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唤人铃驱散我的睡意。
我揉揉眼睛向车夫道谢,和托利姆玛钨一起踩著踏板下车。
马车文化在我国英国仍顽强地存留下来,不过说到四匹马拉的轿式马车,若非王室马车,看见的频率也大幅降低了。特兰贝利奥派刻意派来这辆马车的意图很明确,是暗中威胁我「你明白我们和你的差距吧」。
无论如何,回到自己的市街,点了平常用的眼药以后,我大大地伸个懒腰。
现代魔术科【诺里奇】的市街──斯拉是有些拼接风格的街道。
西侧是一片看起来历史颇为悠久的街景,不过在接近伦敦【London】的东侧出现格外有近代风的建筑。这片风景与其说没有统一感,更像是进行过大手术后以绷带遮掩了伤口。
「……唉,总而言之,就是缺钱。」
我叙述感想。
魔术协会现代魔术科买下这一带的街道时,的确探询过周遭不改建是否合适。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周边环境与魔术密切相关,如果能实现,统一成旧式建筑比较理想──然而,无奈现代魔术科缺钱。
在买下这一带的土地之前,本来就债台高筑了。
我不会说是全部,但世界上的事情大约七成取决于预算,这一点在魔术的世界也没有改变。真是可悲,说到底,能将世界的价值转换成数字的金钱概念很神秘,所以无可奈何。地球上总是不断通货膨胀的资产本身,即是集体潜意识创造出来的幻想。
实际上,金钱相关的魔术似乎不论在东西方都有一定需求,不过像我兄长爱说的理论就谈到这里为止吧。
「好了好了。首先──」
我喃喃自语,迈开步伐。
我绕过爬山虎缠绕的砖墙,从坡道往十字路口直走。
没多久后,目的地建筑物出现在前方。
在钟塔十二科中,以总部来说面积最小的教学楼。
对周遭而言,这里名义上是某间大学的附属设施。顺带一提,第一科──全体基础【密斯堤尔】的教学楼是伪装成大学本身,不过以我们现代魔术科的规模实在难以采用那个藉口。
踏入玄关大厅,阴凉的空气迎接我。
只有出于至少此处要维持体面的想法,重点投注了诺里奇卿融资经费的玄关大厅还保有一定的沉著和品格。
「…………」
短短十秒钟,那份品格就被打破了。
随著「呀呼!」这一声呼喊,某个人影顺著大厅的螺旋楼梯扶手滑下来。他有一头短短的金发与蓝眸,笑容看来开心极了,不过看到正要走上同一座螺旋楼梯的我,他的表情变了个样。
「哇、哇哇哇!小莱涅丝!」
紧急煞车也不管用,少年的屁股一滑,加快速度。
金发少年像搭乘云霄飞车一样猛然滑落,眼角泛泪地喊。
「对、对不、对不起~~~~!」
「……托利姆。」
水银色的──不,本身即是水银的女仆迅速从轻咳几声的我背后走出来。
她正式的名称是托利姆玛钨,在我对从前亚奇伯家持有的魔术礼装‧月灵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赋予虚拟人格与功能限制后构成。简单来说,她是极为接近自律性魔偶的存在,现在是我的保镖兼日常仆人──
她举起手,轻松地接住刚才那名金发少年。
「您没事吧,主人【Master】?」
「嗯,一点问题也没有。谢谢。」
我微微点头,回应托利姆玛钨的询问。
只是,我也注意到他碰撞到我的冲击力道格外地轻,以及少年在相撞前念出一小节【One Count】的咏唱「漂浮【Flow】!」。
大概是控制惯性的魔术之类的。虽然只凭一小节就启动,应该同时用了什么护身符【Amulet】,但我很佩服他能在坠落之际施展魔术。魔术本来需要极度聚精会神,就连非常高阶的魔术师,要问是否办得到相同的事,他们也会摇头。我注视著人称「天才傻瓜」与「天佑的不祥之子」的少年眼眸,扬起嘴角。
「所以,你有什么藉口吗?」
「不,因为,既然那里有螺旋楼梯,不溜一下不是很失礼吗!既然有擦得如此光亮的扶手等著我,摇摇晃晃地滑下去才符合礼仪!」
「……这是你第三十七次用那个藉口了,费拉特。」
最后一句话并非我说的。
责怪的话声自螺旋楼梯上方传来。
一个令人为之眼前一亮的俊美人物,将脸颊凑近方才名叫费拉特的少年滑下的扶手。
嘶……他在扶手旁吸吸鼻子。
「还是老样子,胡乱闪闪发光又无从捉摸的气味。还在想刚才你率先出了教室,又是跑来玩溜扶手?」
他的年龄和名叫费拉特的少年一样,是十五岁左右。
蓬松卷翘的金色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宛如糖画。懒洋洋地低垂著的眼眸,瞳色在翠绿和群青之间摆荡。从纤细的指尖到锁骨的均衡,以及那令人不禁想到希腊的石像应该就是如此,几近于奇迹的全身轮廓。
那名美少年用带刺的口吻攀谈。
「你被艾梅洛老师骂了多少次,作业还增加了三倍?」
「咦?可是,增加作业是老师在用他的方式给予鼓励吧!老师要狗狗你追加报告的时候,你看起来也很高兴吧!」
「别说别人是狗!是史宾!史宾‧格拉修叶特!要经过多少年,你那个空空的脑袋才记得住!」
他吊起眼角,食指狠狠指向少年。
那根食指上照射出某种瞬间让我颈项发寒的事物。
