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十章 紫暗王座

美丽的橙色夕阳染上了山际,开始散发令人炫目的金黄光辉。刘辉一边照料着夕影,一边眯起眼睛望着那夕阳。听见脚步声,刘辉转头一看。

「睡饱了吗?楸瑛。」

「……完全不行……明明在羽林军中,不管周围有人打呼得多大声都能睡着的啊。」

楸瑛穿着一身英挺的战袍,脸上却是明显的睡眠不足。

「担心的事情太多,只稍稍打了个盹……唉,我真的还太嫩了。」

「……能在孤面前大打呵欠,孤倒是觉得你气定神闲啊。」

「唔,抱歉。陛下呢?有没有睡好。」

「完全没阖眼。」

楸瑛一惊,闭嘴不敢再说什么。刘辉倒是笑了,为夕影装上马鞍。

「看来孤也还太嫩呢。」

刘辉还是一样,绝口不提那封怪信的期限,更不提起秀丽。

「差不多该出发了,否则将赶不上正午时分。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出发。」

刘辉点点头,唇边绽放一个如夕阳般柔和的微笑。和光耀夺目的朝阳不同,夕阳般的微笑令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凄然欲泣。

——最后的一天。

楸瑛也想报以笑容,但却笑得有点失败。

即使如此,他仍将双手交握,对刘辉深深一鞠躬。

「我蓝楸瑛,誓言追随我君直到最后一刻。」

那并非自负之词,而是自然而然,最适合在这时刻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刘辉却没有马上回答。直到最后一刻。楸瑛平静的话中,真正乞求的并非只有这次的五丞原之行。而是想表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愿意追随刘辉的意思。

这时自己做出的回答,直到许久之后,刘辉依然反覆思量。

是否因为当时楸瑛若无其事的态度中暗藏的决心,不知不觉中,牵动刘辉做出了那样的回答。

停顿了一拍后,刘辉才叹口气,在脑袋思考前先吐出了那句话。

「孤答应你。」

不只是忠诚,更表明愿意献出生命且获得国王紫刘辉同意的,历史上就只有这么一次。而能让国王做出这样回答的,在紫刘辉一生之中,也只有蓝楸瑛一人。

●  ●  ●

「好美的朝阳啊,旺季。」

正遥望朝阳的旺季身边,孙陵王并肩站着。呼出的气息染白了空气,是个冷飕飕的寒冷早晨。

「……看见这种晨光,不禁使人想起和戬华王对峙的那场贵阳攻防战。」

旺季一身紫藤色的战袍,孙陵王也换上了好久没穿的战袍。夜色般漆黑的战袍上绣着金银色的镶边。这是只有从黑家夺走「剑圣」称号者才有资格穿的黑暗战袍。

像这样穿起战袍与铠甲,越发回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立场和当时正好相反呢。」

「没错。」

璃樱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为了先行准备会谈相关事宜已经先出发了,所以不在身边。

「迅说今天的气温应该不会太高,或许会下雪。」

「春雪吗。」

「不错啊,我挺喜欢的。要死最好死在花下,其次就是雪中了。因为很像纷飞的樱花嘛。」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了。朝廷的动向如何?」

「六部尚书毫无动静。他们是打算默默等候今天会谈的结果吧。就连那个管飞翔也一样。你和璃樱离开朝廷后,统理朝廷的工作就暂时落到葵皇毅身上。相信霄老头和皇毅应该能控制得住朝廷的。」

这么说来,陵王这才想起,将地位较低的御史大夫升到比尚书还高官位的,正是年轻时的旺季。他就像堆着一颗一颗的石头似的,度过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是啊,交给皇毅就没问题了。晏树倒是较令人担心……剩下的只能将命运交给上天了吧。」

赢了最好,输了就只有一死。就这么简单。春之樱花,夏之明月,秋之银杏,冬之瑞雪。

在季节更迭中度过岁月。现在的对手是自己未能胜过的戬华王留下的最后一位太子。没什么好遗憾了。

不,应该说好不容易才走到没有遗憾的今天。

很快就能知道,耐心等待到这最后一刻是否真的值得。

「我方有我和你和迅三个人。对方就是小少爷和蓝楸瑛?可是李绛攸不在啊……」

「第三人应该是红邵可或刘志美吧……如果是我会选择谁呢。」

「咦?我想应该是邵可吧。」

「去了就知道了。还有啊,陵王。」

天空渐亮,云层也变薄了,太阳光从云后透出耀眼光芒。美丽的早晨,美丽的彩云。

最适合迎接破晓的景象。一日的破晓时分,总有什么结束,又有什么开始了。旺季有这样的预感。

究竟是哪一方,等一切结束就知晓了。不过——旺季像个年轻人似的咧嘴一笑。

「我会赢的,陪我到最后吧。」

陵王发出磊落的笑声。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有我跟着你啊。」

陵王朝旺季丢来什么东西,接住时发现是个小土杯。仔细一看,他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

旺季并没责怪陵王「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在那场最后的贵阳攻防战时,两人也曾像这样互敬了对方一杯。

咕嘟咕嘟的朝杯里注入了酒,两人互举齐眉。

来吧,朋友。珍惜与你共度的这最后时刻。

——为离别的你,献上这永远的一杯酒。

过去陵王也曾吟过这句离别之诗。本以为两人将面临死别,却都在最后活了下来。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战乱不休之庭,鸟声已止,只愿随你千里远征。

有限的生命,漫长的旅程。在许多别离与哀伤之中,只有你一直陪伴身旁。

陵王欣喜的眯着眼,像个热爱生存与所有生命的男人。

「不错耶。我曾梦想着这一天再次来临。一直,一直都这么想。」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离别的你,将有何言。

尾声将至,共同经历的旅途也将结束。最后的夜晚,花与风雪都将散尽。尾声将至。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旺季口中低吟着那最后的一节诗句。走吧,朋友,朝向道路前方,直到再也无路可走。

「——在尾声之后等你,再次交杯,共同作梦。」

因为不想开口道别,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敬你这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两人彼此相望,笑得像两个年轻人,将酒杯往身后抛去。

就像许久以前,两人即将携手共赴死战时的那天一样。

土杯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再次回归为尘土。两人都没有再回头。

跳上各自的马背,抓紧缰绳,马儿朝着破晓的天空昂首发出嘶啼。

「刘辉太子,时间到了。过去请你暂时保管的剑,是该取回的时候——走吧。」

●  ●  ●

璃樱和珠翠选择了一处干燥且散发出泥土气息的地方,作为会谈场所。

两人默默的摊开红地毯,摆上事先准备的简单而坚固的长形桌子。

放上水壶和少许食物。也准备了一套文具,当然还有公文书信专用的纸与墨,以及朱泥。无论何种形式的书简或用印,都能使用。

最后,再从双方阵营都能清楚看见的对角处,插上两支大旗。

那是绘有缥家直系家徽的「月下彩云」旗。月纹是象征大巫女的月蚀金环。

月下彩云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一直有两派说法争论不休。一派主张这代表连太阳所象征的王家都能辽蔽之意,另一派则主张这是以月环守护太阳的意义。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主张这是当年苍遥姬的选择,希望当人们抬头看见月蚀时,战争就能平息。

——中立与非武装,济世救人与缓冲地带的证明,这就是缥家的家徽。

当这两支旗帜被推倒时,就表示要开战了。

远远地可以望见贵阳城墙拉出一条粗线。都城的城墙高大绵长,从这里望见的城墙只剩下一条线的宽度,可见距离贵阳有多远。一如孙陵王和司马迅所言。相反的,对从红州出发的刘辉来说,这就是一趟远征了,就算想返回红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附近就是旺季大人的领地了……怎么看都对刘辉非常不利……)

璃樱来到这里之后,开始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国王会选择这里作为会谈之地呢?

