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近与观察对象之间的距离,在进行其生态分析上具有重大意义。愈接近看得愈清楚──当然,这是许多事物共通的原则。
「……慢慢地靠近……」
所以,科学家一有机会就会接近观察对象。哪怕对方是长著尖牙利爪的猛兽、火山口积满即将喷发岩浆的火山,当理性的好奇心超越恐惧的瞬间到来,就决定了他们的行动。这名少女也不例外──然而……
「──你有什么事?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三等文官。」
「呜喔,一下就发现了!」
当她距离目标房间门口还差三步时,这次依然是观察对象抢占先机。瓦琪耶三等文官缓缓地从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探出头,若无其事地开口。
「午安,宰相。看来你好像很忙,不过可以和我聊聊吗?」
「若是商讨政务议题就可以,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离开吧。」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坐在办公桌前不停动笔书写,淡淡地回应。那个答覆令科学家少女噘起嘴,毫不犹豫地走进室内。
「不必那么冷漠吧。在这座皇宫里,在感情上不讨厌你的人顶多只有我而已。」
她边说边走向位于房间内部的办公桌。托里斯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持续工作,不过少女毫不在乎他的漠视态度。
「夏米优不用多说,伊库塔哥也已经很难冷静地面对你了。这应该是他找我和约约过来的理由之一。为了阻止你,需要有局外人以客观的观点看待你。」
宰相的沉默毫无松动迹象。瓦琪耶的黑眸凝视著他的侧脸。
「你不怕遭到他人忌讳厌恶,反倒有自觉地在利用这个处境。老实说,我对你还满有亲切感的。因为比起夏米优,我本身本来就更接近于你。」
「──接近于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托里斯奈不禁反问。少女点点头回答。
「缺乏和他人的共鸣,拥有呈反比的强烈自我。有人曾说我不是人。」
瓦琪耶以指尖卷著卷发发梢,继续往下说。
「举例来说──当眼前有一名伤患,大多数人似乎会产生『看起来好痛』的感受。但我们只会认为『他受伤了』。差异就是这么回事。」
「…………」
「由于训练和适应都可以抑制共鸣感,两种人的界线意外地模糊。不过,我们是自然而然地薄情。先不提这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我认为在这一点上可以画出一道分界线。」
少女断定地叙述。原本如同戴著面具般文风不动的宰相微微眯起眼睛。
「至于我──根据我的分析,若非与生俱来,就是在心情被忽视是理所当然的环境中成长造成的。也就是适应成长环境来发育。所以,在身边愿意体谅我的人增加之后,反应就软化许多。虽然发现彼此为对方著想的关系更舒适朝这个方向改变,是很寻常的改过自新理由。」
她嘴角微微浮现的苦笑,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
「话题转到你身上──在这座皇宫里,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愿意为你著想的人吗?」
对方没有回答。将沉默视为回答,瓦琪耶毫无顾忌地说道。
「没有对吧。宫中的人都叫你狐狸或奸臣,这两个称呼的共通点是不承认你的人性。你本身也顺势来表现言行举止,进一步加深那种稀奇古怪的印象。」
宰相的笔突然停顿。少女占据宰相身侧,一只手重重地放在桌上。
「这是人们制造出怪物的典型结构。所有相关人士都不自觉地陷入负面循环。置之不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间,瓦琪耶放松紧绷的神情咧嘴一笑,向对方伸出右手。
「所以呢,从交朋友做起吧~我姑且先叫你托托──」
这句话没机会说完。因为托里斯奈的右手放下笔倏地抓住少女的脸颊。
「这只猴子比预料中更烦人吶──在这里除掉好了?」
他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用宛如爬虫类的目光瞪著手中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欠缺了所有的人性。
「等等!」
就在那一瞬间,一名瘦削的青年冲进室内。和瓦琪耶一起前来皇宫任职的约尔加三等文官紧张得额头冒汗,开口说道。
「放开那家伙……不,请您放手,宰相阁下。我代替同事为她的失礼致歉,但瓦琪耶如今是夏米优陛下的臣子。您应该没有权限因态度失仪治她死罪。」
青年以颤抖的嘴唇说理。对方不带温度的视线贯穿了他。
「事后再安排处理的方法多得很──如果我这么说呢?」
彷佛心脏被人狠狠抓住的感觉侵袭著约尔加。青年咬紧牙关忍受著那股恐惧与不快,瞪了回去。
「……就算得当场杀掉你,我也会把她抢回来,不考虑任何下场。」
约尔加将手伸进白衣袖子里断然回答。一听到这句话,贴身精灵无机质的声音自宰相的腰包里响起。
「──感应到杀意的表露。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托里斯奈打断贴身精灵的警告。轻轻按住精灵的头再度开口。
「当我认真决定除掉某个人时,不会出言威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能够理解就好──没管教好的猴子可不能放养。」
留下最后的告诫,狐狸放开抓住少女脸庞的手离开办公室。望著那悠然走远的背影,科学家少女搔搔头。
「……哎呀呀,走掉了。果然很难搞──」
她喃喃地说。下一瞬间,约尔加奔了过来,双膝落地紧紧拥抱住她。
「……别乱来,笨蛋……!」
残存的恐惧与脱险后的安心感,使得青年的身躯微微颤抖。透过肌肤感受到他的颤抖,少女首度难为情地垂下眼眸。
「啊~……刚刚的举动的确有点轻率。」
「什么叫只有一点!整座皇宫里最危险的对手就是托里斯奈·伊桑马!就凭刚才的举动,你被他宰了也不足为奇!」
约尔加几乎是吶喊的说著,加重手臂拥抱她的力道。嗯~瓦琪耶沉吟一声闭上双眼。
「基本上我考虑过不会出那种事,才跑来找他搭讪──不过,你说的对。这并非毫无风险。对不起,约尔加。害你那么担心。」
少女承认过失开口道歉,摸摸青年的头安慰他。她一边这样做,视线一边不经意地望向宰相离去的走廊。
「可是──宰相也没有会像这样替他担心的对象啊……」
「……索罗克。这是……?」
同一时间。夏米优在禁中的起居室内盯著桌上陌生的东西猛瞧。伊库塔伫立于她所坐的藤椅旁,补上说明。
「亚波尼克有一种传统文化叫盆景,是在盆子里摆放泥土、沙子、石头与苔藓等物享受设计乐趣的活动,这个是以盆景为基础改编成的游戏。」
伊库塔边说边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底面边长约四十公分、高度约十公分,没有箱盖的箱子。
「箱子里铺了白沙,四周摆著人偶和家具的迷你模型等各种小零件。可以自由地享受设计的乐趣,也就是沙盘游戏。希望你也一定要试试看。」
「嗯……没有规则吗?完成品的评价重点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规范。因为这游戏的目的不在于此。」
「唔……这样的话,从何处开始著手才好……」
「哎,总之你先摸摸看。这个游戏不需要任何预习,全都随心所欲决定就行了。」
伊库塔以轻松的口气催促后,就面带微笑地在一旁关注。面对崭新的沙盘,金发少女向他投以略带不安的目光。
「……能不能给一点建议?」
「如果我说『这样做比较好』,你就会按照那个方向设计吧?这是不行的。重点在于别为了别人而做,遵循心意建造出属于你自己的沙盘。」
受到这番话鼓励,夏米优的手伸向放在箱边的各种小零件。她看到什么就一一拿到手边,不久后捻起其中一个零件。
「……这是贝壳吗?还有蓝色的沙。那我来打造一片海边风景吧。自从走海路前往希欧雷德矿山以来,很久没看过海了……」
一旦决定方针,少女的手顿时变了个样流畅地动起来。她根据脑海中的设计图将沙子聚拢,安排并调整零件的位置以接近脑海中的印象。在伊库塔的关注之下,原本单调的沙盘转眼间变得越发耀眼。
「……这样子如何?」
