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处在黑暗之中。
身体好重、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动。
不明白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眼睛是睁开还是闭合?思考能力几乎被剥夺殆尽,脑中一片空白。
感觉有人正搬运着自己的躯体,但动作实在算不上轻柔。
(我知道更温柔的手……)
秀丽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无力抗拒的状况之下被人抬着走,下一瞬间,秀丽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仿佛超越了人类世界与非人世界的交界。
——黑暗。完全的黑暗。
虽然刚才也一直处在黑暗之中,但肌肤所感受到的黑暗色泽愈加浓厚。
(永远的黑暗。)
脑海浮现了这个字汇,——这里是永远的黑暗世界。
内心有股莫名的恐惧。
身躯被随便平放下来,嘴上被缠了一块布之类的东西。
似乎有人在说话,但是听不清楚。
就像抗拒着黑暗一般,秀丽的意识到此中断。
“除了香铃以外——尚有其他人吗?”
听完绛攸的报告,刘辉轻啃唇瓣。倒地的少女——香铃并无外伤,但目前仍然昏迷不醒。
“那位姑娘拿来的香粉已经事前换成无害的了。”
楸瑛难得申请严峻。
“根据绛攸的叙述,对方尚有伏兵。……在我们的重重监视之下带走秀丽娘娘,而且如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足见手法之纯熟干练。”
刘辉等人在察觉情况有异之后,很早以前便盯上香铃,然后她还来不及完成任务,便有人先下手为强。
“不过至少已经查明了香铃的动机以及幕后主使者的身分,香铃一事应该出乎‘那个人’的意料之外。”
绛攸讥嘲地低喃。
秀丽遭人掳走一事已经严令众人三缄其口,因此对方尚不知晓此次骚动。
思索片刻,刘辉当机立断。
“楸瑛,你立刻将‘那个人’收押,本馆、别苑、附近地缘关系必须逐一仔细搜查,将抵抗减至最低,可从左右羽林军调派士兵,必要的话可说明事后将有特别津贴,休假中的士兵也必须销假出勤!”
“——遵旨。”
楸瑛的双眸闪过一道欣喜的目光。
“绛攸你负责监视香铃,只向邵可一人报告内情,另外立刻召集连同陶御医在内所有大夫。”
陶御医是朝中德高望重的首席御医,平时不可能在这个天色尚未露白的时刻传呼他前来,刘辉明白这一点,却不得不如此下令。
“原本打算谨慎行事,但无可奈何,总之今日之内必须把事情了结。——一旦发生不测,我们这边也会出现伤患,先做好应变的医疗措施,挪用整个宫殿也无妨,药品与物资尽量备齐。
“微臣遵旨。——对了陛下,微臣记得还有一个人行踪不明。”
刘辉倏地噤口不语。绛攸的目光愈添锐利。
“这个情况之下,静兰在此时失踪未免太不自然,静兰他——”
“——不可能!”
刘辉语气粗暴地打断绛攸的话。
“有什么依据吗?”
“这——没有——”
“那不成理由。”
绛攸简短否决,刘辉则蹙起脸,但并未显质疑的神色。
楸瑛叉起双手打量着刘辉。
“……陛下,您并未赐花给静兰吧?这是为何?”
“……孤认为不赐花也无妨。”
刘辉嘟哝道:
“静兰与秀丽——是不会背叛孤的,不必籍由这个动作来确认他们的忠诚。如同自愿接受赐花的你们出力协助孤一般,孤从来不会怀疑。”
“哦,看来陛下对微臣的评价可真高。”
“这不是评价,而是孤‘十分清楚’二位冥顽不灵、刚正不阿、绝不循私逢迎的个性,二位过去经常数度向愚昧无知的顶头上司递出辞呈,每次均是由红蓝两家从中斡旋。一再拒绝数不胜数的天赐良缘,自尊心之强几近傲慢不羁,具有自我的坚定自信与信念,从不向恶势力低头。”
楸瑛与绛攸沉默不语。……这是在赞美我们吗?
不过——感觉不错。两名青年大剌剌地勾起嘴角。
“这么说来,陛下认为静兰是清白的吗?”
“是的、”
温和的笑容绝对毫无任何虚伪,刘辉坚信不移。
毫不疑惑的目光令楸瑛笑道:
“——陛下,您及格了。”
楸瑛从夹衣取出一封信。
“这是静兰的书简,其实他叮嘱过不能公开、不过既然陛下如此信任他,这封信交给您应该没关系才对。”
刘辉的视线落在楸瑛亲手递交的书简,从旁窥探内容的绛攸才读没几行随即瞠大双眼。
刘辉拿信的手颤抖起来。这、这是……
“……楸……楸瑛你早已知晓此事了吗?”
“因为微臣还记得他的剑法,私底下也对他做了一些调查。”
刘辉抬望楸瑛,惭愧地蹙着脸。
“……孤完全……没有察觉。”
“不能怪您,以他的外表说他只有二十一岁任谁都不会怀疑。”
刘辉用力拭去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刻意迅速地岔开话题,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处理。
“……等一下。”
绛攸反刍着信中内容,突地收拢眉心。
“静兰留下这封信,现在不知去向,难道代表他准备单独采取行动?”
“是啊,也许他已经掌握到线索了。”
楸瑛颔首,刘辉颜色丕变地攫住他的手臂。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要是……静兰发生什么万一……!”
“陛下请冷静,如果是去找‘那个人’,应该不至于发生危险,因为——”
此时,一个物体由敞开的窗口射入,划破空气而来。
楸瑛反射性地护住刘辉,随即奔到窗边,探出身子往外查看,轻声咂嘴之后又返回室内。
“逃得还真快。……绛攸。”
随着一声利响插进地面的是一只缀有黑色鸟羽的箭。绛攸点头示意,迅速拆开绑在比一般来的更细的短箭箭身上的纸条。
刘辉从绛攸手上抢过纸条浏览内容,双眸目光如炬。
“陛下”
“楸瑛、绛攸,按照先前的指示行事,这边由我去就行了。”
“您该不会打算单独前往吧。”
刘辉倏地以剑尖紧紧抵住楸瑛的咽喉,速度快到让绛攸根本分不清刘辉是何时拔出剑的,楸瑛纹风不动,饶富兴味地瞅着剑尖。
接着刘辉静静收回长剑,动作与拔剑时同样流畅。
“我只身前往,其他人指挥碍手碍脚。”
“……看来的确如此。”
楸瑛抿嘴一笑。
“可能的话,微臣希望能与陛下较量一番。”
“等事情全部结束以后吧。”
刘辉此时才终于露出浅笑。
这个弥漫着淡淡香气的房内,与刻意伪装成废墟一般的外观恰恰相反,不但整洁舒适,摆设的家具也十分雅致。
然而静兰冷漠的眸子之中所映照的不是家具,只有眼前的人物。
“久违了,可以这么说吧。——清苑太子。”
茶太保一如往常面露和蔼的微笑。
“小姐在哪里?”