「珠翠,这附近有我们缥家的社寺吗?」

「附近村里和山上加起来约有十处……只要能逃到那里,我也事先做好保护国王的准备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经过,太阳也从东方天空渐渐升起,即将攀升到天顶。

……不久,宣告午时的战鼓声,也隐约从贵阳的方位传来。

不是庙寺里的钟声,而是战鼓。「碰!碰!」的击鼓声渐渐逼近。

璃樱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紧张的心跳声。

随着一阵扬起的烟尘与马蹄声。从贵阳方向传来的振动沿着地面传递到脚底。

飞扬的旗帜,是朝廷的紫云旗。也是现在统领朝廷的旺季才可使用的禁军旗。

队伍中央的两人,和后方精锐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疾驰在最前方。即使只是远远看依然醒目,美丽的紫藤色战袍与白马,以及黑炭般的黑暗战袍与黑马。

旺季与孙陵王。

如影随形的跟在他们两人后方的,则是骑着栗色马,独眼戴着眼罩的司马迅。

视力最好的孙陵王,已经发现璃樱的「月下彩云」旗,伸手朝身后一挥。

接收了陵王的暗号,旗手一齐挥动旗帜,全军整齐划一的呈扇形排开,陆陆续续摆好阵式,停下马蹄。慑人的气势震得地动山摇,璃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大阵仗,只在画卷里见过。在井然有序的统率之下,军容威武夺目。

全军人数,约是五万。

目测人数后,璃樱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人数是…:

贵阳约有五十万大军。旺季也已经从国王手中取得兵马权,具有足以动员全军的统帅资格。而他刻意只带了五万精兵前来的意思是——

(……难道,是为了配合东坡郡驻守的五万兵数吗?)

与其说是为了公平,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样就充分足够」的自傲。最后一匹马也站定位了。

队伍中央的旺季往前一步,身后两侧分别是孙陵王与司马迅。

距离正午时分还差两刻。

——首先抵达的是旺季军。

「那少爷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呢。」

连一批马都没见着,陵王望见前方璃樱摆设的会谈席以及珠翠的身影,喜孜孜的说:

「喔,那就是新任的大巫女吗?果然比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要好多了!你说是不是啊,迅。」

「瑠花好歹也是个绝世美少女啊,离魂的时候。」

「笨蛋。那种坏心眼的老阿婆,光是外表装年轻是没用的!女人啊,不但人美心也要美才行!」

陵王蛮不在乎的发表可能会让自己成为全世界女性公敌的言论。

「……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天到晚被女人拿着刀追杀啊,陵王……」

旺季低语。迅在一旁心想,和陵王比起来,楸瑛算是好多了。那家伙至少不分美丑个性,对女性都是一视同仁。旺季双手环抱胸前说:

「等着看,他们究竟会带多少人来吧……」

然而即使距时限只剩不到一刻,却还未看见前方有任何尘土飞扬的迹象,也听不见军马声。

陵王和迅已经感到不对劲。远远看见会谈席上的璃樱也不安的朝红州方向眺望了好几次。陵王眯着一只眼,抚摸胡须说:

「……那少爷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睡过头了吧?或是受不了而逃跑啦?喂,迅,你已经派人戒备周遭了吧?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向?」

「不,只有今天早晨分出一支队伍前往山麓地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异状……」

唯有旺季依然骑在马上,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默默望着前方。

时间只剩下半刻不到了。

一直安静不动的旺季,突然扯动手中的缰绳。白马踩着马蹄开始往前走。

已经半打起瞌睡的陵王,这才突然回神,望向前方——凝神细看。

「……嗯?嗯嗯嗯?喂,迅!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不……我也没看到其他军队,只看到两匹马的身影……」

确实也扬起了一点尘土,不过很快就被强风吹散了。定睛一看,朝这边前进的只有两匹马。

旺季抓着手中的缰绳,凝望着马上的两人,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哼,没想到那年轻人……」

璃樱瞠目结舌,就连珠翠也睁圆了双眼。

从红州方向疾驰而来的,就只有两匹马。

阳光照射之下,佩着闪闪发光的「莫邪」,和旺季一样穿着简式战袍,骑在一匹漂亮青毛马上的是紫刘辉:而佩着宝石般的青釭剑,穿着一身羽林军将军战袍的,则是骑着赤兔马的蓝楸瑛。

楸瑛望着前方的会谈席,确认过太阳的位置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陛下。」

「是啊……楸瑛你果然很适合穿羽林军的将军铠甲耶,多亏皇将军愿意借给你。」

「其实要是能穿蓝战袍更好!蓝染的颜色和珍珠佩饰最搭了,穿起来超帅气的。」

「……楸瑛第一优先考虑的总是穿起来帅不帅喔……既然如此,何不穿邵可提供的红战袍呢?孤觉得那套也很适合你啊。」

「那是邵可大人在恶整我啊!唉,早知道被踢出家门前,就该先留一套蓝战袍才对……」

楸瑛嘀咕着,一眼望见前方的旺季,不禁发出绝望的低喃。

「那不是让人作梦都想得到的紫战袍和『剑圣』的黑暗战袍吗!完蛋了啦,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嘛……」

「丧气话说得太快了吧!楸瑛,人不可貌相呀!再说,至少我们的马赢过对方吧?这可是夕影和赤兔马唷。」

「……可是话说回来,夕影原本是迅那臭家伙的马呀……啊,迅那家伙看起来真是厚脸皮!」

「再抱怨下去,你不如回去算了啦!」

刘辉再也忍不住,终于发了脾气。

听觉灵敏的璃樱和珠翠多少听见了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垂头丧气。

尤其是珠翠,瞪着楸瑛看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想杀了他。本以为可以对他另眼相看了,没想到真是大错特错。

