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率领的部队抵达帝都东门。一接到消息,伊库塔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
「哈啊!哈啊!哈啊!──呜咕!」
他冲出皇宫跳上马车。当马夫告诉他前往东门的路线挤满了人,青年毫不犹豫地下车改用走的。发现他拄著拐杖踏著脚步不稳地往前走的背影,从后面追上来的托尔威和马修连忙冲过去。
「阿伊!」
「喂,别逞强,笨蛋!我扶你一把!」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著伊库塔走路。青年在好友的帮助下在路上前进。不久之后,分开人群前行的骑兵集团跃入眼帘,一找到位于骑兵队伍中间的马车,伊库塔立刻确定她们在马车上,拉高音量呼喊。
「──夏米优!哈洛!」
推开因元帅突然出现而哑然无语的骑兵们,伊库塔一行人走近马车。夏米优随即从车窗探出头来认出他们的身影,主动打开车门让三人上来。
「──各位。」
他们看见熟悉的女子躺在固定于车厢内的床铺上。然而,她的样子过去从未如此凄惨过。她包住全身每一吋肌肤的绷带与覆盖右手的固定夹板,足以表明她遭遇了多么残酷的暴力。
「哈洛小姐!」「哈洛!」
托尔威和马修猛然冲向她。近距离看著女子,他们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受了、一点伤。但是,这不算、什么。这点小伤,很快就会、痊愈──」
哈洛连话都说不连贯,坚强地举起双手给他们看。伊库塔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旁,他扶著床的边缘,全身颤抖不停。
「这……这种伤势,哪叫不算什么!……哪叫没事啊……!」
由于不清楚负伤的部位和伤势程度,他甚至无法握著手鼓励她。满心的焦急折磨著伊库塔,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保持理智。
「……!医师已经安排好了。直接送她进皇宫吧。」
所有人都颔首同意这个指示,他们搭乘的马车在士兵们目送之下直接进入皇宫。把哈洛搬进伊库塔找来的优秀女医师待命的房间里后,在诊疗期间,他们一直站在走廊等著结果。
「医生,哈洛的……她的伤势情况如何?」
诊疗在不久后结束,伊库塔代表同伴们,一开口就这么问离开房间的女医师。她板著标准表情的扑克脸回答。
「……看得出她在短时间内遭受激烈的拷问。由于伤口处理过了,我能做的并不多。她因为发烧而意识朦胧,不过以伤势来看也是当然的反应。当前必须仔细注意避免伤口化脓。
只要度过并发感染的危机,暂时就没有生命危险……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后遗症。特别是右手的五指……有几根手指在痊愈后也很难保证还能像从前一样活动。还有被拔掉指甲的左手、全身的鞭伤……我将尽力治疗,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听到关于伤势的说明,四人的表情心痛地黯淡下来。或许是出于关心,女医师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开朗几分。
「不过──我很佩服她本人渴望康复的坚强意志。在诊察过程中,每次我触碰伤口她应该都会感到剧痛,她却连一句话也没叫苦。俗话说病由心生……尽管当医生的人不该这么讲,实际上,是否具备渴望康复的意志会大幅影响恢复速度。你们可以一起鼓励她,避免她的动力衰退。」
带著冷淡的关怀之意说完后,女医师倏然恢复严肃的神情。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令我挂心。在谈论之前……可以先告诉我在场诸位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马修和托尔威面面相觑。伊库塔明确地回答。
「我们全都像一家人。您可以这么认为。」
眼见每个人脸上都没流露出异议,女医师静静颔首。
「……虽然有些犹豫,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们吧。除了这次受的伤,在她身上还能发现许多旧伤。尽管疤痕随著时间渐渐消褪……那恐怕是童年时代长期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
伊库塔沉默不语,马修和托尔威的脸庞僵住了。只有夏米优不了解话中的意思,面露困惑之色。
「我要说的只有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个事实代表什么意义,当然也无意追问。
……不过从你们的反应来看,或许真的是多管闲事吧。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到了明天相同时段再过来看诊。」
女医师转身离去,肩头的蓝色外套随著动作飘扬。在她离开走廊之后,夏米优的身躯歪倒。
「──夏米优!」
「……抱歉。不要紧,我只是有点头晕……」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被伊库塔抱住的少女明显脸色不佳。托尔威看到后率先开口。
「阿伊,我们会陪伴哈洛小姐。现在先让陛下歇息吧。」
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牵起夏米优的手迈开步伐。在两名青年目送之下,他们离开哈洛的病房门口。
一回到禁中的起居室,伊库塔马上想让夏米优上床躺下来,但她摇头拒绝。少女垂著眼眸坐在藤椅上,黑发青年弯腰配合她的视线高度,开口攀谈。
「夏米优。不躺下来休息真的不要紧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半晌之后,少女启唇无力地说。
「…………我什么也办不到。」
她的话语中带著无比的自责。伊库塔握住她的双手倾听。
「出发时夸下海口──到头来我什么也办不到。我想要引领使之安居乐业的流民们,打从最一开始眼中就没有我的存在。自始至终,他们恳求的对象都是军人……即便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亲口承诺提供支援,他们也不曾向我求助过一次……」
抑制不住的情绪,使得她被伊库塔双手包覆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仅如此,我没看穿叛贼的陷阱而受困……哈洛为了拯救我,赌上性命自请充当诱饵。她率领少数部队担任诱饵──那一身的伤就是结果。
我这个君主何其无能。暴露无能的丑态,暴露自己多么不受民众支持。害得最亲近的臣子重伤濒死,没做出任何成果就不知羞耻地跑回来。这副德性甚至不配称作昏君。告诉我,索罗克。我──我究竟是什么?」
