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为我喜欢费兹杰罗,所以学长你经常拿蝴蝶来比喻我,对吧?以像是在捉弄人的语气,笑著说「你这家伙是被风带走的蝴蝶」之类的。我也从来不曾加以否定。不如说,学长曾说我与费兹杰罗有相似之处,我甚至还有过把学长这段话当成勋章,抬头挺胸面对大学生活的时候。何况我自己也对白石这么说了。
不过,即使受到看不见的风摆布,我还是曾经有过希望能够抵达的,类似目的地的东西。那样的热情,的确曾经存在。
然而,所谓的「热情」这个词,虽然本身说起来非常爽快,但如果一直没办法顺利燃烧起来的话,也是有可能变成有害身体的有毒物质的喔?半吊子的意志,非但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甚至还会确实夺走些什么。
我想,自己跟学长你之所以会用最糟的方式道别,应该就是手机待机画面一直没有换过的关系。想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希望有谁能够注意到真正的我——虽然怀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结果我还是紧抓著虚伪的回忆。
嗯?你的人生观随便怎样都好,快点继续进行故事?
不是,学长你看,因为我跟春奈的平淡青春是与学长你最后有所关连的部分,如果用电影来比喻的话,大概会是插入某个景色的片段;要是换成小说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这同时也是我之所以开始写这部小说的契机,所以希望学长你也能感受到这种预感。……嗯,其实我只是想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而已。
总之。
我打算继续往下写。
当时,学长你正在整理社团教室——。
我茫然地仰望著沉入橘色夕阳之中的社团大楼。
我已经不再进教室听课,更不如说已经不再离开家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想碰见白石、水口、春奈等人,同时也是不希望再有繁琐杂事扰乱内心。
想要的是内心的平静。坐在摇椅上的老人,彷佛只是睡个午觉般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样的场面不是很常见吗?我觉得,如果自己能够以「这片夕阳没有任何阴霾」的感觉,融入风景之中,应该就可以自然地选择安乐死了。
不过,最后还想跟学长你说几句话。让我这么做的理由,正是刚才提过的「半吊子的热情」。
棒球队在运动场上的吶喊。从教学大楼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轻音乐社演奏的回音。随处都可以听到的,学生们的谈笑声——在这些彷佛来自遥远某处的声音之中,我漠然地在社团大楼前伫立了一段时间。
边品味著怀念心情边走上楼梯的我,看到的是无数的社团活动传单都已经被撕去,乾乾净净的门。
我走进社团教室后,背对窗户,坐在钢管椅上看书的学长随即抬起头。
「哦,藤堂你来啦。」
听到学长你一如往常的声音,我环视了室内。
塞满杂乱物品的架子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现在,教室之中就只剩下长桌跟钢管椅而已,雕鴞的海报、慕夏的复制画也都被撕掉了。
学长,你说话时,翻开的书依然放在腿上。
「听说有新成立的社团申请这里做为社团教室了。铁路研究会。到底打算研究什么啊?」
「这里的东西呢?」
「全都拿去变卖了。反正我要退学,而你就快死了吧?与其让不认识的人拿去用,不如换成钱。」
「那么,钱呢?」
「求职活动可是不会有交通费的喔。哎,不过连买西装的钱都不够就是了。」
这时我也多少察觉到了——其实学长你根本还没开始找工作。毕竟你头发都还没剪,而且也依然是那副没跟上潮流的街头年轻人打扮。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啰。」
还是留著杂乱无章、足以遮住唇环洞的胡子,学长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狡黠笑容。
「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喔。」
