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紫暗王座 上 第一章 被抹去的名字与不会消失的心

旺季挑选出随同他前往红州的第一批将士,大多为隶属于十六卫的武官。不过也有少数来自羽林军,皋韩升就是其中一人,为了随赴红州,连日来都在奔走准备。

一大早,当旺季现身时,几乎已完成出发准备的将士们纷纷交头接耳,发出惊叹。

正在整顿马匹的皋韩升回头一看,也惊讶地张口结舌。

旺季穿着一身前所未见的紫藤色美丽战袍。

差点认不出这位昂首阔步从武官们身边走过的将军是谁。

「哇,真的是旺季将军。还是第一次见到旺季大人披战袍……」

旺季身上的轻装战袍和真正的武官相比,并不算是全副武装,不过也已经是很正式的战袍了。一身铠甲装扮的他,跟平日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腰间插的那把剑虽非名家铸造,却看得出平日一定细心维护,因为似乎能从剑鞘看见青色剑身的纹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统一了战袍与铠甲的美丽紫藤色。紫色虽是禁色,但也曾听闻紫门一族是唯一获得许可,能在战袍上使用紫色的家系。只不过,皋韩升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世上唯一一套的「紫战袍」。

(而且这套战袍,虽说是轻装,却非装饰用的无用之物……完全符合实战的设计啊……)

优美的剪裁与花纹虽然夺目,但这套紫战袍可不是文官心不甘情不愿,从衣橱里拉出来勉强穿上的那种东西,很明显的,一开始就是设计给武官用的样式。尽管质地轻薄却很坚韧,而且每一寸都经过计算,能在真正的战场上发挥实力的实战战袍,令人望而生畏。

旺季眼光停留在皋韩升身上,并且不知何故朝他笔直走来。皋韩升不禁慌了手脚,那模样连自己都觉得蠢。到底是什么事?

「……抱歉,那是我的马。让你替我打理了。」

「咦?原、原来这是您的马啊!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

早上韩升整顿完自己的马匹后,闲着无事,正好看到一旁站着一匹孤零零的马,走近一看发现是匹良驹,便擅自动手打理了起来。原本还以为这一定是匹备用马,毕竟怎么会想到指挥官的座骑竟如此随性的放置一旁嘛。

「你叫皋韩升对吧?我猜你应该有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了吧?」

从未交谈过,旺季却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这一点再度令韩升大吃一惊。此外,眼前的旺季尽管穿上一身战袍,动作举止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和穿着官服时同样优雅敏捷。想到他过去也曾日日披着这件战袍征战沙场,就令韩升心头为之一热。

只要是武官,没有人不知道贵阳攻防战的这场战役。戬华王当然值得尊敬,但与他对峙到最后的旺季及孙陵王,对武官而言,更是特别的存在。对皋韩升当然也一样。

「是!已经照您吩咐的完成了。马和我自己都做了……请问,那是什么特殊的咒术吗?」

「你觉得呢?只希望有效就好。不过对马来说,只能让它安心而已吧。马这种动物生性本来就比较胆小……看你的表情似乎还有话想说。无妨,你说吧。」

「那么,我就问了。是关于载货马车和货物的事……旺季大人,那些马车,我听说是工部特制的……但就我看来,外观和寻常的木制马车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不是说蝗虫吃木头吗,木制马车若遇上蝗群岂不转眼间就遭到啃蚀?至少应该使用铁制的才好吧?」

由于上头说明了,已有一种喜欢啃蚀木头的变种黑蝗产生,所以当看见完成的「特制」马车全为木制时,皋韩升不禁认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铁制马车钝重,不仅速度不够快,对马匹的负担也大。而那边的马车——」

一边抚摸座骑,确认马匹状况的旺季,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皋韩升身后。

皋韩升也随之转头一看,不禁发出「咦」的一声。

「茈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没有被收编到前往红州的队伍中吧?」

静兰穿着所属的右羽林军军装,牵着一匹军马站在那里。可是就皋韩升的记忆,静兰应该没有获选进入随旺季前往红州的军队。

静兰瞥了一眼旺季身上的紫战袍。刹那之间,那双冰冷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平静。即使很快的他又露出平日沉静的表情,但皋韩升的内心还是感到不安。

静兰向旺季略微行了礼,低下头。

「……无论如何,都想请您允许我加入本次的随行队伍,所以擅自前来了。」

旺季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位过去曾与母后同时被捕,并流放茶州的第二太子。

「……是你的自作主张?」

「……是我的自作主张。」

旺季瞪大双眼。因为他没想那位第二太子竟会回答的如此坦率直接。这十几年来,很明显的他已经有了改变。然而,也有完全没变的地方。

旺季并不苦恼,静兰肚子里打得什么算盘,他也隐约察觉到了。

「我明白了,那就答应你吧。今天开始你就隶属皋韩升他们那个部队。」

这次轮到静兰惊讶了……没想到旺季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旺季望着静兰那困惑而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由得从鼻子里笑了出来。

「怎么?还有其他想问的吗?茈武官。」

静兰眯起眼睛,凝视着旺季那身美丽的紫色铠甲。

「……那么,我就问一件事。您这身『紫战袍』真的非常优雅,虽然看起来并非全副武装,只是略装吧……」

旺季眉梢神经质地跳了一下,神情不悦地在马背上装上马鞍。唐突的说:

「话就到此为止。」

「话才刚开始而已。这套紫战袍的其他部分到哪去了?全副武装的紫战袍,是那么奢华美丽。」

在得到回答前,静兰紧跟在旺季身后团团转。皋韩升心想,简直像个背后灵。不久,旺季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低声吐出一句:

「………………我卖掉了。」

「………………卖掉了……?」

静兰颓丧的表情好比听见世界末日的消息。接着马上张牙舞爪地逼近旺季,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斥责旺季的内容,站在一旁的皋韩升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就知道!十几年前,我在一家当舖里看到你那套满布尘埃的战袍!一开始我还想这赝品的作工真是精美……没想到竟然是真货!真令人难以置信!那套『紫战袍』可是连太子都没有资格拥有的最高级战袍,你竟然用那种价钱卖给路边的当舖!」

「不就是套战袍吗。那时候……我需要一笔现金应急。不过,你也管太多了吧。」

旺季想起来了。记得没错的话,那正是悠舜参加国试那年,正需要一笔钱支付国试费用,却因为各种支出,一时之间手头没有现金。无奈之下只好将「紫战袍」拿去典当了。现在的国试费用依然很高,不过当时更是高得不像话。皇毅和晏树选择靠关系进入朝廷,也是因为家贫筹不出参加国试费用的缘故。典当紫战袍时,当舖老板完全不相信那是真货,所以价钱被压得好低。旺季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被对方吃定,所以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是那老板没眼光。不过茈静兰可不这么想。这么说来,当时皇毅、晏树和悠舜三个人的表情也和静兰一样。

「哪有人笨笨的让人杀那么多价啊?少说也相当于能买个三座、四座城的价值,却只换来黄金百两?真是叫人难以置信。真是太天才了,你这个生活白痴!」

这男人真罗唆。好歹当时悠舜他们三个默默的什么也没说,但茈静兰却是不懂得什么叫客套。旺季没想到在自己眼中,只是一套穿旧了的战袍,对这位过去的太子来说,会是如此的特别。

「不需要了就卖掉它,反正也没机会穿了,这有什么不对。」

「……话虽如此,您还是留下略装了。」

静兰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件美丽的战袍即使是略装,却没有一丝生锈,足可证明主人平日多么勤于维护。简直就像为了让自己随时都能穿上它。