「──夏米优!」
青年不忍心看著少女继续说下去,彷佛要堵住话语般双臂紧紧拥住夏米优。然而,少女在他的臂弯中依然激烈地挣扎著。
「别温柔待我,索罗克……!拋弃我也好、勒住我的咽喉也好,任何形式都可以,用你的双手惩罚我!给予我和哈洛所承受的同等的痛苦!否则的话,我、我──真的会发疯──!」
夏米优愈是说话,呼吸就变得愈加紊乱与短促。伊库塔察觉她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脆弱,在苦思一番后动用了强硬手段。
伊库塔一手搂住夏米优,另一只手拿起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小水壶,从口袋中取出药粉倒进壶内。他轻轻摇晃水壶之后,把壶嘴凑到少女嘴边。
「──喝下去,夏米优。」
「……嗯?嗯、嗯嗯──!」
突然注入口中的清水令少女吃了一惊,但反射性地喝了下去。确认她喉咙滚动吞咽的动作后,伊库塔拿开水壶。夏米优摀住嘴巴一阵呛咳,自那一瞬间起感到强烈的睡意涌现。
「……索罗克……你做了、什么……」
「现在先睡一觉,夏米优。什么都别去想。」
青年再度以双臂紧抱著少女,在她的耳畔呢喃。用全身接住她缓缓脱力的身躯,他仰望天花板发牢骚。
「你才不是暴君,才不是昏君。你甚至没有义务持续当个好君主。打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夏米优──明明这样就够了。」
「……嗯、呜……」
从睡梦中醒来时,夏米优首先看见的是仰卧在大床右侧的自己,与握著自己的手趴在旁边睡著的黑发青年。
「……索罗克?这是……」
少女注意不吵醒他地坐起上半身。此时,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水壶落入眼帘,让她理解一切。
「……原来如此。他拿了药给张皇失措的我喝下……」
当时的苦味还隐约残留在舌头上。一想到青年事先料到她可能丧失理智而准备了安眠药,他深切的关怀令少女几乎落泪。
「……对不起,索罗克。连续处理不熟悉的工作,你明明也很疲惫……」
夏米优以指尖轻轻抚摸睡梦中青年的脸颊……刚认识时还残留著少年影子的五官,这几年变得成熟许多。除了岁月之外,谁能保证没有受到自己施加给他的辛劳影响?
「……连后悔都无法独自处理好……我到底要出多少丑才足够……」
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夏米优以双手摀住眼睛。照这样下去,等青年醒来时她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如此心想,注意没吵醒地他悄悄下床,走出房间想重振心情。
夏米优经常在起居室和伊库塔共度时光,不过在她想独自静静沉思的时候另有去处。禁中的楼顶也是其中之一。尽管有屋顶遮蔽,半露天设计的楼顶通风良好,坐在摆设的长椅上可以眺望夜空。
「……晚安。」
然而,
今晚此处有先来的客人。瓦琪耶独自坐在长椅一角的模样,和白天快活的态度判若两人。
「……瓦琪耶?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么?」
「……嗯。我心想待在这附近夏米优你应该会来,就拜托露露带我进来了。」
两名少女在月光下相对。夏米优在长椅中央坐下之后,离她有段距离的瓦琪耶拘谨地开口。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随你高兴。你平常都没徵求过我的同意吧?」
对于她异样内敛的态度感到疑惑的女皇如此回答。科学家少女站起来走向对方,轻轻坐在她身旁。
「……对不起。」
「……你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哈洛大姊姊受伤的事。你大概会责怪自己,不过那几乎全是我的责任……由于流民集团扩大的方式并不自然,我必须事先预料到这种可能性。未能设想到这一点,都怪我傲慢自大。」
瓦琪耶说出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对于这件事感到后悔的人,绝非只有夏米优而已。
「我们在村落边缘等待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前来救援时,大姊姊独自承担了声东击西的任务。我不清楚她具体的行动,但多亏她的努力,涌向我们的敌兵数量减少,兵卒的损伤也得以保持在最低限度。如果没有她引开敌兵……其实被拷问的对象换成我也不足为奇。」
「……我无意责备你。无论事情经过如何,下决定那么做的人是我。」
女皇以冷淡的口吻断然说道。瓦琪耶用指尖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袖。
「别把我那一份责任也扛下。」
对于瓦琪耶些微带著哭腔的声调感到意外,夏米优吃惊的注视著她。瓦琪耶吸吸鼻子后再度开口。
「大姊姊很了不起……我之所以主动提议担任诱饵,只不过是为了遵守自己的美学。那终究只是自恋的延伸。若非认为是我导致状况发生,我一定直到最后都不会那样行动。
可是大姊姊不一样。她明明对于事态发展没有任何责任,却理所当然地主动承担危险……若说理由是她是军人,那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大姊姊身为军官,轮到她赌上性命的顺序其实排得很后面。就算她一直等到那个时刻到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动,也没人能挑毛病。」
「…………」
「包括自己被敌兵折磨的可能性在内,我认为大姊姊确信她能成功地争取到时间。从她在逃跑途中混淆情报的本事来看,本来应该是谍报人员吧……不,那种事情无关紧要。唯一可以说的是,大姊姊是个能够为了保护他人赌上自身一切的了不起人物。」
这番话出自货真价实的敬意和钦羡。瓦琪耶回忆著新近的记忆继续道。
「今天探望她之后,我不经意地看向屋外,发现有大批士兵涌向皇宫周遭……她深受兵卒们仰慕呢。持续在最前线服务的医护兵都是这样吗?对于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受过她看护照顾的人来说,她也许正是女神吧。」
想必就是如此,夏米优心想。哈洛柔和的笑容、温柔的一举一动,在战场上看来耀眼无比。
「那些不是军官的士兵们无法进宫,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群人赶来了。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还是把重要的假期耗费在这里。」
「…………」
