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一章 大逃亡

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心脏,如今成为名实双方面政治核心的广大皇宫。这一天,一名男子被押进耸立在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大寺院里。

「呜、呜呜呜……!」

那名穿著阿尔德拉教神官服的男子两侧跟著监视武官,被强迫跪倒在红地毯上,不停地冒著冷汗。其一是害怕自己随时被斩首也不足为奇的处境,第二个理由则是无法承受眼前君主投来的目光里那股超乎常人的压力。

「这家伙就是未经我的许可企图跨越国境的神官?」

坐在宝座上的黑衣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询问。站在她身旁的女骑士迅速乾脆俐落地回答。

「他是哈汀·卡尔法司祭。因逃亡计画败露遭部队逮捕后,依陛下的要求押至此地。」

「计画的详细内容是?」

当夏米优继续问道,站在卡尔法司祭身侧的武官立刻回应。

「由于他拒绝招供,尚未问出详情……不过,计画涉及许多人这点看来不会有错。」

喔~女皇听到后呢喃一声,目光再度转向神官。

「军方的审问应该相当严苛,经过审问后还不肯松口?」

被那双黄金眸子盯住,卡尔法司祭打了个寒颤。女皇对那恐惧得缩成一团的背部直接问道。

「我不喜欢慢吞吞的问答。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你,你们可有谋反企图?」

一听到问题,司祭猛然摇头。这是他在别说直接发言,甚至不许抬头的状况下,竭力表明意见的方法。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被这么问起,没有人敢回答『没错,我想谋反』……实际上,我也不认为你们有谋反企图。身为执政者,我很清楚,教徒们累积的负面感情在现阶段并未达到那种程度。」

她根据两年来培养出的执政者感觉判断。国民累积了多少程度的不满,将在何时达到临界点──任何一名君主都会敏锐地看清那道界线。在展现暴君的态度之余,夏米优也时时注意著这样的部分。

「不过,教徒们的不安日渐增加乃是事实,必然有人会企图趁虚而入煽动你们──齐欧卡自不用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是如此。」

听到女皇说出的名称,卡尔法司祭猛然抿住嘴唇。

「我知道你们这些神官一直暗中和总寺院保有联系。更进一步来说,我倾向默认此事──以确保紧要关头所需的外交通路。不过最近这阵子,我和你们的沟通本身就令人生疑。」

「…………!」

「这一点我不会责怪你们。『那家伙』是大司教,你们想和政权保持距离也无可厚非……就算如此,以为我有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就太遗憾了。为了解开误会,我在此断言,只要我在位期间,阿尔德拉教仍旧是国教,你们仍旧是圣职者。」

夏米优微微放缓声调说道,命令神官「抬起头来」。司祭战战兢兢地抬起上半身,目睹比想像中沉著几分的女皇面容。

「我也知道,和总寺院断绝联系,对你们神官的日常业务造成了重大负面影响。首先神学院毕业生便无法成为神官。那么,我代替总寺院向你们保证。往后不必再徵询教皇的指示,将教团本身改组成在帝国内即已完整的组织即可。」

卡尔法司祭惊讶地双眼圆睁,原本充满恐惧与怀疑的表情掺入一成的希望,女皇没有错过这个变化,接二连三地往下说。

「你以为我这样说是只限于当场的权宜手段?不过──与数量达全体国民半数以上的阿尔德拉教徒为敌对我而言没有好处。这么做等于自掘坟墓。」

这本身是个单纯的事实。展现暴君的态度也有应遵守的分寸。企图趁著情势混乱谋反的人、只顾著从国家牟利不给予任何回报的人──她肃清的对象大致属于这两类。光是肃清他们就够费劲了,她不可能毫无意义增加自己的敌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在明示这个立场之后,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打算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总寺院要求你们做什么?」

女皇一连串根据君主原则而发的言论,略微减轻了卡尔法司祭的恐惧。如此一来,他也不能只顾著害怕。司祭拚命蠕动僵硬的嘴唇,开始回答君主的询问。

「……我等的期望只有一个,就是帝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正常化。」

「从情势来看,暂时不可能。」

「我们明白……正因为如此,人人都很苦恼。我们不知道正确答案,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才符合信仰之道。」

卡尔法司祭也不加欺瞒地说出实情。对于迷失前进方向已久的他来说,连回答问题时粉饰言辞都很困难。

「我也不清楚比陛下方才的推测更深入的情报。我之所以想跨越国境进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是为了与总寺院的使者会面请示今后的方针。而且无意盲目听从,打算尝试透过交涉恢复邦交。刚刚陛下提到的让教团在帝国内独立的方案,也包含在我等准备的底牌里……」

司祭说到此处中断一会,吞了口口水再度禀告。

「恕我惶恐,以罪囚之身启禀陛下──若您刚才说无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的话属实,请尽快告知国民您的想法,尽可能传达给更多人知晓。无论总寺院有何意图……只有这么做,才是将教徒们维系在帝国的方法。」

他眼角泛泪,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那身影比什么都更生动地诉说著,卡尔法司祭发言时已做好了被当场斩首的觉悟。

「…………原来如此。」

看出对方的认真,夏米优微微点头。

「你的忠告我收下了。我要思考一会,暂且退下吧。远路迢迢而来,你想必也疲惫了,在下次传召前好好休息吧。」

女皇拋出意料之外的关怀话语,令卡尔法司祭错愕地回望著她。

「请问,对我下达的处罚呢……?」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一看见人头就不管不顾地想砍下来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你问话。」

