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云的阴天下,军装各异的三方部队并排向北方前进。
帝国兵、齐欧卡兵、阿尔德拉神兵──三者没起冲突,甚至不互扯后腿地朝著同一个目的地进军的景象,从历史角度来看也称得上极为少见。从他们本身的神情中掺杂的困惑,也看得出这一点。
「──情势发展变得相当奇怪啊。」
帝国军队伍位于集团整体东侧,在部队中心位置的大马车上,约尔加三等文官越过车窗望著外面的情形开口。这番话代表了同车所有乘客,或者是在外面步行的所有士兵的心声。
「中止三国会议全军北上,路标只有精灵的引导,连前方有什么也不得而知……如此彻底无法预料未来的状况也很罕见。」
约尔加重新转向车厢内。坐在椅上的伊库塔重重地颔首。
「……帝国、齐欧卡、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不分属于哪个国家,在场的精灵们同时发出相同的讯息,光从这一点来看也显然是异常事态。假设在精灵们引导的目的地有『某些东西』,那不能只让齐欧卡过去。」
「这个说法,是你作为元帅的场面话吧。」
和夏米优并肩坐在床边的瓦琪耶用恶作剧的口气补充。伊库塔脸上的紧绷感立刻消失,嘴角浮现与师妹相仿的大胆笑容。
「嗯,算是吧──身为一名科学家,我不可能错过这么有趣的状况。」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当前难以预判未来的状况,令他们这些科学家感到非常兴奋。然而,女皇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彻底改变态度,在旁边认真地沉思著。
「虽说目前的事态也是如此……我难以推估拉普提斯玛教皇有何想法。『神的试炼』究竟是什么?」
「这个词汇不时会出现在圣典中。看过圣典全篇得到的印象,主要是神施加给宗教重要人物的无理要求。」
「宗教重要人物……在此处指的是……」
「从直到『试炼』开始为止的状况来看,个人的话,我想果然是阿纳莱博士吧。」
听到伊库塔的推测,夏米优抱起双臂沉思。
「……我不明白。对阿尔德拉教团来说,阿纳莱博士是甚至被冠上『渎神者』名号的危险人物吧。这样的人继名闻遐迩的圣人们之后成为接受神的试炼的对象,而教皇也认同了?」
「与其说认同与否──我总觉得她的反应不在那种程度。她的样子看来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从这一点来思考,应该把『神的试炼』视为是由比教皇更高阶的意志决定实行的事情。」
「比君临阿尔德拉教顶点的教皇更高阶的存在──那究竟是什么?」
「我们接下来就要去确认对方的真面目啊。」
伊库塔这么说道,目光转向旁边的桌子。他和夏米优的搭档精灵,库斯和西亚并排站在桌上。虽然脱离了类似玉音放送时的茫然自失状态,自从在大会议场的事情发生后,他们一直指著同一个方向。
「再说──刚才说阿纳莱博士被施加了试炼,但参与对象说不定是我们所有人。因为就如你们所见,这里的库斯和西亚也指著北边。」
在夏米优不安的目光中,伊库塔轻轻凑近脸庞向精灵们说。
「吶,库斯、西亚。目的地有些什么?」
「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伊库塔。」
「…………」
库斯露出为难之色,西亚沉默地摇头。伊库塔笑著点点头。
「没关系。谢谢你们。」
我该问的对象另有其人。伊库塔一边心想,视线一边投向他们指出的方向,而约尔加以自制的口气找他攀谈。
「身为一名科学家,我同样对这个状况感到兴奋……但请在作为指挥官方面也别疏忽大意,阁下。依据位在目的地的『什么』的真面目而定,我方有可能与齐欧卡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两军发生武力冲突。」
「嗯。毕竟并排而行的对手不好对付,没有理由可以大意。」
听到这番叮咛,伊库塔将注意力放在与我方部队相邻前进的另外两个部队上──他们与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当然都不可能属于完全的合作关系。尽管不能在自己投入解开谜团当中露出破绽──先不提这个,青年向约尔加拋去不满的目光。
「话说,约尔加──你不必连在这辆马车上都对我保持那种口吻。这样我也难判断什么时候可以放松。」
「这、这我明白。但现在状况诡谲,我认为精神上紧张一点比较好……好歹我也是你的师兄。」
戴著单边眼镜的青年说完后撇开脸庞。瓦琪耶立刻插话。
「哼哼~约约想找回面子吧。因为伊库塔哥称呼其他前辈都会加上哥或姊,唯独对约约总是直呼名字?他本人可是暗暗介意喔。虽然以那种方式相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什……!」
约尔加面红耳赤地摀住少女的嘴。伊库塔托著下巴思索。
「……约尔加哥……哇,不行。一说出口就觉得整个不对劲。」
「不必叫我哥!你也别把这家伙说的话通通当真!」
约尔加揪住瓦琪耶的脸颊边拉边喊。黑发青年苦笑著补充。
「唉──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约尔加比起师兄更像是年龄相仿的科学家伙伴。我并非拿你和其他人相比而看轻你。坦白说,巴靖哥在我眼前做蠢事的次数也不遑多让。」
「巴靖哥啊~从以前起就有种一碰面就想从他身上骗走一点小钱的气质。」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伊库塔语带叹息地注视著约尔加。
「……光是你平常能管住这家伙,在我眼中就很值得尊敬了。要有自信,约尔加。无论作为科学家、文官还是凶暴珍禽异兽的饲养员,你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
受到坦率的赞赏,约尔加眨眨眼睛,接著又撇开脸庞扶著单边眼镜沉重地呢喃。
「……哼、哼,凭我的睿智,做到这点程度轻松得很……」
「嘴角都翘起来了,约约。真好对付~你还是好对付到可爱死了~!」
瓦琪耶嚷嚷著拦腰抱住约尔加。当约尔加挣扎著想挣脱怀抱时,大马车停了车,站在车外戒备的露康缇敲敲车门入内。
「在队伍前方,精灵似乎停止指路了。还请诸位准备下车。」
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拄著拐杖起身。即使在一直关注著他的夏米优看来,青年眸中蕴含的光芒也比平常更强烈了五成。
五人下了大马车走向队伍前方,早一步抵达的白衣科学家们正四处忙碌著。其中,阿纳莱环顾周遭的景象。
「唔──这里就是试炼之地?」
站在他身旁的约翰也同样地扫视四周,对于结果歪歪头。
「Mum,乍看之下是什么也没有的平原,环顾周遭也没发现什么显著的地形。」
「奈兹纳,精灵们怎么样了?」
阿纳莱问旁边的助手。她抱著搭档精灵回答。
「……还是一样,自从进入这一带就不再指向北方。如果询问下一个指示──」
奈兹纳说著向精灵发问。剎那间,陷入那种茫然自失状态的精灵开口。
「站在圆心。」
看到精灵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告知,奈兹纳回头转向老师。
「──只会这么回答。」
「唔,圆心吗?」
阿纳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在这个时机,来到他们身旁的伊库塔加入对话。
「要知道圆心,得先知道圆的边缘在哪才行。」
青年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说,转了一圈环顾周遭。
「既然没有人造物与特徵鲜明的地形,现阶段可作为线索的只有精灵的指引。可以先试著从这一点开始琢磨吧?」
「我有同感。约翰,你的看法呢?」
老贤者把话头拋给另一名弟子。白发将领瞪了伊库塔一眼后点个头。
「……Yah,我也持相同意见。动员士兵试著调查周边吧。」
「就采取双方派出相同人数的士兵,彼此解除武装的形式如何?」
黑发青年马上提出要求,约翰思索了一会。
「……这是无所谓,但两个部队在同一个现场分头作业会导致彼此混乱。就算是临时的,我也希望能统整指挥系统。」
「解决方案非常简单。把总指挥权交给阿纳莱博士就好。」
伊库塔就像一开始便打算这样做似的提案,大胆得叫约翰有些畏缩。他打从一开始就毫不在乎阿纳莱博士目前属于齐欧卡阵营这件事。
黑发青年至今依然毫不怀疑那份超越国家框架培育而成的师徒关系──老贤者也理所当然地确实回应了他的信赖。
「好──伊库塔、约翰,你们分别率领两百名士兵,搜寻精灵举止有所变化的范围!」
「了解!」「Yah!」
两人收到老师的指示后马上展开行动。决定彼此的搜索范围后,他们分别开始朝一个连发号司令。
「注意搭档精灵的举动,配合信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
「当精灵恢复平常的样子,立即原地
停下来!」
两人调派部队的做法几乎完全相同。首先让士兵们呈放射状朝广范围散开,向怀中搭档精灵指出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前进。精灵在进入某个范围时会不再指出方向,而士兵也在那里停下脚步。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持续这个步骤,阿纳莱渐渐看出了士兵的配置具有某种规则性。当所有士兵终于都停下脚步,老贤者向两名弟子发出后续指示。
「你们能尽量均等地分配站立士兵之间的间隔吗?」
伊库塔与约翰马上依言调动士兵。不到几分钟后,两个部队的士兵们几乎间距相等地并排站在精灵反应转变的界线上。这么一来──他们的位置,没有蓄意安排地形成远远环绕阿纳莱博士的形式,人墙构成了圆。
「很好很好,清楚地看出来啦。」
老贤者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对士兵下完指令的约翰此时跑了过来。
「需要从上空俯瞰吗?必要的话我可以准备气球。」
「不,大概没有这个必要。既然对方说是圆,认为这就是目标才自然。要找出圆心,首先得──」
正要往下说的阿纳莱博士动作突然顿住,思索了半晌。
「──不。唔,对啊──夏米优,你有办法算出圆心吗?」
「唔……?」
老贤者突然拋来话头,令心理上退居二线关注著情况的夏米优感到困惑。担任贴身护卫的露康缇代替她说道。
「?我想圆的中心大概在附近。」
她边说边走到士兵们围出圆形中央附近。阿纳莱博士双手扠腰看著她的模样。
「很难说吧?真正的圆心或许在离那里往北两步之外,不不,搞不好是往南退回三步。也有可能偏西或偏东~」
「唔唔?唔唔唔?」
听他一说,女骑士抱起双臂歪歪头。老贤者呵呵笑著继续道。
「说『大概在这附近』,不算在真正意义上知道圆心的位置。要找出圆心必须认识到圆的性质──你会怎么做?」
当他再次看过去,夏米优也试著面对眼前的问题。她在脑海中画出圆,思考如何求得圆心并说了出来。
「……如果是画在纸上的圆,就从圆周上取两点以圆规画圆,并画出通过两个圆之交点的直线。由于这条直线会通过圆心,再重复一次相同步骤画出另一条直线,两者相交处即为圆心。但是……」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能直接用来画出这种尺寸圆形的圆规啊。」
阿纳莱博士这句话,让夏米优立刻修正思路──坐在书桌前所用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她必须当场在这里提出这种规模也能适用的方法。
「……把士兵的位置关系用任意比例尺抄写到地图上……不,太夸张了。只是推算圆心,没必要那么费事。」
夏米优脑海中浮现和测量地形相同的做法,不过说到一半就想到更简单的方法。确认在实行方面没有遗漏之处后,她说了出来。
「──画两个以圆周上的三点为顶点的直角三角形。只要有就算小但能分辨直角的道具,与保证直线笔直的光精灵远光灯应该就能实现。用水准仪使光线高度一致,只在求线段与线段的交点时拉起长绳。这样做如何?」
「嗯,正确答案!聪明的孩子!」