在社团大楼屋顶上,飘起了线香的烟。
学长将双手宛如蝴蝶般张开,像是随线香的烟摆荡般,朝著天空拍动翅膀。
「——如果忘记的话就没办法回来了吧。为了不让你妈伤心,唯有迎灵火跟送魂火的信号是不能忘记的。……咦,有轮回转生概念的应该是佛教吧?如果这样来来去去的话,不管经过多久,你这家伙不都还是原来的你吗?哈哈哈,这还真有趣耶。改信其他宗教也是个办法喔。」
学长,你笑得比平时要多一些。那是为了想让我放心吗?如果是的话,趁这个机会向你道歉。
「活著有趣吗?」
对于看似想要反问的学长,我补上了一句「算了,还是当我没问吧」。
「何必这样呢,藤堂。你就快死了吧?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你真的会感到满足吗?」
「如果是即使没说也无妨的事,就算说了也没有意义吧。」
「你就是这样才看不见真相的啦。」
学长像是感到傻眼似地摇摇头。
「所谓的人这种东西哪,其实是极度物质化的。感情、思念什么的,不过是受到脑为了活下去所产生的分泌物影响的结果。像是多巴胺、肾上腺素之类的,还有血清素?所谓的理性也是这么回事,就只是用来抑制自己的生体反应而已。然而,人类果然还是拥有与其他生物不同的,非物质化的,不受任何化学物质影响的,所谓的热情、意志。唯有这些才是让一个人能够成为自己的真相。你现在看到的,其实还只是物质与非物质混合在一起的暧昧领域,并没有看到真相。」
「这是要我设法开悟的意思吗?就像去山中湖的时候那样?」
「其实很简单,只要坦白道出内心一切就可以了。最后剩下的就是你自己。」
学长说话时的表情,跟以往没有任何差异。
我顿了一下才做出回答。
「真相真相真相……学长,你总是说这种像是在模仿海明威的话呢。我可以了解你对他怀有强烈的憧憬,毕竟我自己也喜欢费兹杰罗。然而,结果学长你也就只是说些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话,自己却没有面对现实,不是吗?装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打扮得像个饶舌歌手,想要突显自己和周遭不一样,但是,这些行为,实际上还是在逃避现实,欺骗自己而已吧?……没错,学长,你写小说的行为,其实也不过是种逃避,了解到自己即将死亡的我,已经看穿了这件事。你就只是拿著『我要成为小说家』的梦想当成免罪符,逃避眼前的现实而已。学长,你怀有想要达成什么目标的意志吗?怀有想要建立什么功业的热情吗?出自这种人口中的话,别说是真相了,根本不可能打动任何人。此时此刻,我心里净是『这家伙什么都做不到』的怜悯,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就只有这个而已。」
学长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也没有把目光从学长身上移开。总觉得这时移开就是输了。
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发觉自己有著严重的误解。
学长注视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内心中的某个事物。
我的掌中渗出汗水。不过,跟这时感受到的羞耻心、焦虑之类相比,有个更加明确的东西勒紧了我的胸口。
学长静静一笑。
「那就是你自己喔。」
我感到十分悔恨。
离池袋站北门不远的地方有家夜店。在外面就可以微微听到来自唱片,带有热度的鼓声。聚集在这里的,是一群喜欢九零年代美国风格打扮的,宛如乡下地方不良少年的人物。
在太阳开始西沉的闹区之中,我在那条小巷里一再徘徊。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有群男性要进入那家夜店,我于是看准时机跟著进去。模仿前面的人付了入场费与饮料费之后,我钻过宛如鸽子般跟著旋律点头的人群,选择了最靠近角落,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站定。
是啊,我是个卑劣的人。正如同贬低学长你写的小说一样,这时的我,打算嘲笑学长你憧憬的事物。
哦~学长,原来你喜欢嘻哈之类的吗?这样说起来,我之前才去过池袋的夜店喔。耶、学长你没去过吗?那我们改天一起去吧?不过,其实不怎么有趣喔。——打算以类似这样的方式对你放嘲讽。