据说称作咒弹的北欧魔术光是手指一指就能让人生病,不过这个是由宛若野兽般狰狞的杀意凝聚而成。浓缩的杀意本身等同于诅咒。举例来说,想想东洋使用的蛊毒等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对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要补充──这并非魔术。
这对他来说是「生态」。
插图006
「因为狗狗就是狗狗啊!跟权威教授或Master V或大笨钟☆伦敦之星或魔术揭发者之类的一样!」
不过,应该被打个正著的费拉特悠悠哉哉,根本没注意到。他与生俱来的强韧魔术回路反弹了不完整的诅咒。
「……那些统统是指艾梅洛老师吧!而且,大笨钟☆伦敦之星是你取的名字!」
「权威教授是狗狗喔!」
唔!少年──史宾对费拉特的抗辩发出呻吟。
唉,比起连我都喊狗狗,这时还是称呼他史宾比较好,不然情况也会变复杂。
啊!费拉特屏住呼吸。
「难不成,在狗狗成长的环境没有……『昵称』的概念……?」
「那怎么可能!」
怒吼声化为蕴含著魔力的晦哮,击向楼下。
就在他发出甚至半具备著物理威力的大吼前,我也无奈地握住托利姆玛钨的手。
「──调节吧【adjust】。」
呼!我吹了口气。
简单来说,我是将托利姆玛钨的水银身躯化为雾状,吹散开来。浅灰色的面纱接下史宾的咆哮,以分子程度漫反射出去,将诅咒分散到无害的地方。
这时,史宾好像也终于发现了我。
「……啊,呃,莱涅丝小姐。」
他瞪大美丽的眼眸,歉疚得彷佛随时会自尽般向我低头道歉。
「失礼了!我无意对公主如此无礼!」
「不会不会,这场表演很有趣。」
我说出坦率的感想。
如果向外人展示这种场面,很可能会陷入错觉,觉得「原来如此,魔术感觉很好玩」。想到在魔术方面完全是二流货色的兄长每天被迫目睹这种景象的苦恼,我忍不住觉得高兴。
史宾和费拉特。
他们正是艾梅洛教室的双璧。不,即使放眼钟塔整体,在这个年龄层的条件之下,他们应该也名列前茅。
不过,正因为有那种能力──特别是费拉特,才会在轮番待过钟塔各个教室后被托付到兄长这里。
「对了,我的兄长和格蕾在哪里?」
「您有事要找格蕾妹妹……不,格蕾小姐吗?」
美少年的句尾一瞬间停顿,但我刻意忽视。
很难想像这名少年会因为一个劲地做出跟踪狂似的行动,遭到兄长严令禁止接近某位少女身边几公尺之内,因而沮丧万分吧。
嗯,非常倒错,真好。
嘶──史宾吸吸鼻子后开口:
「没有离开教学楼的气味,我
想她大概在老师的房间。」
「谢谢。」
我道谢之后,按住费拉特的额头。
「小莱涅丝。」
「我不讨厌有人这么喊我,但是你也要学著稳重一点。你在学生里好歹是资历最深的吧?」
「……恕我直言,莱涅丝小姐。我比费拉特早来一个月。」
看到不满的史宾,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就更是如此了。你们算是同届学生吧,要互助合作。」
这么说完后,我走上螺旋楼梯。
正好走出教室的,大致上都是新世代的学生们,这群无法被其他十二科接纳的学生,唯有在这间教室无所顾忌。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我不理会他们,走在大理石地板上。
不久后,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哼歌声。
非常细微──拘谨的歌声。
我打开里面房间的门扉,一丝油味刺动鼻腔。
兄长的个人房间分为前后两个空间,门口旁放著鞋柜。当然,在建筑物里一般都穿鞋行走,不需要在这里脱鞋,但也许是义兄颇为讲究,也带了几双鞋与替换衣物放在教学楼的个人房间里。门口摆著一张非常小的圆凳,形似灰色妖精的身影拘谨地坐在凳子上。
戴灰色兜帽的少女正拿著一小块抹布擦鞋。
她身旁放著去污用清除剂和鞋油瓶罐,分别用不同的抹布愉快地擦著整只鞋。不在乎指尖稍微弄脏,连皮革交叠的部分也仔细地持续擦拭著。
「擦鞋还真是……」
「……莱涅丝小姐。」
少女在兜帽下的肩膀颤了颤,转头看向我。
老实说,这个情境会让我很想欺负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对于这名少女提不起那种心思。说不定是主要目标在里面等著的缘故。先享受一下前菜也是我的作风,不过遇上史宾和费拉特就满足了吧。
看著似乎已经擦乾净的三双皮鞋亲密地并排摆著,我开口说:
「你擦得很开心嘛。真没想到擦鞋那么有趣,下次也让我来做吧。」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少女──格蕾拘谨地藏起弄脏的抹布与鞋油。
「我又不是说要抢你的工作。」
那惹人怜爱的举动让我不禁露出微笑。
这对我而言也很稀罕。多半是因为她接近魔术,却不是魔术师吧。面对无利害关系的对象,我也没有必要武装自己。不,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太分得清从童年起就习惯戴上的武装外壳和真实自我。
「我纯粹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开心,想试著共享一次而已。」