对成品感到满意后,夏米优询问。伊库塔朝桌面探出身子,探头注视沙盘。
「我瞧瞧──喔,好厉害!做得好精细。可以介绍一番吗?」
伊库塔并未掺杂解释,先赞美沙盘的完工成果,接著请制作者夏米优自己介绍这片景色。少女点点头,开始说明。
「……我制作的意象是一个渔业发达的港都。渔夫们乘船出海拖网捕鱼,沙滩上则有孩子们拾潮。」
「呜嗯,那
这条鱼呢?」
「那是当天最大的渔获。大部分鱼肉都切下来分好后拿到市场贩售,剩下的骨边肉则由渔夫和他的家人带回去。用汤匙刮下残余的鱼肉和著面粉做成丸子后,用火烤或是烹煮……」
「也就是海鲜丸吗?那应该是沿海地区的地方料理,真亏你知道。」
「我只是在资料上看过。我听闻过却不知其味的食物多得很,登基为帝之后,数量反倒愈来愈多了。」
夏米优语带自嘲地呢喃。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伊库塔温柔地补充道。
「往后你有很多机会去品尝。在吃到之前,尽管发挥想像力吧。对于未知的事物,要连想像的时间都包含在内一起享受。」
「……唔。这样吗,如果只是想像的话……」
连我也有资格想想吧──伊库塔彷佛清楚听见了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夏米优并未发觉青年的想法,以双手捻起留在手边的小零件。
「……尝试过后,我发现这个游戏意外地有趣。索罗克,我可以再摆出别种景观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沙盘了。」
青年面露微笑地催促她继续制作。少女轻轻颔首,再次动起双手。
「那么,这次来试著做个山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在这种地形当中据称最美丽的地方是──」
当两人共度的宁静时光来到尾声,接下来他们必须以皇帝和元帅身分面对各自的职责。这一天,首先传来的是关于坏消息的报告。
「──状况正在恶化?」
在会议上收到禀奏的女皇神情严肃地反问。文官紧张地往下说。
「是,实在遗憾……在边境过著自给自足生活的集团人数日渐增加,在上次观测时已达到一万人。结果不出所料,人数看来超出自给自足的极限,出现因食物配给不足而挨饿的饥民。」
未能防止预料到的状况发生,令夏米优焦急地撇撇嘴角。
「……这代表为了避免此事发生而实施的对策并未生效吗……」
「……臣等无能……我们准备了新的耕地试图引导流民过去,但同意者数量极少。虽然花时间试图说服他们,但流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感根深柢固……」
文官迟疑著没再往下说。对行政的不信任,等同于对女皇的不信任。她本人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体悟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接著说出的话语实属必然。
「……我亲自过去。」
「夏米优!」
坐在她身旁的伊库塔严厉地看著她。面对他的目光,女皇静静地摇头。
「别担心,索罗克,我并非要御驾亲征。而是到现场直接激励他们。无论不信任感多么根深柢固,当皇帝亲自驾临,应该会有人看得出帝国政府是认真的。
不过,施加过度的压力可能造成反效果。我会率领少量部队,以视察名义前往当地。虽然得有一阵子不在宫中……」
「当然,我也会同行──」
「请、请等一下,元帅阁下!」
青年毫不迟疑地表明要伴驾随女皇出行。听到这句话,一名军方派来与会的校级女军官连忙起身。
「陛下前往当地已是无可奈何,但身为元帅者如此轻易地离开基地太令人为难了!目前帝国军正依据您的指导重新编制,一旦您本人不在,许多工程都将中断!姑且不提体制稳固后的情况,现在可是新制度尚未上轨道的时期啊!」
面对从她的角度来看极其正当合理的抗议,伊库塔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半晌之后,他还是挤出声音反驳。
「……我知道我现在不镇守基地将造成巨大的损失。纵然如此……」
「──索罗克。」
就算无视道理,他也不愿让少女独往。他的关怀让她感到胸口彷佛被抽紧,女皇努力地以坚强的口气告诉他。
「……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去也不要紧。你应该也知道,这可不是第一次。先前我曾多次同样地前往各地镇压叛乱。再加上这次是去说服国民,而非与叛乱者交战。没有必要忧虑。」
「在我悠哉地呼呼大睡期间,迫使你面对严酷的际遇……就算这个事实,是最叫我后悔的事情也一样吗?」
伊库塔面露苦涩地说出口。尽管他们之间的气氛令她犹豫著该不该插口,那名校级女军官还是下定决心提出意见。
「……恕下官僭越。即使元帅阁下本人无法离开首都,也可以派遣信赖的部下伴驾随行。能否请您考量情势,这次就接受这个妥协方案……?」
她考虑到当事者们的立场,提出在任何人眼中都算适当的妥协点。就连伊库塔也难以继续摇头拒绝这个建议──于是他决定,至少要为少女做到最大限度的安全防护措施。
一决定要亲自前往之后,夏米优接下来的行动十分迅速。她安排好行程和计画,决定要率领哪些军官和部队前去,在今天迎来出发日。
「……陛下,骑那么高大的马不要紧吗?」
已经上马的哈洛关心地询问。夏米优骑在一匹特别气派的骏马上,稳稳地握著缰绳回答。
「别担心,哈洛。虽然和雅特丽无法相提并论,我并非不擅骑术。」
少女如此说道,这两年以来,她持续接受相应的训练。她不愿因为自身无法骑马而拖累行军速度,在她登基后立刻学习骑术。她生性认真、记忆力又强,如今骑术早已达到必要的水准。
「预计这次在目的地不会发生战斗,部队全由轻骑兵组成也没问题。露康缇一如往常地担任贴身护卫,你也随行跟来了。最重要的是──」
女皇说到此处停顿一下,目光转向背后。
「──哪怕找遍帝国全土,也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守护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被点到名的炎发壮年男子──昔日担任帝国军领袖的军人,在马背上静静行礼。
「承蒙赞誉,不胜惶恐……臣必全力相护陛下。」
「对啊对啊!还有我也来了喔!」
一个无忧无虑的声音不懂得察言观色地插了进来。夏米优望向举起一只手走近的发言之人,露骨地发出叹息。
「……瓦琪耶。你的存在导致需要护卫的对象增加,反倒是种麻烦吧。」
「没这回事!瞧,我连骑马技巧也比夏米优你更好吧?」
瓦琪耶说著一收缰绳,身下马匹哒哒地跑出Z字形接近女皇。夏米优皱起眉头。
「……比我更好?……等等,你是基于什么依据如此判断?」
「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在骑马啦,经验和好像最近才开始骑马的夏米优可不一样~」
对方耸耸肩挑衅地宣言,气得金发少女回嘴。
「……这次行军速度很快。要是你落后掉队就把你留在那里,这样无妨吧?」
「哼哼~?那也是可以,不过乾脆来赛跑到第一个补给站吧。输的人要接受处罚游戏。」
「赛跑?别开玩笑了,在进军途中这般胡闹……」
「咦~?你果然没自信?」
科学家少女歪歪脑袋,脸上扬起浅笑。即使知道那是幼稚的煽动,夏米优无法压抑内心萌生的反弹。这一回她接受了挑衅。
「……当我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你还讲得出同样的台词吗?」
「或许说不出来~背后的地平线又看不清楚。」
两名少女之间火花四射。在担心地关注情况发展的哈洛面前,夏米优向周遭的士兵们拉高嗓门宣布。
「──开拔!以最短天数抵达目的地!大家可别落后了!」
「咦?请、请等一下,陛下~!」
哈洛也立刻率领部队策马奔驰。在她前方并驾齐驱的夏米优和瓦琪耶,眼中除了对方的身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人以毫厘之差一再交互领先,这场对决结果花了四天的行程以平手收场。白热化的最后决战过去了,两名少女在目的地下了马,并排躺在草原上大口喘气。
「……呼~!呼~!……你、你还真是赌气狂飙啊,夏米优……」
「……哈~!哈~!……那、那句话是我要说的才对。你一次又一次超过我……」
她们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在不停斗嘴。哈洛苦笑著眺望两人的互动,将拜托水精灵搭档米尔制造的冰水倒进两个杯子里。