「想必您一定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披上这件『紫战袍』吧?」

旺季这时已装妥马鞍,回头以轻视的眼神望着静兰。

那眼神令旁观的皋韩升背脊都凉了起来,正想是否该介入协调时,突然传来一阵泼水的声音。

一瞬之后,一股独特的刺鼻气味也跟着传开来了。并不是什么臭味,而是药草的味道。

皋韩升僵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旺季拿起瓶子朝静兰身上泼洒某种液体。静兰也不逃开,给淋了一身。液体大部分都淋在脖子以下的军服上,不过脸上还是不免溅了几滴。皋韩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觉得心都凉了半截。

「这、那、旺……旺将军……您是不是粗鲁了点……」

「对付这种笨蛋这样刚好而已。时间不够了,上路吧。」

下一秒,旺季已经跳上马背安坐于马鞍上了。皋韩升看得傻眼,旺季敏捷的动作完全不输给武官。真叫人不敢相信他是位文官,还年过五十了。

一看见旺季乘上马,周遭也开始骚动,人人纷纷手忙脚乱

地骑上自己的马匹。

旺季从马鞍上睥睨着身上还在滴水的茈静兰。看静兰既不闪躲,也不伸手拭去水滴。旺季不禁扬起嘴角笑了。

「……真是好样的。我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茈静兰。答案是——『没错』。」

也就是说,旺季一直都认为会再次披上战袍。

静兰眼中再次闪过不平静的目光。两人一度视线交错后,旺季便率先往前骑去。

「你还好吧?茈武官。」

「……是,我没事。」

静兰凝视着无言纵马离去的旺季背影,这才伸手朝脸上粗鲁的乱抹一把。舌尖舔了舔方才的液体,露出讶异的表情。幸亏不是毒,不过好像也不是什么草药。

「……看来也没时间好好洗把脸了。」

「不能洗掉啊。不但不能洗掉,还得涂遍整件军服才行。」

「……什么意思?难道那奇怪的液体,不是为了恶整我才泼的吗?」

「不,旺将军的那种泼法或许是恶整没错。不过这液体……我虽然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应该是某种咒术吧。先前上面传来军令,要众人出发前先涂遍全身。茈武官你不知道这件事吧,或许旺将军认为干脆直接用泼的比较快。有了,我这里有布巾,你拿去用吧。请不要将那液体擦拭掉,记得要涂抹开来喔。好了,我们也一起去驱除蝗虫吧!」

静兰尴尬的笑了笑。不经意地,怀中突然传出沙沙声,令静兰的表情顿时僵硬了。那是秀丽给的信,还没有拆开。静兰伸手压紧怀中的信,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是啊……害虫……是一定得驱除才行。」

皋韩升瞥见静兰望着正在指挥军队前进的旺季,总觉得他眼底闪过一道深不可测的冷洌光芒。今天的茈武官果然有点不大对劲。不,从前阵子开始,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怪了。可以注意到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而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思。打从红官员下落不明后,这阵子的红家还真是问题不断。身为红家侍奉官员的茈武官,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皋韩升一边替静兰担心,一边也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茈武官心里一定下了某个重大决定,才会如此唐突地要求随行。

(什么决定?)

……总觉得,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这天,旺季率领大军前往红州。

悠舜在城门上望着旺季与静兰,嘴角浮起了微笑,转身回到城内。

「秀丽大人,接获情报了。王都果然出现了几个大动作。」

正在「静寂之室」写东西的秀丽迅速抬起头。

自从珠翠开放了全部「通路」之后,原先被阻隔在「外面」的情报便如大江奔流似的涌入缥家。由于小璃樱全副精神都放在与蝗灾和救济相关的案件上,清查情报,辅助秀丽完成工作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楸瑛身上。

「怎么样的大动作?」

「蓝州的长雨引起严重的水灾和盐害的消息果然是正确的。雨还在下,州牧姜文仲大人正努力奔走,希望能尽量不依靠中央出手救援,自行解决问题,可是……继续这样下去,真的撑不了多久。蓝州的存粮也因为水灾,有一半都遭到破坏了。」

「这么说来……根本无法期待蓝州能放出粮食救济其他州的灾区了。」

「……是啊。接下来是碧州的消息。同时遭逢地震与蝗灾,碧州的受灾程度是最严重的。璃樱和珠翠已经决定着手展开对碧州的救援,也传令给全社寺了。关于碧州的救援,王都这边也有决议。工部侍郎欧阳玉将代替生死不明的碧州州牧慧茄大人,暂时出任州牧。」

「欧阳侍郎?」

「对。做为先遣部队,将派出我们左羽林军的大将军黑燿世。他将前往统辖因地震而离散,陷入混乱状态的碧州军,领导大家开始着手救援灾民。既然是黑大将军亲自出马,应该是能够放心的。」

也不管自己是已遭到解雇的身分,对楸瑛而言,他心目中的长宫,除了黑燿世之外不会有别人。

但秀丽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近卫大将军中的一位,不在刘辉身边这件事,令秀丽感到不安,但她并没有说出口。毕竟黑大将军亲自出马,对灾区来说,确实是强而有力的救援。

「然后是关于红州的情报。前往红州整顿蝗灾的将军人选也确定了……你的推测正确,果然是旺季大人。」

秀丽紧抿着唇。虽然早就料到去的人不是皇毅就是旺季,然而——

「……他亲自出马吗?」

「没错。率领精锐部队,想必很快就会从王都出发赶往红州。不,说不定早就出发了。待在缥家这里,对时间的感觉常常会失准呀,真伤脑筋。」

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似乎有某种落差。另外还有一点也很不可思议,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之后,竟不自觉的无法数出究竟已迎接过几次的早晨。听说住久了,习惯此地之后,这种情形就会消失,但秀丽和楸瑛对时间观念却还有些混乱。此时秀丽突然惊觉。

「这么说来,旺季大人他暂时不在朝廷里了是吗……」

「希望陛下能藉此松口气就好了。」

「……是啊。」

嘴上虽这么说,秀丽却没来由的感到焦虑……真能如此吗?总觉得好像反而会面临另一种危机。

「秀丽大人呢?写完了吗?」

「喔,嗯。再盖个章就完毕了。」

秀丽拿出自己的印章,沾上朱泥,稳稳地朝书简最尾处盖了两个章。一个代表御史,另一个则代表以解除经济封锁为目的的勅使身分。秀丽凝望着那两个印。

「……没想到勅使的印章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要向缥家提出正式的救援请求,光是监察御史的身分稍嫌立场不足,但勅使可是国王的代理人,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对秀丽、楸瑛来说是如此,对国王来说更是重要。

楸瑛望着秀丽拟好的书简与盖下的印,也才放下一颗心似的微笑了。

「好,这么一来,说服缥家与瑠花大人的功劳就归国王了。太好了……」

「关于救援蝗灾的部分,就等璃樱和缥家人完成准备即可展开。同时我也才能决定何时动身前往红州.」

「秀丽大人是要走『通路』前往那位『长老』所统辖的鹿鸣山大社寺吧?」

「对。我想这么一来,就能先问看看关于平息蝗灾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只如此。」

秀丽似乎陷入沉思,放下手中的笔。前往红州一事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蝗灾的事当然也是目的之一,事实上除此之外,还有几桩悬而未决的案件令秀丽相当在意,而这些也都在红州发生。

(……经济封锁时,消失的大量红州铁炭,以及下落不明的技术人员……)

当初接受勅使职位时,秀丽就打定主意,等说服了红家之后,便要进入州府与燕青携手调查此事。虽然没想到途中杀出了蝗灾这程咬金,但也不能因此就对这些事视若无睹。

是谁,在何处,用什么方法将铁炭运走的呢?要将这些资源用在什么地方?