老贤者用掌心揉了揉女皇的头。虽然被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夏米优不可思议地无意拒绝。或许是知道老人是伊库塔的老师、或许是他本人散发的气质影响──明明才刚认识没多久,她不知为何有种受到温柔祖父称赞的心情。
「从圆周上的顶点A以九十度角画出两条线段,将线与圆周相交处分别设为顶点B、顶点C。由直线连成的直角三角形ABC的斜边BC必为圆的直径。在另一个顶点D处重复相同步骤,再画出圆的直径斜边DE,斜边BC和斜边DE──两条直径的相交点即为圆心。」
老贤者这样说明夏米优所用的方法,要旁边的弟子们加以实践。夏米优钦佩地眺望著科学家们动作俐落地求取直径。
「另外还有其他方法,不过把费事程度也考虑进去的话,一开始该尝试的方法是这种──看来算出结果了。」
行动一展开,真的在转眼间即告完成。所有工程结束,奈兹纳站到代表直径的两条绳索交会处。此时──在那个瞬间,士兵们怀中的精灵同时产生反应。
「……!博士,精灵们!」
「又指出了另一个方向!这次是西北!」
伊库塔和约翰接连喊道。阿纳莱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代表破解了第一道问题吗?相当巧妙的设计啊。」
老贤者讽刺地说,和科学家们立刻开始准备动身。夏米优心想自己这些人也得回到马车上,看向离得最近的露康缇示意。
「……陛下。我再怎么思考,还是对刚才的说明一头雾水。」
但没等到她开口,女骑士眼泛泪光的脸庞已近在身旁。
「……便是如此,露康缇。如同刚才说明的一般,因为三角形的内角和为一百八十度……」
「呜唔唔唔唔唔……!」
在再度上路的大马车内,当夏米优正在教导著露康缇了解圆的性质这道难题时,其余三人看著她们的模样,回想直至方才为止的事情。
「……吶,伊库塔。」
「…………」
「我不像你,没有仔细地看过圣典。所以我想确认……神的试炼都会突然问起几何学问题吗?」
伊库塔摇摇头回答约尔加提出纯朴的疑问。
「如果会的话,神官们传教的内容应该会更有看头一点──阿尔德拉教所说的试炼,原则上都是忍受艰辛。思考各种点子试图解决状况,反倒被视为人类的肤浅小聪明遭到忌讳。不,甚至被描写成会导致事态恶化──」
「──阿尔德拉教对于『人类的知识进步』本身抱持猜疑、否定的态度。其教义充满某种认命感和无力感。比起聪明,其思想特性更推崇过于正直的忍耐──这种思维是怎么培育出来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齐欧卡外交官们同乘的马车上,也正以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为中心针对几乎相同的主题进行对话。
「例如可以这样推测。从前,神曾经一度、或者是二度三度体验到莫大的挫折。某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遭遇。尽管我不知道详情以及那是多久以的事情──说不定在阿纳莱博士提倡『科学』的那一刻,对于神来说科学并非初次目睹的概念。在发现神会算几何学的现在,此一可能性更高了。」
阿力欧说完后抿嘴一笑。由于这番话与其说是推测更像思考游戏,外交官们不知该如何回答。其中一人说出更切身的问题。
「可是阁下……对于像这样的大事,采取和帝国军联合调查的形式妥当吗?既然是阿纳莱博士的发言造成这个状况,我想同样的关系在我方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两国之间也是成立的……」
「很难讲。尽管不清楚作为关键的神有何意图而无法判断,三国代表齐聚一堂或许也是条件之一。目前帝国那边的精灵也出现和我方精灵相同的变化。就算不是这样,以一国之力追查和集两国之力追查,压力自然也有所不同。」
外交官们抱起双臂沉思。阿力欧沉稳地劝诫著无论正面或负面来说都积极地想确保权益的他们。
「我明白你们想独占成果,要是做得到,我并无二话。然而──最好别忘记,我等目前面对的是完全未知的存在。伊库塔·索罗克元帅率领的帝国军是十分可靠的合作对象。最重要的是,他会主动与阿纳莱博士协调行动,这一点非常好。因为没有打乱整体的协调,调查人手就变成两倍了。」
唉,孩子之间难免有些争执──男子笑著补充。这句话显然是指其养子约翰和帝国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的关系,却无法看出他对于那个事实有何想法。
「无论如何,这里已成为科学家们的战场,我们政治家就别太出风头了──其实,那位老贤者对齐欧卡有多少归属意识也值得怀疑。如今帝国的状况与当初遭受迫害流亡至我国时截然不同,我不太想做出惹他不快的举动来。」
「既然如此,更不能放任……!」
外交官们焦虑地反驳。但阿力欧断然摇摇头。
「正好相反。想用项圈拴住阿纳莱·卡恩是不可能的。这几年我痛切地感受到,他的才能与自由密不可分,那位老贤者不依傍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如果企图强迫歪曲他的生存方式,他转眼间就会像一条狡猾老道的鱼般从手中溜走。」
阿力欧轻轻耸肩──擅长看穿他人本质加以诱导的他,终究也无法在阿纳莱·卡恩身上找到足以笼络的破绽。与阿力欧关系密切的外交官们吃了一惊。刚刚的举动,表露了在男子人生中极其少见的服输之意。
「我们只不过是他的赞助者。站在这个立场该做的,就是持续从国家层面保障他们这些科学家得到好的待遇。光是这么做,效果就胜过任何项圈,能将他们永远留在齐欧卡。」
竖起一面白旗不会撼动阿力欧·卡克雷
的方针。改变不了的事物就当成改变不了的事物搁置,在此一前提上摸索最大限度加以利用的方法。政治的要诀不是改变什么,而是把改变不了的东西尽可能置于控制下──丰富的经验让阿力欧厘得清这一点。
「仅把亲手探究未知当成人生的粮食,不接受任何诱惑或诱导──这位老先生实在和我很不投缘啊。」
就算这样,能利用多少就要利用多少。包括这宽阔的胸襟在内,男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
后来,一边照精灵的指引行军,一边在各个所到之处不断解决「神」提出的问题的日子揭开序幕。在第二个问题刚出题不久时,阿纳莱在帐篷召集弟子们讨论往后的大略行动方针。
「──关于圆周率怎么设?我们平常是将用正九十二边形得证的3.14当作近似值。」
「这是现阶段最具实用性的数值,在出题者没意见之前就照用吧。」
「你应该掌握了所有几何学公式吧?索罗克元帅。我可不想到了这个节骨眼才被人扯后腿。」
「少将阁下才是,起码知道三角形面积的算法吧?我这个做师兄的可以亲切地指导你喔?」
事情发展成这样,要某两个人不相互竞争反倒不可能了。神拋出的题目随著次数累积难度愈来愈高,他们开始动用所有知识认真解决。
「阿纳莱博士!这里和这里果然是相似!」
「阿纳莱博士!线段FG的长度,果然有高度补正的误差!」
两人每当部队停下来就跳下马车指挥士兵散开,看出问题内容后立刻思考解法,寻求阿纳莱博士的判断并当场实行。当然,所有工程都以最迅速与效率最佳的方式进行。
回答本身的对错不用多说,直到找出答案为止所花的时间、实行之际花费的工夫与成本、构想的独创性和艺术性──伊库塔和约翰毫无节操地生出所有衡量标准,相互竞争优劣。这几乎是在动脑打架。
「这种解法既不优美又有太多冗赘的地方!我想到的解法显然更加优秀!」
「图形拼图就该机械化的去解!等著点子灵光一闪的时间太浪费了!」
「这里和这里的角度矛盾!你的部下连一次测量都做不好吗?」
「这么点测量误差你们自己修正掉吧!现场测量跟在书桌前用功念书可不一样!」
两人不断互相痛骂,宣泄彼此的不满,同时也比其他科学家都更迅速地持续解决神提出的问题──倒不如说,没有哪个好事的人想介入他们的竞争。理由非常单纯。无论谁都想像得到,冲进两个正在高速回转的齿轮之间会有什么下场。
「……真亏他们吵得那么凶,调查进度却顺畅无阻。」
「速度反倒还变快了,因为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煽动对方!」
「……我本来打算促使他们发挥自制别吵下去,可是……」
情况变成这样,就连夏米优、瓦琪耶、约尔加三人也只能保持距离在一旁关注。不只他们,约翰的亲信也一样。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什么好怎么办的。看样子局外人别随便插嘴比较好。」
米雅拉不知所措地无事可做,哈朗则彻底摆出了旁观态度。
在各怀心思的他们背后,唯独阿纳莱一个人脸上浮现发自内心感到欣喜的笑容。
「咯咯咯──看你们两个这样活力十足,好极了。」
自试炼开始后第十七天的傍晚。各部队已做好露营的准备,这一天也和宿敌尽情对战过的约翰返回阵营,在帐篷中等候的米雅拉起身迎接。
「辛、辛苦你了,约翰。调查进展看来很顺利──」
「顺利个头!今天也有一个问题被那家伙解开了!」
约翰用烦躁的语气打断她的话,满脸不悦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亲信哈朗耸耸肩望著他。
「喂喂,不必那么当真发火也没关系吧?你的优秀事到如今根本不须证明,无论是哪一方解开问题,一样都是有所进展吧。」
「不──解开问题的数量多寡,代表在这次调查中立下的功劳多寡。先不提『神』对此会如何判断,光是外交方面的影响就无法忽视。你懂吗?哈朗。我从今以后不想给那家伙任何一点优势!」
约翰加上一番道理来解释,但离证明他的冷静相距甚远。他结束对话取出纸笔,把至今解开的问题一一列了出来。
「这样有十二题……在一定程度上看得出出题的倾向了。到了这阶段,应该多少能做些预测。给我等著瞧,索罗克,从明天起我不会让你再得逞了……!」
白发将领低语宿敌的名字奋笔疾书。哈朗看著他的背影举手认输,带著另一名亲信走出帐篷。
「看来不管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他和伊库塔·索罗克见面时总是那个样子──唉,虽然对方较真的程度也跟他不相上下。」
哈朗如此说道,凭天生的高个子从高处视角注视著帝国军阵营。另一方面,米雅拉因为和长官没办法好好沟通,一脸消沉沮丧地低著头。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个好机会。这样天天见面,约翰也会稍微习惯对方的存在吧,下次在战场上相见就能冷静面对他了。这情况在三国会议的延长线上发生,对我们来说算是相当幸运。」
哈朗以悠然的态度乐观地想。米雅拉几乎没听进去,用微弱的声音吐苦水。
「按照现在的情况……我对约翰没有任何帮助。」
「说什么傻话。贴身警备、照料这一趟带来的士兵们、管理后勤部──正因为这些事务交给你负责,约翰才有余力跟人较劲。你带来的帮助太多了。」
「就算不是我,这一切别人不也办得到吗?」
「没有人能做得和你一模一样。无论是文件的写法、训斥士兵的方法都一样。无论好坏,那就是约翰所需要的。不对吗?」
眼见不断以不加矫饰的赞赏鼓励她,她的神情依然郁郁寡欢,哈朗牵起米雅拉的手在黄昏的野营地往前走。
「你实在太钻牛角尖了,歇口气放松一下吧。那边正好有个活动。」
两人穿越四处升起的炊烟,很快抵达与帝国军地盘的交界处。两军士兵们在那里设置了一片宽敞区域,手持武器的大批士兵分别依兵种在打靶或练剑。周遭的观战者们时而发出奚落声,或者当有人表现精彩就迸出一阵欢呼。
「……这、这是什么情况?齐欧卡兵和帝国兵混在一块,场面看来很热闹……」
「一点余兴节目。不同于如鱼得水的科学家们,士兵们一直闲得发慌。比起在调查空档一直让他们乾等,募集志愿者办场友谊赛不是更好吗?──听说索罗克元帅在白天如此提案。」
「什……!齐欧卡和帝国正在交战啊?哪来的友谊可言!」
「因为执政官大人一口同意了。唉,别想得太严肃,当成兼具示威功用的互相刺探不就行了。在隐瞒了该掩蔽的机密之余,还是多少看得出双方士兵的水准到哪个程度吧。」
哈朗说著笑了笑,然而他盯著帝国兵动作的眼神非常犀利。米雅拉也不得不把注意力投注过去。迟早要相互残杀的对手正在展示本领,没有理由不趁这个机会观察一番。
他们观看了一会,哈朗突然发现每个兵种的气氛热烈程度不同。
「剑术那边场面很热烈啊。过去瞧瞧吧。」
「不,我──」
「好了好了。」
体格壮硕的将领再度牵起同袍的手迈开步伐──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败给对手的劲道而弹飞的木剑飞上半空。
