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美巡了州城一遍,看过大致的状况后做出指示,又回到州牧室。
『没有其他什么该跟我说的吗?』
『没有。』
——没有。
在尽是飞蝗的室内,总觉得这句话空虚的飘在半空中。志美叹了一口气,正想坐上椅子,却发现那张雕工既气派又精细的白色州牧椅被黑色的蝗虫占据,变成一张全黑的椅子了。从发出的声音可以知道,蝗虫们恐怕正享用着椅子大餐吧,志美这才想起来,这张白色椅子是用木头做的啊。
「……给我等一下!这是州府的公物耶!你们这些臭蝗虫还真给我吃?还有我的桌子!啊,还好桌子是大理石做的。话说回来,红州还有经费买新椅子吗?监察官会不会不相信我说的话啊?」
心念一转,志美将刚才剩下的烟草放进火钵,点火引燃。瞬间,门窗紧闭得几乎不通风的州牧室内,充满了烟草的青烟,然后蝗虫们也变得无法动弹了。可是——
「……我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会一起死在这里耶?如果不赶快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的话。听说在火灾里死去的人,多半是被烟呛死的。这是悠舜说的啦。」
屏风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志美却并不太惊讶。反而呵呵呵的笑了越来。
「……你也觉得?我刚才也正好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啊……你不觉得……这样好舒服吗?我好像听见三途川的流水声了……我那已经死掉的好友,好像在河的另一端向我招手耶,好棒啊。」
屏风那头的男人慌忙冲进室内。
「哇!不好了!志美你快回来啊!你不能死在这里啊!」
男人拉着志美,打开拉门。大量飞蝗因此飞进室内,但大部分都因室内的除虫浓烟而掉落在地。男人一边拍掉附着在志美脸上的蝗虫,一边强迫他吸进室外的新鲜空气,总算让他恢复了意识。
「……志美……回过神了吧?」
「……嗯,马马虎虎……是说,刚刚真的好险喔?」
「要是你真的过河了,我想就真的完蛋了。」
「抱歉……我刚才突然有点自暴自弃,很想抛下一切。」
男人拖着志美回到室内,蝗虫都死得差不多了,抓起椅子,上面的蝗虫尸体便纷纷掉落,恢复全白的颜色。椅子虽然被啃得破破烂烂,但毫无疑问的,这是原本那张州牧椅。
只是,由于被蝗虫啃过,在坐下的瞬间,四只椅脚有三只登时折断,志美也跌坐在地,后脑杓「咚」地,敲在满是蝗虫尸体的地面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
「……欸,我说……这下你应该清醒了吧?志美……」
「……清醒了啦……刚才这是怎样?是想整我吗?」
「……没有,怎么会有人整你。」
「那你至少笑一下啊,笨蛋!不然大叔我很丢脸耶!」
「怎么这样?」
胡子男的脸,大喇喇的进入志美视野里。左脸颊上有道十字伤痕。好个出色的男人啊,志美心想。这也是当然的。他可是当年在茶州,悠舜一路辅佐的男人。
「……你好啊,监察里行,浪燕青同学。你见过我家苟彧没?」
「见过了。不过还没说上话,只是远远看见而已。看到他面无表情,踩着蝗虫出去下指示给部下的样子,倒有点像陆清雅呢。」
「你说苟彧像陆清雅?不,刚好相反,应该是一点都不像吧。如果他是陆清雅那种男人,现在早就回中央当官去了。他就是这种男人喔,和我不一样。你说他像陆清雅,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正因为他完全不像那种男人,我才会起用他当副官啊。其实,我应该要选陆清雅那种人才对……」
志美说着说着,变成了叹息。
「……有时看着苟彧,都有种像是看见悠舜的感觉……」
拨开蝗虫尸体,志美下意识地摸出烟管。但却马上发现烟草刚才都丢进火钵烧光了,手上抓着烟管,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总是为志美递上烟草的苟彧也不在身边。空洞的烟管,像是空洞的心。
「……浪燕青,你终于到州府来了啊。既然是由你出马,想必不只蝗灾这件事,包括消失的铁炭和技术人员,以及苟彧的事,应该都是你调查的对象吧?」
「……嗯,是啊。州牧也调查过了吗?知道是州府中的哪一个人盖下运送许可的印章了吗?」
消失的大量铁炭,本该在红家与州府的严格控管下妥善保存才是。
志美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烟管。
「……我答应你,能告诉你的事都会尽量老实告诉你。所以请你也尽可能向我报告你的调查结果好吗?那些苟彧不能告诉我的事。」
……听完燕青的报告,志美将空无一物的烟管放在烟草盘上。发出「锵」的落寞声响。
「……这样啊,我懂了。事实上,我也还不知道那大量的铁炭究竟被搬移到哪里去了。因为突然来袭的蝗灾,让我不得不中断手头的调查。」
「那件事是我的课题,我会继续调查下去。而且我已经掌握一些可疑的地方了。」
课题?志美虽然疑惑,但并未深思太多。原本志美在调查时,因为是极度机密的缘故,所以只能独立进行,加上发生了蝗灾,更无法扩充人手。现在既然能交给行动方便,有机动性的浪燕青接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关于蝗灾,两人交换了某种程度的资讯之后,忽然想起了旺季离开贵阳的事。
「对了,旺季大人的动向如何?如果半个月之后蝗群会移动到紫州,他不是应该赶回去比较好?有时间的话,你能去联络——」
「这个啊,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听到了小道消息,说旺季大人的脚程极快,不出数日就要抵达红州边境了。」
志美惊讶的瞪大眼睛,这速度比他预测的要快三倍。虽然早知旺季是驭马的名家,也曾与孙陵王共同驰骋沙场,现在的年轻人虽然比不上他。可是这也未免……
「这怎么可能。再怎么说,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他们应该有拉着装满食粮的马车啊!就算是以骑马为主的精锐部队,这也不可能——」
「不,听说行经中途时,主力一军就和装载粮食的运输部队分开,一口气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不过就算是这样,那速度还是相当惊人的。实际上,关塞上的那些人,都说如果亲眼看见神速通过的一军,甚至会怀疑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仙术才能如此快速,也因此引起一阵混乱呢。」
「……你说什么?一军脱离了运输部队单独前进?在进入红州之前?……难道说,他们打算空手来援助蝗灾灾区吗?」
「也许是担心马车被蝗虫啃蚀,所以只好暂时停放在什么地方?」
「不,这种事在出发前就该担心过了。留下运输部队神远进入红州……从某天起和运输部队分道扬镳……?」
肩负蝗灾对应总指挥的旺季,一定能随时接获包括红州在内的各地监察御史传去的最新消息。在掌握详细情报的状况下,留下运输部队进入红州。这代表的意义是?
志美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一边踩着满地的蝗虫尸体,一边伸手按住额头。
「……不会吧?不,可是……只有这个可能了……」
「志美?如果我单独行动的话,只要两三天就能见到旺季大人了,需要我去——」
志美紧闭双眼,内心已经有个底了。
「不,不需要。就让他们直接进入红州吧。」
「嗯?可是没有运输部队喔?」
「无妨。这就表示他们来,不是为了带粮食来进行援助的。如果我想的没有错,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有这种事,但恐怕旺季大人此行来红州,目的是为了完全镇压蝗群。或许。」
这番推论,连燕青听了都不禁瞠目结舌。不过他并未大惊小怪,只是「喔」了一声。这让正为蝗灾焦头烂额的志美有点不满意,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像天地颠倒般,令人感到吃惊才对吗?