——在短期内,大量生产高品质的铁,这才是盗取技术与铁炭背后的目的。

「你又在想什么啊?秀丽大人……」

「啊,是跟蝗灾无关的其他事……对了,有件事也想问问蓝将军——」

此时,珠翠打开门,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汤药,此情此景,令秀丽想起后宫时代,内心一阵怀念。那时候的事,久远的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

「打扰了,秀丽小姐。这是今天的汤药。」

不管跟珠翠说过几次,不必如此拘泥多礼,但珠翠就是顽固不听。这也是个谜。

「珠翠,真的不用每天帮我煎药,你明明就很忙不是吗?只要告诉我熬法,我可以自己来嘛。」

「不行。煎药一定得由我来。事关秀丽小姐的身体,这样我才能放心。之后我会给你药包的。还有去红州之前,请让我和瑠花大人为你诊疗一次。」

「好,好,我知道了。」

「不要敷衍我。你可得好好睡上整整两天才行,也不许讨价还价。」

「欸欸欸欸?怎么要睡那么久?不能再缩短一点——」

被不由分说的瞪了一眼,秀丽也只好点头接受。就是拿珠翠没办法。

「呜……啊,对了珠翠,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我想问你和蓝将军。」

「好的,什么事呢?」

「因为我还是没能看见结局,但你们两个应该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

除了蝗灾和铁炭之外,还有一件让秀丽在意的事。这几天,秀丽终于将在这段日子,层出不穷的种种问题理出了头绪,而这也是其中的最后一项,得赶紧趁还没忘记前,从抽屉里把问题拉出来问清楚才行。

「想杀害珠翠与瑠花大人的凶手,请你们告诉我那是谁。」

秀丽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楸瑛大感惊讶。他还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凶手……你是指被迅阻止的那个人吗?」

「对。蓝将军,你是否看到那个男人额头上缠绕着布条,并刺有死囚特有的刺青?」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人的模样看来不大对劲,搞不清楚他的行动是否出于个人意志或是受人操控……啊,难道他也像珠翠小姐一样,被人控制了吗?」

「……不,那看起来不像被洗脑。那个男人……秀丽小姐,你为什么这么问?」

珠翠的回答听来话中有话,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但在回答之前,她却先反问了秀丽。

秀丽咽下一口汤药,挑战似的笑了。

「因为那凶手背后的『某人』,正是我追查的对象。我不能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秀丽似乎已经掌握凶手的真面目了。听她这么一说,楸瑛的眼神也转为警觉。

「……秀丽大人,你说的对象是——」

「还不能说。因为这是御史的工作。我只能说,被逃掉的那个凶手,之后一定还有动作……」

在秀丽的凝视下,珠翠显得有些狼狈。秀丽的视线和前些日子楸瑛感觉到的有些类似,像是要逼人将隐藏在内心的事一五一十说出。不过,接下来秀丽却又转而向楸瑛提问。

「蓝将军,瑠花大人曾说过『只要杀了那个男人,问题就能解决一半』,对吧?」

「是的,没错。」

「一半。这意思是说,与缥家相关的部分几乎都是那男人干的好事吧。」

另外一半,当然就是从瑠花那里听来的幕后主使者本人。

「如果是和神器什么的有关,我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可是从瑠花大人的言行举止看来,我猜若是能逮住那个男人,幕后主使想对缥家出手就相当困难了吧。结果,想杀珠翠和瑠花大人的凶手任务失败,却也没被逮住。珠翠你大概也半信半疑,对方是否会就此放过缥家吧?之所以派往各地的缥家巫女与术者都还没回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们还没放松警戒,正追查凶手的下落。我说得对吗?」

「————」

秀丽说得完全没错。事实上,就算有缥家的年轻人做内应,但想长驱直入接近神器与瑠花、珠翠以及「时光之牢」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对方却祭出了一颗让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诈棋」——那个男人。正因为是他,所以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而最后,迅放走了那个男人,因此缥家还是无法百分之百安心。这一切,秀丽竟靠着区区一点线索就几近还原了全貌。

楸瑛此时突然想起刚才秀丽问的「是否看见死囚特有的刺青」。

「……秀丽大人,难道那个凶手也是『牢中鬼魂』之一吗?」

「牢中鬼魂」,一度被秀丽逮到尾巴的谜样集团。

「因为一直没有出现,所以我想大概是用了缥家的『暗杀傀儡』吧。毕竟能不被抓住是最好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能推到缥家与瑠花大人身上……可是,缥家已经不再提供协助,既然如此,就可以让『牢中鬼魂』出来了。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上次的凶手。对方手中的棋子已经不多了,我推测除了拿来对付缥家之外,大概也用在其他不少地方。」

沿着一条又一条细细的线索,绝对不让任何一根断线,也决不放开任何一条线。看着这样的秀丽,楸瑛终于明白为何葵皇毅在这半年非但没踢开秀丽,还一直命令她做各种事的原因了。

「珠翠,我大概能明白,关于缥家一定有很多不能说的内情。只要把当中可以说的告诉我就好了,助我一臂之力吧,我们一起逮住那个男人。」

珠翠只手撑额,拭去微微冒出的汗珠。垂下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真是被她打败了。

这是第一次,珠翠确实体会到秀丽是红邵可——黑狼之女的事实。其头脑清晰的程度完全就是遗传。

「……其实,这本该是我与『母亲大人』之间的秘密……就算我说不愿意提供协助,秀丽小姐你也一定会擅自行动吧?」

「没错,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既是如此,那就没办法了。我会尽量告诉你正确的情报,在保护你不受伤害的范围之内。而且要是真能逮住那男人,对我们缥家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我想这也是事实。」

秀丽猛然抬起头。

「那么说……」

「……是的,秀丽小姐。你的推测几乎完全正确,其实要不是司马迅和蓝将军从中介入,『母亲大人』本已做好准备,要让手下的『暗杀傀儡』铲除那个男人。」

楸瑛听了冷汗直流。之前瑠花确实交待过他要下手杀掉那男人,只是楸瑛无论如何也要以救珠翠为优先。

「咦?如此说来,是我跟迅坏了事吗?」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司马迅本来就是为了保护那男人活命的一个『保险』。换句话说,一旦男人暗杀失败,即将遭到铲除时,司马迅就负责让他逃走。只是这样并不算共犯,也称不上同伙。总之要抓住那男人是很难的。『母亲大人』原本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也想解决那男人。不管用什么方法。没错,只要没有那个男人,缥家的问题几乎就能获得解决,担心的事也会一口气减少许多。」

珠翠皱着眉头边想边说,似乎在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始说,又该说到哪里为止才妥当。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个男人并非被洗脑。简单来说,那就是一具会动的尸体。我听小璃樱说过,秀丽小姐你在追查疫病一案时,也遇过类似的僵尸。」

秀丽心头一惊,想起杜影月的养父,水镜道寺堂主,华真。璃樱称呼他为「涟」,他似乎受到某种能量的操纵。经过事后调查,证实那早已是一具死尸,甚至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和那次的一样吗?那个男人……和堂主一样,是个礓尸?」

「不能说完全一样,只是类似。华真大人已经是百分之百的尸体了,那个男人却仍未定生死。该怎么说呢……请想像一个失去魂魄的『空壳』吧。本来人失去了魂魄,一切也该结束才对,但只要使用某种方式,还是可以操纵这样的『空壳』。没错,背后有个主使者在操纵他。」

从珠翠的语调听来,她已经掌握了那「某种方式」,只是没有告诉秀丽。秀丽也不问,反正问了也听不懂。

那种「空壳」乃徘徊于死者与生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并不算是妖怪,所以不管是缥家大巫女的结界或是「时光之牢」,甚至神域的光芒都对他起不了作用,他也因此得以长驱直入缥家,来到瑠花与珠翠身边。