「……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少女灰色的眼眸彷佛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语般摇曳著。
这名少女宛如来自黑白的世界。她的肌肤、头发、眼眸与衣服都由黑白划分,宛如无色世界的冬日妖精。在被白雪淹没的景色中,她大概会一个人持续作为悲伤的灰色吧。
「刚才那首歌是你故乡的歌谣吗?好像在歌咏遥远国度的乌托邦。」
「……呃……」
少女注视著自己擦好的鞋,思索一会儿后开口。
「……或许……是吧。」
「你明明在唱却不知道?」
「这是我在故乡学到的歌,不过没听说过由来或任何讯息……我本来连这是不是与故乡有关的歌曲都不清楚。」
「是喔。」
对了,兄长不怎么提起收留她时的事情。
唉,过去的往事大致上都是禁忌,也是魔术师之间的默契。如果刺探起来,照惯例只有痛处。
少女含糊其辞,目光再度落在鞋子上。
速度虽然绝不算快,她一只只仔细地擦鞋,没停下手头动作并悄然开口:
「……莱涅丝小姐有关于故乡的回忆吗?」
「嗯,我吗?」
我本来富有趣味地望著那副模样,但不由得对问题的内容眨眨眼。
「这个嘛。尽管属于艾梅洛派末端,但我毕竟是亚奇索特家的正统血脉。说起来会是老套的魔术师经历喔。对了,由于住在钟塔附近,血腥的阴谋会多一点吧?唉,这十年来我老是在冒险。钟塔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年幼又方便操纵的棋子,哎呀~如今想想也是相当愉快的景象。」
不过,在艾梅洛派的权力定落到我身上时,我给了大部分的人相衬的报应。
这时,格蕾下定决心般开口:
「……那就是老师当上艾梅洛阁下Ⅱ世的理由吗?」
我心中感到意外。
因为一两个月前的她,感觉不会问这个问题。
实际上,少女好像觉得自己脱口问出那种问题很难为情,拉低灰色的兜帽,将头垂得更低。
「你很好奇吗?」
「……或许……吧。」
格蕾为难地专心擦著鞋子。
这次她拿刷子刷著抹上一层薄薄鞋油的鞋子。柔软的马毛一次又一次来回刷过黑色皮革表面,渐渐擦亮到光可鉴人的程度。实际上,皮鞋鞋尖模糊地映出格蕾的脸庞,她像这样开口:
「……因为老师看来不像是自愿当君主的样子。」
嗯,很好的著眼点。
只要他有一点点那方面的野心,我也不会挑中他。说到底,他是只对魔术与其发展感兴趣,很有魔术师风格的魔术师。钟塔的权力斗争也是,追根究柢,他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替魔术研究确保有利的环境,但如今的魔术师有几成记得那个大前提呢?
「我的确在各方面束缚著他。」
哎呀,忍不住露出坏心眼的笑容了。
明明想著别太过欺负这孩子,一不留神却变成这样。
「……你又有事要来委托老师吗?」
格蕾用一如往常的耿直口气询问。
她明明怯生生地害怕与他人接触,却依然拚命伸出手的态度,让我有点没了劲。
「你真的是个好寄宿弟子。」
我隔著兜帽将手放在她头上。
「……呜~」格蕾也轻轻发出呻吟,但没有离开。乖乖,我尽情地摸摸你的头吧。
「话说,你在室内也一直戴著兜帽不热吗?如果是我兄长很啰嗦,我也可以念念他。」
「……那个,那是……」
少女为难地按住兜帽边角,难为情地说:
「因为那个人说,我遮住脸也没关系。」
「这样啊。」
这同样是我不太明白的心理。
话虽如此,我与兄长不同,没有遇到无法理解之处就先追究下去的坏习惯。不明白的话搁置就行了。人生短暂,该做的事情太多了,因为丢著不管的作业随时堆积如山是理所当然。
总之,这次我选择优先办事。
「我的兄长在里面对吗?」
「是的。」
当我挥挥食指,少女点点头。
「那么,晚点儿见。」
我拋去一个媚眼,手伸向里面雅致的门。
一打开门,看见整齐的房间。
首先映入眼中的,应该是摆放得毫无空隙的书柜。
书籍依照类别与尺寸划分得一丝不苟,还考虑过与窗户的角度,防止阳光曝晒。活动书柜里的藏书粗估应该有两千本左右,但当然只是收藏的极少数一部分。
放在桌上的纯银笔杆钢笔和双刃雪茄剪也非常雅致,只裁切这部分的话,说是干练男子的办公室也不逊色……不,看来是消遣用的最新一代掌上游戏机放在角落,以好歹是钟塔相关教学楼的房间来说有几分异样感。
「公寓明明那么乱,在钟塔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是想装乖吗,我的兄长?」
「……整理好工作场所是当然的吧。」
我们双方都没打招呼,我的兄长好像正在看书。他坐在房间深处的古董椅上,手也仍旧靠著扶手,忧郁地注视著书页。他看的不是钟塔教授们推崇的古书,是比较新的书籍。
确认跟我过来的托利姆玛钨关上门后,我瞄了书名一眼。
「第一次看到这本书。」
「这是在加州集会上成为今年话题,关于原子力和五大要素的魔术论文。论文只供自家人使用限量印制了数十本,但我请对方寄送过来。不过,最近好像也用电子书形式向会员贩售了。」
兄长一脸嫌麻烦地说明。我记得现代魔术的盛行区域是以加州为中心的美国西海岸地区,据说每年都有以现代科学为基础的最新魔术论文发表。不过,那些论文几乎都与实际的魔术关系不大──简单来说,进入了超自然或神秘学的范畴
