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命的天平
医师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刺鼻恶臭。
病人们的上腹部鼓胀,皮肤上带有黄色的癜迹,就连呆滞往上翻的白眼球都黄浊不堪,手指像钩子似地扭曲着,脚裸严重浮肿。医师们虽对这些症状早有预想,但如今这数十个将死病人的裸体呈现在眼前的惨状,还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特别是年轻的医师们,面对这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残酷景象,都感到头晕目眩。
叶医师表情严肃,迅速来到一名病人身边查探病情。
“恩,还是肝部……这里是病灶吧?真是的,虫子呆的地方实在是不好,今天可不是那么的轻松的啊。好,要热水、高度的酒——茅炎白酒应该运到了吧——然后准备干净的布和衣服!要上等的棉花!准备好了吗!?”
“好了!”
“好的。进行切开的时候就拼命地使吧。为了手术中途不会弄出不够的事情来,给我玩命地往这里搬!弄脏的布和衣服马上送去给大婶们洗干净!”
之前就在这里准备的药医和针灸师立即做出了回应,叶医师点点头。
“清洗身子,换上新衣服,剪指甲然后用酒洗双手和手腕,都完了后我们就开始!对了,洗完手可别再摸头和脸了,把手术用品放在热水里煮沸备用!”
叶医师一边喊着一边离开病人,开始飞快地脱衣服。
“那些站在那的碍事的人都赶走!都来这干什么!”
年轻的医师们都像受到打击似的,全身紧缩。过了一会儿,一名一直铁青着脸的年轻医师仿佛下了决心,扬起脸,向叶医师那边跑过去,其他人也都表情凝重地跟着跑起来,开始换衣服。
叶医师一边迅速地准备,一边逐项确认。
“药师!按写好的配方,天亮之前把药配好给他们吃了吗?”
“是的。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叶医师!手术中要把出血量控制到最少!现在药医们在根据安排调配各种药剂。能问您个事吗?”
“简单点说。”
“好的。我曾有所耳闻,那个神医——华娜老师,听说在手术时会用一种叫麻沸散的药让病人睡过去。这次咱们不用吗?”
“好问题,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好好听我说!麻沸散可以让病人完全昏睡,深度沉睡让病人的呼吸频率——来,听听——比清醒的时候少的多,也就是说,在睡眠状态的人体整个机能低下,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刀的话,死亡率会上升。有时确实也不得不用这药,但这次没必要,所以嘛,就把最好的针灸师都叫来了。针灸师!”
“在!”
“有没有按我说的在全部的地方扎下针?有没有把出血和疼痛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特别是延髓底下,有好好地施针吧!?没有让病人完全睡着吧!?”
“是!患者脖子下面的部分已经不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动了,但是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意识!通过眼睛的动作就可以确认!”
“好!给我记住,这就叫针灸麻醉!!接着在印堂也刺一针。有强效的镇静作用。不管是谁,就算死亡的概率再怎么低,要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切开自己的肚子,都是会恐惧的。在那里下针,是为了安定患者的精神,消除他们的恐惧心。”
“是!”
等候着的各位针灸师纷纷拿起银针来,冲向了各自的患者。
“准备灯来。但是为了不会让火星和灰飞出来,也为了不让火苗摇晃,要好好地把火焰覆盖住。请缝合的大婶们准备好。洗过身体,头发也全部挽起来,不要忘记告诉大家,一根头发也不能掉下来。”
叶医师一个接一个地发下指令。那个总是悠悠然不紧不慢的叶医师的身影已经早就不知道消失在那里了。
“小鬼们!准备好了吗!?”
