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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僵尸咬到之后有什么变化?这样的疑问,很快就被我拋到脑后了。第一次以僵尸患者身分搭上的爆满列车,依然拥挤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也曾经期待过在大学校地内会有某人来跟我攀谈,但是一次都没发生过。
我还是坐在大讲堂的老位置,中央附近靠窗的位子。身旁的白石也跟平常一样,毫无防备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本来有想过要咬他一口,不过,跟位在废弃医院的流浪僵尸不同,我是受过正规治疗的僵尸患者,就只会自己逐渐腐烂,不具备能够拉别人来陪葬的感染力。
当讲师拿著粉笔在写板书的时候,我听到了关门声,于是将头转向走廊方向。
江奈小姐和我四目交接,但她就这样无视我,径自找了角落处的空位坐下,开始滑手机。
我想学长你应该已经知道,其实,江奈小姐留级了一年,而且又休学了一年。虽然年纪比我大,但却跟我同学年。这个必修科目也是如此,虽然选了,但是上次没拿到学分。如果问我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的话,那就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来上这堂课,照这样下去的话,今年几乎可以肯定又会留级吧。
咦,你这家伙,这种程度的关系就用绰号来称呼对方吗?距离感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考虑到学长可能会想这么说,愿意听我辩解的话,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想叫她〈江波学姐〉的喔。因为我希望能够自然地跟她道别,所以采取这种牵制的态度。……不过,江奈小姐是这么说的。
「不要加上学姐之类的称呼,很恶心。也不要叫我江波小姐,不想被这个姓绑住。不不不,名字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能叫。……白小姐?喔~在篮球场上有这类绰号吗,好啊好啊。……等一下,你那是从这个牛奶联想到的吧。我没有白色的要素,而且,这个称呼在现代社会很危险。……啊~嗯,那就用你刚才说的这个『江奈小姐』吧,其实我对这方面也并不是特别坚持。」
当然,这段话都是发生在那间咖啡厅的事。
这堂课结束后,江奈小姐擅自跟上了我与白石。
因为第二节课是空堂,所以我和白石一起前往社团大楼。
我们爬上楼梯,朝二楼深处走去。贴著各式各样社团、研究会标示的那扇门上,张贴在最醒目之处的那张纸,上面有著手写的〈文艺社〉字样。这张纸正是学长你为了宣称自己已经占据这间还有许多社团在使用的教室而贴上去的。
狭窄的室内放著一张长桌,四周杂乱地摆放著许多钢管椅。书架上有著积满灰尘的手工艺社、书法社,还有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社团之遗物。雕鴞的海报、慕夏的复制画,也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记得学长你一如往常地背对著窗户,正在阅读大部头的小说。还是那副宛如乡下饶舌歌手般邋遢模样的学长,看到跟著我们过来的江奈小姐之后眯起眼睛。
「那个人是?」
江奈小姐以手指著学长,如此询问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打发时间的我们。
对于江奈小姐来到文艺社之事丝毫不感怀疑的白石,边看周刊少年JUMP边做出回答。
「松尾学长,文艺社的社长。啊,我并不是社员喔。正确来说,这间社团教室是空著的。」
「喔~?他在生气吗?」
「今年被除籍了。因为学分不够的关系。」
听到我这么说,白石以不在乎的语气回应。
「听说打算在处分撤回之前都坚持沉默的样子。」
「抗议的对象是不是搞错啦?」
因为江奈小姐转头看了过来,所以我耸耸肩。
「学长喜欢的作家是远藤周作喔。」
「我才不喜欢他咧。」
学长间不容发的吐槽,让江奈小姐发出了「咦!」的惊叫声。
我知道学长你此刻正处于脸颊发烫的状态。
哎,放心吧,关于学长你立志成为作家的事,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
既然刚好讲到这个,趁现在插入一段道歉——学长,当社团教室里只有你跟我在的时候,你总是会拿出自己写的小说让我读,对吧?等我看完之后,你就会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十分认真地提出「怎么样?」的询问。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覆总是那一套。
——以静谧的文体描写深刻的故事。建构于渊博学识之上的耽美世界观。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试著去投新人奖如何?