夏米优语带叹息地说完后,再度严厉地注视著神官。

「依状况发展而定,以后就由你负责联系其他教徒,前提是教团的存续与新体制保持安定。方才的忠告我也会采纳,你可有异议?」

如果这番话属实,与卡尔法司祭的立场并无矛盾之处。这次轮到他来估量对手的本意。他不惜冒著被指责不敬帝王的风险,凝视眼前的君主。

「……陛下。我真的可以相信您吗?」

「自己决定。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为了什么存在的?」

女皇如此严厉地为询问作结。司祭惶恐地垂下头,沉浸在漫长的沉默思索中。

「今天陛下让我很轻松呢。」

卡尔法司祭与两名武官一同离开后,露康缇上尉对自己效命的女皇如此说道。夏米优脸上浮现苦笑。

「……既然是你说的,这话就不是在讽刺吧。尽管今天的确很难得没砍掉任何人的脑袋。」

「就算只是砍下头颅让人身首异处,想要没有痛苦地一击做到并不简单。而且──老实说,我以为刚刚的神官也会如此,摆开架式做好了准备。」

露康缇轻描淡写地宣言,她刚刚摆开架式打算杀人。不愧是有本事在现在的帝国担任近卫队长的人物,这名女骑士也绝非常人。女皇语带叹息地摇摇头。

「只忙于镇压叛乱,未及时安抚阿尔德拉教徒是我的疏失……更何况他并非为求个人的安稳而犯罪,还不惜做出丧命的觉悟也要向我提出忠告。轻率地肆意杀害有骨气的人物不符合道理。事情仅是如此。」

「那么,事情就仅是如此。对于下官来说真是高兴。」

女骑士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名叫夏米优的人类并未丧失正常判断力的事实,比任何事都更值得欢喜。

「──说归这么说,法律是法律,罪行是罪行。无罪释放的判决未免略嫌宽松了?」

然而──少女刚要放松下来,一个令她的心瞬间察觉危险的声音传进耳中。夏米优目光凌厉地望向大寺院入口,语气激烈地开口。

「我不记得曾命你入殿。你终于疯了吗,狐狸?」

「接到召唤才前来是二流的臣子。当陛下真正需要我时,此身已在您的左右。」

穿著象徵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礼服的男子,挂著龟裂般的笑容伫立在那里。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是个利用继承自先皇的多种权限,至今依然栖息在皇宫内的魔物。

「即使如此,将人传唤至此询问真是舍近求远!我明明再三说过,秘密谍报类的任务请交给我处理。只要派遣一百名人手给我,就能马上查出神官们的内情。」

「这番话想来不是虚言。不过,你会趁隙对他们灌输什么可就难说了。只要我还在位,就不打算给你半点暗中活动的机会。」

「既然陛下这么想那也无妨。不过在现实问题上,必须尽快揭发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企图。为此应该拷问刚刚那名神官,查出共犯者并全数逮捕,确认他们在聚会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狐狸直接地对君主的判断唱反调。那傲慢的态度,令女皇发出势如烈

火的怒吼。

「你僭越了,狐狸!不必动用拷问,我迟早会从那人身上问出情报!只要让他理解我没有迫害意图就行了!」

「这就叫舍近求远,陛下。既然目的同样是问出情报,估算起来拷问至少也快上两天。」

托里斯奈指出极为单纯的计算结果,又往下说。

「这是场情报战。那么及早掌握状况,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夏米优陛下。现在不是舍不得一名神官性命的时候。如果您顾及国家百年的安稳,此刻必须主动狠下心肠──」

「我拒绝!折磨那人之后,你的脑袋却还没掉,在我心中不合情理!」

女皇以几乎要冲上去的猛烈气势驳斥他的意见。狐狸轻轻耸肩。

「既然您的意志如此坚定,我不再多说什么……不过,请您要留意时间。太晚采取对策,教徒们有可能发生暴动。」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满意了就退下,狐狸!如果你不打算现在测试我忍耐的极限!」

不再顶撞女皇,托里斯奈一脸若无其事地鞠躬后离开现场。在他的气息渐渐远去的过程中,女皇的指甲深深陷进宝座扶手,咬牙切齿。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露康缇。我不由得认为,那只狐狸的意见也有道理。」

从如此认为的阶段起,就必须纳入考量。无论多么痛恨托里斯奈·伊桑马,作为一名君主要保持公正──是她要求自己承担的戒律。

「拷问一度决定饶恕的对象的做法没有讨论价值。不过,有必要思考如何弥补因为这个限制产生的延误……该怎么做才能尽快掌握情报?」

她做个深呼吸后闭上双眼沉思,不久后得出结论。

「果然──还是只能依靠值得信赖的人。」

第二天早晨,三名军人并肩走在宫中通往深绿堂的石板路上。

「……唉。」「……唉……」

暹帕·萨扎路夫准将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反覆地交互叹息。走在中间的哈洛不断鼓励著致命地缺乏气势的两人。

「两位,晋见陛下时不能露出那么忧伤的表情啊!连看到的人都会沮丧起来!就算得勉强自己,也要打起精神!」

「我明白……可是,一想要陛下又要指派讨厌的工作,心情就很消沉。」

「我也是,匹配不上的将级军官地位最近令我觉得好累……」

「真是的!你们这副样子,又会挨陛下的骂喔!」

哈洛拍拍两人的背、捏捏他们的脸颊,试著激励他们。一行人谈著谈著抵达深绿堂,来到女皇面前时,萨扎路夫和马修都停止了叹气。眼前的对象不容许他们做出这种举动。

黄金双眸目不转睛地俯望著获准来到御前的三人。

「辛苦你们奉召前来──不过,哈洛你也来了?」

看到没有召唤的人物也在里面,夏米优先提及此事。哈洛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

「放著马修先生和萨扎路夫先生两个人我会担心,就跟过来了……给您添麻烦了吗?」

「不,没这回事。我允许你旁听,这件事是你也该掌握的。」

女皇没有特别责怪她,认同她的在场后切入正题。就算在凡事都获得特别待遇的「骑士团」中,最近夏米优对哈洛的态度也有特别宽容的倾向。

和往往要求他们作为军官拿出突出表现的马修与托尔威不同,夏米优对哈洛的期待,是透过她沉稳的性格扮演人际关系的润滑剂角色。夺走她本人的从容只会一无所获,因此夏米优常对她不拘常规的言行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找你们过来,是因为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有可疑的动静。」