「来──请用冷水。今天太阳很大,无论是陛下或瓦琪耶小姐都别太逞强喔?」
「……唔。抱歉,哈洛。」
「噗哈~我复活了~」
两位少女像比赛般争相灌水润喉。缓过气来以后,科学家少女的视线望向正面。
「──那边可以望见的村落,就是传闻中那群人吗?」
坐在她身旁的夏米优也望见同样的景物。从她们所在的小山丘,能够一眼望尽一条从东北流向西南的河流,以及许多密密麻麻挤满河边一带的简陋小屋。农田在小屋周边展开,零星可见放牧的家畜。
「……和报告内容相符啊。流民们占据了在肃清腐败贵族之际连带被放弃的耕地,在耕地周遭建立村落。
由于位于河岸,在水源方面也是个好地点。这里是适合自给自足的环境吧。」
「嗯。但前提是住民人数没有骤然增长。如果来者不拒地接纳新人加入,极限很快就会到来。这里早就超出容纳极限了。我不认为那片农田能维持到第一次收成。他们至今只是靠著被肃清的地主留下的储粮勉强糊口。这儿的自给自足打从一开始就没成立过。」
瓦琪耶清楚地断言从眼前景象看出的事实。夏米优一手端著空杯子站起身。
「斥候很快会回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即使扣掉和瓦琪耶的赛跑,行军四天也不轻松,但夏米优不会把途中的疲惫带到工作现场。从她的侧脸感觉到可靠的气质,科学家少女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召来流民的代表,坚韧地展开谈判。既然对方物质不足,应该很有做交易的空间。」
女皇强而有力地断定。瓦琪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不反对这个方针──但谈判时要强硬一点,始终秉持『给我解散吧』,而非『请各位解散』的态度。展现恻隐之心是好事,不过万一被看扁,谈判会拖很久。」
「这是在操多余的心。我说过吧?我是天生的暴君。」
「嗯~这个忘掉也没关系啦。」
瓦琪耶抱起双臂歪歪头。夏米优远远注视著没有未来可言的村落,层层思考说服他们所需的步骤。
经过准备后展开的谈判,从第一招开始就出乎女皇意料。
「──你说他们全都是代表?」
少女掺杂惊讶和疑惑的嗓音传遍大帐篷内。也难怪她会出现这种反应。目前有超过十名男女,以「村落代表」的身分聚集在她面前。
「再怎么说也太多了吧。若是三、四人──不,五、六人我还能理解。但多达十七人是怎么回事?我的命令应该是传唤村落全体的代表。看来对方并未理解遴选代表的基准?」
夏米优说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领著「代表们」进来的军官答覆道。
「不……是这些人没错。他们原是自然产生的共同体,不像我等具有统一的组织。据说率领愈多民众加入者发言权愈大,然而棘手的是,从一开始就有数名率领同等规模集团的领袖存在。后来又一再出现内部纷争而分裂,结果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女皇撇撇嘴。虽然她已预料到集团会分裂,分裂得如此严重却出乎意料。
「即使是人数相对较少的集团,也有拒绝被大集团吸收保持独立的例子。我们姑且省略了一些太小的集团,还是不得不个别应对十七个团体。」
军官说明完毕后满怀歉意地低下头。夏米优抱起双臂。
「……看来之前估计得太乐观了点。既然聚集了那么多人,我本来推测应该有颇具领袖魅力的领导者在。」
「对呀。太平宗初期好像也有这种人物,但听说随著食物不再足以供应给全体群众而失去发言权。眼前这些人,说不定已进入那个阶段──集团的末期状态。」
在同意瓦琪耶的推测之余,夏米优毅然地走上前。
「若是这样,反倒该庆幸能在他们完全瓦解前赶来了。」
少女半是鼓舞自己地表示,著手处理眼前的工作。
「人数说是很多,也才不过区区十七人,并未多到无法在这里谈妥条件──第一个代表,上前一步。」
「……喂,来了!女皇真的来了!」
夏米优到来的消息,在村落方面也掀起一阵涟漪。有些人眼中暗藏著危险的光芒,混在深感不安的慌乱民众之间低声交谈。
「从带来的兵力来看,似乎不是要……像加尔鲁姜那次一样无情地驱散咱们。」
「女皇好像召集了代表正在接见。合理来推断,目的是解散这个集团吧。」
「按照这里的民众连组织形式都不成形的现状来看,事情不是说动一名首领就能结束的。说服会需要不少时间。对手是非武装的流民,她想必疏于防备……这是难得的良机。」
「没错。距离那一次所受的屈辱已过了几个月──咱们乔装成流民,默默忍耐到今天总算得到回报。」
同伴握紧双拳肩膀颤抖,男子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开口问道。
「不过,该怎么布置?女皇身边戒备森严,毕竟还有『炎发的伊格塞姆』挡在前头。」
「确实如此,如果贸然攻击,咱们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不过趁著他们还没察觉我方的存在,总是有办法的。」
他们彼此点点头,分头向村落内奔去。
「──因此,我们会准备足以让你们所有人都能糊口度日的环境。」
展开说服三天后的上午。女皇在帐篷中回响的说话声掺杂著几分焦躁。
「在你门生活上轨道之前,也会提供支援。留在这个自给自足机制已然失效的地方,只是自取灭亡。」
夏米优的意志未曾减弱丝毫,但无法否认,重复说出数十次相同的内容令她有些不耐烦。「是……」对女皇的心境一无所知,接受说服的对象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含糊地应声。
「……那、那么,我去找其他人再商量商量……」
没给予任何明确的答覆,代表返回村落「找同伴讨论」。面对多次反覆出现的场面,夏米优在对方离开眼前的瞬间忍不下去地开口。
「……急死人了!为何都讲不通!」
女皇暴躁地在宝座上坐下来。不过这也难怪。直到今天为止,在组成集团的十七个团体仅仅只有两个团体表态接受,其他人甚至连行动的迹象都没有。
原先在一旁关注谈判状况的瓦琪耶此时走过来插话。
「嗯。陛下,那是因为他们本来便不习惯『自行商量决定将来』这种行为,就和刚学走路摇摇晃晃的婴儿一样。」
被这么一说,夏米优愁眉苦脸地面向她,科学家少女又继续往下说。
「之前我讲过百名贤者之国的故事吧。他们不是贤者,现状比起寓言故事更加糟糕。因为害怕犯错无法下决断,出于依赖心态选择安逸地维持现状。领导者失去发言力的集团,大都是这种状态。」
「…………」
「如果想迅速解决问题,暗示动用武力的可能性恐吓他们比较快。因为老实服从统治者的命令──是他们很熟悉的脉络。从现在开始也不迟,要转换方针试试看吗?」
瓦琪耶不带讽刺意图地提议。女皇也苦涩地撇撇嘴角回答。
「……我不会说现在就改用武力威吓,但也做了这方面的安排。由最接近军事基地派出的三个营的部队,预计在明天傍晚抵达这里。能给我等的时间有限。要是今天内没看到进展,就只剩下从背后拿枪口抵著,逼他们行动这条路了。」
「是呀。尽管很想看著他们摇摇晃晃的新生步伐,在现实中却没有那个时间。懂得事先设定好该放弃的时机,你果然很有一套。」
「什么很有一套?我只是把作为君主的疏失,厚颜无耻地强加给他们罢了。」
少女的语气里充满对自己的失望。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睁大双眼试著打起精神。
「无论如何,我还没放弃说服他们,今天一整天都会尽力谈判。如果召来代表在这里谈判的作法不好,由我主动前往村落说服也……」
女皇思考寻找著与现在不同的接触方式。但科学家少女对她摇摇头。
「如果你想跳过代表们向大众直接发表演讲,就算得倒剪双臂架住你,我也会制止你。在谈论效果好坏之前,这么做的风险太高了。我不会让你暴露在对你不友善的民众面前。」
喜欢发表极端言论的少女说出一番与她极不相衬、十分符合常识的正确言论。沉默笼罩著帐篷。哈洛在帐篷一角关注这一连串的对话,不忍她们陷入僵局开口搭话。
「陛、陛下,由我──」
可是,当那声呼唤化为言语震动空气,她心中响起另一道声音。
──等等,哈洛。这么做不对。
哈洛赫然僵住。她内心的另一个人格继续道。
──如果我们直接行动,或许的确能制造促使那伙人解散的契机。不过,如果接受这种作法,陛下从一开始就不会前来此地。陛下不是为了改善帝国把政治问题丢给军人解决的习惯,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吗?
