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第四堂课结束后,我跟白石、水口一同走向社团大楼。

当时,我们心里想的都是江奈小姐在午休时间传来的讯息。

「头发呢?」

水口的嘴角比平常抿得更紧,以潇洒的态度如此询问。

「听说迟早会开始掉的样子,因为毛根也会逐渐腐烂。」

「味道呢?」

白石似乎也没能完全掩饰住内心的动摇,声音有些沙哑。

「我已经买了库雷诺瓦的香水。虽然希夫&珍娜比较便宜,但是也比较黏,而且又不持久。香水果然还是推荐选库雷诺瓦。」

对于江奈小姐的邮件,他们两个人似乎各自因为不同理由而感到坐立不安。

咦,我吗?哎,虽然我也有点坐立不安,不过原因并不是江奈小姐,而是学长你寄来的邮件。

——你看见真相了吗?

学长的这封邮件,应该是表示你把新完成的小说带到社团来了吧?

没错,走向社团大楼的途中,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打发白石跟水口回家。这是攸关学长你自尊心的问题。

然而,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到社团大楼了……。

我一停下脚步,白石和水口就也像是期待已久似地,跟著停了下来。

水口咳了一声,搔搔头。

「这样说来,江奈小姐说要举行前夜祭,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去的话会很恐怖吧。」白石以手指拨弄用发蜡整理得很有型的发梢,「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水口哼出听来很蠢的一声「唔」。

「那么,大家就各自先回家一趟吧。我想先冲个澡。你们两个最好也先把身体洗乾净喔。」

听说,男人想到色色的事情时,智商就会变得跟红毛猩猩差不多。以一脸酷样对我们挥手的水口,离开时的反应几乎完全符合教科书上的记载。

跟我对上眼的白石,紧张程度不下于与族群失散的瞪羚。

「我们去买防抢道具吧。没人知道喝醉酒的神经病会做出什么事,我是说真的。」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电击枪了。」

相隔一瞬间之后,白石鼓起了腮帮子。

「……啊,今天是文艺社的聚会吗。」

我想学长你的脸大概正在发红,所以要先声明——我并没有告诉白石。似乎是偶尔设法引他们远离社团教室的举动,让白石察觉到了很多事的样子。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买催泪喷雾之类的东西了。绝对不要忘记带电击枪喔。要是让她自杀的话,我们的人生也就跟著玩完了。可别忘记『保护责任』这个词喔。」

我对著远去的白石挥手,接著走进社团大楼。

从楼梯上到二楼,打开了文艺社非法占用的社团教室门。

学长你在窗边看书。江奈小姐则是坐在钢管椅上滑手机。

压倒性的寂静,感觉连心跳声听来都会像是噪音的静谧。

「……啊,我忘记去上厕所了。」

「我也一起去吧。」

学长你说完就站起身,跟我一起到一楼的男厕去了,对吧。我们找了间厕所,锁上门,在里头面对面蹲下。我在读学长的原稿,而学长你好像是在读汤玛斯.沃尔夫的《你再也无法回家》吧。

「怎么样?」

「以静谧的文体描写深刻的故事。建构于渊博学识之上……不必每次都特地印出来,改用档案方式怎么样?在网路上开共享之类的。」

「没有质量的事物就缺少真实性。熟知大海的老人,手掌总是非常厚实的吧。」

「学长,你不觉得世上有些东西正是因为无法碰触,所以才尊贵的吗?」

学长像是嘲笑似地哼了一声,再次将视线投向书本。

「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还是会参加吧。毕竟江奈小姐表示有意参加,水口也送出了参加申请,而且白石也说会参加啦。只有我不去的话,这样未免说不过去。」

「不过,你这家伙其实并不想参与吧?」

不愧是学长,确实看出了真相。

「等一下要去江奈小姐家举行前夜祭,剩下的我有空再看啰。」我把学长的原稿收进背包。「学长你要来吗?」

「不用了。」

「我会转告她的,先走一步啰。」

我宛如逃跑般地离开了男厕。

我和依然在社团教室等候的江奈小姐一起离开,前往她的住处。

江奈小姐所住的公寓位在练马站附近,跟千川通反方向的住宅区里。

在超市买好酒跟零嘴的我们,在江奈小姐的房间内闲聊,早一步开始进行只有两个人的前夜祭。我坐在闻起来很香的坐垫上,江奈小姐则是躺在床上。……不好意思,这时并没有发生学长你可能在期待的场面。进入第2期的我,早就失去了性欲。

