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深沉,犹如歌一般的声音从门扉半开的露台上传来。
旺季停下了笔,走向露台,那优雅的姿态让人看不出年纪。
孙陵王正一手拿着酒杯,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旺季家的露台,心情大好地吟着诗。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模糊了漫长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只能看到他那双宛如孩童般灵动的眼睛,无论经历多久岁月都闪耀着好奇的光芒。
朗朗地吟颂声随着飘散的花瓣一同远去,他又重新唱起一首汉诗。
这首诗,孙陵王在很久以前曾经吟咏过,那是在将要奔赴不知生死的战场的前一天晚上。
“就像花一样呢,旺季。”
“……啊?”
“大概,你消失的时候也会像这样高洁美丽地随风散去吧,宛如梦幻一样。而我就是护花使者,会保护它不被风带走,直到最后一刻。我很喜欢现在这样,虽然只有酒略显无聊了些,不过只要能赏花我就很开心了。身处花下是无上的享受,有月有酒有风——这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了啊。”
所以,我也会一直陪你到最后。
的确是这个自称是庶民,却和真正的贵族一样喜欢风花雪月的男人会说的话。
经历了战争他们两人仍活着。过了这么久,现在陵王依然以同样的心情陪在旺季身边。
但旺季已经不是当时的年轻人了。
“……而现在的花是王,我则变成摧花的风了吗?”
陵王微微一笑,但没有回答不是。
“那么王的护花使者又是谁呢?果然是小姐吧。她现在还在四处奔走处理善后,还真是有精神呢——就像你的姐姐和戬华王一样。”
旺季的眼瞳忽然闪过一丝动摇。
“正因如此你才不想见到她是吗?并非是因为讨厌她官员的身份,而是讨厌她成为一个无偿为王献身的官员,就像你姐姐一样,为国家和王鞠躬尽瘁,直到忽然有一天像飞散的樱花一样梦幻地逝去。”
呵……旺季微微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说陵王的话都是无稽之谈。
“……如果你再说这种无聊的话,我就会发布明令禁止在室内吸烟了哦。”
“不好意思啦,那我们进入正题好了,羽羽大人拜托我转告你,希望能听你弹琴中琴。”
旺季挑起了眉毛。
那个琴?
“……这个嘛,既然是羽羽大人请求的话……不过那家伙应该还记得吧……”
“喂,所谓的琴中琴,是那个吧?该不会是今天早上陛下弹的……但那的确——”
“大胡子你吵死了,如果你在啰嗦的话我就颁布禁酒令咯。”
“真是卑鄙!酒和烟可是我这种英俊的男人必要的人生乐趣啊!难道你希望你英俊的朋友变成个糟老头吗?”
“你本来就是吧,所以根本没关系,你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就算是糟老头也会觉得受不了吧。”
“脸根本不重要啊!别再说废话了!我的胡子拉碴在冬天可是宝物呢。”
旺季在调整了琴弦后,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手指抚上琴弦,优美的调子随即在月夜中响起。
陵王眯起眼睛,侧耳倾听。
在无数的琴瑟中,以起源最早、演奏方式复杂之极而文明的琴中琴,即使是乐官中也极少有人能完美地弹奏它。但一到旺季手中就变得宛如小孩子的玩具一样简单,轻易便可奏出天籁之音。
咕噜咕噜……陵王给手中的杯子注满了酒。
夜风静匿,只听到旺季的琴声。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从很久以前起,只要旺季弹起琴中琴,就会有不知从何吹来的清凉的风,仿佛要洗净一切般,给人不可思议的感觉。宛如清澈的流水冲走污秽,又似祭祀的神乐穿过脑海,音符从他只见倾泻出一地清丽。
就好像在微醺的迷梦中,听到温柔的细雨洒落人间一般,让人心情愉悦。
即使是在王面前,旺季也是如此。
而只要在旺季身边,就像在飘花的树下一样,是陵王无上的享受。对于这个在为了保命、逃兵无数的战场上,将自己、钱和粮食都给了自己的笨蛋男人,陵王可以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和人生。在以血洗血的凄惨乱世之中,他是唯一让陵王觉得可以为他而死的人,也是改变了陵王一生不侍奉任何人的决心的人。
所以如果是旺季的愿望,无论是王位还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会为他夺来。
(不过现在还是被戬华王和霄太师所掌控呢……那两只老狐狸!)