静兰的剑尖直指对方的颈项,茶太保仍旧保持微笑。
“……可否请太子听老臣说一个故事?”
“你想说什么?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茶太保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望着您让老臣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啊,清苑太子。”
及时剑尖直指项颈,茶太保依旧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
“在老臣侍奉您父王的时候,正处于烽火不断的年代,也是历史的转折点——可以这么说吧。老臣当年与霄、宋一同驰骋沙场、追随陛下,不顾一切力争上游,侍奉先王陛下的目的正是一心希望能从七姓家族之中地位低下的茶家出人头地。”
“……你成功了,你现在权利地位屹立不摇,已经成为朝廷文武百官领袖之一的太保。……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事?”
“因为老臣下了一个赌注。”
“……赌注?”
“超越七姓家族的地位——当时老臣抱持的心态是比较单纯的,然后后来老臣发现了一件事,也是老臣永远也无法站上最顶端的位置,纵使老臣能够对红蓝两家族颐指气使,陛下的左右手永远是霄,他永远站在老臣之上。没错——永远。”
不同于谈话的内容,茶太保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
“……先王陛下向来只重实力,因此老臣一直无法处于霄之上,无论老臣如何努力,霄总能轻易超越。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实在令人心有不甘,仿佛在嘲笑平凡人的努力一般。”
“……但你也已经爬上了太保的地位呀。”
“老臣是个平凡人,以成功、名誉、地位、权利——这一切为目标,付出
了比常人多三倍的努力,拼命力争上游才得以到达这个地位。老臣在平凡人之中也只是个俗人罢了。然而霄不同,他对这些名利权位完全不感兴趣,假使这只是一种假象还说得过去,但他是来真的,一心只想效忠陛下,总是一脸悠然自得地处在老臣之上。老臣无法理解。分明具有掌握大权的能力,即使缺乏可仰赖的家族,却毫不执著,仿佛只要确认自己的存在便以足够。——而且这一切均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老臣憎恨霄,他在在提醒老臣是个不寻求依靠便无法抬头挺胸的平凡人。”
静兰无法打断对方。因为静兰的人生相较起茶太保经历的岁月实太过短暂。——究竟能说些什么呢?
“——凡人总是憧憬着天才,然而一个近在咫尺的天才,只会成为相距仅有毫鳌之差的俗人憎恨妒嫉的对象。老臣无法成为霄那般,也无法因此放弃追逐他进而赞赏服从他,如此一来,老臣今后该何去何从?
老臣从不后悔自己的做法。拥有目标,并为此而活着、努力着,直到达成为止。拼命往上爬,超越他人,回望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藐视自己的人是一项乐趣。现在老臣的目标几乎都达成了。——只剩下一件事。”
茶太保回过头,直视着静兰,宛如眼前根本没有剑尖抵住他。
“——超越霄。”
淡淡的香气似乎转浓,味道刺鼻,令人目眩。
静兰握牢剑柄,如果他真的是个俗人,静兰也会对他这番话置若罔闻。然而他的话具有力量、拥有一种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压倒性存在感。
“超越霄。——这是老臣现在唯一的目标。他会采取什么行动?——老臣是否能够击溃他呢?亦或是——”
茶太保忽地笑了,霎时双眸变得炯炯有神,仿佛充满了期待一般。
“这是一个赌注,老臣已经垂垂老矣,正因为如此才能做这个赌注。——霄的权利迄今依然屹立不摇,因为他从未参与王权斗争,其地位与权利也不受影响。与其一辈子默默观望,不如直接采取行动——这是老臣的想法。对仅存不多的日子已经毫无留恋,也不害怕失去任何事物。——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赌注。……的确,人一上年纪,就会变成一个麻烦。”
“你就因为如此——才把小姐……”
听了静兰的询问,茶太保笑道:
“那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姑娘实在难缠,刘辉殿下对她如此热衷也出乎意料之外。老臣想送上自己的孙女儿,陛下却只要那个小姑娘——对此老臣也不便多加干涉。——于是在摸索下一步对策之际才发现了您的存在,清苑太子。”
静兰的目光转为锐利。
“……我说过我不是清苑!”
“您现在的眼神与先王陛下年轻时简直如出一辙,如果您持续否认,那也无妨,对老臣而言,最重要的是您‘无法证明您并非清苑太子,血统真伪倒在其次,只要众臣得知太子回朝,必定会额手称庆,拥戴您为王。”
“胡来!彩云国的国王只有刘辉一人,你想重蹈八年前的覆辙吗?”
“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只要陛下驾崩即可。例如——发生不测等等事故。所幸,现任国王并无子嗣,不会造成争权夺位的情形。”
倏地,静兰脸色丕变。
“……你做了什么?”
“清苑太子,您的王位老臣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请留在此处稍安勿躁。”
“你对刘辉作了什么!!”
磅的一声,静兰挥剑砍向墙壁,险些划破茶太保的颈项。面对怒火中烧的眸子,茶太保笑了。
“……您仍然是那么爱护胞弟,只有您会由衷关怀孤独的刘辉殿下,是否因为他与您有着相同的境遇呢?”
“不是。”
这句话无意间成了承认事实的回答,但静兰并不以为意。
“因为只有他把我当成兄长一般敬爱,完全出自真心诚意,不带任何条件。他才是我的心灵支柱,正因为刘辉,我才能在王宫活下去,是我深爱着他!”