叶医师转头看向表情僵硬的医生们。
“听好了。首先来看我做最初的一例。你们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处理的顺序和所有措施,在贵阳的时候也做过了过程。接着就只剩下看着我所作的,把这些跟头脑里的理论结合起来就行了。
——要记住,患者可是睁着眼睛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啊。你们绝对不能忘记,自己的患者是活着的这件事。“用布遮住嘴巴,站到好像鱼店里的鱼一样排列着的患者们躺着的台子边缘。放在附近的酒的强烈味道直冲鼻腔。一个医官看到患者意识朦胧地睁着眼睛往这边看来,感觉到五脏六腑都一阵发凉。——是的,他们,是活着的。
如今,眼前的这些就要切开活生生的人们的腹部了。
而叶医师也注意到了患者的视线,眼神一下子温和了下来。
“……你一直努力到现在,真的很了不起啊。已经没有关系了,很快你就会好的。”
患者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合着那眨眼的拍子,有一丝泪水从他的眼角中滑落了下来。
也许这只是反射的作用吧,但是对于医生们来说,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光景。
以煮沸过的特殊小刀为首,各种各样的器具按着顺序摆放在那里。
“——开始进行切开。”
叶医师的声音在当场回响起来。
针灸和药物非常有效,出血量少到让人吃惊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那毕竟不是尸体。裸露出来的血与肉都是鲜艳的朱红色,像是在主张自己是鲜活的一样,扑通扑通地搏动着。
仅仅是看到这些,医官们的额头上就开始冒出了汗珠。
当从叶医师以正确而迅速的动作切开的上腹部的切口中看到了肝脏的时候,谁都屏住了呼吸。
“……就是这个啊……”
凸凸凹凹,好像有着很多个袋子似的蜂巢一样的囊块。就好像为了方便进食一样,那东西把肝脏当作了巢穴。所以上腹部才会高高地凸出来的。
“肝已经遭到侵入了吗……不切下一些来不行了。但是还好是肝。记住,肝是比较好处理的。就算多少切下来一些,剩下的部分也会再长大的。”
医官们什么也没说,他们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眼睛与耳朵上。
“听着,要记住华真书上写着的要点。绝对不能弄破这个虫子袋。如果里面的液体稍露出一点,患者也会立刻在一瞬间就死去的。还有就是这里。虽然我说过多少次了,但是你们都要看好。绝对不能切破这根粗粗的管子。这是把血液从肠子送到肝的地方。还有胆管——”
他当场再次重复了用尸体一次次地作过指导的部分。
活着的身体,即使看起来与尸体差不多,也是完全不同的。
最大的不同就是,绝对不能允许失败。
“……如果这个袋子破了,就马上叫我过来。虫子很可能已经通过血管转移到别的地方筑巢去了。不管它移动去了哪里,对于把重点放在肝脏上培训的你们来说都是太难了些。我来想办法就是。好,都给我看着,我们来进行切除以及病灶摘出——”
旁边放着的器皿里,放进了摘除出的袋子。
女性们发出了喊叫,为了第一次看到了切开的体内而脸色苍白。但即使如此,她们毕竟在平素的下厨中处理过活的动物,最后被吓得失去意识、或者逃走的女性只有几位而已。
关闭腹部,缝合——叶医师那粗壮的手指,却做出了完全无法想象的纤细动作,用针细密地缝起了皮的内侧。
打上最后的一个线结之后,他剪断了丝线。
“药师!准备补血剂,还有增进体力的药物,以及安眠药和棉被!如果有安神效果的香的话就焚起来。让患者安心的睡觉。针灸师暂时别去动刚刚处理好的患者。切开是极度消耗体力的,我们要避免任何刺激给患者的身体造成负担。好——”
叶医师打量着从最初到最后都一直沉默着的医生们。
“这就是全过程了。”
不只是谁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无论哪个人都已经觉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但是,叶医师最后说出的,却是别的话语:“昨天我给太守去了一封快信,请他把因为这个病而死去的人的尸体——而且是尽量新的尸体准备好了。你们到那里去进行摘除病巢的练习吧。”
医生们的眼睛顿时都睁得快掉出了眼眶,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了叶医师。
叶医师那总是活力充沛的面孔上,如今却消失了所有的表情。他淡淡地用热水清洗着双手。
“我也没说过让你们一上来就接触活着的患者吧?”
不知是谁叹出了一口气,发出了小小的呼哧声。
叶医师的睫毛微微的摇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只用嘴巴说,他们是不会明白的吧。
“那个,到底,要用多少具尸体练习……”
“你们自己决定。”
叶医师倏地抬起头来。那眼神又锐利到了仿佛能射穿心脏的地步。
“——练到你们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到为止,就回来。不行就别回来。接着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
※※※※※
秀丽与燕青都在帮助着柴凛,
为了准备东西而奔波着。
“——小心点千万别让热水断了!丝线还剩很多,可棉花减少的比想象的还快,跟金华联络要他们赶快送过来。还有弄脏的布,到曰落之前尽可能洗净晒干回收。从有余力的地方调人手过来。还有差不多要准备分配发饭食了。从各地请女性们过来,拜托她们来捏饭团。食粮,茶叶,还有其他,重的东西就借男性的手!因为到了夜里也要照亮医生们的手边,要增加五倍的带罩子的烛台!呜,没有罩子的话就需要浆糊,赶快做浆糊!还有,一定要严格让大家轮班休息!都倒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家轮班来休息吃饭,绝对不能过度勉强自己!!”