微胖青年皱起眉头。从那个表情看出强烈的忌讳意味,夏米优胸口一阵抽痛。

「又、又是叛乱吗……?何况是阿尔德拉教徒,那不就既非军人也非贵族,是一般人?」

「冷静点,马修。状况没有变成你忧虑的那样,目前还没有。」

当然,她丝毫未表露内心想法地往下说。面对三人寻求说明的视线,女皇亲自回答。

「位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另一头的总寺院──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使者似乎想煽动他们做某些事。教团之间保持联络本身是理所当然,但最近司祭以上的高阶神官似乎受到动员,我怀疑背后有什么企图。」

理解君主的忧虑后,萨扎路夫举手开口。

「……陛下,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表面上自不用说,在非官方层面也尚未修复吗?」

「我方正推动复交,但对方坚持拒绝。想从那方面刺探情况也无从著手。」

在水面下暗中活动,让外交关系维持断绝状态的阿尔德拉教总寺院。听到女皇的说明,让萨扎路夫再次意识到其存在有多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避免发生重大问题,我希望对国内进行牵制同时查出教徒们的内情,因此想委托你们这件工作。」

女皇触及话题核心。马修神情有些意外地反问。

「……也就是所谓的秘密侦查任务?」

「一方面是如此。更进一步来说,我也期待从中央派遣部队这项行动本身发挥抑制效果。」

萨扎路夫托著下巴思考,瞄了身旁的部下一眼。

「只要是敕令,当然得二话不说地接受……不过恕臣失礼,我们这几个人之中有这方面的专家吗?无论是我或马修少校,至今的经历都明显偏向战斗方面,资质未必适合秘密侦查任务。」

将他的问题视为当然的疑问,夏米优淡淡地回应。

「即使想派遣你口中的『这方面的专家』前往,现阶段人手几乎都调到对齐欧卡的谍报任务上,难以召集到足以进行广范围调查的人员。所以我想找你们──并非专精此道,但表现令我信赖的人物出这趟公务。」

她特别强调最后的部分说道。此乃无庸置疑的重用,从女皇的角度来说,不管再强调多少次这个事实都不够。和臣子的摩擦在无意识中渐渐恶化,对所有君主而言等同于难治的恶疾。「骑士团」的信赖关系连最后一道界线也崩溃,是现在的她最害怕的事。

「…………!」

察觉自己的恐惧,少女咬住嘴唇。过去不是这样的──当炎发少女还在世的时候。纵使隐瞒著重大秘密,在她身旁,和骑士团众人的交流显得友善而温暖。置身于年长朋友们的温柔之中,让少女感受到得以扮演与年龄相符少女的喜悦。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她,在他们心中份量有多重?每次描摹过开了个大洞的心灵空虚深渊边缘,少女就深深体认到这一点。

「……关于人选,我也认为很适合。我并不是要你们当什么典型的间谍,无论过程如何,只要能确认教徒们的本意即可。根据在艾伯德鲁克州和犹纳库拉州的经验,擅长与一般民众交流的你们应该办得到。」

除了与藏匿在后宫内的伊库塔交流之外,如今她几乎没有机会与「骑士团」的成员私下接触。要说这样是划清君臣界线说来很好听,实际上却是只能透过「召唤」形式交流的关系──昔日温暖有人情味的关系,被改写为坚硬冰冷的主从构图。

夏米优心中暗藏著复杂的感慨说道,微胖青年缓缓颔首。

「……尽管缺乏自信,我接受这个任务。总之,不是镇压而是预防叛乱发生吧。我将尽棉薄之力。只要顺利,就谁也不必丧命。」

「没错……不过马修,你愈来愈厌恶战争了。身为肩负帝国未来的大将,这恐怕有些问题吧?」

女皇口中半自动地吐出无情的讽刺。连马修不愿自军同伴受伤这种身而为人当然的感情,都以命令他作战的身分傲慢地揶揄以对。这也是她要求自己作为暴君应表现的态度之一。

按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女皇的挑衅,马修炯炯有神地回望对方。

「我只是受够了国内的纷争,对付齐欧卡就会拿出干劲。击退蛮夷保卫国民──才是军人本来的职责吧。」

无视萨扎路夫要他自制的眼神,马修斩钉截铁地说。言词中充满了对现状的不满,流露出「是你总是命令我打不是保家卫国的战争」的意味。

「──!」

马修甚至掺杂敌意的视线、带刺的言语,化为带倒钩的长枪贯穿夏米优的胸膛。除了她本人,无人知晓那股痛楚有多剧烈──但她绝不会表现出来。

就像无关痛痒似的,少女嘴角浮现一如往常的凄惨微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萨扎路夫准将,你可有异议?」