「怎么,你这个『喔』是什么意思啊!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辛苦。」
「不,我当然觉得很惊讶。只是想到,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你的上司是指红秀丽吗?不会吧,你未免太抬举她了。」
志美笑了。十八岁的新手御史,怎么可能有这种才能。
「话说回来,要是连旺季大人都没办法的事,可以确定其他人也不会有办法解决的。」
「连陛下也没办法吗?」
「那当然。那位国王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了。再说,要是来的是国王,大概各郡府都会提出抗议吧。」
志美冷冷的讥讽。现在红州的地方郡府,大部分都由贵族派担任要职。尽管国试派出身的志美每次都得和他们大吵一架,但做起事情来,贵族派还是比国试派官员能干多了。
「贵族派不但不像国试派那样受尽奉承,而且还累积了许多实务经验。对这样的贵族派不置一顾的国王,要是胆敢大摇大摆的前来红州坐镇,试着命令那些官员,光是后果,我想了都害
怕,恐怕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而已。可是那些人却愿意听旺季大人的话,这也是为什么悠舜不惜弱化国王的权力,也愿意答应将兵马权交给旺季大人的原因。」
「不对,我听说答应这件事的不是悠舜,是陛下本人喔。」
燕青淡淡地说,表情也很稀松平常。
志美想起了什么,脸上失去了表情。过了一会,他再次习惯性的叼起烟管,又在发现自己这坏毛病之后,皱起了眉头。然后只轻声回了一句:「喔?是吗?」
「……也罢,浪御史,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这边没有问题,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工作吧。」
「嗯……的确,要是我不能完成课题,小姐回来时一定会生气的。」
「……回来?我听说她下落不明,不是吗?」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会回来的。国家现在处于这种状况之下,我的上司不是会将这一切丢着不管的人。因为小姐她的人生啊,就像是一只徙蝶。只要踏上只有一次的人生旅程,就不会再回头了。不管要飞到哪去,都只会一个劲儿的向前飞。而我最喜欢跟在这样的小姐身边。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
志美此时发现,刚才自己虽然不把燕青说的话当一回事,但这家伙却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不会吧。志美心想。从中央官员那边当然听过许多关于红秀丽的事,也知道葵皇毅让她进了御史台,想必有其优秀之处。然而对志美来说,她的存在顶多就是「黎深的侄女」,怎么可能和旺季有相同的想法。
然而……志美这时第一次放下手中的烟管,在心中默念着「红秀丽」这个名字。
「……浪燕青,我还以为你来这里,是出自葵皇毅的指示。难道不是吗?」
消失的红州产铁炭与下落不明的技术人员,与此扯上关系的红州高官之名,以及失踪的庞大金钱。志美一直以为追查这些的下落,是出自葵皇毅的命令。然而,燕青却咧嘴一笑。
「当然不是啊?这些都是小姐调查过的事,我只是接替她的课题继续调查下去而已。」
瞬间,志美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
「你说什么——?这些事连在红州府都是机密,但一直待在中央的红秀丽怎么会——?」
「我家小姐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是不是?那么我这就去办事了。虽然我也很担心志美你……很想留在这里帮忙,可是……」
「什么跟什么啊。难道保护我,也是你家小姐下的命令吗?」
「一半一半啦。我想小姐一定会这么说的,因为要是红州现在失去你这个州牧,可是会很伤脑筋的嘛。」
志美搔了搔头笑了。这家伙说什么啊。
「那还真谢谢你。不过可别小看大叔我唷。你就去吧,我也有想亲眼见识的事和想守护的东西。再说国家是把红州交给了我又不是你。所以你就去吧。」
燕青对志美笑了笑,点点头。
打开拉门,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漆黑飞蝗,成群结队的再次飞进青烟几乎消散的州牧室内。燕青见状抡起手中的棍,一棒打散成群的黑蝗,然后在这些不死军队再次集结成群之前,一个纵身便消失了身影。
志美轻摇手中的烟管,想着浪燕青那勇往直前的年轻,以及专注于将来的眼神。
很快的,志美发出了笑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上了年纪啊。
志美的一生,一直是追寻着某人的背影前进的。而且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追随的大人物。还是孤儿的他,总跟在那些目光异常空虚的大人身后团团转;成了少年兵之后,又遇上无能的上司,总是沦落为残兵败将。长大后的志美经常在想,除了运气之外,人生有什么是靠自己创造出来的呢?
从小到大,志美看过许多大人,但老实说,记忆中的大人几乎都很不像样。当时他学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并非只要年龄增长了,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那些即使拖着蹒跚的脚步,只要回头看到志美,仍然会将自己仅剩的一杯水或一碗稀粥让给志美的无名「大人」,自己一定活不到现在。
不知不觉中,在志美的人生路上,比起走在自己前面的大人,回头一看,走在身后的年轻人已经变得更多了。
「……搬运魂魄的蝴蝶啊……好久没听见了呢……当初是谁告诉我的啊?」
好久以前,志美看过那种蝴蝶。那是有着红蓝斑纹的美丽黑蝶。因为太美了,便想捕捉它,但却被谁给阻止了。说是如果徙蝶被捉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赌上性命,从北方万里大山脉飞到遥远南方蓝州的徙蝶。不过那段徙蝶的故事还有后续。
飞到南方后的蝴蝶们产下了卵,孵出的蝴蝶再次飞回北方,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志美心中残留的,是那另外一个故事。生于南方,却飞向北方的徙蝶。
「从南方朝北飞去的蝴蝶,并未抵达那从未见过的北方故乡……」
『从南方到北方,是飞不过去的。不知道是体质的问题还是风向的缘故,生于南方的蝴蝶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中原飞往北方。它们无法看见北方的故乡,在半途就力竭身亡了……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现在眼前的这蝴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么一问,那个谁便静静的笑了。并回答说,是它们的孩子。
『无法越过中原的南方蝴蝶,在飞行途中收起翅膀,产卵后便死了。而生下来的蝴蝶便代替上一代继续朝北飞。所以最后抵达北方的,已经不是同一批蝴蝶了。生于南方的蝴蝶无法回到北方。即使如此,它们依然继续飞,以延续生命的方式将未知的世界托付给孩子们。』
——依然继续飞,以延续生命的方式将未知的世界托付给孩子们。
浪燕青口中,有如徙蝶般的红秀丽……志美想起来了。就像他们一样,好久之前,自己也曾踏上旅程。再也不能回头的旅程。直到翅膀掉落为止。志美这才意识到,接下来的旅程将由他们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年轻的蝴蝶会追上来的,并直直飞往自己无法抵达的远方。
他们抵达的地方是志美这一代无法亲眼看见,但确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相信前方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为此我们大人,一定要拼命飞到不能再飞,不能再前进为止……」
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够回头。纵使迎面吹来的风会把翅膀吹得破破烂烂,但前进的方向是绝对不能弄错。而且要尽量向前,再向前。像徙蝶一样,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然后等到我们筋疲力尽了,就把未来托付给你们罗。因为我们也是像这样,从谁手中继承了使命。」
——不过,在那之前。
看着窗外那些一度被燕青打散,却又开始群众的飞蝗,志美举起烟管用力敲在手上。
「……好,我也该出发了。总不能连这个只比最悲惨状况好一点的世界都守护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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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来休息两刻钟吧。看是要吃饭还是睡觉,随大家自行决定。」
听了旺季的话,皋韩升便拉住缰绳,翻身下马。不,并没那么帅气,其实,说他是跌下马都不为过。摔下来之后,就那么呈大字型的躺在地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身上的汗有如瀑布,还不断喘气。就连脑袋里装的东西都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
「……太叫人难以置信了……光是跟上他就得拼上这条小命……」
老实说,瞧不起文官出身的旺季,也只有出发的第一天而已。一开始虽惊讶他策马前进的速度,但包括皋韩升在内的年轻武官们,都还只认为旺季是为了在第一天下马威所以特别拼命而已。
没想到从隔天开始,旺季反而更加快了速度。不但如此,接下来的三天,不分日夜他都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前进。这个时候,特别是那些年轻武官都铁青着一张脸,也了解到那并不是旺季骑的马特别好的缘故。众人光是为了跟上就累得不成人样,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年过五十的文官远远甩在身后,身为精锐武官的他们,说什么也不想承认。
(毕、毕竟我擅长的不是骑马而是射箭嘛……好歹我隶属的是羽林军……)
对马术当然也有相当程度的自信,否则也不可能被选人精锐部队的羽林军。然而当自己累得连一根手指也举不起来时,却看见旺季若无其事的为马匹擦汗,这令韩升连那点微弱的自信都瞬间崩坏,简直是恶梦一场。
(呜呜……话说回来,这样运输部队真的跟得上吗……?)
