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乐死的前一天——。
那天,我一整天都坐在轮椅上,待在中庭晒太阳。虽然阳光有点强,不过,一旦这个太阳下山,那就是我跟太阳的最后一面了。因为我早就决定好,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感受,明天全天都要待在病房里度过的关系。
但是,这里可是品川喔?大都会的中心地区。即使有海风吹拂,空气中还是会含有微量的光化学烟雾,对吧?虽然没有发布任何警报之类的,不过,我从以前开始就对这种光化学烟雾没有抵抗力。
因为不喜欢这种肺吸不太到空气,彷佛有什么堵住胸口的感觉,所以,我本来是想回病房玩手游的。反正可以用辅助金抽转蛋抽到爽,在SNS上对不认识的人炫耀,多少也能调适一下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罐冰凉的果汁贴到我脸颊上。
我抬起头,发现对方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脸上带著恶作剧般笑容的江奈小姐。
对于原本无意理会她的我,江奈小姐重重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啊?」
「因为连神经都已经腐烂了。」
「恶心。来,拿去吧。」
看到对方递过来的罐装果汁,上面的「碳酸饮料」字样让我皱起了眉头。要是现在喝这类饮料的话,腹部的腐败部分就会开始冒泡,像是水从海绵中渗出一样满出来。
「刚刚才让人帮我换过绷带的喔。」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拿去啦。」
江奈小姐把果汁硬塞给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噗咻」一声扳开自己那罐果汁的盖子,喝了一口。她轻轻打了个小嗝之后,以毫不拖泥带水的语气开口。
「我去申请退学了。总之打算先回老家去。该怎么说呢,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了无牵挂的感觉?……不对,或许只是在逃避吧。我这落败者。」
看到我眯起眼睛,江奈小姐耸了耸肩。
「今天是来探望你的啦。来,这个给你。」
江奈小姐交给我的东西是她爱用的药容器。我试著摇了几下,她的好朋友们发出喀啦喀拉的声响。
「总之,只要全都吞下去就能上路了。因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药,每次试一些或许也不错吧。我推荐其中最小的那种,蓝色的那个。」
「……紫色的呢?」
「不要还我喔,心理治疗费用也不是笔小钱呢。我已经决定要摆脱药物,让一切重新开始。……那个,对不起,在很多事情上。」
我以一头雾水的表情看著江奈小姐,她像是在催促似地动了动下巴。
「你看嘛,我们不是约定过要一起死吗?」
……咦,你说的「一起死」,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决定要继续活下去,你就放心去死吧——江奈小姐现在这副神情,真希望学长你也能见识一下。而且,她还说了句「我会看著你走完最后一程」,露出清爽畅快到极点的表情。
我打开药容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许多颗硬块,把我的脸颊撑大到连仓鼠也会大吃一惊的地步。我靠著到现在还没脱落的几颗牙齿,努力将这些药咬碎。
像江奈小姐这种人,只会对社会造成危害而已。我现在能够做的,就是运用加工自杀罪、教唆杀人罪、受嘱托杀人罪等罪名,送她进监狱吃牢饭而已。
……不过,以锭剂来说总觉得有点甜,而且还凉凉的。
「……这是喉糖嘛。」
「想说我是神经病就说啊!就算夺走我的大学生活也无所谓!」
突然开始哭泣的江奈小姐,在脸上薄妆被泪水弄得乱七八糟的状态下,凶狠地瞪著我。
「但是,我不会把药交给任何人!不管是爸妈或藤堂你都一样,绝对不会!」
这次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是因为感到傻眼。
而是因为觉得不幸。
学长你看,在〈与僵尸并行〉里面,那个知识份子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感染TLC病毒而导致白血球变异,变成了僵尸患者的我,将会在明天死去。虽说这段时光最后依然什么都没能留下,但是,至少我还可以将它画下句点。