,所以就算在钟塔,会逐一检视这方面论文的人应该只有我的兄长与其他数人。
长长的黑发,与刻在眉心的浅浅皱纹。
由于生性爱操心而有些显老,但面容仍残留著青年的印象。
艾梅洛阁下Ⅱ世。
光是想起那个名字,我就不禁发笑。
我给予的名字,封住他的地位。
「……然后,怎样?你又有什么意见吗?」
目光没从书籍上移开,兄长冷淡地说。
对了,这种反应与其说是很忙碌,更像是不想和我四目交会。想到自己遭他厌恶,愉悦感再度战栗地掠过背脊。
所以,我忍不住想捉弄他。
「剥离城【阿德拉】的事害你受罪了。」
「啧……!」
兄长用力皱起眉。
彷佛听得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不由得担心他会不会早早装上假牙,不过那样也很有意思。
「……何止受罪而已。」
「哎呀~失礼了。话虽如此,兄长你也明白这有相当的苦衷吧。」
我晃动肩膀,抚摸一旁座椅的椅背。
唉,若能得到那里的遗产,想弄到手是我的真心话。
要问是否能用来修复艾梅洛的魔术刻印虽然有困难,不过肯定可以高价售出。尽管到头来,在那场事件中得到好处的只有没收剩余遗产的法政科而已。
「对了,听说你遇见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听说她指名要你担任导师【Tutor】,做出像我一样的事来?」
「那女孩可是马上向三个学部提出志愿书了……」
兄长单手拿书,揉揉太阳穴说道。
一般而言,进入钟塔的魔术师会在全体基础度过约五年之后转到各学部。只是这并非明文规定,越优秀的魔术师越早兼修或一再转学部也很常见。
更进一步来说,由于兄长被当成帮手,叫去各学部授课,艾梅洛教室保有不仅限于现代魔术科的影响力。
「喔喔~不愧是夙负盛名的艾蒂菲尔特。你打算怎么办?」
「哼。不管怎么说,她是用宝石魔术,所以矿石学部会照顾她。而且,也附上我的推荐信吧,她需不需要这个则另当别论。」
「这可真是……」
应该佩服他还是感到傻眼呢?
他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会照顾别人。这种在最后给予照顾的特质招来自身的操劳,这位兄长不知道对此有多少认识。
不只如此──
「……你不是过来闲聊的吧?」
还会亲切细心地主动切入正题。
「快点说出这次的来意。既然你会特地过来我这里,一定又是相当麻烦的案件吧。」
「嗯,事情很简单。」
我露出苦笑颔首。
我将双肘放在桌面,猛然逼近兄长。刻意忽视兄长说「这家伙发什么疯?」的眼神,说出关键的来意。
「可以把那里的格蕾借给我几天吗?」
「…………」
也许是没料到这句话,兄长晚了几秒才回应。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眼眸更加眯起,总算阖上手边的书本将视线转向我。
「为什么要借格蕾?」
「喔喔。第一次转头看我了呢,那么重视寄宿弟子吗?」
「……女士。」
兄长的声调里掺杂了极为严肃的感情。兄长就是这个样子。即使不在乎自己的事,一旦涉及弟子的事态度就彻底转变。
「既然订下契约,我会尽可能妥善处理好你的希望。不过,其中不包含指派弟子。如果你认为艾梅洛教室的学生是手下兵卒,这无论对我或者你而言,都是不怎么值得高兴的误会。」
哎呀呀。
有其徒必有其师──不,相反才对吧。罢了,捉弄也就到这里为止吧。
我耸耸肩,老实告诉他来意。
「其实,我受邀参加社交聚会。」
「……社交聚会?」
「没错,是来自特兰贝利奥派送的邀请。一般来说我会谢绝,可是对方透过提供我们融资的诺里奇卿相邀,实在不能忽视吧?」
「……你说来自特兰贝利奥派?」
我从兄长的视线切实感受到温度迅速地下降。
……啊啊。
有种回来了的感觉──这种冰冷的紧张感,不同于费拉特他们太过破天荒的姿态,是我知道的魔术世界。虽然格蕾刚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但没体验过伦敦阴暗面的人无法了解其真实情况。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兄长用低沉的嗓音问:
「社交聚会的主旨是?」
「在谈论之前,可以先问我的家庭教师一个问题吗?」
我竖起食指,不等兄长回答立刻继续说下去:
「且问吾师──何谓美?」
我的发言只像是突然把话题切换成问禅一般,然而,兄长极为沉重地皱起眉头。
他叹了口气,将手伸向桌面。
「若要定义魔术上的美,普遍的例子是黄金比例吧。」
兄长说著,拿起放在桌上的三角板和圆规。
他拿来一旁的便条纸,先用三角板动作熟练地画出正方形,在一边以圆规画圆。
实际上,在描绘魔法圆阵时需要这方面的技术,优秀的魔术师也需要具备优秀测量师的技术。古代魔术师们曾参加木匠共济会【Freemasonry】的说法也不难相信。
兄长延长正方形的一边,使用与圆的交点画出一个长方形。