「…………!」
哈洛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低下头握紧双手。女皇察觉她的样子不对,忽然问道。
「……?哈洛,你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适……?」
看著应该保护的对象投来关心的目光,哈洛对自己的没用感到胸中一痛,自然地露出笑容掩饰过去。
「……不,我没事。差点脱口而出乱说话了。抱歉,陛下。」
哈洛低头致歉后压抑心中的焦虑,再次站在一旁待命──这时候,一名士兵冲进帐篷报告。
「报──报告!村落西侧的居民之间起了冲突!似乎是不同团体为了争夺食物而发生内部纠纷……!」
在场所有人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女皇马上反问。
「伤患呢?」
「正持续增加!还有人拿出自制的武器,激动得超出口头争执程度了!」
听到回答几秒钟后,夏米优说出应该采取的行动。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你率领一营骑兵去平息纷争!」
听到命令,至今都像一块岩石般沉默伫立的炎发男子久未发言地开口。
「恕臣惶恐,陛下。我在此地的目的是最优先保护您的安全。」
「我知道。不过,你无疑是这里最有机会对于失控群众发挥抑制效果的人。许多人一看见你的双刀就会打消乱来的心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这件事务必要由你出马。」
夏米优有理有据地说出下令的理由。伊格塞姆荣誉元帅思索了一会后回答。
「……那么,请陛下许诺,在我回来之前都待在原地绝不离开。」
「这是当然。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女皇把手贴在胸口斩钉截铁地承诺。体察到她的意思,炎发将领展开行动。
「我将尽快归来。」
于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率领的骑兵部队绕行至村落西侧。村落里有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炎发伊格塞姆』离开大本营了。」
一个人拿著望远镜低语。他身旁的男子点点头,环顾背后正全副武装待命的同伴们。
「现在正是良机──动手!俘掳女皇!」
吶喊声响彻周遭,一群人同时出击展开战斗。
「敌、敌袭!敌袭──!」
当冲进帐篷内的士兵报告,外面敲响的铜锣也把同样消息传递全体部队。在紧张到极点进入临战状态的气氛中,士兵补充说明情势。
「陛、陛下!部分民众从正面来袭!那些人都有武装!不是自制武器,而是军用十字弓和风枪……!」
武装两字沉重地在女皇耳中回响。然而她还没说出如何因应,另一名士兵就脸色大变地奔进来。
「报告!接受说服往南前进的两个集团,突然改变行进路线接近这里!远远望去,他们手上都拿著武器!」
这份报告代表了来自不同方向的袭击。糟糕~科学家少女摀住额头呻吟。
「……看样子上当了。」
「瓦琪耶……」
「那伙人大概是叛军的残党,陛下至今的镇压对象中的残存者。他们应该是混进流民集团里求得温饱之际,在村落听说你会前来此地的消息后在此等待。」
夏米优神色严厉地颔首。帐篷内的军官们慌乱地行动起来。
「趁著伊格塞姆元帅带兵离开大本营的空档,配合假装接受说服绕至我军后方的同伙两面包夹。战术相当周到啊。这次的目的是说服并非镇压,我方带来的兵力本来就不多。」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哈洛奔出帐篷。现在已没有任何理由得顾及军人身分迟疑不行动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群众手持武器涌向女皇所在的大帐篷。迎击的骑兵们立刻发现,对方并非单纯武装起来的一般人。因为他们看出,集团一部分的行动模式与自己受到的训练有共通之处。
「可恶,别过来,叛乱份子……!」
「别打乱队列,敌人会趁隙穿越!他们可是不顾一切!」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交叠响起,中弹的马匹痛苦嘶鸣。骑兵们不甘示弱地发出吶喊,投入出乎意料的战斗。
「…………!」
目睹这一幕,让哈洛体认到他们如今正无庸置疑地陷入困境。彷佛要证实这一点,她心中传来说话声。
──……形势不妙,哈洛。那些家伙抓住这个机会豁出全力了。对手人数大幅占了上风,这次又是在平原布阵,对防守方的优势不大。包围网很快就会完成……
派特伦希娜语气中透著焦虑地往下说。
──等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和部队一起归返,情况就会改变。但是照这样子来看,连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都很难说。得想想办法才行。
「…………」
──?喂,哈洛?
哈洛转身回到帐篷。面对女皇和臣子们的目光,她努力地以冷静的声调陈述现状。
「……各位,情况很严峻。」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感到众人倒抽了一口气。哈洛毫不留情地说道。
「如果被这个数量的敌军包围起来持续冲锋,防卫线或许将在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返回前遭到突破。」
她边说边以眼神向一名部下示意,让他取来事先备妥的东西。哈洛单手举起那一顶金色长发──类似女皇发型的假发往下说。
「因此……我有一个提议。陛下,恕臣惶恐,请给我两个排的骑兵,与陛下的外套和皇冠好吗?」
出乎意料的提议使得夏米优愣住了短暂的一瞬。她察觉对方的意图,脸上浮现清晰的恐惧。
「……等等。哈洛,你难道是想……」
「敌方的目标是陛下。所以,就由带著陛下替身的诱饵部队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和陛下身高相差太远,会从部下女兵里挑人担任替身。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引走大多数涌向阵地的敌军。」
在她想得到的范围内,这几乎是唯一突破现状的方法。夏米优起身大喊。
「不行!哈洛,我绝不能让你做出这种危险的──」
「嗯。只有这个办法了吧。」
另一个声音盖过女皇的话头。在错愕的女皇身旁,科学家少女抱起双臂点点头。
「由我来担任替身。在随行人员里,身高和陛下最接近的人怎么看都是我。没关系吧,贝凯尔少校。」
「瓦琪耶?」
夏米优一脸愕然地看著臣子。她本人则冷静地补充。
「别放在心上,夏米优。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并做好准备,是作臣子的失职。而且耸恿你的人是我,我会负起责任。」
瓦琪耶脱下白衣外套扔在一旁,笑了笑想安抚她。
「放心。我继承了师父擅长逃跑的本事,会尽力耍得那些家伙团团转。」
少女强而有力地宣言。哈洛确认她的决心。
「……替身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下场堪虑。瓦琪耶小姐,你真的愿意吗?」
「没问题。我不打算被逮到。」
瓦琪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夏米优一脸愕然地来回看著她们俩。
「等等──你们等一下。我不允许……!与其拿你们当诱饵,那不如倾注这里所有兵力尝试突围!」
少女近乎哀鸣地扬声喊道,哈洛严厉地朝她摇摇头。
「陛下。敌军正以分断我们和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为最优先目标来部署兵力。因此,突围可能性较高的地方是反方向……就算和陛下一起突围,反倒将离友军更远。」
「这状况在你们去当诱饵时也一样吧!愈是吸引敌军远离这里,你们就愈加孤立……!」
「不要紧。我们骑马出发,只要一开始成功突围,直接继续逃跑并非难事。和他们玩玩捉迷藏,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就会赶来救援。」
「纵然如此,也不能保证你们在救援抵达前平安无事……!别去,哈洛。我、我很害怕!如果离开大本营之后,连你也像雅特丽一样一去不返的话──」
夏米优眼角泛泪地恳求。哈洛默默地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抱住她的身躯。
「我一定会回来……绝对、绝对会平安归来。」
女子向颤抖的少女借走冠冕和外套,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笑容说道。
「所以,这次的事情就包在大姊姊身上,放一百个心吧。」
──哈洛!喂,哈洛!你在听吗!