内心偶尔会产生一个想法——当时八年有的刘回灌进暗处的或许就是自己。然而,倘若没有那个孩子的爱,自己恐怕无法在这个充斥着妖魔鬼怪的万恶渊薮之中保持清醒的神志。
当时遭受流放,就这么不告而别离开王宫,内心随时挂念着的是经常孤零零一人蹲在一隅的么弟,唯一一位敬爱我的小弟。那个孩子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心该如何保护?他应该何去何从?
——绝对不再让自己后悔。
“说!你做了什么?”
“……看来老臣还不能让您轻易登上王位。”
蓦的,静兰的目光泛起怜悯之情。全身散发出王族气质的静兰郑重宣告:
“……愚蠢的茶太保,你已经鬼迷心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什么?”
“朝中势力即将改朝换代,你错失了大好良机,蓝楸瑛与李绛攸已经决定了他们的主子,他们誓死效忠的对象。一旦一拱出一个傀儡登上王位,他们将毫不迟疑地把你跟我驱逐下台。”
茶太保瞠大双眸,静兰则冷笑道:
“——还有,我的小弟并非你所想像那般愚蠢无知,而我,也并非你所想像那般唯命是从。”
“……看来的确如此。——那么只好请您听话了。”
茶太保以惊人的速度推倒右手边的薰炉,倒在地板的薰炉摔个粉碎,令人窒息的香气扑鼻而来,下一瞬间,静兰已被十名以上的蒙面男子团团围住。
茶太保和蒙面男子一样以黑布将口鼻到颈项部位整个蒙住,并发出闷笑。
“控制意志的方法多的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刘辉殿下现在已经与红贵妃双双步上黄泉路了。”
“上!”
茶太保忽地眯细双眸。
“——抓住他,把他软禁起来!”
这群蒙面男子蜂拥而上,静兰肃然,持剑相向。
茶太保趁隙逃离静兰的剑尖,迅速移向房间一隅,在眨眼之间已斩杀数人的静兰,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当场当膝跪地,身体不听使唤,剑也掉落在地。
“这位到很香吧?”
远处传来一声询问,冷不防袭来的微醺感让静兰甚至无法抬头。
“茶……”
“请您、好好休息吧,下次醒来之际,应该就是在王位之上了。”
茶太保笑着转过身。
双臂遭蒙面男子箍制,意识开始模糊,然而静兰并未因此丧失知觉。
他的双眸目光锐利地紧追离去的茶太保,颤抖的手拔起佩戴在长剑一旁的短剑,毫不迟疑地刺往自己的大腿,痛觉换来刹那的清醒,他挣脱受到桎梏的手,将染有自己鲜血的短剑朝着茶太保直抛过去。
短剑命中茶太保的背部。
可惜蒙面男子立刻制伏静兰,猛烈的一敲让静兰完全昏迷。
“唔……”
利刃带来的剧痛令茶太保步履蹒跚,他勉强站稳脚步,转头回望之际。
一阵细微的风声传来,十多名蒙面男子当中有半数的头颅由颈子滚落,其余的人接下来也跟着人头落地。
惨剧在瞬间发生。
眼前的光景犹如所有人被死神无形的巨大镰刀斩首一般,仿佛在观赏一场拙劣的戏法,毫无真实感。
顿了一拍,被砍断的颈项同时喷出血柱。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房间里只剩昏迷的静兰与茶太保。
——不对。
下一瞬间,陡地现身在眼前的人影令茶太保瞠大了眼。
对方一甩沾满鲜血的剑刃,说道:”陛下锁定你了,蓝将军即将率领人马赶至,束手就缚是迟早的问题。……您不打算主动自首吗?”
“……怎么会?”
“您送进后宫的姑娘——香铃留下线索。”
“……香铃?老夫并未对她透露支字片语!”
刺客颔首表示理解。
“那位姑娘不知从何处察觉到您的野心,为了帮助一心仰慕的您,自作主张企图谋害红贵妃。——结果她的行动曝露了您的形迹。”
茶太保瞠着眼,男子继续说道:
“我记得……香铃在八年前的王权斗争期间,倒在贵府门前差点活活饿死,最后被您收容,对吧。”
真是激磁——他露出遗憾的笑。
茶太保摇首,轻轻伸手抚着怀中的菊花修帕。
“怎么可能……珠翠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贸然脱口而出的名字令刺客顿时瞠目。接着便垂下双眸,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平静表示:
“……珠翠……如果是我所认识的刺客,那就是‘风之狼’没错。能够使唤得动她的只有先王陛下、我以及——霄太师。”
茶太保的眼神布满惊愕。
“原来……原来你就是‘黑狼’……”
下一刻——茶太保狂笑出声。
“原来!原来那个家伙全部知情!原来老夫又被那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直到最后的……最后——霄!!”
笑声一止,他旋过身。
“你也一
样!竟然从头到尾把老夫蒙在鼓里,没想到你会是先王陛下身边的‘黑狼’。——你把太子带走吧。”
他永远是他,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的作风从来不会因此而有半分的减损,权力、地位、败北、衰老都无法改变他。支持他的正是比任何人都来得高傲又强韧的心。
他语气坚定地表示:
“老夫不会让你取走这条老命。”
即便背部淌着鲜血,茶太保仍旧踩着沉稳的脚步离去,“黑狼”并未紧追上前。
“黑狼”默哀般地垂着眼,接着从满是鲜血的地板轻轻抱起静兰。但在望见他腿上的伤口时不禁蹙眉,于是再度让他横躺在地予以简单包扎,并轻抚静兰那张遭到重击而处处血迹与瘀伤的脸庞。
“……真是乱来,还不如乖乖昏过去,就能毫发无伤平安获救……”
低喃几句之后,表情随即转为严峻的“黑狼”抬起脸。
他接下来必须前往一个地方。
秀丽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皮——本以为如此,但视线仍然被封锁在黑暗之中。
“…………?”
缓缓转身坐起,躯体感到十分沉重,脑中传来阵阵刺痛,接着才发觉缠在嘴上的布条,随即侧头取下。
(……这里是……哪里……?)
可以确定不是在自己的寝宫。秀丽按住额头,努力回想,记得——我焚烧香粉,饮完茶以后感到很困——入睡前的事情都有印象。
(……我该不会……)
秀丽有种有不祥的预感。……该不会被人用什么奇怪的方式给绑架了吧……?
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身体的沉重感与这个像样是堵嘴用的布条。思及此,秀丽脸色突地发青——这下大事不妙,我得赶快回去才行!