「这就是黄金比例,费氏数列相邻两项之比──就是大致上当短边为1,长边为1.618的长方形。这是不分地区与时代,人类都能从中发现美的比例。根据传说,黄金比例是由古希腊建筑家菲迪亚斯发现,应用在各种建筑物上,但在早于该时代两千多年前,据说埃及第三王朝的大祭司印何闻建造金字塔时也使用过。
当然,除了黄金比例以外,像是蜻蜓翅膀和蜂巢等蜂窝结构、鹦鹉螺与龙卷风、银河星云形成的对数螺线等等,看得出协调之美的事物很多。当然了,大多数魔法圆阵与工房缺少数字上的协调,不可能保持稳定。可以说美丽的事物,汝名叫数字啊。」
兄长流畅地说著。
他已切换成属于讲师的口吻,我深深觉得这是他的天职。既然如此,他再对给予他那项天职的我多表达一些谢意也不会遭报应才是。
「喔。我隐约记得菲迪亚斯这名字,我记得这个人是数学上ψ符号的由来吧。」
「你的记忆方式真是半吊子。不如说本身是象徵黄金比例的符号,其他在尤拉公式和波函数中也用到了。」
兄长觉得很无聊地回答。
「菲迪亚斯是担任帕德嫩神殿总监的建筑家,也是建造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宙斯神像的人物……哼,那可是只要出一点差错,就很可能成为英灵的人才。」
我极力忽视他悄然呢喃的话语。
唉,放不下留恋的兄长真是难看。
他停顿了半晌,从怀中取出雪茄。以雪茄剪切掉顶端后,用火柴点著雪茄。
「……但是,不同于这一类的美,也有随著时代与地区变化的美,即名为『流行』的东西。」
他说著,缓缓地将烟吸入体内。
或许是考虑到我的偏好,兄长抽的是味道较淡的牌子。
「所谓『流行』,并非只有时尚和音乐而已,几乎展现在所有人类文化上。」
「哦?我的兄长,所有文化这说得太夸大了吧?」
「因为是事实。」
兄长任雪茄烟雾雾升起。
「你听过许多关于重估经典价值,或重新发现经典的消息吧。依现代魔术观点思考那种『流行』,是会从集体潜意识里──尽管包含一些语病,用东洋的说法可以称作阿赖耶识──定期浮现的事物。也可以比喻成不时自深海海底显露出来的冰山一角。」
兄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搅动著眼前的烟雾。
意思是那些烟是大海,突出的指尖是冰山一角吧。或者,他说不定想表达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就是那么模糊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与单纯的个人好恶现象不同。我等的嗜好并非纯粹从内部自然发生,持续受到各式各样的外在环境影响。按照这种观点,宗教也是容易理解的涉及美的案例。」
「宗教?」
「没错。正因为被认同理念很美,宗教才得以渗透普罗大众。十分严格禁止偶像崇拜的基督教,之所以热切投入圣母像等宗教艺术就是出于那种原因。过去有许多宗教,透过配套提供
作为理念的美与作为艺术的美,确保吸引到该时代的大量信徒。」
我的兄长说,宗教是起因于美的事物。
正因为当时有许多人认为那种规律很美,宗教才从个人扩展到一个地区,并依据情况逐渐扩展至世界各地。
「而这种美也与定期的『流行』无关。毕竟有从密特拉教和摩尼教在同一个地区反覆的交替盛衰,发现了限定范围集体潜意识变迁的论文。」
「等一下。意思是说,我们皈依什么宗教也是『流行』?」
「正是如此。」
兄长点头同意这个让圣堂教会听到,恐怕会当场处决人的结论。
「简单来说,什么样的宗教会受到喜爱也随著『流行』改变。大致上,主流宗教有多种路线,会因应时代的『流行』切换。佛教为大乘和小乘;基督教为旧教和新教,尽管乍看之下是对立的,但总之,那是巧妙因应当时群众『流行』的结果。」
「……原来如此,好壮阔的话题。」
我也闭起一只眼睛。或许是被雪茄烟雾熏疼了。
如同时尚与音乐的「流行」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就会循环,就连表现在宗教上的文化集体美感也是经历数百年或千年时光反覆兴衰──兄长如此说明。
「…………」
同时,我也想起钟塔相传的另一段历史。
典范转移。
再也无法恢复原样,不可逆转的变化。
神话时代结束,妖精的时代结束,进而转移到人类的时代。然后,一定会在未来相连下去的新时代是──
「好了,女士。你所说的美是刚才提到的哪一种?」
兄长突然举起雪茄指过来。
他的眼睛笔直地盯著我。
「唔嗯。」
「我的想法是──你想说的美,并非在『流行』与数学上经过证明的东西。不,你想说的是──如果人类能够体现超越那种常识的美呢?」
兄长直指核心。
我散布的提示或许太多了。
「呵呵呵。唉,对我的兄长来说有些太简单了吗?」
我坦率地接受,吐吐舌头。
世上有许多美女的传说。
埃及艳后。
杨贵妃。
海伦。
不过不仅限于三大美女,这种美的定义很笼统。
依照历史与地区而定,有人从颈项与脚趾的长度发现了美,也有人在极长发中发现了美。这应该是兄长方才提到的「流行」导致的。因为艾梅洛阁下Ⅱ世定义的「流行」不单是间隔一定时间,反覆浮上台面的事物,也包括地方性的美感在内。
不过,如果有也隔绝于那种常识之外的存在呢?
那岂非代表接触到魔法的领域了吗?
