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早伊原绝交已有一星期。学生会准备室也不用去,周二周四的午餐会也不用去,放学后也不用和她一起回家。早伊原是后辈,教室也不在同一层,和她碰面的机会寥寥可数。
学校里的人也敏感地察觉到这变化。连素未谋面的学生都跑过来问我“真的分了?”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时间我有点犹豫该如何作答,最后还是回答“我们分手了”。理由是性格不合。就像所有乐队解散的理由都是“音乐理念不合”,分手的理由只要是“性格不合”就足够。除此之外,我也没多说什么。当听到我说分手了,大家都心满意足偶尔还带着一丝窃喜地散去。偶尔也有人说“谁叫你这么花心这下被甩了吧”,此时浅田必定会强硬且满脸笑容地予以否决。
早伊原应该也和我一样被各种质问吧。她到底会怎么回答呢。不过看她比以前还要被男生围得团团转的样子,恐怕她的回答也是分手了,或者说她对分手一事不置可否。
“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啊。”
放学后,准备去学生会的我正在收拾书包时,浅田如此嘀咕了一句。
“什么?”我问。
“说你坏话的人也少了……我还以为分手了也不会消停的。”他说。
我深表同感。
甚至都用不着浅田到处奔波。对我最怀恨在心的大槻忙着去亲近早伊原,游戏团伙的佐古田说了句“无聊”就将这个话题一脚踢开,操纵着整个班女生的带头人智世喜欢浅田,生怕说我坏话会惹浅田不高兴,虽然有诸如此类的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和以前相比,早伊原对男生更放得开玩得开。说好的讨厌爱情呢。虽然我也困惑,但这是个好倾向。要是她能交到男朋友就好了。
“感觉事情告一段落了。”我说。
“……是吗?”
浅田斜视着我,对我抛出一个疑问句。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说。
“你啊,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他说。
“……怎么可能。算了,我要去学生会了。”我说。
早早把这个话题结束。
我和浅田之间的距离,一如既往。
“嗯。我也有个地方要去。”他说。
“嗯?是吗?”我疑问。
我记得今天轻音部休息,学祭执行委员的会议也没有。
“这个嘛,各种事嘛。”
说罢,他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教室。
换做以前他会坦白自己要去哪儿。心中掠过一丝阴暗的念头,不过转念一想,我和他现在的距离彼此互不束缚,倒也感觉轻松。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
我原以为各种威胁会纷涌而来,结果早伊原并没有散播任何谣言。还是说她还在准备中?不不不,这种事要快攻才有杀伤力。虽然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不过看起来对于我的谋反她是不准备制裁了。
因此我现在的生活,和早伊原入学前的生活,并无差别。
“春一,君。”
有人在后面叫我。我转过身,原来是森兔纱。我的生活,准确来说还是有所变化。我和森兔纱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
她惴惴不安,两只手扭扭捏捏地握着。她并非这次才特别害羞,而是次次都如此。她前发齐目,时不时向我投来视线。
以前只和她通过邮件电话交流,所以她在学校向我搭话确实意外。现在教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所以她才敢这样向我搭话吧。
“怎么了?”我问。
“今天,可不可以,一起回家?”她说。
她的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偷瞄着我的眼。
“嗯……可能要等到学生会之后,没问题吗?”我说。
“我等你。”
她羞怯地说道。最近我经常和她一起回家。虽然班里的人都说我变心变得快等诸如此类的话,对此我也毫无办法。毕竟从旁人的眼光看,确实如此。
“啊,还有,我想去车站附近逛一下……”她说。
“行啊,我陪你。”我说。
“谢谢。”她说。
反正我很闲,我如此说道。她脸上绽放笑容。这个笑容里面感觉不到一丝阴霾。我说“那等下再见”,便走向学生会。她好像是要和朋友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间。她喜欢青春、纯爱之类的书,和我意气相投。说话也有精神。和以前相比,她变得开朗了许多。一入高中就交到了朋友,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高中生。
我和森兔纱在初中时代就相识。我和她初中三年都在同一个班。但是直到初三,我才第一次和她说话。
***
当我正在进行书法部的活动时,有一个同学登门找我。我把笔放下,为了不干扰到后辈们的注意力,静悄悄地离开教室。作为部长,注意到这种细节也是应当的。离教室稍远,他就掩不住喜悦:
“哎呀,真是帮大忙了。我终于能进正选了。”
他在我隔壁班,是棒球部的成员。我和他也算不上是朋友。一星期前,经朋友介绍我才和他相识。他是来找我相谈的。相谈内容是“这是初中时代最后一次大赛了,但这样下去我很难当得上正选。你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我当即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委托。
“这样啊,真替你高兴。”
看见他的笑容,我满足地说道。他的笑容由衷地发自内心。
“话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这是秘密。”我说。
他也没想要知道得那么深,随便就将话题带过了。
“真的万分感谢。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说。
“哦—?很有觉悟嘛。之后我会不留情面地找你还债哦。”
我笑着打趣道。“这你还是放过我吧”他笑着说道。
“比赛,好好加油哦。”
我如此说道。他顶着刚剃的光头对我低头致谢,然后离开了。早练时他比谁都来得早,练得比谁都晚。休息日还在附近的公园对着墙壁练扔球。因为辛苦大家都翘掉的竞速跑,他也好好参加。我从未见过哪个棒球部成员能像他一样热心。尽管如此,他的棒球技术确实太差,出于同情老师也只能把他选作候补。
能帮如此认真的他登上比赛的大舞台,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究竟我是如何帮他当上正选的呢。
正选中有三个人聚众抽烟,被我偷偷向棒球部顾问打了小报告。附带照片作为证据。我发的是匿名邮件,所以没人知道是我干的好事。为了避免告密被无视我还写上“如果他们几个当上正选的话,我就给教育委员会发一封同样的邮件”。要是抽烟问题被公之于众,甚至连最后的大赛都有可能参加不了。大家为这最后的大赛付出了多少心血,顾问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下的手。
错开的齿轮,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将其啮合上——我貌似有着这样的才能。这三年,我一直做着这种事。
找出盗窃钱包的犯人、诱导学生会选举的投票、提高班级的平均分、让暴力老师辞退、除掉出现在游戏厅里的高中生恐吓团体——这些全部,都由我暗地中用不为人知的方法解决。有一部分人知道我在做这种事,其中大部分都是我以前帮助过的人。经过他们的口头相传不断有人来找我解决麻烦。
就这样,我过着替人解决麻烦的日子。当然,若非正义的事我是不会帮的。譬如帮忙作弊什么的。这次也是,我是看在他比谁都拼命练习的份上才帮的忙。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说到底,我是为了维护平衡而行动。
都来到走廊了,我想着顺便回一趟教室取回落下的东西。来到教室门口,我感觉到异样的气氛。教室内传来说话声。如果是谈笑声我就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但是里面漏出一丝不稳的空气。我偷偷地往里面窥看。
教室的前面角落处,森兔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貌似写着作业的样子。对角线上,有六个男生。
“哎呀,真的派上用场了。阴沉妹。”
带头的辻浦如此说道。同伴中的一个随声附和:
“竟然说要帮我们做全部作业。真是太良心了。”
他们发出咯咯的干笑声。森对此毫无反应,只是默默地埋头写着。
“看来阴沉妹不单阴沉,还是个书呆子。感觉阴沉妹都能长霉了。”
“长霉就过分了!”