「水口在期待,以为自己搞不好有机会喔。白石则是怀有戒心,担心自己会死在江奈小姐你手上。另外也担心你会自杀,害我们被追究保护责任之类的。」

江奈小姐拿著洋芋片送往口中的手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向我。

「藤堂,你绝对没交过女朋友吧。就这样在生物学上没办法办事的情况下死掉也无所谓吗?」

「这算是淘汰吧。无法将自己的DNA流传下去的人也不是只有我而已,人类就是像这样持续进化的。」

「虽然我不打算帮你生小孩……?」

对于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江奈小姐,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而且,她的样子看来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似乎是相当认真的。

我难免有一瞬间的犹豫。这是因为,即使没有性欲,江奈小姐其实还是相当可爱的。

「……为什么你会想死?」

「在这种地方还想继续活下去才是最难以理解的吧。」

原来如此。这个狭窄的单人房,的确是差劲到极点。地毯上积满毛发与尘埃,角落处还有一具将电线缠绕起来的烫发发卷。无数衣物从门完全没关的衣柜中慵懒地探出头来,无法支撑自身重量的就直接堆在地上。

「跟我怀有的绝望比起来,尼采窥探的深渊,大概就只到脚踝的高度吧。我是不是也该去哪里找个僵尸呢……」

这时,我有股冲动,想要把这个房间全部好好整理一番。因为走廊上正好摆了具以吸力为号召的吸尘器。学长你想想,其实江奈小姐也不过就是个懒得动手做事,只想轻松过日子的人吧?因为觉得整理很麻烦而利用自虐来逃避的她,让我感到嫉妒,同时也有点羡慕。

不过,门铃在这时响起,看到姗姗来迟的白石跟水口之后,我马上就忘记了这件事。

宛如现充般,拿犯罪行为来炫耀——虽然还没成年,不过,我跟白石,还有水口,三人都喝了酒。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全都躺在地上了。在空瓶、空罐,还有空的洋芋片包装袋之中,精疲力尽地瘫著。

水口无力地把手举向天花板。他握在手中的东西,多半是还没拆封的保险套。

「学姐,我是个能干的男人。」

「少说废话,很恶心。」

虽然白石想揍的人应该是水口,不过那一拳打中了我的后脑。

真的很痛。虽然很痛,但是我依然拚命装成在熟睡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只是昏迷,到了在装死的程度。当时我必须这么做。

首先察觉有异状的人,是江奈小姐。

「……好像有什么臭味?」

「有人说你很臭喔,水口。」白石这么说。

「才不是我咧。……唔哇,好臭!」

水口一下子爬起来,发觉了真相。

「喂、喂,藤堂他拉肚子了!」

我认为,关于「在别人家不小心喷○时的对应法」,应该要纳入义务教育的范围。

面对退避三舍的水口、无言以对的白石,还有发出惊叫声的江奈小姐,我就只是用力闭紧眼睛,想要藉此蒙混过去。只要忍耐到这三个人把救护车叫来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们迟迟没有呼叫救护车。

三人先是为了抹去喝过酒的痕迹而开始整理房间。跟我的性命相比,设法隐藏「未成年饮酒」的违法行为似乎更加重要。然后,他们擅自翻找我的背包,拿出库雷诺瓦香水喷遍整个房间。接下来,三人举行了以「藤堂是不是已经死掉了」为主题的会议。讨论的内容是,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自己等人会不会需要背负保护责任之类的。

等到我被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里,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在开始行驶的救护车中,急救队员边说「已经没事了」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因此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没错,我就坦白说吧。其实我的状态十分稳定,精神也非常好,好到觉得整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然会如此难熬的地步。主治医师也说我大可回家疗养。不过,我早已决定,再也不打算离开医院半步。

理由只有一个。

当然不是因为觉得面对白石、水口、江奈小姐时会感到难为情的关系。不过就是扮演丑角,以〈便便男〉的身分活下去而已,这种程度的技术,我早在国高中时代就已经培养好了。

我就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

透过主治医师、A小姐的语气,我心里多少已经有数,而且〈僵尸会〉的参加者也有了改变。眼看不少眼熟的人消失,陌生的脸孔增加,让我不得不对于「自己有一天也会从这里毕业」一事有了深刻的体会。

所剩无几的时间,要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一起度过,这是不可能的。

结果,我也没能参加舞蹈大会。正如同学长你看出来的一样,我并不打算把时间花在那种事情上。即使跟那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余生,大概也只会后悔而已。逐渐腐烂的,只有这副身体就够多了。

我感到焦虑——觉得剩下的时间非得设法过得让自己会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好了」的感受才行。〈花轮祭〉的前夜祭,将危机感摆到了我的眼前。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我应该要做什么才好?