「……唉、唉,我对这份工作没有怨言。毕竟我也讨厌战争。」

这一连串的互动没酿成大事让萨扎路夫松了口气,如此回答。在北域漫长的不得志时光,使他养成了自虐的坏习惯。

「──请问!能不能让我也参加这次的任务?」

在事情正要谈妥的时候,先前一直在旁边看著情况发展的哈洛开口。夏米优有点惊讶地望向她。

「你?为什么──」

正想开口询问哈洛的意图,她也察觉理由何在──无论马修

或萨扎路夫,距离上次出征的间隔时间都太短了。比起肉体的疲劳,更不能轻忽反覆投入不愿从事的战争造成的精神疲惫。从马修刚刚对讽刺的反应,也看得出令人忧虑。

「……我想想。既然专注于练兵的托尔威中校无法同行,你的支援对他们而言想必也值得依靠。我允许哈洛玛·贝凯尔少校随行,让你率领一营兵力可以吧?」

「是!感谢陛下的隆情厚谊!」

哈洛露出灿烂的笑容低头道谢。然而──「她」丝毫没表露出,心中抱著与女皇的推测截然不同的意图。

谒见完毕返回基地后,三人立刻聚集在会议室内讨论今后的行动方针。

「当前的问题,是该从何处、如何著手调查。」

马修指出根本问题。微微后仰地坐在椅子上,萨扎路夫也陷入沉思。

「嗯……教团的活动应当是以各地的『神殿』为据点展开。先前往那里,再四处探查周边的村落比较妥当。」

「示威和秘密侦查之间的平衡很难斟酌啊。除了组成队伍缓步前进的部队之外,还需要有人员隐藏军方身分进行调查。这批人必须乔装。」

「说得也对。得在帝都取得大量的朝圣服,事先让部下们换装吗……啊,不太清楚这种状况都是怎么处理的。」

缺乏对这类任务的经验,使他们的军事会议没什么进展。尽管想乾脆徵询部下或长官的意见,但基于秘密侦查任务的性质,难以向在场三人之外的对象吐露内情。

不忍坐视放置不管很可能撞上暗礁的会议,哈洛开朗地喊道。

「好好好!最优先事项应该是拘留神官吧?毕竟连重要人物名单都列出来了。」

察觉她试图从其他角度往下谈的意图,马修和萨扎路夫也浏览手边的名单。

「……嗯,没错。一找到这张名单上的神官要立刻带走审讯,再决定是将人纳入我方管理之下,还是派人监视暂时让其自由行动……考虑到对方可能是清白的,这么做也叫人心情沉重。」

「我有同感,不过我也明白陛下的顾虑。不能小看神官们对教徒的影响力,过往也发生过好几次由他们主导发动的叛乱。」

「那是很久以前,足足好几百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只要和军阀勾结,就能相对容易地获得武力……但现在又如何?即使阿尔德拉教徒尝试谋反,你认为会有军官或部队协助他们吗?」

马修说出根本性的疑问。无论战意再怎么高昂,现状单靠阿尔德拉教徒都无法掀起叛乱。首先是单纯的武器问题。现代战争的主力武器风枪──若是数量不足,就成了徒具虚名的武装势力。但风枪的制造及流通都受到法律限制,一般人连想弄到旧式滑膛风枪都不容易。若想大量取得,就更少不了特殊管道。

「很难讲……不过接连四次叛乱都遭到陛下施展手腕漂亮地镇压,再加上激进派头号人物米卡加兹尔克才刚惨死。和陛下登基时相比,国内势力反弹的机运已被大幅削弱。要是我就会安分下来。」

这一点马修亦有同感。现在不是掀起叛乱的好时机。若是在前阵子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暴动时与其合作倒还有可能,但那场动乱的结果,使新皇夏米优的淫威传遍全国。很难想像连军人都不是的教徒们能够跨越对她的恐惧高举叛旗。

「话虽如此,也不是没有信仰虔诚的军官。这张名单上也有几个我眼熟的名字。这次得连这方面也纳入思路来搜查吗……」

萨扎路夫一边在名单中挑选自己在北域接触过的人物,一边没自信地把玩著思绪,但随即察觉这样不符合自己的身分,赫然回神抬起头──现在和两年前不同,黑发少年和炎发少女也不在这里,身为长官的他不主持会议,不会有任何进展。

「──抱歉。担任总指挥的我态度不明确,大家都无法行动。来汇整行动方针吧。

首先,将人员区分为两大类,分别是作为监察团穿著军服堂堂展示给大众看的部队,以及穿便服或朝圣服融入当地进行搜查的部队。我负责指挥前者,你们指挥后者。想成牵制与真正的目标应该容易理解吧。」

马修和哈洛分别点点头。按捺住想确认「真的这样做就行了吗?」的心情,他们的长官提醒自己要尽可能明确地发言。

「首先取得大量的朝圣服后出发……尽管有点违背道义,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向当地的驻扎部队打招呼。因为那些部队里未必没有内奸,这可是秘密侦查任务。万一在当地快发生冲突,到时候再想……不,由我来应付。」

萨扎路夫想了一下后改口。对自己稍有松懈就想交出主导权的性格,他也感到非常傻眼。

「我明白了!那取得朝圣服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两位请在这段期间做好出发准备。毕竟数量庞大,或许得请你们等一阵子……」

哈洛率先主动担起杂务。在感激她的积极态度之余,萨扎路夫思考一会后补充应注意之处。

「那也无可奈何,不过根据任务性质,把衣服全部包下的动作显得太露骨就糟了。理想的作法是叫部下换上便服,到多家店铺分别少量购买。这样得走遍整个帝都的服饰店,只靠你们人手够吗?」

「虽然很费力,全营一起出动总有办法的!啊,早点动手比较好吧。可以开始了吗?」

哈洛话声未落便起身离座。萨扎路夫点头同意后,她绽放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敬礼。