骑马前进都已经是这种状态了,拉着货物的马车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视野一角,正好瞥见静兰站起身来。虽然他脸上的汗珠也滴到下巴了,却不像皋韩升一样呈现濒死状。毕竟这是一支精挑细选的精锐部队,还是有几个人能稳稳跟在旺季身后的,静兰就是其中一人。静兰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某个方向,一发现他注视的是旺季,皋韩升便反射地朝静兰扑上去,那姿势简直就像一只临死前奋力一跳的青蛙。
因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所以虽然奋力一跳,但还是只能抓住静兰的外套衣角,不过这也够了。因为强行军的关系,静兰也的确累了,加上注意力都放在旺季身上,被韩升这么一扑便跟着跌倒在地。
「喂,皋武官——你这是做什么?」
两人就像被货车辗过的青蛙一样,正面朝下的趴在地上。
一阵沉默。一股惊人的恐怖气势从韩升手中抓住的外套下方渐渐冒了上来。
「……皋武官……?这是怎么回事?」
「啊,没有。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只是想说要不要一起去休息一下啊,茈武官。」
「用这种方法休息?那不如像刚才那样乖乖躺在地上还比较简单吧?」
静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在这趟行军途中,他一直都是这样。平日和羽林军在一起时的静兰,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和大家闲聊一些有的没的。虽然偶尔也会来上几句辛辣的吐嘈,不过都没有这么直接不留情面。其实韩升并不知道哪一种静兰比较好。只是现在静兰那如暴风雨般过剩的感情,确确实实都朝韩升一个人发泄出气。在红秀丽和红邵可都不在他身边的现在,能让他发泄的人也只有皋韩升了。
「茈武官,你现在算是配属于我的部下,请遵从我的命令。」
皋韩升尽量温和但坚定的提出要求。要比力气的话,自己绝对不敌静兰,但既然上司将静兰交给自己,那么就得负责到底,就算只有现在。
静兰起身瞪着皋韩升,但却不再多说什么。与其说他在生气,不如说是在赌气。看到韩升也站起来后,静兰便快步走开了。
看来旺季已经打理好马匹了,正一个人朝离大军有些距离的地方走去。静兰一边穿过伙房兵炊饭的白烟,一边追上旺季。皋韩升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来到离河稍远的地方,旺季登上有点陡峭的丘陵,消失在一丛灌木后方。旺季该不会想爬到山顶去吧,韩升实在很想就这么转身回去。虽说是丘陵,其实也和一座小山差不多了。继续跟下去的话,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可就糟蹋了。可是静兰不发一语继续跟进,而且全身依然散发着刺猬般咄咄逼人的气息,韩升也只好放弃休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感谢羽林军地狱训练的一天,比起现在,那种程度根本算不上什么,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欣慰。
(是说,旺季将军,您不是文宫吗!)
就算年轻时有过作战经验,但那都已经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耶——
不经意的,想起静兰曾经冷冷的这么说。
『想必您一定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披上这件紫战袍吧?』
走在郁郁苍苍密集生长的灌木丛间,好几次都差点找不到旺季的身影。不过虽然相隔一段距离,倒是一直没有跟丢。这或许得归功于他身上那件醒目的紫战袍吧。但是现在皋韩升应该已渐渐领悟到,旺季的实力绝不输给这袭醒目的紫战袍。其他武官一定也都发现了。
定期保养的紫战袍:并非装饰用,且光亮到能看见青色纹理的剑;不输年轻武官的马术与体力——这些都不只是靠过去的经验就能保留的,这一点现在皋韩升已经很明白了。就像静兰说一直没有松懈过,问题只在他究竟对什么如此执着。
看看静兰带着攻击性的背影,又看看旺季的,皋韩升只能默默继续追赶着他们。
……不知道向上攀爬了多久,静兰终于停下脚步。皋韩升追上后,循着静兰的视线望去,隔着一丛灌木看见那身紫藤色的战袍。旺季背对这边,不知道在远望着什么。
简直像是算准了皋韩升赶上的时机,旺季开口说道:
「……那边那两个人,有事找我就现身吧。」
因为并未刻意隐藏脚步声与气息,所以旺季应该在途中就已经发现了他们。
看见静兰摆出很跛的态度向前踏出一步,就知道一定是因为被旺季忽视而赌气,所以他也就继续不出声直到旺季先开口。现在这样的表情就好像是自己赢了一样。
(……?怎么,茈武官的态度好像……)
皋韩升对内心想到的事抱持着疑惑态度,一边继续跟着静兰走向灌木丛。
呼——突然一阵狂风吹过树丛,眼前景色也看得一清二楚,令皋韩升瞪大了眼睛。
这几天只晓得一个劲儿策马狂奔,老实说,根本不知道现在已经随军到了何处。虽说不分昼夜的策马奔驰,但赶路多半是在深夜进行,而且也累得连仰望星空或观察周遭景色的力气都没有。大军并未接近任何村庄聚落,疲劳困顿更让韩升失去思考能力。
现在,眼下是一条美丽的溪谷。一道银川如长蛇蜿蜒,横跨河川上方的是一条细长的栈桥,一直延伸到茶色的城墙边。定睛一看,城墙上芝麻大小,随风摇曳的不正是红州的旗帜吗?韩升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些旗帜瞧。
「那边的旗帜…………不会吧?不可能啊,一定是我看错了。」
「什么『不可能』?这里就是红州边境的关塞,通过之后就进入红州了。」
「——骗人!可是才过了预定的行军日程的一半而已啊!」
更何况所谓的预定日程,是以精锐军为基准的强行军脚程来计算的,也就是比一般人快一倍的行进速度。还记得当初拿到行程表时韩升半信半疑,怀疑是否真的办得到。虽说几天下来,连羽林军武官皋韩升都累得像条狗了,但倒是能够确定这些天赶路下来的成绩,绝对有达到缩短行程的目的,可是也不可能明天就能进入红州吧。又不是瞬间移动!
「绝对不可能!姑且不说骑兵队……哎呀,还有运输部队啊!在这么短时间内,不可能运着笨重的货物迅速抵达红州的嘛!」
「运输部队?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几天前我们就留下运输部队,和他们分开前进了。」
「咦?啊?我怎么没听说?」
「……不,我确实有告知。是不是?茈武官。」
旺季的眼神这才放在静兰身上。而自从开始追踪旺季后,便一直沉默的静兰也才开口说话。
「……没错,我也有听到。皋武官你应该是在打瞌睡,所以才没听见吧?」
「什么?这、这个……是真的吗?我是有点昏昏欲睡没错啦。」
皋韩升自己也知道这几天,每次在旺季告知部队注意事项时,自己有一半是睡着的,所以关于听漏应该是事实。然而对这件事,静兰却什么表示都没有,这才更叫韩升愕然。
皋韩升调整呼吸,企图用额上散落的浏海掩饰脸上的表情。不这么做的话,他怕自己会感情用事,喊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和现在的静兰一样。
「————茈武官。」
「……干嘛。」
听见静兰那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似的冷淡声音,韩升心想「果然」,并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静兰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驱除蝗灾。蝗灾对他来说,不管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皋韩升用力闭上双眼,顿了一顿之后,转身面对旺季而不是静兰。
「……旺将军,我想我的确是打瞌睡听漏了消息没错。但如果和运输部队分开确属事实,可否请您告诉我原因是什么?身为一个武官或许不该多嘴管这些,但我出发时真的以为自己的任务是为红州送上援助粮食。如果没有运输部队,那我究竟为什么来到红州?」
「你想问什么就问,不用绕圈子,我不会动怒。」
「——那我就不客气了。您要运输部队停止前进,难道是打算以此为筹码对红家施加某种压力吗?」
听韩升这么说,静兰的眉梢才初次惊讶的挑动了一下,目光望向韩升。旺季却微笑了起来。
「你很直率。」
换句话说,韩升想知道旺季是不是趁现在这种时候抓住红家与红州的弱点,企图施以威胁。
旺季注视着韩升那张长满雀斑的脸。虽然长得一张娃娃脸,不过他的年纪应该比清雅来得大些。体格和旺季一样算是中等身材,绝对称不上出色。然而黑左大将军和蓝楸瑛却总是将他带在身边。
「……原来如此。难怪连很少称赞人的孙陵王都称赞过你,说是一块能成为好武将的可造之材。」
「——请回答我的问题,旺将军。末将现在隶属您麾下,所以无法违抗您的命令。」
坚定的眼神,毫不犹豫也不迷惘,站在旺季面前与之对峙。比起身边曾是太子的静兰,那表情甚至更坚毅。转而看看静兰,他的侧脸还是一样冷冰冰,一句话也不说。
「那我就回答你吧。我才不会做那种事。的确,我不喜欢红蓝两族,但我此次前来,想帮助的不是红家,而是红州的人民——不过,我并不打算只帮助红州。」