「原本他已经被瑠花大人『捕捉』,镇压在缥家内不得动弹的……」

「……呼。结果却被人弄出去了是吗?」

「……是。应该是立香做的内应。趁瑠花大人和其他术者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小璃樱从父亲璃樱听到的是「瑠花把他出借给谁了」,但当珠翠去向瑠花求证时,所得到的反应却是大发雷霆。

『我怎么可能把那妖星借给别人!就是为了让他别再危害别人才会收伏在缥家严密看管。没想到立香那丫头瞒着我当内应,对方破坏我设下的封印,把那家伙弄出去了。』

说实话,珠翠非常惊讶。竟然能破坏瑠花大人设下的封印?按理说,不可能有人办得到。

『收伏那家伙的时候,已经有人早我一步跟他订过「契约」了。所以比起我的命令,他会更优先遵从那男人的命令……这是后来才发现的,我太大意了。』

换句话说,就是洗脑时的优先顺序。瑠花带回尸体的时候,已经有别人确保了最优先顺位了。一般来说,瑠花理当轻易便能修改这种洗脑顺序,事实上她也试过了,却无法顺利置换。

就连瑠花都办不到。所以在别无他法的情形下,也只能让他沉眠在缥家了。

能符合以上种种条件的对手并不多,瑠花与珠翠也都隐约察觉到是谁了。

「只不过,这么好用的『空壳』,世上也只有这一具而已。」

「所以有没有抓到他,才会影响这么大啊……如果能抓到,就能让对手少一颗棋子了。」

不过就算抓到僵尸,能在审案时充当证人或证据吗?秀丽歪着头想。如果僵尸可以当证人采用的话,鬼说的话都能当作呈堂证供了。

「珠翠,我们普通人也有办法抓住那具『空壳』吗?」

「可以的。因为空壳不同于妖怪或魔物,并不拥有法术或怪力,他能发挥的只有还在世为人时所拥有的能力而已。要让他完全动弹不得,只有砍头这个办法,不过若只是想阻止他的行动,其实只要五花大绑后,再加以严密监禁,也就足够了。」

原来普通人也是有办法抓得住他。得知这一点后,秀丽总算稍微放心了。就算是僵尸,能不砍头还是不要砍的好,更何况对方到底该算死人还是活人都搞不清楚。

「他的行踪……缥家也无法掌握了吧……要是知道早就追上去了嘛。」

「是。而且因为他既不是死人也并非活人,所以能自由出入于被封闭的『通路』,让事情加倍棘手……因此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派出族人前往各神域,好好守住……」

「他的长相……对了,不如你们两人试着画出来让

我看看。这里刚好有纸笔,包括身高和服饰都要画清楚喔。」

秀丽一递出纸笔,珠翠和楸瑛各自发出哀号。

「咦?画画吗……?秀丽小姐,这个……我真的已经快忘记怎么画画了呀……」

「欸欸欸欸?几十年没画过画了啊。不行啊,秀丽大人,我的画真的是不……」

面对想拒绝这个任务的两人,秀丽脸上皮笑肉不笑,发出低沉的声音威胁:「别罗唆这么多了,快给我画。」珠翠与楸瑛只好屈服。

结果,看到两人画出来的肖像画时,秀丽无言了。楸瑛画的还算可以看,珠翠的就很惊人了。这时秀丽才想起过去珠翠的刺绣也都充满了「艺术感」。从两人的话里获得的情报,其实只需要「海藻头。猫眼。性别男。身高和楸瑛差不多。神情恍惚,带着令人不愉快的笑。不说话。武功大概和静兰差不多强。」这种程度的口头报告也就差不多了。

(……等等?)

突然,秀丽记忆深处微弱地对这种形容起了反应。长卷发和猫般的眼。在秀丽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外表符合这样的形容。但,这怎么可能。

「……呃,那么蓝将军,你还记得那人大概有多大年纪吗?」

「我想应该是三十岁上下吧……还有,我总觉得他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仔细看楸瑛的画,这才发现除了五官之外,其他细节都描绘得很仔细。

「……戴着戒指,是吗?还有手腕上这条线是……?」

「喔,对了对了,他手上戴着戒指,手上的伤应该是迅制止他时留下的。还有后来救珠翠小姐时也打伤了他的手臂,留下瘀青……不过现在应该都复原了吧?」

珠翠猛地望向楸瑛。

「不,因为他不是人类,所以不具有人体的自愈能力。我想当时的伤应该会留在他身上,可以利用它来做为寻找他时的特征。毕竟他知道长相已经曝光,之后应该会把脸隐藏起来。」

一提到长相曝光,楸瑛也想起过去珠翠受到洗脑而袭击十三姬时,脸上也戴着一副狐狸面具。这件事现在当然不必在珠翠面前说出来,但秀丽一定也想到了。如果幕后指使者是同一个人……

「对喔,接下来他很有可能把脸隐藏起来……」

「秀丽小姐,大概所有的『空壳』都能从外表察觉有异。特别是在『外面』时。因为和华真堂主那时的情形不同,操纵空壳的并非缥家人,而只是普通的人类。虽然可以命令他们行动,但要像『涟』那样长时间侵占身体却是不可能。就算办得到,顶多也只能维持几个小时。」

「没错,他的脸色看来的确苍白,不大像是活人会有的模样。动作和表情也很奇特……可是若他将脸隐藏起来,可就难以分辨了……」

秀丽忙着在画像上加上这些情报。

「秀丽小姐,我这边也会试着追查的。等等我就吩咐『外面』的缥家各社寺,只要您一抵达,就将情报呈给您。」

「好的,那就有劳你了,珠翠。不过我想对方可能也会主动出击。」

「咦?」

秀丽曾在缥家险些遭到毒手——虽然当时出手的只是他的手下。但若对方抱持的是挡路者死的想法,再遇到同样事情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失踪的技术人员与藏铁炭的地方……现在这个阶段,对方一定还不希望被我发现。)

秀丽看着楸瑛,抢在他说出口前先声明了:

「可不准你说要护卫我一同前往红州唷,蓝将军。」

「……」

「你得到刘辉身边去。燕青人应该在红州,我只要和他会合就没问题。所以你不用管我,快回刘辉身边吧。而且要尽快。」

秀丽认真的眼神,令楸瑛差点笑了。自己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就被她看透内心的想法。

楸瑛还来不及回答,小璃樱正好在此时走了进来,脸上挂着难掩的疲倦。

「红秀丽,这边大致上也已经能够预测了。红州大社寺与其下组织的救灾工作以及驱除蝗灾的准备,以『外面』的时间来计算的话,大约五天左右就能完成。所以到时候你也差不多能动身启程,前往红州。」

五天左右。秀丽虽然心里希望能再快一点,但毕竟整个红州幅员辽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按耐下焦躁的情绪,秀丽做一个深呼吸。

「我明白了。那么,准备一完成我马上就出发。希望最好是天一破晓,就立刻前往红州。」

——瑠花从玉座抬起头,就看到珠翠站在眼前。突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除了珠翠之外,包括璃樱和秀丽在内,她这间向来人烟罕至的居室,最近频繁地有人到访。

「母亲大人……全社寺驱除蝗灾的准备差不多要完成了。五天后的破晓时分,配合准备完成的时间,秀丽小姐也会立即动身。」

「唔……那么,从明后天起,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珠翠歪了歪脖子。其实,珠翠虽然也对秀丽那么说了,不过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关于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睡上两天才行呢?」

「……我想了一下,除了身体的诊察外,还有些事情得处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瑠花板着脸,只说了这么多。珠翠虽然还是不大懂,也只好点点头。