「──到此为止!胜利者,帝国陆军上尉露康缇·哈尔群斯卡!」
裁判高声地宣布胜负。帝国士兵们霎时间发出欢呼,齐欧卡士兵们则沮丧的呻吟。
「干得好~哈尔群斯卡上尉~!」「这就是帝国军人的骨气!拚尽全力吧~!」
「……好强啊。她已经连胜八人了。」「怎么能认输,下一场换我上!」
正在待命的齐欧卡兵们被同伴的战败激发斗志,接连提出参加申请。在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身著轻甲的帝国士兵等待著下一名交战对手。
「喔~喔~咱们的兵遭到连败了?对手……看来是女人啊。」
「女人──?」
这句话令米雅拉脸色大变地走上前,哈朗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冷静点,她的武器不是双刀也没有炎发,至少不是伊格塞姆家族的人。不过这张脸孔在女皇身边看过好几次……」
在两人注视之下,气势汹汹的劈砍过去的齐欧卡兵被整个人打飞出去摔在地上。当他慌忙起身,对手的剑尖已准确地停在眼前,裁判立即宣判比试分出胜负。哈朗吹了声口哨。
「咻~又赢了──喔?她主动过来了。」
对方的视线不知不觉转向他们,堂堂正正地大跨步愈走愈近。左右两条发辫随风飘扬,取得九连胜的帝国兵站到两人面前端正地敬礼。
「初次见面!下官是帝国陆军上尉露康缇·哈尔群斯卡,搭档是水精灵尼基。两位看来是齐欧卡的将
领吧!」
「是、是的……我是齐欧卡陆军少校米雅拉·银,搭档是水精灵亚欧。这位是我的同袍塔兹尼亚特·哈朗。」
「承蒙两位告知姓名,实在惶恐。冒昧再请教一个问题──你腰后的佩刀,可是亚波尼克和刀?」
露康缇看向对方腰际询问。米雅拉瞪大双眼点点头。
「……是的,没错。真亏你看得出来,刀几乎都被身体遮住了啊。」
「果然是这样吗!除了刀柄独特的样式,你佩刀时的脚步,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因此下官心想,这就是曾听说过的亚波尼克剑客吗!」
女骑士连连点头,对于自己眼光正确而感到欣喜。然而,米雅拉摇摇头。
「我尚有粗疏之处,请别称我为剑客……也就是说,你对亚波尼克的剑很感兴趣吗?」
「是的!如果有幸,还请务必指点!」
露康缇直视著对方请求。她眼中闪烁著期待与强敌较量剑技的光芒,丝毫没考虑过遭受拒绝的可能性。
「…………!」
米雅拉胸中突然涌现一阵烦躁……那张无比天真无邪又坦率,看起来和苦恼无缘的脸庞毫无阴霾,对于此刻抱有许多挣扎的她来说太过耀眼。
「……无妨。既然你这么希望,就由我来奉陪吧。」
回过神时,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无论哈朗在背后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她和女骑士一起走向比试空地。米雅拉问裁判有没有长度较短的武器,拿起短木剑摆开架势面对露康缇。
「让你先攻,随意出招吧。」
「那么,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吧──哈啊啊!」
露康缇爆发气势全力劈砍过去。米雅拉后退躲开了两击,倏然眯起眼睛。
「好猛烈的气势。可是──很粗糙。」
「!」
她闪过一记横扫逼近女骑士,女骑士霎时往旁边一跳,被剑尖掠过侧腹。当露康缇重新拉开距离再砍过来,米雅拉接下这一剑并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近,同时使出扫堂腿让她飞上半空。
「──!唔……!」
女骑士没有勉强抵抗招式的劲道,顺著向前摔的冲力脱离斩击范围。米雅拉凌厉地瞪著迅速地转了一圈起身的露康缇,剑尖指向了她。
「翻滚得很漂亮。你不习惯应付腿技?」
「似乎是这样没错。没想到竟然如此凌厉。」
露康缇语带感动地说──连续两次被对应技打中,一般人应该会想转而当接招的一方,但她不是此时会退缩的人。露康缇相信下一波一定能打中对手,使出以刺击开头的连击──米雅拉的剑挡下攻势后,立刻掠过她的肩膀和上臂。
「──!」
「这是第三击……虽然砍得不深,若是用真剑,每道伤都不只是皮肉伤而已。」
她说著重新举剑。现在用的是木剑所以连血也没流,但伤口出血本来是关系到胜败的重要因素。失血会使人动作变迟钝,导致集中力下降。特别是进入长期战时,这些损耗的累积会愈来愈巩固敌我的优势与劣势。
「大开大阖的挥剑,使得你的体力消耗更加剧烈……如果还要继续打,接下来会愈来愈吃力。」
米雅拉从头到尾只用对应技,将动作保留在最低限度,必然在体力方面也有余力。露康缇很清楚这一点,依然果敢的杀了过去──但米雅拉游刃有余地躲闪所有攻势,从中找出细微破绽插入攻击。
尽管尚未出现决定性的一击,战况正一点一点地倒向对女骑士不利的方向。要是对手因此畏缩不前米雅拉也能痛快地出口气,露康缇却毫无这种迹象。她直率地以胜利为目标挑战自己的身影,令米雅拉心中涌现某种超越烦躁的情绪,冲动地开口。
「这是我的自言自语,你不听也无所谓──我的兄长是远比我优秀得多的剑士。这把小太刀原本是以两手施展的双刀,兄长则是双刀高手,实力比同门的任何人都更强……从前我一直深感自豪。」
「……双刀的高手吗?……听到这句话,下官会想到雅特丽大人。」
露康缇趁著拉开距离的时机回答。她说出的名字,让米雅拉的表情明显地扭曲起来。
「是的,会想到她吧──就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用落败结束了兄长的生涯。虽然只能想像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交锋──实力高强的兄长落败,代表银一门累积的成果在伊格塞姆的剑面前被彻底粉碎。我想一定是这么回事。」
哥哥绝不会以无聊的方式输掉。既然如此,他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仍比不上对手──基于对兄长坚定不移的信赖,米雅拉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但就算如此,失去兄长的沉重事实也不会改变。
「同门师兄的战败,必须由作为师妹的我讨回来……可是,我的实力远比兄长逊色,挑战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等同于自杀。我有必须活著达成的使命,不能为了一桩复仇丧命。然而,当容许我复仇的时刻到来,我总有一天必定会──我拿这个想法当藉口说服自己,一直回避向她挑战。」
话声一落,米亚拉再度和露康缇交锋,被削掉的木剑碎片化为尘埃飞散半空。
「不过──在我延迟复仇期间,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死了。而且是死于枪口而非剑下。最强的称号丝毫不曾褪色,她就这么擅自前往再也无法触及之处。
……这件事……像这样子──未免太狡猾了!」
米雅拉放声吶喊,第一次主动挥剑砍去──又声东击西使出脚刀重击女骑士胸口。隔著轻甲也传递过去的冲击,迫使露康缇踉跄数步。
「我无所谓。不管再怎么挣扎,我也达不到最强境界。可是,兄长──兄长的人生算什么?仅仅为了输给伊格塞姆,仅仅为了成为她传说篇章中的一页,难道这就是兄长的生涯吗!难道要我认同这种事情吗!」
米雅拉很清楚自己在迁怒,却无法停止。她心中积郁过多,忍不住宣泄在眼前无邪的少女身上。
真是个过分的女人,正当米雅拉贬低自己时──露康缇的嘴角浮现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
「……真、羡慕、令兄……」
「──你说什么?」
米雅拉脸色大变地瞪著对方。女骑士不畏她的危险气势,重述了一遍。
「下官说,真羡慕他……能堂堂正正地和雅特丽大人较量剑技,在战斗中结束一生。那是──作为一名武人,在想像范围内至高无上的死法之一。」
「──!你胡说什么──!」
米雅拉一剑砍去要对方闭嘴,被露康缇勉强地挡下。双方残余的体力应该已出现巨大差异。米雅拉笃定这一点,企图挥剑声东击西再以腿技追击一决胜负──
「──尽管如此,既然你赌上对兄长的骄傲而战,下官也不能输!」
就在米雅拉抬起一腿准备飞踢的瞬间,露康缇看准时机鼓起浑身之力冲撞过去弹飞了她的身躯。抓准对手尚未恢复平衡的剎那间破绽──露康缇赌上一切挥剑砍去。
「哈啊啊啊啊啊!」
「──呜!」
没有站稳无法接下这一记从头上往下砍的猛击。但也没办法闪避,没有余地施展技巧。在这种状况下,米雅拉选择抱著同时中剑不分胜负的觉悟砍向对手的手腕。在被击中前先行得手,这是唯一的方法。就算用的是真剑,她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就在重击彼此的身躯前,木剑戛然而止,双方停剑的距离和时机完全一致。观众们紧张地屏住呼吸。如果这不是友谊赛,而是实打实的决斗,任何人都无法判断胜败。
「不……不分胜负……?」
裁判面露困疑之色地说出判决。一听到这句话,两人当场瘫坐在地上。当专注力与紧张感放松时,人总会不由分说地脱力坐倒。
露康缇重新面对交锋的对手,接著还没说完的话题继续道。
「家兄在北域动乱中阵亡,听说他是在混战中被人瞬间割喉。尽管是荣誉的战死沙场──和令兄相比,的确欠缺了几分作为武者的辉煌。」
「…………」
「不过,家兄的优点显现在截然不同之处。雅特丽大人说过──在北域动乱的战场上,家兄比任何人都更加贯彻了骑士之道。不分卡托瓦纳民族或席纳克族,他保卫民众,哪怕是友军也不允许他们对一般人施暴。雅特丽大人表示,家兄直到最后都是坚定不移的骑士。」
露康缇打从心底深感骄傲地说,望向在交手前先放到地上的水精灵尼基。她在亡兄丁昆留下的搭档精灵身上,看见了兄长昔日豪爽的笑容。
「再加上──为家兄送终的人,正是雅特丽大人。作为一名骑士奋勇战斗,保护民众和同伴到最后,并由那位大人见证这样的生存方式。这也是──身为一名骑士,所能想像得到的至高无上死法。」
「…………」
「人的死法受到生命的轨迹引导。不过,人的生存方式绝非只有一种。下官和家兄一样,期望作为一名骑士活著,作为一名骑士死去──但米雅拉大人想怎么做呢?」
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米雅拉彷佛被一箭穿心般僵住不动
。
「──我……」
答案明明很清楚,她却无法当场说出来。支持约翰,引导齐欧卡这个国家走向繁荣──这明明应该是优先看重武门名誉的米雅拉的夙愿才对。
露康缇直盯著对方僵硬的模样,露出沉静的微笑。
「拥有比名誉与使命更重要的事物,并非需要感到羞耻之事。」
她温柔的光芒,映照出米雅拉始终忽略不去看的内心想法。
「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由衷认为无可取代的事物而赌上性命。无论是武门的荣誉、帝国的两千万民众或者心爱的人──我认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女骑士温柔的话语让米雅拉心生畏怯。因为一旦接受这种想法,她就不得不从根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以,你可以更坦率地对待自己的感情也没关系。」
露康缇嫣然一笑用这句话作结,拿著木剑起身。
「今天这一战,实在是极有意义的比试。下官会藉由这个经验持续钻研,衷心期盼未来还有机会再度交手。」
她说完敬礼之后,转身走向帝国军的阵营。那一瞬间,米雅拉在脑海中戏剧性地把几个事实串联起来。北域动乱、亡灵部队负责的任务、女骑士口中的兄长死法──所有要素暗示了一个答案。
「──请等一下!你的……杀害你哥哥的对手叫什么名字?」
女子彷佛受到预感驱策般问出口。露康缇停下脚步,半回过头看著米雅拉。
「听说是位名叫尼路瓦·银的武士──就算知道了,没活到相遇的那一天也无从交手,想复仇也难以如愿啊。」
女骑士为难地笑了。她再度转回前方,这次不再回头地离去。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一滴泪珠滑过米雅拉的脸颊──多么愚昧啊。为什么一心认定只有自己置身于这种境遇中?