任烟雾缠绕长长的黑发,兄长静静地识破谜底。
「……原来如此。社交聚会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要初次露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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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陷入沉默一会儿。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泛著午后的忧郁,斜照过他的侧脸。滞留的雪茄烟雾使那束光芒鲜明地浮现出来。
「……这样啊。这一代的黄金公主、白银公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吗?」
他再次说道。
白皙的指尖敲了敲刚才那张便条纸。
「嗯。这么一来,只靠托利姆玛钨很不放心。可是,我想不到可以带去参加钟塔社交聚会的保镖。姑且不论做侦探,我的兄长也难以称得上适合当护卫,因此我想借助寄宿弟子的力量。」
「那么,由你去拜托格蕾。」
「唔。」
听到意外的答覆,我也一瞬间感到困惑。
「我刚才也说过,希望你别以为他们是我的学生就能够自由使唤。再说,你和格蕾从都是我的学生这层意义来看是同辈没错吧。既然有那种要求,你应该别透过我,自己提出委托。」
「意思是……我个人拜托她没关系?」
「我就是那么说的。」
「唔,嗯……」
兄长以莫名奇怪的眼神注视陷入沉思的我。
「我以前就想过。」
「嗯?」
他对皱起眉头的我犀利地发问。
「你不曾请朋友帮忙过吧。应该说,你有朋友吗?」
「……唔唔。」
我不禁呻吟出声。
他说中了。若这是正式委托,或是对方要求高额酬劳的话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连我也清楚,这件事多半不属于那种类型。啊,不,我当然也有我的朋友,但他们没接受过因应这种情况的训练。
「……那个。」
门扉打开。
将娇小的身躯缩得更小,戴灰色兜帽的少女伫立在门口。
「……那件事,我接下来也无妨。」
「格蕾。」
兄长眨眨眼。
这时,少女缩起肩膀低下头。
「……对不起,我无意偷听。」
当她惴揣不安地说时,新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咿嘻嘻嘻嘻!是传进我的耳朵啦!我就完全告密喽!像《告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一样!」
少女的右手附近发出奇怪的声音。
兜帽斗蓬轻轻飘起。固定装置【Hook】解开的坚硬声响传来,被关在鸟笼般的「笼子」里──上头雕刻著眼睛与嘴巴的奇怪匣子从右手袖子里露了出来。
「……亚德。」
兄长苦涩地呢喃。
我也算知道内情。只看单纯赋予人格的魔术礼装这一点的话,托利姆玛钨也一样,不过这个亚德比她洗炼得多。不过,我知道格蕾和亚德的秘密还有下文。
兄长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后问:
「格蕾,真的可以吗?上流社会大多都不光只有华丽盛大的一面,钟塔的社交聚会更是如此喔。」
「是、是的。」
灰色的少女点点头。
「……我也觉得,我必须更加认识钟塔才行。」
「……原来如此。」
感觉兄长比平常更神色复杂地皱著眉头。说不定是这名少女所说的话,让他产生某些想法。
我从旁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那就说定了。感谢你,格蕾。」
「是、是。」
手突然被握住,兜帽少女脸泛红晕地低著头,之后好不容易小声地补充道:
「那个,所以黄金公主和白银公主是什么?」
「这个嘛,在去程途中我再依序告诉你。」
要是现在不小心让她跑了我可受不了,说明等到之后再说。
兄长注视我的眼神彷佛在说「这可是诈欺师的手法」,但我不在乎。人在幸存生还后,才有余力在意双手乾不乾净。
我依然握著她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事并回过头。
「喔~对了,也有一件事想拜托兄长。」
「不只一件吧。」
我对毫不掩饰厌烦的兄长拋出话题。
「你瞧,你还没放弃第五次圣杯战争的协会名额吧?」
「……我是这么打算。」
格蕾微微一颤,有所反应。
说不定她对圣杯战争一词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这次往来时我向特兰贝利奥打听了一下,协会方面的想法几乎定案了。现有封印指定执行者中最强的人物之一──名声响亮的芭洁特‧弗拉卡‧马克雷米兹。即使考虑到圣杯战争的特性,她是正适合的妥当人选──虽然还有另一个名额,这边就很可疑了。听说有新手出钱要获选的魔术师转让名额。」
「…………」
兄长沉默片刻后,只摇了摇头。
「出席圣杯战争的手段并非只有协会名额而已……不管怎样,等到弥补你和艾梅洛的事有了眉目再说。」
他沉重地低语。
当他将雪茄头滑进菸灰缸,整块菸灰掉落下来,有一点像头颅。
弥补也就是指债务和魔术刻印,两者都不是几个月就解决得了的问题。
「剩余期间明明早已少得令人绝望,还真是赚人热泪。唉,虽然我也收了担保品。」