学长你也总都回以「连初审都没过,真的搞不懂审查员在想什么」之类的话呢。
对于学长你让我读自己写的小说这件事,其实我并不会觉得很麻烦。学长那种一心想要成为小说家的态度,让那个时候的我相当羡慕,同时也感到嫉妒。所以才会每次都说出那套事先想好的感想,用这种方式来贬低学长的热情。
是的,嗯、关于这点,是我个人品行低劣……不过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
言归正传。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春奈的手帕。这要怎么办才好——脑中一直想著这种事。
白石把头凑过来,在那个发蜡的香味中压低音量说话。
「所以,这人是谁啊?」
「江奈小姐。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神经病啊。比我们大两岁,所以在法律上也不会有问题。」
「不好意思,我看不起那个人。」
「我全都听到啰~。」
虽然江奈小姐举起手说出这句话,不过白石彻底无视对方的发言,用下巴比了比桌上的手帕。
「废话少说,把那个交出来。把可能性托付给未来无可限量的我。」
我先是冷冷地瞪了白石一眼,接著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回手帕上。
「总之,我打算在交还这个的时候顺便向她告白。」
「你连对方的连络方式都还不知道吧?」
听到白石以感到傻眼般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江奈小姐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
「搞不好会因为同情而有一丝机会喔?」
白石嘲讽地一笑,「说自己是僵尸吗?这样子还真没办法拒绝耶。」
「给我滚出去,回家社的家伙……。」
我低声说出这句话后,社团教室内响起了「啪」的声响。
大力阖上书的学长,对我竖起了拇指,对吧?
「反正一样是死——就当成事前演习吧。」
虽然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不过校内还是有很多学生来来去去。彻底沉浸在逃避现实时间之中的我们,基本上都很闲。
白石、江奈小姐以及我,三个人并肩在长椅上坐下之后,没多久就看到抱著教科书、笔记本的春奈走出第四教学大楼。跟她在一起的是热舞社的那些人,也就是染了头发的现充型女生团体。
春奈去年找我讲话时的那种路人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染成棕色的头发烫成微微的波浪卷,服装也是一样,该说是有种闪闪发亮的感觉吗?总觉得应该散发著一股香气。
正和朋友们开心交谈的春奈没有注意到我们,就这样朝著有女子更衣室的体育馆方向离开了。
这时,白石开口说了句「她要走远了喔」。
「咦,哪个哪个?」
我没有理会正在东张西望的江奈小姐,站起身跟上春奈。
「阳泽同学!」
我开口一喊,春奈就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
这个瞬间,我感受到珍.奥斯汀笔下的恋爱之风吹过。以我们为中心,附近一带顿时变成英国乡间的辽阔草原景色。
总是十分开朗的春奈,即使在推特上也几乎都是积极正面的发言,不是那种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的个性。与其说她是「学生时代的女朋友」,不如说是「婚姻生活中的理想妻子」会更为贴切吧。长相没什么特徵,这也是一项优点。
然而,我还是难免会这么想——我真的喜欢春奈吗……?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没救了,草原彻底枯萎,世界也变回了一如往常的校园。
我把这种状况称为「费兹杰罗法则」。
浮现在脑海中的想像,在下个瞬间就变成了让人觉得已经褪色、陈腐的事物。
这个费兹杰罗法则,让我从小学生的时候就一直深感苦恼……哎,这个之后再提就可以了吧。
啊,手帕确实还给春奈了喔。
在这之后,我们移动到了社团大楼的屋顶上。
我背对白石与江奈小姐,拿著望远镜观看。
学长,你记得吗?这副望远镜,其实是去年鸟类研究会那个感觉像是神仙一样的会长留在社团教室里的东西。那个拋下「希望你们能够继承这个有著悠久历史的鸟类研究会」之类的话,自己跑去其他大学念研究所的人。学长,你说自己讨厌这种硬逼别人接受善意的家伙,于是运用获得的会长权限,把悠久的历史画下了句点吧?不想遭受他人怨恨的我,从陆续卖光鸟类图鉴的学长手上唯一死守下来的,就是这副望远镜。