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对人口吐怨言。要说责怪自己、要说感叹世事荒谬无理迁怒他人的资格──那个女孩明明才有资格这么做啊。
大致观察过友谊赛的情形后,伊库塔回到夏米优等候的马车上一趟。和约翰一样,他白天与科学家们全心投入神的试炼,晚上还得处理元帅的职务──但他不会拿这个理由减少与夏米优见面的时间。
「……啊~……虽然说因为气温低没注意到,实在流了不少汗啊,我去擦擦身体。」
伊库塔进入车厢正要坐下时发现这个事实,打算先到马车外擦汗。夏米优慌忙地从背后叫住他。
「等等,索罗克。我来擦。」
「嗯?」
「要是汗水在外面的寒意中一冷,得了感冒就麻烦了。而且……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卧床时期,相同的事我曾做过无数次。」
夏米优这么说著,将青年留在车上……对于现在拄著拐杖走路的他来说,连上下马车都得花一番功夫。她不希望他为了擦身体这种小事劳累。
听到少女的提案,伊库塔考虑了一下。
「……那么,拜托你擦上半身吧。」
「嗯,包在我身上。坐到床边,脱掉衣服放轻松。」
少女松了口气要青年坐下,准备好一深口盆的热水与擦手巾。东西准备齐全后,她跪到床上,一边留意别洒出热水,一边绕到伊库塔的背后。
「…………呜……」
青年裸露的背部近距离映入眼帘,她的视野霎时间晕眩了一下。只不过是擦身体,两年来早就习惯了──夏米优本来这么觉得,这才体认到她习惯的只是那沉默不语的伊库塔·索罗克。
每擦拭一下,青年的体温和心跳便透过布料传来。指尖一一感觉到刻划在他肌肤上的旧伤,想起了他受伤的经过……有些伤痕看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有些看来是童年太调皮付出的代价。伤痕里藏著他的历史、他的生存方式。夏米优泫然欲泣。明明只是擦身体──愈是擦拭,她对青年的怜爱就愈加强烈。
「……擦、擦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索罗克。」
「嗯,谢谢。感觉真清爽。」
夏米优勉强维持著自制心结束作业,抱起热水盆和擦手巾匆忙地下了床。她不知道自己正露出什么表情,甚至害怕面对青年。
可是──当她把用品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伊库塔本人已经换了新衬衫坐在床上。他面露柔和的微笑,轻轻展开双臂。
「来,可以喔。」
他拋出简单的一句话,要少女到他怀中。夏米优屏住呼吸。她动弹不得的呆立在原地许久──最后一步、一步挪动著颤抖的双脚走过去,静静依偎著青年肩头。
伊库塔环抱住她背部的双臂微微加重力道。和以前的拥抱截然不同,这是个彷佛充满包容的温柔平静拥抱。夏米优以全身接受那无上的幸福,悄然开口。
「……为什么……知道呢……?」
「嗯?」
「为什么,你总是能看穿……我……那个……」
「那个?」
「……想要被紧紧拥抱的时机……」
少女满脸通红地问。这番话听得青年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其实啊,夏米优。我想你没有发现……当你每次抱著那种心情时,耳垂一定会发红。」
「咦──」
听信这番话的少女慌忙摸向耳垂。与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伊库塔见状轻轻吐舌。
「假的啦──答案是,因为我很认真地看著你。关于你的事,像这点程度我自然知道。」
接著,他这回才说出真正的答案。啊啊──夏米优一听到这句话就发出近乎哀鸣的叫声──他发现了。心中一直怀抱的模糊不安,此时终于得到清晰的答案。
伊库塔看穿了所有的一切。他早已看穿她对他抱持的感情的真面目、看穿那由思慕与执著与情欲混杂而成的感情泥沼,什么也没遮掩住。
无论是像这样温柔的拥抱,或者不时出现的激烈互相接触──青年总在少女渴望不已时给予一切。就算撕裂她的嘴,少女也说不出口「我想要你这样做」,因此青年因应她的心情,在每个时机给予她当时所寻求的关爱。有时候像个父亲、有时候像个哥哥、有时候像个情人。
「不过,我或许也有不小心错过的时候。如果你想要些什么,能够确实地说出口告诉我,我会很高兴喔。」
于是,伊库塔像是补上最后一击般告诉少女。你没必要忍耐。有想要求我做的事,就没有顾忌地去渴求吧,青年说。无论是基于何种念头的欲求,他都不会拒绝。他唯一无法原谅的事──只有少女试图伤害自己而已。
「呼~感觉有点热。是不是该做个结束了?」
伊库塔甚至在彻底揭露少女内心的秘密后,用坏心眼的口吻这么说。他慢慢收回拥抱少女的手臂力道。剎那间──夏米优环抱住他的背,直接用尽全力投注在双臂上,彷佛在表明还没抱个过瘾,这两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积极地表现出任性来。
「……再一下子……」
「说得很好。」
伊库塔面露微笑,摸摸少女的头──脸上绝不透出心中的焦虑,青年就这样等待著少女逐渐敞开心房。
「──啊~~总算做完了~!」
瓦琪耶充满解放感的声音在帐篷内回响。在白天的调查之外,处理属于文官的职责与同事们并肩写完报告书与日志等文件后,她今天的工作才总算告一段落。
「大家辛苦了!好了~来去找夏米优吧~」
「──?喂、喂!等一下!」
当白衣少女意气昂扬的转身要走,已经做完今天工作的单边眼镜青年慌忙留住她。瓦琪耶愣愣地转头看他。
「?怎么了,约约?」
「还什么怎么了,你白天见过陛下好几次了吧!你对待陛下的态度本来就太厚脸皮了,至少晚上也该让她和伊库塔一起安静休息!」
约尔加根据极为符合常识的感性提醒道。瓦琪耶顿了一下,明白了他的忧虑。
「啊……你说得对,的确没错。现在去见她,可能会撞见非常尴尬的时刻。谢谢你提醒我,约约。我太粗心了。」
瓦琪耶敲了头侧一下。知道现在不能去看朋友,少女转眼间变得垂头丧气。
「也就是说~今天不能抱抱陛下就要睡觉了……好寂寞……好伤心……」
「忍著吧。明天一样要调查,不会缺少谈话对象吧。」
「我在白天已经跟科学家们聊够了啦。我现在超级想跟关系好的女生直言不讳的畅谈一番!超~级~想~」
没得到满足的需求令少女胡乱挥舞手脚。无法看著其他文官被添麻烦不管,约尔加带著她走出帐篷。他一边走在夜间的阵营中一边安抚瓦琪耶,少女突然露出灵光一闪的神情。
「对了,去找露露吧!她说过今晚不用当班担任近卫!」
「我会全力阻止你。连偶尔休个假也得陪你未免太残酷了。」
「讨厌啦──!」
想法马上遭到封杀,瓦琪耶表现出激烈的挫折。约约耐性十足地应付著她,不久之后,女皇使用的大马车轮廓在视野一角浮现。
「
唔~真是羡慕……现在夏米优和伊库塔哥正在车上紧抱成一团难分难舍……黏踢踢湿答答的……」
「明明叫你别做那种低俗的想像了……首先,真会这样吗?」
停下脚步远远望著大马车,约尔加小声地说。
「自从到皇宫任职以来过了一段时日,我到现在还不懂他们俩的关系。看起来像亲子、像兄妹也像情侣……不过,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总是存在著某种不属于任何一种关系,难以拭去的气氛。」
听到他所说的印象,瓦琪耶用手指抵著唇瓣思索。
「嗯~……我认为你刚才说的全都是正确答案。」
「啊?」
「就是说,我认为伊库塔哥在扮演所有角色。无论是父亲角色、哥哥角色、情人角色──他在提供夏米优需要的一切。」
这出乎意料的意见令约尔加瞪大双眼。瓦琪耶重新转向他,严肃地继续道。
「我要说个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实──夏米优喜欢伊库塔哥。而且不是普通的喜欢,她的喜欢强烈到无可救药。那孩子身心的一切都渴求著伊库塔哥,渴望到连像这样说出口都让人迟疑。包含思慕与憧憬与情欲与罪恶感与一切在内,她都希望得到伊库塔哥的回应。」
瓦琪耶凭藉天生的直率表现,将当事人绝不会说出口的内心想法化为言语。在对那股热烈感到畏缩的青年面前,少女忧虑地叹了口气。
「离题一下──夏米优的人际关系其实十分狭窄。她几乎没有能够对等相处的朋友,也很少有大人能亲如家人般地听她说话。她只有许多臣子,每个臣子都畏惧她而保持距离。女皇的地位令人孤独。当然,『骑士团』成员与我们是少数例外,但她也没对我们敞开心房到『什么话都能跟这家伙说』的程度吧。」
约尔加神色复杂地颔首。在宫中度过的日子,已让他痛切的感受到要接近女皇的心有多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伊库塔哥陪伴著夏米优的心。我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有变得如此亲密的理由。不过……那个事实本身近乎奇迹。只要她还是女皇,同样能令她敞开心房的人就无法轻易地增加。」
瓦琪耶说出残酷的事实,目光转回大马车。
「最难受的是,尽管如此,夏米优依然需要许多关系。那孩子甚至一直不被容许期望拥有对自己全心关爱的父母、能闲聊吵嘴的朋友、接纳自己平常的心酸并给予拥抱的情人。然而,现在的夏米优需要这一切。濒临灭亡国度的皇帝,不是一个轻松到缺少这些支持也能持续担任的重担。」
约尔加一脸苦涩的点点头,心中想著──夏米优背负的担子有多沉重。十几岁的少女,一个人背起了拥有两千万国民的国家的命运。这件事本身就极为异常。
「所以,伊库塔哥在扮演一切。无论是父亲、朋友、情人──甚至没有余地从这些角色当中选一个。
至于朋友角色,我想他在一定程度上交给了新来的我负责……但这点程度实在称不上能让她感到轻松。不过,这不是马上解决得了的问题。只能花费时间增加让夏米优敞开心房的人,慢慢地分散她依赖的对象。在那之前,只有靠伊库塔哥个人的努力了。」
唉……少女言词间流露出觉得自己没用的意味,叹了口气。
「……而在这个前提上更加提高解决难度的是,夏米优想渴求伊库塔哥也无法这么做……」
「──是吗?」
「嗯……那孩子心中有个煞车,根源大概是偶尔会被提起的『雅特丽』小姐的存在……哎呀~我也针对这方面做了些调查,起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愈挖掘她的经历,就会冒出愈多『这未免太夸大了吧?』的消息……这么说或许不太好,她是真实人物吗?查询资料的时候,我一直有种在看神话的感觉耶……?」
瓦琪耶边说边浮现乾笑,约尔加心中也深表赞同。由于从前有过几乎撞见的时候,他也曾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名女性产生好奇,在调查其经历后的感想和身旁的少女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夏米优心中抱著对那位雅特丽小姐的愧疚,陷入想接触伊库塔哥也不敢接触的矛盾中……但是,这等于是在口渴状态下告诫自己『不准喝水』。人为了生存必须喝水。夏米优渴望伊库塔哥的心情,就是如此迫切。」
瓦琪耶有力的断言,胸中抱著无处宣泄的愤怒沉吟道。
「──话说,夏米优也到了青春期,跟喜欢得不得了的对象在一块身体当然会起反应。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应该采取应对的人反倒是伊库塔哥。那必须察觉那孩子的需求,视若无睹更是免谈。就算没抱成一团做起来,没展现出男子气慨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样子叫伊库塔要怎么办……不,那家伙是怎么处理的?」
担心的约尔加忍不住问。瓦琪耶托著下巴回顾两人的模样。
「至少,现阶段还没走到那一步。如果发生的话,在气氛上总是看得出来……所以,我猜是平常多来些身体接触,视需要做点擦边球的爱抚抚慰夏米优的心情吧?虽然是想像,伊库塔哥很擅长这方面吧。」
他有好好在处理的证据,就是最近夏米优的情绪颇为稳定──少女这么补充。她的分析听得约尔加抱住头。
「……这种关系听上去有够扭曲的。」
「或许没错。但是,这世上没有人能责备他们的扭曲。」