这间夜店跟电子音乐类型的夜店不太一样,音乐经常中断。以饶舌歌手的表演为主,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反应。对我来说,这里就只是一群没听过名字也不知道卖点何在,但是态度十分猖狂的恐怖人物,对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表现出夸张的愤怒,握著麦克风提出任性主张的地方。
老实说,我感到十分失望。运用似曾相识的曲调,靠歌唱方式、外表打扮来瞒混自己拙劣技术的类型,歌词也都没押到韵。结果,这群人也都是像学长你一样,只是希望别人将自己当成饶舌歌手看待的人而已。
「YOYOYO!放马过来吧HEAT!我的日常!热情!要领!现在会好好传达出去,大家跟我一起HERE WE GO!」
配合节奏,听来耳熟的某个声音,让本来打算回家的我停下了脚步。
登上舞台的学长,一边忙著左右摇
摆,一边为了吸引听众注意而拚命扭动身体、摆出手势,唱著饶舌歌。
……嗯,其实我原本就怀有「该不会真的是学长你」的想法。因为,从入口处楼梯往下走的途中,可以看到贴在墙上的传单,照片中那个叫做〈阿松〉的人,有著一张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的脸。
就在这时,我和学长你的视线有了交集。虽然不知道在舞台上的学长能不能看到我的表情,不过,歌声有过一瞬间的中断。
在学长你重新开始唱歌之后,我本来是打算就此离开的。任何人都有不想让他人看到的某个面向,对吧?虽然学长你设法讨好观众的举动成功让大家发出觉得有趣的笑声,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看下去。我心想,原来学长你一副嚣张模样反覆强调的真相,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啊。
即使如此却还是没有马上回家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对学长你彻底加以否定,让你再也不敢高谈那些莫名其妙的无聊言论。
在第一首歌终于结束后,学长对DJ提出指示。从时间上来看,应该还有两首才是。大概是打算提前结束吧——在突然转暗的夜店内,我是这么想的。
传来的是弹奏钢琴的声音。淡雅而能穿透内心的音色。
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学长注视著我,手中握著麦克风。
……因为觉得悔恨,所以接下去的场面就省略不写了。学长,你应该有「喂、藤堂,这里不是我最耀眼的场面吗?」之类的想法吧。毕竟那正是学长你最喜欢的即兴风格嘛。
但是,我办不到。因为,那时的我正在拚命忍住泪水。对于学长展现在我眼前的真相,内心除了悔恨还是悔恨,悔恨到必须费尽全力才勉强能够站得住的地步。
学长唱完之后,随著彷佛即将消失的绵长琴声,舞台上的灯光也缓缓转弱。
笼罩于聚光灯白光之下的烟雾,缓缓飘离学长的背。
宛如寻求光明般,我努力挤过人群,打开了与通道相连的门。
◇
我想学长你应该也知道,费兹杰罗的人生过得并不幸福。他的代表作《大亨小传》在死后才开始大卖。他晚年时为了还债,在自虐之中撰写电影剧本,始终离不开酒,最后死于心脏麻痹。正如同他向海明威以蝴蝶比喻自己一样,对世间抱持某种旁观态度的费兹杰罗,多半对自己的最后一段人生并未抱著太多期待吧。然而,即使如此,相信他应该还是会希望自己死得更像样一点才是。
人生是不可能预测的,就像是正在写这个的我一样。
即使在死前想要做些什么,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一样。
纵使希望至少能和大家——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以及学长你——这四个曾经看过我毫无矫饰一面的人一起度过,但是,我们五个人相聚的理由、相聚的场所都已经不再存在一样……。
我所希望、想要获得的青春,已经变成绝对不可能拿到手的东西了——我领悟到了这一点。
不过,当我扪心自问,这是否可以说是命运的捉弄时,其实也无法坦率地点头同意。
……是啊,早在我还没变成僵尸的时候,内心就已经彻底腐烂了。
当晚,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躺好,铐上了手铐。……不,即使这么写,但是学长你已经知道我母亲还活著,所以大概也没办法让你有紧张、不安的感觉吧。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接下来会尽量依照事实记载,不会随便加油添醋。