「还有,果然正如母亲大人您的推测,秀丽小姐她打算同时进行驱除蝗灾与追查『空壳』这两件事。」

瑠花似乎很愉快,露出满意的目光。

「这丫头……真是太有意思了。很好,虽然我们无法派出人手协助她,但能提供什么情报就尽可能的提供给她。毕竟她这么做,对我们也大有帮助。碧州、茶州、蓝州,这三个地方的神器都被破坏了,不能再让事情更恶化下去。」

珠翠点头。打从出了「时光之牢」,她就出现一种奇妙的错觉,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世界的一部分。体内不断涌出神力,用来修补各地被破坏的神器。

在秀丽与楸瑛面前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其实珠翠一直如酒醉般酪酊昏沉,头晕目眩。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体内的生气被吸走。可是,珠翠的身体与能力也已经面临界限,情况真的不能再继续恶化下去了。

「……中央的紫州也地震频传。光是这样,贵阳的民心就已动荡不安。幸好有『干将』和『莫邪』,这两口剑的镇压力量非比寻常。在九彩江也有碧歌梨着手修复蓝州的宝镜。所以珠翠,在那之前你得撑下去。」

九彩江的宝镜打造完成后,制作者一定会死。即使如此,碧歌梨还是接受了。冀望着至少修好一样,如此一来,负担也能一口气减轻,只要在瑠花、羽羽与珠翠还能控制住状况的这段时间内,完成宝镜——

忽然,珠翠神情凝重了起来。

瑠花托着下巴,眼光瞥向空无一物的空间。

「……看来,有人越过了结界。珠翠,你『看得见』吗?」

「……是立香。立香应该是逃狱了。不过,她是怎么办到的?那孩子不是『无能』的吗?她不可能自行脱离牢狱——不可能自行离开缥家。那孩子——她到『外面』去了!」

「某人帮助她的吧。」

「是谁……为了什么?」

瑠花脸上的表情写着她心中已经有数,只是嘴上不说。

「现在别管她了。你现在应该连使用『千里眼』的余力都没有吧。」

珠翠压住不断抽痛的太阳穴,大口呼吸,希望能藉此减缓一些疼痛的感觉。

「我、我明白了……『母亲大人』,如果只是一两样,其实只要由碧家和缥家一起合作,还是能够尽快重新供奉新的神器。可是现在却缺了三样。这已经是最大极限了,是吗?」

「…………」

「只要再有一样神器被破坏,就撑不到所有神器都复原了。先别说我,『外头』的仙洞官们和术者都会没命的,是不是?」

瑠花没有回答。而这就是答案了。

「我明白了,那么万一再有神器被破坏,就由我来修复全神域的神器吧。」

珠翠脸上微微浮现笑容,那毅然决然的微笑,竟不可思议的与红秀丽有些神似。

「我可得先声明,这并不是『母亲大人』可以办到的。就是由『大巫女』来当『人柱』这件事。」

瑠花轻挑了挑眉——这个时代的大巫女成为人柱。

过去神器也曾遭到人为的破坏。虽然不知道是否属实,但听说甚至曾有过八大神器中的七样都遭破坏的情形发生。为了防止这种事再次发生,苍遥姬留下了一种法术。

只要不是所有神器都遭到破坏,就能施展一种接近犯规的手法,修复所有神器的最强封印术。

缥家的大巫女之所以具有绝对神性与专制权威的存在,几乎可以说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所有赌上性命行使法术的巫女与术者之中,唯有一人,也就是大巫女才能够施展的大法术。

「能代替全部神器,进行所有封印修复的,只有我的命。」

瑠花是历代罕见的大巫女,这一

点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已经竭尽毕生能量,如今连维持缥家的气力都不剩了。现在的缥家是靠着珠翠的力量撑住的。

就算有瑠花与羽羽的协助,但她还不是正式的大巫女。

在不可能的日子里,降下白雪的那天。

……瑠花她就已经,不再是大巫女了。

珠翠集中注意力,用力呼吸。深深地,深深地。似乎听见了来自某处槐树的声音。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是吗?『母亲大人』。」

瑠花沉默了一段不知该算长还是短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瑠花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就像时间暂停了似的。

不经意地,一个奇妙的念头闪过。如果坏的只是一两样神器,就不需要立起人柱。说不定瑠花用尽各种方法都要取下那男人的项上人头,就是为了这——

这就是她的目的吧。为了保护即将从「时光之牢」中出来,有可能成为下任大巫女的人。

这时,瑠花才终于淡然开口。

「确然如此。」

这个回答,像是一并回答了珠翠口中说出的,以及藏于内心的两个疑问。

珠翠笑了。

耳边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遥远海面的声音。

红州州府——州牧室中,因为州牧连日的焦虑而让香烟的烟雾弥漫整个室内。

「……刘州牧,每天抽烟可是会散发出老人体臭喔。」

刘志美朝烟灰缸磕了磕烟管里的烟灰,四周马上扬起一片白灰。

「我的州尹怎么这么罗唆,难道我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你也替我想一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非抽烟不可。找我有事?」

「灾区的碧州与黑白两州的州府都再三派出使者要求提供粮食支援。」

「你这家伙是哪州的州尹啊?不是该先报告红州州内的事吗?」

「……红州全域,因为蝗灾的缘故已经造成六成农作物的损坏了。我也已按照您的指示,将向中央呈报上去的数字夸大为八成。」

「很好,这么做就对了。」

看不到刘志美丝毫的犹豫与沮丧,这让苟彧或虽然觉得苦涩,却也有些许的安心。

虽说是为了保全红州,但做这种事可是会被罢官的。而刘志美毫无疑问,已经做好为结果负起全责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两人年龄实在太相近,使苟彧无法率直的对志美表达出内心的敬意。苟彧明白自己最上的挖苦。不过是为了掩饰感情上的别扭。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一点苟彧自己倒是很明白。

「那么,剩下的四成农作物呢?守得住吗?」

「是。都存入枯井或洞穴中,并用石堆遮盖掩饰了。还有,关于来自碧州的灾民以及蒙受蝗灾而导致家屋全损的那些人家……」

「嗯,盖临时居所来收容他们应该来不及吧?再说一盖好恐怕也会马上被蝗虫大军吞噬……」

「关于这件事红玖琅太座九华夫人来信,表示红州各地的红家一族将开放门户收容灾民。这是她的书信。只等州牧用印,即可开始执行。玖琅的儿子伯邑与女儿世罗也前往各地指挥坐镇了,所以消息不会有误。」

刘志美默默打开苟彧扔过来的书信,盖下州牧印。

「…………晚点我会写封道谢函给九华。」

「谢函我已经寄出了。」

「有这么优秀的副官,我真是太开心了。话说回来,红家全族上下最没用的就只有黎深父子嘛……传令各郡府全面协助红家办妥这件事,各项经费就由州府支出。红家一族虽然多得是爱拿翘的笨蛋,但只要认真做事,可就优秀得没话说。这时也不必客气,就好好利用他们的人材吧。还有也别忘了,多捞点红家的钱。这样还可以帮州府省一笔钱,好运用在其他地方。」

「……不是用借的,是用捞的喔?」

「就当是他们的爱心捐款。谁叫州府钱不够用啊。对了,叫闾老头去办这件事好了。那个臭老头,光是坐领高额俸禄却完全不做事,我好几次帮他写好辞呈逼他罢官,但他每次都会装出快死的样子说『后生小辈啊,老头子我再活没几天了,你就耐心等到那时候嘛』,演技可逼真了。但演了这些年,也还没看他真的去死,真是个臭老头。不过你别看他这个样子,以前可是个了不起的中央官员,最适合让他上红家去多榨点钱出来了!」