瓦琪耶淡淡地断然说道。尽管很清楚这个事实,青年还是往下说。
「……陛下的思慕之情该怎么办?伊库塔关爱她,但并非男女之情。无论多少次肌肤相亲,她的情意岂非都是一厢情愿?」
「真叫人苦恼。这是我的个人看法──我认为在伊库塔哥心中,一开始就等于没有关爱与男女之情的区别。他看似非常豁达,也像感情停留在儿童时代没有分化。或许两者皆是吧。想到他的成长经历也可以理解。」
「……那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是什么情况?陛下对于撇开已故的她和伊库塔彼此接触有罪恶感吧?」
「我想那份罪恶感有一大半是夏米优自己制造的。因为──如果雅特丽小姐符合我打听到的情报,绝不会要求夏米优顾及已故的自己别跟伊库塔哥要好,对她的希望应该正好相反。因为太过自责,那孩子并未好好接受雅特丽小姐的遗志。伊库塔哥必须纠正这一点。既然夏米优无法渴求他,那就由伊库塔哥主动触碰她。」
瓦琪耶的言行彻头彻尾胆大包天,听得约尔加不禁咋舌──简单的说,对瓦琪耶而言故人的遗志并非问题。她打从一开始便无从得知没直接交流过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真实想法,因此一个劲儿地往对夏米优有利的方向解释。为了拯救现在活在世上的朋友的心不择手段──不论好坏,这就是瓦琪耶展现友情的方式。
「……伊库塔也是男人,不会在身体接触的过程中擦枪走火吧……」
「咦,你担心这个?担心固执地偏爱年长妇女,而且对女人阅历丰富的伊库塔哥擦枪走火?应该反过来才对吧?不是过度克制自己之后造成问题吗?」
「…………」
这种的确也是一种看法。侧眼看著更加烦恼的约尔加,白衣少女仰望夜空。
「唉,就算考虑到这一点,到头来──即使加上一点情色服务,他始终是个保姆。伊库塔哥他啊,本来就属于没抱著特别感情,也会应对方要求在身体接触的延长线上做爱的类型吧。我觉得他把做爱当成是陪伴慰藉伤痛者的手段之一。他有段时间玩女人玩很凶也是这种感觉。」
「…………」
「对于真正心仪的对象,他大概会采取截然不同的牵绊方式吧。如果那个对象是雅特丽小姐──我看夏米优还是早点改变态度比较好。因为爱的次元不一样嘛。这么说不太好,但就连抱著罪恶感都是毫不沾边。」
她的结论明快到残酷的地步。戴著单边眼镜的青年哑口无言地发出沉重叹息,瓦琪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向他开口。
「……心情很复杂?在不小心对我出手的某人看来更是这样了吧。」
青年身体一僵,露出掺杂自责与悲伤的极度复杂神情看著少女。他还没说话,瓦琪耶先用力拥抱了他。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这么说──在对关爱饥渴的状态下度过童年生活的人,长大以后往往贪求关爱。在关系变得足够亲近之后,就算我厚脸皮地抱上去,夏米优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吧?那也是反应之一……被人紧紧拥抱的舒服感觉,其实应该在小时候尽情体验个够才对。」
「…………」
「有时希望有人温柔地摸摸头、有时希望有人用力地紧抱著自己。在难受寂寞得无可救药的夜晚,有时光是这些接触还完全不够──如果希望那孩子得到幸福,必须先满足她。在教导或带领之前,必须先满足她啊。」
少女这么断言,使劲将脸庞抵在青年胸口。近距离感受著对方的心跳,她说出要求。
「得到满足能使人改变。所以,约尔加──抱抱我?」
青年不可能有办法拒绝。他以双臂环住少女的背,那绝
对称不上壮硕的手臂发出惊人的力道紧抱住对方。瓦琪耶陶醉地闭上眼睛呢喃。
「──没错,我不想再失去此刻的这种心情了。因为没有这股暖意的世界好冷好冷……」
彷佛要逃离寒冷的记忆,少女贪恋青年的体温──两人彼此依偎了良久良久。
科学家们一开始一天能确实地解开一道问题,多的时候还能解开两道问题向前进。但随著出题总数的增加,题目渐渐无法那么简单地解决了。不光是难度纯粹上升,除了数学以外也开始问到地质学与生物学的知识,另外,在掌握问题前的收集数据阶段需要大量时间和人手也成为当然的情况。
话虽如此,对于平常就面对不从人意的大自然做学问的他们来说,这反倒只是回归日常生活。没有一个人吐苦水,白衣智者们秉持更旺盛的热情来挑战谜团,然而──
「…………」
「…………」
先不提那些。唯独落入这种状况中,对于黑发青年和白发将领双方而言都出乎意料。
「……步调好慢。」
「……我看起来像是有办法走更快吗?」
不满的抱怨在山路上此起彼落。四肢健全的约翰与拄著拐杖的伊库塔,走路速度自然不同。两人分别率领一个班来到这里,进行解题的第一阶段──把握问题所需的收集数据部分。
「……Ham……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哪知道。回去以后找阿纳莱博士说啊。」
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拋下这句话,脑海中回想起到这里为止的来龙去脉。
「──看来这一次,得在这一带四处巡回寻找线索才行。」
发现精灵的指引指向山林中时,阿纳莱便召集科学家们讨论行动方针。由于到目前为止,不分问题的内容都是在视野辽阔的地形,这可说是首次出现的模式。
「在近几个问题中,精灵的反应变得越发复杂化。收集数据的作业是否该由我们亲自前往,而非交给士兵们?」
约尔加举手说出意见。若只是抱著搭档四处走动,士兵们也能胜任,但解释精灵临场的反应需要科学家们的头脑。没有人提出异议,阿纳莱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是啊。为了有效率地展开探索,在场人员分成两人一组吧。首先──奈兹纳,你和巴靖一组。」
「我知道了。这次可别出纰漏喔,巴靖。」
「我、我会努力的。」
由这对老搭档带头,帐篷内的科学家们迅速分成两人组。约尔加也一派当然地和瓦琪耶同组,阿纳莱指示的组别无论在谁眼中看来大致上都很妥当。
「……这样是十二组。剩下的是约翰和伊库塔你们两个。」
不过,那也只到这一瞬间为止。两名青年发现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人没在两人组内,不禁瞠目结舌。
「……请等一下。」「博士,难道说──」
「就是这样。你们组队探索被分配到的区域。要带护卫兵也无妨,但伊库塔要自己走路,约翰也要配合他的步调,双方都绝对别单独行动。」
迅速的发号司令让他们来不及反驳。两人还企图发言,老贤者像是补上最后一击般补充道:
「顺便一提,违背指示的话,我会把你们排除在以后的调查外──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失算了。我忘了阿纳莱博士有时候比爸爸还更乱来……」
黑发青年抱著头自言自语。白发将领走在他前方不远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是难以理解的指示。和你组队明明只会害效率变差。」
他边说边偷看伊库塔的样子。尽管碰到路况崎岖不平之处会由士兵搀扶过去,伊库塔设法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进。
「……」
目光转回前方,约翰脑海中也想起半路上发生的一件事。
「──抱歉,阁下。能否重复一遍刚才的命令?」
在两人独处的马车车厢内,约翰用颤抖的声音询问。他的养父流畅地重复道。
「你亲口去邀请伊库塔·索罗克加入我方。我自认是这么说的。」
白发将领难以置信的内容再度摊在眼前。他的心中一片混乱,拚命地想打探对方的内心想法。
「……这个……首先,理由是什么?其次,是出于什么意图?最后,为何交给我来办?」
「理由是,他加入我方在各方面来说很方便。至于意图也一样。交给你来办,单纯是我认为你很适任──因为你们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青年再度听得哑口无言。阿力欧微笑地看著他的反应继续道。
「你们同为年轻的高阶军官,是拜同一个人为师的科学家。光是这样的共通点就足以产生亲近感了。再加上直到今天为止交手过许多次,也摸清了彼此的脾气吧?其中有一次甚至扭打成一团。」
呜,约翰不禁词穷。那次打架是他有所自觉的严重失态,被指出来就很难再强硬下去。借这个机会弥补过失吧──一想到刚才的命令可能包含这样的意图,他难以摇头拒绝。
「索罗克元帅──那名青年,性情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别扭,倒不如说本质非常坦率纯真。约翰,他和你很像。对我来说,是一定要掌握其内心的对象──很遗憾的是,他打从一开始就始终对我抱著防备,不管说什么都很难撼动他的心。」
「…………」
「所以我想交给你来办,约翰。只有去除逻辑和盘算、由衷而发的说服才能让他听进去。别耍任何花招,在他面前直接说出你对齐欧卡未来怀抱的希望就行了。连同你产生这个念头为止的经过一起告诉他。」
和不共戴天的敌国元帅敞开心房谈话吧,男子说道。当约翰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感握紧拳头时,阿力欧坦然地加上一句话。
「这绝非出自失败也无所谓心态的邀请,我认为有不容忽视的胜算。因为──到头来,他非常钟爱像你这样的人。」
「……!……这再怎么说也太强人所难了,阁下。」
约翰想起一切,连连摇头──就算是养父的命令,也有做得到与做不到之分。他在心中下了决定,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调查任务上。
「……四处巡了一圈,精灵都没有反应。试著到更高的位置搜寻吧。」
「不好意思,我得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能继续。」
「Whia?」
「我的腿痛得愈来愈严重。尽管还不至于无法走路,再恶化下去就糟糕了。为了之后的行动著想,先在这里休息乃是上策。」
伊库塔随意找了块岩石坐下来。约翰有一瞬间想无视他往前走,又想起阿纳莱说过的话──绝对别单独行动。违背指示的话,我会把你们排除在以后的调查外──
「…………可恶!」
约翰面露苦涩地停在原地──他在调查成果方面与眼前的对手势均力敌,不能在此时单独被排除在调查成员之外。这样等于是主动给予帝国外交上的优势。
「话说,你的腿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在希欧雷德矿山见面时,你可是活蹦乱跳的吧。」
「讲著这种话的你倒是跟从前相比一点也没变,真遗憾。那张脸也是老样子──」
正要以讽刺反击的伊库塔话声戛然而止──越过树木缝隙洒下的午后阳光映照出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侧脸,那张脸庞丧失了大部分的生命力,看来像老人般瘦弱衰老。
「──不,你老了不少?」
黑发青年边说边揉揉眼睛。当约翰皱起眉头重新转过来时,那张脸恢复成平常的模样。然而──或许是受到一度目睹的光景影响,约翰的活泼在伊库塔眼中彷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一点都没变,部下也这么说。」
约翰没有自觉地说。伊库塔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就好。要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睡了吧。虽然没详细打听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眠的?」
「我没理由告诉你那种事。」
「两年前内战时被流弹打伤。」
「?」
「就是我受了腿伤的时期与理由。看,我可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喽。」