然而光是站起身就极其吃力,感觉眼前不停天旋地转。四处挪动身子想找个足以凭仗的地方,可惜全扑了个空,完全碰触不到墙壁。
(……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迷药……)
加上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随时会从旁冒出一只手来把自己拖进黑暗的深渊。一股寒意不禁窜过秀丽的背脊。
(……总、总之,先往前走再说。)
秀丽伏下身子,战战兢兢地匐匍前进。前往黑暗的恐惧感令她冒出冷汗,心跳声大得刺耳。黑暗的深渊,——好可怕。过去从来不觉得黑暗如此可怕,现在却心生恐惧,感觉好像会被黑暗——黑暗之中的不知名物体摔碎一般。
这个地方不对劲——。原本缓慢前进的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光线闪进视线一隅,放眼望去,光线纵向切割视线右下方的暗处,一个人影顺势进入光芒之中。秀丽正欲呼救——忽地打住念头。
(……如,如果是坏人的话不就糗大了吗?)
不过,现在确定黑暗之中还有其他人,秀丽的心情整个放松下来,几乎喜极而泣,接着才开始冷静思考。
(那个地方有门的话就代表……这里至少有二层楼、以上……?)
眼前一团漆黑,即使地板有个坑洞也无法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楼梯。
既然恐惧感已经消除,秀丽继续缓缓匐匍前进,然而刚才突地划破黑暗的光芒又埋没于黑暗之中。——大概是门关了起来。
往暗处伸出的手碰触到类似扶手的部分,秀丽试探地撑住所谓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蓦地,身后有人反剪住秀丽的双臂。
……时间回溯到稍早。
刘辉来到仙洞省。
这是一座地处王城偏远位置,外观雅致的数层高楼。但从来无人进入其中,门扉虽然没有上锁,却无法开启。过去曾有许多盗贼深信其中藏有奇珍异宝,屡次企图潜入均遭失败,并且在高楼门前陆续发现尸骸。因此相传心生邪念之人必死无疑,凡人则不得其门而入,只有彩八仙才能够进入。
可是,今天的仙洞省与往常不一样。
长期紧闭的门扉微微开了一条缝。
刘辉抿紧唇瓣。——如果箭书的指示无误,秀丽人就在里面。
他握牢剑柄,推启半开的门扉,里面一片漆黑,悄然无声。
脚步——裹足不前。对于无法独自过夜的刘辉而言,单独处在黑暗之中是难以忍受的恐怖,他会因此被迫回想起——放多过往的记忆,然而……
刘辉重新握紧剑柄,表情为之一变。
(——来到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辉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内。
他反射必地拔剑,接着传来一个金属碰撞声,黑暗中火花迸裂,对方似乎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剑会被挡住,内心的动摇透过剑身传递而来,刘辉趁隙挥出一剑。
现在的前提等于是把一代猛将宋太傅亲身指导的剑术,运用于实战之中。一击命中敌人的要害,让对方当场毙命。一向谨记这个口决在心,甚至倒背如流的他以利剑割断敌人的喉头。——第一个。
可以感受到动摇的情绪正在黑暗中扩散开来。刘辉迅速确认敌人的动静。一个……两个……总共五个。
刘辉选择距离最近的敌人主动采取攻势,见利剑迎面挥来,敌人大吃一惊,勉强挡下这一剑,却在下一剑断气。
“……啧,怎么没听说他的武功这么高强!”
耳边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藉由声音的位置掌握到心脏的所在,刘辉随即朝声音的方位掷出短剑,接着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剩下三个。
剩余的歹徒使出全力攻击,相当难以应付。可惜这次他们挑错了对象,刘辉眨眼间便砍杀了两人,剩下最后一人。
刘辉脚下一扫,趁敌人绊倒之际伺机刺出一剑,从惨叫声判断应该成功贯穿敌人的左肩部位。——不过,还不能马上杀了对方。
“——秀丽在哪里?”
令人不寒而怵的冰冷语气,连见识过无数血腥场面的刺客也感到毛骨悚然。
“说!”
刘辉面无表情转动反手紧握的剑柄。肩部遭到剜挖的刺客忍住哀嚎,以暗藏右手的短剑刎颈自尽。
此时,冷不防传来两起钝重的落地声,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密闭的空间回荡着。
“——这里!贵妃娘娘人在这儿!”
对方的声音很刺耳,而且其另有同伴。刘辉绷紧神经,前方的黑暗之中的确感觉到两个人的动静。
“……真的是、红贵妃吗?”
“没错,可惜她现在不能说话,所以你听不到她的声音。那么,现在是否请你放下武器?”
(不、不对————!!)
此时位于稍远处的上方,秀丽正在黑暗中独自奋斗,被绑在柱子的秀丽发现走至下方的两名刺客企图诱杀刘辉,霎时脸色发青,然而嘴上再度缠了布条,无法大叫出声。
在沙哑的声音要求放下武器之后,顷刻传来铿锵落地声。得知刘辉放下武器,秀丽愈发慌张。
(啊啊笨蛋!跟你说那不是我啊!!那两个是准备取你性命的刺客!!哎哟这块布真讨厌!)
“真乖。”
语气听来愉悦,其中一名男子凑近刘辉,进入攻击范围。
秀丽不断甩头扭动,极欲挣脱束缚,此时插在发髻的簪子掉落,是刘辉赠送的金步摇。秀丽灵机一动,接着以唯一自由的双足毫不犹豫地使劲踢落发簪。
锵——听见发簪发出偌大的声响,男子反射性地转向身后,这时秀丽终于挣脱缠在嘴上的布条,声嘶力竭地呐喊。
“——刘辉!那不是我啦!笨蛋————————!!”
刘辉微微一笑。
“——我知道。”
下一瞬间,两名刺客明白自己的胸口已被长剑刺穿,口吐鲜血的同时,男子们徐徐转头。
“……你的武器不是放下了……”
“那是剑鞘。——很不巧,秀丽可不像你的同伴那么重。”
所以不会发出那么钝重的落地声——刘辉表示,男子勾起嘴角。
“……以你的资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刺客……”
“那秀丽会讨厌我的。”
刘辉甩了甩沾满血渍的剑刃,立刻摸索阶梯直奔而上。双手遭到反绑的秀丽仍未掌握目前情况,拼命想挣脱手上的绳索。
“刘辉!你该不会一命呜呼了吧————?”