苟彧心想,这哪叫爱心捐款,根本就是勒索。不过他也懒得反驳了。

「…………知道了,就去办。」

「……唉,这次必须承认红家真的帮了很多忙……红家的作风也改变了呢。」

对于红家,过去虽然有过太多令志美想算旧帐的事,但这次明显的不同以往。

过往红家不但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对国家或州府有恩时,更只知厚颜无耻的要求回报。然而这次伸出援手却不带任何条件,令人跌破眼镜。打从解除经济封锁以来,他们便放下斤斤计较的算盘,不但全力协助国家与州府,红家本身的利益更都先摆在一旁。

「……因为红家的新宗主,对那个少爷国王誓言忠诚嘛……都是为了他女儿吧……」

族人中唯一不拒绝出仕,选择作为御史站在朝廷的立场努力,本该亲自飞奔回红家说服族人的红秀丽。

代替女儿完成使命的父亲,也是一族中最没用的长男红邵可,或许是受到女儿的影响才会如此努力吧。至少他一定是抱定改变红家的决心而回来的。为了传承给下一代不同以往的红家。

志美忽然为那位尚未谋面的红秀丽感到惋惜。

「那么,最重要的事,那些飞蝗的动向如何?」

「还是一样。顺着风向不断扩大规模,啃蚀着红州所有肥沃的平原土壤。不过,仙洞官那边也有来联络,说再过半个月风向就会转变,改朝紫州方向吹去。」

沉默。

苟彧像是看穿了志美内心的想法,不动声色继续淡然地说了下去。

「告知秋季结束的强劲红风,会比往年提早来临。吹过红州的强风,则会在约莫半个月后一口气朝紫州吹去,带着那些飞蝗一起。」

志美当然明白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然而他不想表现出任何反应,也不想做出任何表情。

「研判现在席卷红州的蝗群,大部分都将随风被吹走,从红州大幅移动到紫州。因此,红州只要再应付蝗虫半个月就够了。」

冷静的报告。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报告。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也跟苟彧一样吧。不然还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太好了」之类的吧。

只要再过半个月,只要能守过这半个月,红州就有救了。就算只有今年也好。蝗灾会从红州移向王都所在地紫州。然而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任何人的功劳。

苟彧和志美都有自尊与义务和责任感。无论是身为红州司牧,或是身为中央官。

然而当鱼与熊掌难以兼顾时,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

「我知道了。」

所以,志美只以平淡的声音,面无表情的这么回答。至少他没有叼着烟管做出卑劣的行为,这已经是现在的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虽然也只能这样。

「……碧州与黑白州的使者怎么办?请求粮食援助的事。」

「只能嘻皮笑脸的告诉他们,说这边也被蝗虫啃个精光,真不好意思没办法帮他们。」

「使者们前来红州的途中,在各地早就目睹我们的人往枯井和洞穴中存放粮食了,一定马上推测得出我们报出的是虚假数字吧。一旦拒绝他们的要求,我看对方立刻就会告上朝廷。」

「……我想也是。我们这边存的食粮够吃好几年,他们可是连谷物仓都被吃个精光,说什么也得取得支援的承诺才能回去。否则到了冬天,人民一定会饿死的。」

「紫州和碧州也还没答应开仓救济的事。他们一定都知道蝗群迟早要飞向紫州,要是现在红州拒绝了灾区使者的请求,朝廷绝对会将北方无法获得援助的责任都推到你头上。」

呼。志美喷出最后一口紫烟。苟彧只是默默看着他。

「——请他们回去。别让我说第二次。想反对就说清楚,但同时也要提出更好的意见。」

苟彧也不再多说,转身正要离开时.脚下似乎踩到什么,发出刺耳的声音。低头一看,地板上有几只通体漆黑的蝗虫,转动着眼珠正看着他。

从门缝里,还不断有几十只蝗虫企图挤进来。

志美冷冷望着正从各缝隙钻进来的飞蝗,低声说:

「……这些家伙,终于连州城都开始吃了啊。」

红州的都城梧桐是个美丽的城市。尽管已是历史超过千年的古都,却总像一颗刚擦亮的宝石般冷硬。那种美不是人工打造的,而是在自然的美景上,巧妙加上人为的保存,才能从古至今维持住如此美景。这可说是红家的功劳,因为过去有他们保护红州不受战争破坏,古都的景观才能延续至今。即使这结果是来自他们对他人漠不关心,以及老谋深算的心机。

抬头望向绦红色的天空,远方传来雁子的声音,红蜻蜓也

飞过这片秋日天空。看来要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再见到那美得令人几乎落泪的夕阳了。

「——这些家伙来得太慢了吧。早就不该继续攻击民家,快点从都城下手不是很好吗?我一直这么想。」

「是啊。我赞成您的意见……反正都城是石头打造的,谅它们也吃不动。」

志美笑了,苟彧也才受到厌染似的,发出今天第一次的笑声。

「刘州牧!——州牧!」

一群州官们发出快崩溃的哀号,纷纷冲进州牧室。

州牧室的门随着众人冲入而大开,成群飞蝗也一涌而入。

很快的,州牧室内就飞进了数百只黑色的飞蝗,它们蠕动着触角四处飞窜,室内全是蝗虫拍动翅膀时那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州牧!没想到小小飞蝗却这么令人恶心又恐怖……哇,别飞过来!」

州官们一边发出嚎叫声,一边拼命踩扁地上的蝗虫,又挥舞着双手在州牧室团团转。

「冷静点!真是的,你们这些家伙的脸皮怎么总是这么厚啊。光知道成群结党的整天找我麻烦,匹夫之勇难道只限于太平盛世吗?」

话一说出口,那些州官似乎很生气地停止动作。志美叼着烟管挑起嘴角。

州府里的官员虽多为国试出身——或是说正因为是国试出身——所以当年纪老大不小,及第顺位又不高,也不是出身中流富裕阶层的志美赴任州牧时,国试派或贵族派的州官都瞧不起他。志美在州府中,除了得面对这些下官,出了州府还得和红家等「地方名流」周旋,更无法避免与商人之间的利益相争,每天都必须衡量这些利害关系,才能好好处理政务。对于将自己派到这个麻烦地方的霄太师和先王,在心里,不知道有多少次想痛殴他们一顿。然而志美都忍下来了,并且脚踏实地的去面对、斡旋,只要能够改善的,都尽力去改善。然而,虽然因此有不少官员站在他这边,但不愿承认志美实力的州官还是不少。

不过志美却愿意承认这些人的实力。能爬上州官位置的他们,皆非泛泛之辈,志美相信他们的才能与心中的意志。

至少当他们在面临成群飞蝗时,不是将丑态暴露在人民与下属面前,即使再怎么讨厌志美,还是第一个来向他报告。丑态暴露在上司面前没什么好在意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软弱恐惧的一面只能让志美看见。即使流露出人类本能的恐惧,他们还是不忘身为官员的矜持,这一点值得嘉奖。

「——听好了,驱除的只有蝗虫。城下若涌入灾民绝对不能赶走他们。传令下去,就算已经说过很多次都还是要再次说明,组织几组专门应对灾民的小队,让他们轮流去做。这是为了避免州官在人民面前显露疲倦与怒气,否则州官一旦感情用事,人民马上会跟着恐慌。如有失去家屋的人民,那就安排他们去住官舍,优先顺位是病人、老人、无家可归的人或没有男丁的家庭,以及穷苦人家。」

这些应对原则不只说过一次两次,但志美仍不厌其烦的再次说明,口气也没有一丝不悦。没想到这么做,似乎反而让州官为刚才的骚动感到羞耻,平时总会顶个两句的他们,这时也抿着嘴,坦率点头答应着——不,可能是想到,要是开口顶嘴,飞蝗会飞进嘴里,所以他们才闭上嘴的吧。难怪州官们赌气似的板着一张脸。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苟彧一面抖着袖子,拍掉上面的飞蝗,一面请示志美。