望远镜的另一头是春奈与热舞社成员们正以教学大楼的玻璃为镜子,努力练习的光景。
相对于这群挥洒著闪耀青春的人,白石和江奈小姐则是正在炫耀各自的不幸。
「高中的时候,有人对我告白。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突然用LINE传来讯息,我拒绝之后,隔天就遭到孤立了。这根本就是恐怖攻击吧。」
「唔哇,好奢侈的烦恼。」
「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这类型的,其实往往就只是『喜欢大家都憧憬的白石』而已。别当模特儿了吧?」
「这可不行,没有比这个更轻松又好赚的打工了。」
现在这句话,真希望能让认真朝成为模特儿或演员之类的目标努力的人听听看哪。
「你看你看。」
江奈小姐把手机拿给了白石。……哎,虽然这段对话发生在我背后,不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还是会让人在意,对吧。
「……不是,你让我看这个是怎样?」白石这么说。
「这人就是我,前男友上传的。」
「色情报——」
对于欲言又止的白石,江奈小姐发出了彷佛毫不在意的笑声。
「就是色情报复呢。虽然被甩掉的人是我。」
「……你没能阻止他拍影片啊。」
「四十分钟的长片,藤堂你也可以过来看喔。」
「连告白都办不到的人就别去理他了。反正不用多久就会腐烂成……啊、藤堂!要是你这家伙现在马上从那里跳下去的话,搞不好还比较幸福?」
虽然白石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丝毫没有道德观念的话,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要是我呛回去的话,不就变成那两个人的同类了吗?
没错,就像是那两个人瞧不起我一样,我也同样轻视他们。
然后,我移动了望远镜的方向——开始俯瞰和春奈她们有著一大段距离,校园的另外一侧。
学长,你相信吗?水口他,居然用手机放音乐,一个人自己在那里跳舞喔。
「你已经没救了啦。不管再怎么哭喊,最后都还是会变得跟先前在废弃医院遇上的僵尸一样。到时我会送你上路,关键在于不要让手腕晃动。」
午休时间,餐厅。
由水口带头,我、白石,以及江奈小姐,各自托著餐盘在选配菜。
水口自顾自地继续说。
「就算你因为怨恨而咬我也是没用的啦,因为我已经打过疫苗了。」
「不,反正这个身体里面也已经没有TLC病毒了。」我如此坦承,「所谓的僵尸化,就是受到ID细胞侵蚀的结果,与其用咬的,不如直接揍下去。」
「那就是说你已经无法传染给别人啰?真悲哀~。」
江奈小姐发出嘲笑。热爱药物的她也早就接种了疫苗。
咂了一声,说出「这不是害我在医院白白浪费两个钟头了吗」的白石,似乎也施打过疫苗了。
付完钱之后,我们找了窗边的空位坐下。
水口一边啃著炸鸡块,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传单。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把传单在桌上摊开,上面用大字写著〈花轮祭〉。这是附近商店街举办的小规模祭典。
「为了留下最后的回忆,我们来参加这个吧。」
水口伸手指向的是记载于传单角落处,关于舞蹈大会的部分。
我原本想过不要理会水口,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
「那个,只有小孩子会参加喔。」
「这下就离优胜更近一步了哪。」
水口发出「嘿嘿」的笑声。
白石把传单拉到自己手边,仔细阅读。
「上面写说要四人以上,你有朋友吗?」
「所以我不是说过要留下最后的回忆了吗?这里刚好有四个人啊。」
水口依序指向我、白石,以及江奈小姐。第一次见到江奈小姐的水口,视线一和对方有交集就说了声「你好」,并且点头致意。虽然江奈小姐没有理会他,但水口似乎也丝毫不以为意。
「钓鱼研究会去年弄了个炒面摊位吧?轻音乐社则是魔术秀。因为一整个莫名其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照这样来看,今年春奈她们也会参加。我可是很擅长观察战况变化的喔。」
的确,这个〈花轮祭〉也获得了我们大学社团的协助。学长,你回想一下,鸟类研究会的那个神仙,不是也来找文艺社帮忙搭帐篷了吗?虽然学长你装病没来,而回家社的白石跟水口又认定不干自己的事,不过,我可是好好地连最后的清扫作业都做完了喔。