他们哄堂大笑,生厌的笑声越来越高。接着,“阴沉妹碰过的东西会发霉”、“阴沉妹闻起来有股冰箱里烂掉的大葱味”之类的恶言不绝于耳。就当着本人的面。
听了大家的恶言,一脸邪笑的辻浦最后总结道:
“说真的,不如以后的作业全部都交给你了好吧。”
听到这句话,森转过头,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这是表示同意还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拜拜,阴沉妹。”
说罢,他们走出教室。我蹲在走廊的柜子前,默默地取出落下的笔记本。背后的这六个人看到我的一瞬间停了下来。
“喂,矢斗。”
我回过头,盯着向
我搭话的辻浦。接着我摆出笑脸,说:
“噢,辻浦,怎么了?”
看见我的笑容,辻浦放下心来,他那特征般的下垂眼眯成一条线,笑着说:
“那个阴沉妹好像会帮人做所有作业的样子。你也去试一下?”
“真的吗。太好了,全部科目都行吗?”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辻浦说了句“你可真凶”,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尽管他的表情令我作呕,但我没有流露出厌恶的情绪。匆匆地道了声别,他们扬长而去。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圆滑地与之处理好关系。因为这样办事才方便。
我走进教室。森应该也听到了外面的谈话。我一言不发径直地走向她。她愣愣地看着我。我微笑着说:
“森,帮帮忙。”
“可、可以哟……”
她垂下眼睛。
“这样啊,可以是吧,那谢谢了。我正想好好学习一番。”
说罢,她桌上的六本作业本,我从中夺去了三本。
“啊,那个,我说的可以,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我很难听清。但我明白她想说的话。我选择无视。
“我写完之后,明天早上放到你的课桌抽屉里。”我说。
她又在支支吾吾地说些什么,我说了句“再见”,便离开了教室。虽然我可以选择和她在教室里一起写,但被同学看到的话很危险。
森已经开始被人欺凌了。如果被人看到我和被欺凌的孩子关系很好,我解决麻烦时必不可缺的圆滑的人际关系会出现裂缝。因此我要回家写,之后再偷偷地放到她的课桌里,这才是最佳选择。
森很早之前就被男生嘲弄过。也经常被人叫阴沉妹。但我对此视若无睹。因为这问题太棘手了。而且,问题还没严重到要我出手的地步。
可是我的这个想法被推翻了。
第二天一大早,趁谁都还没来,我正要把作业本放进她课桌,这时映入眼帘的是。
她的桌子被人用马克笔粗暴地涂满了辛辣的恶语。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指尖在颤抖。眼睛睁大,看着这一条一条的恶语。每看一条,胸口便涌上一股热流。
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森没做过什么。她也没给人添过麻烦。为何会有人如此憎恨她。她要是看到这个会作何感想呢——。
不快。这样的行为到底有何意义。感觉脑中的某条神经断掉了。
确认还没有人来,我立即用擦布擦起她的桌子。很难擦掉。毕竟用的是油性马克笔。一边擦着“去死”这句话,我一边下定决心。
我要报复。
第一次我没有受谁的委托而行动。
2
上高中后森把前发剪短了。因此她给人的印象变得开朗了些。前段时间和她在一起时她还卷了发,穿的衣服也变成暖色系。她变了。但当她在注目凝视时,总让我不经意间想起以前的她。
我们在车站附近闲逛。离学校最近的杂货店因为扒窃猖獗而倒闭了,所以我们来到车站附近的杂货店。我和她正在挑选东西。很久没来这家杂货店了,里面的商品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
“春一君,这个好厉害哦。”
森把她发现的东西给我看。这个貌似是不需订书针的订书机。她双手拿着订书机,像螃蟹的钳子一样弄得咔嚓作响。她脸上浮着一丝调皮的微笑。
“这个可真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呢。”我说。
发现稀奇古怪的东西是逛杂货店的一大乐趣。我拿两张试笔纸用订书机夹了一下。纸上的一部分被切出再穿插入纸面,以此达到粘连的效果。如此精妙的构造,让我颇为感动。
“嗯—,这玩意真够花心思啊,竟然是这样的原理。”我说。
“对吧,对吧。”
森啪嚓啪嚓地摆弄着订书机表示赞同。
“那好,作为你的花的证明,下次就用这个订书机给你的花打个洞。”我说。
“花……?”
森略微歪头,不解地问道。
糟了。不经意间以为是在和早伊原说话。
我的脑里,“要证明是我的所有物是吗。那前辈也得订一个证明才行。在皮肤上。”这句话已经预感要来。接着我就马上回一句“什么嘛。你就这么想要我吗?不好意思我回应不了你的感情”,她一边答着“我已经吐露出所有的爱意了,请前辈好好回应。来,现在就来,这跟吻痕差不多”一边强行抓着我的手,用订书机——如此继续下去。
“啊,没什么。”
说罢,我将想象——幻想从脑海中挥去。
“给花瓣打洞的话,花儿太可怜了吧?”她说。
“……嗯,你说的没错。”我说。
看到她困惑的笑容,我将订书机放了回去。一个顾客要离店,自动门打开。我和森之间吹过一阵微风。
突然,视线的角落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环视店内,没发现有熟悉的身影。这是我的错觉吗。最近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如此提议道。森表示不愿意。随后她邀请我一起去游戏厅。虽然我委婉地拒绝,但她寸步不让坚决要去。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觉得她真的变了。我认为这是好的变化。
***
决意报复后不久。
那一天,教室内格外骚动。来到学校,还没打开教室的门,我就知道自己的作战成功了。
“早上好。”
我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教室内的视线一齐刺向我。我装出愣神的样子,他们的视线变得七零八落。我不解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马上就有几个同学向我搭话:
“喂,春一,你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发生什么了吗?”