「每次目睹这样的场面,我就窥见自己无法拥有的光辉。羡慕那些活在利己主义和计较得失脉络之外的人们……我无法像那样生活。我只不过是自恋的化身,实在无法爱他人更胜于自己。」
瓦琪耶惭愧地深深低下头告诉她。夏米优很好奇缘由何在,果断地询问。
「……理由关系到你的成长过程吗?」
「或许是吧。」
回答意外地简短。因为平常不问瓦琪耶也会说个不停,这种态度反倒引起夏米优的兴趣。瓦琪耶察觉之后,无力地发出轻笑。
「……想听吗?虽然这是个冗长又无聊的故事。」
停顿几秒之后,女皇缓缓颔首。科学家少女点点头开始诉说。
「那就告诉你吧。我──以前曾是巫女。」
──原本,阿尔德拉教并没有「巫女」这种概念。神官的职务是散播主神的教诲,和不时成为神明附体对象的巫女在扮演角色上有著本质的差异。
不过放眼帝国全土,也有罕见的例外。西域拉斯卡列塔乡的民俗信仰即为其中之一,那里每个村落都各有一名巫女。她们的使命是接受主神的神谕来引领村落,基于职责的性质,她们几乎被当成活生生的神来敬仰。
当然,这种信仰形态在正统阿尔德拉教徒们眼中,不可置信到让人昏倒的地步,但拉斯卡利塔乡宗教型态发展至此有著不得已的缘故。由于该地区位于深山的荒凉边境,实际上有长达数世纪的时间没有神官驻守。结果,居民在无人可传授正统教诲的情况下自行传承教义──与原有的形式变得大相径庭。即使近年来阿尔德拉教终于派遣具备正统知识的神官前往当地,也无法挽回了。
「──当时我的任务是针对各种事进行占卜,向周遭众人传达『阿尔德拉大人』的意志。但相传为了传达神谕,巫女必须保持未沾染污秽的纯洁之身,因此在生活所有层面都受到执拗的束缚。除了特殊情况以外基本不能离开家中,也禁止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交流,以免被尘俗污染……所以,那座阴暗沉重的宅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等于全世界。」
夏米优屏住呼吸。就算以她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出那种境遇。
「虽然封闭感也难以忍受,更加难熬的是作为巫女被迫学习的『教养』。他们要求我默背份量长达十几个小时,几乎令脑袋爆炸的祈祷文。学会加减法之后,接著就是背诵。即使直到现在,光是回想起开头第一句经文我就想吐。」
「那还真是……严重。」
「当时我还是不知怀疑为何物的小孩,所以认真地背诵著。我年纪虽小记忆力却很不错,大人们也称赞过我。可是有一天我脑海中突然浮现疑问──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一字不错地默背全篇祈祷文,能够改变什么?」
瓦琪耶说道。如今回头想想,浮现这个想法正是一切的开端。
「这个疑问在我心中闷烧时,阿纳莱博士和他的弟子们来了。博士在研究方面毫无节操可言,据说他听说拉斯卡利塔乡的奇特风俗后产生了兴趣。尽管在调查上和居民们发生一番冲突,他以种种手段安抚住居民并潜入祭祀现场,真有一套。」
瓦琪耶笑了起来。夏米优也跟著微微一笑。
「虽然没念完全文,那一天的祈祷特别冗长。筋疲力竭地返回宅邸时,白衣的衣襬从格子窗外头闪过。我出于好奇探头注视,不出所料地发现博士他们偷溜进庭园……万一被发现八成会被居民围殴,现在想想,他们还真是不要命。我越过窗户与他四目交会──只看一眼就被博士眼中的理性光辉迷住了。」
少女的语气甚至带著某种战栗感。夏米优吞了口口水聆听著。
「在近乎饥饿感的冲动驱使之下,我直接和博士交谈起来。时间上应该不到三十分钟,但我记得,交谈内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惊讶和感动。那一刻我首度窥见在宅邸外的广阔世界有多么广大无边──同时,对于自身境遇的疑问也无从压抑地增长。」
瓦琪耶回想起当时的兴奋,语气渐渐变得狂热。
「我无法忍受地向博士拋出疑问。我遵循教义正当地度过每一天,正确地默背难解的祈祷文能够带来什么结果?我问他意义何在。博士听到后大而化之地回答──『想确认一个行动的意义,试著通通放弃不做一次就行了』。」
「──通通放弃……」
「没错。于是,我著手实际尝试。我逐一打破被告诫在生活不该做的禁忌。只默背最前面那段祈祷文,从半途开始想到什么就随口乱念。我隐约知道,周遭的人们不会发觉──因为在我拚命祈祷的时候,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在后面闭起眼睛打瞌睡。
所以,我的对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我透过这些行为专注地质问神明。质问神的意志、企图──实际存在与否。」
瓦琪耶热切地说。透过这段往事,少女与长期持续的压抑成正比茁壮的阴暗热情,在夏米优眼中彷佛清晰可见。
「大约一个月后,村子里举办了一年一度的丰收节。那一年的收成是近年罕见的丰收,居民们都十分高兴。每个人碰见在节庆日特别获准外出的我,都膜拜我并口吐相似的台词──多亏了您尽到巫女的职责,今年神明也赐予咱们村子恩宠等等。」
少女脸上浮现极度的嘲讽之色。人人毫无恶意地向当时的她所说的话,实际上彻底否定了她一直以来累积的努力。
「在那个瞬间,我领悟到──啊,神不存在。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连嘲讽都消失无踪,瓦琪耶的声调充满空虚,听得夏米优背脊一颤。
「当天晚上,我在宅邸内放火逃了出去,混进阿纳莱博士一行人里下山──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回到那个村庄。
另一方面,那一天爆发的愤怒
后来一直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无用的繁琐手续、难懂又拐弯抹角的礼法仪节,为了证明权威的正当性东拼西凑成的历史──我每次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复杂,不把它彻底摧毁就难解心头之恨。连我自己的名字也一样。当时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冗长得愚蠢的名字,以随机组合的发音自称叫『卡洛』等等。因为我认为平常使用的识别记号愈简洁愈管用。
那时候约约也对我的想法有所共鸣,我们运用在阿纳莱博士底下学到的知识为所欲为。突显出某种习惯本质上的缺乏意义,将其一度完全瓦解之后重组为简单易懂的形式──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就是科学本身。」
科学家少女深有体会地说道,向半空伸出手。夏米优也随著她的动作仰望夜空。