我耸耸肩,提出关键的要求。
「──既然如此,兄长。当作你万一赶得及参加的保险……」
「嗯?」
「在死之前要不要跟我生孩子?要跟托利姆玛钨生也可以喔。」
这一次──
艾梅洛阁下Ⅱ世用力呛咳出来。
嗯,
真愉快。既然破坏力那么强,应该在他饮食的时候说才对。尽管连旁边的格蕾也僵住了身,希望她认命地将遭到波及当作寄宿弟子的义务。
「你把我的魔术回路纳入血统想干什么?」
兄长以手背擦擦嘴角,忿恨地问。
「不,我不想纳入血统喔,也不打算给你魔术刻印。但你的声望和权威相当不错,运用魔力的方法本身也有可观之处。遗憾的是艾梅洛并不团结,趁这种时候得到你的孩子,投入分家的想法还不坏吧?」
「……女、女士。」
也许是终于恢复平常心,兄长嗓音沙哑地瞪视我。
「……你那种像法政科的想法,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哎呀,惹你不高兴了吗?」
看出形势不利,我掉头离开。
当然,我依然握著格蕾的手。
我拉著娇小的少女,对他抛了个媚眼。
「那么,寄宿弟子借给我喽。我很感谢兄长的分配。」
门被关上时,我的兄长发出的叹息真够沉重。
3
隔天早上,我们搭上自伦敦出发的电车。
尽管说好在月台碰头,但格蕾似乎还不习惯搭电车,我在剪票口附近发现仓皇失措的她。她知道车票,然而,在发现近来采用的非接触型IC卡感应验票机后似乎就当机了。
格蕾的行李一如往常。
我也只推著一个行李箱。托利姆玛钨也不能在大街上高调露面,所以装在行李箱内。另外,从水银制的她的质量来看,减轻重量的魔术也不可或缺。
「不好意思,找你陪我同行。」
「没、没关系。」
格蕾拘谨地行个礼。
我和她坐在四人座车厢里面对面。先不提坐在隔壁,像这样面对面很难保持沉默。话虽如此,从她来到伦敦以后,我们没什么机会像这样两人独处,让我有些困惑要如何拋出话题。
(……嗯,先吃东西好了。)
于是,我从行李箱里取出备妥的木盒。
我俐落地解下红色缎带打开盒盖,芬芳的可可味窜进鼻腔。
做成各种花卉造形的巧克力楚楚可怜地摆在盒内,表面上也仔细地点缀著糖渍真花花瓣,外观上就很有趣。
我掂起手边的巧克力送入口中。
甜味与一丝苦味在舌头上溶化开来。刚才那片花瓣的甜味多层交叠,令人忍不住伸手拿起第二颗、第三颗。这是我在伦敦常常购买的巧克力店的作品,平常我会享用巧克力饮品,不过这种综合拼盘也不容轻视。
「嗯嗯,这个月统一是苦味巧克力啊。可恶,想用卡路里挑战我吗?」
魔术中当然也有许多减肥药,可是我不想轻易亲身试验。
我思考一下,将巧克力递给眼前的少女。
「吃一颗如何?」
「……谢、谢谢。」
因为她道了谢,我随意给她一颗巧克力。
或许是没什么吃点心的习惯,她将点缀著糖渍花瓣的蔷薇形巧克力放在掌心,困惑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放进嘴里,睁大双眼僵住身子数秒。
「……很好吃。」
「呵呵呵。中意的话,也尝尝别种吧?」
格蕾像小动物的反应也满足了我的嗜虐心态,我的手再度伸进行李箱。
「锵。」
这回我拿出酒瓶。
「……这是酒吗?」
「呵呵呵,这家店的巧克力套组卖点是搭配香槟。不过,这次的是连酒精成分也蒸馏掉的无酒精葡萄酒,要不要喝一点?」
此外,在我国英国只要父母准许,儿童从五岁起就能在自家喝酒。因此无酒精葡萄酒也充满现在才喝也太迟的感觉,不过这也是顾及时间、地点与场合。
我还拿出两个携带用酒杯,倒好格蕾与我的酒后交给她。
吃一口巧克力。
在浓郁的甜味残留舌头上时,喝一口葡萄酒。
享受溶化扩散的甜味与葡萄清凉的风味化为浑然一体,扩散到喉头的感觉。
「对了,别客气,可以再多吃一点。」
我将还剩超过半盒的巧克力递给小口小口啜饮著无酒精葡萄酒的格蕾。
「啊,不……这样就够了。」
「哎呀,你吃得真少。」
「……老师也这么说。」
少女有些歉疚地缩缩肩膀。
不过,那句很好吃看来不是作假,她开心地双手捧著酒杯好一阵子。
「对了……那个……」
「嗯?」
格蕾拘谨地垂下目光向我攀谈。
「为什么眼珠的颜色会不一样呢?」
格蕾是暗指我的眼珠平常都是燃烧般的红色。
现在应该是鲜艳的蓝色。
我轻轻触碰眼皮附近,露出微笑。
「喔,说起来这才是本来的颜色──哎呀,差不多得补上了。」
我点了从怀里拿出的眼药水。
我闭上双眼一会儿,等药水浸润眼睛后睁开。
「我的眼睛是一种魔眼,副作用是接触到魔力会染成红色。」
这也是生于魔术师家系的附带赠品。
不过,我家本来只不过是亚奇伯的分家,能力不够完善也没办法。老实说,这魔眼比较常碍事,尽管如此,在钟塔里代表著相当的身分地位。
「钟塔里充满了魔力我并不在意,可是红色眼瞳不适合出现在公共设施吧?以魔术师的本意来说太过显眼了。」
我轻声发笑。总之是外出作客用的装扮,和尽可能穿黑色衣服参加葬礼一样。正因为身为魔术师,才应该重视时间、地点与场合。
电车外的风景匆匆掠过。
一离开伦敦,田园和森林立刻增加了。随著电车摇摆,我的紧张感也渐渐消融。反正到了目的地后就得强制进入紧张状态,起码现在让精神休息一下是最好的。
经过半晌,格蕾下定决心地抬起头。
「……我可以问问这次的事由吗?」
「你是说黄金公主和白银公主吧。」
「是的。」
少女颔首。
「好了,从哪里说起呢?」
我深深靠上座位,思索一会儿后说:
「这个嘛,是创造科【巴尔耶】君主巴尔耶雷塔的亲戚。创造科的魔术师本来就几乎都是某种形式的艺术家。尽管志在哪种艺术千差万别,但名为伊泽卢玛的家族代代热衷于创造『最美的人类』。」