我先喝了一口茶之后才开口。
「水口,你早就退出橄榄球队了吧。」
「就算跳了舞,后悔也还是不会消失的喔。」白石耸耸肩。「水口,你该做的事只有一项——那就是捡垃圾,而且还得捡得比橄榄球队任何人都更多。只要能够在那些人的〈花轮祭〉例行公事中赢过他们,内心就会多少释怀一些。」
我喝光茶之后,把空纸杯放在水口的托盘上,大力对他点头。
「从现在开始就一点一点累积垃圾吧。」
水口像是感到傻眼似地垂下了肩膀。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死掉吗?最后来个什么永生难忘的回忆啦。」
水口这句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却让我想起了A小姐先前交付的回家功课。
——要是有什么没能说出口的心情、感情,要尽快坦白。
——有什么想做的事就不要害怕,大胆挑战。
——这是回家功课喔,藤堂同学。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不过,主治医师跟A小姐,似乎都想要尽可能让我选择安乐死的样子。他们彷佛在诱导我,试图让我认为自己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
可是,就像学长你看到的一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活蹦乱跳的。
而且,那还是给小孩子专用的舞蹈大会喔?大概只会让自己更加丢脸而已。
看到白石也已经开始滑手机,水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实在是……」水口转向江奈小姐,「拜托你也劝他们一下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锋,江奈小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咦,你打算参加吗?——我跟白石不约而同将注意力转到江奈小姐身上。
江奈小姐打开背包,从中取出装著药品的容器,就是类似口香糖塑胶瓶的那种东西。她把容器中的锭剂倒在桌面上,接著一一指向形状、颜色各自不同的诸多药物。
「乐复得、安立复、舒乐安定、立舒定、柔速瑞——你们几个,多半几年后就会不再联络,变得连彼此的近况都不知道了吧?这种应急的朋友家家酒、哈、实在很好笑。有那种闲功夫的话,就应该要像我一样,结交能够一生相伴的朋友。这些孩子绝对不会背叛我。绝、对、不、会。」
江奈小姐用手指逐一将锭剂弹出,一共三次。锭剂陆续滑过餐桌,来到我们眼前。
我、白石跟水口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开口。
「我们并不是朋友喔。」、「我们其实不是朋友。」、「……你在说谁?」
江奈小姐对我们投来了包含著无与伦比的悲伤、同情的视线。
没错,学长。我们之所以决定要参加舞蹈大会,其实就是因为江奈小姐表示她有意愿的关系。
◇
我遵守和主治医师的约定,乖乖地参加〈僵尸会〉。
老实说,一点都不有趣呢。不但会导致嗅觉麻痹,集会的方针又是一味地自我肯定,让我觉得像是彼此在互舔伤口,有种悲惨到极点的感觉。
不过,就算翘掉大学的课也不会有罪恶感,何况母亲也认同我这么做。
熬夜消化契诃夫的短篇作品集,然后放心一觉睡到中午过后才醒来的我,就像往常一样,在美也的病房里打发〈僵尸会〉开始之前的时间。
「关于香水,与其买希夫&珍娜,不如选库雷诺瓦。不但不会黏,香气能够持久,而且味道也不会太强。」
「OK,库雷诺瓦是吧。」
我照著美也的建议用手机做搜寻,随即大吃一惊。
「好贵!价钱是希夫&珍娜的两倍!」
「请放心,只要记得拿收据就可以领到补助金。」
是啊,来自经济相对不算宽裕,单亲母子家庭的我,之所以能够像这样经常跑医院,都要归功于国民们缴交的血汗税金。
「还有,最好也要随身携带手铐跟电击枪。」
这些东西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啊——虽然我不禁这么想,不过美也说完「啊,这个我来处理或许比较快」这句话就抢走了我的手机,陆续把商品放进购物车。
「这样一来,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就都凑齐了。」