“酒,药,绷带,还有其他消耗品的残余量要随时确认,向我汇报!跟柴彰和州府联络,要他们把物资统统给我送来虎林城!到达的物资全部要进行确认,按种类区分开!可别弄混了,等到了必要的时候,却不知道放在了哪里,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还有调查柴火还剩多少!等太阳下山,为了不至于冻死人,要拼命地给我准备火把!不够的话,等天亮点就快点安排人去砍柴!如果事态紧急的话,把城里面木质的东西都拆成片来做柴禾!武器也行,枪呀斧头呀的柄都是木头做的,一样可以当木柴。打开武器库去准备!!”
柴凛把仔细地记在头脑中的切开用特殊小刀设计图画在了图纸上,向虎林的工具官一个个地发下指令:“刀匠、铁匠都准备好了没有?因为是对活人使用的,器具损坏会很快。而且时常会沾到酒、热水,还有血。所以就会坏的更快了。——必须要大量生产才行。把铁、银、铜,还有其他的矿石的库存量的报告书给我。嗯,能不能再做些改善呢……要论耐热、耐锈的话,还是钢最好了,但是问题是要配合让铁不容易锈蚀的石头……”
柴凛火急地过目了一眼矿石残量的报告书,他的视线忽然在一点上停顿了下来。
“——荣山上有被人当成废石头的银白色矿物……?嗯?银白色……不会是……”
柴凛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她一掌拍在几案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谁都好。赶快去取那个废石头的碎片送到我这里!对了,那座山对面就是黑州啊。难道会是……说不定真的是,黑州白州的刀剑匠人不惜花上百万金的,能够打出最好的钢来的,传说中的铬矿石……!”
然后,那个报告几乎是在同时送到了秀丽、燕青和丙太守手里。
“茶家的宗主代理春姬夫人似乎是给各分家发出了指示。各家都全面开放了自己的仓库,庞大数量的资金和物资开始运到了!还有,其他村子和镇子上发病的病人们也都听到了传言,会在午后陆续到达这里!这比预计的还要早上几天,虎林城能不能赶得上进行收容——”
“必须赶上!!”
各自身在不同场所的三个人,间不容发的叫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
医官们来到了城郭的外面。因为叶医师所说的遗体就并排地停放在了那里。
因为时值冬季,尸体的腐臭程度还是很轻的。其中也有不少就在昨天才刚刚熄灭了生命之烛的身体。
冲鼻的强烈尸臭。如果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的话,一定就会大殴大吐了吧。但是对她们来说,还是刚才那些活着的患者们给他们的冲击更加强烈。虽然论外观来说,病症恶化到极限的这些遗体更加恐怖,可是就只凭眼睛里还有微弱光芒这一点来说,就大不一样了。只是还活着而已,就有着凌驾其他一切的力量。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回到叶医师那里去。
他们只是沉默着,苍白着一张面孔,只与消失了生命的躯体打着交道。
“……不可能的……”
忽然间,一个年轻的医官失手掉下了手中沾满鲜血与肉片的小刀,这样呻吟着。几丝透明的泪痕,从他那呆然地睁开的眼睛里滑过了脸颊。
“不可能的……我绝对不可能的……我会杀了他们的。”
听到这句话,其他的医官们也用双手遮盖住了面孔。
“我也是……以我的程度,是不可能救得了人的……”
由于考虑到体力问题,叶医师召集的大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比起上了年纪的医生们来,面对死亡的经验要少得多,自然也很少有什么失败的经验。
只是因为憧憬华娜大夫传说中的切开术,为了理想而燃烧起的热情,他们来到了这里。而如今,他们却要第一次真正面对生命这个现实了。
药物疗法、针灸治疗——说老实话,他们很难得会遇到患者在处置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况。他们从来没有经历像这样真正面对活着的患者,以自己的手去左右那仅有一次的生命的事情。
如果能像叶医师那样,有着能够救活人命的自信就好了。可是,如今——如今的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从开始学切开人体的方法,到现在也只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啊。
看起来是那么复杂的人体内。有那么多脉动着的血脉,只要错误的切断了其中的任何一条,人就会轻易的死亡了。所以绝对不允许失败。哪怕是指尖微小的震颤,就有可能亲手停止那奇迹一般转动着的齿轮。
会杀掉别人的。虽然自己身为医生——却用这双手,自己杀死了生病的患者。
因为自己现在面对的是那边的遗体,可是却只会颤抖着手,什么也做不到。
虽然想救他们,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啊。
“……呐,如果是那位名高望重的叶医师的话……就是几十个人,他也能一个人抢救回来的吧……”
“……他的体力比我们还好,好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怎么想,都不可能……只有半个月的程度……”
软弱的嗫嚅开始在这里穿梭起来——可是他们马上又以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为耻,立刻闭上嘴,沉默了。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一筹莫展,簌簌的流下了眼泪。
——明明身为医生的。可是眼睁睁的看这位病痛锁折磨的人们就在自己的眼前,却什么也做不到。这比什么都令人悔恨不甘啊。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的他们,并没有发现到这里还有别的人在。
“那个,如果……从各位的打扮来看,是不是医生啊……?”