……学长,你想的没错。因为接下来会进入内容比较严肃一点的篇章,所以建议你先休息一下,去上个厕所。

集会结束,僵尸患者们陆续离开多用途厅时,我却朝著A小姐走去。挂在她脖子上的IRZ职员证,反光有点强呢。

「A小姐,不好意思。」

正在收拾纸杯的A小姐停止动作,转身看向我,脸上浮现笑容。

「哎呀,要来帮我忙吗?多亏你这么有心呢。」

坦白说,我并不是那种只求付出不问回报的好人。但是,因为一直什么都不做的话也只会让不安越来越强烈,所以我还是拿起A小姐交给我的抹布,开始随便擦拭桌面。

「没想到藤堂同学你居然会喜欢上我呢。所谓的恋爱,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对不起,我已经有伴了。」

「我明天就去办出院手续,得要快点去寻找新的恋情了。」

因为A小姐笑了,所以我也在陪笑之后切入主题。

「请问星宫同学死了吗?」

「咦,美也她过世了吗?」

A小姐先是装出惊讶的样子。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因为没有听到这样的传闻,所以请别担心。」

「不过,继上次之后,她今天也没来参加吧?」

「或许是忘记跟医师的约定了吧……。」

主治医师提出的两个约定,并非仅限于我,其实是要求所有僵尸患者都得加以遵守的一套准则。

A小姐拿起一块剩下的起司饼乾放进嘴里。

「但是,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只要没有忘记那个,这边即使没参加也无妨。」

「咦、美也要接受安乐死了吗?」

我不由得转身看向A小姐,她思考了一阵子之后才开口。

「听说她一度撤回申请,现在多半正在重新考虑吧。」

咦,怎么可能!那个美也竟然会自己选择死亡?

……不,这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其实我也漠然地有了这样的预感。美也她之所以没有再回医院,可能是因为正忙著为死亡做准备吧。想从A小姐这边打听美也的近况,也是因为觉得,身为僵尸前辈的美也,或许能够当成参考的缘故。

A小姐把手放到我头上,抓乱了我的头发。

「藤堂同学也差不多该面对自己啰。最近,你总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刚刚擦过手了吗?」

「反正你喷了库雷诺瓦的香水,所以就别在意这种事了,不要想太多。」

正如她所说,在我的薄荷味道之前,起司的气味根本无足挂齿。

我没记错的话,美也她打电话过来的时间,应该是隔天的晚上吧。

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连络了。只要发个「和朋友们烤肉愉快吗?」之类的讯息,这样就可以自然地得知她的现况了,对吧?我本来想把这个当成提示,开始为迎接死亡做准备的。但是,我也不想妨碍她的最后一段回忆,所以一直不敢主动连络。

医院关灯的时间相当早,比较晚睡的我,始终无法习惯这样的作息。为了排遣饥饿感,我于是在男厕中逛著针对某留言板发文内容加以整理的各个网站。一边阅读对人生来说完全没有必要的知识、经验谈,一边对著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吐槽,藉此感受著自己与社会的连系。

大致逛完之后,我打开了春奈的推特。只是出于些微的好奇心而已,想知道少了我的大学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在〈人生最棒的瞬间〉这则发文之中,附上了她戴著项炼——那种圣诞节后会大量出现在二手拍卖市场上的东西——的自拍照片。

哎,虽然我早就认定春奈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不过,在看到如此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后,老实说,内心感到轻松不少。因为知道再也不需要去考虑她的事了。为死亡做准备时的选项,应该要尽可能简单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开始震动。

春奈原本在我心中的位置,现在闯入了一个叫做〈星宫美也〉的名字。

我立刻接起电话。

「喂?」

〈…………〉

「放心吧,这里现在没有其他人——」

在一声「碰」的破坏声响后,电话就中断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都只能维持手机靠在耳朵上的姿势,听著来自耳边的无机质「嘟~嘟~」声,无法动弹。