那两人让旺季的旧友陵王占据与吏部一起被称为国之双臂的六部最重要部署的兵部,又将门下省长官的大权交给旺季,陵王认为这是“一旦有空隙便可夺权之意”。他差点忘记了,提出逐渐取缔多数贵族甚至亲族,导入国试制,让平民取而代之的“实力主义”的也是这两人。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够高枕无忧地坐在权力的宝座上,随时都可能有人会取代你。
(先王和霄太师还真是冷酷呢,不仅没有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安稳的王位,甚至还在其中撒下了有时限性的火种,不知道该说是固执还是冷血。)
于是在年轻的王松懈之时,吏部沦陷了。
“下一个吏部尚书,要提名杨修吗?”
终于,陵王将话题转向了这里。
切,原来我也很不解风情嘛,明明这个话题什么时候都可以说。
幸好旺季没有停止弹琴,但他的回答却与琴声完全背道而驰的现实。
“不,尚书一职暂时空着也好,反正红黎深在位的时候也和空职没有什么区别。杨修虽然有一定的经验和实力,但一直是暗中做事,并不为人所知,如果突然提升他可能会遭来反对,暂时让他继续担任吏部侍郎一职,代行尚书之事吧。”
“嗯,这样一来人事权和军事权就都在你的掌握中了。”
“这是我应得的。”
“我这边也多亏蓝楸瑛的问题,军事权上让我得了不少好处。”
蓝楸瑛不仅国试及第,又深得武官信赖。同期的绛攸已经是侍郎,再不提升他也说不过去。但绛攸落到那般境地,而蓝楸瑛又将“花”还给王上,这就等于自毁前程。
“该说他们是正直还是不知人间险恶呢?被自己青春的热血激励着的人生~真好呢,回想起来我也有过那样的纯真岁月呢。”
“别自欺欺人了!你有的就是那满脸大胡子而已!”
旺季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断了他的幻想。
“别回答得那么干脆好不好!”
“话说回来,在无所事事的红黎深还握着人事权时,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都还是纸上谈兵……当然,如果在悠舜回来前让红黎深和蓝州的姜文仲等人做好交接的话恐怕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的确如此。”
红黎深担任蓝州州牧时不知道为何与三子交恶,因此虽然对国事毫不关心,但如果对手是那三人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工作,像挤牛奶一样彻底榨干蓝州的剩余财富。如此一来必然会与蓝家发生冲突,如果战火扩大,也许还会引发蓝姓官员的不满。这样不仅丰盈了国库同时也抑制了蓝家,还打破了优待彩七家的传言,从而让民间对王的好评大升。等姜文仲当上吏部尚书之后,必定在三天内清理人事,做好完全的准备迎接郑悠舜的到来,进而滴水不露地确立新王体制。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俩可能会被丢到某个鸟不生蛋的农村,每天的工作就是着这牛马过日子,就这样已知道寿终正寝吧。”
呵……旺季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是除了他的朋友以外谁也不可能见到的轻松笑脸。
“……那样也不错啊。”
或者这才是旺季这两年来一直期待着的结果?陵王不禁这样想。
不,不仅是这两年,自从公子之争以来,已经经历了数年岁月。
“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国政和王位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一直对你的话充耳不闻的可是王上。”
王只听身边朋友的话,只听自己喜欢的人的话,只做让自己开心的判断。为了一个少女屡次罔顾法纪格外开恩,这种任谁看来都是昏君的做法,不知年轻的王自己注意到了没?旺季的数次进言——比如多听官吏的不满,对一些有才的特定臣子不要过分宠溺,广纳贤才,以身作则等等,年轻的王都认为只不过是贵族的不满而不予采纳。
“悠舜那边恐怕也很棘手吧,真可怜。”
“但他很清楚该怎么使用手里握着的牌。”
听到悠舜的名字时,旺季的目光稍微缓和了一些。
陵王摇晃着酒杯,抬头眺望着月色。王将注意力集中在悠舜身上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不幸,悠舜的确很优秀,但是——
(那家伙啊……)
陵王回味着舌尖的美酒。
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旺季的之间划过最后一个音符,这个梦一般美好的夜晚宣告结束。
“……我希望能在春天之前让一切都结束。”
旺季决定的事情必定会坚持到最后,以前是,现在也是。绝对不会
反悔。既然他说希望夺得王位,那最后等待他的只会有两个结局——登上王位,或者死。
陵王也一样。
如果要死的话希望自己能死在花下,陵王一直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不是在春天死去也没关系,只要能在旺季身边,就算是严冬也会宛如繁华盛开一般幸福。
(这样真的可以吗?戬华王。即使终止了你所创造的时代……)
今后将会是旺季为王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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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羽!!”