总之,当我准备要睡的时候感受到尿意,所以去上了厕所。
对著马桶里的水撒尿之后,我看到那里积著深绿色的液体。只要学长你能想像一下蔬菜汁就很够了。从我体内泄出的,不带黏性的清爽体液。
上完厕所的我,利用洗手台的镜子仔细观察自己。
张开嘴巴后,可以看到舌头上已经出现了黑色的菌丝。随著僵尸化的进行,毛细血管的变色、硬化情况也更为严重。牙龈也已经化脓成紫黑色,试著用食指与拇指抓住歪斜的牙齿后,那颗牙就随著「噗」的一声脱落了。因为累积在牙槽空洞中的绿色脓液很臭,所以我漱了漱口,随即感觉到脸颊内碰到了硬物。当我觉得「糟糕」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随著从我口中吐出的水,好几颗牙齿陆续掉落在洗手台上。在我急忙用手压住排水口,为了避免水管遭到牙齿堵住而一颗一颗地捡起来的过程中,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很想哭。
把捡回来的牙齿丢进厨房的厨余桶之后,我原本打算直接回房间,不过在走廊上暂停了一下。在餐厅中的母亲,正将笔电键盘敲得喀喀作响的手指,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和转过身的我对上眼之后,母亲的脸惊讶地抽动了一下。虽然她马上就换成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是已经超过十点了吗。」
「我打算煮拉面当消夜喔?要不要一起吃?」
我知道母亲只是勉强装出没事的样子。母亲她这时也察觉到我根本没有食欲,有些尴尬。
为了隐瞒内心的难为情,我毫无意义地抚摸著壁纸。粗糙的触感意外地舒服。
「妈,医师说过的两个约定,你还记得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喔。」
母亲注视了我一阵子。
然后,她以双手覆住脸孔,低下头不停哽咽。
我试著耸耸肩。
「拜托你,不要再道歉啰。」
母亲这时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毕竟她始终以双手遮著脸,搞不好什么都没说也不一定。
不过,当她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笑容。虽然眼皮还是因为流泪而有点肿,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就很够了。
◇
原则上,日本并不认可安乐死。根据状况不同,有可能会以加工自杀罪、教唆杀人罪、受嘱托杀人罪等罪名起诉,处以六个月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虽然罪责没有杀人罪那么重,但是,协助他人寻死的人物,依然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然而,考虑到僵尸患者的数量就可以理解,倘若让僵尸安乐死也需要接受审判,或者是有人因此遭到起诉的话,IRZ就会撤出日本,导致僵尸损害更加扩大。
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可以去荷兰或比利时之类已经将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甚至还考虑过到时申请护照要用哪张照片的事。不过,曾经感染过TLC病毒,白血球已经发生变异的人,其实是禁止前往其他国家的。即使已经藉由接种抗体而不再具备感染力,依然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接受定时炸弹入境。阿姆斯特丹之类都市,听说还以「无法区别药物成瘾者与僵尸」为理由,正在制定禁止僵尸患者进入市内的条例。
学长,就跟你想的一样,僵尸患者特别获准进行安乐死。这是国际法规定的,全球共通的制度。基于拥护人权的观点,当初通过时好像还出现了「新时代就此揭开序幕」之类的骚动。
那么,你应该会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特地讲这么一大段开场白,对吧?
