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归宿的事情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那天运气不好,回宿舍时和大桥老师撞了个正着。
前天,不知怎得就是觉得很累,和广美小姐一起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已经早上六点多了。虽然赶紧让广美小姐把车开出来把我送到宿舍,但等我下了车走在前往宿舍的坡道上时,身后忽然有人叫我。
“松永,你在干嘛呢?”
我慌张地回过头,大桥正推着自行车站在我身后,他身上穿着棒球服。大桥是棒球社的顾问,为了参加晨练他比其他老师来得要早。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只要随便装个傻,说不定就可以免遭停学的处罚了。我只不过是早上走在去宿舍的路上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昨晚在外过夜。只要我咬定自己是早起散步,怎么着也能说得过去。
但我那时还没睡清醒,脑子转不动,又猝不及防地和老师撞个正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啊……”
我拼了命也就只挤出这么个字。大桥向我走近,追问道:
“你难不成昨晚没回宿舍?”
我当时慌了神,没反应过来就老实地向他低头认错了。
“对,对不起。”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笨蛋。这之后的流程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一番风顺,我在第一节课开始前就被叫到了办公室,“无故外宿的行为是违反校规的”这种谁都知道的事跟我说个没完,最后还追问我是在哪里过夜的。这时候我自然不能说我住广美小姐家里了。要是说了的话,广美小姐可能要被追究责任。更重要的是,我才十七岁,却在和广美小姐交往,这件事情可不能让老师们知道。
“打工结束后,因为回来太麻烦所以就住网吧了。”
老实说,我不觉得老师他们真就信了我的谎言。但是,他们并没有揭穿我,这么一想,也许是因为我老实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可能是他们见我已经认罪,就没必要再追究下去了。
最后,我被罚停学一周。除此之外还要写检讨,并且在停学结束后要打扫一周教职工厕所。
不过,虽说是停学,但毕竟我是住宿舍的,也不是完全隔绝在学校之外。吃饭的时候还是能和同级生还有学弟学妹们碰面的。
“我听说了哦,学长。”
在我收到停学通知的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武田特地坐到了我对面的位子。
“听说你被停学了是吗?”
看样子这事已经在二年级生之间传开了。虽然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新闻,但在这全日制住宿的学校里,关于学生品行的传闻传得意外的快。
“是喽。”
我夹住当日配菜里的炸鸡排回答道。没想到他忽然来了一句:
“难不成,你去那个比你年龄大的女朋友家住的事被发现了?”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我正准备往嘴里送的炸鸡排一不小心掉到了桌子上。
“你给我打住……”
我一边抱怨一边环顾四周,篮球部的桂就坐我们旁边那桌,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和篮球部那帮人关系不是很好,虽然之前没怎么说过话,但毕竟是同一年级的互相之间也都认得。刚才的对话该不会被他听到了吧,我赶紧把脸往武田那凑过去。
“你声音太大了,笨蛋。”
我责备了他一句。但是武田一点儿做错事的态度都没有,还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唉?在这里说没什么的吧。”
虽然宿舍这边确实没有老师,但要是谁听见了这事可能会被传出去。
“行了你给我闭嘴。不要再多话了。”
我再度发出警告,武田绷着个脸把嘴闭上了。我心想你至于吗,不爽的应该是我才对啊。安静地吃了会儿饭后,武田忽然又旧事重提。
“你是怎么跟老师说的?虽然听说你被停学了,但是理由还没人知道呢。”
他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吧,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
“嫌打工结束后回来太麻烦,就在网吧过夜了。”
“是嘛,用这种理由混过去的啊?”
“什么混过去的,事实就是事实。”
“真——的?”
看他这样子明摆着就是不信。是我傻了把广美小姐的事告诉了他。那时候也是,我咋就不装个傻糊弄过去呢。看来我是真的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虽然现在让他打住也很简单,但这么做的话会让他觉得我是做贼心虚。如此一来武田会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测,把去网吧过夜当成是我信口胡诌的。这样估计他又要追着我问还做了什么事。
还是别再多嘴了。我吃完了饭,跟武田说了一句“拜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了眼扔在床边的手机,广美小姐又发来了消息。
“真的对不起,给四郎君添麻烦了”
“没事吧?要是有什么事把我说出来也可以”
“不过,要是四郎君被退学了我也会照顾你的”
午后我发消息将这件事告诉了广美小姐,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她还想打电话过来,但我说现在毕竟还是停学期间,还是不要打电话的好。要是和广美小姐的对话被谁听到了,那就真的危险了。听说在停学期间,偶尔会有教师出其不意地来个巡视以检查学生是否确实在房间里反省。说不定他们会放轻脚步走过来,贴在我房间门前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没事的,反正我不打算上大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比起这个,这周我没法去打工了,抱歉。”
我花了点儿时间编辑了这条信息,将其发给广美小姐。
“打工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搞定的,没事的”
广美小姐的回复让我稍微放心了一些,但当我刚把手机放到一边时,铃声立刻就响了。又是广美小姐吗,我拿起手机一看,身体立刻僵住了。
手机画面上显示着“妈妈”。
“……喂。”
我战战兢兢地接通电话,母亲急切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喂喂!你犯了什么事啊!”