「州牧,州军该怎么办?要让他们出动吗?」

「当然要。不只州军,红家与全商联总会的私人兵团也要一并出动。要州军与私人兵团联手,不过他们的行动范围不是只有都城梧桐,而是红州全部——就此下达全军出动许可令。」

此言一出,底下的州官们窃窃私语,一方面是没想到州牧会提出要州军与红家及全商联总会的私人兵团联手,而且更重要的是,都城不留一兵一卒,全体出动,这种作法实在是前所未闻。连苟彧也不免皱眉反问:

「……确定要全军出动吗?」

「这种时候,还要他们保护都城做什么?今年的秋猎内容就改成猎捕飞蝗吧。记得也对人民贴出布告,要大家利用农作时所组成的各郡镇村互助会的纵向关联,这样合作起来会比各自驱除有效果多了,也能捕捉到更多飞蝗。布告中记得注明,只要各郡镇村配合,州府就答应今年减税奖励。」

「……减税?这件事州牧你不都持反对意见吗?为何现在又……」

「我不是反对。只是在等待公告时机而已。红州今年度的总农收有六成遭到毁坏,那我怎么可能要求人民缴纳和往年同额的税贡?要求红家倒还说得过去。我又不是恶官,只不过发布的时机很重要,趁现在对全郡府发出布告,内容就说只要能捕获飞蝗,年度税贡至少减半。至于可以减免多少,等蝗灾过后再与州府商谈决定——」

室内众人沉默下来,只听见飞蝗拍动翅膀的声音。刚才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拍翅声,现在却变得有些滑稽。苟彧替州官们提出内心的疑问:

「……这,这不是搭顺风车诈欺吗?你本来就打算将税贡减半,和抓不抓得到飞蝗根本无关。而且最后那几句,还故意讲得好像抓越多就能获得越多减免,很容易让人误解啊。」

「那是误解的人自己不好。我可没那么说喔,只说要再商谈而已吧?你们想想,与其将减税与猎蝗单独公告,不如两个一起公告,这样捕获的蝗虫数量肯定会差很多,而感恩的程度也不一样。」

「感恩?对什么的?」

「减税政策啊。之后人民才会更感念州府德政,这一点很重要吧?毕竟州府平常都没这种耍帅的机会嘛。」

苟彧看似皱眉无言,不过志美很清楚他心里根本在偷笑。

「……是啦,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承认这样效果的确比较大。这就传令下去,即刻贴出布告。我提议也可以请来自碧州的灾民加入猎蝗行动,报酬就是提供米粮与居所。当然,只限身强体壮者。」

「采用。苟彧,你即刻与红家和全商联总会取得联系,提出指示。同时和各郡府合作,预测蝗群前往的场所与风向,联合军队就先前往预测受害程度最严重的区域。」

「明白了。」

「在朝廷颁布驱除蝗虫的有效对策前,我们得自己把皮绷紧点。硼酸丸子也好,什么老祖宗传下的杀虫方法都值得一试。如果飞蝗大军是流氓集团,那我们就采取人海战术对抗。红州的高生活水准和高出生率可不是浪得虚名的。百姓们花费一年时间辛苦耕种的成果,要是让蝗虫横刀夺取、这多么的可恨。让人民把这份恨意尽情朝飞蝗发泄吧——撑下去。多一只也好,尽量消灭更多的蝗虫……在它们飞往紫州之前。」

州官们因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而露出不平的表情,像是在说「紫州关我们什么事」。

「……这是现在我们能为他们尽的最大努力了。」

紫州的田地废耕程度相当严重。由于官给的现金比例高,人民放弃自耕的比例也相对提高,这种情形连年持续下来的结果,光是现阶段,紫州便已少了四成粮产。飞蝗大军一旦抵达,生存率势必大幅降低。然而即使变成那样,红州还是不会伸出援手提供食粮。所以现在能做的,顶多就是为他们多消灭一些蝗虫了。

察觉到志美这些隐忧的,只有同为中央官的苟彧而已。

「开什么玩笑!事情都演变成这样了,国王连一封慰问的亲笔信都没有捎来耶!那种昏君的土地,我们还管那么多干嘛?当然啦,事关官位的升迁,你们两位当然要操这个心,但也没必要在红州这么吃紧的时候,还去顾虑到紫州吧!」

年轻的官员怒气冲冲的,一边踩扁地上的蝗虫,一边露出质疑的目光望着志美与苟彧。

「……话说回来,这还真奇怪。蝗虫好像只不敢靠近州牧与州尹的身边?仔细想想,就连侵入州牧室内的蝗虫数量,也比起其他地方少……」

被这么一说,志美与苟彧这才发现的确如此,飞到这里来的蝗虫数量和外面完全不同,甚至有些蝗虫还刻意回避通过这个房间。然而州牧室里,并未藏有特殊的药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志美和苟彧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某样物品上。志美用来消除压力的银色烟管。

「——难道会是这个?」

「很有可能。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还在郡府时,每次前往红州深山割草的时候,不分男女,一起工作的人都叼着烟草。那边抽烟的方式是用茶花或樫树、柿子的树叶卷起烟草叼在嘴上直接抽,就是所谓的卷烟叶。」

「我知道,那又称芝卷,包山茶束叶的味道可好了——」

「不是的,他们抽烟的目的不是为了转换心情——而是为了驱虫。」

一愣之后,志美马上将手中的烟草朝地板上的蝗虫撒去。只见整面地板上恶心蠢动的蝗虫,马上如退潮般整群飞起逃离。而愿意靠近烟草的蝗虫更是没有半只。

州官们也齐发出惊呼声。

「这……这怎么回事?我抽的烟,可没这种效果。」

苟彧蹲下身子,捻起地上的烟叶,

凑近鼻子闻了闻后,抬头以冷静理智的目光望向志美。

「……州牧,这种烟草是哪里生产的?闻起来有股特殊的味道。」

「这不是什么名牌烟草,是我自己做的,做法则是之前人家告诉我的。硬要说的话,大概类似『蓝之梦』吧。」

得知战争结束那一天,有个男人用燃烧尸体的火焰点燃了烟草。蓝色的天空与飞过的白鸟,还有那股独特的气味,这些对志美来说都像是「只比最悲惨的状况还要好一点的世界」之象征。一直到现在,志美还是只抽这种烟。

『你想知道这是哪种烟草?那我就破例告诉你做法吧,仔细听好了——』

「里面卷的东西跟其他烟草差不多,只有一样东西是一定要放进去的。每次看见那种树的时候,我都会削下树叶与树皮,虽然我不知道那种树叫什么名字。」

战争结束后,只领到一点,连麻雀眼泪都不如的小小「恩赏」。拜此所赐,每天光为了活下去就得使尽全力的志美,根本忘了抽烟这回事。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当鼻端不经意飘来烟草香气时,战争结束时的记忆也随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回到脑海中。

如那男人所说,这种树真的是既雪白又美丽。每次拿小刀削下树叶树皮时,总散发出一股清凉的香气。

不知不觉的,志美已是泪流满面,责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战争明明早就结束了,在这只比最悲惨的状况好一点的世界里,却过着跟最悲惨状况没啥两样的生活。

从此之后,志美开始在村野与街道旁找寻那生长在各处的树。

「红州也找得到这种树,在某些路旁或村庄中,偶尔会看到那种树…」

「哪里的村庄?」

「其实,不用特地跑到什么村庄去……我为了自己抽烟方便,在城内庭院种了一棵那种树。算是庆祝我当上州牧的纪念啊。因为没半个人帮我庆祝嘛,我只好自己种了一棵纪念树,呵呵。」