理由只有一个——在日本,针对僵尸患者的安乐死手续,麻烦到了极点。
首先得要从「是否真的已经变成了僵尸?」的阶段开始。在我对主治医师表示有意接受安乐死之后就马上被安排住院,前前后后陆续接受了各科医师形形色色的检查。光是这段过程就花了一个星期。
接著是「安乐死是否真的出于当事人自愿?」的身家调查。包括是不是想要诈领保险金、是不是受到怨恨、有没有遭到洗脑等等,不停有调查员造访,对各方面进行调查。哎,虽然其实相当草率,不过这边大致也需要一个星期。
这样一来,相关文件才总算完成。然后,接下来的过程其实更加漫长。
这些文件,与其说是与医疗有关,不如说跟法律的关系更加密切,因此属于法务省的管辖范围。然后,法务省内也包含许多部门,我的安乐死文件就这样在法务省内各处绕来绕去。先后需要经过人权拥护局、刑事局、民事局核可,最后由法务大臣亲笔签字,再度送回人权拥护局。
安乐死文件的法务省漫游之旅,据说需要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的时间。不过,只要法务大臣完成签署,原则上就需要在签署后当天起的五天之内执行安乐死。前面让人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只有这段过程特别迅速。公家机关的办事效率,真的很难理解呢。
对法务省提出文件之后,直到我获准迎接自己的死亡为止,这段期间都必须住在品川的那间国立医院里面。即使说是不太严苛的软禁生活也不为过吧。据说是为了避免法务省的核可过程停止,因此必须好好保存我本身及自己所处的环境。
附带一提,在相关业界中,对于这段等待死亡许可到来的期间,将之称为〈汤乐时刻〉。虽然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僵尸会〉的参加者们还是一直拋来「藤堂先生终于也进入〈汤乐时刻〉了啊」之类让人心烦的祝贺话语。虽说我通常只是陪笑含糊带过,但是,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愉快呢。
「最近老是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在一如往常的〈僵尸会〉结束之后,我对著开始整理多用途厅的A小姐这么说。
到了这个时候,僵尸前辈们多半已经先走一步,我也因此变成〈僵尸会〉中最受瞩目的对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藤堂先生就能得到答案——众人对我的信赖程度,大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哎,不过僵尸晚辈们会问起的事,其实也不外乎是「在身体开始腐败后,要如何处理散发出的腐败臭味」之类的。
——我推荐买库雷诺瓦。因为希夫&珍娜比较黏,而且香气很快就会消散。
虽然我其实根本没用过希夫&珍娜的香水,不过因为只要这么说就能赢得信任,所以先记住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附带一提,由于有补助金可领,所以我买了主治医师推荐的轮椅。轮椅的型号跟美也之前坐的是同样的。虽然我还可以正常行走,不过主治医师跟A小姐其实都对我到处闲晃的习惯颇为苦恼。如果让我坐上轮椅的话,应该就不会擅自跑出医院了吧——他们是这么想的。
由于受到主治医师跟A小姐许多关照,所以我决定尊重他们的意见,同样开始过起轮椅生活。而且,当时的我,内心也已经决定再也不要离开这间医院半步了。
「遭到跟踪?谁?」
我朝正在将纸杯叠起来的A小姐耸了耸肩。
「大概在下午三点左右,每天都会出现一辆在停车场停留约一个钟头的白色轿车。那时刚好是我在屋顶上吹海风的时间带,车也停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
「屋顶是禁止进入的喔?」
请你去谴责美也吧,虽然她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哪位患者的家属?三点不是还在会客时间内吗?」
「从很久之前就一直纠缠著我。不但在大学附近也看到过,甚至还曾经直接停在我家门前。」
「罕见的车种?」
我摇了摇头,接著从口袋中取出一张便条,交给A小姐。
学长你回想一下,我跟白石在散步道谈话的时候,不是出现了一辆隔著小河停在对面的轿车,希望你能先记住吗?这张便条上记载的就是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A小姐看向便条,顿时倒抽一口气,眼睛也睁大了。