「我们盯上的猎物,主要是那些被无法让任何人得到幸福的旧习束缚的人,不然就是欺骗缺乏学识的民众藉此得利的家伙。与你肃清的腐败贵族们是同类。我本身无法忍受那种人,而且看到毫无自觉地持续受到榨取的民众,感觉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心头涌现一股近乎烦躁的愤怒。我丝毫没有不希望走上相同道路的高尚想法,只是在寻找宣泄愤怒的对象。还无差别地在对试图规劝我的人露出利牙──直到现在,师兄们还会说『当时的你就像头疯狗』。」
「……疯狗……」
「伊库塔哥正好是在那时候过来的。我和约约选好下一个猎物正谋划该如何陷害时,被后来才插手的他乾脆地抢先下手。『喂,你们两个,事情搞得很大嘛,不过可别以为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是他向我说的第一句话。」
瓦琪耶怀念地仰望夜空。夏米优也能轻易地想像得到,伊库塔·索罗克比初相遇之时更加年轻的模样。
「以类似的状况被他摆了几道之后,我们得到正式沟通的机会,他要求我透露刚才提过的出身背景。伊库塔哥听完以后思考半晌,留下一句『你们两周后的同一时间再过来这里一趟』后离去。他的反应令我感到扑了个空──在他所宣言的两周后,我受到乎出意料的冲击。」
科学家少女回想起当时的冲击感,再往下说。
「伊库塔哥开口的头一句话是:『我查过了你名字的含义。』坦白说,我搞不懂他在讲什么。你或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还在村里的时候,他们并未告诉过我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听说那是由祭祀用的特殊语言组成,透过刻意不揭露名字的含义,来让命名双亲的祈愿得以实现……虽然我并不感兴趣,因为我不屑一顾地认为,反正只是没多少意义的音节排列,不然就是一堆赞美神的词汇吧。
然而,伊库塔哥不这样想。麦琉维恩瓦琪恩──他明明连正确发音都办不到,却彻底地追查了那串发音具有什么意义。他从阿纳莱博士带回来的资料里挑出超过一千名居民的名字排在一起,查遍全帝国的古语寻找类似的发音和文法──然后,把终于找到的答案带来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
夏米优屏息等待答案。瓦琪耶露出为难的苦笑开口。
「『我们爱你』──据说翻译成帝国通用语后,我名字的意思只是这样。」
这个回答,是至今最出乎夏米优意料的一次。科学家少女像在作梦一般,投向星空的视线茫然地飘移著。
「一听到这个解释,我不禁张口结舌──然后忽然想起还很幼小时的回忆……想起以巫女身分被送进那座宅邸前,和在我满四岁前就死于土石流,连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双亲之间的回忆。想起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平凡日常生活中,他们给予我的每一句温柔话语。」
「…………!」
「我得知这个名字是有意义的。既非献给神明的祈祷,也非为权威而做的修饰──这个名字有著专门为我赋予的意义。
同时──我也想到,其他很多事物也是如此。被我在愤怒驱使下破坏的许多事物当中,或许也包含了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深入发掘才能发现的重要意义。」
瓦琪耶回顾著记忆说道,微露苦笑地耸耸肩。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就失去了利牙……后来我在各方面自我反省,直到现在。故事说完了。吶,很无聊对吧?」
「……不。」
女皇无法好好地将感想化为言语,仅是摇头否定。科学家少女重新面向她继续道。
「夏米优,祝福这种东西,是否发现了它的存在和是否受到祝福同等重要。也有像我一样,直到多年之后才发觉的大傻瓜。」
「…………」
「哈洛大姊姊是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才赌命相搏。如同我的名字一般,那无庸置疑地是一种祝福……所以,为大姊姊负伤而感到悲伤难过没关系,但别为了这个理由厌恶自己。如果你否定自身的价值,保护你的大姊姊付出的努力岂非得不到回报……?」
「…………!」
夏米优夹在感激和自我厌恶的情绪之间备受折磨。她无地自容地从长椅上起身,像逃跑似的准备离去。瓦琪耶继续向她的背影诉说。
「……听我说,夏米优!无论是大姊姊、伊库塔哥、骑士团其他成员以及我──都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才陪在你身边!而是喜欢你这个人、重视你、关爱你……才想和你一直共处!」
夏米优忍不住发出呜咽……比起世上的一切更加厌恶自己的她,没有一句话能够回应。
隔天中午。为了见办公室的主人,托尔威造访中央军事基地的元帅办公室。
「……我要进来啰,阿伊。」
他敲敲门后推开门扉,只见黑发青年坐在办公桌前直盯著描绘了某些图案的纸张。检查完毕的文件,堆积如山地摆放在两侧。
「早上我去看过情况,幸好哈洛小姐的伤势恢复得不差。仅管得借助侍从帮忙,她有好好地进食喔。」
「嗯,我早上也见过她了。希望她快点恢复到能坐起来的程度……」
伊库塔一边关心地说,一边换了一张手中的纸。托尔威被勾起兴趣,从旁边探头望去发问。
「……你在看什么?这是……风景画?」
「是对夏米优制作的沙盘的速写,总共有十一张。」
他如此回答,以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一叠速写。托尔威凝神细望,一眼就看得出每幅画上的风景主题各不相同。
「这个游戏,由阿纳莱博士以亚波尼克的盆景为基础,设计出的精神状态观测手法。亲手打造的风景,会自然地明显反映出当事者的心理状态──必然地,也能从中也看出其人格特徵与心理问题。」
「原来如此……」
「她制作的风景,全都布置得详尽又细致。没有任何一处偷工减料,洋溢著开始动手就会照料到最后为止的责任感。除了纯粹的一丝不苟之外,作品里还包含她对于尚未欣赏过的风景的向往,也散发幻想之美……然而……」
伊库塔骤然眉头深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人偶放在桌上。
「制作了种类如此多变的景观──她自己却不存在于这些景色中。她在第一个动作就无意识地去掉这个少女人偶,连一次都没使用过。」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惆怅地望著速写继续道。
「你明白吗?这些美丽的风景是她的梦想,同时也全部象徵她的自我否定。在描绘幸福洋溢的世界时,她本身绝不会出现在其中。」
「…………!」
感受到夏米优根深柢固的心结,翠眸青年哑口无言地呆立在原地。黑发青年求助似的转向他发问。
「吶~托尔威,到底该如何是好?突破这个问题的缺口在哪里?