「……这话怎么说?」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运输部队来到红州。运输部队上的东西,是为碧州准备的。此刻运输部队应该早就调转方向,已经抵达碧州街道了吧。」
「什么?可是,当初打开常平仓调出粮食时,名义不是为了救援受到蝗灾的红州吗?」
「碧州的受灾程度更甚于红州,但若一开
始便说明粮食是要拿去救济碧州的,朝廷一定不允许。要提出这么多货车的粮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会设计成粮食是要用来援助红州用的。因为那些中央官到现在还想卖人情给红蓝两州啊。话说回来,真要追究的话,我可一句话都没说粮食是要『给红州』喔,我只说是为『灾区灾民』打开常平仓而已。」
皋韩升吃惊的连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因为如果说要将支援物资送往碧州一定会遭到反对,所以就装作要运往红州的样子,藉此释放出大量存粮,但却在途中命令运输部队转往碧州。结果就是这样。
「…………那么……也就是说您欺骗了中央高官吗?」
「这叫节省时间。我也答应碧州的菜鸟州牧,一定会为他解决粮食问题。你可知欧阳玉这家伙有多罗唆吗?要是不尽快送粮食给他,早就被他抱怨死了。」
「不、不、不,请您等一下。我知道连左羽林黑大将军都直奔碧州了,可见灾情当然很严重,也耳闻过碧州受到地震与蝗灾双重打击,情况非常的不妙。所以若是分出部分物资给碧州,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必连一辆货车都不剩的全送过去吧?您应该有留几辆下来吧?」
「干嘛这么小气,当然是一辆不剩的全给碧州了啊。做人大方点嘛。所以,我手上可完全没有能用来威胁红家的筹码喔!」
「什么?真的一辆不剩的全给了碧州?」
的确,如果运输部队一辆不剩(一辆不剩!)的全部送到碧州,旺季的确没有能用来对红家施压的筹码。可是——
那又回到原先的问题了,大军双手空空的,那么到红州究竟是要做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就算被愤怒的红州人民拿着铁锹赶出去也不能抱怨了。韩升眼角余光瞥见静兰的表情,难怪连他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自己也觉得快要晕倒了。不过这只是觉得而已,不会真倒下去就是。
「现在不是计较做人大不大方的问题吧?真的连一辆支援物资都没留下?那我们这些人,要双手空空的进入红州吗?太丢脸了啦。而且红州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本来就不是带粮食来的,刚好相反,我们来是要从井底挖出食物。」
「啥?相反?井底?」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总而言之,我绝对不会拿救援物资当作盾牌,对红州方面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
旺季双手抱胸,望着山脚下的红州关塞。
「……红州州牧与州尹不是无能之人。在不知如何克服蝗灾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做到这地步,已经表现得很好了。托他们的福,也才能将食粮转运给碧州。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旺季用下巴示意眼下的城墙。
「听清楚了,管你是不是难以置信,但前面就是红州边境。过了那道城墙就是红州。尽管是因为选择了地图上没有的道路而缩短了部分脚程,但你们还是干得很好。难道是我体力不如从前了吗……」
没这回事!皋韩升好不容易才将这句反驳吞回去。要是冲动说出口,明天旺季说不定会把速度再加快。韩升将目光放在溪谷与河川上方那条细长的栈桥上,并端详着桥后的关塞。那是危险得叫人感到肌肤都灼热起来的一道要塞。红州的关塞位于广大沃野与险峻山岳地带之间,是一道遇到非常时期也百攻不下的天然要塞。
在关塞遥远的另一端,有着如地狱刀山般,连绵到天边的大山脉。美丽的高峰,仿佛走进一幅泼墨山水画。山脉前方则是一片辽阔的大平原。
(……怎么这片原野不是绿色的,却像是黑色或茶色的……因为秋天即将结束的缘故吗?)
不可思议的景色令韩升歪着头陷入思索,但却想不出答案。
「快要进入正午,气温也将提升,时候差不多了——看吧。」
随着太阳的升起,上午的冷空气在阳光照射下渐渐暖和了起来。
远远望着的那一块黑色部分却好像突然晃动了起来,下个瞬间——成群的黑影一口气腾空飞起。而且不只一处,而是好几个地方同时,出现类似黑色龙卷风的现象,朝天际飞升。那异样的光景使皋韩升与静兰看得目瞪口呆,耳边传来昆虫乘风飞行时独有的恼人振翅声。
皋韩升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背脊没来由的发凉颤抖。来自生理上的厌恶感笼罩全身。
「……那是……那是成群的飞蝗吗……?」
简直就像是一只盘旋在半空中的巨大怪物,转眼问,蔚蓝的天空变成一片漆黑。
「没错。蝗虫随着太阳上升而展开活动,日落之后,它们就会降落到地面上休息。换句话说,食粮在夜晚遭蝗虫袭击的可能性比较低,同样的道理,夜间行军也比较不容易受到它们干扰。因此我才选择在夜间以强行军的方式赶路。」
「……!」
仔细想想,蝗虫毕竟只是昆虫,随气温下降而失去活动力也是很自然的。所以到了晚上才不见成群结队的飞蝗啊。
「……以前,我曾站在这里见过相同的景色。本来在这个季节,红州的景色真的非常美。红艳艳的枫叶、金黄色的稻穗、常绿树转变为带点萧条意趣的黄绿。然而如今,那些都不见了。眼前能看见的,尽是黑色与茶色,因为所有作物都被蝗虫啃蚀殆尽,只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静兰和皋韩升猛然惊觉,转头望向眼下的平原。只见黑色与茶色的枯涸大地。放眼望去,视力可及之处,除了黑色与茶色之外,怎么也找不出其他的颜色。耳边又传来那令人厌恶的拍翅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昆虫特有的那双恶心的凸出复眼,有如一对黑洞。皋韩升发出尖叫声,举起手用力一挥,一只通体漆黑的飞蝗应声落地。用脚踩扁它之后,会不自觉的多踩几下,但却还是有种被那双虫眼瞪视的错觉,令皋韩升发自内心感到恐惧。而转头看向身边的静兰,他脸上也是相同的表情。
旺季淡然地伸出脚,踩扁几只黑蝗。
「……看来这几只,是被风吹到这边来的。虽然还来得及,不过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即使转过身,还是听得见飞蝗讨厌的嗡嗡拍翅声。成群的飞蝗组成的巨大黑色怪物蠢动着,皋韩升觉得那数千双复眼似乎正朝这边望过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此时,蝗虫大军又拍动翅膀发出恼人的声音一齐飞了起来,往别的地方入侵。没完没了。
「再过半个月,风向就要改变了。蝗虫大军将随着风向转往紫州,破坏全国各地。」
韩升惊讶得说不出话。那黑色的虫眼,盯得他全身寒毛直竖。
「——什么?那些东西,要飞到紫州去?不、不会吧……」
「是真的。所以才要日以继夜赶路。」
旺季低喃着「总算是赶上了」。这一路上,用的是连精锐部队都吃不消的行军速度赶路,旺季只希望脱队的人能尽快赶上,却没告知其他理由。
怎么想得到,赶这么急却根本不是为了送食粮。
「难道,您打算在飞蝗前往紫州前,将它们赶尽杀绝吗?」
「当然。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皋韩升无法判断旺季到底是当真,还是只是重复自己的问题而已。不过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蝗虫凸出且透露出空虚的复眼,依然萦绕不去。
「怎么可能办得到!那种东西怎么阻止得了啊,它们可不是人哪!」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去做。如果阻止不了,半数以上的国民将会死亡。」
说着这句话的侧脸依然淡漠。当皋韩升觉悟到,旺季是发自真心这么说的同时,自己也感到一阵猛烈的羞耻。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想过要拿粮食当筹码,做出威胁红州那种低下的事。
「如果不想做,就闭上你的嘴回去吧。我身为王族的一份子,又位居朝廷第二大官,保护国家就是我和朝廷的存在价值。就算一切可能会进行得不顺利,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以及你们这些武官,都是为了保卫国家而存在。如果还有这份骨气的话。」
美丽的紫藤色战袍随风飘动。旺季静谧的声音也如同那美丽的颜色一样高贵。
皋韩升眼中突然产生了错觉,仿佛看见眼前的他坐在龙椅上的景象。
「要是什么都不做,事情可能就会演变成连藉口都不需要的严重。而那也是不可饶恕的罪。」
「哼」的一声,旺季望着静兰笑了。表情像是说着:「某位国王就是这样嘛」。皋韩升无法反驳,因为他也知道无法事先预防蝗灾是谁的错。要不是国王对御史大夫葵皇毅的建言书视若无睹,就不会有这种结果了。事到如今,亲眼看见满山遍野的蝗虫,皋韩升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反驳旺季。