“我还活着。”
耳边传来轻声细语,秀丽吓得整个人差点跳起,刘辉以小刀将绳索割断,一语不发地紧紧拥住重获自由的秀丽。
“……幸好你平安无事。”
秀丽放松地吁了口气,已经无力回抱刘辉。
“……谢谢你,这里这么黑,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把你送的发簪踢到地上。”
“没关系,发簪一定很高兴能够派上用场。再黑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一点都不怕。”
刘辉细声低哝,脸颊紧挨着带有淡淡香气的秀发,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全身打颤,秀丽的玉臂伸向刘辉背部打算安抚他,就在纤手刚搭上宽背的那一刻。
秀丽的手忽地放开,随着紊乱的呼吸
,心如刀绞一般紧按胸口,身躯不自然地弯下——秀丽缓缓地倒下去了。
“……秀丽?”
秀丽倚在刘辉手臂上的指尖逐渐丧失力气,扶住瘫软的娇躯,刘辉惊喊:
“秀丽————!”
“——绛攸。”
楸瑛喊住凝伫不动的友人,回过头的绛攸面无表情。
“香铃的情况如何?”
“……再晚一些发现的话,必死无疑。”
眼前是横卧在床的少女惨白的容颜,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事发之后,香铃得知自己的轻举妄动导致茶太保的野心败露,于是趁着看守的卫兵不注意之际割腕自杀。端正摆放在书桌的信函,字迹工整地说明这一切全是自己一个人犯下的行为,茶太保是无辜的。
“……所以我才说女人笨,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想茶太保为什么不把她牵连进来?——未经深思熟虑,莽撞行事,最后还自杀寻死。”
险些饿死之际得到收容,接受教育以成为后宫女官——一直以来呵护备至——。
“香铃和你很像。”
楸瑛静静喃道。
“幼时被收容,接受无微不至的教养,以及……对于救命恩人忠贞不二这一点。”
绛攸的拳头握得发白,楸瑛勾住他的手臂拉向自己。
“……不过,你们并不一样。”
楸瑛低哝。
“眼看你即将莽撞行事之际,我会阻止你,打从一开始带领迷路的你回来,似乎已经变成我的工作了。”
绛攸并未驳斥楸瑛的揶揄,额头靠在楸瑛肩部,紧紧咬牙。
“……笨女人。”
茶太保十分重视香铃,即使香铃成为秀丽的贴身侍女,茶太保也不愿将她牵扯进自己的计画。只要进入后宫就是嫁入豪门的保证,假使自己的计画不幸败露,至少也要把香铃的将来安排妥——可惜香铃并不了解,无法体会茶太保不愿连累她的一番苦心。
然而,绛攸也明白香铃义无反顾的心情。她明白茶太保对自己恩重如山,所以她也希望回报茶太保——这就是香铃的想法。
(……对于捡回一命的人而言,救命恩人是绝对的存在。)
绛攸断续嘟哝着,眼眸如同玻璃珠般冰冷。
茶太保拖曳着步履。
背上汩汩的鲜血也无法停止他的脚步。
——天色即将破晓。
东方吐白,天际渐渐由蓝转紫。他来到耸立在山丘上的大树下。不知为何,一路上均未遇见应该早已布满全城的追兵——亦即蓝楸瑛的属下。
他眯细双眸,凝睇呈现鱼肚白的东方天际。
不禁遥想起当年,曾经与霄,宋一同迎接过的无数个破晓时分,随侍先王共同驰骋无数个沙场。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尽情燃烧自己的生命与人生。
“……真的老了吗?”
“……不。”
蓦地传来说话声,茶太保丝毫不感讶异。回首望去——接着徐徐勾起嘴角。
“你一点都没变。”
他所等待的男子踩着草皮,沙沙作响地迎面而来。每踏出一步,外貌便逐渐改变,白发转黑,经过岁月刻画的皱纹消失,背脊挺直、姿态如同年轻人一般轻巧——男子一步一步返老还童,茶太保毫不吃惊地凝神注视。
面对挺立在眼前、体格均匀的年轻人,茶太保冷哼一声。——跟年轻时一模一样。
“——哼!这张脸真眼熟,你的胡须掉哪儿去了?”
“……黏上去的应该不算胡须吧。”
你好歹也该吃惊一下吧?年轻的声音发起牢骚。茶太保对这个外貌与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笨蛋,我的心脏可没那么脆弱,怎么可能对你干的好事大惊小怪。”
见茶太保嗤之以鼻,男子笑了。得知他外表与常人无异,其实知道他并非常人这个秘密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你一点都没变,明明是个聪明人,却老做蠢事。”
他敛起笑容,低喃着茶鸳洵这个名字。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的目标会是我?你应该明白才对,鸳洵……‘我并不是你所以为的一般人’。”
“——就是你。”
茶太保的目光锁住眼前的男子。他耗费毕生心力所追逐的目标,永远抢先自己一步,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高高在上的男子。
“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紧追不舍,霄。”
男子瞠圆双眸,茶太保并未移开视线。
“不管你是什么人都无妨,我所追逐的不是你的影子,而是眼前的你!”
男子笑了,看似苦笑——却又带有些许欣喜。
“……你果然是个怪人。”
男子的手伸向鸳洵的胸口,他并未逃开,一直凝望眼前的男子。
他定睛注视着霄的手埋进自己的前胸,连一滴血也没流。这时眼前开始摇晃——目光无法聚焦。
“……我们一起共渡了五十年,我、你跟宋——我们三人。”
男子低喃令茶太保从喉头发出笑声,宛若缅怀着流逝的五十年岁月。
“——是啊。”
茶太保感慨地答道。——这五十年来一直追逐着这个男人。
“我辈子最恨的就是你,总是一脸悠然自得地走在我的前面。”
男子的手掌与手腕渐渐埋入茶太保的前胸。男子笑了,是怜惜的笑。
“鸳洵,你到最后仍然那么倔强啊,我可是蛮喜欢你的。——真的。”
鸳洵回瞪一眼,这个表情顿时与过去那个驰骋沙场的年轻身影相交叠。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驳倒你,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你胡说什么?”