然而,江奈小姐今后依然得要继续徘徊下去。
在什么都没有的日常之中、在空无一物的时间之中,漫无目的地拖著脚步往前走。
在不能停下脚步的状态下,持续追求著不明确的事物……。
这样的生活,简直就像是被囚禁在我准备迎接死亡的这些日子里一样嘛,而且还是永无止境的。
「……你知道爵士时代吗?」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流泻出来。
「那是费兹杰罗写出《大亨小传》的时代。纽约处于狂乱漩涡之中的一九二○年代。大家都穿著华美的服饰,忘我地在通宵宴会中尽情享乐,十分幸福的时代。我曾经对这样的爵士时代怀有憧憬,觉得幸福就在其中,希望自己也能够像那样享受人生,就这样活到了现在。——但是,费兹杰罗从建造中的帝国大厦所看到的,其实就只是在黑暗中闪耀的小小庭园。……结果,我就只是孤单地在漆黑的荒野中徘徊而已。即使脚陷入泥巴之中,疲惫到快要倒下的地步,依然只知道以纽约的耀眼光芒为目标往前走。就算能够抵达,那个时候,光芒多半也已经因为经济大萧条而消失了吧。等待著我的,只有费兹杰罗早已道别的都市——所以,已经够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事物。」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我的意思是,有时死掉反而会比较幸福。这不是要江奈小姐你去死喔。只是觉得,能够随时带著这个选项,其实是聪明的判断。」
「啪」的清脆响声传来。
我按著脸颊,注视著江奈小姐。
假睫毛被泪袋钩住的江奈小姐,嘴唇不停颤抖。
「不要用那种好像知道很多的语气说话啦。我不认识叫什么费兹杰罗的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就快要死了吧?」
「……我知道。」
「既然这样的话就哭啊!高喊不幸啊!不要爱面子逞强,像我一样大声主张啊!」
我将视线从江奈小姐身上移开。
这个人真的很任性。
我可是为了死而在整理思绪,为了接受死亡而独自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让明天能够顺利迎接安乐死,刻意不去思考现在依然活著的事,放弃了一切啊。
「你应该还有什么没做完,或者是想要做的事吧?快点说一说啊,我就是专程来听你说这些的。」
「……已经没有了。」
「希望我跟你接吻吗?因为呼吸有臭味,所以亲脸颊可以吗?」
我就只是一直盯著脚边,答不出半句话。
「这样啊。」
江奈小姐站了起来,俯瞰了我一阵子。
「早知道就不浪费时间为你担心了。」
她就这样走掉了。
逐渐远去的喀喀脚步声,传入了正在拚命地压抑自己的我耳中。
搭乘计程车来到东京晴空塔的我和江奈小姐买好一日票后,开始排队等著搭电梯。太阳已经下山,有不少期待看夜景的情侣、外国观光客。坐著轮椅的我,身上散发出的薄荷气味,让大家都稍微与我保持距离。
最后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自从我成为僵尸患者之后,已经问过了自己无数次。例如从A小姐口中打听其他僵尸患者的体验,上网查身染重病的知名人士人生经历,从对抗病魔类型的小说、电影中寻找是否有值得参考的内容等等。
然后,我知道了。关于这个究极的问题,每个人的答案其实都不一样。
我的答案则是「希望能够登上东京晴空塔」。
很好笑吧?喂喂,你这家伙最后想做的事竟然是这个啊?
但是,我就是希望能够跟费兹杰罗一样,向自己生活过的地方道别。
因为,他总是陪在我身旁。我以为,只要模仿F·史考特·费兹杰罗,就能够让自己不去面对死亡的恐怖。
「请问客人是僵尸患者吗?」
当我还在想队伍怎么突然停止前进时,随即看到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对我们开口询问。
其实我早就多少有预感了。因为,卖票窗口的工作人员一看到我就吓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开始以耳麦和其他人交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票卖给我的缘故。
我握紧轮椅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僵尸连想登上晴空塔都不行吗?