「那么,哈洛玛·贝凯尔少校这就出发去取得物资!」

她快活地宣言,同时转身奔出会议室。那过度朝气蓬勃的身影,让剩下两人怀抱同样的感慨叹了口气。

「……害她操心了。我得更振作点才行。」

「是啊……的确。」

马修拍拍双颊打起精神。他必须严厉地告诫自己,别再毫无意义地抱怨了。

「──所以,今天的任务是取得朝圣服。因为时间很赶,会很辛苦喔!」

听完注意保持机密的最低限度说明后,哈洛指挥的医护兵营成员换上便服前往帝都。今天的目的地,是分布于市内各处的数百家服饰店。

「注意别让行动显得不自然,尽可能分别从多家店铺少量购买收集回来!尺寸只要别太小都可以!太大改短就能穿!」

「「「「「「「是!」」」」」」」

到现场的安排已事先传达完毕。士兵们分散搭乘马车抵达帝都,再细分成五人一组为伍展开行动。

「任务开始!请依照分配绕到帝都各地,傍晚六点前回到这里!因为人手不足,我也加入采购!提早做完是没关系,但动作比我快我会很难为情的,请多留意!」

听到部下们爆笑出声,哈洛一一在他们背上推了一把。

「看到大家有精神真好!出发~!」

尽管感觉今天营长比平常更有朝气,没有任何人觉得她的态度不对劲。

「好了──那么,从那家店开始吧。」

包含哈洛在内的伍造访一家位于巷弄深处的小店面。

「我去和老板谈谈。因为店里很小,我先做个示范,大家留在外面等我。」

留下这句话,她独自进入昏暗的商店内。在这个路过客独自进门需要一点勇气的地方,哈洛却毫不胆怯地朗声呼唤。

「打扰了~我想购买朝圣服,请问有存货吗~?」

在后面抽菸斗的老板听到声音后站了起来。这家服饰店似乎由他独自经营,店内看不见其他店员。

「……啊,朝圣服吗。我记得收在里头,嘿咻……你要买什么尺寸的,买几件?」

「我想买大概十件,男用七件,女用三件。两种都要成人平均尺寸。啊,还有──」

从背后靠近弯下腰找存货的老板,哈洛在他耳旁呢喃。

「──中央将派军方监察北域的『神殿』。部队三天后出发。通知煽动民众的神官们加紧速度并藏匿起来,同志克雷格。」

「──?」

老板一瞬间猛然回头。名叫克雷格的男子吃惊地注视著对方依然挂著天真无邪笑容的脸庞。

「你、你也是……吗?」

「没错。不过我直到前阵子为止都睡得很熟~」

哈洛轻轻向他打个呵欠。克雷格目不转睛地检视著她的一举一动。

「……你连我的名字和门路都知道,我却连你的长相都不清楚。同样是特务,我们彼此的阶级似乎差得很远。」

「或许吧。但对多余的事情感兴趣可不是好事──会早死喔?」

她乾脆地发出哈洛绝不会说出口的台词。克雷格吞了口口水。

「……我将牢记在心。无论如何,这桩事包在我身上,今天之内就用传信鸽和快马连络同伴。不过军方三日后出发,神官们的游说不知来不来得及出现成果──」

「这方面大概没问题。出发之后,我也会安排拖慢军方的动作。」

女子轻描淡写地承诺。这回克雷格真的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潜伏在帝国军内部?地位还足以干涉大部队进军,包含在这边活动的所有同志在内,这样的特务也没几个──」

他的话声中断,终于

想到眼前之人的真实身分为何。

「──难道说,你是──」

「啊,还有。」

将脸庞凑过去不让对方说完,与哈洛有同一张面孔的女子从怀中抽出一叠纸塞给对方。

「关于被俘的海军少将,这份文件上一并记载了我构思的夺还计画。我本身得去北方无法参加,不过里面设计的方法连猴子也做得到,赶紧随便办一办吧。」

「喂,什么随便……」

「那这些我拿走了,再见~」

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抱起衣服,彷佛在说事情已办妥般离开店面。女子不顾愕然的克雷格跑回部下们身旁,得意地向他们展示手中的战利品。

「让大家久等了!先买到了十件!来,趁著天还没黑到下家店去!」

采购在第二天晚上凑到足够的数量,做好分配及出发准备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这是经过绵密计算以免更早或更晚达成的结果,但她本人一脸歉疚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要取得足够数量比预计的更花时间。我担心一次买太多行动会被察觉,可能太过谨慎了……」

「不,没关系。这一类作战不秘密行事就没有意义可言。」

计画更早出发的萨扎路夫也没针对这一点责怪她。他也认为谨慎为上,毕竟几乎是第一次出秘密侦查任务,萨扎路夫有些超出必要的过敏。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有穿上朝圣服的一天……怎么样,哈洛?看起来像个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吗?」

试穿一套服装的马修徵询感想。哈洛沉吟一声注视他全身上下。

「……身材好像太壮了点?感觉脸颊再消瘦一点更像朝圣者。」

「真敢讲。我这两年可是瘦了不少耶……」

被指出体型肥硕的青年闹起别扭。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萨扎路夫下达出发前最后的指示。

「在当地最好别发生战斗,但进军毕竟是进军。按照前天的说明,让部队这次也依照分进合击的原则前进。设定好目的地,从一开始就分散成比伍更小的单位行动。就算经过乔装打扮,出现好几个大批人马的团体还是太显眼了。」

「了解……那么要暂时分开了。由担任潜入搜察班的我们先走一步,错开出发时机比较自然。谁的部队最先走?」

「啊,那么,由我来带头!两位路上请多小心,下次到北域再会!」

自然地取得先行出发的位置后,她率领部下离开中央。

自中央基地往东北方前进约三十公里后太阳下山,哈洛一行人第一天的进军宣告落幕。在路线上的村庄借宿吃完晚餐,她躺在一翻身即嘎吱作响的床铺上和部下们一起就寝──当晚。

「──呼啊~」

她彷佛被月光唤醒般睁开眼,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来到屋外,进入后方的树林里。

「哎呀,好美的星空──」

大约一小时前下过的骤雨洗去空气里的污浊,那一天的满天星斗格外清晰。陶醉地仰望头顶无数闪烁的星子,她忽然开口。

「──那边的四个人,继续躲下去也无济于事吧?快点出来。」

人僵住的气息透过夜晚的空气传来。不久之后,四名男女自郁郁苍苍的灌木丛身处静静地现身。

「……不只位置,连人数都察觉到了吗?我们太小看你了,同志派特伦希娜。」

「嗯~我正好相反,或许有些失望。」

哈洛随意地走近带头的那人,下一瞬间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脖子。

「嘎啊──?」

「水准真低。就算要求你们这些参差不齐的特务达到『影子』的水准太苛刻,当我的手脚可得拿出一定的成果喔?然而──这拙劣的躲猫猫算什么?难道你们误以为这是小孩子玩的游戏?」