那是个微微地颤抖着的年轻女性的声音,一个医官没有在意地转头看去。
然后,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那个大概刚过三十岁的女性,背上背着一个皮肤变成了黄色的孩子。
“我是从九桑村过来的……医生……我听说能治好病的医生就在这里……”
女性抱着那个上腹部隆起大大的肿瘤的孩子,崩溃一般地向着医官跪了下去。
“求求您了……这个孩子……请您务必……务必……救驹烩个孩子啊……”
仔细看去,马车与人影正从山丘的那边不断出现。
“只要能驹烩个孩子,那么让我用什么来换都可以啊……!”
被他抓着衣摆的医官的脸孔在一片泪水中扭曲了。他想起了身在贵阳的陶大夫。
对于没有能到这里来比谁都要不甘心的老师,所托付给自己的东西。
“作为一个医生……你们继承了什么样的宝物啊……!”
——您说的一点没错,陶大夫。
那并不是切开的技术。
那是让这个几乎被绝望所摧毁的母亲,背着自己的孩子以一双女性的纤弱脚踝走了这么远的道路的宝物。
只为了也许能够获救的,希望。也许能够牵系住的未来。
如果没有这些的话,人类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只为也许会杀死谁,就拒绝去帮助任何人。这不就根本不配做医生了吗。)
为了去救谁才采取行动,救不了命就不去做,这是怎样的一种傲慢啊。
不可以傲慢。生命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挽救的。如果想着即使要逆转上天的宿命,也要拉起倾斜的生命之天秤的话。
即使以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即使也许会毁灭这条生命,也要倾尽全身全灵的力量。
华娜老师,叶医师,也不可能是一个人都没有杀过的。
被自己这些人视作理所当然的学到的种种医术,也是无数的医生们倾注了心血与拼死的信念才流传下来的。
身为医生就要面对着可能会杀掉谁的矛盾与危险,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失去想要挽救谁的心志。
生命的天秤是不会动的。但即使如此,也要继续去面对人类的生命,这就是成为医生的人所应有的觉悟。
他粗鲁地擦干了泪水。
——我继承到了宝物呢,陶师傅。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粉碎一直走到这里的女性的希望。
(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他拼命地向着她微笑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叶医师做的一样,他也这样做了。
“……是的,我是医生。走吧。我们会尽量想办法。”
年轻的母亲泪落如雨。
“谢……谢谢您……!谁都……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终于,其他的医生们也擦去了眼泪,抬起了头。
——又一次结束了一个人的执刀的叶医师,向着走进门来的年轻医生们抬起了头。
没有缺少任何一个人。
没有背负着生命的觉悟的话,是不可能回到这里来的。
叶医师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个微笑:“……啊——既然是这样的表情,就可以把患者交给你们了。好,加油吧。轻度的患者都在那边睡着。该教得我都教给你们了,而最后的东西你们也都用自己的力量得到了。——去吧。”
医生们只是点了点头,他们用布牢牢地扎住嘴巴,站到了患者们躺着的台子前。
※※※※※
三天后——在漫天的星光下,二胡的音色高亢而悠远的响起。
红红的火光近乎冲天一样的燃烧了起来。
秀丽和燕青运来最后的遗体,叶医师点燃火光,是在月过中天之前的事情。那之后又持续了几刻钟——仿佛无穷无尽一样的燃烧着的火苗,甚至让人忘记了现在时值冬季。
没有一个人睡过一觉,整整三天都靠着惊人的意志力的支撑而连续持刀的医生们,在目送着没能救治的最后一名患者被焚烧的同时,哭泣着不断道歉——然后,好像失去了意识一样的接连倒下。