哈洛来到帐篷外,在离乔装过的瓦琪耶与骑兵们不远处为准备骑的马匹上马鞍。在她心中,另一个人格正嚷嚷个不停。
──我确实说过得想办法解决!但在这种状况下出去当诱饵简直是疯了!设法解决,结果导致自己的生存率下降又算什么!
哈洛没有回答,默默地进行准备工作,派特伦希娜就快要哭出来地呼唤。
──回答我!你是怎么了?自暴自弃了吗?你终于对活著感到厌倦了?对我们至今所犯的罪行产生自觉……!
「不。我没有自暴自弃。」
哈洛此时终于回答。她以细微但坚定不移的声调说道。
「我认为我们出去当诱饵,是最能有效保护陛下安全的方法。我认为我们办得到。判断的基准仅仅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没有半点在这里舍命送死的念头。」
哈洛踏著马蹬跨上固定完毕的马鞍,握起缰绳。
「去做我们办得到的事吧,派特伦希娜……虽然我想了很多,到头来这是唯一的解答。我只能作为骑士团的成员支持大家,和大家一起保护夏米优陛下。」
哈洛加重握缰绳的力道。她诉说著──在心中明确成形的意志。
「我明白,这绝非什么弥补。因为,我不是为了对至今所犯的罪行赎罪才想保护大家。倒不如说,我不惜犯下更多罪也想保护
大家。保护伊库塔先生、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夏米优陛下,还有雅特丽小姐──那些知道我不是乖孩子依然接纳我的人。」
每当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哈洛的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没错──她绝非被别人强迫要这么做。
「因为下定决心,我才得以面对至今所犯的罪行与和未来将犯下的罪行。我再也不会把罪孽强加给派特伦希娜(你)。再也不紧抓著乖孩子的假象不放。无论自己多么丑陋、多么骯脏──我都决定要背负那一切和大家一起生活!」
这番宣言无疑会成为她生涯的转折点。看出哈洛有所觉悟要踏出无法逆转的那一步,派特伦希娜惴惴不安地向她说道。
──……你要接纳一切,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我这个杀人魔,还有我至今曾做出的行径。
哈洛点点头。来自心中的询问再次传来。
──一旦这样做就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无法回去当乖孩子哈洛。你真的接受吗?
哈洛立刻点头。派特伦希娜此时终于明白,不管重问多少次、怎么改变用词发问,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是吗……那就、无可奈何了。这双手沾染的罪孽、技术和力量全部属于你,哈洛。
为了保护哈洛心灵而诞生的坏孩子英雄,终于接受哈洛心态上的转变。哈洛玛·贝凯尔毅然地策马前行,跨出自行抉择、自行踏出的第一步。
「谢谢你,派特伦希娜──我们走!」
「──冲啊!冲啊~!」「只差临门一脚了!」
叛军残党不断地杀过来。奇袭成功令他们声势大振地冲向大帐篷。这时候,一队组成纵列的骑兵冲了过来。
「呜喔……?」
他们毕竟实没鲁莽到正面对上冲击的程度,骑兵们一口气从猛然闪避的残党中间穿越而过。在骑兵当中看到眼熟的金发与黑衣飘扬,他们纷纷高喊。
「──是女皇!女皇在那群人里!」「别让她跑了,追!快追~!」
「嘻嘻,上当追过来了!」
「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载著瓦琪耶在队列中央策马疾驰的哈洛喊道。即使隔著背部,她也能感受到同样骑马的一部分敌军陆续追了上来,人数超过她们的两倍。
「就这么逃跑只会拉远和友军会合的距离!所以在远离之前──做好觉悟了吗,瓦琪耶小姐!」
听到哈洛催促她做好心理准备,科学家少女勇敢地回答「我懂!」。哈洛觉得很幸运能遇到置身绝境也不胆怯的人物,向周遭的部下大喊。
「部队转进!进村落!」
她左手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没理会察觉骑兵队接近而惊呼到处逃窜的居民们,她连同部队一起冲进村落。
「在这里下马!」
「喔喔?」
进入简陋小屋林立的区域时,哈洛勒住了奔马,抱著乔装成女皇的瓦琪耶跳下马背。她拋下马匹,告诉周遭的部下们。
「从这里开始,以班为单位分头行动!按照事前交代的步骤穿越村落!如果迷路总之就往西南跑!别想著半途会合,请一口气冲到村落另一头!」
收到指令的士兵们陆续下马。哈洛牵著瓦琪耶的手躲在他们身后暗处,留意著周遭的视线低声说。
「……瓦琪耶小姐,请脱下外套和假发交给我。现在脱去乔装也不要紧了,和他们一起跑到村落另一头吧。声东击西的任务由我来负责。」
既然已让追兵以为女皇在骑兵队里,接下来不需要靠替身一个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瓦琪耶很快察觉她的意图,迅速脱下乔装。
──差不多轮到我出场了?