「我开玩笑的啦。你吓到了吗?……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啦,藤堂同学。这样会让我觉得像是搞笑失败了。很遗憾,我的脑袋并没有跟警视厅的资料库连线喔。」
当我将被退回的便条收进口袋后,A小姐稍微压低了音量。
「或许还是不要有太多牵连会比较好?你想嘛,对方搞不好是〈僵尸狩猎者〉。」
「你的意思是,有人企图杀掉我?」
「我只是想说,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我的大脑皮质还留有百分之二十以上喔?虽然偶尔会恍神,不过就医学上来说还算是人类。要是杀了我的话就会犯下杀人罪。」
「不过,藤堂同学,你的身体现在也还是在持续腐烂吧?」
「……在等我进入第5期吗?」
「或者是想要先绑架藤堂同学,然后把你关进某处,等你完全变成僵尸后再动手,这也是有可能的呢。只要藤堂同学你一死,绑架、监禁的证据要怎么湮灭都可以吧?对你的尸体进行解剖后也可以提出『已经完全变成僵尸』的验尸报告。关键在于,腐败速度是无法推估的。倘若犯人提出『抓到的时候就已经进入第5期了』之类的主张,那么就无法判对方有罪。没错,这类人能够赢得无罪判决。想要推翻判例是很困难的呢,因为律师费无法请领僵尸相关辅助金。」
A小姐轻轻地把手放在听完之后依然张口结舌的我头上。
「医院内有警卫,所以不需要担心。如果还爱惜性命的话就不要外出。」
「……我正在等安乐死许可啊。」
「更正更正。不想遭到杀害的话就不要随便外出。」
A小姐淘气地吐出舌头。
隔天三点左右……理所当然是指下午三点,也就是十五时前后。
我来到屋顶上,以鸟类研究会的遗物——望远镜——窥探停车场。
「又来了啊……」
白色轿车内有人在。虽然车窗玻璃反射的阳光让我无法看见车内状况,不过还是可以明确感受到从驾驶座传来的视线。
我们互看了一段时间后,白色轿车发动引擎,离开了医院。简直就像是在对我夸示自己的存在感一样。
焦虑感让我心跳加速。
不,即使成为〈僵尸狩猎者〉的目标,反正也一样是死,所以我其实不是很在意喔。
但是,那辆车一直纠缠著我。除了我之外,这间医院里明明就还有很多其他僵尸患者,不过,白色轿车彷佛在追踪我的日常般,随处可见。这样的话,也就是说,目标并不是僵尸,而是我藤堂翔了吧?简单说就是私怨啰?
问题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会遭人怨恨的理由。当然,白石、水口跟江奈小姐是例外,但是这三个人都没有车,而那辆白色家用车也不是出租车。
在不知不觉中招致了某人的怨恨——这简直就像是否定了我到现在为止的人生。毕竟我又不是江奈小姐,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这种事。过去遇见过的各式各样人物脸孔,宛如走马灯般在我脑中浮现。想到他们、她们当初的反应可能都只是装出来的,让我很想快点死一死。
学长,你应该正怀著「该不会是」之类的想法吧。
毕竟我现在处于失踪、下落不明的状态啊。
哎,关于坐在白色轿车里的人物,之后会再提到。
当然,对方不是我父亲喔。那个人直到最后都还是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母亲似乎连络过他,但是父亲没有勇气跟我见面。关于父亲,我只知道他已经在静冈县建立了新的家庭而已。
总之,继续进行下去吧。
那天,我的安乐死申请文件顺利获得核可,从法务省回到了我的手中。
在诊间听完主治医师对于安乐死步骤的说明后,我和母亲申请外出,两人一起去吃了烧肉。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只能靠点滴维生,但还是希望能够为母亲做些什么。不过,我母亲她也已经是中年、不对、熟年女性了,对吧?而我也没剩几天可活了,对吧?我想自己大概连一人份都吃不完,所以另外还请了A小姐来作伴。
「酒果然还是应该要在白天喝呢。这种优越感是最棒的下酒菜。啊,伯母,你还要点什么吗?」
「不,我已经吃饱了……」
「厕所在那边的转角处喔。啊,对不起,请再来两杯生啤酒~。」
A小姐似乎认为跟我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将重点转向维护我母亲的心理健康。
根据她的说法,让家属接受安乐死之后,因为无法摆脱沉重罪恶感而跟著走上自杀之路的人,似乎相当多。因此,在我的安乐死结束后,为了进行心理治疗,在一段时间内,A小姐还是会跟我母亲碰面的样子。大概就像是对于靠僵尸利权捞钱的IRZ开徵的特别税吧。