「啊,是的,是僵尸——不过我不是。」
抓著轮椅推手的江奈小姐这么说。当我放松握住扶手的力道后,她缩起脖子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人的脑袋已经相当不灵光了……或许跟其他客人分开搭会比较好。可以麻烦您帮帮忙吗?」
「没问题,那么,请往这边走。」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
,我和江奈小姐脱离了队伍。其他的工作人员早已用「请让这位客人先过」、「感谢协助」等话语,为我们开出了一条路。
江奈小姐一边推轮椅,一边低头在我耳边说:「看吧,坐轮椅过来果然是正确的。让对方为我担心,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呢。」
我本来以为神经病就只会让人觉得心烦而已,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糟。
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我一路看著让出通路的访客们。老实说,原本还以为会发生「啊、僵尸耶」之类的,大家拿起手机朝我猛拍照的情况。毕竟我现在不只是散发出薄荷气味,连外表都严重僵尸化了。
不过,实际上没人将手机朝向我。不仅如此,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大家好像都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没有谁注意到我的样子。
搞不好,先前与我保持距离的那些人也一样,并不是因为我是僵尸患者,只是纯粹不喜欢过于强烈的薄荷香气而已。……没错,绝对是这样的。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非常无趣的人了。
「……还是算了吧。」
对于挑起一边眉毛,用「嗯?」反问的江奈小姐,我如此回应。
「我刚才想起来了。之前在电视上看过,而且也有人上传到网路了。不是只有天望甲板而已,甚至还走遍了天望回廊。」
在前方的工作人员带领下,坐在由江奈小姐推动的轮椅上的我,耸了耸肩。
「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关于费兹杰罗的事。他写的小说,我全都读过了。甚至还包括他妻子萨尔妲的小说,以及关于费兹杰罗的评论。葬礼时,我也打算请母亲说这句『他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们已经约好了。……不过,我还是会想,如果费兹杰罗是含笑而死的话?要是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其实还不算太糟的话?」
我舔了舔嘴唇。
「不管什么事都是这样。能够引起我注意,让我产生憧憬的事物,全都过于矫饰了。在电视、网路上看到的,原封不动呈现的晴空塔夜景,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漂亮,既陈腐又不值一提。我还有其他更需要去做、更应当去看的事物。毕竟我明天就会死了。」
其他更需要去做的是什么?更应当去看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虽然不知道……但是,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一直挂念著。
对于这样的我,江奈小姐以丝毫不在乎的语气回答。
「你现在又还没死。」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江奈小姐将我坐的轮椅推进电梯。工作人员以一句「请慢走」送我们离开,电梯门逐渐关闭。
在开始移动的电梯中,依然坐在轮椅上的我,抬头看向位在电梯门上方的液晶萤幕。
电梯很快就达到了每分钟六百公尺的速度,飞快地往上升。
我跟江奈小姐都没对彼此说半句话。液晶萤幕中越来越大的数字,让我们看得入迷了。
电梯缓缓减速,终于停了下来。
电梯门开启,天望甲板的工作人员前来迎接。江奈小姐推著轮椅,把我带到了窗边。
世界顿时豁然开朗。
多不胜数的灯火,在广大的夜空之下,无远弗届地延伸出去。
「……我去买个饮料喔。」
江奈小姐悄悄离开,让我能够独处。
「…………」
在我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内心之中,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无足轻重的回忆,宛如在眼下扩展开来、位于地上的繁星般,一个接著一个,发出美丽耀眼的光芒。
在社团大楼的空房间,争抢春奈手帕的事。
到埼玉的废弃医院去看僵尸的事。
在医院屋顶上和美也缔结鲜血契约的事。
在餐厅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谈话的事。
三人在公园练习跳舞的事。
跟水口互殴的事。
得知白石与春奈已经开始交往的事。
在山中湖的湖畔跟学长一起坐禅的事。
这些真的烂到极点的回忆,在我心中开始闪闪发光。
我无法克制自然而然溢出的眼泪。
我不想死。
还想活下去。
就算只是几秒钟时间也好,希望能再跟学长你们一起浪费生命。