在电话的另一头,美也正在哭泣。那是混著微弱哽咽的悲伤呼吸声……。

我马上偷偷跑出医院。

离医院最近的电车车站是京急本线的新马场站。不过,考虑到之后还得转搭山手线,直接跑去品川站搭车其实还更快。到了新宿站之后,我改搭中央线,在吉祥寺站下车。

我无视从居酒屋区域满溢而出的喧嚣,冲过站前的商店街,手中紧握美也先前托付的钥匙。

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星宫家,是一栋两层楼的独立建筑。屋外有著区隔道路与私人用地的围墙,院子里种著樟树。整体来说是会让人联想到大正时代的外国风格建筑。

现在的时间还没过十二点,四周悄然无声。

受星光与街灯影响而变得有些朦胧的弦月,浮在夜空之中。

我通过栅栏状的门之后,玄关处为了安全理由而设置的照明灯随之亮起。停车场中停著一辆黑色的BMW,旁边还有另一辆不知是宾士还是VOLVO的车。

眼前住宅溢出的许多灯光之中,从二楼窗帘缝隙之间透出来的最令我在意。

为了避免被控告不法侵入,我按了门铃。……没有任何回应。

「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叫作藤堂。」

虽然试著敲了门,但是没感受到有人过来应门的气息。

我把手放到门把上,确认上了锁之后,才以美也交付的钥匙打开了门。因为我听从学长你的建议,看过阿嘉莎.克莉丝蒂的许多部作品,所以,碰上现在这种或许已经发生什么事件的情况时,会有「希望尽可能收集有助于解决谜题的事实」的想法。

我推开沉重的玄关门,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正是美也先前推荐的库雷诺瓦香水。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我在原地等了一下,但是只听到电器发出的滋滋声响,室内空气彷佛冻结般,没有任何动静。

「……冒昧打扰了。」

我脱下鞋子,踏上玄关,就这样朝著屋内走去。

客厅放有4K的大型液晶电视。摆在电视对面的沙发,用的皮革似乎相当高级,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品。

架子上放有一些杂志,以及看来像是去各地旅行时买回来的摆设品。一整排形形色色的相框之中,尽是星宫家重要片刻的剪影。

照片里的美也,和她的父母亲一起带著笑容比出YA的手势,以自己的双脚好好地站著。其中也有美也在大型演奏厅中弹钢琴的照片。从裙下延伸出的腿,踩在钢琴的踏板上。

在暖色系灯光的照耀之下,这些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事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因为觉得有点渴而走进厨房的我,从餐具架上借用了一个乾净的玻璃杯,喝了一杯放在冰箱里的柳橙汁。那时的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无法维系自己的理智。

回到玄关之后,我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的走廊已经染成了鲜红色。

从墙壁到天花板,宛如有一个人在这里爆炸似地,开满了鲜血之花。随处可见的肉片、内脏破片,让我联想到肥肥胖胖的寄生虫。彷佛珊瑚砂般散落在地板上的,多半是骨头吧。

虽然是这样,但却没有半点血腥味呢。

我就只闻到库雷诺瓦的无机质薄荷气味,天花板上的整面LED灯也一直都是亮著的。

在这个当下,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闯入了无法理解的现代艺术创作之中,视野产生扭曲,让我一

度以为自己也会当场爆炸。

我踏出脚步,碎骨穿透袜子刺进脚底,但是不会觉得痛。

微微敞开的某扇房门上,挂著宛如饼乾般的牌子,上面写著〈美也〉。

我悄悄地窥探房内状况。

眼前是国中女生的房间。房内有床、多半从小学时代就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书架、衣柜等。除了随便乱塞的课本与笔记本之外,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许多小说。从轻小说到似乎很难理解的作品都有,范畴相当多样化。

房内有一个趴倒在地上的男性。对方朝向侧面的脸孔,正是出现于客厅全家福照片中的男性。这名参加了美也出院庆祝会的男性,就是美也的父亲。

美也爸爸的背上,有个彷佛遭受过胡乱啃噬的大洞,宛如粗大蚯蚓般的小肠从该处跑出了体外。肠子还有著光滑感,虽然我不太确定库雷诺瓦香水是不是也兼具防腐效果,不过,距离他死亡应该还不到几个小时吧。

男性的右手握著菜刀。菜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刀刃部分静静地反射出照明。

墙壁上装有扶手,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为了坐轮椅的美也而设置的。但是,不管怎么看,那个扶手都位在从床上无法直接以手抓得到的位置。