「不如现在让我杀了他吧,那男人是白痴吗……」

璃樱也有点了解珠翠的心情,所以什么都没说。

刘辉望着设好的会谈席与珠翠、璃樱,再望向后方正策马前进的旺季,便轻轻拉住夕影的缰绳。和旺季一样,将前进的速度放慢。

此起彼落的马蹄声,渐渐向双方靠近,很快的重叠了。

从记忆的水面下,传来优美的琴音与对话的声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

——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

——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总有一天,和你再次相见。

下雪的夜晚。琴音,虫蚀的记忆。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有如擦亮的莫邪剑般的男人,曾对刘辉留下这句话。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最后的马蹄声也静止了。与马停下的同时。

刘辉从正面直视着那与璃樱非常相像,有如黑夜般的双眸。

——苍之君。

旺季笑了。和当年同样的双眼,冷硬而坚强,与「莫邪」相似的微笑。

●  ●  ●

旺季的视线扫过刘辉与楸瑛后,先开了口。

「……我记得回信之中,写明的是各带三人吧?」

听见旺季省略了敬语的口吻,刘辉感觉得到背后的楸瑛有所反应。

「距离正午,还有一点时间。请再等一下,最后一人马上就要到了。」

陵王歪着头,凝神细看,但前方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距离正午,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刻了。就算正在路上,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此时,从后方——也就是旺季带来的军队中,传来困惑的交头接耳声。

陵王和迅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原本井然有序的阵式正从某个角落开始崩散。就像为来人打开一条路似的,军马一分为二。

一匹马冲出这条道路,正朝此处奔驰而来。迅见状不禁愣住了。

「……喂喂,那难道是……」

别说身着铠甲了,马上的人一身公主服饰,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无视于身旁的军马,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驰,就像她的人生。

璃樱和珠翠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盯着马上的人。不会吧——

迅也无话可说的扶着额头,只能苦笑了。

「……不会吧,小丫头何时学会这一身马术?」

陵王眯着眼,望着疾驰的骑影。陵王一生不知看过多少带着那种表情的武将。那是赴死之人的表情,谁也拦不住他们。陵王想起从前曾对想进入兵部尚书室的红秀丽说过「不该死在这种地方」的事。

「小丫头,你的那一刻也到了,是吗?」

战斗者的眼神。守护者的眼神。凭借着无法动摇的意志奔驰,她来到国王身边。

楸瑛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但刘辉根本听不见。

他只是不断凝望着马上的少女。

秀丽连看都不看陵王和迅,只有经过旺季身边时,瞥了他一眼。

旺季应该也直视了秀丽吧。那眼中未见丝毫惊讶的神色。

和旺季瞬间交换了眼神,秀丽身手矫健地飞越设好的会谈席。

来到刘

辉身边。

当秀丽着地的那一刻,宣告正午时分的战鼓声也正好轰然响起。

秀丽抬头望向太阳,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刘辉,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不起,来迟了,我的国王。红秀丽参见陛下。」

刘辉笑了,轻声的说「好」。

秀丽生命剩下的最后一天。如果要唤醒她,如果要用掉这一天。

除了这一天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从凌晏树手中逃脱,花上半天连夜赶路,只为了在正午时分来到五丞原。一如刘辉的期待。在刘辉还能是她的国王时。

没错,无论何时,秀丽都不会辜负刘辉的期待。连一次都未曾有过。

刘辉成为国王之后,只有一个人是从最初到最后都只为他存在的「王之官员」。

为她留下的这第三人名额。除了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等你好久了。」

——红秀丽。

刺骨强风吹过五丞原,连天上的云都被吹得快速飞过。

刘辉与旺季各自从马背上跃下,面对面。

旺季将剑拔出剑鞘,竖立于大地上,双手握着剑柄。

悠然而近乎面无表情,冷静沉着,有如透明的湖面。一如平时的他。

「好久不见了,刘辉陛下。」

刘辉也学着旺季将莫邪从剑鞘中拔出,用双手握着。

旺季并没特别询问刘辉只佩着「莫邪」而不带「干将」的理由。

这让刘辉稍微安心。他并不想被人怀疑是因为不想让出王位而藏起「干将」。尤其不希望旺季如此认为。

刘辉凝视着旺季。气温并未因正午而提升,反而越来越低了。上方风起云涌,遮蔽了天空,不久后更飘起了小雪。

那是在尚未落地前就已融化,难以捉摸的春雪。

和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的一场大雪并不相同。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记忆之中,琴音伴随着飞舞的雪花响起。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分开了整整十年。再次见面时,刘辉已经因为时间太长、太长而遗忘了。

「是啊,让你久等了,旺季。」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似稀松平常,但对他们而言却包含着许多意义。

旺季一挑眉,似乎感到惊讶,又像留着些许疑问。

一拍之后,他才低声说道:

「我早就放弃等待了。从好多年前起。」

——让我们面对面再相见吧。总有一天。我和你。

过去的约定,深深刺进刘辉的心。难以排遗的痛楚,凄苦的在胸中扩散。

「……抱歉。」

这句话,让旺季明白刘辉是真的想起来了。

「不,我无所谓。」

不知道这表示事到如今已不需要道歉,还是表示瞧不起这样的刘辉,抑或是发怒,还是有其他的情感参杂其中?从那不动声色的平静口吻中,什么都读不出来。也或许他早已不抱任何感情,与过去切割的一干二净也说不定。对于向来只活在现在与未来中的旺季而言,过去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拥有的箱子,虽然不是毫无意义,但也不需回头再次打开。

「怎么不见东坡军呢?还以为能见到他们穿上不祥的红家战袍前来呢。」

「孤拒绝了。并请邵可和皇将军率领全军退到红州边境。」

刘辉告诉他们,当自己和旺季见面时,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必须遵守刘辉的命令。

而昨天,刘辉率军退至红州边境,命令他们绝不可出手。

旺季眯起眼睛,并没询问为什么。因为理由早已心知肚明。

为了保障收留自己的红家与红州安然无恙,刘辉才会决定只与楸瑛双骑赴会。若带红家宗主邵可或州牧刘志美前来,就等于是红州对旺季提出战书的证明。

旺季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性,却没想到刘辉真的会这么做。

这场早就能预见胜负的战争,旺季一样不希望造成多余的牺牲,可是……

「……至少你该带着跟随你从贵阳到红州的皇将军和羽林军吧。他们的国王只有你,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他们一定也很想跟随你到最后一刻。」

刘辉垂下眼,静静地微笑了。这表情使旺季有些惊讶,那是只有成熟大人才会显露的微笑。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了。说到最后都要当孤的盾、孤的剑。可是对孤而言,他们都很重要,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就像孤过去对唯一的尚书令,郑悠舜所做的一样。」

郑悠舜其实是旺季的人,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知道悠舜背叛了国王。就连国王自己也明白。然而他现在宣告的是,明知如此,先放开悠舜的其实是自己。