『为了保卫国家而存在。如果还有这份骨气的话。』
总觉得这句话其实是在说,那该是国王与朝廷的义务。
「不用担心,没有准备我也不会贸然前来。过剩的自傲反而会害死人,这点道理我还懂。虽然微不足道,但也算是有所准备……喔?好像来了。」
顺着旺季的视线,皋韩升也朝溪谷的方向俯瞰。只见一匹马正奔出红州关塞,横度那道细细的吊桥。不多久
,就看见那匹马驰骋上了山丘。旺季目光才落定,马上的人已经身手矫健地下马了。
「——旺季大人!许久不见,子兰向您请安。」
来人年约四十,从散发出贵族气息的长相可窥见他有良好的出身,不过却少了点蓝楸瑛那种柔软。只有吃过人生中真正的苦,脸上才会出现那种特殊的风霜。在听见「子兰」这个名字时,韩升看见静兰出现些许反应。他注意到韩升的视线,好不容易才又开口说话。
「……此人乃是红州的郡太守,也是包括前方关塞在内,东坡郡这一带的指挥官。在红州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名太守,出众的才能连朝廷都三番两次要他入朝为官。不过他本人却一直坚持担任地方官。」
然而旺季和子兰之间,除了中央大官与地方官员的身分之外,似乎还有着某种内心的羁绊。子兰对旺季的态度绝非阿谀奉承,也没有下属对上司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除了礼仪之外,两人之间还有着难以形容的什么。
「子兰,状况如何?」
「比最糟糕的状况要稍微好一些——就如同我信中提及,准备已经完成。整个红州的太守都统整起来了。」
「做得很好。只不过红州府州官有提出陈情,说贵族派的太守对国试派出身的州宫视若无睹就是了。」
子兰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那个人开口闭口只会说『快想点办法』而已啊。在这么忙的时刻,他竟然说『蝗害又怎样』,『要我们呵快点说明状况』,罗唆得要命。那种人满脑子都只有如何在中央升官,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我不否认确实很想把他当苍蝇一样撵开啦。」
「那么我指示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是。在杂草丛生的地方要找出来并不容易,但原则上全都找齐了,而且每一个都完好无缺。居民们都嚷嚷着这是奇迹呢。我想其他郡应该也没问题才是。」
这时子兰的视线才首次望向一旁的静兰与皋韩升。但因为旺季并没有任何表示,所以子兰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突然之间,各郡府都出现了监察御史,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老实说一开始还以为那些是冒牌御史呢……御史的人数真有那么多啊?」
「不要问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御史台本身就属于国家机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当榛苏芳的快讯送达时,葵皇毅的确已将全国半数以上的御史都集结到红州了。而其余的大部分则遣往碧州,各州应该只留下最低限度的御史待命。至于人员不足的地方,则派了上层的侍御史过去支援。现在红州可说集结了来自全国,最精明优秀的御史,这是非常难得的事。」
静兰睁圆了双眼。然而,听了这番话更惊讶的人却是子兰。
「连侍御史都出动了?也就是说,让中央监察官前往地方支援罗?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哪!」
「我告诉葵皇毅,一定会在红州结束蝗灾。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责任,后悔当初应该闯进笨蛋国王的寝室,不管是大印也好拇指血印也好,都该强迫他盖下印监。在上位者犯下的错必然会连累到下属,皇毅他已经抱定辞官的决心了。但我必须守住他,这个国家需要他。所以我一定要在这里结束这场蝗灾。」
——在这里结束。
在旺季静静的宣言之下,皋武官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刚才听他说,来红州为的是阻止飞蝗时,内心还只是半信半疑而已。然而现在——皋韩升深切的感受到旺季的决心。
不惜让本该隐藏身分的监察官员曝光,只为了让他们能立刻集结于红州。还有出动侍御史的事也是一样。策马驰上山丘的子兰也察觉到旺季并未带来任何一辆货车。一定全都前往碧州支援了。因为旺季就是这样,他永远会将力量全副投注在最需要的地方。那份判断力与决断力,令子兰不由得苦笑。
「旺季大人……您总是这样啊。比起自己,更重视、保护下属官员,绝对不让他们失去工作。」
静兰些微的反应,只有皋武官察觉。红秀丽——静兰一定是想起了她。身为国王的官员,却不像葵皇毅之于旺季一般的受到保护,反而被国王给亲手舍弃了。
「嗯?你说什么?子兰?」
「没什么。巡察御史们全都在待命了。只等您一句话,全郡就会动起来。」
「很好。」
见到表情不动如山的旺季,子兰略略低下头,口中低声的说:
「……只要见到旺季大人您的表情,总觉得事情一定都会顺利起来。」
「你想太多。我这人就长这张脸。」
旺季有些难为情似的这么说,令子兰怀念的微笑了。
「该做的都做了。只要等七天,如果还是没有好消息,我也会做出下一个决断。子兰,我将带来的一军分给你,部队人数共是千骑。将他们分作百人一组共十组,要他们前往受灾严重的地方,与待命的巡察御史会合。会合后,由御史担任上官进行指挥。关于会合前后该怎么做,我事前已送出指示书了。至于各位太守则请全面协助御史,等待指示行动。」
「那么旺季大人您呢?」
「我会率一支小队前往州都所在地梧桐。虽然这段路只要三天就能抵达,但途中会花两天来驱除飞蝗。所以共需要五天。五天后,我会抵达州府梧桐,把刘州牧给请出来。」
「五天?」
发出哀号的是一旁的皋韩升。是耳朵重听了吗?不,真的重听了说不定还比较好。
「从这里到梧桐,只给五天时间?就算是平地直线的距离,最起码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更何况这里可是山岳地带——」
「五天就是五天。之前红邵可策马走这段的时间可还不到五天呢。红州的男人各个精通马术,不想被他们嘲笑的话,抵达梧桐为止,就好好给我跟上来吧。」
「呜呜。是……是。咦?等等,这意思是……?」
「随我一同前往梧桐的,就决定是你的小队了。因为不管我跟到哪,你们队上都有个家伙像背后灵似的,紧跟着我不放嘛。既然如此,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干脆整队一起跟来吧。怎么,你不高兴吗?茈静兰。我挑选国王的护卫一同前往梧桐,让你这么不满?别忘了,国王可是将兵马权交给了我,而我就等于是国王的全权代理人。你没理由抱怨。」
子兰眼中露出怀疑的眼神,很快地瞥了皋韩升一眼。接着,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静兰身上时,表情更顿时僵硬了起来。好像在说,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
「……旺季大人,这位不是门下省的护卫吗?是哪来的鸡肋啊?」
「确实是鸡肋没错,不过也确实是我的护卫。他为了保护我而自愿离开原本的岗位,很久没看见这么用心的年轻人了呢。我看,只要是为了我,就算追随到天涯海角他也没问题吧。」
一阵沉默。皋韩升实在听不出旺季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出言讽刺。但是或许,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吧。毕竟若要皋韩升形容现在的静兰,或许他也只能这么说了。但虽然只是将事实陈述出来,听起来却怎么觉得怪怪的。尤其是皋韩升非常明白平日的静兰是怎么样的人,更显示出现在他的行动多么没道理。加上静兰的沉默寡言,更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也因此,韩升才会一直盯着静兰。
子兰的想法跟韩升一样,但他说出口的话,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我看他眼神里暗藏着杀机。还是由属下从东坡郡挑选值得信赖的武官来保护您吧。」
「不需要。要是还有闲置的武官,就派到地方上去做事,别把重要的人力用在这种无聊事上。」
「旺季大人,您和孙陵王大人真不相同。」
「当然,要是跟他一样就未免太叫人绝望了吧。是我答应让茈武官跟来的,就这么做。」
旺季的语气中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严。子兰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情感的波动,但在韩升还分辨不出那是属于何种感情时,他便隐藏起来了。有的只是瞬间的空白。
「……只有一点请您不要忘记,我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失去您。」