扶手上挂著手铐。手铐的另一端,吊著从手肘附近加以切断的,美也的右手。断面处有著黏腻的绿色黏液滴落,皮肤反射出彷佛橡胶制品般的钝重光泽。

我捡起掉在房内地板上的手机。装在粉红色保护壳里的手机,萤幕有著宛如蜘蛛网般的裂痕。虽然我试著开启电源,不过,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损坏了,萤幕始终一片黑。

兹兹……。

走廊方向传来了像是拖行重物时的声音。

我慢慢转过身。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条手臂。彷佛贴著走廊地板出现的纤细左臂,如同毛毛虫般蠕动,随著「兹兹」、「兹兹」的声响,拖著身体前进。

美也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混浊的白色了。就像是把伤痕累累的弹珠塞进眼眶里一样,发白到了连瞳孔颜色都快看不清楚的地步。

张口发出「唔嘎」声音的美也,齿龈已经变黑腐败,小小的黄色牙齿看来摇摇欲坠,缺牙情况也相当严重。呈现紫色的舌头上,变色的微血管宛如黑色菌丝般浮现出来,从中滴落的口水也是腐败的绿色。

「……美也?」

我像平常一样喊她的名字。以为这么做能够让她像是跟我连络时那样,让大约还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大脑皮质重新找回她自己。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个瞬间,美也跳了起来。虽然她现在既没有右手也没有双腿,但竟然还是只靠左手就跳了起来。

我急忙蹲下。使力过大的美也就这样越过我的头顶,直接一头撞上墙壁,摔落在地。

那个东西一边不停晃动仅剩的左手,一边翻过身,变成脸朝上的状态。

我骑到她身上,用双腿膝盖控制住她的肩膀,以小腿将她的左手压在地板上,封锁住那副娇小身躯的行动。

美也细瘦的脖子上,浮现出已经变成紫色的血管。

——那么,我要选扼杀。

我用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将全身的重量加诸于一点,彻底封锁了美也的气管。

那个东西发出「咕耶」的呻吟,摇晃而参差不齐的牙齿应声脱落,消失在对方的喉咙之中。

那个东西以遭到切断的双腿奋力挣扎,拚命设法逃走。我用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按住了对方的颈动脉。头部无处可去的血液,逐渐将那个东西的眼球挤出眼眶。

然而,对方始终没有死。

那个东西看来一点都没有难受的样子。虽然嘴巴张开到下颚彷佛随时有可能脱臼的程度,不过并不是因为想要呼吸,只是为了要咬我而已。

是啊,其实我也早就心里有数了。学长你想想,明明从手臂断面处不停有绿色脓液喷出,但是始终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依然能够活动,对吧?所谓的僵尸,已经不能用「究竟是活著还是死亡」的尺度来衡量了。

我站起来,用双手抓住那个东西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的身体砸向墙壁。飞溅的绿色体液沾到了我的脸颊,然而,那个东西的左手依然在抖动。

我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个东西砸向墙。直到对方身体完全停止活动为止,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没有动静了。从碎裂的头盖骨缝隙中不停流出的脑浆,宛如蛞蝓般滴落在地板上。

我拋开那个东西,坐倒在床上。在某处刻著时间的时钟,秒针移动时的声响,听来就像是刮在心上一样吵。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呆坐了多久。

就只是一直俯瞰著那个东西。

直到我能够开始思考「啊,她真的死了」……直到我理解自己已经亲手杀了美也为止,就只是一直看著她……。

接到电话后不久,A小姐就开著轻型车赶过来了。那是台漆成莱姆绿颜色的可爱小车。身为专业人士的她,一把抱住在玄关处等候的我,接著连络警察跟IRZ。

我在星宫家门前一边回答警方的问题,一边看著IRZ的特殊卫生处理班人员搬运尸袋。原本还以为会被问到凶器、犯案方法、不在场证明、动机等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过其实就只说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跟美也的关系而已。A小姐回答的,大概也跟我差不多吧。在开始喷洒R4消毒液之前,我就搭乘A小姐的轻型车回到了医院。

感觉像是作了一场梦,醒过来之后就会忘记内容的梦。

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回想当时经过的时候也是如此,无法清楚想起美也的长相。编成辫子的发辫、圆框眼镜、遭到截肢的双腿、轮椅……就只是将这些关于她的模糊印象组合在一起,关于瞳孔的颜色、说话的声音等,只能勉强用「大概是这种感觉」之类的来形容。