我担心地问道,他们互相使了眼色,微微地点了点头:
“辻浦的桌子好像被人涂花了。”
我看向辻浦他们。现在是上课前十分钟,几乎全部学生都到齐,辻浦他们也全部聚在一起。辻浦脸色如同吃了臭虫一般,呆滞地坐着。围在他身边的熟人不停地跟他讲话,但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看上去,桌上的笔迹已经被抹去了。
“嗯……桌上被人写了什么?”我问。
“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他也不给我们看。”
“想不到还会有人做这么过分的事。”我说。
我的脸上浮出深感遗憾的表情,但在内心深处暗暗窃笑。
辻浦,自己尝尝自己干过的好事是什么滋味啊。他不知道犯人是谁。他可能意识到这是森兔纱所为。但是,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没有采取行动。
森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教室的喧嚣仿佛进不了她的耳朵。看见她这个样子,我心满意足。
“犯人到底是谁呢……”
一个人嘀咕了一句。对此旁边的学生说道:
“难道不是森吗?那家伙,最近不是被辻浦他们缠上了吗……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对。”
我稍微提高音量否定道。他们可能会觉得我是在偏袒森。我解释道:
“森平时到校都相当的晚。犯人应该是早早到校的家伙才对……或者说是放学后在学校留到最晚的家伙……比如运动部的成员什么的。”
如此一来,我便打消了他们对我偏袒她的印象。还在他们心中埋下疑念。
我走近辻浦的座位,穿过围在他周围的人墙,向他搭话:
“辻浦,我听说了哟。真是辛苦了。”
“啊……矢斗。”
尽管辻浦全身乏力,但还是对我挤出了个笑容。他对我没有像对待周围的人一样敷衍,看来在他心目中我是一个值得对等交流的人。
“这种事别往心里去。能做出这种无聊之事的人,连当对手的资格都没有。”我说。
“……也对。谢谢你。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在意。”
说罢他挤出了一个笑容,看来他还是很在意的样子。这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非常相似。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和辻浦很相似。纯粹感觉上的相似。当然,对此我一点都不高兴。
森的桌子被人涂花的那一天,我一大早就把笔迹擦干净了。那一天我比谁都早来到学校。尽管如此桌子还能被涂花,说明辻浦是在前一天放学后下的手。辻浦为了参加篮球部的晨练,每日都很早就来到学校。说是早,其实他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十个人,马马虎虎的时间。涂花森的桌子后的第二天,他来到学校,发现昨天涂的笔迹已经消失不见。森当时还未到校。但笔迹还是消失了。
换句话说,森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桌子被人涂花过。
然而过了几天,自己的桌子遭人报复。
对自己的桌子被涂花过一事浑然不知的森,不可能是犯人。犯人应该是那个将笔迹消去的人——换句话,犯人只能是比辻浦更早来到学校的人。我躲在特别教学楼的厕所里看书消磨时间,上课铃快响才去的教室。在他看来我是快迟到了才到的学校,自然不
会被列入到嫌疑人名单中。
有人对他欺凌森一事看不过去——察觉此事的他自然有所忌惮。就这样,他就不敢再去欺凌森。
堪称完美的计划。
理应如此才对。
放学后。笔下的字这么好,好到我感觉今天再也写不出更好的字,于是便打算早点结束社团活动早点回家。我朝室内鞋柜走去。此时,我看到一个慌慌张张且熟悉的女学生。那是森。我靠近问她:
“怎么了?”
“啊,矢斗、君……”
“叫我春一就行,怎么了?”
“春一、君……之前,帮我写作业,真的很感谢。”
她有礼貌地低头致谢。
“我不是说这个,你是在找东西吗?”
她一脸尴尬地抿紧了嘴唇。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最恶劣的念头。我马上就将其逐出脑海。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我的计划如此周密,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而且我也好好执行了。我做到了。应当被制裁的罪恶已经被制裁、应当被拯救的人已经获救了。理应如此才对。
“室外鞋,那个……不见了。”
但是一句话将我打回了现实。
“……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不用。春一君如果做这种事,会被人讨厌的哟?”
我无视掉她的话,开始找起她的室外鞋。当然我没有让人发现我在帮她。过了一会儿,森在特别教室楼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自己的室外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我比谁都更早地来到学校。比晨练的都早。我无法对我的预感置之不理。
“……”
森的桌子,被人用马克笔涂花了。我死死地紧咬着牙。当场不知道咂了多少次嘴。
“混帐!”
我捶了下桌子。没留意力度的轻重,骨头传来阵阵刺痛,但我毫不在意。
我才发现要阻止无缘无故的欺凌,比想象中难。看来那种程度的报复,还不足以遏止他。
自那以后,为了擦去她桌上的字我每天都早早地来到学校。每次字迹都消失不见,辻浦应该也会觉得奇怪吧,为此我还思考了对策,但看来我是过虑了。他貌似对报复他的犯人不感兴趣。还是说,单纯只是他脑筋不好?