“什么…额,就是,无故在外留宿了。”
关于我的停学问题,虽然教师已经事前告知过我会向家里人通知,但没想到当天母亲就打电话过来了。
“无故在外留宿,怎么回事?你在哪儿留宿了?”
“打完工回去的时候,觉得回宿舍太麻烦……就在网吧过夜了,然后这事儿被发现了。”
和武田那时一样,听了我这话,母亲似乎也很扫兴。
“什么啊,就这么点儿小事啊。”
接着她又说。
“听说你被停学,我还以为你打架或是把别人给捅了呢。”
居然这么说,我忍不住思考母亲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才不会打架呢……能打谁啊。”
“说是这么说,人一旦生起气来,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爸以前工作的时候好像还把入职比他晚的同事的胳膊给弄断了。”
这事儿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胳膊!?弄断了?”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母亲叹了口气。
“是啊……那时候可麻烦了。又是给人道歉,又是去探望的。”
只做了这些就把事情摆平了?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伤人案件啊。我惊得目瞪口呆,母亲又继续说道。
“总之,只是在外留宿这种错误倒还好。毕竟也没给别人添麻烦。但是,违反校规这是事实,你上学的时候可老实点儿。”
“嗯,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好。那么,要说的事情就这些了。”
说完,母亲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苦口婆心地念叨“不要成为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真的,只要遵守这条规则,其他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不会过问。
真是和未来的家庭状况相差甚远啊。
未来离开之前也受到了停学处分。关于这件事,我至今仍时不时地想起。但后来才明白,未来某种意义上通过停学而获得了自由。未来的停学让其父母感到丢脸,还狠狠地责备了未来。然后未来借此说服父母接受自己高中退学。既然已经有了一道伤疤,那也就不在乎第二道和第三道了。
我自认为自己以往的家庭生活很是压抑,但最近我开始觉得,未来一直以来,应该生活在远比我压抑的环境之中。未来的父母一直不肯接受未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问题,甚至还要求自己的孩子完美。身体是女性精神上确实男性,单是这一事实,未来就不得不承受着各种痛苦活到现在,但他们竟还要求未来做个“好孩子”。
比起未来,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要是我这么说的话,未来一定会对生气地说:“用不着你来可怜我”。
在和母亲通过电话后,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写起了检讨书。这种东西,说实话我觉得完全没有意义。真的会有人真心悔过然后去写检讨吗。
校规明文禁止无故在外留宿,但我于6月12日,从打工的饭店回校时,路上去网吧
歇脚,之后在那里过了一夜。现在,我对这一轻率的行为深表反省——
写下的这些字连一张稿纸都没填满。老师告诉我检讨书要写五张纸,这可真是麻烦。
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以写的呢。把我反省的过程写成流水账拖够四页纸?想想都觉得痛苦。真心反省的话倒还有得写,但我现在只不过是在为了应付学校才写的这篇检讨书。就算想表达自己悔过的心情,也写不出那么多话啊。
那么,还是把外宿前的经过多少写写凑几行字吧。我把稿纸撕掉,揉成一团,重新开始写检讨书。
本人,松永四郎,明知九十九学院校规第三十六条规定「禁止无故在外过夜」,但于6月12日,从兼职打工的什锦烧店「NANMU」回校途中,错过了回寝室的公交车,又不想徒步返回,于是在西广岛站前的网吧「PAPAIYA」支付了包夜费980日元,并在那休息了一晚——
虽说篇幅稍微增加了些,但没我想得那么多,还是连一张纸都写不满。这下真的完蛋了。还得重新写,于是我又把稿纸揉成了一团,但又没心情立刻开始重写。因为是手写的,像刚才那样动不动重写的话效率太低了。
没办法我只能打开手机的笔记功能,在上面打草稿,奈何智能手机的输入法对我来说很不友好,这么做也挺花时间的。
就这样下午差不多鏖战了三个小时,我越来越觉得麻烦,最后念叨了句“算了不干了,今天就这样得了”,我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的熟人里没有受到过停学处分的,就算想打听检讨书该怎么写都没处问。要是未来还在就好了。那家伙被停学的时候,应该也写过检讨书。那家伙既精明,脑子又好使,肯定随便胡编乱造些东西就能噌噌写满五张纸。
要是未来还在的话,应该会拿我现在的境况跟我开开玩笑。
要是未来还在的话……
想着想着,寂寞之情忽然涌上心头。明明自从未来离开以后,我就没再有过这种感受了。和广美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再渴求过未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和广美小姐分开了,暂时不能见面。突然间,心中对未来的思念不断涌现,险些将我压垮。曾经心中所怀有的对未来的那份感情本已渐渐熄灭,但残留的点点星火,如今又慢慢地燃烧起来。正因为一直未曾熄灭,这股复燃的火焰,无比强烈。
我蹲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说我不想见未来,那肯定是假的。我没办法否定这一点。但我是作为未来的挚友而想见未来。应该,是这样的。我现在有广美小姐。我深爱着她。
对未来的思念不断在脑海中闪现,为了将其抹去,我将这些话语不断沉积在心中。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打电话来的是老爸。他总是不顾我这边的情况如何忽然联系我,但唯独这次我由衷地感激他。
“听说你被停学了?”