璃樱反射地望向外公的脸。总觉得国王刚才说的话,指的不只是郑悠舜,而是比这更重要的什么。而那什么,正深深打动璃樱的心。想必外公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吧,想知道答案的璃樱望着旺季。

旺季谨慎地眯起眼睛,看着国王。和所有人都不同,旺季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不对。

璃樱看看秀丽,秀丽的神情也一样毫不意外,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国王说的话。她也已经明白了。璃樱懂了,国王话中那自己还解读不出的什么,秀丽和外公都已经明白的。

「你把所有想守护你的人都放开,选择来到这里。」

刘辉将手边仅存的剑与盾都放开。从自己的手中。

这不是为了守护自己,而是为了守护他们。

「没错,这就是孤的做法。」

旺季眯起眼睛,脸上浮现贵族的微笑。那是一种充满自信与挑战,同时却又饶富兴味的笑容。人只有毫不犹豫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时,才能拥有这种霸者的风范。

「然后呢。你难道认为这样就能胜过我吗?刘辉太子。」

「……」

「姑且认同你不带一兵一卒,单身前来的气魄吧。看来你是没有开战的打算。那也很好,那么这次轮到我问你了。这应该表示你认输,愿意将王位禅让给我的意思吧?没错,就像过去我们在雪中约定的那样。」

小雪的另一端。传来仿佛来自过去的声音。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他的侧脸,有如闪闪发光的「莫邪」。苍之君。不管是刘辉或清苑,都不是他的王,只有他自己才是。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回来取走被夺去的剑,和王位——还有这个国家。

因为还爱着,还无法舍弃,所以总有一天绝对会回来的。直到那一天来临,

『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刘辉太子。旺季正面迎向这位比当时更高大,更凛然的太子。

那天,在下了一场激烈大雪的夜晚,朝廷里唯一不舍旺季性命的小太子。

牵绊住旺季,使他回头并选择了逃离王都的这位太子。

『就算有一天我要你「毁灭」也一样吗?』

当时的他,想必不懂什么是毁灭吧。然而旺季却选择了活在他当时回答的「是的」之下。他的回答听在旺季耳中,就像是「即使如此,依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持续向前走,总有一天必定再度回来。不管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多么艰险的路。

无法舍弃自己的部分,到别的地方去。还无法,无法舍弃,那些重要的事物。

有个梦想。如徙蝶一般,想前往那未知的世界。

于是旺季才会在那天,那个夜晚,独自离开王都。

然而那位小太子,却在旺季回到王都后,表现出厌恶、恐惧,还不停逃避。

还以为不会有这天的到来,也曾想过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旺季脸上挂着冷硬、美丽,有如「莫邪」般闪闪发光的微笑。就在这时。

——时候到了。

「当时,你主动要将『莫邪』交给我,那么这次又如何呢?」

刘辉轻笑了,如此回答:

「当时,你不是曾斥责过孤,还告诉孤不能轻易将重要的东西放手,否则就是辜负了其中的心意,不是吗?你说那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我好像太多嘴了,连不该教你的事都告诉你了啊。早就该二话不说的将『莫邪』收下。」

「已经太迟了。孤现在就告诉你这次的答案——孤拒绝。孤才是国王,莫邪不能给你。」

璃樱和珠翠瞠目结舌的看着刘辉,璃樱心跳快得心脏都要掉出来了。

陵王和迅也眯着眼睛望向刘辉。

只有秀丽和楸瑛像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的站着,静静地听刘辉说话。

「旺季,孤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将王位让给你,而是来取回王位的。不过,不要战争。绝对不要。旺季,你愿意再次做孤的臣下吗?」

「说什么蠢话,我凭甚么这么做?我方有五万大军,你却无一兵一卒,

这局棋我是赢定了。有哪个白痴会在这里退让?我也没有理由区居于你之下。」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旺季脸颊一阵抽搐。这是旺季第一次因刘辉所说的话而内心有所动摇。

在旺季府邸道别的那最后一夜,他亲口对刘辉说过。

为了减少讨厌的东西而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些讨厌的东西,也包括战争与戬华王。眼前的年轻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自己提出质问。质问自己难道在最后的最后,也要选择和讨厌的戬华一样的做法,走上相同的道路吗?理想与世界是可以为了眼前的现实而轻易扭曲的吗?

旺季现在想做的,和父亲戬华在大业年间所做的没什么不同。刘辉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旺季掀动嘴唇,口中低语的那句「你这个年轻人真是……」也在风中被吹散听不见了。

「正因如此,才想出这种手段逼你主动禅让啊……」

「不会让给你的。就算只剩下孤一个人。好了,你打算怎么做,旺季。使用蛮力很简单,只有我和楸瑛、秀丽三人,绝对敌不过你的五万大军。只要一下子就结束了。只要孤的人头落地。」

不带一兵一卒,将盾与剑都放下,除了自己以外,手中什么都没有。旺季只需哼的一声便能踢开他。不管嘴上怎么说,在如此不利的状况下,紫刘辉绝对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率领大军的旺季,在各方面都拥有压倒性的胜利。然而……

(别说冠冕堂皇的话,是吗?)

旺季不自觉地嗤之以鼻。年轻时的旺季,不知道被这么说过几次。愚蠢。你得用更卑劣的手段。你的理想在现实里是行不通的,要在乱世里出人头地就得动脑筋。要像戬华太子那样狡猾而运用压倒性的力量支配,才能证明足以称王。弱者只能注定死在别人脚底下。你那愚蠢的理想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战争。战争。战争。旺季和陵王不知征战过多少地方,不知看过多少堆成小山的尸体。

当自己受命成为贵阳完全攻防战的统帅时,曾想过就那么死了也不坏。

如此一来,可以不用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这叫人无数次绝望、绝望、再绝望的世界。不用勉强自己活下去,也不需要再哭着向前走了。在这里结束,趁自己还能做自己时。

然而紫戬华却让旺季活下去了。那个不惜蹂躏一切,以绝对威权与力量接连支配全国各州,攻进贵阳,将包括女人小孩在内的所有王位继承者杀光的噬血霸王,竟然让旺季活下去了。

那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危险而吸引人心的冰冷微笑,笑着放过了旺季。

『我想看看你跟我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所以你得活着,表现给我看。』

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再次对旺季正面提出质疑。

改变了外在形状,依然挡住旺季前方的去路。旺季在这一生,从最初到最后都摆脱不了那个国王。

——继承了霸王戬华血统的最后一位太子。旺季举起双手握住的剑。

「……那个雪夜里,我也说过了吧。等时候到了,再让我问你一次,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刘辉也举起手中的「莫邪」。

