我彷佛看到一片海洋逐渐染红。那红色不是愤怒,是空虚。
就是空虚。
任何人都有冲动破坏事物。但毁坏事物之后,会感受到同等的空虚。
所以,我们不会去破坏。
树的心灵缺了一块,他无法感受空虚。我觉得很难过、很哀伤。
「——好了,我们已经看到你推人的现场,你想拿我们怎么办?」
繁子同学仍旧藏身在黑暗中,凭空传来了嗓音。
「也对,那就假装成集体自杀好了。」
树说完,开始走向我。随著他接近,我也看清他的表情。他露齿笑著,笑容既狰狞又野性。
不过,黑暗凝聚到树面前,出现一道人影——是繁子同学。
「你想从自己开始吗?」
树的手渐渐接近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像是要回应他一般,扑进树胸怀。她的动作是那么优雅、流畅,宛如舞蹈。
紧接著,繁子同学的行动快如迅雷。
她抓住树的右脚,朝著逆时针方向一转。树失去平衡,轻易地摔倒在地。
繁子同学顺势跨坐在他身上,从袖口取出手术刀——抵住树的脖子。
树彷佛也在期待繁子同学的举动,对她淡淡一笑。
「要诅咒的话,就诅咒你自己吧。」
手术刀渐渐陷进树的脖子。
「不可以!」
——手术刀从繁子同学手中弹开。
繁子同学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看向我的方向。
我的手停在投球后的姿势。
——我投球打飞了繁子同学的手术刀。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那玩意儿出来。
繁子同学送我的触身球。这东西的来历很不吉利,我却觉得能当作护身符。用这个或许能抵挡那些负面情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我爬下梯子,接近繁子同学和树。
「繁子同学,一旦坠落,一切就太迟了。」
我说完,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繁子同学伸出手。
近距离望见繁子同学的双眸。那双眼不带半点情绪,冰冷得惊人,彷佛两颗石块。
繁子同学冷冷地直盯著我的手——彷佛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需要我的帮助。
我不禁怕了起来,主动抓起繁子同学的手。
这一抓,繁子同学的双眸渐渐恢复光彩。
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这手是那么柔弱且纯洁,难以想像它刚才差点切断别人的脖子。
「朝生同学……」她的呼喊语带迟疑,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人。
我强硬地拉起繁子同学,彷佛要把她拉出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接著,我望著独自躺在地上的树。
树也凝视著我,温和地微笑。
「你说自己不断向下坠落,但你可曾经仔细观察周遭——一定有你可以抓住的事物才对。」
树的神情毫无变化,仍旧面带笑容。
「繁子同学,天城同学可能还有救,叫救护车来吧。」
我说著,拉过繁子同学。我们不该继续待在这里。
这一天,一条红线离开两人的手指,随风飘散。
我终究救不了任何人。
有一个人死了。
那条红线,果真是『诅咒红线』。
20
一个星期后,我和繁子同学再度造访废弃医院。而我捧著花束。
我第一次在白天来到这里。即便阳光高照,这医院还是令人毛骨悚然。没想到我当时居然敢独自闯进去。
我们绕到建筑物后方,前往天城苗坠楼的地方。
不只是天城苗。我一想到好几个人在这里被树推下楼,坠地身亡,阴暗的心情便渐渐占据内心。
「不是有个蜘蛛丝的故事吗?」
繁子同学没有回答,我径自说下去:
「我能理解那个主角的心情。毕竟后面爬上来的人可能会抓住自己的脚嘛。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想责怪释迦牟尼。祂应该给主角更粗的绳子,这样所有人就可以安心爬出地狱了。」
繁子同学默默听著我的话,似乎不打算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吐出的话语随风飞舞,空虚地消散。
我仰望天空,像在目送话语逝去,接著望向屋顶。
「你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