「你怎么可以擅自做这种事啊!都城又不是你私人地盘!你说的该不会就是种在你每次休息时,老爱待的那个地方的那一棵树吧?」

「没错。我常从那棵树上削下树皮和树叶,所以很容易找,一看就知道了。」

刚才的年轻州官望着州牧与州尹忧虑的表情,又质疑着问:

「……怎么,你们两位好像不是很开心?」

「……没事,你别多心。」

然而,志美和苟彧心里其实很清楚,只有一棵树又能怎样。不,就算在村野路旁还能多发现几棵——那根本也不够。现在需要的,不是只能趋避几只蝗虫的除虫药,而是能更有效率驱逐整群蝗虫大军的东西。虽说有总比没有好,这个发现当然很重要,但也就只是这样了。

「苟彧。」

算准副官正打算离去的时机,志美叫住了他。

转身回头的苟彧与志美四目相对。很快的,志美开口问道:

「你没有其他事情该跟我说的吗?」

苟彧又露出冷静理智的眼神,笑了。

「没有了。你才是有事情该跟我说的吧?州牧。」

志美没有回答。两人就那么互相直视着对方好一会儿。

很快的,苟彧提起官服下摆,看都不看地上的蝗虫一眼,走出了州牧室。对于脚下踩着蝗虫发出的噗兹噗兹声,脸上的表情也不为所动。只不过是鞋子踩扁蝗虫这种程度的嫌恶感,对现在的苟彧来说,根本不值一顾。

志美咬着空无一物的烟管,带着沉痛的表情闭上眼睛。

雨一直下。已经下了好久都没停了。

虽然雨势时大时小,但看来却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连绵不断的长雨,让过去美丽的九彩江心变成飘满流木的浊流,仿佛龙神刚来大闹一场似的。过去那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已不复见。歌梨叹了一口气。她喜欢这样。

「……真可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不能好好把握,真是不走运。」

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室内,只有火钵与烛台燃烧着熊熊的火光。被打破的宝镜碎片,已经聚集起来放在火钵旁的盘子里。在一百块碎片上,各自照映着一个歌梨。由于实在太小了,歌梨根本看不清楚镜子里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

在附近发现这栋简陋的小屋,虽然破旧却还算坚固,空间也足够。最重要的是,下了这么久的雨,室内却滴水不漏。此外,也在地下室发现能用来铸剑的坚固火炉。制作宝镜的材料已一应俱全了,炉中也已升起炉火。剩下就只要——

「……歌梨。」

丈夫的声音,令歌梨回过头。通往室外的门口,站着那熟悉的身影。昏暗的光线之中,或许也因为下着雨的关系,他看起来就像个模糊的影子,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有声音清晰的传进耳中。那声音悲切而微弱,充满绝望。不用看也知道,那温柔的脸上一定是一副倔强的神情。

每天每天,欧阳纯都企图说服歌梨。用尽各种说词,无数次尝试将歌梨带回去。然而,歌梨却不曾点头答应。

「……纯哥,等雨势变小了,你一定要下山回家,回到万里身边去好吗?不赶快重做的话,这雨真的不会停了。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知道。不过,理由还不只这个,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让我决定打造宝镜,才会来到这里……请你谅解,只有这次,纯哥,即使是你说的话,我也不能听。」

「歌梨……」

欧阳纯嘶哑的声音,再度呼唤着歌梨的名字。歌梨却无法直视丈夫,将身子歪过一边,听着激烈的雨声低下头。

「……我从未诅咒过生为女人的事实。我诅咒的只有碧家。不知道被碧家人讥讽过多少次,为什么歌梨是个女子而非男儿身。没说过这种话的,只有弟弟珀明和你而已。可是,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心中一直只想着要你们这些人刮目相看,非要这些人认同我不可……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不行的吧。」

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无人能比的独一无二「碧宝」。尽管接受了所有赞誉,然而歌梨内心明白,其实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值得获得这称号的人。

那就是他——歌梨的丈夫,永远放弃了自己的才能——全都是为了歌梨。

「我可是天下万人认同的超级天才,就在我的才能正发光发热时,不知道哪里来的蠢男人——肯定是男人没错——打破了这块本应保存百年的宝镜。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

制作宝镜的人一定会死。

做出这面宝镜的上上代,也在制作完成后就马上死了。然而只有一件事和传说的不符。那就是这面宝镜不只能维持二十年,而是能持续百年的奇迹之镜。谁都不明白,为何被认为无能的上上代,竟能做出这奇迹宝镜。留下这个谜题和这面镜子,他就那么走了。

「……我呢,只想得出一个原因。如果我的假设正确的话……我必须确认才行……所以,纯哥,我求你。」

鼓起勇气转头一看,昏暗的走廊上,仿佛看得见丈夫欧阳纯脸上的微笑。

此时,歌梨突然察觉气氛有异。感觉不太对劲。

——好奇怪。

「……纯哥……?」

从敲在窗上的雨声,可知雨下得更激烈了。风也开始狂乱地刮了起来,从敞开的门,风雨发出讨厌的声音侵入室内。丈夫的脸色苍白,而且是太苍白了。

歌梨纤细的下巴开始颤抖,她已察觉到为何会有这么诡异的气氛了。

当歌梨朝丈夫走去的同时,欧阳纯双膝一屈,就那么倒了下去。

「——!」

欧阳纯的腹部,被剑斩得血肉馍糊。有个看不见的人,从背后偷袭了他。这一切就像是恶梦中的场景。

歌梨嘴里呐喊着,但究竟呐喊了些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住朝正面倒下的丈夫身体,被那重量一带,两个人一起翻倒在地板。

温热而黏滑的液体沿着手臂流下,慢慢地在歌梨的衣服上染出一片血渍。

歌梨苍白的脸不安的动了动,抬头正好看见站在丈夫身后的那个男人。

即使在雨中,那人脸上戴着的狐狸面具仍依稀可见。面具后是波浪般的长发,手上有戒指和伤痕,面具下还有一双猫般的眼睛。狂风暴雨用力殴打在歌梨脸上,也打在男人的面具上。

忽然,歌梨理解了。

「……没错,你怕我重新做好宝镜会阻碍你,所以才来杀我们的。」

狐狸面具男姿态优雅地靠在门边,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笑声。像是在看一场好戏般,看来他似乎很习惯这样。或许生前,他也常这样百般无聊的看着这种事在眼前发生吧。猫般的双眼中,突然掠过一抹扫兴的神色,露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表情。接着像是想将玩腻的玩具丢到一旁似的,提起了手中的剑。

那个眼神不像是要杀人,而是跟想要破坏东西一样。所以歌梨也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

歌梨回头,凝视着盘子上堆成一座小山的镜子碎片。不顾一切也应该要完成的那面宝镜。同样都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但结局却不该是这样的。绝对不该。

她将手上一直戴着的手套取下,举起丈夫无力垂落的手,摩擦自己的脸颊。那总是抚慰歌梨的温暖双手,如今变得比冰块还要冰冷。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歌梨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哭了。这个人一直守护着自己,从好久好久以前,当歌梨被长老们捆绑手脚,监禁在黑暗中的那个时候开始,就在守护自己。

「你真是个笨蛋哪,纯哥……你这么文弱……怎么可能从这种坏人手中来保护我?」

眼泪再次沿着脸颊滚落,滴在丈夫冰冷的手上,破碎了。歌梨吸吸鼻子。

「男人对我来说,果然除了瘟神之外什么都不是。最讨厌了……」

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消失在激烈的暴风雨声中……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雨没有停。

新的宝镜没有完成,雨也没有停,不断下在整个蓝州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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