「谢啦,美也,你帮了大忙。」
美也交还手机之后,我用母亲的信用卡结了帐。妈,你放心吧,好像可以领到补助金的样子——我如此安抚自己的内心。
我抬起头,视线跟流露出陶醉眼神的美也有了交集。
「……居然会对我看得著迷,你在这方面未免太缺乏经验啰。」
「咦、啊、不是那样的。……
啊、不是,我觉得藤堂先生很帅。」
看到我装出严肃的表情,美也发出天真无邪的「呵呵」笑声。
「真羡慕藤堂先生。我也想进大学就读呢。」
啊,这个叫美也的女孩,终于愿意接受自己的死亡了吗——我猜,学长你现在大概是这么想的,搞不好还连眼眶都泛起了泪光。
请你放心,美也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就会想要放弃的那种意志薄弱之人。虽然从外表无法想像,不过她的内心其实意外地坚强。
美也刚才的态度,似乎是因为朋友没来探病而感到寂寞的样子。
她并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因为觉得大家大概都忙著准备考高中,所以自己对朋友们表示,可以不用来探病了。
因为我对这样的美也说起了已经决定要参加舞蹈大会的事,害她想起了世上还有「朋友」这回事。
「大学生不是非常自由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像是开车去远方兜风,或者是出国旅行之类的。」
「你外国电影看太多了。在大学是交不到朋友的喔,对于结交朋友来说,大学生已经太老了。」
「可是,藤堂先生身边不是有许多很棒的朋友吗?像是去废弃医院找僵尸之类的。而且,这次又是大家要一起参加舞蹈大会,对吧?真的很让我羡慕。」
「那些人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啦。」
「明明都用俊子当待机画面了耶?」
美也看过了我手机的桌布。用来当桌布的照片之中,有著我跟高中时的几个朋友,以及身穿绿色布偶装的俊子——高三那年,我跟篮球队的队友们去仙台毕业旅行时拍下的。篮球队的这些人,似乎被误认成白石、水口还有学长你了,真是可怜。
啊,所谓的「俊子」,是源自于毛豆麻糬的吉祥物。希望学长你能稍微记住这件事,因为之后还会再提到。
「这些人是我高中时的朋友。」
我让美也看了LINE的好友栏位。最近的讯息全都是来自国中、高中时的朋友,因为我变成僵尸这件事能够成为话题的关系。不但官方帐号的新闻讯息很啰嗦,加上又有IRZ传来的新闻,所以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的群组得要往下卷动好一段时间才能找得到。
「我不是提过一个叫水口的吗?这家伙,到去年都还是橄榄球队的成员。以运动绩优生资格入学,受到期待的新人。背号也是安定的『3』号。不过,某天弄断了大腿骨……。在大学里,自己的容身之地是最重要的。因为不像高中那样有明确的班级,所以得自己找到可以待得下去的地方才行。退出橄榄球队的水口,因为失去了容身之地而跑到文艺社社团教室来寄生。白石跟江奈小姐也是这样。大家之所以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当朋友,单纯只是因为,除了社团教室之外就无处可去了而已。」
「……就像是小学的打扫区域之类的?」
「等到专题讲座开始之后,不管是白石或水口,都不会再到社团教室来了吧。」
我将美也归还的手机收进口袋。
「我一开始也相信在大学里能够遇见一辈子的朋友,不过,现实就是这么回事。」
美也的眉毛揪成八字形,以像是在认真思考的表情一再点头。她喝了一口红豆汤,以下定决心般的语气开口。
「我会在三天后出院。」
「这样很棒啊,比较容易邀请朋友了。」
「是的,其实也已经约好了。大家一起来烤肉喔,烤肉。」
「地点是荒川?还是多摩川?」
「很遗憾,在我家庭院。」
在这个瞬间,我对于所谓「社会阶级的落差」是怎么回事,有了深刻的体会。
美也翻找了病床旁的柜子一阵子,取出一把钥匙,将它交给我。
「这是我家的钥匙。」
她会邀请我去参加烤肉吗——如果说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期待,那就是在骗人。
「这个其实是先前交给一之濑小姐的,不过她还给我了。」
「一之濑小姐?」
「在藤堂先生之前跟我约定的人。」
啊,我可没忘记自己跟美也订下的鲜血契约喔。
那么,这孩子杀掉了一之濑吗?……学长你应该正在这么想吧。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这种事终究不适合追根究柢嘛。