正如同那个〈与僵尸并行〉片尾播放的,毫不写实的僵尸与人类携手同行的场面一样,我想要再跟学长你们相处一阵子。
但是,已经办不到了。毕竟我置学长你于不顾,而且跟水口也还没正式言归于好。白石会甩掉春奈也是我的缘故。加上大家原本齐聚一堂的场所也已经消失,亦没有相聚的理由了。我将会死去,而学长、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也都不会再次碰面,过起各奔东西的人生。
这个景色——我和大家一起度过的回忆——对学长你们来说,肯定也始终就会是陈腐而又不值一提的吧。
然后,曾几何时,就连我本身也会从学长你们的回忆中褪色,逐渐消失……。
……等等。
这样说起来,学长、白石、水口、江奈小姐的接点,其实就是我。
如果没有我在的话,大家就不会聚在一起,甚至不会相遇……。
对于这无数的回忆,其实还有个独一无二的,能够让它们永远发光发热的方法。
当然,我无法推翻安乐死的决定。倘若没有在法务大臣签署文件后五天内完成执行的话,主治医师与母亲将必须接受法律制裁。
所以,我想到的是,最后可以把大家叫来。
想要在你们的围绕之中离开人世。
并且以微弱到极点,但依然能够让大家听到的声音如此低语。
——从今以后,你们四个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
对于垂死之人所说的话,不管学长你们再怎么差劲,应该都还是无法拒绝的吧。
◇
到我失踪为止所发生的事,大致上就是这样了吧。
我之所以写这个的用意,也包含在前面的内容之中。
正如同你所想的一样,学长,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四个人能再次相聚,所以才写这个的。对于那段什么都没有的时光、稀松平常的日子——对于大家一起度过的回忆,希望能藉此让你们感到珍惜。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用简讯或电话把你们四个叫到病房来的。当大家聚集到我身边后,在临死之际,我打算说出那句「从今以后,你们四个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以有气无力,宛如悄悄话般的感觉说出口。希望藉此引出「这样说让人没办法拒绝啊」之类的回应,让学长你们痛哭流涕。
学长你们听完我的遗言后,即使今后分别走上各自的人生之道,每逢我的忌日,依然会像过去聚集在社团大楼的那个空房间一样来到我坟前。学长你一边献花祭拜,一边说「他是个可怜的家伙」。然后,大家为了报告彼此近况而前往居酒屋。变成幽灵的我,将身体倚靠在墓碑上,目送学长你们的背影远去。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这样的未来。
学长,你猜想的没错——
我遭到了绑架。
在那之后——离开东京晴空塔的我,跟江奈小姐一起走在隅田川的散步道上。虽然谈了很多,不过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江奈小姐还是老样子,话题始终围绕著自己,而且内容又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然而,我其实也相当亢奋,怀著「反正就快死了」的想法,把轮椅扔进了隅田川里。当时刚好碰上退潮,在附近钓鲈鱼的某位大哥狠狠地瞪了过来,我们边笑边逃离现场。
到这里为止,我想学长你也应该知道。毕竟我跟江奈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分开的,而她在作笔录时应该也是这么说的吧。
学长你想想,我是个僵尸患者,对吧?因为腐败程度已经非常严重,就体力上来说,想要跟上越跑越远的江奈小姐是强人所难。倘若ID细胞已经支配神经系统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不过,僵尸终究没有超能力。虽然我在后面喊著「等一下」,不过,学长你也知道,江奈小姐就是那种不会听别人指使的人嘛。
为了寻找追丢的江奈小姐,我拐进了小巷。虽然想过要以手机连络,但是,在我扔出轮椅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先将包包交给了江奈小姐,所以这个方法也行不通。现在真的无计可施了呢——即使是我,对于江奈小姐的人性也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就在这个时候,某人从背后以手帕摀住我的嘴。
无从挣脱对方强而有力的手臂,我就这样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
虽然试著挪动身体,不过,可能是因为药效还没退的关系吧,肌肉不听使唤。话虽如此,我还是发觉了自己正处于尸袋之中。因为,在住院期间,我已经见识过许多次IRZ特殊卫生处理班出动的场面。
装著我的尸袋,正由某人以公主抱方式搬运著。
那人前进了一小段时间后走下楼梯,把我放在冰冷的地板上。
是啊,这时的我,真的很痛恨自己的命运。
都到了这个时候才
被〈僵尸狩猎者〉逮到,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吗?就算是玩笑也太过火了点。
我听到拉开拉炼的声响。
突然照进尸袋之中的白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从尸袋中被拖出来的我,就这样被弄成背靠著墙的坐姿。