子兰言简意赅的说完后,转身再度策马驰下山丘。
旺季一副子兰根本没来过的样子,背对溪谷迈步走开。
「下午出发,在那之前好好休息吧。」
也不知是否刻意,他从静兰与皋韩升两人中间悠然擦身而过。就在这时——
「——为什么?」
静兰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混浊,一听就知道刻意压抑了情绪。
「为什么带我一起去?」
旺季停下脚步。只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静兰。肩膀的盔甲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他究竟是露出笑容还是面无表情。
「你才是为了什么理由才跟来的吧?我对现在的你并没有兴趣。」
静兰眼中顿时蒙上一层阴霾。双眸中没有懊悔、愤怒,也没有其他任何情感,只是淡淡地看着旺季。无法动摇任何事,没有任何一件。
旺季背对静兰。一边走下丘陵,一边像是突然想起来的淡然说道:
「不过,我对你的选择倒是颇有兴
趣。」
静兰深深收藏在怀中的那封秀丽的信,突然沙沙作响,仿佛抗议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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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离开缥家的日子,只剩下两天了。秀丽照珠翠说的,为了诊疗身体来到「静寂之室」,心不甘情不愿的钻进棉被里。
楸瑛在房外等待兼护卫,等到他被叫进房里,都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你可以进来了。诊疗已经结束了。」
由于有大半天的时间关在房里,所以就连向来乐观的楸瑛也不得不开始担心。一进房里,果然看见珠翠一脸筋疲力瓣的。一旁的瑠花很快地瞥了秀丽一眼,点点头说道:
「……法术施展的还可以。虽然高位阶术者回来的话,定然能施以更妥善的处置,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到『外面』去,这丫头应该能暂时撑得住了。」
「能撑多久?」
楸瑛这么一问,便遭瑠花冷冷地白了一眼。
「……关你什么事?想知道的话,看看珠翠的脸就明白了。」
再往珠翠一看,楸瑛不禁大惊失色。珠翠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
「珠翠,现在你应该非常清楚了吧?这丫头目前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珠翠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自从拥有接近瑠花的力量后,珠翠终于理解了。如果是自己或许也会命人将秀丽带来缥家吧。不只是为了利用她,还是为了帮助她。
「……『母亲大人』……秀丽小姐她……」
「——让她回去吧。回到『外面』去。回到这丫头该去的地方。只有在那里,这丫头才有价值。还有一些事情是她应该去做的,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却不多。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就是了。」
留在缥家,她就能活下去。然而为了「那些事」,她仍不惜以生命做交换,执意离开这里,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她就像当年的英姬,因为不想成为和瑠花一样的人,所以选择了心爱的男人,离开了缥家。
说也奇怪,正如红秀丽之前说过的,这样的决定无关对错,只是选择哪一边的而已。这是红秀丽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任何人强迫她。只不过,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蓝楸瑛,你差不多该懂了吧?为什么你和李绦攸都失败,只有这丫头能留在朝廷的原因。
「咦……?」
「因为她没有丝毫的松懈。身为官员,她从未怠惰过。总是付出全部精力为国王尽力,所以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让郑悠舜认同她的优秀,进而提拔她进入御史台。」
「……悠舜大人……?」
楸瑛像鹦鹉一样反覆着瑠花的话,又招来瑠花的白眼。如果是年轻时的她,绝对早就将这无能的家伙轰出去了,但现在却累得没有这个力气。
「你是白痴吗?用你的脑袋想想,想过了才开口。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还不如闭嘴。又不是不开口也能派上用场吓走乌鸦的稻草人。听好了,在我面前除了有价值的话之外,其余的话都不必开口说,你以为自己是谁。」
其实,瑠花并没有发怒。虽然挖苦的态度冷若千年冰雪,但语气却是佣懒沉静的。然而别说楸瑛了,就连珠翠都听得心惊胆跳。
「红秀丽能进入贵族派的大本营御史台,背后没有个推手是不可能办到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吗?而且那个推手的地位必然高于葵皇毅,又必须是国王身边的人马,除了郑悠舜还有谁?丫头勇于正面与贵族派争辩,正面迎击,所以会被挑选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本来就是一颗最优秀又忠诚的棋子。也是郑悠舜唯一认同做为『王之官员』而当之无愧的人。哼哼……宰相为国王布下的这颗棋,却被国王本人与近臣回收废弃,想必朝中重臣背地里都笑掉大牙了吧。」
楸瑛想说点什么,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对你们这些家伙而言,红秀丽并非官员,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对你们来说,让她入朝为官,就像是帮可爱的姑娘完成小心愿,只是个轻浮的举动。最后,贵族派不得不使出将她推入后宫的这一招来对付她,国王却呆呆中计,在她有一番作为之前,便急着送她入后宫,无异是抹煞了她过去所有的努力。」
就这样将秀丽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捏碎了。包括她的努力与意志。
她奉献了一切,到最后却失去所有。
而她因为这样而心碎的声音,瑠花听见了。所以她才会在秀丽面前现身。
当一切遭到否定,秀丽来到缥家,像个人偶似的不断淌下空虚的眼泪。因为无论身心,她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小丫头一定也感觉到你们的『罪恶感』了吧。所以才会接受退官进入后宫的事实。即使被糟蹋到这种地步,为了国王,她还是愿意再从这里出去。名副其实的赌上性命……我好久没见到这种官员了。哼,蓝楸瑛,你不需要摆出这种表情。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在你们为了她该继续当官还是进入后宫之前,她这条小命就会没了。」
「什——」
「她剩下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多。不过还够她完成几项工作,对她来说,这些时间就绝对足够了。」
楸瑛呆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第一次感觉到秀丽的「死」离得这么近。过去虽然也听小璃樱提过好几次,但最后都含混结束,楸瑛总认为那是还要很久才会发生的事。同时也一直暗暗期待瑠花与珠翠会有办法解决。不能否认的,自己或许是太过乐观了。然而,竟然已经——
原来,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请问……真的毫无对策吗?能不能请小璃樱向璃樱大人分一点寿命来啊?他看起来可以活很久嘛,分个几十年应该无伤大雅?」
珠翠震惊的不得了。其实这个念头,珠翠自己也曾有过,但毕竟是问不出口。楸瑛竟敢当面向瑠花讨她弟弟的命,这男人实在是——也不想想自己是个男人,竟然如此狂妄。
瑠花狠狠地瞪着蓝楸瑛,不过并没有立即想取他性命的意思。
「哼,要是行得通,我手下的术者和巫女早就采取行动了。短命的不是只有那丫头,你可知我们缥家有多少人无法安享天年,结束短命的一生……」
瑠花懒洋洋的——即使如此,美丽的脸庞依然叫人目不转睛——托着下巴。
「……所以,你所说的方法根本办不到。虽然不是很肯定,不过璃樱的寿命大概有一百五十年吧。」
「咦,是这样的吗?『母亲大人』……那么璃樱大人的寿命还剩下六十年左右……」
「只是大概而已。因为过去曾有过几位不老长命的人,大概都在这个岁数安享天年。他们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身体停止了老化,但结果似乎无法超越人类肉体的极限。别看他那个样子,璃樱也只是个人罢了,不,在无能这一点上,他比我们都更接近人的状态。」
「也就是说……」