刚接起电话,就听到他用欢快的语气向我问道。
“是啊。”
“我从你妈那听说的,原因是无故外宿来着?太逊了吧。反正都是停学也不整点儿大的。”
不但没有责备儿子受到了停学处分,甚至还说出这种话来。这个爹果然是脑子里缺了根儿筋。
“整点儿大的,怎么整?要我搞个恐怖袭击吗?还是说只要我杀个人,你就会表扬我?”
我无奈地说道,父亲嗤笑了一声。
“不用不用,那样的话爸爸我不是要被追责吗。”
什么爸爸啊。他这装模做样说话方式让我不由得叹息一声,老爸笑了。
“开玩笑,开玩笑的。反正就是,跟女人有关的那回事吧。我是想你小子有出息了啊,就打电话过来夸夸你。”
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真心的。
“……对方是广美小姐。”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是因为对父亲的散漫感到不耐烦吗,又或者,也许我是为了抹除几个小时前盘桓在我心中的,那个未来的影子。
“唉?谁啊?”
他反问道。
“广美小姐啊,楠木广美。你过去的情人啊。”
我向他仔细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让他想起来。
“啊啊,是她啊,这样啊。呃……等等,你们已经做过了?”
真是稀奇啊,难得听到他发出意外的声音。这让我稍稍得意起来。
“做过了。”
我立刻回答。他再次“唉”了一声,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你啊,现在生活很不检点嘛……”
“你也好意思说!”
我怒吼道。但是,并不是打心底里觉得愤怒。老爸他就是这么个人。自我上高中以来,和他接触的机会比以前多了,自然也习惯了。
“啊,抱歉……说的是啊。我倒是没资格拿这个说你。不过,这也不错,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人还挺好的不是吗。”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到他夸赞广美小姐。去年,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广美小姐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是啊,她人很好。”
之后他没有吭声。感觉他是在想该说些什么,这可真是很少见。我还以为他会作为父亲说些什么道理,结果他说出口的话让人难以置信。
“这件事情,我可以在酒会上和人提吗?”
“别把我的事情当下酒菜啊!别人听了的话会败兴的吧!”
“唉—……不会吧?这么有意思的事可不多见啊。最近,酒会上聊的话都俗套起来了……我还想着你这故事来得正好呢。”
这可真是个人渣。不过,他倒不是个卑鄙小人。比起用花言巧语从女人那骗钱,或者是向独居的老人推销高价的壶具这些,老爸渣的程度还能说得过去。我的想法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越来越像他了。
“好吧,既然你说了不行,那就算了。还有什么事吗?”
他似乎是打算挂电话了,我向他问道:
“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刚才,我和妈打过电话了。”
“嗯。”
“她说你以前把人胳膊弄断了,这事是真的吗?”
“是啊。”
父亲干脆地认了罪。
“真亏你没被抓起来啊……”
我无奈地说了一句,老爸则说“不是不是”,接着他开始解释。
“虽然确实是骨折了,但那是事故,笨蛋。我们扳手腕进行到高潮阶段的时候,不小心把他胳膊掰骨折了。因为我们都有健身,所以难分胜负。我就稍微扭了一下,他就粉碎性骨折了,可真菜。”
这真的是事故吗?我不清楚。总之似乎是没惊动警察。
“总之,你也当心别骨折了。拜拜。”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估计今天,他就会把我和广美小姐的事情当作八卦讲给到他工作室开酒会的人们听。别看他嘴上答应了不说出去,但在这一点上我可信不过他。他是只要当时觉得有意思就会食言的男人。不过,跟他聚在一块儿的估计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应该只会把这事当成个乐子吧。
回过神来,未来已经从我的脑海中淡去了。真是惊人。没想到那个老爸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没过多久,老爸发来了一条消息。
“你可对她好点儿”
说的是广美小姐吧。他发这条消息的含义是什么,我无从得知。但是,我心中萌生出这么个想法:也许老爸也曾以自己的方式,爱过广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