搞不好世上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叫作星宫美也的人,全部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她就只是我内心对于僵尸病的恐惧感,在无意识之下创造出来的幻影……。

学长你现在应该正用「吉祥寺」、「星宫美也」当关键字,在网路上搜寻吧。你多半正在阅读的新闻中提到的〈男性友人〉,其实就是我喔。

是啊,彻底变成僵尸的美也,破坏了我内心之中关于美也的所有记忆。毕竟,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正常的。

或许是因为意识不太清楚的关系吧。

我注意到的时候,轻型车正在环八通上行驶。

开上新大宫快速道路后,A小姐从笹目桥度过荒川,就这样开进了埼玉县。

「……这边跟医院是反方向吧。」

「因为已经过了关灯时间,所以今天让你在我家过夜。」

你应该饿了吧——A小姐这么说,把车开进了深夜时段依然继续营业的牛丼店停车场。

虽然我不觉得肚子饿,但也同样没有饱足感,因此对A小姐的指示言听计从,轻松地吃光了两碗特大号的牛丼。她之所以这么做,据说是基于「只要能够知道胃在哪里,心情就能多少冷静一些」的考量。

当我在吃著甜点的冰淇淋时,A小姐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像美也的父母亲一样的人,其实意外地相当多。就算是第5期的僵尸,偶尔还是会有能够找回自我的瞬间,对吧?」

「就像是美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一样吗?」

「只要自我还没完全消失,当事人也就依然存在。虽然就医学上来说,大脑皮质失去八成时,便会被认定为完全变成僵尸了。」

我想起了河合小姐,也就是在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

她在袭击我的时候,一度凭著所剩无几的大脑皮质找回了自我。

……虽然我听不懂她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美也的双亲,即使在女儿变成那副模样之后,依然认定她还是原来的美也。用『始终深信』来描述,或许会比较贴切吧。……美也被囚禁在那个房间里面,对吧?」

美也房间里的扶手,其实是用来让她留在房间里的装置。……对于聪明的学长你来说,这段说明应该是没有必要的吧。

「可是,美也的父亲却试图杀掉女儿喔?」

「你不认为,他很可能只是打算砍掉美也的双手而已吗?」

「怎么可能啊。」

虽然我试著以笑容蒙混过去,但是A小姐依然保持认真严肃的表情。

「留在手铐上的手臂断面……那是被某种东西咬断的痕迹。多半就是美也自己咬断的吧。摆脱拘束的她,先杀害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又杀掉了赶到房间的父亲。从尸体的状况来看,这样的顺序应该不会错。但是,父亲没有用到自己手中的菜刀。即使从背后遭到袭击,只要有意反击的话,应该就会用到那把菜刀吧?」

美也父亲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并不是当场死亡。他在紧握著菜刀的状态下,被女儿咬烂了背部。美也的父亲之所以一直紧紧握著菜刀,其实是为了忍受背部的剧痛。

「实际上,在英国的诺福克郡就发生过某家人将斩断四肢的僵尸套上项圈,关在地下室里的事件。虽然没让身为患者的藤堂同学你知道,不过,对于僵尸患者的家属,我们一定会说到这个事件。」

「也跟我母亲说过?」

A小姐以食指抹过玻璃杯的杯缘,开始溶化的冰块堆在杯子底部。

「……这件事,你跟美也说过了吗?」

「没有。不过,我想她应该知道,因为稍微查一下就可以查得到。」

我不由得失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想到该怎么开口。

「以那样的状态还得活下去,根本就是拷问。这是活人的傲慢,对美也她来说只有不幸而已。」

「不过,美也自己原本也想要活下去吧?」

「美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她。她说,要是进入第5期的话,希望能有个与IRZ无关的死——」

「她跟藤堂同学你如此约定过……没错吧?」

「……当自己变成那副模样,谁会想要继续活下去?」

「对美也的父母亲来说,不管女儿变成什么模样,他们都认为,女儿依然希望自己能继续活下去。不,或许这里也同样该用『始终深信』来描述会比较贴切吧。因为,美也随时都可以进行安乐死。」

我本来想以「要是你成了僵尸,到时真的会希望,即使自己变成那样,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吗?」这类话语来反驳的。

身为完全的僵尸,整天让他人见识到自己恐怖的腐败臭味与丑陋无比的外表等丑态——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情况。