「璃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要是能从普通人类身上借命,我又何须使用那些『女儿们』的身体来延命。还不如走一趟『外面』,掳回上百个无用的男人,砍了他们的头来补充精力,这样事情岂非更简单吗,蠢材。」
瑠花说的没错。要是能办得到,她早就会这么做了。楸瑛一阵胆寒,特别是听到只会掳获男人的时候。
「寿命这种东西,只能减少无法增加,更无法借入借出。要是能从璃樱身上夺取,早就这么做了。其实在以前我就试过了几次,只是徒劳无功。」
「试、您试过了吗?『母亲大人』!」
连亲生弟弟的寿命都能如此毫不留情,不愧是缥瑠花。
「哼,那是因为我有不能死的理由。更何况我不认为璃樱能够长生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那简直是诅咒。一如人类之身的瑠花拥有了神力,而弟弟被扭曲的结果,就是变成长生不老。
如果现在重新当回小婴儿,璃樱拒绝的应该不是活下去,而是长生不老吧。生为一个人,若只有一次机会到世上走一遭,他应该希望能够像个普通人般过完一生。然而,在瑠花拼命地想养活他的情形下,终于璃樱自己也选择了活下去……换来的是,从此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包括亲生姐姐。
璃樱只有年纪不增长,其他的五感却和一般人类没有两样。今夕是何夕,时光是以何种姿态在流动,其实璃樱并不明白。如果不假装那些都和自己无关,那么这样的生命肯定早就让他发狂。但他也无法拥有跟任何人共同生活的真实感受。瑠花之所以会在他对「蔷薇公主」异常执着时视若无睹,也是因为只有在那时候,璃樱看起来才像是个「活着」的人。「蔷薇公主」确实能与璃樱分享时光,共同生存的。即使外表改变了,对璃樱来说,她还是那唯一仅有的存在。璃樱从她身上了解到什么是感情,空虚的心也获得填满。而且他也越来越不像个人了,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被当成人来看待,包括自己。
当羽羽还在瑠花身边时,两人曾好几次试图让弟弟恢复成普通的人类。说起来,一方面虽然可以让自己藉由接收弟弟过剩的生命来延长自己的,但真正的目的,却是希望能解开诅咒
,就算只有弟弟的也好。
「……璃樱的命是属于璃樱自己的。和所有人类相同,是他们唯一不可侵犯的领域。我能活到现在乃是因为利用了他人的肉体,并非延长了与生俱来的寿命。红秀丽也一样。因为是身体出了毛病,所以我给了她两个选择,看是要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待在缥家,还是利用他人的肉体延命。可是,这两个提议红秀丽都拒绝了。」
想活下去。可是,更想维持红秀丽这个人原本的模样,以这个身分去完成非做不可的事。
要是舍弃了这一点坚持,无论换来怎样的人生都没有意义。
过去面临相同抉择时,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瑠花,以冷峻的目光望向珠翠。
「对这丫头来说,许久许久之前奇迹曾发生过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了。而这一点,她自己比谁都清楚。红秀丽选择的是一条有价值的道路。所以——让她回去吧,回到『外面』去。回到她应该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她的灵魂与精神才能闪闪发光,对红秀丽而言,每一瞬间才是活着的证明吧。」
拥有的所有时间,每个瞬间,都是活着的证明。秀丽像是听到了这句话,掀动着睫毛。
珠翠低垂着头,落下两滴眼泪,悄悄握住秀丽的手。
瑠花无言以对,接下来珠翠还会经历无数次这种哭哭啼啼的送行吧。无论几次,她还是会这样。
不过……也罢。珠翠和瑠花是不同的。出现不一样的大巫女未必是一件坏事。
「整整两天,就让她睡吧。醒来时,也就是离开的时候。在那之前,就让她暂时休息一下……」
瑠花举起青自得几近透明的手,轻轻合上秀丽的眼皮,同时无声地为她放下上方的纱帘。
陆续走出「静寂之室」后,瑠花瞄了楸瑛一眼。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是。我要去的地方已经决定,剩下的就麻烦珠翠小姐了。」
从他沉静的声音与表情中,已经找不到丝毫迷惘。以前的蓝楸瑛总是褪不去的那一股轻浮气息,现在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瑠花双手环抱在胸前。
「……是啦,蓝家男人的优点也就是这样了。」
「啥?」
「蓝家的男人天生就像一阵『风』。看似天衣无缝的翱翔在天空,但事实上,却无法避开风所吹出的那条路。最后一定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明明讨厌受到束缚,却又无法离开早已决定的那条路,总是纠结在两者之间而自我厌恶,使得蓝家男人的个性都非常别扭。你那三位兄长也好,弟弟也罢,任谁都无法舍弃蓝家。嘴上虽然不断抱怨,但手却紧紧攀着,离不开家。」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兄长们与弟弟……」
「——不过据说真正的蓝家男人,应该是『懂得如何走在风之道上』的男人。眼前那条看似永无止境的漫长道路并非由别人所铺设的,而是靠自己双脚走出来的人。唯有到那一刻,你们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由,然后飞往海天一色的蔚蓝天空……不过,蓝家的男人向来擅长绕远路和做白工。我看你绕的路还算短的……只是关于做白工这一点呢,我想给你一百年恐怕也很难改善吧。」
瑠花说着,先是有意无意地瞥了珠翠一眼,再从上到下,用嘲笑的眼光打量着楸瑛。
「请等一下瑠花大人。您说一百年,那时候我都老死了吧!」
「我是委婉的点醒你,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从以前到现在,缥家的女人和蓝家的男人本来就代代不合。不管是方位问题还是风水问题,甚至秋刀鱼占卜等等各种占卜的结果都是这么说的。」
「您骗人!这是临时编出来的吧?恋爱运怎么能靠秋刀鱼来判定啊!」
「哼。那我就帮你问问本人好了。珠翠,你愿意让这男人当你大概是第十三号的爱人吗?这家伙好歹也是蓝家直系,应该多少派得上一点用场。缺钱的时候可以乖乖让他贡献,就算放牛吃草也不用担心他不回来,挺方便的。还有顺便告诉你,只要你有那个意思,这男人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请等一下!您怎么这样问啦!而且第十三号是怎样?听起来太不合——」
正当楸瑛猛烈抗议时,珠翠却表现出对瑠花最后一句话很有兴趣。
「……『母亲大人』,您的意思是,就算对方不愿意,我还是可以跟他结婚吗?」
「想要的话是可能的。不过如果对象是邵可就会有点困难喔。他当缥家大巫女的正婿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妥,不过要他乖乖接受豢养可是难上加难。我劝你还是勉为其难的,找眼前这种男人会比较轻松喔。」
勉为其难?瑠花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仔细想想,说不定这是她绕着圈子帮楸瑛说话的方式吧。只不过被奉承长大的美男子楸瑛还是第一次被讲得如此一无是处。
「珠翠小姐你也是,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话可说在前头,就算你花一辈子的时间黏着邵可大人也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只能在一旁叹着气偷瞄,最后还是看得到而吃不到,我虽然不是什么预言家,不过这一点我绝对可以断言!我看得见!」
自己的初恋也是在只能看不能吃的状况下结束的男人蓝楸瑛,比预言家更有自信的如此断言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还有那是什么态度啊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肯定!我才——呜。『母亲大人』,这种男人就算硬塞给我,我也不要!」
「欸?你怎么这样讲啦,珠翠小姐!」
「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后宫时代的心情啊,孑孓男!对了,『干将』和『莫邪』不能让你带回去,拿来我保管!快,给我吧!」
珠翠不由分说地从楸瑛手中夺走一双宝剑,很快地走了出去。
「怎么这样?等一下嘛,为什么啦?那双剑我得拿回去归还啊!珠翠小姐!」
「那双剑只要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回到国王身边。现在神力还有些不足,暂时放在缥家吧。」
楸瑛看着轻描淡写回答的瑠花,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这也是他一直不想面对的现实。
仿佛听见迅从鼻孔发出嗤笑的声音。事实上,楸瑛自己也发现,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始终没有好好对珠翠表达过心意。不管是说喜欢还是爱。不,其实有过好几次的机会可以说,但只要一看到珠翠,不知为何,那些话就一句也说不出口。楸瑛沮丧地垂着肩,头上传来银铃般楚楚动人(?)的笑声。