最后,患者有三分之一亡故,有三分之一到现在也还徘徊在生死边缘。恐怕,在几天之内还会有一半左右被命运带走吧。叶医师如此想道。
能够得救的,大概是两人中有一人的概率。
“……就我所看,没有一个失败啊……”
医生之中唯一留下来的叶医师,看着火苗轻轻地自语。
所有的遗体,叶医师都在最后进行过调查。
年轻的医生们尽管是处于那样的极限状态,却直到面对最后一个病患都维持了最棒的治疗。
没有一个遗体,是死于他们的手上。
如果说几天之内发生了什么奇迹的话,那么这就正是奇迹。
在短短的休息之后,不管何时他们都会哭得双眼通红,可即使如此他们也会回来。就好像是让人看到了,遥远过去的华娜,就算被人骂成是杀人犯,也不肯放开小刀的华娜。
“……秀丽,你不要责备那些小鬼们。谁也无法做到更完美的程度……就算我也一样。有什么非难都由我来接受吧。”
“为什么要责备呢?……照顾着那些倒下的医生们的人,就是去世的患者们的家人以及亲属。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谢谢——有一个年轻的女性泪眼朦胧地握着倒下的医生的手,一再地如此喃喃自语。
她的孩子,现在已经随着火焰而去了天上。
秀丽停下了一直弹奏着二胡的手。梳理着在她的膝盖上,因为过于疲劳而哭着睡着了的珠兰的头发。
珠兰的母亲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因为她哭泣着表示害怕睡着,所以秀丽这一段时间一直都为她拉奏二胡充当摇篮曲,而且尽可能的留在她的身边。
利英也一直寸步不离地呆在珠兰的身边,他好像已经没有了家人,虽然常被珠兰拉着到处跑,不过最后还是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尽管没什么话语上的安慰,不过光是如此,对于珠兰来说一定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
现在利英也睡在秀丽的身边。就在秀丽试图再为他披上一条毯子的时候,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原本以为他睡着了,不过好像他只是在闭着眼睛倾听二胡而已。
“利英,你不冷吗?”
“……没事。你担心一下自己怎么样?”
被他把摊子塞回来的秀丽轻轻笑了一下。和最初就很亲近她的珠兰不一样,利英总给人一种野生动物一样的感觉,直到这三天来才逐渐肯靠近她的身边。
“你也帮了很多忙,应该很累了吧?睡吧。”
秀丽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利英的鼻子上出现了皱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再次闭上了眼睛。感觉上就好像在抚摸安慰还不驯服的小老虎的皮毛一样。
“你们已经竭尽全力了,我真得很感谢,叶医师……”
“现在就说谢谢还太早了。秀丽。等天明之后你就要去石荣村吧?”
秀丽苦笑出来。
“……是。”
“把其他的医生全都留下吧。反正不管怎样也要留些人手。带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应该还有那些相信所谓的不会发病就糊里糊涂地进山的村民没有接受治疗吧?”
虽说只有没有发病的人进了山,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进了山后不会发病。所以还残留着他们不能不去救治的人。
秀丽和燕青冲着叶医师深深低头。
“拜托了。”
“嗯,那么在天明之前先睡一觉吧。”
“……叶医师。”
“嗯?”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医生吗?”
躺在火边的叶医师,很孩子气地咕噜一下转过去用脊背对着秀丽。
“……嗯,因为我碰到过那种一直做医生,然后渐渐地就自信满满地宣称自己什么都明白的家伙。那我就接受你的挑战好了。有九成九是因为这种单纯的心血来潮吧。”
“是、是这样吗?”