但是,对于进入第5期的患者来说,已经无法传达内心的想法了。

所以,非得由我们来倾听不可。

倾听僵尸以剩下不到两成的大脑皮质所发出的吶喊——我想死、拜托杀了我。对于他们这样的吶喊,我们非得好好听清楚不可。

是啊,我也觉得这真是疯了。美也的爸妈固然如此,彷佛理所当然般谈著他们内心想法的A小姐也不例外。对于「或许有一天能够找回自我」这种任性至极的愿望深信不疑,认定这就是正义,逼迫他人接受的这些人,全都是疯子。

然而,真正发疯的,其实还是我们这些僵尸。

我是在A小姐位于埼玉县本庄市的住处之中了解到这件事的。

那栋一层楼的老房子,是A小姐在三年前买下的中古屋,只有她独自居住。在这之前,她似乎是在赤羽站附近的公寓大楼租屋,但是因为上一层楼住户的生活噪音太吵,所以让她产生了「与其不停搬家,不如直接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想法。含土地在内,总价是一千四百万日圆。

当然也已经完成翻修了。各种电器设备齐全的厨房、配备自动加热装置的浴室。从外观无法想像,内部竟然会是所谓的北欧风格装潢。A小姐一边谈著「我好不容易才付完装潢费用呢」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带领我前往地下室。

走下楼梯,推开沉重的铁门后,那股薄荷味道拂过我的身体。

铺满白色瓷砖的地下室,似乎是个小有规模的澡堂。墙角处有排水沟,也有通常在洋片里面才会看到的,脚架做成猫脚掌造型的陶瓷浴缸。

发出吵人声响的空调,让我为之发抖。

「因为室温设定在十四度,请稍微忍耐一下喔。」

A小姐耸了耸肩。

「藤堂同学,你不久前问起过一乃小姐的事,对吧?」

「因为美也提到了她,所以我有点好奇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就得介绍你们认识了——这位是今天加入的新同伴,名字叫做藤堂翔。」

A小姐指向浴缸。

我缓缓走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向浴缸。

「————!」

我当时真的说不出半句话,在那个瞬间,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喂喂喂,浴缸里到底有什么啊?——学长,你应该很在意吧。不过,在此我还是不想写得太详细。这不是为了蒙混我写作功力不够的问题喔,真的、真的。不过啊,学长你不是还有未来吗?我可不想害你今后变得跟我一样,再也吃不下绿咖哩与毛豆麻糬。

「……这个……还活著吗?」

「藤堂同学,别用那种说法。她就是一乃,一之濑一乃小姐。」

A小姐在浴缸边缘处坐下,以爱怜的眼神看著里面的东西。

「虽然这其实是不可以的,但是,我们恋爱了。约定好要一起生活。说好要在这个家里面,一直,在一起……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晚,一乃哭得很伤心,说她不想死。」

「可是……」

「放到显微镜底下观看的话,应该就能理解吧。她的变异型白血球呢,现在依然在活动。进行细胞分裂,让数量逐渐增加。似乎喜欢蛋白质更胜于葡萄糖的样子。」

「喜欢蛋白质更胜于葡萄糖……。」

不,学长,我绝对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想想,一之濑小姐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喔?人体是有骨头的吧?骨头都到哪里去啦?真的是疯了。

「这应该还不到国家机密的地步吧。因为,在网路上就能查到许多篇与变异型白血球有关的论文。」

「…………美也家之所以会喷洒R4,理由就是这个……?」

「导致白血球发生变异的TLC病毒,用抗体就能够加以破坏。问题在于让僵尸患者身体逐渐腐烂的变异型白血球。即使失去了身为宿主的僵尸,只要能够满足各方面的条件,变异型白血球就可以半永久性的持续增殖下去。不具感染力喔。虽然称为变异型白血球,但是DNA已经跟宿主的DNA有了连结,就算将之注入他人体内,最多也就是引起轻微发炎的程度。不过,就感觉上来说,知道有变异型白血球存在的话,大家都还是会感到厌恶,对吧?所以,对于牵扯到僵尸的现场,一定会派IRZ的特殊卫生处理班去喷洒R4消毒液。目的是消灭留在该处的变异型白血球。」

我的主治医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呢,说这个ID细胞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僵尸患者就是宿主,ID细胞能够独立增加。

在这之后,我也试著稍微调查了一下。果然如同A小姐所说,找到了不少篇跟ID细胞有关的论文。毕竟,要是能够找到治疗ID细胞的方法,或许就有机会让僵尸患者得救。如此一来肯定可以拿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所以相关研究十分热门。

然而,对于ID细胞进行管理、设法维持它的半永久增殖特性,似乎是非常困难的挑战。因为ID细胞虽然在宿主体内很有活力,但基本上只要离开宿主就会死掉。培育的诀窍在于,将温度控制在摄氏十四度,让细胞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活性。生命活动的暴冲是会要命的。

……嗯?这样的话,在僵尸事件现场喷洒R4有意义吗?