「……孤也想起来了。就在刚才,终于想起来了。当我问你,如果我不愿意的话该怎么办,你的回答是……到时候——」

「到时候,让我们一对一决斗,分出胜负。」

闻言,在场所有人是一阵骚动。

—一对一决斗。

「秀丽大人,请你站到『月下彩云』旗的后方。璃樱和珠翠,请将『月蚀金环』旗降下一半。如此便表示一对一决斗即将开始。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旗内范围。」

「……蓝将军……一对一决斗会……」

「很难说。陛下年轻有体力,虽然很强,但实战经验却不足。加上他几乎不曾使用『莫邪』进行模拟战。相对的,旺季大人那边——」

楸瑛一直很介意旺季手中的那把无名剑。

看起来是一把经年累月使用,几乎和旺季的手合而为一的剑,就像是他的第三只手。虽然不是显赫的名剑,却连收在剑鞘之中,都能令人想见剑身青色的纹路,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那把剑虽然无名,来头肯定不小……)

另一边,迅也正询问着陵王相同的事。

「陵王大人,那把剑真的是无名剑吗?虽然剑鞘看来确实毫无特殊之处……」

陵王咧嘴一笑。

「你说那把剑?那可是天下无双的绝品。恐怕穷你一生都无法获得的最高级无名剑。」

「……什么?不,最高级无名剑——该不会是那位『无名的大铸造师』打造的吧?」

「正是。他最讨厌被当成名人行家,所以要找到他铸的剑可不简单。但他也是当代最出色的铸造师。在现存的铸造师中,唯一能打造出名剑的铸造匠。他本人是个没正经的老头,开个刀具舖,若无其事的打造菜刀,一旁箱笼里却蛮不在乎的插著名剑。曾有一个时期,刀具铺连菜刀都消失了。」

「……记得没错的话,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宣告不再铸造任何兵器……」

「没错。旺季是唯一的例外。为了旺季而打破规矩,替他重新铸造了一把剑。条件是当一切结束后,得把剑折断,再也不能让第二个人使用。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把剑就是铸造师最后的作品了。我不知道拜托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我赶出去……」

「可是陵王大人,我曾听说大铸造师早已死去的传言……」

陵王沉默一会儿之后,伸出小指掏掏耳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是啊,是死了。已经不在了。」

迅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感觉到陵王并不希望再被问下去。

「旺季有我经常陪他过招训练,功力并不差。虽然年纪较长……但两人可说不相上下。」

「咦?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国王占优势。」

「嗯……如果只看年龄与体力,确实是如此。但你别忘了,茈静兰也杀不了旺季吧。偶尔会有这种『明明我比较强,但怎么会胜不了对方?』的事。尤其是器量的大小,在对决时影响很大。年轻有时能补足技巧的不足,但也有相反的情形。就像我也放过紫刘辉一样。」

迅惊讶的望向陵王。

「所谓的不相上下,就是这个意思。比的是谁先认可对方的存在。只要心中一出现『我杀不了这家伙』的念头,那就输了……不过迅,在这个定义上,旺季可说是世上最强的男人。毕竟就连戬华王都没能杀了他。这也是我打从心底佩服他的原因。我虽不知道那少爷在这段时间有什么成长——但他绝对无法超越旺季。」

还有……陵王转头望向身后的五万大军。

「……万一旺季真的输了,他们也不会沉默以对。」

「……是啊。」

迅也低声回应。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带他们来的。

「——只要今天不禅让王位,国王就输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明明一切都在预期之中。

看着不带一兵一卒前来赴约的紫刘辉,陵王不由得有种挫败感,舌根底部一阵苦涩,像在提醒着自己有多么卑劣。

秀丽在意地瞥了一眼左边的群山。不只一眼,而是许多次。

很快就知道秀丽在意的是什么了。那座始终无法找到入口进入,整天飘出烟的不可思议山中,从几天前就不再飘烟了。今天一样毫无动静。

「没问题的,秀丽大人。已经派出一小队监视那座山了,有什么动静一定会接获报告。」

秀丽一听见这个,猛然抬头望向楸瑛。

「……蓝将军……那是谁的指示?是刘辉还是蓝将军呢?」

「是啊。应该说,是那组小队自愿的,我们只是答应而已。」

「……是……这样啊……」

秀丽低喃,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小雪下下停停。过了正午,气温好像总算有些许上升,这雪应该也快停了。

或许是看见象征缥家缓冲地带的旗帜后退,旺季的军队里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知谁的一声「一对一决斗」,随风传进秀丽耳中。

旺季与刘辉,各自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架式。

就在璃樱与珠翠将旗帜降下一半时。

——两人同时从剑鞘中拔出了剑。

●  ●  ●

从决斗过了第四十回合起,周遭的声音、景色,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看得见旺季一人。其他人变得一点也不重要。汗水化作蒸气从体内蒸发。

旺季非常强悍。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刘辉使着用不惯的「莫邪」,但就算排除这点,两人还是不相上下。旺季以刘辉缺乏的经验和技巧不断出招。有时刘辉虽然可凭体力与蛮力进攻,但旺季却也能快速移动脚步接招,有时甚至还击。

(……可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察觉即将一对一决斗时,刘辉本来还暗自窃喜。老实说

,当时他小看了对手。旺季年过五十,又是个文官,相对于自己手中的「莫邪」,他持有的只是一把无名剑。

然而——双剑交锋的瞬间,一切都变得不同。旺季就像想起过去的无数征战,一鼓作气爆发出坚强的实力。若纯粹以剑士的力量来看,恐怕——

(怎、怎么可能。他竟然比兄长还强……)

和旺季的决斗令刘辉想起宋太傅训练自己使剑时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才有的那种直觉与经验,现在正表露无遗。刘辉必须绷紧全身神经才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旺季身上。而这令他十分懊悔。

——想起过去曾在旺季府邸哭丧着脸,希望他认同自己。难道孤就不行吗?