某人先后拉起我的双手,有什么东西「喀」一声套住了我的手腕。变成双手微微举起的姿势,宛如在高喊万岁的我,透过冰冷的感觉得知,自己已经被铐上了手铐。因为我睡前都会将自己铐起来的关系。
对方配合我的视线高度蹲低,开始窥探我。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足以抹煞嗅觉的薄荷气味。就像是将库雷诺瓦香水加以熬煮而成的,令人心寒的强烈薄荷气味。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对方原本模糊的脸孔逐渐变得鲜明。
「…………A小姐?」
「不需要再担心了喔,藤堂同学。你已经没事了。」
「你指的是什么……?」
在恍惚的意识之中,我环顾周遭景象。
地板、墙壁、天花板都贴著白色瓷砖。在日光灯光线照耀之下的白色世界一角,有个脚架是猫脚掌造型的陶瓷浴缸。
这里是A小姐家的地下室。
对于在瞬间被打入绝望深渊的我,A小姐投来温柔的笑容。
「见到僵尸患者之后,我大概就能有所了解。啊,这个人的人生充满遗憾;那个人还留有很多没做完的事、想要做的事……不过,感受最深刻的,还是对方究竟是想活下去,或者希望就此死去……。看到藤堂同学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拯救这孩子。在明天执行安乐死之前,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孩子得救——因为,藤堂同学,你其实并不想死吧?」
「……请不要说这种自以为很懂的话。」
「放心吧,我都知道。」
A小姐爱怜地抚摸著我的头。
「……明天就是我安乐死的日子。我的心愿就是在大家的围绕之中上路。到底可不可以找朋友过来,这个也得先问妈一声才行。」
「你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吧。」
我无法立刻开口回答。
A小姐像是想要藉此安慰我似地,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颊。
「因为我一直在观察藤堂同学你,所以很清楚这一点。好不容易决定提出邀约的朋友,其实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谁都不想知道这种事吧。藤堂同学手机照片中的朋友们,从来都没来探望过你呢。你也不希望死的时候还带著这么寂寞的心情吧?我不想让藤堂同学你感受到这种不幸。」
A小姐轻轻抱住我。从她轻拂过我脸颊的发梢传来的,并不是薄荷气味。那股带著热气又鲜明的女性体味,在我的鼻腔中盘旋不去。
我感到毛骨悚然。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的肌肤相触,居然能够令人如此不快。
「我想,进入第5期多半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吧。偶尔找回自我的时候,往往会强烈地恳求别人给自己一个痛快,因为一乃她当初也是这样。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藤堂同学你还活著,我就会让你一直活下去。」
A小姐放开我,从口袋中取出针筒。
「我们一起奋斗到最后吧。」
她将针头刺进我的脖子,注入了针筒里的东西。
意识一转眼就远离了我的身体。
◇
这就是我之所以无法顺利完成安乐死的真相。
这是后来从A小姐本人口中听到的——绑架我的,其实是两名男性,似乎还是IRZ特殊卫生处理班的成员。不是透过求职网站前来应徵的人,而是在IRZ中负责带领打工者的正式职员。
实际上,IRZ似乎在暗中收集可做为检体的僵尸患者,目的是希望解明「僵尸」这种病的全貌。然而,受到人权拥护团体、辅助金制度审查严密化等因素的影响,想要经由正规管道取得检体,已经成了几乎不可能的挑战。更不幸的是,正如同当初TLC病毒是由注入狗身上的新型噬菌体所突变而成的一样,关于僵尸的研究,无法期待能够藉由动物实验获得多少成果。
因此,对于犹豫不决,迟迟没有选择安乐死的僵尸患者,IRZ开始采取以「失踪」形式加以回收的方法。这是因为,以〈人类〉身分而死的僵尸患者,骨灰需要还给家属;不过,对于已经完全僵尸化,不再是〈人类〉者的骨灰,则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以「那个僵尸已经由我方加以处分」的公事公办态度对应,就可以让已回收的僵尸消失在黑暗之中。
没错,僵尸患者的心理辅导之所以会由IRZ职员来负责,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寻找检体的候补。
A小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得以成功回收一之濑小姐跟我。
学长,你应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关于我为什么要隐瞒A小姐姓名的理由。
倘若A小姐的恶行被公诸于世,IRZ就会变得完全无法回收僵尸患者的检体。毕竟不可能要求职员牺牲自己变成僵尸,而且,相信也不会出现为了帮助医学发展而自愿成为完全僵尸的英雄吧。搞不好,人类今后也得要一直与僵尸为伍——在ID细胞始终没有获得正式名称的情况下。