我说了句「OK,交给我吧」,把钥匙放进口袋。……嗯,这只是希望能让美也放心而已。
当天的〈僵尸会〉,变成了庆祝美也出院的宴会。
从某处搬来的钢琴,在充满薄荷味道的空间中,演奏著明朗快活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让音符轻快跳动的演奏者,正是美也本人。
美也的父母亲分别坐在爱女两侧。因为美也已经没有脚,所以需要美也爸爸跟美也妈妈帮忙踩钢琴的踏板。
演奏结束之后,僵尸患者们给予热烈的鼓掌与喝采。
美也笑得十分开心。即使美也爸爸轻抚她的头,美也妈妈摸著她的背,她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样子。甚至还展现出一种引以为傲的感觉,逐一看向参加者们的脸。
我和转过身来的美也四目交接。
美也以志得意满的表情抬起了下巴。
我也尽全力拍手了喔。毕竟今天是美也难得的演奏会,不想把气氛搞砸。
不过,美也的父母亲让我觉得有点眼熟。学长你回想一下,我第一次来这间医院的时候不是提过,有一对正在争执的探病夫妇吗?那对夫妇,其实就是美也爸爸跟美也妈妈。
从左右两侧支撑著美也的星宫夫妻,让我联想到母亲。
撞击小便斗的尿液,弹到了学长的鞋子上。
「试著依序背出山手线电车各站的名字吧?不管是上行或下行都可以。」旁边同样正在小解的学长,看向我之后眯起眼睛。「……我说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脚张那么开啊?有点恶心喔?」
我想学长你应该颇为苦恼吧,觉得我不够尊重他人。
没错,那天晚上,其实就是美也出院的庆祝会结束之后。我之所以会带著薄荷香气就是这个原因,刻意张开双腿也不是为了避免弄脏球鞋,而是想藉此对美也失去的肢体致敬。
约好在门前仲町站碰面的我们,踩著学长你的滑板,滑过运河河畔的休闲步道,对吧?一边让夜风降低体温,一边在便利商店补充水分,只要看到公厕就去排放一下体内的废物。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这间公厕——丰洲公园的厕所。
「学长你还没小便过的车站,大概就只剩下田町了吧……啊、还有御徒町。」
「我的山手线计画,最后一站是东京喔,所以是刻意留到最后的。」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听过这样的话——对于正在这么想的我,学长你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对吧?
「这下子,受到山手线所围绕的世界就是属于我的了。像是国会、皇居等等,掌控日本运作的建筑物,大致上都在这个范围内吧?全都变成我的——周末联谊、不问年龄。来的是离婚四次的女大龄、今年贵庚五十四、希望再婚、真让人悔恨。副餐接二连三点不停。」
「所谓的FREE STYLE,包含著那人的真心话」、「我才不写什么大纲喔?精心规划的小说哪有真实性?」——学长,你经常把这类话挂在嘴上吧。
「不过,最后应该还是付诸流水了吧?」
「你知道为什么带狗外出散步的饲主会拿著宝特瓶吗?不会把小便付诸流水的,大概只有猫而已啦。」
学长解放完之后就拿出手机,点开地图应用程式,对丰洲公园的厕所加上了新的记号。看到地图上满满的标示点,学长露出奸诈的笑容。
「要不要只改变山手线车站的颜色呢……嗯?有什么事吗?」
「不、没事啊……。」
「别吓人啦。毕竟你是僵尸,拜托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意识喔。像刚才那样默默地盯著别人看,真的很恐怖……。」
像是要补充失去的水分般,学长喝光了500CC的瓶装绿茶。
「好,到下一间公厕去吧。」
「我已经尿不出来了喔。」
「想办法尿啊。」学长用下巴指了指我的饮料,「快点把那个喝完。」
离开厕所后,我们走下阶梯,再度站上滑板,在带有泥臭味的海风推送之下,滑过休闲步道。
一边跟著完全没有目的地的学长,一边仰望夜空的我,内心是这么想的:
结果,还是没能开口邀学长你参加舞蹈大会呢。
◇
因为江奈小姐发布了召集令,于是我、白石、水口在有喷泉的公园集合。
我们参考影片网站上的偶像团体练舞短片,用手机播放音乐,练习准备要在〈花轮祭〉中跳的舞。