然而现在,却在愤怒与懊悔中咬紧牙根。不愿意输,自己办得到,承认吧,臣服于孤吧!刘辉想这样大声呐喊。要他正视紫刘辉的存在。

在刘辉对旺季视若无睹的数年之间,旺季一定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第四十回合上,双剑交错,旺季咧嘴一笑。

「你似乎瞧不起五十来岁的老头是吧?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提出让自己落败的决斗建议!」

「罗罗罗罗罗唆!你还是趁早放弃吧!重新臣服于孤!拜托了!」

「开什么玩笑!你才该、早点认输、臣服……乖乖的把王位让给我,小鬼!」

「不可能!」

双剑相抵,迸出火花,两人虽同时飞身向后,马上又同时上前。

越来越不清楚,上前是为了比剑过招,还是为了对话。

「你这臭老头,真这么想要王位,在孤说不想当王的时候,你就将王位抢了去不是很好吗?事到如今,竟然抱怨孤不愿意让给你?你看清楚了,不是每个年轻人都甘于受你摆布!不说别的,光是跟霄太师那奸诈老头联手的这件事,就令人非常不满了!算我看走眼!你人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罗唆!也不想想完全落入霄太师陷阱的不成熟小鬼是谁喔!为政者就该懂得适时和那种奸诈家伙联手,这有什么好被批评的!再说,如果不是我先采取行动,你还不是个废物国王而已!事到如今才慌慌张张说要当个好国王,真令人火大!每次哭哭啼啼的说着讨厌当王而逃跑的人到底是谁啊!早就跟你说过,没有下次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让给你!」

电光石火般的过招令人目眩,似乎看得见两人之间迸出的火花。

陵王愣愣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发展。

「……有你的……」

这句话是对旺季还是对刘辉说的,陵王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对双方说的吧。

「……怎么办,陵王大人?是否该敲击战鼓,暂且鸣金休兵?」

一对一决斗时,当双方都陷入危险,可由其中一方或两方同时敲击战鼓表示暂时停战,稍事歇息后重新再战。国王那边没有战鼓,要敲的话,就得由旺季这边来敲。

「是啊……不,还是不要。」

最初两人还在互相试探对方实力,但现在彼此都已开始掌握、理解对方,当双方剑戟交错时,与其说是决斗,更像是一场激烈的双人剑舞。

「……继续下去。只有这次机会了。像这样交手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拍之后,迅也默默点头认同。没错,像这样对等而专心的交手,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过了五十回合后,旺季终于察觉。想必紫刘辉也已经发现。

——察觉彼此都毫无退让之意。

当看见刘辉身后没有军队,只带了蓝楸瑛一人前来时,旺季本以为无论表面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结果刘辉都还是打算投降的。无论在言语上如何质问旺季,刘辉一定充分了解双方军力的优劣,只是为了守护红家与红州,为了避免战争,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但是今天在这里,他必将选择禅让,旺季一直这么认定的。没想到。

(——他是当真不愿让位?)

对方用尽全力奋战了五十回合,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紫刘辉要是有丝毫愿意禅让的意思,早该在决斗中趁隙退居下风。

但他却是穷追猛打,毫不退缩。年轻与经验不足,让他好几次露出破绽,但都在旺季还来不及下手前重新站稳脚步——真心的,全力以赴。

(是真心的吗?)

既然如此,就表示他完全没有禅让的意思。

那又是为什么不带一兵一卒来到这里?

(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紫刘辉那种年轻小伙子不可能有这种度量。

『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

他是真心的——无论言语还是行动——一切都是认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眼前的国王,正在拼命。从没见过他这副下了必死决心的模样,连一步也不退让,绝不放弃。过去国王从未露出这种神情。一次都未曾为国为民赌上全身心灵,赌上生命。过去的他即使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也都是为了他个人,而这样的态度也影响了他的为政之道。

然而,今天的国王所说的话,采取的行动,无一不是发自真心。若真如此……

逃离王都时,他也不曾提出镇压命令,只选择了自己逃离。当时国王和羽林军全体都未对任何人出手,带着干净不见血的剑逃离贵阳。

和今天率领五万大军前来的旺季不同,刘辉不带一兵一卒,选择独自面对旺季。主动放开守护自身的剑与盾,为的是守护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同时,显示决不向旺季屈服的决心。

有生以来,这是紫刘辉第一次赌上自己的意志、决心和生命去守护。

守护这国家,人民,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来自旺季军队的伤害。

(——不对!)

有这份胸襟的人不该是紫刘辉,是自己才对。

没有战争的世界。不让任何人无谓牺牲的世界。那本该是自己的——

此时,楸瑛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旺季大人,开始处于下风了……」

刘辉不断找寻破绽朝旺季劈斩,毫不留情,也决不手软。汗水滴进眼里也不擦拭,全身蒸气腾腾。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注意力集中的如一根针,即使以一对五万军力,仍是一步都不退缩。

旺季采取防守架式,炯炯有神的目光,睥睨着紫刘辉——戬华王的儿子。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蛮横的动用五万军力,像过去戬华王做的那样?

旺季只能一味的防守,找不出空隙进攻——被刘辉逼得落入下风。

不是输在力量,而是紫刘辉的意志。这令旺季愤怒得红了双眼。

(开什么玩笑。)

自己花了多久时间才走到这一步。一路上捡起一颗一颗石头,逐渐堆高。这样的意志力,怎么可能会输给他。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号令大军行动。一切也能就此解决。旺季的心愿将会实现,也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在这里结束,输给这样的小鬼。

旺季不是为了输给紫刘辉才来到这里的——

正当旺季打算开口时。

『我想看看你跟我有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戬华王冷冷的声音和微笑,如雷灌顶地落下。

旺季的剑折成了两半,飞了出去。

被对方绊住脚而摔倒在地,眼前的世界慢慢倒转。

一个翻滚,抬起头时,只见「莫邪」的白刃已抵在自己喉头。

——那把过去曾属于旺季的剑。有着闪闪发光的坚强和柔韧的意志。

风中,只觉得世上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背对着灿烂的太阳,看见紫刘辉轻轻笑了。

●  ●  ●

就在此时。

——从左边那座山里,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山上爆发出火苗。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陵王看着火势开始蔓延的山头,大惊失色。接着望向那座山,更是脸色大变。

「……等等。那火燃烧的方向,是那座隐村啊!怎么会烧起来了!难道村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办,从那个盆地不可能逃出来的!」

「陵王大人,后方军队突然杀气腾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一匹快马来到陵王身边。一见到马上的人,陵王惊讶得合不拢嘴。

「啧,晏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啧什么啧啊。我早料到事情有可能变成这样,才赶来帮你们的啊。真是的,只懂打仗的蠢材,都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总是如猫般优雅,带着谜样氛围与胸有成竹笑容的晏树,现在脸上却没了笑容,只剩下焦躁。仔细一看,他更是披头散发,汗水淋漓,骑来的马也近乎筋疲力竭——看来是只花了半天时间从贵阳全力奔驰而来。

一眼望见刘辉剑下的旺季,晏树深褐色的眼瞳蒙上一层怒意。

(这应该是第二次看见

晏树这家伙如此拼命的样子吧。)

陵王想起十年前,当雪夜之后,发现旺季下落不明时,晏树也曾如此慌乱。

迅一方面感觉到后方军队传来腾腾杀气,一方面赶紧追问晏树:

「……晏树大人,为何前来?」

「我来告诉大家,国王的一队人马用诡计欺骗山里的隐村村民,还放火烧了全村啊。」

晏树说的话令刘辉猛然抬起头。另一边的楸瑛则是勃然大怒。

「那是不可能的!」

无视楸瑛的呐喊,晏树只是耸耸肩。

「是真的啊。迅,你今早是否接获报告,指出国王麾下有一队人马接近了那座山?」

「……的、的确是有这回事,可是……」

「就是他们干的唷。竟然烧掉整个村子,真是心狠手辣啊。」

楸瑛看看那座山,又望向秀丽。

「秀丽大人,不是那样的……我们连入山的方法都还没找到啊——」

「嗯,我知道。」

秀丽入神地望着山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语气平静。

「……蓝将军,我的棺材消失,以及刘辉回信所提到的期限,你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楸瑛用混乱的脑袋拼命思考秀丽话中的含意。奇怪之处?国王的回信与秀丽消失的棺材,留下的那封怪信里的期限,这里头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应该是没有——除了造成国王只能在两个期限之间选择一方这件事之外。」

「你的意思是那封信所指定的期限太过巧合了对吧?在那样的指定之下,国王只能从会谈和救我之间选择一边。可是,国王的回信和我的棺材消失,中间只差了几天时间,回信的内容按理说不可能泄漏出去。能在那个时间点推敲出回信中的时间并留下指定期限的那封怪信,办得到的只有身在红州且位于国王身边的人……蓝将军,你刚才说,那组小队是自愿提出前往监视那座山的,是吗?」

楸瑛脸色登时刷白。总算明白秀丽想说的是什么了。

「——没错,那组自愿前往监视的小队,恐怕是——」

陵王眯起眼睛瞪着晏树。

「……等一下,晏树。你怎么会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情?你人明明在贵阳啊。」

「那当然是因为,我早就在冬天里安排了一组奸细潜入红州,并指示他们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就要立刻组成小队伪装成国王的人马,去把那个隐村烧掉。」

和平常晏树脸上的嘻皮笑脸不同,现在的他是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

「所以,这笔帐还是算在国王头上罗。为了预防万一,不事先安排这种对策怎么行呢?」

后方五万大军的腾腾杀气,已经扩散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迅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择手段的晏树,恶魔般的头脑令人畏惧。

陵王无奈的搔搔头。记得以前霄瑶璇也曾用过类似的手段。这不能说是什么卑鄙行为,毕竟在战争中,偶尔采用伏兵奸计打智能战也是致胜的要因。可是……

「……晏树,那里是旺季的领地,隐村里的村民都是被旺季捡回来的人,他们协助旺季,对旺季誓言忠诚,是受到旺季守护的人民,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伙伴啊!」

「那又如何?反正合金的铸造作业已经全部结束了吧?既然如此,留着他们也没用了。那个村庄本来就是旺季大人以不合法的手段偷偷藏匿起来的,万一日后被国王或御史发现,只会对旺季大人造成不利。就当作湮灭证据,也是为了帮助现在的旺季大人,只好请他们牺牲罗。没有人能保护旺季大人,就连旺季大人自己也不能。说什么会用尽各种方法帮助他,所有的人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可是,我就不一样。」

晏树的双眼清澈透亮,冷得像冰。

「不管要用什么肮脏的手段,只要能帮助旺季大人获胜,我都愿意去做。这就是我的做法。也是我实现诺言的方式。既然明知我是这种人选将我留在身边,旺季大人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当陵王揪住晏树衣领的同时,背后的大军也开始沸沸汤汤的骚动起来。

「——竟敢趁着会谈时放火烧了旺季将军领地内的村落……」

「真是太卑鄙了。不带一兵一卒前来,果然是为了让我军掉以轻心的陷阱。」

「糟了,得快点救出旺季大人。不能让他们杀害旺季大人!我们快去救出大人!杀了国王!」

「——杀了他!」

低沉的怒吼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蹄声交织着怒骂声,武器鸣动的声响撼动大地。

五万大军正如即将溃堤的洪水,蓄势待发。

「——糟了!迅!快阻止他们!」

「怎么阻止——可能办不到了啊,陵王大人!」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就算是杀了他们也得阻止!国王只有一个人,要是在五万大军围攻之下被杀死,旺季大人将无可卸责。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旺季大人被当成卑劣的人!」

陵王丢下晏树,飞身跃上自己那匹夜色马。

「我去阻止,要是他们不愿停下,就算要我大开杀戒也得阻止!」

率领自己的军马掉转方向,陵王发出一声大喝。迅也拉紧缰绳跟在他身旁。

「璃樱!快举旗!快举!」

珠翠的叫声,使几乎被大军震慑而失神的璃樱回过神来。用尽全力快速拉起手中的「月下彩云」旗。代表中立与非战地带的缥家旗帜。

——然而。

一度决堤的大军洪水,已经无法就此停住。

涌向自己的杀意与噪动如狂奔的急流,刘辉也都感受到了。

那是为了旺季而发的怒气与焦躁。为了拯救旺季而采取行动的五万大军。还有凌晏树。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旺季活,要旺季胜。这样的意志,如狂风暴雨席卷大地。

绝对不让任何人杀了他。

……刘辉背后并没有这样的一群人。至少没有这么多。为了旺季,他们正奔上前来。这就是刘辉与旺季的差异。一如瑠花过去所说的,只有培育、帮助了许多人的旺季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收回手中剑刃,刘辉仰望天空。天上厚重的云层正以惊人的气势翻涌。

「——旺季。」

对着阴暗的天色,刘辉露出放弃的微笑,笑容中夹杂着领悟与些许遗憾。

「那就是你真正的实力。」

军马奔腾撼动大地,就在迫近的大军正中央。

孙陵王和迅,璃樱和珠翠,各自为了守护刘辉而拦在大军前方。

只有旺季一人呆然凝望着眼前的光景。刹那之间,曾在脑中描绘的一切将成为现实。不能输。只要旺季一声令下,五万大军将会应声而起。

如此一来一切就结束了。来自地狱底层的轰然巨响,像是呼应着旺季的心愿般渐渐靠近。

就差那么一点了。只要再静心等待一会,胜利就将到来。无论那是以何种方式获得的胜利。

无论何种方式。

忽然之间,感觉到刘辉的视线正默默停留在旺季侧脸上。这是旺季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正视他人的目光。一阵晕眩,全身冷汗直流。现在国王是以什么样的想法看着自己,旺季不想知道。

马蹄的声音,即将越过再也无人能阻挡的一线。

国王的声音伴随着沉静的叹息,从头顶落下。

「……结束了,旺季。孤的项上人头,你拿去吧。」

旺季失措的抬头望向国王,像一个被他的声音所操纵的傀儡人偶。

「……你说什么?」

「你应该明白。凭孤的力量,绝对无法阻止那五万大军——不过,孤的人头或许可以。」

越来越近了。那令人怀念的,不祥的,一旦开始就只会导致终结的,死神的脚步声,

——战争即将展开的声音。

不是由紫刘辉,而是由旺季率领的军队所发出的声音。

「老实说,旺季。如果你刚才出手阻止军队前进的话,孤认为将王位禅让给你也无妨。」

旺季瞠目结舌,近乎愤怒的羞耻令双眼发红。没错,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旺季能阻止大军前进。只要旺季立刻飞奔上马,朝五万大军急驰而去,就能在他们越过一线之前阻止他们。不,那不是办得到或办不到的问题,就连孙陵王和迅都不加思索地立刻转身与逼近的大军对峙。旺季却做不到。