手指深陷进脖子里几乎掐断气管,她又突然地松手推倒对方。男子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必须摀住嘴巴蹲下来才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呛咳出来。女子──派特伦希娜妖媚地弯起嘴唇,俯望著他脸孔涨得通红压抑生理反射的模样。

「太好了,至少你还明白这并非游戏。唉,无所谓。就算有点无能,我本来就没对你们抱著过度的期待。」

才刚咯咯轻笑著断然说完,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狠狠地瞥了其他三人一眼。

「只是──别扯我后腿喔?敢碍事的话,我马上剔除掉你们。」

一感受到这句话里毫不隐讳的认真,四人反射性地挺直背脊。如果眼前有蚊子在飞就一掌拍死──她刚刚表露的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异常。这代表她能够用和打死蚊子一样的感觉除掉人类。

经过这段对话,名实两方面的主导权属于谁已昭然若揭。得到使唤眼前四人的权利,派特伦希娜靠在附近的树木旁思索起来。

「好了~无论如何,首先得拖慢其他部队的进军速度~方法必须不过分损及哈洛的评价,不能用这边出麻烦拖他们下水的招式,可得绞尽脑汁想想。」

又沉思几秒钟后,女子忽然一拍掌心。

「嗯──对了,针对胖子和胡渣男共通的弱点下手吧。那边那个人,你知道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吗?」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和暹帕·萨扎路夫准将共通的弱点?不、不清楚……」

找不出答案的女特务陷入沉默。派特伦希娜转眼间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不知道?真的吗?咦~真笨~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

她再度感叹部下的水准之低,不等对方思索便迅速说出答案。

「他们两个人很好。好到构成作为军人致命的缺陷。」

马修目睹那一幕,是出发后第二天下午的事。

「──嗯?那是什么?」

由于尚未脱离帝国中央区域,他依然穿著军服率领一个连两百名士兵行动。人们围著几辆马车争论的身影,突然跃入他的眼帘。

「运货马车进退不得?……啊,往这边跑过来了。」

看见微胖青年等人身上的军服,那群人庆幸地奔向他们。在马修询问事由之前,对方不由分说地盖过话头。

「各位是军人吗?拜托你们帮帮忙!」

「哇──冷、冷静点,出了什么事?」

「我是住在附近的樵夫,有伙伴在伐木途中被倒下的树砸伤了,我们想送他们到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公里远的诊所……」

男子说到此处停顿一下,指向瘫在地面的马匹。

「也许是热坏了,马匹突然倒了下来……!这样下去没办法把伤患搬离这里!」

马修探头望向男子指出的马车,里头挤满许多绷带渗著血渍的伤患。男子带著痛切的神情向忍不住皱起眉头的他恳求:

「有些人必须马上接受治疗。不快点搬运不行……阿兵哥,请帮帮我们!」

在马修等人的后方,萨扎路夫的部队也碰到意料之外的麻烦。

「真伤脑筋,没想到桥居然塌了……」

也许是被水量增加的河水冲走了,跨越眼前河流架设的桥梁在半途折断流失,一群看来是当地居民的人正聚集在那里展开维修。萨扎路夫感到才刚出发就被泼了冷水,俯望手中的地图。

「迂回绕过这里也很麻烦。该怎么办呢?」

如果人数不多,搭渡船过河也是个方法,但将大批人马送往对岸太花时间了。发现萨扎路夫面对问题陷入思考的身影,一名当地居民忽然过来攀谈。

「阿兵哥,你们想过桥?那能不能帮忙我们修桥?像你看到的一样,咱们人手不够。」

「嗯……预估多久能修好?如果我们帮忙,不说非要今天之内修好,但明天或后天能够通行吗?」

「这得看你们而定。不过这座桥的结构单纯,光是增加人手作业进展就会快得多。顺利的话,明天或后天未必无法通行。」

又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覆,迫使萨扎路夫得做微妙的判断。要接受离开这里绕一大圈远路,还是度过协助维修后复原的桥梁──他一下子难以决定哪一方才是恰当的判断。

「话说……看上去维修也进行到一半了。」

建筑材料完全被冲走空无一物的只有中央一小部分,从两岸通往中央的范围已经建造好桥梁的基础。只要修理工程再进行一阵子铺上木板,大概就能勉强通行──萨扎路夫根据过去的工作经验决定行动方针后重新转向部下们。

「真没办法……好吧,我们也来帮忙修桥。大伙拿出工具!」

在军人们意外地被绊住时,在他们的目的地北域东侧一带,接受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要求的神官们正四处说服教徒。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你们有意……请把命运托付给我。」

窗户紧闭的屋内。在各个贫穷村落的有影响力人士齐聚一堂的聚会上,神官说明完状况后催促他们做选择。众人皆面露苦涩表情地垂下头。

「继续留在帝国也没有未来……连司祭大人都这么说?」

「我并非说国家最近就要灭亡……可是,在逃离齐欧卡侵略时失去田地的你们

,却很难脱离佃农的身分。」

神官谨慎地斟酌词语,指出残酷的事实。随著旧东域陷落战线后退,许多原本住在这一带的居民不得不拋弃土地逃难。移居到其他地区的他们想继续务农只能租借土地,如此一来,大部分的收益必然地被当成田租收走。神官挑选这些身处困境的人,提出逃亡至国外一事。

「不过在齐欧卡就能拥有土地,还是在与帝国反方向的大陆东侧。你们想必能够在远离战火之处,接受国家援助专心耕作。这么说也许很失礼……对于已然尝遍辛酸的各位而言,事态再怎么变化也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

阿尔德拉教重视博爱精神,他们这些教团成员平常就持续给予为贫困所苦的人们援助。很多人靠著这些帮助存活下来,因而深受此地区贫民的支持。在他们一再拜访进行生活支援与传教的村落中,神官的影响力已上升到不容忽视的程度。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顺利逃亡至国外──对吧?」