伊库塔先发制人。因为刚才的确这样问过,约翰按理也得回应问题。他歪起嘴角苦恼了一会,悄然回答。
「……从十五岁开始。」
「意思是说超过十年以上了?你熬夜熬得真久。」
伊库塔一脸无言地表达感想。白发将领断然摇头。
「不──我反倒觉得太短……我在世能活动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实在不认为自己的表现足以配得上那段岁月。」
这番话并非谦虚,而是真心话。相对于他的理想,上天给予他的时间太过短暂。此刻他正在浪费宝贵光阴──那股焦躁驱使约翰瞪著眼前的对手。
「不过,其中有几成是你害的……疼痛差不多该消退了吧?」
「好好好,这就出发。」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从岩石上起身。看见休息时间完毕,士兵们也结束稍息,两人保持著刚
才一样的距离感在山路上前进。
同一时间。在同一座山的山脚,女皇一脸不安地站在草原上等待他们归来。
「──不喝点茶吗?夏米优。」
阿纳莱端著冒著热气的茶走过来,递给少女开口。
「不像帝国,这里天气很冷。一直站著不动身体会受凉喔。」
夏米优照他的建议接下茶杯,啜饮一口。多加了些糖的茶水甘甜温暖,暖意彷佛缓缓地沁入暴露在冷风中的身体里。
「…………阿纳莱博士。」
「嗯?」
「……您为什么安排索罗克和亚尔奇涅库斯少将组队?」
夏米优问出人人心中怀抱的疑问。阿纳莱沉吟一声开口。
「吶~夏米优。你认为好意的反义词是什么?」
「──咦?」
发问却被回以另一个问题,女皇愣愣地瞪大双眼。阿纳莱立刻继续道。
「答案是漠不关心。有许多感情都会妨碍友情和恋情的建立,但其中最大势力的就是这个。对于对方不感兴趣、相处起来大概也不开心──人们会依据这种直觉挑选来往的对象。」
说得没错,夏米优点点头。阿纳莱望向眼前的山,咧嘴一笑。
「但是,你不认为伊库塔和约翰的互动和漠不关心相去甚远吗?」
「────」
「看著他们俩很有趣吧。两人从平常起就不是会无意义地争吵的类型,反倒正好相反,拥有面对些许挑衅一笑置之的度量。平时冷静的人,却像那样一碰面就水火不容,忍不住要对著干。」
老贤者愉快地说,将握起拳头的双手碰撞在一块。
「我将那种冲突称作人格的化学反应。这本来是我们科学家的用语,泛指两种不同物质接触时发生的反应。有些物质会溶化在一起呈黏稠状、有些会变得很坚硬、还有一些会猛烈地燃烧起来。最后一个例子,不正符合他们俩的样子吗?」
「……接触就产生反应熊熊燃烧……嗯,确实没错。」
「反应的呈现方式五花八门──但每一种都是两种物质结成一体过程中发生的现象。如同和没兴趣的对象交谈聊不起劲,没有结合的物质之间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反应。反过来说,产生反应代表有机会结成一体。当两种不同要素结成一体,意味著有可能产生某种新事物。」
老贤者以兴奋的口吻说著,眼中清晰地浮现了对于未知的期待。
「我想看看他们之间化学反应的结果──安排伊库塔和约翰组队的理由纯粹是为了这个。不,可以说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理由。因为他们如今算是投入同一项调查的同伴了。」
愉快的声调到此告一段落,阿纳莱目光放远仰望天空。
「啊,不过──谈起这个话题,果然让我想起当时的回忆。也就是我们和巴达同在旭日团时,年纪还小的伊库塔和来基地游学的雅特丽邂逅的往事。」
「…………!」
「他们两人之间的反应也非常戏剧性。邂逅、彼此接触、彼此了解──回过神时,他们已经比夫妻兄妹更加密不可分的结为一体。透过那般紧密连结完成的事物,可以说是合金。就像见证了一种兼具硬度、强度与韧性,比什么都更加美丽的金属完成。」
老贤者的一字一句都令夏米优的心发出哀鸣。在她拚命地掩藏时,阿纳莱仍旧怀念地往下说。
「当然,那个合金没有消失,至今尚在。经过化学反应达到稳定状态的物质不会轻易分解。伊库塔和雅特丽更不用说──无论温度多高的熔炉,都无法解除他们的结合。他们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合二为一地存在下去吧。」
阿纳莱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所以,夏米优。若伊库塔爱你──那就代表雅特丽也同样地爱你。」
「!」
少女瞪大双眼。阿纳莱依然仰望著遥远的天空,深思熟虑地说。
「我能说的话不多。不过──唯独这件事,你能记住不忘吗?你能别做出误判,接受她真正的想法吗?」
对话到此中断。老贤者不久后离去,而夏米优始终在胸中反刍著那番话。
当时间来到黄昏将至,差不多该考虑撤退的时刻,山中的两人总算有了进展。
「……!精灵有反应了!果然在这上头!」
站在斜坡上的约翰一手捧著出现反应的精灵搭档喊道。他正要直接往上爬,被跟在后面的伊库塔叫住。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想先登上山顶一趟掌握地形,但穿过这片灌木丛实在太蛮干了。从那一侧绕路,不管路况或视野都不错。」
「你甘愿为了区区一片灌木丛浪费时间?要是担心路况不佳,按照我走过的路线跟上来就行了。灌木丛我也会清掉,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也应付得来。」
「……好吧,那也行。你这家伙真够匆匆忙忙的。」
伊库塔脸上流露出认命的神情,和士兵们一起跟随白发将领前进。约翰大动作拨开挡路的草木,快步爬上斜坡。
「……!灌木丛比想像中来得茂密。索罗克!你有好好跟上来吗!」
「有啊!谁叫某人的背影异样地显眼!」
「Hah,很好!交给我来负责开路好极了!反过来的话,我搞不好会因为不想看见你的背影踩空呢!」
双方边互相讽刺边向前走,约翰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突出岩壁。他啧了一声,左右张望。
「这实在爬不上去……从左边绕过去!跟过来!」
「……喔,知道了……!」
约翰被迫与挡路的草木博斗,同时往斜坡侧面移动。他清理灌木丛时,伊库塔赶到了身后。走路时没有靠士兵搀扶,脚步有点不稳。
「……路况实在不太好。索罗克,千万别踩空──」
「──呜喔?」
约翰才回头说到一半,就被伊库塔的惊叫打断。在白发将领目光所及之处,黑发青年的身躯大幅倒向灌木丛。
「索罗克!」
约翰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重量的负荷却超乎预期。伊库塔的脚已经踏空,身体正要落入掩蔽在草丛中的竖坑内。
「呜──」「──!」
身体没站稳与路况不佳。遭遇双重负面因素,就连白发将领也支撑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士兵们来不及伸出援手,他们就共享了跌落的命运。
「……喂,还活著吗?」
「……那还用问。」
两个声音在黑暗的洞穴底部回荡。确认彼此的存在之后,两人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缓缓地坐了起来──尽管身上受了些擦撞伤,幸好没有严重出血。
两人的搭档很快地同时亮起周照灯,朦胧地照出周遭的地形──半是如预测一般,此处是受到岩壁与土墙包围的竖坑底部。尽管有光线从洞穴入口处照射进来,但距离他们站立的位置颇远。
「……幸好斜坡在半途中变得没那么陡,不过还是滚落了好远。离上方洞口大概有十公尺距离吧。」
「……Mum。与其说是岩石之间……不如说是掉进了状似洞窟的凹坑里。」
约翰说著仰望著他们摔下来的洞口。士兵们的声音不断从上方响起,但暂时没有下来救援的迹象。至于理由一目了然。从洞口到下方落脚处的高度落差太大,一旦下来就没办法再爬上去。
两人姑且先大声呼喊通知部下们自己没事,接著重新分析现状。
「……看来很难自力攀登上去。要是他们能从上面垂下绳索就行了,但是──」
「……很遗憾,我方的护卫也没携带类似的工具。士兵的行囊里塞满了测量工具等等,这里乍看之下又不是需要攀岩的山。我也只带了这点装备。」
伊库塔指向一个小背包说道。他对皱眉的约翰有些苦涩地补充道。
「更糟的是──刚才滚落洞穴时,我的腿撞到了突起的岩石,几小时内恐怕动不了。」
伊库塔根据疼痛的程度如此分析。约翰抵著下巴陷入思索。
「……总的归纳起来,目前的状况是?」
「没有绳索就无计可施,最好立刻派护卫下山求援。只是在这个时间出发,士兵们抵达山脚下时太阳就下山了。要他们摸黑折返山上风险太高,援助最快也得等明天清晨以后才能到。」
黑发青年耸耸肩,背靠著岩壁。白发将领的脸庞苦涩地扭曲起来。
「……太丢脸了。」
「人生难免会碰到这种场面──就算是你,也只能悠哉地等到清晨为止了。」
伊库塔讽刺地笑著说。约翰又持续寻找自力逃脱方法好一阵子──在发现找不到法子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到地上。
又过了两小时后。随著日落,从洞口照射进来的一丝阳光跟著消失。
「──嘿呦!」
伊库塔将捕获的蜥蜴从尾巴拎著,使劲砸在岩石上。确定蜥蜴彻底断气后,他按照烤鱼的诀窍串起树枝。看著他的动作,约翰皱起眉头。
「……你要吃那个?」
「?蜥蜴可是大餐喔。不是什么需要挣扎的选择。」
伊库
塔这么回答,开始在火精灵放出的火焰上烧烤蜥蜴──在洞穴上方的士兵们,用布包裹著火、风、水精灵各一只放了下来,撑过一晚没什么不便之处。虽然也可以跟留下的士兵们分乾粮来吃,但他也不忍心害他们挨饿,便自己寻找食物。
「……你明明拥有足以担任元帅的见识,与能和科学家们展开议论的聪明头脑,却把蜥蜴当大餐吗?……虽然现在问也太晚,你是怎么长大的?」
约翰一脸疑惑地拋出问题。伊库塔歪歪头陷入思索。
「……依时期而定差异太大,好难说明。由于我是团长的儿子,自然地学习了军事知识,身边又有那些科学家在,轻松地学会了运用脑子的方法……后来,我因为各种缘故有段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凡是身边能入口的东西大都吃过。就是这么回事。」
「……省略过头了。说得更仔细一点如何?」
「这是无所谓,可是你干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尽管有点生气,用聊天打发时间倒也不坏。伊库塔拿烤得恰到好处的蜥蜴当配菜,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来历。
出生在奇特的军团里,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与来访的炎发少女的邂逅。随著父亲入狱展开的逃亡生活,最后与母亲死别。从孤儿院进入高级中学的过程,在学校里与她重逢。打从一开始便无意参加的高等军官甄试、与「骑士团」成员们的相遇、因为救了第三皇女被强行颁发的军籍。从那时候开始度过的战争日子──
听完所有经历时──约翰以手指抓住在视野角落活动的蜥蜴,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伊库塔意外地喊。
「怎么,你也要吃?」
「既然得在这里撑过一晚,回程时体力衰弱就麻烦了。」
约翰拿小树枝串起蜥蜴,用火精灵的火焰烧烤起来。沉默了一阵子后,他悄然开口。
「…………刚才是我不对。」
「嗯?」
「就是掉进这个洞穴。因为太急著前进,我选了以你的腿走起来很吃力的路线,这是我的疏失。我向你赔罪。」
面对突然的直率道歉,黑发青年瞪大双眼。不过──眼见对方板著扑克脸沉默不语,他脸上渐渐浮现苦笑摇摇头。
「……我没想到有如此极端的地形变化,过于相信腿的状态,我也有过失。唉,从客观角度来看,咱们是彼此彼此。」
如果当时其中一方能保持冷静,就不会造成这个状况。伊库塔同样有所自觉,他在某方面为了与对方较劲太过逞强。他同时痛切地体会到,如今自己无法像以前一样到处活动了──虽然持续做著复健,运动能力可以恢复多少呢?