我又吃了一颗手边的巧克力。
这次是百合造形的巧克力。比较不苦,优雅的甜味在舌头上温柔地化开。
「最美的人类……吗?」
「我等为什么认知到美?」
我流畅地说出像是跟兄长交谈的内容。
「不过,毕竟常有人说认知会影响到魔术。当他们判断新一代的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完成时,举办初次露面的宴会已成惯例。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目睹。」
「那就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
像要烙印在脑细胞里一样,少女反覆呢喃。
接著,她如此问道:
「你是不是有头绪……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这样问?」
意外的问题让我反问,格蕾停顿一下之后回答:
「……剥离城阿德拉的时候……我也觉得莱涅丝小姐预料到会发生某些事件……这次也是……你会想找我一起来,不也是出于那种理由吗?」
「真是败给你了。直觉真敏锐。」
我拍了一下额头。
尽管我无意小看这名少女,但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学会注意人类的细微之处:不,应该说产生了兴趣吗?那句让兄长皱起眉头的「我觉得我必须更加认识钟塔才行」,应该也出自于那样的变化。
「有传闻说,冠位【Grand】之一会来参加这场初次露面的宴会。」
因为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坦率地吐露。
「冠位……是魔术师的最高阶位吗?」
「没错。」
我点点头。
冠位。
色位【Brand】。
典位【Pride】。
祭位【Fes】。
开位【Cause】。
长子【Count】。
末子【Frame】。
以上是钟塔中主要的阶位。
如同所看到的,最高阶位是冠位,最低阶位是末子。
「不过,事实上的最
高阶位是色位。甚至连大多数君主都止步于此。即使是我从前的义兄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也无法再上一层楼……不过,如果他能够长寿百岁,搞不好也并非没有机会。」
「……老师的……上一代吗?」
格蕾对于那个名字有所反应,颤了一下。
说不定是有什么想法。
或者是她看过兄长烦恼某些事情的场面。
他会自称为艾梅洛阁下Ⅱ世,当然是因为对于上一代的死抱有某种愧疚感或罪恶感,不过对我而言,只能说看得很愉快。只是,连寄宿弟子都因为那件事感到烦闷的话,我倒也认为不是没有余地多为他考虑一点。
……不,虽然那样我也看得很享受喔。
总之,我继续原本的说明。
「嗯,因为这样,冠位魔术师是甚至在钟塔也极少有机会拜见的对象。因为抵达那种最深处的人,就连对魔术师也几乎不愿意扯上关系。」
「……我明白了。」
格蕾似乎也理解了。
「……对了,老师的祭位是怎么样的?」
「那也很特殊。」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尽管一般算起来会是第四阶位,但这个称号被赋予了特殊条件。简单来说,这是颁发给在一般的魔术师能力以外,对于不得不给予评价的特殊技能与实际功绩的荣誉阶级。如同卡巴拉的生命之树【Sephirothic】中象徵美的美丽【Tiphareth】──该说是美则无求吧。
「美则……无求。」
格蕾复诵道。
这与这次的黄金公主话题相似,无法说是单纯的巧合。亦即渴望美的性质,对魔术师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普遍化。用兄长的风格来说,大概是测量人类的认知是魔术师的基本性能之一吧。
「不过,出于那种性质,祭位往往容易萦绕著与其他位阶不同的意味。」
作为魔术师的能力好坏不一。依情况而定,甚至有超越色位的魔术师处于这个阶位。
例如,作为传承保菌者【Gods Holder】,操纵传承自神话时代之礼装的执行者。
例如,能轻松再造受损魔术刻印的修复师。
对于不仅限于区区魔术师领域,庞大异能的畏惧。
或者是──
「……当然,兄长的情况是学生的能力受到评价肯定。」
自觉到自己忍不住浮现坏心眼的笑容,我往下说道。
「因为他是讲师,学生受到评价是件好事。可是,因为这点获得评价勉强晋升祭位,对起码身为君主的人来说堪称前所未见。」
因为教学若未受到评价肯定,他是开位或长子也不稀奇──我忍不住补上最后一击。顺带一提,根据我个人的评断,兄长作为魔术师的能力是排名很落后的开位。尽管远比刚入门的新世代好得多,但个人本领不值得一看,是平凡中的平凡。
若要说得更详细,就是家系拥有的位阶与个人拥有的位阶是两回事,要是其中落差巨大又更是一场悲剧,但说起来很复杂,就别说了吧。
「……对、对不起,我开始觉得有点混乱。」
或许是一次接收过多资讯,格蕾的表情变得有些狐疑。
她彷佛随时会发烧般头昏眼花,呻吟著按住太阳穴。她不像自己想的一样愚笨,不过或许是不习惯井然有序地整理大量资讯吧。她属于一次纳入所有东西的类型,不适合临时抱佛脚。
尽管这一点也让我忍不住想捉弄她。
「不过,接下来靠临场发挥总有办法的。」
我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