尽管如此,想说服民众仍不简单。面对这群拋弃土地逃难来此的人,这次要怂恿对方拋弃国家逃亡。在民众何时勃然大怒也不足为奇的紧绷气氛中,神官感到冷汗淌过背脊,继续卯足全力说服。

「我会让你们离开。我以主神之名立誓,绝不违背承诺。如果这个计画没成功,我自己的未来也将封闭。一旦开始著手,我直到最后都与各位同生共死。」

光靠利害说明终究不够。想从根底撼动一大群人的生活,必须表明对于这种行为的责任感。为了迫使眼前的贫穷教徒们投入大逃亡,他这名神官非得是足以托付性命的对象不可。

「你没考虑过万一在场有人向军方告密的可能吗?」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那代表我身为一名神官的德望不足吧。」

他前来此地时已对那种可能性有所觉悟。面对难以下定决心陷入沉默的教徒们,神官为说明做结。

「你们能够选择。但从提出这个提议开始,我本身对帝国来说就成了叛徒。希望大家理解,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决心站在这里。」

「…………」

「要和我一起奔向未来?还是留在这里?如果做好选择的话,请告诉我答覆──」

神官催促他们回答。在他眼前,做好觉悟的教徒们眼神逐一地直盯著前方。

无从得知状况正时时刻刻不断恶化,更糟糕的是马修等人进军被延误的情况失去控制。

「喂喂,这和先前说过的不一样……!不是搬送完伤患就结束了吗?」

拿著铁锹挖出沙土的青年大喊,在一旁进行相同作业的中年男子不知是第几次的低头谢罪。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如你所见,土石流淹埋了诊所的入口,这样房子没法使用!不找许多人合力尽快清掉沙土的话……!」

马修忍不住咂嘴。总之,现状是将出意外的伤患送达,目的地却又发生了另一桩意外。事情涉及人命,他们无法置之不理,只好不断地动手干活。

「……!虽然说不能坐视不管,意外地被拖慢了速度啊,可恶!」

「──什么,建材又崩塌了?」

萨扎路夫这边同样问题频传。相对于想尽快修复桥梁渡河的他们,工程不知为何在只差最后一步之际停摆。桥梁本该组装完成的部分一再崩塌,他终于快要等得失去耐性。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两天来都发生四次了!我们明明得尽快渡河,别浪费时间拉长工程啊……!」

「不好意思~似乎是设计图出了错~现在正急著做修正,同样的问题不会再发生了,能不能再陪咱们修理一会。」

那名当地居民还想以推推托托的态度留住军人们。再三体认到对方的言行不值得信赖,萨扎路夫用严厉的口吻断然宣言。

「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崩塌,我等就要改绕远路!」

当然,马修和萨扎路夫遭遇的状况并非单纯的倒楣。那是经过绵密计画的蓄意妨碍,在某种意义上的「攻击」。两人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落入某人的圈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以诉诸更直接的方法吧?」

然而在主谋的意图之外,设陷阱的一方也有人急于获得成果。当众人聚集在荒废空屋中报告状况时,一名男性特务在她面前豁出去提案。

「……嗯?那边的家伙,你刚刚说什么?」

「是。目前在拖延其他部队进军方面,派特伦希娜小姐您指示的都是间接的防碍工作,如破坏行进路线上的桥梁、安排当地居民绊住部队等等。尽管得到相应的成果,感觉却是舍近求远。」

屈就于慢吞吞的手段不合我的性子。听出男子的心声,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懒洋洋地反问。

「……啊,是吗。那我姑且问一下,你想怎么做?」

「对马修少校和萨扎路夫准将下毒如何?」

男子毫不忌讳地说出他所能想到最迅速有效的手段。

「这是和平时期下达的秘密侦察任务,而且还是在前往现场途中,他们的戒心较低。若是现在就有可能实行。只要斟酌剂量,无论要杀掉他们或让人无法行动都随心所欲。只要您马上下令,我将伪装成食物中毒,在今天之内取得成果向您──」

提案还没讲完,男子的视野翻转过来。

「你────────────────────────────────────────────────────────────是白痴吗?」

男子花费数秒钟后终于理解,自己被捉住手臂按倒在地──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痛,伴随这个认知从手腕窜向肩头。

「──嘎啊?」

「对胖子和胡渣男下毒?在他们处理皇帝亲自交付的机密任务途中?那岂非等于主动告诉他们『自己人里出了背叛者』。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我是基于什么准则命令你们活动的。」

关节咯吱咯吱作响。她折磨的部位既非骨骼也非肌腱,而是痛觉神经本身。这种技术与以打倒敌人为目的的武术有所区别,是严加攻击目标使其灰心丧胆,听凭摆布的技巧。

「我和哈洛跟随处可见的成堆没价值小喽啰间谍可不同。我们的任务是一度潜伏到指派地点后,持续从敌方势力中枢传回情报直到达成战略目标为止。因此让身分曝光根本免谈,在那之前就不能令敌方察觉我们的存在。一般来说,不说到这个份上就无法理解吗~?」

男子口吐白沫。没惨叫出声并非身为特务的分寸,而是他除了咬紧牙关之外什么也做不到。生活在世俗的普通人一生大概没机会体验几次的超越界限剧痛,此刻正侵袭著他。

「还有~什么依你个人的判断决定要不要杀掉敌国重要人物,这种不知轻重的想法听得我都快昏倒了。如果我想杀他们,机会要多少有多少──无论要下毒或暗算都行。既然上头没下这种命令,就该察觉是刻意放他们活著。」

女子精妙地调整施予疼痛的程度,恳切地教育不成熟的部下。正如字面意思般,让他「痛切」感受到作为特务的错误认知──出色的学习总是伴随痛楚,宛如在柔软的肌肤上刺青。她只懂得以这种形式教导他人。