对于学长你现在多半正在思考的疑问,到了最近,世界各地也都有人提起了。因为其实即使只用酒精消毒也不会有问题。喷洒R4牵扯到IRZ的利益,法国等地的议会都开始有议员提出「要求放宽限制,允许使用其他消毒液」之类议案。

……嗯?这样的话,R4本身有意义吗?

我起初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这是错的。R4最重要的存在意义是帮助了鲁格西的诞生。就是那个嘛,让僵尸患者安乐死时使用的药物。

刚才也提过,ID细胞在宿主体内时是很有活力的。不对,直接说是「无敌」或许更贴切吧。即使在宿主死后,ID细胞依然能影响神经系统,让宿主继续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僵尸状态。然后,只要僵尸的脑部没有遭到破坏就可以一直活动下去。不管是喷洒酒精,或者是将漂白剂注入体内,除非脑部遭受物理性破坏,否则僵尸都能够持续行动。

正是如此,让僵尸患者安乐死的时候,必须连患者体内的ID细胞也一并加以驱逐。即使宿主死亡,只要身体还存在,ID细胞的凶暴增殖就不会停止。好不容易施行了安乐死,要是在葬礼途中,僵尸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话,到时事情不就大条了吗?

正是因为有鲁格西,我们这些僵尸患者才能够放心度过余生。因为,鲁格西让我们拥有了在变成僵尸之前就先以〈人类〉身分死去的选项。

有点离题了呢。话说回来,原本在讲的是哪件事?……啊,对了对了,A小姐家的地下室。不好意思,正在书写这个的我,大脑腐烂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

总之,这间地下室似乎就是为了管理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而打造的。

……我知道学长你想说什么。为了让A小姐跟一之濑小姐能够往前走,希望我说出一之濑小姐跟美也订下的约定,对吧?

可是,那是没用的,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A小姐的眼睛里,只有她自己看到的一之濑小姐而已。即使我真的说了些什么,A小姐脑海中依然就只回响著一之濑小姐说的那句「我不想死」而已。那是她唯一深信的话语,让她坚守著自己内心之中的一之濑小姐。认定对一之濑小姐来说,这么做是最好的方法……。

「你还记得跟主治医师的约

定吗?」

「……按时参加〈僵尸会〉。记住随时可以进行安乐死。」

「藤堂同学的人生要如何落幕,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我可以了解,那个决定并不容易。但是,如果你一直都悬而不决的话,最不幸的人还是藤堂同学你自己喔。如果一乃她想死的话,我现在的行为等于就是在拷问她了。」

隔天,由A小姐送回医院的我,在当天就请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还是提醒一下。

直到现在,一之濑小姐依然还在A小姐家的地下室里面。

等等,先别急著上网查A小姐的身分,学长你还没听我说到隐瞒A小姐姓名的理由吧?

哎,我起初也打算报警,藉此让一之濑小姐获得解放的喔。

但是,那时的我,没有能够为其他人担心的余力。

学长你设身处地想想,就连原本拚命想要活下去的美也都在杀害了自己的双亲之后才突然惊觉,为了让我杀掉她而打电话过来。她在电话中就只是哭泣,什么都没说。一之濑小姐更是已经变成了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僵尸的物体。跟我距离最近的两个僵尸前辈,下场同样都不幸到会让人忍不住笑出来的地步。

除了安乐死之外,已经不可能有其他幸福的收场了吧。

对了,那时的我,胃部已经烂了两成左右,A小姐请的牛丼也在她家厕所吐光了。光是那段短暂的住院生活,我的体重搞不好就掉了五公斤吧。我已经无法继续对死亡抱持事不关己的心态了。

所以,我开始为死亡做准备——为了让自己能够选择安乐死。毕竟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僵尸患者都这么做了,我原本也以为自己能够轻松抵达那个终点。

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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