闲著无聊的派特伦希娜悄声要求工作,哈洛在心中给予肯定的答覆。在她眼前,脱掉女皇服装一身轻便的科学家少女转身迈步奔跑。
「真正的捉迷藏来了!大姊姊也要小心!」
瓦琪耶与士兵们会合,往村落深处奔去。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后──哈洛立刻闭上眼睛,将身体主导权转让给另一个自己。
「──可恶,混进村落了吗!在哪里?她躲在哪里?」
被女皇的幻影吸引下,追逐他们一行人赶来的敌军,在目标进入简陋小屋十分密集的村落时跟丢了。村落里的地形非常不适合骑马,他们不得不下马,靠著双脚搜索。
「大家分头搜!我们搜那里──」
「找到了~!在这边~!女皇在这边~!」
还没等到展开搜索,不远处就传来喊叫声。众人听到后变了眼神。
「那边吗!走,别被其他人抢先了!」「等一下!是我们先到的!」
──追兵的气息正接近这里。就算只是单纯扰乱情报,对付一群从一开始就不团结的人也很有效。
派特伦希娜领头带著部下们在村落里飞奔,口中喃喃自语。当状况发展至此,这次由多个叛乱势力残党拼凑成的敌军,将针对由谁来俘虏女皇展开激战。因为抓住女皇的团体将占据优势,是不证自明的事实。因此,这也是哈洛等人能够利用的破绽。
「纳克沙上等兵,可以再大喊一次吗?」
「遵命!──喂,在这边!女皇在这边~!」
上等兵奉命放声大喊。派特伦希娜微笑著点点头。
「辛苦了,你的声音真宏亮。这边喊了两次,接下来其他班会接手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遵命!这种工作请包在属下身上!」
纳克沙上等兵浮现温厚的笑容回答。派特伦希娜与他们并肩奔跑,口中再度喃喃自语。
──像这样扰乱敌方,同时穿越村落拉近与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部队的距离。只要成功会合就等于胜利在望──
她在奔跑的同时想像著之后的发展。这时──一名留在村落里的敌兵发现他们,拦住去路。
「唔……?等等,那边的家伙──嘎啊!」
还来不及发生冲突,派特伦希娜投掷的小刀已贯穿那人的额头。男子颓然瘫倒。派特伦希娜在擦身而过之际收回小刀,连看也没看一眼地越过他。
──敌方也有这种观察力强的家伙。得趁著引起骚动前先收拾掉。
此时,她感觉到来自身旁的视线看了过去。刚才奉命大喊的纳克沙上等兵惊讶地看著她。
「少校,原来您擅长丢飞刀啊。那样的距离只用了一击就……真是吃了一惊。」
「…………」
她正想随意找藉口掩饰,突然决定和另一个自己交换。意外拿回主导权的哈洛险些跌倒,在勉强站稳后开口。
「──作、作军官的,总会有一、两手深藏不露的绝活!」
为什么突然交换啦?哈洛随口敷衍,在心中抱怨派特伦希娜。迅速潜伏到心底的派特伦希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因为你用了原本由我掌管的技术,在部下眼中的印象不能还和以前的哈洛一模一样。我觉得你要趁现在去习惯这方面的调整。老是靠我掩饰过去,最关键的你会适应不来吧?
听到她意外地考量到未来情况的意见,哈洛惊讶地小声回答。
「……嗯,有道理。抱歉,派特伦希娜,正如你所说的一样。」
──你在道什么歉?更重要的是──对付两名敌兵我还能勉强偷袭得手,更多人就吃不消了。小刀的数量也有限,最好尽可能避免接触战斗。
「嗯……我知道。」
哈洛一脸严肃地点点头……精准地运用手边战力,诱导敌人的意识并克服危机状况的本领。如今解禁开放使用以间谍身分学习到的技术后,敢拦住她们的人,必须做好相应的觉悟。
「……穿越村落了。」
一边戏耍敌人一边奔跑了十几分钟后。密集的简陋小屋渐渐变得零星起来,他们即将穿越村落抵达另一头。哈洛等人停下脚步。进入无处躲藏的平原将遭到敌方骑兵狙击,现阶段无法再前进了。
「啊,大姊姊!」
连连挥手的瓦琪耶跃入眼帘,哈洛的部队与保护少女的班成功会合。由于藏身的遮蔽物愈来愈少,他们与先行抵达的班会合,接下来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经过同样流程接到其他班后,哈洛告诉部下们。
「大家一边保护瓦琪耶,一边在这里等待友军抵达。一看见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就挥舞旗帜呼叫他们……到了紧要关头,请大家主动鼓起全力跑过去。」
哈洛仔细嘱咐由她指挥的所有士兵之后,转身开始往回走。错愕的部下们连忙呼唤。
「少校?」「您、您为何往回走?」
哈洛一度停下来回过头,淡淡地回答他们的疑问。
「还有班尚未抵达这理。我去接他们过来,顺便争取一点时间。」
「您独自去?」「这怎么行,太危险了!」「那我等也一起──」
勇敢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提议同行。但哈洛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所有人,断然说道。
「由我来处理吧。这是命令──好让部队的损害维持在最低限度。」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哈洛留下这句话后再度奔回村落里。她选择和过来时截然不
同的路线,发现有一个看似迷路的班进退维谷,便毫不犹豫地跑向他们。
「真伤脑筋,同伴们都在哪里──喔喔,贝凯尔少校!」
「集合地点在那边!赶快过去!」
她拋出指示。在好几个地点重复相同的行动后,哈洛心中传来说话声。
──追兵的气息正在接近,就快到了。即使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察觉这里的异状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也不一定赶得上。
「……嗯。不过,再争取十分钟就是我们赢了。」
一说出这句话,哈洛下定决心闯入附近的简陋小屋。正在煮饭的一家三口同时惊讶地转过头看向她。
「各位,请马上离开这栋房子。」
哈洛没有啰嗦,简短地提出要求。一家人里的母亲护著孩子往后退,而父亲皱著眉站起来。
「……你、你是谁啊?这里是我们的──」
嚓!一声脆响响起,小刀掠过男子的头侧刺进小屋的梁柱。面对僵住的三人和他们的精灵,哈洛举起另一把小刀放话。
「我再说最后一遍,请离开……没有第三次。」
威胁发挥作用,他们三人吓得同时冲出屋子。哈洛在四周泼洒装在陶壶里的储备菜籽油,用火钳夹起烹饪用的热炭扔进地上的积油里,火舌立刻窜起,顺著梁柱往屋顶沿烧。
「呜喔……?」「是火!起火了!」「可恶,是谁搞的鬼!」
察觉异状的附近居民们大喊。哈洛避开他们的耳目离开屋子,仰望窜向天空的火焰和浓烟,当场悄然低语。
「搞得这么高调,追兵的注意力应该会转向这里。」
──……你真不择手段,哈洛。
「事情是由我决定,由我做出来的。我不会再把『坏孩子』强加给你。」
相对于淡然的语气,哈洛将双拳紧握到骨骼喀喀作响……在北域动乱时,哈洛也有过放火烧村的经验。不过当时有「这是不得已奉命行事」的藉口可用,这次却没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结果则是眼前的景象。
再也无法回去当乖孩子哈洛。她痛切地体会著派特伦希娜的那句话,但还是在心中为了一件事道歉。
「……不过,对不起。就算夸下海口,以亡灵身分学到的许多技术我还……」
──我知道。那些直接杀伤类的技术,你还运用不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吧。
有力的承诺自心中传来,派特伦希娜再度接收哈洛转让的身体开始行动。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令她兴奋地扬起嘴角,唱出那首作为起点的歌谣。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以歌声当作宣言,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两把小刀分别扎进被骚动声吸引过来的敌人颈部与后脑杓。
「嘎!」「呃!」
受了致命伤的两人趴倒在地。和他们同伙的另一个人脸色大变地环顾四周。
「什……!是、是哪里?攻击到底是从哪里──」
「这里。」
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是男子死前最后闪过的念头。被一口气割断颈动脉,他在短短数秒内失去意识瘫软地跪倒。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派特伦希娜转向目睹这一幕吓得惊呼的居民们。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既然要大叫,能叫得更大声些吗?」
她一边说,一边单手拿著染血的小刀面带微笑地走向居民们。民众发出刺耳的尖叫四散奔逃,听到喧闹声后的大批敌兵集结过来。
「骚动在那边吗!」「失火了!」「女皇在哪里?」
趁著还没被发现,派特伦希娜躲进房屋阴影处观察情况。她计算敌人的数量,问心中另一个人格。
「……来了一整批。声东击西顺利奏效,但很难再靠偷袭收拾他们了。接下来风险也会提高。你打算解决几个人之后撤退?」
──和解决几个人无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直到时间够了为止,还剩七分钟!