“和那种家伙相比的话,那些小鬼们很有骨气了。他们会成为好医生的。”
不久之后,叶医师开始呼呼地打起了呼噜,燕青为他披上了毯子。
只有秀丽透明般的二胡的音色,传入了天空之中。
火花啪啪的飞散。
在虎林城,不管是谁都已经疲劳到极点,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彻底的熟睡,这几天以来的不夜城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燕青凝视着通红的火光,将双腿摊开。
“……女人这种东西,一到关键的时候还真是有胆子啊。”
时而对那些年轻的医师们怒吼,时而激励安慰他们,为他们送来温暖的饭菜和茶水,时而陪他们一起哭泣。然后,这三天来和医生们一起进行缝合。
“……我啊,对那手针线功夫简直佩服得要死呢。我从前还真的以为,所谓的刺绣之类的东西其实是长在什么树上的,被商人们摘下来贩卖而已。没想到真的是人类自己缝出来的啊。而且还是那种惊人的速度。这边的那些大婶们原来也不是普通的大婶啊——”
“……呐,燕青,你一定还会以为会有那种‘结出超好吃的包子的树'或者是’一瞬就能让凌乱的室内变干净的不可思议的树枝'之类的东西对不对?”
“哎呀,哈哈哈。嗯。”
秀丽继续拉奏着二胡,并没有入睡的意思。
就算是被认为是自我满足,她也想在最后为他们送行。
不久之后,秀丽为了不吵醒叶医生而小声对燕青说道:“……燕青,到最后‘邪仙教'也没从山里出来啊。”
“……啊。”
原本以为随着秀丽到达虎林郡,又会出现什么奇怪的流言。可是对方却安静得不可思议,就好像原本就不存在那种集团一样。
“那么,无论是散播我的谣言,还是号称不会发病而聚集村民们,全都只是单纯的诱饵吧?”
如果真的认为秀丽是疾病之源,或者是要借此来增加信徒的话,秀丽到达虎林郡的事情明显正适合他们大展身手。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做。可见他们本身也并不相信这一点。
一切都只是利用疾病而撒下了诱饵。
“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找我和影月有什么事。”
首先是影月,其次是秀丽。
开始蔓延的疾病。名为信徒的人质。宣称秀丽是疾病之源的谣言。还有,“千夜”。
一切都是为了让影月和秀丽不带军队作为护卫,单独前往这里的事做准备。
正因为如此,当他们得知秀丽在完全没有动用军队的情况下来到虎林郡后,就认为已经没有进一步要做的事情了吧。因为他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就算不做什么,在虎林郡的疾病平息之后,秀丽也会为了拯救剩余的村民而不带护卫地前来吧。
而且,就算知道这一点,为了平安地夺回被带走的村民以及影月等人质,秀丽也不能不独身一人潜入那里。
“老实说,我完全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让他们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把我弄来……而且所谓的千夜……”
“呐,小姐。”
燕青的语气突然尖锐了起来。他牢牢地凝视着秀丽。第一次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什么教祖十有八九不会是的。可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如果这次的事件真的和朔洵有什么关系,我这次一定要把他送去那个世界。”
很难得——燕青真心生气真的是很难得一见。
以前的朔洵不管嘴上怎么说,也从来不曾夺走任何秀丽珍惜的东西。可是,如果这次的“千夜”是朔洵的话,他多半已经不在乎秀丽的事情了吧。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把一切践踏到这个程度。
他甚至对秀丽的性别
都进行了贬低,侮辱。
虽然因爱生恨是他的自由,不过就算如此,也不等于做什么都可以。
“朔要活过来还是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不过如果他真的不明白小姐做了什么的话,就算是我也要冒火了。静兰也是这样吧?”
他要把秀丽伤害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你要因为那小子的事情烦恼还是叫喊都随便,不过如果这次真的是他干的话,在那之前我就会代替静兰好好暴揍他一顿,再把他丢进瀑布里面的。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和朔洵有关的话,连那个影月都会生气到暴走呢。”
秀丽大吃一惊。那个影月也会暴走?
“骗人。”
“是真的。在朔洵好像刚刚死了的那阵子,他真的气到暴跳如雷呢。”
秀丽这才知道,虽然自己很努力装出不用让大家担心的样子,可是早就统统露馅了。
“……对不起。不过,这次是没事的。因为我自己也很生气。”
“而且因为不像是朔洵的风格吗?”
“……嗯,这也是原因之一。以他那种奇怪的消极性格来说,这次有点努力过头了。”
“那到也是。呐,小姐,其实我在离开州府的时候有和人做过约定。”
“?”