老实说,我一度很想死。身为提议者的水口跟江奈小姐还算是满认真的,不过,我跟白石则是一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的表情,面面相觑。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路过的人们几乎都没有投以太多关注。除了我们之外,其
实还有相当多组团体在练习跳舞。路人们大概也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当成是这种景色的一部分了吧。江奈小姐之所以刻意选择这处离大学有一段距离的公园,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然后呢,真的很奇妙,可以感觉到羞耻心从身体里消失了。
嗯,不过舞技并没有随之进步就是了。
「不行不行不行!」
江奈小姐关掉音乐,依序指向我、白石、水口。
「酒醉者!木头人!健康体操!」
在这些非常贴切的比喻之后,江奈小姐双手插腰,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首先还是得从掌握节奏开始吧。」
第一次踏入夜店的感想是,比我原本预期的还更让人愉快。总觉得像是夜晚的游乐园一样,脚步自然地变轻许多。
在江奈小姐的率领下,我们踏进了舞池。
「现在是PARTY TIME!」
足以撼动身体的轰然巨响。持续乱扫的聚光灯。干扰视觉的闪光。阻断视野的烟雾。汗水与香水混合而成的气味。
当然,未成年的我们无法参加彻夜公演,这是以造访日本的有名DJ为主角的白天场。
哎,夜店的氛围,在电影里就看过很多次了。除了人之外还是人,人山人海。轮到外国DJ时,场中挤到脚都几乎快要没地方可站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可以尽量伸出咸猪手了呢。不过,下流的心情马上就被808KICK给踹走了。
这让我了解到,不管是现充、文青、读者模特儿还是汗臭男,一旦踏入舞池之后,其实都是一样的。还有,神经病也是。
等到舞池大致恢复平静后,我和表示口渴的江奈小姐一起去买饮料。回到主厅的我们,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望著依然流连在下方舞池之中的白石与水口。
虽然我拚命不让大家察觉,不过,当江奈小姐喝著鸡尾酒的时候,其实我正处于轻度的晕眩之中。突如其来的倦怠感让我感到想吐,光是帅气地摇晃著手中的柳橙汁就已经得要用尽全力了。
所以,我没听清楚江奈小姐在说什么。不,坦白说,我根本没在听。她突然开始提起关于恋爱的话题,即使是我也不由得有点混乱。我装出因为室内过于嘈杂而没听到的样子,重新问了一次,她随即把脸凑了上来。说来难为情,不过,江奈小姐在缤纷灯光照耀之下的细嫩脸颊,让我有点心动。
「或许我的确可以算是神经病,不过并不是跟任何人都会上床的。对象也都是当时交往的人,虽然也有顺序颠倒过来的情况,不过这根本不重要吧?别浪费时间去想这些了。」
「……可是,你刚才说三个人……」
「什么?」
把耳朵靠过来的江奈小姐,似乎没什么酒量的样子。我觉得把脸靠过去就会输给她,所以改成提高音量。
「你刚才说,三个人……」
「这个啊。反正又不是说要结婚,只是交往程度的话,没有必要表明彼此的意志吧?期间也是这样啊,有时是三个月或半年,也有在泡面泡好的短暂时间内就决定的情况。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人的自尊心似乎相当高——我只了解到这一点。
我拋出了在心里一直想问个清楚的疑惑。
「为什么说要参加舞蹈大会?」
「因为没事做。」
江奈小姐俯瞰著在舞池中舞动的白石与水口。
「那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吧?」
这时,小鼓的滚奏与升起音效逐渐收拢,DJ身后的画面映出〈与僵尸并行〉的影像。
那个留著胡子的肥胖知识份子,对著舞池中的人们这么说。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接下来就是BIG ROOM类型乐团以四下踩法开场,舞池中顿时爆发出欢呼声。
在最显眼的大画面中,动画风格的僵尸与人类,正手牵著手在跳舞。
由这位外国DJ制作,名为〈与僵尸并行〉的曲子,打进了舞曲排行榜的第三名。
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下载了〈与僵尸并行〉。
学长,你之后也不妨听听看喔。因为这次夜店体验而迷上电子舞曲的藤堂翔,在此大力推荐。
「那个倦怠感并不是药的副作用。看这块黑色的部分,你的肺已经开始腐烂了。」