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未来。
所以,学长,请你放过A小姐,千万不要去调查她究竟是什么人。……哎,虽然她是个美女,不过还是请你忍住,也要对大家保密喔。
总之……。
A小姐之所以绑架并囚禁我,似乎并不是为了要整人,而是真心为我著想的样子。她不但每天帮我施打抑制腐败的药物,而且还会在每天早上进行简单的检查。除了帮我吊点滴之外,也会帮我擦洗身体、更换衣物,为了不让我死掉,提供非常用心的照护。
啊,一之濑小姐当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我首度对于他人心情有所理解的状况,就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我一再对A小姐大喊「我想回家」,有时则是边哭边恳求「请杀了我」。对A小姐发誓,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起IRZ跟她的事,只求放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每次出现类似行为,A小姐就会抱上来,一边表示「没事的」安慰我,一边对我注射药物。
所以,对于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我其实记不太清楚。因为意识大多时候都受到药物影响而处于朦胧状态。
唯一可以清楚确定的是——A小姐是个无法沟通的人。
我的意识从深沉黑暗之中浮上水面。
「唔唔……」
醒过来的我,让轻得彷佛气球般的头去撞墙,藉此使视野恢复清晰。
我环视A小姐家的地下室。
贴著白色瓷砖的空间之中,有著设在角落处的排水沟,以及装著一之濑小姐ID细胞的浴缸,还有上了锁,看来相当坚固的门扉。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加上这里又没有窗户,所以也无法得知当下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总是一直亮著的日光灯,从这个空间中除去了「时间」的概念。
我对著虚空吐出以〈F〉开头的字眼,这是外国电影的影响。
必须设法逃离这里。要是一直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我的自我迟早会消失,猫脚掌造型脚架的浴缸则会增加一个。然后,学长你们四个人将会就这样怀著空虚的过往活下去,唯有这件事是需要设法避免的。
我试著大力拉扯套在双手手腕上的手铐。已经腐败的身体,肌肉萎缩程度也相当严重,这么做的结果,就只是让合金制炼条发出碰撞的声音而已。不管是将我的右手绑在墙上的炼条,或者是将我的左手绑在墙上的炼条,同样都让我甚至无法把手放低到肩膀以下的位置。我也试过直接将手从手铐中挣脱的方法,但一样徒劳。先前还以为是高喊万岁的姿势,实际上应该是投降的姿势才对。
要趁A小姐来吊点滴时突袭也是不可能的。A小姐很习惯应付僵尸患者,而且也随身带著用以让我入睡的药物。何况,现在的我已经成了几乎是皮包骨的垂死病患,即使没有被手铐铐住,在体能面上也不可能胜得过A小姐。
我重覆那个以〈F〉开头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自语。毕竟这时的我什么都没办法思考,唯有这么做才能撑得下去。
——咕啵。
这个声音,让我把头转向浴缸。
搞不好就只是幻听而已。也可能是ID细胞产生的瓦斯浮上表面,单纯的化学反应。
但是,我非常相信,相信一之濑小姐这时正打算对我说些什么。
我在背靠著墙的状态下站起来,咬掉了自己的拇指。为了不让从断指处溢出的绿色液体滴落,我把嘴凑上去,将之全部吸走。拇指也直接吞进了肚子里。我的腹部已经腐烂到几乎无法分辨哪里开始才是内脏的地步,现在,拇指也缓缓地混进了其中。
将右手抽离手铐的我,接著咬断了左手拇指,同样将之抽离手铐。
说不痛的话是骗人的。即使腐烂了,毕竟还是自己的身体。对于来自依然还活著的神经之哀号,我透过以额头撞墙的方式压抑了下来。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接著向一之濑小姐道歉。
然后,我开始执行作战。
……。
…………喀嚓。
传来了地下室门开启的声音。
A小姐啪搭啪搭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脚步声没多久就停了下来。短暂的静寂充满了整间地下室。
脚步声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地下室。
我在等待,同时也始终专心倾听。
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地下室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多半,已经,没问题了。
我缓缓地从浴缸中探出头。
地下室里没有其他人。门也没关,可以看到通往地上的楼梯。
我用手指在口腔里乱抠,希望能藉此多少恢复一点嗅觉与味觉。
藏身于浴缸之中的作战,实行起来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