「看样子不轻松啊!」
女子笑著这么说,捡起附近堆放的木柴扔了出去。木柴击中简陋小屋墙壁发出声响,再度吸引敌方的注意。
「有动静!是那边!」「别让人溜了!快追!」
那群敌兵涌向错误的方向。派特伦希娜尾随在后,一再声东击西与戏耍他们,不仅如此,她还趁著敌人一瞬间孤立的空档再杀掉四个人。
派特伦希娜数著藏在军服里的小刀还剩几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喃喃地说。
「这里的地形正好适合。可以隐身的地方很多,方便使用打了就跑的战术。仅管没办法模仿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那样对付众多对手,像这样边戏弄两下到处逃窜,再撑一会──」
游刃有余的独白戛然而止。在思维渐渐倾向乐观的派特伦希娜目光所及之处,三名和她穿著相同军服的男女被敌兵团团包围。
──派特伦希娜!那是我们的同伴!
「不会吧!我明明交代过别绕路直接穿越村落,要怎么迷路才会跑到这里来!」
派特伦希娜发著牢骚,二话不说地往前冲。一进入攻击范围,她双手同时掷出两把小刀。被射穿后脑杓的两名敌兵倒地,派特伦希娜压低身子从背后斩向剩下的五人。
「咳哈──!」「呜喔?」
她成功地划开一个人的脖子,但这已到了极限。接著狙击的第二个人后退闪过刀锋,拿起上刺刀的十字弓重新拉开距离。派特伦希娜啧了一声,挡在敌兵与部下们之间。
「少、少校……」
「别停下来,快逃!」
派特伦希娜背著手推了部下的肩膀一把,放他们逃跑。然而,她本人因此无法打了就跑,被举起武器的四名敌兵前后堵住退路。
──被包围了……
哈洛的声音从心中响起。派特伦希娜在口中呢喃「别担心」,双手分别拿起两把小刀。
「……呼──!」
她向前方的敌兵同时掷出两把小刀。有所提防的敌兵以手臂护住身体,避免了致命伤。
「──喝!」
可是因为这样,在手臂挥到底的瞬间,派特伦希娜的双手还各剩下一把小刀。她迅速扭转脚踝和腰部一百八十度转换方向──向下挥到底的手臂再度往上挥的动作,能够以最短的时滞进行第二波投掷。出乎意料的反扑使得正准备趁隙从背后袭击派特伦希娜的两个人连退数步。派特伦希娜立刻从敌人之间窜了出去。
「……很好!虽然小刀用完了,这样一来勉强能──」
笃定胜利在握的派特伦希娜冲进一条小路──就在那一那剎,从死角伸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
「逮著你了,女人。」
一双散发敌意的眼眸贯穿了她。与对方四目交会的瞬间,派特伦希娜脸颊抽搐地暗道一声「糟糕」。
「「「「「「喔喔喔喔喔喔喔!」」」」」」
敌军集团也慢慢地找到了哈洛留下的部下们所在之处。他们组成阵形,拚命牵制推开一找到破绽就企图攻过来的对手。
「瓦琪耶小姐,危险啊!再后退一点!」
体格健壮的士兵们将现在负责护卫的文官少女护在背后。瓦琪耶透过士兵躯体的缝隙之间观察情况,依亲眼所见分析状况。
「……涌现的敌人数量比预料中来得少。大姊姊真的独自引开了敌方的注意力……」
推测不在眼前的女子奋斗的情景,科学家少女握紧双拳。
「……啊~真是的……!在这种时候没有信仰的神可以祈祷,科学家就是这点难熬……!」
「──咳哈!」
骨骼嘎吱作响。将女人曳倒在地上,军靴的鞋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中她的胸口。
「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嘛。你这混蛋一个人就杀了几个人?」
男子反覆地猛踹倒地的派特伦希娜。正当他们四人联手专注于这项行动时,从后面赶来的同伴一脸慌慌张地冲了过来。
「喂,敌人聚集在那边!」「会被别人抢先的!快点宰了这女的吧!」
一双无机质的眼眸回瞪著想赶快前进的两名同伴。
「发现女皇的身影了吗?」
「咦?不……」
「没有对吧──看她的军阶章,这女人是校级军官,和其他兵卒不同。这种身分应该要直到最后都随侍在女皇身旁。」
男子以眼神投向女子断言。听到这番话,其他人也渐渐察觉不对劲。
「这种高阶军官单独出来声东击西。我不禁认为,这里离女皇本人更近──你们去附近搜一搜。」
听到指示,他的同伴们半信半疑地搜索起四周的简陋小屋。被按住的派特伦希娜目光游移地想找出一条生路,但她心中突然传来声音。
──……交换吧,派特伦希娜。
「……咦?等等,哈洛──」
当女子感到疑惑时,身体的主导权已经转移给哈洛了。感受著痛楚涌向被踹伤的腹部,她在口中喃喃低语。
「……我们的任务是争取时间,而你为此奋战。所以──接下来承受痛苦
是我的任务。」
哈洛以有所觉悟的眼神断然说道。男子揪住她的头发令她抬头,简短地命令。
「回答我,女人!女皇在哪里?」
哈洛紧抿著嘴唇不理不睬。看到她的反应,他向在一旁关注情况的同伴下令。
「小指。」
那些人听到之后,把哈洛的小指扭向与平常相反的方向,用军靴鞋底抵住。当审问者以眼神示意后,他放上体重一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
喀嗞!哈洛的小指随著掺杂水声的声响压扁了。哈洛肩头一颤,男子再度拉起她的上半身,用与刚才一模一样声调发问。
「女皇在哪里?」
「……!……」
她再一次置之不理。彷佛预料到这个反应,男子淡淡地对同伴发出指示。
「无名指。」
第二根指头随著同样的流程被踩断。疼痛的波涛从指尖经过背脊穿透头顶,哈洛的额头猛然冒出冷汗。
「女皇在哪里?」「──中指。」
「女皇在哪里?」「──食指。」
骨头喀嚓折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交谈声极为安静,连痛苦的叫喊都没有出现。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声音,甚至无法发觉这是一场拷问。暗示这个事实的,只有哈洛为了忍痛而发作的全身痉挛。
「女皇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相同的问题,被第五次的沉默驳斥。男子轻轻颔首下令。
「大拇指。很痛喔。」
收到指令的同伴叹口气执行拷问。他压弯哈洛的大拇指用鞋底抵住,放上重量踩下去──折断。
「~~~~~~~~!」
哈洛牙关格格打颤。将意识染成一片空白的剧痛,从压扁折断的拇指如怒涛般涌向全身。
「真叫人佩服。连这样也不惨叫一声?」
男子如此说道,探头注视哈洛的脸庞。看见她回望的眼神蕴含著坚定的光芒,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神完全没有崩溃……左手换个用刑方式吧。」
乾脆地放下哈洛五指全部往反方向扭曲的右手,男子以眼神向同伴们示意左手。当一个人拔刀将刀尖抵在手指和指甲之间,他继续审问。
「女皇在哪里?」
无论遭受多少折磨,哈洛也没产生任何怨恨对方的想法。
要她想出多少更残酷的拷问法都没问题。她甚至记得,大多数拷问都是用在别人而非她的身上──没错,那些记忆如今确实化为自身做过的行为,存在于哈洛玛=派特伦希娜心中。
在那些黑暗血腥的记忆中,她总是笑著用刑。相较之下,眼前这些人简直充满绅士风范。毕竟他们只把拷问当成一种手段,既没有透过拷问获得快感的意图,也没露出观看受刑者反应取乐的态度。
若是单纯的痛楚──很讽刺的是,承受起来轻松得多……与周遭所有人都享受虐待他们姊弟的乐趣,那宛如地狱般的童年相比的话。
「……够了。停手。」
看出没有成效,男子举起一只手制止持续拷问她的同伴。钜细靡遗地审视在短时间内饱受折磨的对方全身之后,男子语带叹息地说。
「……折断五根手指、剥掉五片指甲与鞭打全身。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保持沉默忍耐?」
与看似一条鲜红破抹布的凄惨外表相反,她回望男子的双眸里找不到一丝胆怯或畏缩。男子接受了白费力气的事实,再度走近哈洛。
「如果时间允许,也想试试更有耐心的拷问──不过没时间拖下去了。」
他面露放弃之色拔出腰际的刀子,将锋利的刀尖对准她仍保有不变光辉的双眼。
「最后的二选一,女人──光明和女皇,你选哪一个?」
「…………」
「选择光明,我马上释放你。选择女皇,我就戳瞎你的双眼后弃置不顾。」
男子最后诉诸于无可挽回的丧失的恐惧感,而非试图逃离痛苦的本能。比起「威胁不说就宰了你」,这么做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更有效。理由很单纯──想像死亡很困难,但任何人都能够想像永远的黑暗是什么样子。
「哈洛,说点什么!不然会丧命的,哈洛!」
──和我交换!他真的会动手!听见了吗,哈洛!