她的室外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失踪一次,每次我都悄悄地和她一起去找。找室外鞋的同时,肩膀止不住颤抖。我诅咒自己的无力。但——我绝没有就此死心。那几天,我一直在思考。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进入十月份,离毕业已不远。换句话说,高中招生考试也迫在眉睫。
高中招生考试分为初期考试和后期考试。
初期考试就是一般所说的保送。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经学校推荐,通过面试、写论文获得入学资格。经推荐的学生几乎都能及格。辻浦他们那帮人在老师面前都是乖学生,而且成绩也不错。他们瞄准的貌似是藤崎高中的推荐名额。我们的初中每年约十个人能经推荐进藤崎高中。虽然藤崎高中的地理位置不好没什么人气,但它是县内赫赫有名的重点高中。
快到申请推荐名额的时间了。
既然同等的报复都不能阻止欺凌,那只好采取更严厉的报复手段。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他们的欺凌行为。这皆因我的正义感——有点不对。这关乎于志气之类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随心所欲地左右着班级、甚至于学校。我不允许辻浦如此肆意妄为。
一一检查手机的电量、录像的时长等,确定这个作战具有可行性。构思好全盘计划,要做的只有把计划变成现实。
3
“那个、春一君。一起去拍大头贴,可、可以吗?……”
去游戏厅的途中,森对我说道。
步行时森和我之间的距离,要比我和早伊原之间的距离稍微近了些。如果想牵手的话随时都能牵到的距离。偶然能碰到她的手掌,让我有点心跳加速。
“大头贴?为什么?”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人家就是想拍嘛。”
森嘟起了小嘴。和早伊原不一样,森看上去可爱极了。高一的时候,我和森完全没说过话。就算在走廊里碰面也只是点头致意。我和她也不在同一个班,能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而且,辻浦说过的话我还历历在目。她也忌惮于此不敢接近我。
但升上二年级后,我和她同班了,她还坐到我的后面,——早伊原也出现了。森不清楚我和早伊原的真实关系。大概她觉得我们是恋人吧。那时起她开始找我说话,我和她还一起出去过。不过那时还只是偶然之举。我和早伊原分手了的谣言出现以后,我和她才演变成如今这样两天就约一次。
我也乐在其中。毕竟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真正的青春。
“好吧,大头贴。去拍吧。”我说。
“真的吗?太好了。”
她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森变得能将自己感情表达出来。这点我很羡慕。一直以来我光顾着考虑“自己做什么反应会让别人怎么去想”,导致我现在很难将自己的感情用语言自然地表达出来。可能做是做得到,但有违和感。这感觉就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一样,不安。这份不安一直纠缠于我。
眺望游戏厅的入口,突然两个人的身影闯入眼帘。
“啊……”
一瞬间,周围的声音消失,我连眨眼都忘了。
单单维持对眼前的两个人的知觉已竭尽心力。
那两人从游戏厅里出来背对着我们肩并肩地走。其中一人是早伊原树里,另一人是别校的男生。
她终于交到男朋友了。不,应该还没到交往的地步。我和早伊原才绝交一个星期。她和他应该还处在交往前的阶段。太好了。她在追求真正的青春。把我和神秘事件都放下了。
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我毫无抱怨。完美。简直完美。
“……”
烦燥,心里感觉蒙上了一层雾。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不过看到她和男人走在一起时——心里泛起了一丁点情感。我在吃醋?怎么可能。以前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说话,我都心如止水。当时我还打心底里希望她赶紧和别人好上。所以说这次只不过是有些怀念。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勾起了以前是我走在她身边的回忆,对此我有点怀念罢了。虽说怀念,其实也不过是一星期前的事。
这种感情也不过是暂时性的。肯定会很快就适应。就像适应有她在的日子一样,失去了她的日子我也很快就能适应。没问题的。
“——君?”
“嗯?”
森站在停下脚步的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我回过神来。
“没事吧?怎么了?……看到谁了吗?”
她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她的脸比我想像中靠得更近,我移开了视线。
“对、对、对不起。”
说罢,她猛地和我拉开距离。手也放开了。
“抱歉,森。什么事都没有。”
我没必要和森谈起早伊原。森从未主动向我提起过早伊原的事。那我也就没必要主动提起来。
“真的吗?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哟……?”
森一边羞怯地偷瞄着我一边问道,她这个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怎么说呢,有点睡眠不足吧。……没什么大碍。别说这个了,我们一起去拍大头贴吧。”我说。
我和她一起走进游戏厅。在一台格斗游戏机上,看到了西宫和佐古田的身影。西宫的补习班应该早就开班了,看来他是逃课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的位置从面对面变成了相邻而坐。这种坐法是四人对战时组队的坐法。佐古田不再是西宫的徒弟,而是成为了能并肩作战的战友。看来他的水平提升了不少。
我瞥了一眼他们两个,和森一起走进大头贴的机柜。
***
“喂,阴沉妹,在看什么书呀。”
午休将近结束,森在自己座位上默默地读着用书皮包好的书时,辻浦靠近她并问道。
“呃、那个……小、小说。”
“什么?谁不知道你是在读小说啊。你在把我当白痴吗?”
辻浦一个劲地笑着,将森的书拿了起来。
“啊,别……”
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但马上又恢复了喧嚣。这种事都快成家常便饭了。我一边和朋友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辻浦把书店包的简易书皮剥掉,看了书名,说:
“哇……这家伙,居然在看恋爱小说耶。”
辻浦的伙伴们一瞬间沸腾了起来,教室内零零星星地响起偷笑声。宛如这个教室本身在嘲笑一般。森的耳朵通红,身体蜷缩起来。对此我只有旁观,什么都没做。
但是到了下一个星期,他们对森的欺凌完全消失了。不但没欺负森,他们还请了假,样子也变得焦急起来。怎么看他们都很可疑。甚至他们内部还吵起了架。这周的星期五就是推荐名额申请的截止时间。看来辻浦他们都在为之苦恼。
这周的星期三
,我被辻浦叫了出来。
放学后,我来到了体育馆。辻浦即便引退了还和现役生们混在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他时不时发出吆喝声,看来是在给后辈鼓劲的样子。察觉到我的到来,他从训练中脱出身,将我带到体育仓库。体育仓库内充斥着石灰的味道,空气凉飕飕的。我和他坐到堆积着的垫子上。
“怎么了?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我说。
我的心跳加速。不用量都知道自己的心跳数有多快。辻浦似乎欲言又止。为了打破这沉默的气氛,我若无其事地问他:
“你说找我有事相谈,是什么事?”