“我向人保证要把小姐和影月都带回去。因为有人说还没有给小姐送过花。”
“哎呀,好高兴。没事的。我也在王都做出了类似的约定。”
和父亲,和静兰,还有——自己和他约定,等回去之后为他制作蔬菜料理。
“……我等你。”
我要活着回去。最大的难关已经度过。怎么可能把生命拿来和什么“邪仙教”打赌呢。
“我是一点也不打算死的哦。所以才让燕青你跟来嘛。你以为我为什么把悠舜和静兰留在了州府,就是为了完成完美的布阵哦。”
秀丽想到现在大概正在努力的静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告诉你,燕青,其实我很高兴静兰在我旁边保护我。可是我不希望他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他对我来说真得很宝贵。所以,为了让静兰不用拿起剑,我必须好好使用脑子。”
燕青揉了揉秀丽的头发。
“你还真是爱静兰啊。”
火焰的粉末好像雪一样飘落下来。
秀丽分别抚摸了一番珠兰和利英的脑袋。
明天就要出发的秀丽,无法守望到最后。所以她只能祈祷。
——天啊。
请一定要留下希望。
送葬的二胡的音色,被吸进了繁星的中间。
※※※※※
第二天清晨——“……喂,叶老头儿。到时间了。起床啊!”
尽管是在寒冷到难以置信的野外睡觉,叶医师也依旧睡得很舒服的样子,哼哼唧唧的不知在嘟哝什么,一下子就拨开了燕青的手。
“哼。我才不要理会什么叉子刀疤的大胡子……嗯嗯。”
他咕噜一下裹紧了毯子。这一来敬老精神旺盛的燕青也只能揉着额头头疼了。
“可恶……干脆泼水把你弄起来……”
“燕青!那么做的话不是转眼之间就会连毯子都冻结在一起闹出人命吗?”
“可是这位大叔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啊。明明冷到打个喷嚏就连鼻涕都会冻结的程度,为什么他还能睡得着呢?就连我只裹着一条毯子都很痛苦的说。简直可以和我师傅媲美了。”
因为利英和珠兰在秀丽的膝盖上睡着后,她又用毯子把他们裹了起来,所以这两个小家伙对于秀丽来说倒是起到了怀炉的作用。
“……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
伴随着踏在冰雪上的声音而出现的是丙太守。
“这是柴凛给叶医师的。据说器具总算是在接近千钧一发的时候完成了。那之后柴凛就因为不眠不休的后遗症而倒下了,我……”
瞬间,原本躺在那里的叶医师噌地就坐了起来。
无视哑然的燕青,叶医师从丙太守那里结果带着把手的四方形箱子。打开之后,就看到针小刀、盘子以及其他的种种新器具排得整整齐齐,而且在所有空隙的地方都塞着小瓶。里面最大限度的装满了药物。
“……是铬矿石的合金吗?这可是对抗热度和生锈的最棒的材料。虽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不过算是最好的饯别之礼了。你替我好好谢谢凛姑娘。还有,让药师们好好照顾病人。走啦。喂,大胡子!赶紧出发啦!”
面对飞快地跳上马车的叶医师,燕青已经无话可说。
秀丽为了把膝盖上的两人交给丙太守,轻轻摇了摇他们的身体。
瞬间,利英势头惊人地跳了起来,害得秀丽也大吃一惊。
“哇,怎、怎么了?利英。”
利英似乎也很吃惊,张望了一下四周后,因为理解了状况而脸色大变。
“……我,难不成,睡着了吗……?”
“是啊,睡着了啊。因为怕你脑袋疼而让你枕着我的膝盖,结果你熟睡到连我这个举动都完全没注意到的程度呢。”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在利英哑然的期间,珠兰也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吵死了……已经早上了吗?早上好,秀丽姐姐。”
珠兰看到秀丽后,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早上好,珠兰。”
丙太守看到没有出现在城郭内的珠兰后,微微一笑。
“珠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据说今天早上你的母亲已经醒过来了。”
隔了三拍之后,珠兰的眼睛睁到了不能再大。
“真的?”
“啊,接下来只要静养的话,就不会有事了。你去看看她吧。”
秀丽紧紧地一把抱住了珠兰。
“太好了。珠兰!真的太好了!”