当伊库塔茫然地思考著,约翰不知不觉间烤好了蜥蜴,豪迈地一口从头咬下去。那与印象不符的大胆吃法,令伊库塔不禁开口。
「鳞片意外的硬喔。」
「没什么大不了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我也经历过。」
约翰喀哩喀哩地咬碎骨头和鳞片回答。他把咀嚼的东西吞咽下去──停顿一会做好心理准备,缓缓地开口。
「我在拉欧当过奴隶。」
帕犹希耶和拉欧两国势同水火一事从以前起就广为人知,但两国间的战争化为常态,有段时期成为齐欧卡烦恼的来源。据说冲突的开端是从大约三百年前,两国争夺位于国境上的银矿山开始的──不过早已没人知道正确的过往,只剩彼此视如蛇蝎般互相厌恶的关系一再恶化到当时。
乾脆与其中一方连手,歼灭另一方──齐欧卡不少政治家都抱著这种想法,但未付诸实行是有理由的。在那个阶段,帕犹希耶、拉欧两国都表明了与齐欧卡合并的意思,齐欧卡方面也分别应允了。也就是说,依据协定,两国在那个阶段已属于齐欧卡领土。不过──帕犹希耶和拉欧把既往的对立关系一起带了过来。
既然已成为自己人,标榜多民族共存共荣理念的齐欧卡,无法做出攻打灭亡其中一方的选择。万一做出这等行径,将会撼动本来就远远称不上牢固的各民族团结。那办法只剩下调解两国关系一途,然而从单纯的说服乃至经济制裁的软硬兼施干涉,都不断遭到帕犹希耶和拉欧坚持拒绝。就算成为齐欧卡共和国的一员,我方死也不肯和这个对手成为同盟──就便是两国的意思。
由于长期持续著政治上只会带来不利的对立,帕犹希耶和拉欧都在确实地耗损国力。由于如每年定期活动般不断交战,反覆地互相掠夺与夺回国土及人民,这是当然的结果。齐欧卡一开始也曾援助过疲弱不振的两国,不过在发现这只是火上浇油后就停止了。「不想两败俱伤就停战吧」──齐欧卡自认表明了这样的意见,作为当事者的两国,特别是拉欧却做出不同的解释。「不想两败俱伤就快点消灭帕犹希耶」,他们认为齐欧卡这么表示了。
在那种情势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帕犹希耶西北部的城市诞生。
化为反覆交战战场的南方国境一带惨不忍睹,不过他的出生地当时在物理上还远离战火。虽然国力衰退确实使得生活水准不如百年前,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出生为富裕家庭长子的约翰没意识到这一点便度过了幼年时代。
他的双亲无论好与坏都是保守的爱国主义者,面对国家与拉欧之间不断恶化的关系,丝毫没想过要做出任何积极行动。他们称呼弃国逃向齐欧卡的人是「忘恩之徒」,以冷漠的目光看待这些人。约翰也这么认定地成长著。当时他的年纪还不懂得怀疑双亲所说的话。
约翰的聪颖从那个时期起便初现端倪,欣慰的双亲为他聘请了家教。他本人活泼的性格又讨人喜欢,当时的他可以说是在家人的疼爱与高水准的教育中过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十二岁那年冬天,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到来为止。
那一天和平常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五个人齐聚在安详的晚餐餐桌边。
「──老公,你听我说。约翰他学习起来学得好快,听说现在这位老师没办法教导他了。」
母亲边说边将汤匙凑到嘴边,困惑的脸上同时也有著骄傲。自家儿子天生拥有出类拔萃的聪明头脑,对她来说喜出望外,同时也是无尽烦恼的来源。
「真的吗?──哎呀,约翰真了不起。你的聪颖总是叫我吃惊。」
父亲也抱有相同的感想如此说道。揉了揉邻座儿子那头──浅褐色的发丝。约翰高兴地接受赞美之余,也对自己令双亲烦心感到愧疚。
「不过,真伤脑筋──这是第三位了。就算找遍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水准更高的家庭教师,就算设法找到人带来,这孩子一定马上又把人家的知识学光了……」
父亲脸上浮现苦笑。这并非约翰第一次造成难得聘请的家庭教师马上就没工作可做的状况。尽管随著教师等级上升渐渐增加的聘金也让双亲感到苦恼,连能聘请的人才都没了真是出乎意料。他们的儿子才十二岁而已。
「……少爷真厉害……」
站在餐桌旁服务用餐的女佣帮他新盛了汤,木讷地补充道。约翰害羞地搔搔脸颊,坐在他身旁的姊姊抬高嗓门。
「父亲,你的想法太守旧了。像约翰这么聪明,能去更了不起的地方求学。」
「你是说……首都的学院?约翰这样聪慧,或许是可以跳级……不过,学院现在也删减了预算,没听说过什么好消息。」
父亲抱著双臂烦恼地想,唉……姊姊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种想法很守旧。同样是首都,约翰该去的不是帕犹希耶的首都。而是──齐欧卡的首都诺兰多特!只有这个地方!」
姊姊口中迸出另外四人想都没想过的地名。父亲愣了一下,慌忙反对。
「要他离开帕犹希耶?万万不可!我们家的长子怎么能……!」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尽管许多人没有自觉,如今元老院接受与齐欧卡合并的计画,这里也早已是齐欧卡共和国喽?不算是离开帕犹希耶了。有实力的人到中央去是理所当然的。听说那边的学术水准也高到这里无法相比,如果真的希望约翰展现才华,当然该去诺兰多特!」
姊姊从椅子上起身绕到弟弟背后,双手紧抱住他的肩膀。表达爱意的方式激烈又夸张是她的特色,但作父亲的抱著头发出叹息。
「就觉得你跟古怪的朋友混在一起,结果中了这种想法的毒……适可而止吧。跑去语言不通的地方学得到什么东西?」
「哎呀,父亲不知道吗?约翰早就会齐欧卡通用语了。连家庭教师都瞠目结舌,这孩子学习起来真的很快。」
真的吗?听到姊姊这番话,父亲难掩惊讶之色。约翰察觉话题转向出乎预料的方向,不安地问坐在对面的母亲。
「……妈妈,你们要送我去齐欧卡?」
「怎么可能!先不提长大以后的事,依照你现在的年纪要过去的话,妈妈就会担心得不得了。我们家在诺兰多特没有好友,过去之后在那边的生活该怎么办?」
「有监护人陪同就没问题了!吶,凭父亲的人脉安排这点事情很简单吧?只要提出来,应该有很多人争著当约翰的监护人!」
「所以说,我无意
──」
面对穷追猛打的姊姊,父亲有些畏缩地反驳。当约翰侧眼看著一如往常的景象进食,玄关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停下用餐的手站起身。
「好像有人来了。我去开门!」
迎接访客是我的任务。属于小孩子的义务感让少年这么认为,没人交代便主动奔向玄关。咦?他穿越走廊来到家门前,瞪大双眼。不必他迎接,几名陌生的成人便穿著厚外套站在那里。
「?呃~请问你们是谁?」
大家忘了锁门吗?──约翰悠哉地想著,开口问道。当时的他日子过得太过和平,难以对眼前的状况产生危机感。即使被破坏的门锁掉在那些男子背后,尚未认识人类恶意的少年也没有发现。
「……就从这里开始?」
「嗯,开始吧。」
对方以约翰听不懂的语言简短地交谈后,其中一名男子沉默地揪住他的衣襟。他们无视错愕的少年,一伙人直接闯进家中。当客厅的门被一脚踹开,察觉异状的其他家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擅自闯进我家──」
父亲正要责怪他们的无礼,却被闯进门的其中一人用发音不标准的帕犹希耶语盖过话头。
「不准动!」
他同时抽出腰际的短刀抵住约翰的脖子。原本平稳的餐桌气氛一口气冻结。那伙人以估量的眼神依序看著父亲、母亲、姊姊──发现呆站在他们旁边的女佣时,改用拉欧语攀谈。
「看你的长相──是同胞吧。过来。」
「咦,啊,啊──」
「干什么!快过来!」
一名男子抓住困惑的女佣的手腕,硬是把人带走。她一被拉出家门的同时,那群男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约翰他们身上,从怀中取出草绳扔到他们脚边。
「我们要带走你们,彼此用绳索捆绑对方。敢拒绝的话──你们家就要少一个人了。」
他抵住约翰脖子的短刀刀尖用力一压,脆弱的皮肤立刻被划破渗血,母亲发出哀鸣。
「混、混蛋……!」「父亲,等等!」
接受状况,最冷静采取行动的人是姊姊。她制止正要发怒的父亲捡起草绳,绕到父母背后凑在耳旁呢喃──若不听从,我们都会送命。
「……呜……!」
父亲听到后浑身一僵,姊姊立刻用草绳捆绑他的手腕──她迅速的反应,无人知晓地救了弟弟一命。因为他们如果抗拒不肯听命,那些男人打算先杀死劳动力价值低的儿童──约翰杀鸡儆猴。
「真机灵。好了──不想死就动作快!」
看到猎物这么懂事,男子愉快地喊。约翰愕然地看著亲人们被捆绑的模样。无论是脖子被短刀割伤的痛楚,或是有生以来首度面对他人的恶意──他甚至都还无法认识与接受。
他们远离战线的城市,正常来说不可能突然受到这种袭击。是土地相邻的齐欧卡──前马姆兰地区的一部分部族,无视齐欧卡的政治判断与拉欧军进行非法交易,造成了这种情况。他们收取占领帕犹希耶后的一部分特权作为报酬,带著拉欧军来到帕犹希耶西北部国境警戒最薄弱之处。
不仅国土辽阔难以掌握整体状况,各部族又有强烈独特性的前马姆兰地区,在齐欧卡共和国成立后仍不时发生这样的失控。若对手是过往的马姆兰,帕犹希耶理应不会放松戒备,但讽刺的是,对于齐欧卡统治周延的安心感却招来这样的悲剧。遭到袭击的城镇、村庄的居民凡是反抗就会遇害,不反抗的人则被全数带走──大部分被带到他们最为恐惧之处。
拉欧的奴隶农场。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那是供从帕犹希耶徵用的奴隶们强迫劳动的地方,为正式国营设施。随著战争长期化,兵卒的阵亡使得国家整体劳动力衰退。为了弥补这个缺口,拉欧致力于发展与增大奴隶制度──结果如今奴隶产业已可以说是拉欧的经济根基。
「好了,快到岗位上!别以为能落个轻松!只要有人偷懒,整组人都得受罚!」
被带去的奴隶们的去处在最初阶段就划分成两个。其一是透过奴隶市场被一般人买下。这是最常见的,奴隶待遇依照被买回去的环境各不相同。大都是被派去从事严酷的肉体劳动,不过如果长相标致或具有某些特殊技能,有时也会被看中得到情妇或工匠的待遇。尽管同样是奴隶,只要顺从地做事,在一定程度还能获得衣食住方面的保障。
至于另一个对于帕犹希耶人而言最糟糕的去处,正是约翰他们被带往的奴隶农场。来到这里的奴隶们注定面临四样事──严酷的劳动、少量的食物、简陋的衣物和居住环境以及严格的监视。这是由以对待俘虏之粗暴广为人知的拉欧军直接管理的设施,奴隶们的待遇有多差不言自明。
「呜、咕……!」
「约翰,别逞强!那个由我来搬!」
劳动强度当然无法期望对小孩子有所减免。最重要的是──不像从市场被买走的人,监视他们的军人对奴隶毫无执著。换成一般买主,还可以期待他们不想弄死花了一笔钱买下的奴隶。然而,士兵们只是被指派来管理奴隶的。既然并非自己的所有物,在操劳中弄死也没损失。这更加重了对奴隶们的滥用──他们在农场遭受的待遇,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化为以过劳死作为前提的消耗品。
身体还未成熟的约翰,不可能长期承受连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强制劳动生活。他还撑不到一年就变得体弱多病,不得不由一起被抓来的亲人分担他的劳务分量。
「……爸、爸……对不起……」
「别担心,约翰。安心地休息吧……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种地方。」
即使置身于这种环境,他的亲人依然充满关爱。分担约翰无法再负荷的劳务,不惜省下自己的食物也要让他补充营养。他们就这样拚命地抵抗著从弱者开始死去的现实。那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奋战。
「母亲,你看!我弄到了蜂蜜!喂约翰吃吧!」
「……你……是怎么弄到这个……」
「那不重要!来,快点快点!」
约翰直到很久以后,才察觉姊姊偶尔带回来的那些来历不明的食物是怎么弄到手的……在军方管理的设施中,能交易的对象只有士兵。作为身无分文的奴隶,姊姊付出了什么代价来交换食物──日后每次想像到这件事,约翰就会抓住胸膛呜咽落泪。在他的记忆中,姊姊总是面带笑容。