如此问道,他的视线游移,好不容易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黄皮信封。
“这个东西,想让你看看……”他说。
我和他相互看了一眼,接过信封往里看。里面装了一张纸,我取了出来。三折的纸上还有用别针夹着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他之前抢森的书时的照片。他的伙伴们窃笑的侧脸也清晰可见。照片中他的狞笑与森的悲痛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
我发出惊讶的声音,翻开了三折的纸。纸上印着如此文字:
「辻浦庆,还有其他八个人。你们对森兔纱的欺凌,我已悉数录音、拍照和录像,并已发送邮件至藤崎高中。」
我将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朝他看去。辻浦苦笑道:
“这个,能不能帮我找出犯人呢。”
看来辻浦已经知道我是做这种事的。
“找犯人是吗。我看看啊……”
我看着照片。从拍摄的角度上可以判断,是在教室角落的暖炉隐蔽处偷拍的。
“应该是谁偷偷设的摄像机。我会调查的,只不过可能要花点时间。”
我如此说道,他恳求道:
“能不能在星期五之前找到犯人,拜托了。”
“星期五不就是后天吗,这样也太赶了。”我说。
辻浦边说“拜托了”边低下头。
“我尽我所能吧。……只不过,如果找到了犯人,你打算怎么办?”
想必是拳打脚踢一顿吧。如果他这样答,我就有理由拒绝他的请求。“这种事我不想牵涉其中”只要我这样回答就行了。然而,他是这样说的:
“我会好好问犯人到底有没有给藤崎高中发了邮件。”
“……你的意思是?”
“犯人的目的应该是让我失去推荐的名额。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没有特意告知我此事的必要,犯人只须等推荐的结果出来就行。犯人特意告知我,说明这可能只是单纯的恐吓。”
他一口气说完。这点看来,他真的和我很相似。
说实话我有点吃惊。我原以为他会失去冷静看不出这点。话说回来,如果他真有如此能力,那早该找出每天擦干净森的桌子的犯人了。看来是我小瞧了他。
“确实如此……可是犯人手头上貌似真的有证据。”我说。
“嗯,没错。这才是大问题。要只有文字我可以当做没看见。可还有照片。”
说罢,辻浦低头苦思,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搞不好,犯人是分阶段来的。”
“阶段?”
“对。……这周星期五是提交申请的截止日期。如果在此之前我依旧选择申请藤崎高中……犯人就真的发邮件。”他说。
“你的意思是现在这阶段犯人可能还没发邮件?可是这样分阶段来做有何目的。”我说。
辻浦听了我的话,对我说:
“你想想看,如果这种邮件真的发了出来,这间中学的形象就全毁了。这样的话,藤崎高中的推荐名额就有可能全部完蛋。这影响太大了。那家伙想要的应该只是让我们几个得不到藤崎高中的推荐。若非万不得已,犯人是不想发邮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觉得呢。”
“……原来如此。”
我不禁表示佩服。因为我的全盘计划都被他说中了。他能从一封在课桌抽屉里的信推理到这个地步,我想都没想过。辻浦又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双亲都是藤崎高中的毕业生。顺理成章我也要上藤崎高中才行。但藤崎高中的考试不是出了名的难吗?所以要是拿不到推荐的话,我就很难办了……因此,拜托你了。”
我接下了这个委托。姑且装模作样地调查了一下,最后告诉他找不出犯人。他万分怨恨,只能拿东西撒气。
辻浦他们的偏差值比藤崎高中的低了五分,最后只能选择申请桐丘高中的推荐。毕竟不能浪费宝贵的推荐机会。而且犯人也有可能真的向藤崎高中发了邮件,他们只好断了申请藤崎高中推荐的念头。
因此,以防万一的证据最后还是没派上用场。我用旧手机、摄像机等工具,对放学后的校内鞋柜和放学后到第二天早上的教室都录了像,班内辱骂森的对话也录了音,做了诸如此类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收集起来的证据。
不过录像的时间确实太长,真要发邮件的话得剪辑一番才行,这实在太麻烦。实际上我连录像的内容都没看。毕竟这些证据只是最后的保险,事态没发展到需要发邮件这一步真的太好了。不过准备这些东西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努力不算白费。
就这样,辻浦他们要上哪间高中,全在我的掌握中。我装作担心泪恨交加的他们,一边温柔地拍着他们的后背,一边在内心尽情嘲笑。
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这是骗人的。犯规的人反而能得到更多。这甚至已成定律。可我容忍不了这违背正义的事。所以我才施行制裁。隐去名字,以世间之名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我所做的事绝非邪恶。若问为何,因为我的良心一点都不痛。
一切都圆满解决结束。此刻的成就感比以往完成委托时都要高。有一种打倒了邪恶的实感。
虽然申请藤崎高中推荐的人少了,但有的人已经拿到了别的高中推荐,其余人的平时表现成绩也不达标,最终没有一个人拿到藤崎高中的推荐。只有我和森通过后期考试获得藤崎高中的入学资格。
然而,事情到此还未结束。
原本已经停息的欺凌在快毕业时又出现了。并且更加恶劣。
离毕业还有一个星期——那天我来到学校,教室内一片哗然。
原因是,森的课桌被人用马克笔涂花了。大家像围墙一样围着森的课桌。森还没到校。在教室后面,辻浦在咧嘴狞笑。
——他是在破罐破摔吗。我要保持冷静。我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用抹布把森的桌子擦干净,只能选择放任不管。我什么也做不到。
不久,森到校了。看到被涂花的桌子,森一瞬间愣住,马上找来抹布,开始擦拭桌面。可她的力气不够大,黑色的油墨很难擦得掉。她一次又一次地擦。她的样子实在可怜。我却无能为力。不过……,果然,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这欺凌估计会继续到毕业吧。最后的最后,给森留下如此不好的回忆,我感到万分抱歉。因此我接下来的行动也是在所难免。
第二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大早来到学校。这么早的话不会有人来。我没有去自己的座位,而是笔直地走向森的座位。
桌面宛如惨剧一般。以前的与现在的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堪入目,令人发指。
这恶化的欺凌和我有关。我不能置身度外。因此——我有义务让她在剩下的一周尽量过得开开心心。
我从清扫柜里取出抹布,到走廊用自来水濡湿后稍微拎干。我开始擦起她的桌子。想要擦干净颇费功夫,看来要花不少的时间。幸好我今天特意来得相当的早,问题不大。走廊也没传来脚步声。我暂停了下,让手臂休息一会。接着又马上开始工作。
咔啦啦——。
传来了金属轮子生涩滚动的声音。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教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条件反射般地扭过头,只见辻浦庆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
辻浦打开门后,感觉过了有好几个小时。我和他完全一动不动。挪动视线看向时钟,原来过了还不到一分钟。
“早,……早上好。”
我好不容易才打破了沉默。
“……你在做什么?”