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拯救那孩子的心脱离这道诅咒?」
沉重的沉默笼罩现场。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唯独时间白白流逝。
正好在这个时刻,召开三国会议的提议经由齐欧卡送达帝国。
「……报告巡哨结果。」
在强风呼啸的原野上,士兵启奏的沉郁声音响起。原本和黑发青年并肩眺望东方的少女,听到之后缓缓转身。
「在最新国境边缘散开的监视部队,传来的报告皆为没有异状──如同事先的通告,可判定齐欧卡军完全清出了我等通往目的地的路线。」
「……是吗。」
明明正等著这份报告,颔首回答女皇的声调听来彷佛带著不安。对手是齐欧卡,这也无可厚非。既然没发现最先浮现脑海类型的陷阱,就必须提防布置更加周到的谋略──但也不能畏惧得停止前进。
「全军启程北上──前往三国会议召开地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女皇下定决心,向她指挥下的旅宣告。收到命令──排成整齐队伍的数千名士兵的军靴踏响大地,从带头集团开始依序往东北方行进。
「……荒谬至极。竟在这个时机,以邀约我方前去的形式进行高峰会?」
时间回到几个月前。在中央军事基地的大会议室内,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面对突然送来的重大会议邀请函皱起眉头。
「以目前的国土状况来看,我等必须翻越大阿拉法特
拉山脉才能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齐欧卡则无此必要,双方的负担从这个阶段起就不均等了。再加上,现阶段出席三国会议确定可获得的好处实在太少。」
翠眸上将表明十分符合常识的见解。与女皇并肩坐在最上座的黑发青年缓缓地开口。
「我深有同感──但是,齐欧卡似乎也是考虑过这些才提出提案。」
他说完后举起齐欧卡送来的文件。由于坐得远的众人无法直接看清楚信上的字,青年以口头说明内容。
「他们很亲切地提出了预付的好处。具体而言,就是归还旧东域的部分领土。大家看到这消息就能明白,这同时也是提供我方迂回绕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进军路线。」
文件里包含示意归还地区的地图。当然,齐欧卡所用的说法是「割让」而非「归还」领土。众将领不可能不怀疑这个从天而降的提议背后没有企图,坐在雷米翁上将旁边的席巴上将也神情严厉地开口。
「……还真是特别慷慨大方啊。不是看会谈的结果决定,把归还领土当成召开会议所需的定金?」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伊库塔马上回答。此时,在与会将领中坐在下座的萨扎路夫准将开口。
「……若非显而易见的陷阱,这代表齐欧卡有不惜这么做也想召开三国会议的理由?」
「多半没错。」
这次回答的人不是青年,而是女皇。军方高层的视线纷纷投射过来,她追溯起遥远的记忆。
「齐欧卡共和国的政治领袖──现任执政官,是凡事都会『观察他人』类型的政治家。他彻底掌握人才加以管理,在执行人才管理时有著不区别敌我的倾向。」
她说到此处,望著身旁的伊库塔继续道。
「这次他盯上的对象毫无疑问是索罗克。不属于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又同时拉拢双方势力的新元帅就任,想必是连那个人也没预料到的状况。为了得知帝国军在更换领袖后之有何变化,他肯定想直接与索罗克见面交谈。对于那个人来说,透过这场会面获得的情报价值,是国土边缘地带无法相提并论的。」
夏米优昔日曾作为人质前往齐欧卡,在现场众人里最熟悉他的为人。伊库塔郑重地体认到这一点,开口补充。
「……在齐欧卡的对外战略方面,情报的准确性是最受重视的因素。而我无意轻忽这个部分。」
「这代表──陛下和阁下打算接受邀请?」
雷米翁上将目光凌厉地看著两人询问。伊库塔听到后,提出他如此选择的依据。
「促成这场会议,对于我等来说有几个重大意义。其一──随著取回旧东域部分领土,我方得以迂回绕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出兵至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过去我们几乎是单方面地承受来自北方的压力,这种情况将得到大幅改善。也可以预期将来占据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阿尔德拉神军会撤退。
其二,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国有限度地恢复邦交。前阵子发生的阿尔德拉教徒大逃亡,起因追溯起来,可以说是我国与该国断绝宗教关系所致。帝国内的神官们也压抑著根深柢固的不满情绪。可以期待这场会议成为寻找解决这些问题契机的机会。」
尽管姑且同意伊库塔列举的理由,雷米翁上将尚未接受。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国有意参与三国会议上……」
在讨论我方的判断之前,他在根本上就对于这一点感到半信半疑。如果三国代表并未齐聚在开会地点,那根本没有谈判的可能。但伊库塔拿起那份文件,针对这方面补充道。
「请看文章结尾部分。这场会议,原本就是由教皇发起的。」
正如他所言,落款处有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亲自用印。在陷入沉默的雷米翁上将身旁,席巴上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个先前和齐欧卡联手侵攻我国的国家,这次却提出要召集三国展开议论。应该认定这种态度的变化是出自某些背后因素影响吧。」
「现阶段我无法做出值得一提的推测。这一切全是用来引诱我和夏米优上钩的陷阱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不过──因为恐惧中计而选择忽略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将风险和可期待的成果放在天秤上衡量,伊库塔认为后者的份量更大。青年补充说明他如此判断的依据。