如果直接躲进去的话,我的体积就会导致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溢出浴缸。要是白色瓷砖被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弄脏的话,A小姐搞不好会因为气愤而把我拖出浴缸,用泰瑟枪电爆我的神经系统。在不能把白色瓷砖弄脏的前提下,该怎么做才能减少一之濑小姐在浴缸之中的ID细胞……。我也想过拔掉浴缸栓,用水冲掉的方法,但是,受到药物影响而意识朦胧的我,对于时间没有什么概念。要是瓷砖到时还没乾的话,泰瑟枪。
所以,我选择了「将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含在口中,接著吐进排水沟」的方法。这是绿咖哩、这是绿咖哩——过程中一直如此催眠自己。从排水沟流掉的东西,其实不只有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而已,不过毕竟是秽物,所以就不提了。
就是因为这样,A小姐才没有发觉我躲在浴缸里的事。
A小姐多半也非常著急吧。因为,一旦我逃跑,这间地下室的存在就会公诸于世。她会忘记关门,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在全身都还沾满一之濑小姐ID细胞的情况下直接走上楼梯,跑过走廊。
来到外头,太阳已经下山了。街灯也不多,从周围的田地传来虫的叫声。这就是埼玉县本庄市的模样吗……嗯,现在的确不是对这种事点头称是的时候。
远方有条橙黄色灯光整齐排列的大马路,货车、自家车在上面来来去去。
我朝著大马路冲了出去。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宛如泥巴般啪沙啪沙地从我身上飞散出去。因为我也没空穿鞋,所以在夜晚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绿色的脚印。
总之,我需要协助,而且对方还必须是相当熟悉僵尸化的人物。之所以没有闯入一般民宅,理由就在于此。因为有可能遭到误杀。
我看到了交通号志,红灯正在闪动。这个确实表现出目前危急情势的红灯,让我认为自己受到了鼓励,于是直接穿越十字路口,继续赶往大马路。
就在这个时候,从右边冲进路口的车把我撞飞了出去。
虽然那辆车已经紧急煞车了,但还是没能来得及。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因为根本没办法做出受身之类的反应,所以身体各处陆续撞击地面,在全身上下都没有感觉的状态下,好一阵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名男性慌张地走下那辆车。
在头灯的光线中,我昏昏沉沉地望著散落一地的绿色物体。纯粹以一之濑小姐ID细胞来说的话,量未免太多,所以其中也包含了我腐败的肉片。因为腐败部分很脆弱,似乎是受到冲击后散落的样子。
不久之后,那些绿色的腐败肉片陆续冒出两颗眼睛。宛如遭到自身重量压溃般,对我投以没品的视线,原本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那些东西——变成了俊子。
大量的俊子一起转身背对我,蹦蹦跳跳地逐渐远去。
「脑浆……我的脑浆……」
「别担心,那不是脑浆。」赶过来的男性正在收集我腐烂的肉片,「是其他比较不重要的部位。」
松了一口气的我,在脸颊依然贴著水泥地的状态下,仰望著发出「可恶,有小石头混在里面」之类抱怨的男性。
这人是谁啊?
正如男性所说,我的脑浆似乎没有流掉的样子。面对僵尸化程度非常深刻的我,男性行动时却看似没有丝毫恐惧,因此让我感到怀疑。我也想过他可能是因为刚撞到人而一时无暇想这么多,但是,他对于我的腐败臭也不曾表现出困惑。彷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僵尸,名字叫做藤堂翔一样……。
A小姐的同伙?
我注意观察男性有没有破绽,打算趁躺在地上的时候恢复一点体力,一旦发现有机会就立刻逃跑。不过,跑得比江奈小姐还慢的我,完全没有能够顺利逃走的把握。
被头灯灯光照得眯起眼睛的我,估计出了自己与车子的距离——最多也就是七公尺吧。驾驶座的车门是开著的。
读到这里,相信学长你一定既紧张又兴奋,怀有这类想法吧——没问题吗?你这家伙不是没有驾照吗?要是现在突然会开车的话,到这里为止的叙述都会变成谎话喔?拜托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好吗?……啊,要是我搞错的话,那就抱歉啰。
我——在依然倒在地上的状态下,忽然注意到了。
把我撞飞出去的车,车牌上刻著我相当眼熟的号码。
没错,学长,这辆车——正是一直在我身边出没的,那辆白色轿车。
「……你的名字是?」
脱下一只鞋,正把我已经腐烂的肉片放进鞋中的男性,在听到我的质问后停下了动作。
「我叫河合,河合进。」
「你也是A小姐的同伙吗?」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了吧。」自称叫做河合进的男性双手一摊,「如果不快点逃离这里的话,就会被A发现了。」
我注视了眼前的陌生男性一阵子,然后指向他手中的鞋。
「收集起来也没有意义喔。」
「……你刚才不是…………。」
我就只是以为那是自己的脑浆而陷入混乱而已。看到我的表情之后,男性仰望天空,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