“嗯……嗯,嗯!”
珠兰抱紧了秀丽哭泣了一阵后,决定立刻赶往母亲身边——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停在附近的马车,以及燕青的行李上面。
“……奇怪,秀丽姐姐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秀丽告诉她从现在起要为了被囚禁在荣山的村民们而出发前往石荣村。
瞬间,珠兰叫了出来。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那是我的村子。我绝对会派上用场的!让我一起去!”
秀丽几乎吓了一跳。
“等、等一下,珠兰。你妈妈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恢复了一点精神哦。你要留在她身边才行啊。”
“我会和母亲说好的。毕竟妈妈能好也是多亏了秀丽姐姐。是秀丽姐姐和影月哥救了我妈妈。所以这次轮到我来帮助你们。妈妈能在今天早上醒过来,也一定是为了让我去帮助姐姐。所以我们一起去吧!只要妈妈说可以的话就可以了吧?呐,等我一下啦!”
“咦?啊,等一下,等等,珠兰。”
还没来得及阻止珠兰,已经朝着城郭那边猛冲了过去,秀丽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利、利英你也说说她啊……”
“我也要去。”
“为什么?”
“……你做的饭菜太难吃。”
这句轻声的嘀咕,似乎并不是什么玩笑,而是发自真心的样子。听到这句话的燕青爆笑了出来。
“好像夫妇一样。”
“燕青!”
“算了,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进山就没事吧?实际上他们也确实能帮上忙也不一定。有很多事情是只有小孩子才知道的嘛。而且现在的石荣村已经逐渐有复兴的人手进入,所以也不是完全没人。对不对?大叔。”
“是,我已经收到了这样的报告。”
秀丽的脸孔闪烁喜悦的光芒。
“……是吗?那么,石荣村的人也很快能回到家里了。”
丙太守静静地合上眼睛。并没有挽留。
在荣山还有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一刻都不能迟疑。
这原本应该是治理虎林郡的丙太守的工作。
“……只有一点请你牢记在心。就是关于朱温的事……他在趁乱逃出之后好像躲进了荣山里面。请你们一定要小心。”
将“干将”挂到马匹上的燕青,回头挑起了眉毛。
“真的?那么,也就是说那小子也许也是信徒了?怪不得那小子那么不肯罢休呢。”
“——剩下的事情就请你交给我这把老骨头吧。请你一定要和杜州牧一起平安的返回这里。”
丙太守跪了下来,深深地行了跪拜之礼。
“对于你救了虎林百姓的事,我从心底向你表示谢意。”
秀丽和燕青都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进行回答。
明明还没有结束,所以当然还不能接受他的礼。
“秀丽姐姐。妈妈说可以!还说叫我好好加油!”
看到珠兰全速地奔跑回来的样子,秀丽也只好死了心。因为就算和她说不可以,她也一定会躲进行李车跟过来。于是秀丽和叶医师,以及两个孩子坐上了马车,而燕青则占据了车夫的位置。
秀丽和珠兰向丙太守
挥了挥手后,两匹马就奔走了起来。
丙太守对一个护卫也没有带就赶向敌营的上司们,报以了最高的礼节。
——自己一定至死也不会忘记曾经在他们的属下担任官吏的事情吧。
※※※※※
“静兰,石荣村的复兴安排好了吗?”
茶州琥连城的一角——州尹室里,静兰走了进来。悠舜这么说不是询问,而是在确认。
静兰沉着地笑了笑。
“好了,我这是最后一项”
“这次大家都非常努力啊,干的不错。你一定很担心秀丽吧?”
秀丽在场的话,静兰一定不会这么说。
“算了,反正秀丽有燕青陪在身边,而且说起来的话,把夫人留在前线的悠舜也是一样的吧?”
“恩……一般说来都是把男人留在前线吧……”
他们分别怀念了一阵扔下自己而冲到前线去的女人,露出了想念的目光。
“呵呵,不过这次秀丽应该觉得幸好有你在吧。”
悠舜宛然一笑。
“你去吧,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了。秀丽就拜托你了。顺便也算上燕青。”
“哈,如果顺手的话。等你回来之后,你再和我较量一下棋艺吧。可别轻易就这么输了哦!”
“那可真是让人期待呢,如果你做好了在秀丽面前认输的心理准备,就尽管过来吧。”
静兰笑笑,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