「提不起劲继续打这种看不见对手长什么样子的战争。这多半是包括我在内的三国政治、军事的领袖全体共通的心境……最近这阵子,战争保持彷佛蒙著一层黑布的状态持续太久了,导至敌人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无论对哪一方而言,现在无疑是应当重新确认彼此立场的时期。」
听到他指出的症结,军方高级将领们陷入沉思。伊库塔朝向决定行动方针推进。
「我打算在谨慎做好安全管理的前提上,往出席会议的方向进行议论。在会议期间,我会安排好彻底监视敌军动向,避免敌军趁著我离开时发动侵略,重创我国这种无聊的状况发生──关于这方面,有意见的人……」
「当然有意见了。」
一个人人都很熟悉的声音插入会场之中。军人们的视线望向敞开的门扉,发现穿著卡其色文官制服的帝国宰相伫立在那里。
「三国会议──不用多说也知道,这是外交的盛大舞台。身为最高阶文官的我当然得一同出席。没有哪一位持反对意见吧?」
以他的身分地位而言理所当然的主张出自这只狐狸口中,听起来简直态度突变得叫人钦佩。伊库塔面无表情地瞪著那张脸。
「……已经打探到消息了?狐狸。」
「呼呼呼,皇帝陛下和元帅阁下可真坏心,居然企图撇开我这名宰相决定这等大事。」
托里斯奈始终强调著他的宰相身分。伊库塔耸耸肩。
「……唉,你当然会掺一脚了。打从以前起,你就独占了帝国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外交路径。正式建立其他管道,对你而言不太方便吧?」
「你在说什么来著?我只是想藉这个机会尽到我作为宰相的职责而已。」
狐狸厚颜无耻地宣言。伊库塔和夏米优恶狠狠地瞪著他的脸庞,同时心想。在高峰会上除了别国的执政者之外,还得对付这名男子。
「……!……」
在随著女皇亲自下令而出发的旅部队中,有一辆具备移动禁中功能的大马车。她正在马车上其中一个厢房里频频心神不宁地兜著圈子。伊库塔看不下去地呼唤。
「……夏米优。我知道你有太多事情要考虑所以坐立不安,但现在就这么紧张会支撑不到目的地。在抵达之前的旅途还很长,你得学著放松度过。」
「……我明白。虽然明白……」
少女理解自己该这么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豁出去镇静下来。她微微低垂著眼眸注视黑发青年,迟疑地开口。
「……坦白告诉你吧。我──我很害怕。这是我作为君主第一次正式与其他国家进行外交互动。面对老奸巨猾的别国执政者,我在这次的谈判中能够好好表现吗……?」
夏米优无力地颤抖著。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先前的太平宗事件导致她失去自信。伊库塔握住少女的双手,努力保持沉稳的表情鼓励道。
「我和外交团们就是为了在这方面辅助你啊。就算你到了那边卧病在床,会议也不至于马上作废。你要想著无论发生任何状况,我们一定会设法处理,尽管放宽心!」
夏米优面露复杂之色。就算很高兴听到青年这样说,但她不允许依赖这句保证。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带著微笑点了个头。
「唉,我知道你没灵巧到能够切换自如──就算用点强硬手法,我也会让你放松下来。」
当进军暂时停止之际,两名访客上了大马车。
「锵锵锵~锵!人家登场啰~!」
「呼呼呼……在您休息时叨扰了,陛下。」
「……这次我可没吓到。毕竟都预料到了。」
瓦琪耶和约尔加的来访,令夏米优叹了口气回应。科学家少女听到之后,一如往常不知客气为何物地大步走近。
「讨厌啦,又来了~觉得无聊就早点说嘛,夏米优。这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朋友都找来热闹一番吧?」
瓦琪耶肆无忌惮说完后露出笑容。夏米优把她言行举止的怪异部分通通当成耳边风,认命地坐下来。
「所以呢,我把『阿纳莱弟子』精心制作的桌上游戏全部带来了!从杰作到异色作品任君挑选!别以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还会剩下空闲时间!」
「这样的确不会感到无聊……虽然我有种反倒将耗费更多精神的预感。」
「呼呼呼……陛下想玩哪一种游戏?我个人推荐这个──外观像是单纯的双六,但决定胜负的关键实为极度复杂的资产管理……」
「不必连玩游戏的时候都继续做平常的工作吧,约尔加。我们的目的是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的,选个更有田园风情的吧。」
「那这个游戏如何?小猪猪、牛伯伯、羊咩咩……
游戏里面出现了许多动物,百分百具有田园风情。」
「嗯,看起来的确很可爱。内容是什么样的?」
「彷佛随时都能听见田园牧歌传来的超级真实畜产模拟体验游戏。谁能不输给传染病蔓延、山贼和有害兽类的袭击与维持资金周转的困难,培育出最多家畜赚取收益的人就是赢家!同样是牛,奶牛和肉牛的营利模式可不一样!」
「换一种。还有,瓦琪耶,你大概误会了田园风情的意思。」
时间在热闹的互动流逝。藉此得到短暂的休息,女皇搭乘的大马车朝目的地驶去。
当漫长的旅途进入后半段,身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当每个人都觉得不盖毯子会冷得无法入睡时,女皇率领的一个旅终于抵达目的地阿尔德拉教总部国。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皇帝陛下与诸位大臣,欢迎各位长途跋涉来到这片北方土地。」
一名年老男性神官率领大批部下前来,面露柔和的笑容慰劳来客。三国会议的场地通常选在专门为此设计的外交馆,这次也不例外。三栋建筑环绕著中央主会议场外呈放射状展开,各国的外交团下榻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
「生活与寒冷无缘之地的诸位,想必觉得此处的气温特别严寒。还请大家马上进馆内取暖……」