男子的手臂已经深入至肘部,他以空着的左手搂住“鸳洵”。
“从以前到现在,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你说得哑口无言。”
茶太保身体瘫软,毫无痛苦,只感觉沉重的睡意笼罩全身。
男子搂着鸳洵,凑近他的耳畔轻喃。
“——我说鸳洵,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甚至愿意把性命交给我。”
“哼——……”
茶太保的眼皮缓缓垂下,不再睁开。
“鸳洵——”
霄太师使劲搂紧挚友的尸体。表情哀伤地笑道:
“鸳洵,我一直、深爱着你——。原本早该离开才对,却在这个国家待了——五十年……随着凡人增添年岁,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
众女官的脸色苍白地熙攘往来于紫宸殿。
刘辉面如白纸般伫立在一扇房门之前,房内有秀丽和——身受重伤的静兰。
不知经过多久时间,房门轻轻推启,刘辉倏地抬首,面容憔悴的御医与宋太傅出门来。宋太傅一见刘辉便当场怒斥道:“笨徒弟!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宋太傅、陶御医。清……静兰,跟秀丽……”
陶御医神色铁青地表示:
“……卫士虽然身受重伤,但由于宋太傅大力协助,已经稳定下来,只是……红贵妃娘娘……”
“怎么样!”
内心明白是不好的消息——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陶御医面色凝重地表示:
“……陛下持有的解毒药——那应该是万灵丹,幸亏陛下先行让娘娘服下这药,多数毒性已得到中和,但是……只剩下一种。”
陶御医沮丧地垂头。
“是微臣所不知晓的毒性,简言之就是……没有解药,纵使现在立刻调查毒性,一切过程均顺利无阻,至少也需要三天时间才能造出解药,而娘娘所中的毒最快半天……最慢一天之内就会蔓延到全身。”
“你说……什么……?”
刘辉费了一番功夫才理解陶御医的意思。
——秀丽会有——性命危险。危、险——。
“不可能!”
刘辉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吼。
“不可能!秀丽怎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孤会命人备齐药材,全国所有珍贵药材孤都会找来,你们赶快回房去解毒!”
“陛下……”
“你不是御医吗!你可是直属国王的……全国最好的名医!你解不了的毒,谁能解得了!!谁……能……”
刘辉顿时语塞,强忍住涌上喉头的情绪——泪水开始溃堤。
几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拼命压抑至今的情感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不要走……”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情。
这种感情宛如雪花飘落一般无声无息,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之间悄悄累积。
重回市井小镇也好,另有意中人也无所谓。虽然会感到寂寞——但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懂得主动追寻,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眼睁睁失去重要的人。
只要“这一天”来临,无论多久时间都值得等待。如同过去对那个人的漫长等待一般。
可是。
他不允许就这样离开他,前往他碰触不到的地方——。
不能接受就这样放开他的手,前往再也摸不着的地方……
刘辉忍不住双手覆脸的霎时——霄太师不知何时突然现身,一句话贯进刘辉耳里。
“——陛下,也许您可以取得解药。”
霄太师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刘辉徐徐抬首。
——两人独处于另一个房内,霄太师在桌上搁了两个小药瓶。
“一瓶是剧毒,一瓶是解药。”
霄太师冷冷笑道:
“您选哪一瓶?”
刘辉狠瞪霄太师,目光几乎要将他贯穿。
“……你还是一样。”
忿忿的咬牙切齿。
“你一直都是这样。”
接下来刘辉朝着小药瓶缓缓伸出手。
当天色渐渐吐白,霄太师独自漫步在通往仙洞省的小径。
冷不防喉头被冰冷的利刃抵住,但他的表情连一丝变化也没有。
“——太危险了,‘黑狼’。”
“秀丽跟静兰——他们怎么样了?”
霄太师轻笑一声。
“曾经在先王身边进行多次暗杀行动的传奇刺客,一遇上女儿与家仆有难,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吗?”
“请回答我。”
邵可握着匕首的手加重力道,霄太师悠然微笑。
“刘辉殿下愈来愈有王者风范了。”
——被迫必须做出选择,刘辉的手一伸向小药瓶,立即把两个瓶子扫到桌下。瓶子摔个粉碎,但刘辉连正眼也不瞧一眼。
‘……放肆!’
刘辉眼中燃着熊熊怒焰。
‘竟然要我选?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早就料到你用来试探我的会是什么。——其实两瓶都是毒药吧!’
现在没空理会这种把戏——刘辉直言不讳,接着与霄太师正面相对,提出条件。
‘把解药给我,条件是我可以实现一个你内心的愿望。’
‘我内心的愿望?’
见对方佯装不懂,刘辉不耐地蹙眉。
‘你就是这了这个原因才这么做的对吧,别想瞒我。’
霄太师咯咯发笑。
“谈判必须了解对方与自己的底限,重点是必须在交涉的当时就要摸清楚——老臣还真是被看透了。”
“……意思是谈判成立了?”
“没错,秀丽娘娘目前应该已经逐渐痊愈当中,如何?安心了没?”
邵可冷着表情收回匕首。
“……霄太师,从先王陛下时期开始,您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哦?你这话真令人玩味。”
“您一直都是这样”——邵可细声低哝。
“随时以国王为重,无论这次或八年前都一样。”
八年前爆发王权斗争。这位老臣在当时国家即将分崩离析之际,解除了许多危机。然而他只做到最低限度,对于太子之间的争权夺利,朝廷的腐败无能仅仅冷眼旁观。
“……我多次请求您出面处理,您就是不点头,只是默默守候,静静等待,等待‘值得您效忠’的国王出现。否则,您准备抛下混乱不堪的国家,退出朝廷远走他乡。”
霄太师不改笑意。
“然而到最后的最后,您拥戴了刘辉殿下,在转瞬间重建国家,重整秩序,阻止国土荒废,拯救黎民百姓,匡正文武百官——原本需要二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您只花了数年时间,您重新粉饰充满腐败恶臭的王座,准备迎接刘辉殿下登基为王。一切全是——‘为了国王一人’。”
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百姓。
这位拥有忠臣美誉的老人家,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值得效忠的国君。不知是从何时起才发现到这一点——。
“……您一心只顾虑国王,只愿为自己认定的国王鞠躬尽瘁,对于除此之外的事物却太过冷酷无情。别人的生死均与自己无关,有人因此毁了一生也无所谓,成千上万的百姓横尸遍野更是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您眼中为什么只看得到国王?为什么对于国王如此执着?”