辻浦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试着读出隐藏在他面无表情之下的感情,但失败了。他的脸仿佛没有注入一丝的力气,宛如雕像一般。
“啊—……”
我在思考。思考着借口。若此时被他看出我在帮森擦桌子就糟了。这如同赤祼祼地宣告我就是她的同伙。
“我问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啊。……喂,你听得到的吧?”他说。
他依然毫无表情。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在手中的抹布。视线连动都动不了。
“啊,你,在擦桌子。”他说。
我头脑瞬间空白。刚展开的思考开始土崩瓦解。
“是你?”他说。
“……”
突如其来的质问,但我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想岔开话题。然而再怎么绞尽脑汁,想到的只有死路一条。本来现在这个状况,正是他布下的陷阱。毕业
一周前再次出现的欺凌,正是他为了找出幕后黑手所做的。而我踩上了他的陷阱,把犯人的身份暴露出来。
“是你,没错吧。”他说。
“……对。”
我话音未落,一直面无表情的他瞬间面露狰狞。他朝我逼来。我没能躲开。
嘎嗞,身体内传来沉闷的回音。失去平衡感,身体当场崩塌。当我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只鞋底。我在地上被他重踢,头撞到桌脚,力度之大差点让我以为脑袋都要被踢飞。鼻血喷涌而出。我毫无抵抗地挨了他几脚,接着他举起椅子重重地朝我砸来。我想用手挡住,但抵不过他的攻势,凳脚砸到我的额头。额头滴滴答答地流血。就这样我被他持续殴打了几分钟。
当听觉恢复时,我抬头看他,辻浦又变回了面无表情。
他低头俯视着我,说:
“听好了,矢斗春一。你的高中生活给我毁掉。你别进社团。别有挚友。别交女朋友。要是违反了,我就终结你的人生。”
“……”
“我是认真的。我有好几个好友会升上藤崎高中。高中三年会一——直监视你。听好了。你别进社团。别有挚友。别交女朋友。乖乖遵守我说的话,好好享受这高中生活吧。”
就这样他离开了教室。
如此恨之入骨的复仇。如同当着母亲的面将婴儿折磨至死。他被夺去的东西,也从我身上硬生生地夺去。
就这样,我被夺去了青春。
真是被摆了一道。可这全怪我自己失误。怨不了别人。我没有后悔,精神也没有受到打击,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想感叹一句“啊失败了”。记下该反省的点,下次注意避免犯同样的错。
身体好痛。筋疲力尽的我想就这样闭上眼好好休息下。却发现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我以为辻浦回来了,可似乎不是。那是个女生。她的腿在发抖。
“矢斗、君……?”
她喃喃着,战战兢兢地靠近我。她应该看到了我被打的过程。不然一般情况下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她应该尖叫才对。毕竟出血量是如此严重。乍看上去我如同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矢斗君!”
她蹲下来,抱着我的肩膀簌簌落泪。
“都说了,叫我春一就行了。”
说罢,我笑了。裂开的嘴唇在流血。啊,我不行了。
“对不起!矢斗君……!我、我、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啊啊,纸巾,不对,能给我拿点厕纸过来吗?”
“矢斗君!为了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从未对她坦白过我所做的事。可她好像已经发现了。不过看到欺凌自己的人全部名落孙山,她也该有所察觉才对。没想到会被她发现,怎么说呢,感觉真逊。
“你别太在意。我也不是为了你才做这些事的。”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蹲在地上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着。指缝流出的泪珠滴到血泊,与血液混为一体。
她没有哭的必要。这一切真的不是为了她才做的。她只是次要原因。我单纯只是想贯彻自己的信仰而已。比起救她,我更无法忍受对欺凌袖手旁观。
“真的。求你了,你去厕所给我拿些厕纸过来吧。”我说。
我想爬起身,可手刚撑到地面,手臂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能听到手里嘎嚓的声音。看来手骨是错位了。或者说,断了。
我安抚好她,和她一起处理地上的血滩。勉勉强强在有人来之前处理好。那一天我早退了。我一节课都没上,被当作缺席也在所难免。
我察觉到不妥,然后陷入无尽的后悔当中,是在数天之后。
4
拍完大头贴后,我们去了书店。森正在看一本恋爱小说。虽说她是站立着,但注意力惊人,聚精会神地读着书上文字。
“森。”
我叫她都没反应。
“喂——”
“呀!”
凑在她耳边叫她,她发出奇怪的声音,后退三步,接着摔了个屁股蹲。她一脸呆滞地坐在地上。周围的客人纷纷看向她。
我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啊哈哈,没想到你会被吓一大跳。”我说。
“真、真是的……春一君,太坏了。”她说。
她红着脸嘟着嘴抓住我的手。我一把将她拉上来。她的体重比我想象中要轻,结果我用力过猛将她拉得太近。她猛地和我拉开距离。
“呃,怎么了,我身上有味道吗?”