「实在感谢各位的好意。不过,请先从外交团带六个人进去。我需要稍作打理,晚点再进馆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女皇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踏入别国的设施,因此用整理仪容作为藉口来掩盖保安方面的判断。对方也对这方面有所理解才会提出邀约,即使遭到回绝,也不至于感到不快。老神官保持不变的沉稳笑容低头致意。
「我明白了。相对的,若有什么需求还请尽管吩咐。」
「那么,可以允许士兵们在野外扎营,可能的话,再供应柴火给他们吗?」
「我立刻安排。」
接待人员十分有礼地接受来客的要求,一度返回外交馆中。目送他们离去后,夏米优立刻摩擦著冰冷的双手观察周遭情景。
「……看来齐欧卡的人还没抵达。」
少女小声呢喃。由于出发日期与抵达目的地为止的距离不同,必然会有先来后到之差,总之这次他们似乎比齐欧卡早到一步。早到的一方能够在对手国家抵达前先掌握地形上的要点,无疑是保安方面的优势。
「对馆内进行调查,同时掌握周边地形……现阶段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吗?索罗克。」
「别担心。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就行了,你再稍微放松一点。」
青年如此劝慰,伸手搭在身旁少女的肩膀上。夏米优越过衣服布料感受著他的体温,视线转回到眼前的外交馆上。
「……教皇已经在里面了吗……?」
「多半没错。」
想像著最晚数天之内即将会晤的对手,两人沉默半晌──但雨滴突然落在他们的额头上。
「……下雨了。万一著凉就糟糕了。夏米优,暂且回到马车上吧。」
把女皇送回大马车后,伊库塔独自再度下车,站在士兵们搭起的帐篷下直盯著外交馆。虽然望著也不能如何,他和方才的夏米优一样,就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真伤脑筋,我也一样失去冷静了?
对于自己的反应傻眼地叹口息,青年闭上双眼摀著额头。
──我很了解夏米优的不安。我同样也是第一次直接参与外交活动,能够处理得像军事方面一样好吗?
青年愈是思考,胸中愈加涌现疑问……尽管他口齿便结擅于谈判,但别国的领导者说不定将对手有这点程度的能力视为理所当然。毕竟集结到会议现场的参与者中,他和夏米优是最年轻的后生晚辈。
──最吃不消的是,这次无法带任何一名骑士团同伴过来。若能够找大家商量,明明不仅能忘怀不安,还可以想出好点子……
伊库塔甚至忍不住动起无济于事的念头。哈洛正在养伤无法行动,他又让马修和托尔威留在基地专心培育部下。由于连席巴和萨扎路夫等意气相投的军官也没带来,伊库塔在这里几乎等于孤军奋战。
「──不要紧。」
正想著这些,他突然间彷佛听到令人怀念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伊库塔望向腰际的短剑,将手放在剑柄上。
「……没错。我才不是孤单一人。」
炎发少女的意志时时与他同在。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心灵的支柱,有力地仰望头顶笼罩著乌云的天空。
「我是科学家,缺乏经验的事就靠反覆试验来解决──要陪我商量喔,雅特丽。」
伊库塔感觉到身旁传来颔首回应的气息。接下来,伊库塔在原地和她交谈了好一阵子。
事先在馆内检查完毕之后,女皇与外交团进入会场,正好在这个时候也传来齐欧卡代表抵达的消息。抢先一步做好准备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接待人员分派的整洁房间内等待面对面的时刻到来。
「──齐欧卡方面已准备妥当。与会者将在主会议场打照面。」
晚间七点,外交馆的仆人前来通报。伊库塔和夏米优互望著对方点点头。
「好。走吧,夏米优!」
「……唔。」
夏米优一脸紧张地站起身。伊库塔握住她的手迈开步伐,和外交团的文官们会合后,一起下楼前往外交馆一楼。文官当中也包含托里斯奈的身影,但他目前仅仅面露浅笑,一句话也没说。一行人在不久后抵达一楼,走过通往主会议场的走廊,最后穿越装饰精美的厚重大门。
「来得还真快。欢迎你们,可爱的女皇和元帅。」
才感觉到自己正踏进宽广得惊人的空间,一个和蔼的女声问候两人。他们转动视线寻找说话者,只见一名老妇人坐在中央的圆桌旁。一名看来像是军人的健壮中年男子站在她的背后待命。
「……初次见面。您想必是教皇了,女士。」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叶娜希·拉普提斯玛。人们也称呼我教皇,不过在这里阶位只不过是种装饰。诸位直呼我叶娜也无妨。」
面对女皇的询问,位居阿尔德拉教团顶点的女子以柔和的口吻如此回答,眼睑之下那双暗藏著无底深潭的眼眸注视著少女。夏米优努力不被她的气势吞没,斟酌言语回答道。
「……您如此宽大为怀,实在令人佩服。不过,以我的身分不可遗忘对主神代理人的敬意。根据礼法,以后请让我称呼您为拉普提斯玛陛下。」
「哎呀,真可惜。那我也不能太过亲昵地直呼你夏米优了。」
叶娜希以真心感到可惜的口气说道。代替犹豫著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女皇,习惯与年长女性交流的伊库塔接手与教皇对话。
「那么您要如何称呼我呢?以圣典的语句来形容──『宛如在冻结的时间中绽放的鲜花般』美丽的女士?」
「哎呀,真会说话。你不满意索罗克阁下这个称呼吗?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
「这个嘛,如果能再加把劲拉近与您的距离,我的心情一定是飘飘欲仙欣喜若狂。」
「喂,你这家伙。别太过分──」
在她背后待命的军人正要抗议,但被叶娜希本人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她颇为感慨地望著黑发青年,静静地告诉他。
「一举一动都有他的影子……你真的是巴达上将的儿子呢。」