霄太师笑了,仅仅勾起嘴角。
“执着……吗?你可真会形容,没错……老夫是执着,但并非针对国王,而是为了遵守承诺。”
“承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向值得效忠的国王立誓尽忠,不抱任何私心与野心予以协助并加以栽培指导。所效忠的只有国王一人,一旦断定没有适当人选,便必须立刻退出朝廷,绝对不可为国家或百姓做事。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绝对不能凭着一已的意志与判断处理国政,因此无论国家如何败坏荒废,只要没有值得拥戴的国王,绝对不能采取行动——老夫必须恪遵这个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
“这是您跟谁……做下的承诺……?”
“你不必多问。——邵可,你是为了国家与百姓而侍奉先王陛下,然而老夫是为了国王而侍奉国家与百姓。对老夫而言,凡事以国王为最优先考量。只要对国王有利,牺牲多少人都无所谓,即使令千金的性命也一样。”
邵可的眼中燃起愠怒的火焰。
“……我长久以来在您的指挥之下取走无数人性命,您的判断向来精准备无误,每当一个人头落地,先王陛下的治世便得到些许匡正,因此即便明白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工作,我的内心仍然抱持认同执行任务,后来局势稳定下来,我便将‘风之狼’解散,目标只锁定有罪之人——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老夫知道,老夫可曾违背过约定?”
“珠翠也是‘风之狼’的一员,您竟然利用我的属下——”
“茶太保也是有罪之人吧,他企图行刺刘辉殿下啊。”
“那是你的阴谋吧!”
邵可的口气转为粗暴。
“或许茶太保——的确是一心想超越你,然而他仍然保有足够的理性与坚强的意志将这个想法藏在内心。结果你轻而易举让他前功尽弃,你让他开始产生——梦想很可能实现的想法,让他牢不可破的心防出现裂痕,接着想尽办法扩大那道裂痕。”
霄太师的笑意完全不为所动。邵可握紧拳头。
“——将秀丽送进后宫,安排静兰成为刘辉殿下贴身随扈,又把珠翠派遣到茶太保身边,这一切全是为了这个目的。秀丽进入后宫不久,陛下开始亲理国政,而且对秀丽宠爱有加。当初推举秀丽成为贵妃的是你,茶太保心里自然开始不安。——如此一来,他的情绪已经产生了波动,这是第一步;接着又把珠翠安置到他身边。珠翠虽为女子却是个武功高强的刺客,能够获得这么一颗好棋,茶太保自然为此感到沾沾自喜,只要将珠翠以贵妃女官长身份遣入后宫,便可取得秀丽的情报与陛下身边的动向——这是第二步;为了确保事计画万无一失,你又刻意让茶太保发现清苑太子的存在。他曾经贵为二太子,悲惨的际遇博得了许多人的同情,深得人心又伶俐聪颖的他势必可以顺利登上王位。——于是一切准备就绪,你成功地动摇了茶太保的心志,让他以为计划或许能够成功,届时就可以超越你。”
“呵,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陛下。”
邵可毫不思索地回答,霄太师笑了,仿佛望着一个受教的好学生一般。
“你只不过巧妙地‘顺水推舟’罢了。”
邵可啐道:
“秀丽的贵妃身份是有期限的,假若陛下因此迷恋上她,事情便另当别论,一旦开始侍寝自然可能有孕,有期限也可以延长成无限制——在这个情况之下,香铃明白茶太保的焦虑,于是开始暗中对秀丽下毒,我也正好在此时把银器送给秀丽。——意在向对方发出警告。”
——一个月的时间。邵可认为是个临界点,陛下比预料之中来得更宠爱秀丽,眼看有期限很可能就要转变成无限期,倘使有人图谋不轨,这段时间正是大好时机。正当邵可正在思索如何暗示陛下之际,绛攸受人之托送来银器。
馈赠者为红吏部尚书——绛攸的顶头上司,邵可的二弟,亦即红家现任宗主。
邵可最信赖的胞弟担忧可能发生不测,于是遣人送来银器。纯银制品可以反应毒性,送来银器正是提醒受赠者提高警觉,谨慎行事。
“刘辉殿下立刻明白其中的用意,随即赐下紫菖蒲予绛攸大人与蓝将军。”
“御赐之花”——那株菖蒲包含了更多寓意。
菖蒲的叶片如剑般细长尖锐,因此另有剑士之花的别称,叶片簇拥之下的花朵是代表王家的紫色。赐下这株花意味着“守护国王的花”——亦即守护秀丽之意。
“这两名最具才能也最难赢得其忠诚的青年接受了‘花’,他们两人随即在后宫布下重重包围。”
而你却放过香铃。——邵可漠然表示。
“即使从珠翠的通报得知香铃的举动,你仍然置之不理,这也不无道理,因为珠翠的伪装正是茶太保最大的破绽。——不、或许把茶太保的心思告诉香铃的很有可能就是你吧?你已经预知香铃在得知此事之后,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霄太师的唇瓣泛过一丝浅笑,不发一语。
“然后你命令珠翠监视刘辉殿下与秀丽,茶太保在当时
并未采取任何动作,因为他生性谨慎小心。——不久,刘辉殿下调查香铃的背景,发现她的义父正是茶太保,同一时间茶太保也采取行动,下令珠翠掳走静兰与秀丽,刘辉殿下立刻前往营救,这时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命珠翠送出箭书交代秀丽的行踪。——直到此刻,茶太保对你已经失去用处了。”
国政、后妃、优秀的臣子,面对秀丽与静兰遭受生命危险之际内心的成长,身为国王的自觉,以及扫荡叛乱份子——这一切,霄太师全部藉由此次事件一气呵成,未曾玷污过自己的双手。
“——一切全是为了让刘辉殿下成为一个优秀的国君,而茶太保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当他实行计划的那一刻就会受到刘辉殿下铲除,一切到此落幕——”
“……呵……你向来比任何人优秀能干,当初若非你拒绝先王陛下私下赏赐与你名符其实的高官厚禄,你也不可能埋没在府库那种地方。假如八年前你是朝中重臣,国家不会败坏到那种地步。”
邵可咬着嘴唇。
“……没错,我唯一对自己位于府库一事感到后悔只有在那段时间。”
霄太师忽地笑了,这个男人正因为没有掌权,所以才有发挥能力的空间。
“茈静兰吗……名字取得真好。”
静兰的全名为茈静兰,邵可之妻取名为静兰,由邵可附上茈这个姓氏。
茈是花名,意指紫草,与禁止一般人使用的王家紫氏相通——。
“老夫必须感谢你,你收容了遭到流放的清苑太子,为刘辉殿下传道解惑——又委托宋磨练其武艺剑术,而且教育出如此出色的女儿。”
邵可眼中燃着怒火。
“你是在揶揄我吗?”