身穿白衣的主治医师边指著X光片边这么说。
在诊间中相邻而坐的我和母亲微微点头。
「藤堂先生的变异型白血球,似乎是从内脏开始吃起的类型。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或许有机会不必切断手或脚喔。」
虽然主治医师的这段话应该是想要缓和气氛,不过,母亲却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用无比深刻的态度探出身子询问医师。
「能够治得好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过分,对吧。主治医师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连我都忍不住要感到同情了。
那么,读到这里,学长你应该会想要上网查查看,出没于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是什么来历了吧。对啊,美也不是提过,有个叫做一之濑一乃小姐的人物吗?你大概会想,或许一之濑小姐就是那个僵尸。
很遗憾,我就只是淡然地逐一记下事实而已。如果学长你当成推理小说来思考,导致灰色脑细胞运用过度的话,在此道歉。
从结论来说,在废弃医院的僵尸是名叫河合爱的二十八岁女性。她与朋友去越南旅行时,遭到带有TLC病毒的蚊子叮咬而变成了僵尸。
说起来,包括我在内,会来这间医院的僵尸们,全都已经打过抗体了不是?之所以需要驱逐体内与僵尸化无关的TLC病毒,目的是为了防止二次感染。如果在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是一之濑小姐,那么我也就不会变成僵尸了。
不过,关于一之濑小姐,〈僵尸会〉的参加者与A小姐,异口同声这么说。
——不认识她。
……这样吊人胃口也不是办法。实际上,我也的确在这时试著开口问了主治医师。
「请问一之濑一乃小姐是什么人?」
被母亲问得走投无路的主治医师,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之濑小姐曾经是本医院的患者,不过现在不在这里。」
「……已经遭到某人杀害之类的?」
「或许吧。」
主治医师说完这句话后察觉到我母亲的视线,急忙摇摇手。
「只是无法否定这样的可能性而已。她失踪了。在自家疗养的期间,某次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
「也就是下落不明?」
主治医师深深地点头。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大脑皮质已经开始腐败了。到这个时候,她应该连自己是谁都早就不知道了吧。但是,始终没有收到发现遗体的消息。不知她是碰上了僵尸狩猎者,还是现在依然在某处继续腐烂……」
虽然我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不过,脑中一角同时也蒙上了沉重的阴影。
学长你想想,僵尸的死因有百分之九十八是自杀,剩下的百分之二是他杀,对吧?不过,这些都只是经过确认的,像一之濑小姐这种最后去向无法确认的僵尸,世界各地应该多得数不清才是。这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的未知死法,搞不好就是我未来的命运。
而且,那可能不是死亡,或许将会是更加不同的情况。
这似乎就是「不认识她」的真相。对于僵尸患者来说,一之濑小姐是大家不怎么想提起的人物。
主治医师以正面面对我,直视我的双眼,然后开口。
「有好好遵守约定吗?」
「总之还算有吧。我准时参加〈僵尸会〉,而且也没忘记安乐死的事。」
「这样就好。希望你一直到最后都还是个〈人类〉。」
一离开诊间,母亲她就抱住我,说出「对不起,翔」这句话。只要跟母亲她一起来医院,多半就无法避免这宛如仪式般的片刻吧。
学长,我想你也知道,安乐死必须要获得当事人的同意才能进行。
就这样,时间终于来到〈花轮祭〉的前一天了。将会进入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夜晚……。
我知道,学长你一定觉得根本不重要,对吧?白石、水口,甚至是江奈小姐,大家全都表示不在意那晚发生的事嘛。
然而,那一晚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