教皇提起那个名字大大出乎伊库塔意料,使他一时之间无话可答。彷佛算准了他的沉默,最后的代表团体从另一扇门出现了。
「哎呀──迟到实在有失礼数!」
随著开朗的说话声登场的,是一位穿著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和跟随在后的白发年轻军人。一看见教皇的身影,两人同时恭敬地低头行礼。
「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及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起居室紧急打理好仪容前来拜见。好久不见,叶娜,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美丽。」
「你也像以前一样会说话──我很想这么回答,可惜你是第二名,阿力欧。他先赞美过我了。」
叶娜希以平易近人的语气立刻回答,令执政官听得双眼圆睁。
「从一句赞美来看,还是懂得引用圣典诗句来形容的他更机智吧?」
「真是严格啊。听你这么一说,尽管年纪大了,我还是忍不住嫉妒起那边那位文思敏捷的情敌──」
执政官转向教皇以视线示意的对象,一看出伊库塔的身分,他的脸孔摆出与内心想法大相径庭的政治家笑容。
「──你就是伊库塔·索罗克?我们约翰好像多次受到你的关照。说来奇怪,我对你有种不像第一次见面的亲切感。」
执政官说著走向青年,迎面堂堂正正地要求握手。考虑到对方右手拄著拐杖,他刻意伸出左手。伊库塔也马上回握。
「初次见面,卡克雷阁下,我是帝国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觉得和你不像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两人平静地的彼此问候,但双方都察觉话语
中暗藏著非比寻常的意味。说归这么说,把这方面的争锋相对留待之后再说──阿力欧暂且将亲切和蔼的目光从青年转向相识的少女。
「还有──好久不见,夏米优。如今该称你为陛下了,但希望你原谅我就这么一次怀抱亲近之情如此称呼。从你还在齐欧卡时,我便觉得你是楚楚可怜的少女,如今更加出落得美丽到几乎要认错人了。尽管刻意较晚和你打招呼,请当成这是我表达亲爱之情和掩饰难为情的表现。」
「……阿力欧·卡克雷执政官……」
相对于他亲昵的问候,夏米优近乎冻结地没有反应。另一方面,白发将领正十分有礼地问候久未见面的教皇。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虽然身分还不合适在场同席,还请诸位见谅。」
「没人认为你不合适出席,约翰。这种应酬性质的谦逊,与你这位肩负齐欧卡未来的才俊并不相衬。别忌讳他人的目光,自豪地宣言不眠的辉将在此吧。」
「实在惶恐,叶娜大人。我为自己在担任客将的任期期满后,长期疏于联络的失礼之处向您致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必放在心上。」
叶娜希面露宽容的微笑,依序注视著这些年轻人。此时,一个低沉的嗓音从她背后传来。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上将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不像年少有为才气横溢的两位,正如你们所见,我已是个糟老头子,若不介意还请多多指教。」
亚库嘉尔帕上将做完自我介绍就闭口不语。教皇背对著他,咯咯轻笑。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有半点衰老的迹象,亚库嘉尔帕上将。而且不必担心,没有多少人见到你之后回去时会忘记你。
好了──看来各国代表们都彼此打过照面了。接下来,则要介绍各国的外交团──」
「等一下~~!」
砰!剧烈的声响响起,阿力欧等人进来的那扇门再度打开了。门后出现的人,竟然是一身科学家招牌标志白衣的老人和青年。阿纳莱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环顾会场,发出放心的叹息。
「很好,赶上了!会议好像还没开始喔,巴靖!」
「不,怎么看都没赶上啊?我们完全是破坏现场气氛的闯入者吧?」
巴靖感受到周遭拋来刺人的视线,向老人吐槽。伊库塔愕然地看著两人互动,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阿纳莱博士?」
他真的很久没向博士本人喊出这个名字了。听到呼唤的老贤者回过头,立刻欣喜悦地睁大双眼。
「……伊库塔?是你在那里吗?」
不过,出于和师徒重逢不同的理由,接下来的状况可说是十分惨烈。叶娜希默默地看著闯入者引发的一连串骚动,依旧保持相同的笑容,只有背后彷佛冒出由怒气和压迫感形成的光圈般,狠狠地瞪著齐欧卡执政官。
「……阿力欧。你可以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力欧·卡克雷听到要求后思索一下,故作不知地坦然介绍起新面孔。
「啊~嗯。这一位是紧急加入外交团的阿纳莱·卡恩博士。在介绍的同时,我也要为了没及时报告致歉。」
面对他偏离正题的道歉,教皇散发的无言压力每分每秒不断增强。然而,身为当事人的老贤者却满不在乎。阿纳莱流露出长年的积怨直视著教皇高声宣言。
「我已经厌倦四处逃亡躲避你们教团这伙人的追捕了。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今天换成我们主动上门。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狠狠敲一顿你们这些神官死板僵化的脑袋,好让它开窍!
既然找我过来,从现在起科学必然会主导这场会议!呼呼呼呼呼,尽管在天上咬牙切齿地看戏吧,主神──这才是这场三国会议真正的开幕!」
科学家发出的宣战布告在广大的空间内嗡嗡回荡。比起先前任何人的发言都更具压倒性的冲击力──作为三国会议此一重大事件开端的点缀,这正是一次历史留名的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