说罢,我嗅了下自己的双臂,她急忙否认道: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吗。”我说。
“是的。”她说。
“……那,差不多该走了。”我说。
“嗯……那走吧。”她说。
森大概是上高中后决心改头换面。
辻浦在这所高中不停地散播我的谣言。拜他所赐我没能像森一样改头换面。辻浦在藤崎高中里散布的谣言。就是“我是一个阴湿的家伙”。初中时代我解决的诸多事件,全被他冤枉到我的头上。
一年前的四月份。最初的神秘事件朝我袭来。同学的钱包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课桌里。可喜可贺我被当成了犯人。这也证明了他留下的话并非虚张声势。
自那次以后。大家开始拿我作挡箭牌去做各种各样的事。大家都想对我借题发挥。每当想实现些什么时就拿我当幌子。他们开始构思如何将所有的错怪罪于我。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神秘事件出现在我周围。
——这就是,我的「体质」的本体。
结果我既没有挚友,也没有恋人。一开始也没打算进社团。就这样,我一直遵守着他所说的话。
说到底我还是害怕他。要我说最害怕他哪一点,就是他的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这种表情最为可怕。我也害怕我过去所犯下的罪行。我已经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不想再和他见面。让我犯下罪行的怪物,我只想置之不理。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春一君。”
走出书店,她心情愉快地向我搭话。本来应该回家,但看她这个样子还是再陪她一下好。
“那边的公园,能不能去一下?”她说。
“公园?”我说。
“我有话想说。”她说。
中心街的尽头有一个公园。这么大的公园,与其说公园不如说是广场更为贴切。在一边的带棚长凳上,我和她并列而坐。我和她近得肩膀都快靠在一起。我顿了顿。这时视线的角落处熟悉的身影又一闪而过。公园空荡荡的不难察觉,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看来又是我的错觉。
“说起来,你刚才看恋爱小说看得这么入迷,到底讲的是什么?”我问。
“嗯……真要说的话很难呢……”她说。
她轻轻地用食指托着下颚,她在思考。
“有一个女孩子陷入了麻烦,骑着白马的王子出现并救了她,大概是这样吧。”她说。
“这么老套的爱情小说是怎么回事……”我说。
“才没这种事,女孩子可是会一直等待对自己伸出援手的白马王子哟。”她说。
是这样的吗。比如说,早伊原。……不,她绝对不是这样。
那家伙,如果看到骑着白马的王子来了,肯定会捧腹尽情数落王子的衣着,把王子数落到哭,接着一边说“不知道白马和普通的马味道上有什么区别呢”,一边把马当场刺死。
“你还真是喜欢恋爱小说呢。”我说。
“嗯,因为很憧憬。”她说。
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很喜欢恋爱小说。
“毕竟现实比不上虚构的小说。”我说。
“不是这样的哟。要是现实中也有的话……也有的话,我果然还是会喜欢上。”她说。
“喜欢上谁?王子殿下吗?”我说。
“就算只是一般平民,但在我心中他就是王子殿下。”她说。
她在极近的距离朝我转过身。我受她的影响也转向了她。天色已经昏暗,公园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圆润精致的电灯一齐亮起起来。我从她身上挪开视线,转回正面。她双颊羞红。
“今天呢,我已经下定决心。”
她突然开口,接着问我:
“今天是五月八号。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
我摇了摇头。
“第一次,和春一君说话的日子。”她说。
“呃……?”
“初中一年级,在图书室里。”她说。
我一直以为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初中三年级。
“我看着书的时候,‘一直都见你在呢,你在看什么书呀’,春一君这样向我搭话。”她说。
对此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初中时候我的确很喜欢图书室,经常往图书室跑。想起来我好像经常在图书室见到她的样子。我和她说过话也不奇怪。
可是、……可是一般来说,会有人记得住这种小事吗。
“我太紧张
了,当时说的话完全语无伦次,即便这样,春一君也好好地听我说话。还记得吗?”她说。
“不,抱歉。记不起来了。”我说。
“果然是这样呢——”
她微微一笑,说:
“所以说,今天是四周年纪念日。……真是巧呢。”
“什么……?”我说。
森把手重叠在我的手上。她的手凉冰冰的。
“初中的时候,真的,谢谢你帮了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所以说。”她说。
她低着头两手紧握在胸口,像在祈祷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她的瞳孔,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意志。
“所以说,我不从恋爱小说里毕业是不行的。”她说。
听到她这句话,我瞬间觉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简直无法置信。
这可是森。一直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害怕和人面对面只能以笑容掩饰尴尬的森。虽然我说过她变了,但也不过是升上高中多少变得有些积极罢了。人的本性难移。努力、注意这些东西改变不了人的本性。能改变人的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后悔。
“初中的时候,春一君帮了我的忙呢。”她说。
看来她还对此难以释怀。
“……我只是想做就去做了而已。”我说。
“就算这样,春一君……看到当时的我……想去帮我,对吧。”她说。
我一直佯作不知的那件事,看来她今天要将其揭露。
“不,你错了。不是这样的。我本来一直就看那家伙不顺眼,只是这样罢了。”我说。
“受那么重的伤,全皆因我的错,真的对不起……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不谢罪不行。”
她自顾自地说。她的话里有着不由分说的气势。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最开始是,……作业,对吧。”她说。
放学后的教室,我偶然碰见她被逼帮他们写作业。这是整件事的起源。
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求求你别说下去了。
“那是,我装出来的。”她说。
“……”
“我假装成被他们强逼的样子。”她说。
我低下了头。她开始抽噎哭泣。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快要撕裂了。我过去的,罪行。自以为是的伸张正义,自以为是的锄强扶弱。
“其实当时我只是看着书,辻浦他们,也只是聊着天而已。……可是,从教室的窗户看到了在走廊走来的春一君,我就……对他们说‘我帮你们做作业’。”她说。
他们一开始满脸诧异,但马上都交出了作业。在他们嘲笑她是个怪人的时候,正好我来了。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知道吗……?”她说。
别说了。你不用说出来的。亲口说出自己过去的罪行太痛苦了。
我憎恨过去的自己。憎恨到想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可是过去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无论自己之后再做什么,阴影会跟随一辈子永不消失。所以我只能选择忘却过去。
但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能说出来。这可是自残行为。
“……因为,我想成为女主角。我想被矢斗君拯救。想就这样,两个人能有缘在一起。”她说。
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太想成为悲剧中的女主角了。就这样,她踏出了那一步。
“别说了。”
我已经不愿再想起来了。可是她没有停下来:
“桌子上的笔迹,除了毕业前那次,全都是我自己干的。”
回忆全部涌上脑海。呼吸变轻,额头渗出了汗。
没错。那些笔迹,每天早上都被我擦去。
“我比春一君更早来到学校,自己在自己的桌上写字……然后我躲在图书室偷窥。一直都看到了——春一君努力地将我的桌子擦干净。每次看到这个……就觉得自己被人好好珍爱着……明明这是不对的,可是我……觉得自己好满足哟……!”
她开始哽咽。我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双眼通红,羞愧难当地看着我。嗖嗖的吸鼻涕声持续了好一会。
我一直以为一切都是他干的。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每天到校时笔迹都消失不见,为什么他不会觉得奇怪。可当时的我只觉得他脑筋不好罢了。现在回想起来,能在体育仓库里看破我的全盘计划,能在毕业前一周轻而易举揭穿我的身份,这样的人会察觉不到这么简单的一点吗?
毕业前一周的那次,是他干的。我之所以觉得欺凌恶化,之所以觉得桌面更加不堪入目,纯粹因为笔迹不同罢了。这只是他为了引出犯人——找出森的同伙所用的方法。之前的事件和之后的事件,根本毫无关联。
打从一开始,他什么都不知道。
某一天自己的桌子被涂花,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他只有不知所措。
“室外鞋也是……自己、我自己……藏起来的。”她说。
室外鞋一直都是她先找到。而且必定在十五分钟左右找到。当时的我从未察觉到不妥。
当时的我,只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自己陶醉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
“全部……!全部,全部一切……都是我的自导自演……!”