看着砰地一声跌倒在仙洞省内书库的矮小羽羽,缥璃樱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将他抱到附近的房间,让他躺在长椅上。看着一脸迷茫的羽羽,缥璃樱抚了抚胸口,看到他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下的瞬间,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羽羽……没事吧?”
“……嗯……让你担心,真是非常抱歉。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吧……旺季大人……为我弹了琴中琴呢。”
缥璃樱吃了一惊。旺季弹了琴中琴?
“这本来是……我的工作……所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羽羽,该不会仙洞宫的封印解开了吧?”
短命的术者能够如此长生的人,在当代,除了伯母瑠花以外,就只有羽羽一人而已,而且伯母是用特殊方法延长自己的寿命,羽羽则是自然长生。
羽羽曾经笑着说,是因为先王和朋友叫他最好不要使用力量。
“对了,早年茶家当主交替时,茶朔洵曾经破坏祠堂,而这次又是蓝州宝镜碎裂,这些都会对仙洞宫和你有影响的吧?”
缥璃樱相当聪明,虽然羽羽什么也没说,但他马上就猜到了。
随即,缥璃樱懊悔地低下了头。
“……真的很抱歉,本来是仙洞令君的工作,可是,因为我的无能——什么也不能做……”
“缥璃樱大人!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
羽羽伸出小手紧紧握住缥璃樱的手。
“……缥璃樱大人,并不是只有异能才是缥家的证明,没有有异能也绝不是‘无能’。您知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所听到缥家最为人称道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吗?”
“……?”
“缥氏一族民心所向的地方有很多,即使没有异能,但勤于学习,知识渊博,在中央和地方鞠躬尽瘁,这就是缥家。所以缥家其实是好学的一族,我认为这也是缥家存在的意义。”
有没有异能绝不是自傲或自卑的标准。
有异能拯救人心,没有异能拯救人身,为了这个目的而勤于学习,因此缥家才会在各地得到如此深厚的信赖,也数次救了羽羽。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啊。
(瑠花小姐……)
明明是那样美丽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真正值得骄傲的地方是哪里。
“缥璃樱大人,您绝对不是‘无能’。您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我以您为傲。”
缥璃樱动摇了,自他出生以来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羽羽你做得太多太累了是不是!父亲大人也日渐不支卧床不起,明明看起来才二十几岁的样子啊!你还在在意秀丽的事吗?”
“……那又如何呢?”
“羽羽?”
羽羽直起了身子,看起来似乎很快乐的样子。
“呵呵,我没问题的,已经完全恢复了哦。”
“太快乐!拜托你还是多休息一段时间好吗?今后也多听听旺季的琴中琴。”
“嗯,不过……”
羽羽忽然有些落寞地垂下头,胡须也耸拉下来。如果他的感觉是正确的话……
“缥璃樱大人,希望你能稍微留心一下红秀丽大人的事。”
璃樱当然不可能忘记红秀丽。
不过,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
他一直都近乎愉悦得看着,看着一切宛如投下石子的湖面所荡开的波纹一般,渐渐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