「如何,这下你明白了吧?」
「……是。光是知道大巫女也能结婚就让我打从心底安心了许多。真怕当上大巫女的条件是必须一辈子独身,万一真是那样,我才真的会不知所措啊。」
真是个学不乖的家伙。瑠花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噗哧一笑。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觉得这家伙很可笑,但却也有些——真的只是很隐约的——感到一种类似安心的温暖情绪。
「……你不问我,珠翠还有多少寿命吗?」
「您不是说过,那是她自己决定的吗?和秀丽大人一样,从珠翠小姐选择成为大巫女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楸瑛想起在另一间房里昏沉睡着的秀丽。此时的他,终于打从心底明白,自己这群人从秀丽身上拿走了什么,也终于了解为什么瑠花和葵皇毅会冷笑着对他们说那些侮蔑的话。
对现在的珠翠,楸瑛说不出要求她怎么做的话,因为楸瑛自己也一样。
「……我希望能帮她实现所有的愿望。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无法退让的地方。无论谁怎么说,我一定都要回到王都,去和旺季大人对峙。如果珠翠小姐和你的族人选择站在与国王敌对的立场,我也不会因此妥协。有一部分的我,是无法为珠翠小姐改变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自私的干预珠翠小姐剩下的寿命,也不能要求她放弃自己决定要走的路,改走别条。那种事,我说不出口。」
然而那种事,刘辉他们却满不在乎的要求了秀丽。摆出一副自以为了解秀丽的样子,短短一天就做出要秀丽退官进入后宫的决定。秀丽根本无处可逃,就那么被逼得不得不点头同意。
楸瑛想起气得发狂的妹妹。那些对秀丽做出的错事,不能也对珠翠如此。
「……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然而尽管如此:心爱的、重视的、想要传达的心愿依然不变。没有理由不传达就放弃。如果我有什么想知道的,也不该是由您来告诉我。我会亲自去问珠翠小姐。」
「……哼。看来,你似乎已经稍微学会先用脑袋想过再开口了嘛。」
「托您的福……那么,我该走了。」
此时,瑠花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这是她最初,或许也是最后这么说。
「…………好久以前,有个男人露出跟你一样的表情,离开了缥家到『外面』去。」
这时瑠花的声音和过去有些不同。不再如冰雪般冷洌,只是静静的,甚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开口说了这些话。察觉到瑠花也会有些许的迷惘,这让楸瑛感到相当惊讶。她那沉静的态度几乎是已经放弃与释然,
就像是思考了百年仍无法做出结论,可是错过眼前的机会可能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所以只好无可奈何做出选择。那甚至不是结论,只是为了陈述,为了传达出来只好开口似的,瑠花最初也是最后的这番话。
「他明明说过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但是到现在,却一次也没回来过。」
楸瑛缓缓地转过全身,重新面对瑠花。
「正确说来,那并不是他的承诺。我的生命与时间,也不再是属于我自己的,而是必须献给所有需要我守护的人。而那人也只是把他想说的说完就走了。」
那人说了,让我们再次相会于黄昏来临时。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到这座美丽的天空之城,在你喜欢的黄昏时分。在那之前,请容许这暂时的别离,等到有朝一日,我回来时——』
然而他所说的话却从没实现过。连一个字都没有遵守过。
「……时光荏苒,那人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别的主子。他在那个男人面前屈膝称臣,对我却拉开了弓。之后的数十年,一直都是这样……只能说,也是会有这种事哪。」
在她身上同时有着美丽少女公主的硬脾气,以及年老贵妇独有的疲倦。夜色般的黑眸蒙上一层浓雾,像包覆着一整座森林。淡定而慵懒的将沉淀在久远过去的事物翻出来,望着那装着回忆的箱子,却好像在述说着陌生人的事。那里面早就空无一物,而箱子只是被放置在那里,这也成为它唯一的存在意义。
没错,在楸瑛耳中听来就是这样。虽然听来就是这样,但是……
「别流于无聊的感伤,把想说的话说完了就走。能允许背叛承诺的,就只有你选择的主君而已……就算只是随口说说的话,就算日后发现箱子其实是空的,箱子本身还是占了一席之地。就算不再为此动感情,箱子还是在那里。所以,不要轻易说出你无法实现的承诺。大巫女心中可没多余的场所摆放一个空箱。就算有,还不如拿来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
「……不对。」
瑠花还是托着腮,却抬起眼来望向楸瑛。
「……虽然他违背了承诺,背叛了你——或许你生气了——但却没有一直生气。即使留下了几种感情,但对你来说,仍然是微不足道的程度。」
「…………」
「就算遭人背叛,你也不曾为此憎恨一辈子。在你心中早已认为,既然那是男人选择的人生,那么你就该看开放下,将自己心中曾为他保留的几个场所,转而为其他人或其他任务存在。对,就像你刚才说的,用来做所谓更有意义的事……这种事……」
嘶哑的声音。瑠花仿佛忽然明白的看到了「某人」的内心,胸口一阵情绪翻涌。
「……这种事教人太难忍受了。就算被当成空箱也好,被认为碍事也罢,只要你心中的那个位置还在,都还能忍受。然而,明明生在同样一个世界,却被你当成活在不同世界,过着不同的人生,那实在是太痛苦了……比被你遗忘更痛苦。」
刹那之间,瑠花耳边似乎听得见羽羽的声音,她微微睁开眼。接着便蹙起双眉,仿佛想将那黄昏般的音色从脑中赶跑似的,长长的睫毛用力闭上。但也只有这样。
「您刚才说他选择了别的主子?这太愚蠢了。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这样的承诺该是属于男女之间,是告别心爱的人所说的话啊。」
「…………」
「做不到的事自然不可答应主君。但是,在面对自己最重要的、心爱的人时,想要留下承诺这是人之常情。这一点也不奇怪!」
绝对的仰慕,连肢体碰触都不被允许的高贵威严。在她身上找不到恋爱的甜美,只有慑惽人心,使人不由得俯首称臣的压倒性魅力。冰之女皇是绝不可能只看着一个人。没错——
「你的爱、生命与人生,或许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必须奉献给需要你守护的族人与前来寻求庇护的人们。一个小小的承诺,将不会得到你的回应。他早已察觉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你不可能只爱自己。比较起来,当一个单纯的臣下还比较轻松,普通男人可没办法忍受花上一辈子爱着你,却没有任何回报。但那个男人却不同。所以我才不认为那个男人的感情只有微不足道的程度。」
楸瑛顿了一拍,做个深呼吸,说出那句话。对瑠花,也是对未来的自己说。
「——会回来的。在夕暮时分。」
这句话,让瑠花脸上首次浮现些许惊讶的神色。
究竟那时为何会吐出「夕暮时分」这个字,楸瑛自己也不明白。
瑠花默默伸出雪白的手,再次托起下巴,望向蓝楸瑛那双年轻的眼眸。他真是年轻。瑠花就连年轻时,都未曾有过那样的眼神。幼年时代便背负起过多责任的瑠花,掌心里握着的仅是现实,不曾有掌握梦想的余力。然而……羽羽的眼睛里,或许曾有过与那相似的东西。
已经超过五十年未曾见面,现在瑠花还记得的,只有他那黄昏般的音色。
「……你真是个爱作梦的人,果然是蓝家的男人啊。」
「我想看见梦想,能够实现的梦想。人生前辈们所面临的现实,对我们来说便是未来。我希望那是值得去追寻的东西,无论何时,直到最后的最后。」
「……还真敢说。」
瑠花撇撇嘴,看起来竟像是笑了。那是一抹傲然而鲜明,凛然一瞬的微笑。
有如夜月,孤独而高傲的美。虽然依然称不上温柔,但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狂傲凄厉。若说那是一抹与生俱来的微笑,她正可称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女皇。和珠翠或秀丽相反,她只有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不断穿越时空,摆脱光阴的束缚,回到她原本的模样。抛去在漫长岁月中,层层裹住她的外壳,渐渐变得澄澈透明。有如蜻蜓羽翼般既美……又梦幻。
「有个穷诗人如此吟唱过:『那正是人生的前辈用尽一生实现的任务,也是留下的唯一具有价值的遗产,比起堆筑千金更困难,而且能够遗留的人也稀少。』蓝楸瑛,我的爱、生命与人生都不属于自己——直到人生最后一刻为止。那也是我的骄傲。我无法如你所愿活着……不过,我会好好记住你这番话。」
楸瑛并不知道,瑠花最后这句话,在她漫长的一生中是多么少见,珍贵得像是一个礼物,赠与的是最高的敬意与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