「原本,暗杀在特务的手段里就属于下下乘。如同军事本身,间谍任务也从属于政治。凡是考虑到日后的外交交涉应当留他一命的人才,我们反倒必须给予周到的保护。胖子和胡渣男就是这一类人,还跟哈洛交情特别深。这次要扯他们后腿,谨慎再谨慎是理所当然的。」

派特伦希娜白皙的指尖抚摸他手腕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动作,男子全身就爆发性地痉孪起来。失去焦点的双眼骨碌碌地转动,水渍在长裤股间扩散开来。

「理解了吗?有牢记在心,再也不忘记吗?──这是最后一次。你明白吧,如果下次再胡言乱语……」

女子放松拧住手腕的力道,嘴唇凑到男子耳畔悄然低语。

「你就是不要的玩具了……我会把你拆下来叠起来收拾好,收进黑漆漆的箱子里喔?」

她用令人胆寒的声调仔细说给他听,将他的手腕微微往旁边一扭。那一瞬间,最后的剧痛袭向男子──终于给予他名为晕厥的解脱。

「抱歉,路上出了一些事迟到了……!搜查已经展开了吧?」

当遭遇大大小小许多麻烦阻碍的马修抵达当地时,已远远超过预定日程。先行抵达展开工作的哈洛没有责备他,笑著点点头。

「──是!我派人巡访这一带的『神殿』与周遭的村落,发现数名在名单上的神官,已安排人监视了。」

「比起审讯,选择暂时让目标自由行动吗?你比较适合这种做法……好,我也加入搜查。你还没派人搜查的地区是哪里?」

「可以按照预定计画请你负责州的南侧吗?我是从北边开始著手的。」

「了解!看我赶回延误的时间!」

马修一拳拍在掌心上打起精神,冲出帐篷。带著一如往常的笑容目送他的背影,她满意地自言自语。

「嗯嗯,这样很好……干劲十

足地四处奔走,然后白忙一场吧!」

萨扎路夫的部队更晚了三天后才抵达。他神情尴尬地来到司令所的帐篷,尽管觉得很丢人,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抱歉,我一再判断错误害得部队迟到……目前进展如何?」

听到问题,马修和哈洛都露出微妙的表情面面相觑。

「扣掉初期行动延迟,搜查本身还算顺利……但没查到什么可疑的部分。」

「我这边也一样。除了监视中的神官,同时也探查了一般人的动向,截至目前却没发现不对劲之处。」

总之,现状并未得到清晰可见的收获。确认这一点后,他们的长官搔搔后脑杓。

「是吗,果然没那么简单……不,没出事就结束自然是最好的,不过……」

异状能够发现,但正常无异状的事就发现不了──这是调查任务的矛盾之处。一方面追求清晰可见的成果,相反的他们本身却比什么都希望无事可查。

「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我也会大张旗鼓地展开监察。对整个地区施加压力之后,先前没曝露破绽的家伙或许也将有不同的动向。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你们俩要集中精神投入。」

「是!」「是~!」

两名部下回应,萨扎路夫也抱著重新开始的心情投入任务。然而──到头来,他们的搜查不可能有成果。应当调查的重要地点和应当防备的重要人物,都被率先抵达当地的「她」抢先下手过了。

前往东北的马修等人每隔两天会向在帝都忙于政务的夏米优发出定期联络。不过──一再收到「现阶段未发现异状」的报告,女皇也开始怀疑是自己杞人忧天。

「……这次是我自寻烦恼吗?」

「如果是这样,那值得高兴。」

翠绿堂大寺院中,站在宝座旁待命的露康缇面露笑容说道。夏米优也静静颔首。

「是啊。再也没有比出乎那只狐狸预料更痛快的事了──」

她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心。然而下一瞬间──时机凑巧得宛如在嘲笑这个念头,一名武官冲进执务室。

「陛下!有紧急消息禀告!」

「什么事!」

女皇瞬时绷紧放松的精神回答。武官立刻说明。

「前往北域监察的萨扎路夫准将部队方才传来紧急联络!当地有大批教徒集结,开始往东北大迁徙!」

与最糟糕的预测有微妙差异的报告内容,令夏米优皱起眉头。

「大迁徙……集体逃亡?大批的具体人数是多少?」

「保守估计超过一万五千人,可能多达两万!」

那个数字夺走了女皇心中最后的乐观。她体认到事前的防备没发挥效用──另一方面,又感到挥之不去的狐疑。

「……派遣监察人员过去,却没有事先发觉这种规模的计画……?」

这一点令她难以释怀。派马修等人前往北域,正是为了将这种状况防范于未然。当然,有可能是他们不熟悉的任务未能发挥全力。但是……就算将这一点纳入考量,夏米优还是无法接受我方未掌握任何徵兆就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无论马修或萨扎路夫,都是能力得到她的信赖才受到重用。

「……现场如何处置,派出追兵了吗?」

「据说部队发觉动静追上去时,大部分教徒已进入大阿拉法特拉……他们打算暂且绊住后续的教徒,同时派分遣队在山路预先埋伏堵住前进路线。」

事件的舞台已穿越北域荒野,渐渐转移到山脉内部。认知到这件事时,夏米优下定决心从宝座上起身。

「──自中央基地紧急召集第一旅,还有托尔威的部队。我要出征。」

面对君主毫无迷惘的决断,困惑的武官战战兢兢地提出意见。

「陛下……可、可是,这次并非内乱。虽然是重大事件,交给当地镇台处理无妨才是。」

那还残留乐观想法的认知,让夏米优摇摇头。

「诱发了这种重大异常状况,齐欧卡不可能坐视情势发展。他们是以教徒为诱饵,将马修一行人引进山脉内。那里必定设了陷阱。」

她必须如此判断。回想起昔日的战争──北域方面战役的发展,就更不容轻忽。

「战争即将发生。不──多半在当地已经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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