然而,第三者的力量终究有限。
所以,A小姐交待我,要设法让母亲随时保持笑容。
我尽可能装出开朗的样子。为了遮掩由光头、深邃的黑眼圈、凹陷的脸颊等特徵所构成的恐怖形相,我拜托A小姐帮忙稍微化了妆,另外也随著「不要忘记我喔」这句话,把生烤僵尸肉放到母亲的餐盘上,努力让母亲露出笑容。我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否可以称得上成功,不过,母亲她的确是笑了。
离开烧肉店后,我们前往葛西临海公园内的水族园。
对于A小姐提出的「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就只能想到这里而已。因为我希望最后一段时间能够尽量安静地度过的缘故。
好好逛完水族园之后,我们前往那处沙滩。就是那个得到什么条约保护的,呈现弯曲形状的人工沙滩。
A小姐以摩天轮为背景,为我跟母亲拍了两人并肩眺望夕阳的照片。
这就是我跟母亲她最后的回忆。
搭计程车回到医院,目送母亲离开后的那个夜晚,我出现了发作。
那一晚真的是超棒的疯狂时段哪。
如果只是完全失去理性大闹的话,那倒还好,不过,我却是在床上陷入过度呼吸状态,大脑皮质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冷汗湿透了床单,跳动速度变得飞快的心脏,让我有种彷佛全身各处微血管都受到大力拉扯的感觉。因为被挤得外凸的眼球挡住了眼皮,所以,在一片漆黑的病房之中,我甚至无法让孤独的自己闭上眼睛。内心的冲动已经到了我自己完全无法压抑的地步。
虽然我原本发誓过绝对不会用护士铃,但这时还是像求救般按了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按个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的护理师,丝毫没有慌张的模样,就只是从牙齿缝隙中吹出像是想藉此安抚我的「嘘~嘘~」声音,拿著针筒在我手臂打了一针精神安定剂。
据说,已经确定能够安乐死的患者常会出现类似状况。
隔天,我听从主治医师的建议,进行了安乐死的事前演习。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其实也就只是躺在自己病房的床上而已。
主治医师把注射针插进我手上之后,让分别加入了红色与蓝色两种色素的生理食盐水,顺著管线逐渐注入我体内。听说,等到正式施行时,红色的鲁格西与蓝色的麻醉药,将会让我的生体反应在毫无痛苦的状态下悄然停止。
红色液体与蓝色液体在管线中混合而成的紫色液体,流进我的体内。看著这副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想睡,眼皮自然而然地闭了起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说对僵尸患者而言,紫色好像是具有特别含意的颜色啊。
……根据我后来听到的消息,名义上说是生理食盐水,不过,蓝色液体中似乎还掺入了安眠药的样子。虽然事先完全没告知我,不过据说投予安眠药的事早已获得了母亲的同意。当天,母亲她向公司请了假,在走廊上守望著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握著我的手的人也是母亲。
「早安,翔。……睡得好吗?」
「下次要在注射前就待在我身边喔。因为多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母亲微微点头。我想,她应该一心相信,为了不让逐渐落入死亡深渊的独生子感到害怕,握住对方的手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吧。
对了,学长,希望你能够替我向母亲她道歉。帮我跟她说,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
大致就是这样,直到安乐死执行日的前两天为止,我都还过著平稳的日子。其实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呢。我内心的大海风平浪静,宛如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
学长,你在山中湖说过的那番话,其实并没有错——我自顾自地点头。
……不过,世界果然不是绕著我在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