她自暴自弃地叫道。
我被他揍得落花流水……对会如此设套的他感到违和,我开始推理,然后——我重看录下来的视频,那时候我才知道真相。视频中,她的自导自演完完全全被录了下来。
我看着视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绝望。无尽的后悔。身体中的热量被抽离,阴森的冰冷让我瑟瑟发抖。太可怕了。
我一直以来不过是,以自己胡来的基准,肆意妄为地施行正义。
——在幕后,偷偷摸摸地。
如果我能率直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悲剧就不会上演。当他说出“那个阴沉妹好像会帮人做所有作业的样子。你也去试一下?”的时候,如果我能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你在胡说什么。把自己的作业推给别人太差劲了”就好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在教室、在她的身边帮她一起做作业。为什么要忌讳别人的目光——如果觉得她一个人擦桌子的样子太可怜……那我为什么不当场伸出援手。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原原本本地付诸行动是最好的,为什么我偏要另辟蹊径。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对不起。”她说。
如果我能坦率一点,我就能立马看穿她的自导自演,至少事情不会扭曲到这种地步。我也不用身受重伤……她的心灵也不会留下伤痕。
还有,辻浦也不会——
掩藏真心圆滑地处理事情,我曾经自以为这很高尚。
“我真是,最差劲了。”她说。
最差劲的人是我才对。我一直都在画蛇添足。一直都在隐瞒、虚伪、欺骗、——还有玷污。
要落选学生会,那我单纯以朋友的身份去应援不就好了。努力却当不了棒球部正选,那我陪他一起练习不就好了。如果这样也没被选上,那肯定是他自身有什么问题才对。班内的平均分也是、暴力老师也是、恐吓高中生也是、全部我都应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参与。
而我一直在揠苗助长、在任意践踏、在肆意破坏。大家真正的青春被我亲手扭曲了。
不由分说地指责世界错了,然后打着正义的幌子肆意妄为。
我犯了无法挽救的错。
那天起我发誓再也不犯同样的错。再也不将自己的正义强加于人。再也不和扭曲的日子扯上关系。
毁掉别人的青春是一种罪恶。
“…………春一君。”
我低着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该不会,你已经察觉到……了吧。”她说。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已经察觉到了对吧……?”她说。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谎言。我的本质到最后依旧一成不变。我害怕吐露真心。和别人面对面互相吐露真心,让我惊恐万分。所以我才觉得和早伊原在一起很轻松。她不会对我吐露真心。我也不会对她吐露真心。我们绝对不会伤害到对方,所以我觉得很轻松。有可能伤害到别人。有可能被别人伤害到。这种危险绝对要避免。
“肯定察觉到了吧……?”她说。
森肯定也是如此。肯定和我一样才对。所以她才会自导自演。她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心。我和森是同类才对。
可是为什么她要和我面对面。为什么要坚定不移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向我吐露真心。她偶尔变得大胆。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需要勇气的事。这一点,我无法理解。
“给我闭嘴……!”
我的声音嘶哑,不容分说地拒绝了她。
“什么呀,你想怎样呀。为什么要说出来啊,闭嘴吧你。”
支离破碎的句子从我口中流出。她面不改色地看着我。
“因为我喜欢春一君。”
突如其来。
“可能春一君心
里会觉得,我做了那样的事还恬不知耻得寸进尺……但是,我真的……喜欢你。”她说。
“因为,喜欢我……”
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因为喜欢我。虽然我早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她的感情。可是被她亲口说出来,果然还是有所不同。因为言语中蕴含着明确的意思。语言是有重量的。而想法没有重量。
“我一直都在逃避。上了高中我就改变个性,想要忘却过去的往事。我也想要忘记春一君。”她说。
啊,没错。我也好你也好,都想忘掉过去的事,一直都在逃避。
“可是一看到春一君,我的心就很痛,看到你和早伊原在一起,我就非常后悔……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喜欢你——可是不说出来的话。不把真相说出来的话,我就没有告白的资格。所以我……下定了决心,……虽然想过很多次放弃,可是……”
可是,她勇敢地直面自己的过去。
因为她喜欢我。
从未喜欢过别人的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有多珍贵。如此饱含力量的感情我无法理解。
竟然可以做到这种事。竟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她真是太耀眼了。她的闪耀让我眼角发热。
“……太厉害了。森,你真的太厉害了。”
她是对的。毫无疑问。所以错的是我。
我还是没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吐露真心很可怕。我也知道。所以我连浅田的好意都接受不了。我无法直面别人的感情。
这和我面对早伊原时不一样。
如此的我没有回应她的告白的资格。可是我必须要回应。我绝不容忍自己玷污她真正的感情。
“我——”
为了回答她,我也得有所改变才行。
“我如你所知,如他所说,是不允许有恋人的。”我说。
“……可是,早伊原她……”她说。
“她不是我的恋人。她只是假装成我的恋人罢了。所以我如他所愿,一直被夺去青春。”我说。
她多少有点吃惊。没错。她一直看到的是恩爱情侣。——其他人也是如此。
不想面对过去自己犯下的罪行。那件事还没彻底地成为过去。他一直都在。蔑视我的他变得更加凶暴。他在监视我。
“森。请放心。我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拒绝你。我会诚心诚意地回应你的心意。”我说。
我要改变。我不能就此逃避。要是我此时再选择逃避,那我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谢谢……”她说。
“可是为了回应你的心意,我果然,还是得和他有个了结。”我说。
“诶……?”
猜不透我说的意思,她有点困惑。可我又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所以你等我一下。对不起。……近期之内,我会好好回复你的。”我说。
她给予了我勇气。直面对峙的勇气。我必须和他有个了结。去找他,和他面对面、让过去的事好好地成为过去。我不能再这样得过且过。
可对手是他。我不可能轻易全身而退。
为了能和他面对面,我的双手要再一次沾上污秽。我要回到那个我想杀死的过去的自己。毕竟是我让他变成了怪物,我要负起责任。
即便我要威胁朋友也好。
即便我要捏造证据也好。
即便我要请早伊原帮忙也好。
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