腰包里的搭档米尔和心中的派特伦希娜不断发出训斥和声援。即使听到呼喊,哈洛也茫然地没有反应。
因为──痛苦使她感到平静安稳。一想到这是至今犯过的罪正报应在自己身上,比起侵袭身体的痛苦,她感到心情变得更加轻松。所以哈洛对敌人无从产生憎恨或敌意,甚至感谢对方给予她应得的际遇。
「一声也不吭?……你会后悔的,先废掉一只眼睛。」
刀尖对准眼珠往前戳刺。刀身冰冷的质感逼近了她。
在那一瞬间,哈洛钜细靡遗地想起──所有将被刀尖夺走的景物。
「──啊──」
太过耀眼了。「骑士团」同伴们给予她的光芒,是她一辈子所有的光明。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这句话一直在她耳中萦绕。她清晰地回忆起,连同所有罪孽全面接纳她的青年的声音。
无法忍受──哈洛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并非害怕光明被夺走,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它。就算双眼被戳瞎,填满整片心灵的光芒也不会消失。她将在黑暗中一直紧紧拥抱著那道光明,直到生命结束。
她无法接受的是──没有对赋予自己的光明做出任何回报就死去。受到他们救赎,却走向只会令他们悲伤痛心、毫无意义的死亡。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她许下心愿──我想回报那句话。回报拯救她的灵魂脱离地狱的他、回报选择接纳她的同伴们。在送出足以匹配的祝福来回报他们无比的温柔之前,这条性命还不能结束。
「──啊、啊……」
一股动力涌现。丧失除了疼痛外的感觉的双手,爆发难以置信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啊──!」
「呜喔──!」「──唔?」
哈洛发出咆哮。靠著敌人的松懈和鲜血的润滑相助,她的一只手恢复自由。她用指甲被拔光的左手抓起男子手腕抱住,用尽全力把瞄准眼球的刀尖转向地面。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啧──!」
男子脸上一瞬间闪过惊讶。但随即冷静地甩开她的手臂。
「混蛋,到了这个节骨眼还……!」
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毫无意义可言,男子咂咂嘴表示。和先前判若两人的激烈抵抗,理应只代表她在拖延失去光明的时刻到来……
「──疾!」
钢铁的光辉一闪而过,男子的视野毫无预兆地上下颠倒──直到身首异处的瞬间为止,他都没发觉这个想法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咦?」「什……」「呜、啊──!」
继男子之后,聚集在周遭的敌兵接二连三地被砍杀。在军刀和短剑的轨迹所到之处,不容任何人幸存。甚至不给对手抵抗的机会,双刀的洗礼席卷全场。身体重获自由的哈洛匍匐在化为血海的地面上拚命爬行。
「呼、呼……!」
是什么导致状况发生了变化?她没有余力思考判断。尽管如此,她依然藉著模糊的视野拚命地移动双手,寻找能够当成武器的东西。不久之后,哈洛摸到枪柄坚硬的触感。她连那是十字弓还是风枪也分不清,用十指全都是伤的双手抱住武器举起来……
「干得好,哈洛玛·贝凯尔少校。」
炎发将领伫立在她忘我地瞄准的前方。
「陛下已经脱险,并和部下们会合。引开敌军的任务完成了。」
他告诉她无可撼动的事实,大胆地伸出单手抓住十字弓的机身,将刺刀刀尖往下压。
「你达成了任务。因此──可以放下意识昏厥了。」
听见他粗鲁的关怀,当哈洛理解到自己获救的瞬间,突然失去意识无力地跪倒──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如同对待易碎物品般,无声地抱住她遍体鳞伤的身躯。
与打垮敌军主力的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部队会合后,担任诱饵的哈洛部队回到女皇正在等候的大帐篷。然而,本应报告任务完成的指挥官却以躺在担架上的模样重返女皇面前。
「……抱歉,夏米优,害得大姊姊逞强。」
「────哈、洛……?」
少女用颤抖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脚步不稳地靠近担架。于是她看见──全身上下处处撕裂,被裂痕内渗出的血染成暗红色的军服。看见熟悉的温柔女子苍白失去血色的脸庞。
「啊──啊──哈洛、哈洛!振作点,你睁开眼睛啊,哈洛──!」
夏米优几近疯狂地想抱住她,却被瓦琪耶抓著手臂制止。
「别吵醒她……鞭打是比我们想像中更严酷的拷问。从伤势来看,大姊姊挨了超过三十鞭。在最糟的情况下送命也不稀奇。」
「────!──」
「右手手指全部脱臼或骨折,左手则被拔掉指甲……虽然没有直接危及性命的重伤,这种情况反倒是伤口感染的风险更可怕。她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瓦琪耶当场扬声唤来医护兵。当帮不上忙的夏米优呆立不动时,另一名士兵赶到她面前带来其他的报告。
「──陛下!集团的代表们正在骚动!受到方才的袭击,他们似乎以为我等与之敌对了……!」
「──啊、呜……」
「陛下,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负责吧。大姊姊不要紧,你去处理流民们。」
科学家少女的这句话,勉强给予思考半处于停顿状态的夏米优一个方向。在复苏的责任感和义务感驱使下,女皇动作生硬地迈开步伐。
「这──这就过去。」
她和士兵一起穿越大帐篷,前往代表们在等候的小帐篷。女皇在走动中反覆做著深呼吸,在一进入骚动的空间就充满威严地拉高嗓门。
「保持冷静!虽然看来有不法之徒混在里面,我不认为你们所有人都是叛贼!等混乱平息后,继续展开谈判──」
「求求你们大发慈悲~~!」
夏米优的发言被一名代表近乎哀鸣的吶喊打断。然而,这句话并非向女皇说的。流民代表们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他们向先行到来的军人们,神情激动地哀求。
「我们和那些家伙不一样!」「没错!我们无意反抗!」「我们的目的只是请愿!」「心里想著觉得聚集在这里,军方迟早会援助我们……!」
代表们不顾颜面地嚷嚷出自私自利的真心话。女皇的脸颊一阵抽搐。不是为了他们所说的内容,而是就算在她亲自前来之后,他们求饶、求救的目光也从不曾投向她。
「接下来我们所有事都服从军方的命令!不会做出任何反抗!所以、所以求求各位拯救我们脱离困境!」
「别拋弃我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代表们无视夏米优的发言继续恳求。彷佛存在遭到否定的空虚感袭向少女,她愕然地站在肉眼看不见的高墙外眺望眼前的光景。她实在挤不出力气大喝一声吸引注意力──她只能孤零零地呆立在没有任何人回头看她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