难以行动自如的身体、无法为亲人干活的自己让约翰感到无可救药的焦急。休息一阵子身体稍有好转后上工又再度倒下,他在这样反覆的过程中度过第二年。看著亲人们日渐消瘦,他好几次说过「别再管我了」。可是──每次听到那句话,父亲、母亲和姊姊一定会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在亲人坚定不移的爱当中,少年过著焦虑灼心的生活。
生活每一天都越发严苛──后来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
「──你──」
细微的声音在沉眠的深渊中传入耳中,约翰心想──啊,我必须醒来。
亲人们在工作。为了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父亲、母亲和姊姊都竭尽所能地努力著。我也必须去干活。我不醒来的话──照这样下去,大家迟早会精疲力竭地累倒。
「──著吗?──」
嗯,我知道。我马上起来──约翰这样说服自己,拚命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
「──你还活著吗!」
视野恢复,他看见一套陌生的军服。一张并非拉欧兵的陌生军人脸庞。
「──?」
约翰难以理解状况,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仔细一看,那里不是分派给他们家的小屋。尽管构造同样简陋,用木材划分的几个空间里铺著稻草,周遭弥漫的动物气味属于马厩。
「很好,还活著吗!──幸存者一人!是身体非常衰弱的孩子,快拿水和食物过来!」
在他们挣扎求存的几年之间,情势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随著拉欧侵略帕犹希耶以及部分前马姆兰部族插手的事实揭晓,齐欧卡看出事情已超出静观其变的阶段,终于展开行动。
他们将部队分为两批,一队去解放帕犹希耶占领地,另一队同时一口气侵入拉欧本土──在镇压政治中枢之后向奴隶农场进军。因长年战争疲惫不堪的拉欧军在各方面来说都比不上在这段时间强化过战力的齐欧卡军,光从结果来看,是以一场历史上也罕见的闪电战决定了胜负。
「──这里的状况远比想像中来得更糟……不过,你放心吧。以前管理这里的拉欧兵都被除掉了,建立奴隶制度的拉欧政权也已经瓦解。你再也不是奴隶了。」
为了让他安心,齐欧卡士兵说出事实。不过,约翰本人几乎没听进去。他衰弱得无法坐起上半身,拚命移动视线寻找亲人的身影。
「……大家、呢……?爸爸、妈妈、姊姊在哪里……?」
听到他断断续续地问,齐欧卡兵犹豫了一会。
「……你的家人……他们在那里。」
他边说边悄悄望著背后。约翰拚命想坐起来,士兵搀扶著他的背部继续道。
「他们多半是在不久前……因为营养失调一一倒下了。年长的两位身体从一开始就并排摆在草堆上……最年轻的女性依偎在你身旁断了气。我们郑重地安置了他们。」
少年目睹了三名亲人闭目横卧的身影。那瘦弱得不成样子的四肢、凹陷的脸颊、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都深深烙印在约翰眼中。
「据说这里被攻陷时,发狂的拉欧兵曾四处虐杀奴隶。死在户外的尸体堆积如山。你的亲人应该是察觉了危险逃进马厩,一直躲著不动。」
约翰知道。直到最后的最后,父亲、母亲和姊姊都保护著他。自从被带来这个农场,三名亲人一直把生命分给他──他此刻才能活著。
「现阶段找到的幸存者只有你……对不起,我们未能更早赶来。」
齐欧卡兵后悔地咬著嘴唇低头道歉。看著他的样子──真叫人羡慕啊,约翰心想。
他再也没有表达心意的对象了。无论再怎么盼望,都无法感谢他们或是道歉了。
这世界上最深爱他的人──已在他的话语无法传达之处永眠。
在得到救助时失去所有亲人的约翰,以战争孤儿的身分被齐欧卡育幼院收留。受到奴隶生活的伤害影响,他卧病了一段时间──不过在清洁的环境中得到充足的营养和休息,加上本来还年轻,他的身体迅速地康复。
「……有什么、工作、可做吗?」
然而,约翰的身心在恢复过程中发生异变。首先,他对劳动抱著异常的执著,极度地恐惧什么也不做的状态。从做饭到打扫、洗衣还有照顾年幼的孩子──只要有工作可做,约翰从不挑内容。他无法忍受有一瞬间闲下来的空档,做完一件工作,下一秒就在育幼院里徘徊寻找下一个工作。
「请给我一点事情做。求求你们,请给我──」
同时显现的第二个异变是睡眠障碍。随著一天劳动时间的增加,约翰的睡眠时间却呈反比地减少。从八小时的睡眠缩减为六小时、从六小时缩减为四小时、两小时、一小时──不知不觉间,再也没人看过他睡著的样子。
他的表现超出了勤快少年的范畴,职员们开始感觉到某些超乎常轨的特质。关于他的传闻传到育幼院外,经过口耳相传──不久后被一名男子听说了。
「──嗨,初次见面。」
听到传闻,男子直接拜访了约翰所在的育幼院。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与长裤、戴在脸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在初次见面时,约翰完全无法想像这名男子将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深不可测。
「我名叫阿力欧·卡克雷,是齐欧卡微不足道的政客。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听说了关于你的有趣传闻。」
男子语气亲切地报上名字,向约翰攀谈。听到他来访的目的是自己,少年继续挥动扫帚,愣愣地歪著头。
「听说你最近一个月完全没睡地不停在工作。育幼院职员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你不困吗?」
「不──我不困。」
约翰立刻回答,摇摇头。从那一瞬间起,他的双眸中亮起异样的光芒。
「在我沉睡时,大家死了。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地睡大头觉,害死了大家──我不想再睡了。我不能睡。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代替我而死。」
看著约翰彷佛被附身一般说个不停,阿力欧倏然眯起眼睛。第三个异变就出现在他身上。少年从前浅褐色的头发,在进入育幼院几个月后已变成不带一丝斑驳的白发。
「我能工作。要做多少工作都没问题。无论任何工作都能不必休息地做好。
所以──卡克雷先生,可以给我工作吗?」
白发少年反问眼前的男子。阿力欧听到后进一步加深了笑意。
「原来如此──真美妙。」
男子缓缓地走过去,双手放上少年肩头。那动作十分自然,压在约翰肩膀上的力量却异样地强,彷佛在说看中你就再也不会放手。
「这一趟来得好──我一直在寻找能对我这么说的人。」
男子收养了失去一切的少年──在自己栽培的许多「作品」当中,这孩子一定正是他一生最棒的杰作。这个笃定的念头令他心中兴奋不已。
「……像这样说起来,我的人生起伏之剧烈,或许和你有相似之处。」
约翰摸摸搭档路那的头,用这句话结束了漫长的诉说。伊库塔闭上眼想像对方的人生──不久后睁开双眼静静地问。
「你的目标是发展多民族的共和制吧──你不恨拉欧吗?」
「就算要恨,对方也已经灭亡了。而且──我还记得,帕犹希耶也有巨大的奴隶市场……我家也雇用了一名从市场买来的奴隶。」
怀念和愧疚交错的记忆。如今约翰已察觉在童年时代幸福生活背后的阴影,钜细靡遗地想像著。
「她名叫拉琪,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不,她并非生性沉默寡言,而且没人好好教导她语言,没办法说太多话。我爱吃她做的鸡蛋料理,在她煮饭时常常跑去试味道。她总会露出为难的笑容,然后盛一小碟给我吃……」
对于约翰来说,那是柔软温暖的回忆之一。不过──对于她来说又是如何?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去想。被当成奴隶买走,看著买主幸福度日的家庭,她作何感想?
「那场战争里没有任何正义──是彻头彻尾毫无价值的两败俱伤。因此,我恨的是那种毫无价值本身。我发誓再也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为此选择从军,现在成为一军统帅。」
约翰如此归纳自己的生存方式,目光转回眼前的青年。
「我再问一次以前问过的问题。索罗克──你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
「…………」
「根据刚才听到的内容,你理应还站在该憎恨帝国暴政的位置上。那么,你持续当军人是为了改善国家吗?──或者,是为了报复待在那理?」
面对这个问题,伊库塔也问自己──要救国?还是灭国?我期望的究竟是哪一方?试著想想,他至今都没追究过这一点。与夏米优的愿望分开思考时,伊库塔·索罗克希望帝国如何?
「无论是哪一种,你应该可以展望更远的未来了。既然学过历史,你也知道吧,在谈论贵族腐败等问题之前,帝政这个系统本身就没有未来可言。你和女皇一起推动的改革也一样,若下一代没有贤明君主继承就会在一代之内化为泡影。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能从根本改变制度本身。」
对于这一点,伊库塔也没有异议。他们为促使国政健全化采取的种种措施,现阶段并未脱离延长寿命的范畴。需要在某个点有决定性的转变,是无庸置疑的。
「齐欧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我们不是侵略者,而是帮助失败国家重建的修复者。所以,若对帝政本身没有执著──帝国可愿接受我等的干涉?我们笃定这将带你们迈向未来。」
自己的国家会给走投无路的国家带来转机,约翰对此深信不疑。他打从一开始就试图要拯救帝国人民。
「……就算要推销,把理想和现状混为一谈可不值得称赞。」
然而,伊库塔暂停了那个提案。约翰的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你方才所说的,是在齐欧卡国内也只属于那些志向特别高洁之人的『漂亮场面话』思想吧。不这么想的家伙大有人在。齐欧卡本就是仅凭对抗帝国的意志结盟的集团,想必四处有著隐藏的不满。」
青年凌厉地指出这一点。白发将领的说法,绝不直接等同于齐欧卡的说法。
「如果直接接受你所说的干涉,那些家伙也会一股脑地涌进帝国。在新土地上看见毫无防备的民众和国土,那些人会怎样想?再度倒退回战乱时代也不足为奇──我预料情况将会如此。」
「不!我绝不会任那种人胡作非为!凡是超出普及共和制方针的行径,都将由我等之手给予严正的取缔!」
「凭你一个人?……很遗憾,我实在不认为和你有志一同的人数量会比对齐欧卡现状心怀不满的人还多。刚才我也说过,你的思想是漂亮场面话,在大多数情况下,沉积在下方的混浊家伙会多得多。」
约翰低头紧咬嘴唇。被人从背后偷袭的经验太多,让他难以否定这番话。从那个表情察觉他的内心想法,伊库塔叹了口气。
「对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一样──比起这场战争,我反倒更担心战争打完后的事情。假设今后帝国经过某些事情灭亡,失去共同敌人的齐欧卡能保持不瓦解吗?由多民族组成的共和制国家齐欧卡,在现阶段达成了那么紧密的团结吗?」
「……!……」
「你问我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唉,表面上的理由就是这一点。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完成度,不足以让我信赖到托付我方的未来。既然如此,就暂时靠自己想办法喽。改革制度总会有些好转,你们在这段期间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善。」
听到这番话,约翰重振说服的决心──如同养父所说的,跟此人绝非完全没得谈。最后的一句话,可以看成对方对于齐欧卡残留的期待。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