不,霄太师抹去笑意,仰首观月。
“老夫是由衷感谢你,正因为还有像你这般的人,所以这个国家尚能延续下去。”
霄太师缓步离去,错身之际,邵可对着霄太师表示:
“我不会放过你的。”
邵可语气冷冰。
“你把无辜的秀丽与静兰——把这两个为了陛下竭尽心力的孩子,当成准备劈成薪柴送进火堆里的废弃家具般利用到最后,甚至不惜夺去他们的性命。”
“老夫并无杀他们之意。”
“但你认为最后就算他们死了也无所谓,对吧!”
霄太师笑而不语,邵可举起匕首以惊人的速度掷出,匕首几乎擦过霄太师的颈项,笔直嵌入树干当中。
“——老头子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杀了你。”
霄太师仍然一脸笑意,转过头悠然地应了声——拭目以待。
接下来便直接朝仙洞省走去。
“邵可大人。”
霄太师离开之后——邵可回望蓦地出现的人影。
“……珠翠。”
珠翠浑身一震,邵可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留在王宫?我那时已经告诉过大家,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工作,我亏欠大家太多,尤其是你……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收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珠翠抬首,哭丧着一张表情。
“……邵可大人!我是自愿的。”
“可是,你太年轻了,不应该从事这种工作。”
“您、您后悔当初收容我吗?”
邵可一惊,连忙拭去珠翠眼角滑落的泪水。
“你想哪儿去了?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好好引导你走向正途,你从小聪明又漂亮,理应可以拥有一个更耀眼的未来才对……”
珠翠摇首。她不需要这些,只求能够留在大人的身边,这才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她宁可留在王宫,接受霄太师的请托,一心只想陪伴在邵可身旁。她非常喜爱邵可的夫人,也喜欢他的千金,只要是与邵可相关的人事物她全都喜爱。然而……
然而——我、我所做的事——。
“……对、对不起……对不起……”
珠翠泪如雨下,在邵可面前,珠翠又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女孩。
一看见突然递到眼前的绣帕,珠翠不禁瞠圆美眸。这是——
“……有一天我看见这条绣帕摆在府库,注明要送我,但馈赠者不详。”
邵可笑道,边轻抚锯齿的刺绣。
“我记得这个图案很眼熟。……是你吧?珠翠。——谢谢你。”
“话又说回来,你的女红真是进步神速,连我都觉得很漂亮,瞧瞧这狮子的绣工!”
“……啊?”
“没想到过去不擅女红的你会有现在的手艺,内人如果看到你这条绣帕一定非常高兴,瞧这狮鬃多么栩栩如生啊。”
“……那是花。”
“呃?”
“我绣的图案是花。”
邵可顿时语塞,随即一脸铁青,神色慌乱,珠翠见状不觉失笑。
一点都没变——大人在面对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总是那么笨拙又——迟钝。
见珠翠终于破涕为笑,邵可也松了一口气,接着轻抚珠翠的头。
“……那个臭老头是不是对你说过会保证秀丽平安无事?”
珠翠经过半晌才微微颔首。果然没错,邵可不禁咂嘴。
“那个老家伙从以前就是个泯灭人性的魔鬼,这几年来日子过得太悠闲,连我也一时不察。”
错不在你——邵可低喃。
“你身为‘狼’只要霄太师有令都必须服从,全怪我没有及时发觉,让你受委屈了。”
珠翠像个小孩般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邵可边抚着她的头,改口询问。
“……让秀丽喝下毒药的是你吗?”
“不是的,我只是把她带离后宫,接着交给茶太保的手下——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连陶御医也查不出来的毒性……为什么霄太师手上会有解药?”
那位悠然自得的老臣已不见人影,邵可不经意抬望位于前方的高楼,猝然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间前往仙洞省?那座雅致的高楼除了传说中的彩八仙以外,从来没有人进得去。
一路走着,霄太师终于来到仙洞省,目光平静地仰望高楼。
“……邵可,你误会了一件事。”
我从未设计陷害他——一切全是出于他的希望。
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死去。所有事物全凭自己的意志追逐掌握,竭尽一切努力力争上游。——曾经一同度过的岁月,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友情与憎恨,我终于注意到针对自己而来的这份思绪。
为什么?我感到不解。为什么你会以“我”为目标?
而你说了。无论我是什么人,即使不是人也没关系,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我”。
霄太师的唇际漾出笑意,几乎很难得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鸳洵,我真高兴。”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完全没有丧失自我,我所爱的正是那份始终不变的激烈感情。
我们太过了解彼此。所以……我才杀了你。
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强的你一开始已经做下这个决定。
既然你做了决定,我就负责做个完美的收场,站在你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处——这正是你所冀望的吧?茶鸳洵——。
我明白你一方面想把我踹到谷底,另一方面又希望我处于高高在上的顶端。
“……你以前就是那么任性。”
我并不想杀你。这份心情沾满了胸口,但还来不及抵达嘴边,便再度沉入内心深处。——宋、你跟我三人一起共度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就算少了我,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你都可以成为国王的股肱辅臣,一位高傲的实践者,不容动摇的忠诚耿直——你甚至赢得了向来厌恶人类的我的心。
“但我仍然必须杀了你,这是我的任务。”
因为我让你的人生脱序,因为我是你最恨也最爱的朋友,因为我是最爱你的朋友。
这件事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你曾经说你老了?”
霄太师仰视泛白的天际。
“……你哪里老了?你到最后一刻,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理智、冲动,永远是女人眼中的体贴男人——”
霄太师笑了,神情看似自嘲又透着些许哀伤。
“我真羡慕你,鸳洵……羡慕你这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