「……王位,果然还是不能让给你。」

刘辉本已决定,只要旺季一采取行动,就将王位禅让给他。并承认自己的失败。然而……

「孤再说一次。王位不能让给你。但孤也不愿让他们送死。孤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开战,而是为了结束一切,为了保护更多人的生命,就算他们是你带来的军队也一样。孤是这个国家的王,他们也是孤必须守护的臣民,这一点毋庸置疑。王位不能让给你。这条命也不能给你。但若是为了保护他们,那么又另当别论。现在,孤愿意让你取走这条命,你动手吧。」

「————」

就算他们是你带来的军队也一样。

一样是自己必须守护的臣民。

紫刘辉宣告着决不禅让。但若是为了守护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

刘辉深呼吸,微微苦笑。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自己果然杀不了旺季。

怎么可能杀得死。那双眼中闪烁着如「莫邪」般耀眼光芒的男人。还有他温柔的琴声。

和刘辉不同,他一路上捡起大大小小的石头,点点滴滴累积,不逃不躲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他手中握着太多东西。他也是毫不客气打醒刘辉的人。

背负着美丽王者之星的男人。

「孤的项上人头,拿去吧……是你赢了,旺季。」

「莫邪」落在旺季手中。

旺季看着「莫邪」,就像胜利也同时落在自己手中。到手的胜利。

但那却不是旺季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完全不是。按下旺季自己最忌讳的开关,偏偏就是旺季自己,现在之所以会获得胜利,完全是因为刘辉想阻止那恶果发生所做出的决定。正因为旺季破坏了其他的路,刘辉才只好做出这个决定。

落在手中的,其实是旺季的失败。

大军正如浪潮席卷而来。没有多少时间了。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这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的事。想要在战争开始前结束它,只能用最小的牺牲来阻止。刘辉所做出的决定并不是因为他失败,而是身为一国之王,为了守护更多臣民所能采取的最后一个办法。

旺季平静地舍起落在眼前的「莫邪」,那因失败而赢得的胜利。

正当旺季站起身时,一把如宝石般绚丽的剑,划破两人之间的空气飞来,深深插在地上。

「——要杀他,就先杀我吧。」

动如疾风的身形一闪,蓝楸瑛已挡在刘辉面前与旺季对峙。旺季望着他的脸。

眼前的蓝楸瑛,已不再是过去那天真愚昧,不知忠诚为何物的轻浮青年了。

孙陵王年轻时也有着这样的眼神。展露同样的坚强,同样的意志。追随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臣不能死于君后。要杀就先杀我吧。」

突然,另一人也走上前来。一头乌黑长发在风中飘动。

那姑娘的侧脸,竟使旺季在一瞬间想起已逝的女儿,心中一惊。

站在蓝楸瑛身边,用身体护住紫刘辉,一身风尘仆仆的公主服饰,红秀丽也正面与旺季对峙。

无论多少次,她都背对着国王庇护他。这次也一样。

「——等一下。」

秀丽开口。漆黑的双眸之中没有放弃。

「请等一下。只要再一下就行了。」

旺季挑了挑眉。那既不是乞求也不是不舍,而是真的在等待着什么的,官员的语气。

秀丽笃定地看着旺季的眼睛,跨开步子站得直挺挺,斩钉截铁的说:

「——就快来了!」

从秀丽的声音里,刘辉和楸瑛都感觉出了什么,就在此时。

「喂!你们等一下啊啊啊啊啊啊——」

从大军与刘辉等人侧面——也就是从燃烧的那座山的方向猛冲下来。

另外一支人马,浩浩荡荡的冲进双方阵营之中。

带着大量缥家的中立旗帜「月下彩云」以及数不清的白旗。

这么大量又具有攻击性的白旗,在场所有人都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就连那五万大军,都在震撼之余停止前进。眼前的光景,令人想起当时在红州的红秀丽。不——

旺季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望向秀丽。

「浪燕青和缥家的人,是学了你上次的做法呢。」

就算秀丽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懂得该怎么做了。

这姑娘开创的路,确实铺在眼前,而且是谁都能走上的路。

秀丽大喘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  ●  ●

「虽然被放火烧山了,但全体村民都安然无恙。看!我们连证据都带来了!」

「至于是不是真有必要大挥白旗和兜档布就另当别论了啦,真丢脸……」

「静兰因为连自己的兜档布都被拿来用,正在闹别扭呢。我是茶州的代理州牧杜影月。在这里的,只有茶州来的医疗团及缥家人和村民而已!现场还有数名御史。你们若再继续前进,也会对旺季将军造成影响——快冷静下来!」

秀丽听着影月令人怀念的一喝,终于放心的笑了。

旺季凝神细看,隐村里的所有村民确实一人骑着一匹马,全体都在。

燕青环顾四周,一发现秀丽便露出安心的表情策马靠近。

「……小姐,完全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想假借国王之命放火烧村,被我一个个揍晕了。也幸好在那之前先和影月他们会合了,否则光凭我和静兰两人一定不够。」

不知道从哪里入山也没关系,秀丽是这么交待燕青和静兰的:一定会有一小队人马准备入山放火,只要跟在他们后面并阻止他们就对了。果然如秀丽所说,当燕青和静兰抵达时,正好发现一组小队毫不费力的穿过密道、回避机关顺利入山。只不过当看见他们身穿东坡军服时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燕青,受灾情况如何?」

「全体村民都救出来了。没有带到这里来的其他人,都安置在附近的缥家社寺里。那时顺手摸了缥家旗帜……结果和尚跟巫女们就嚷着要来帮大巫女和璃樱少爷度过危机!也都跟过来了。」

「为什么连村民都带过来呢?还有村子又是为何烧起来的?」

秀丽严峻的表情,让燕青搔着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此时,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燕青身后跃下马背。

「别生气,小姑娘。这两件事都是我们村民自己提出的要求,你就别怪这位小哥了。」

刘辉望着老人,惊讶得不可自抑。秀丽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您是——那位不可思议的山家仙人!」

「仙人?别说傻话了。俺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罢了。呵呵,不过倒真是别来无恙啊,小伙子,小姑娘。」

残缺的单眼,半截断臂,即使如此,仍以双脚站稳得如一株古木。

明明个子矮小的像是可以放在手掌上,但那嘴边的一抹微笑,却令楸瑛为之震慑——充满压倒性的威严。

「……若因我们的村子被烧而引起战争,这将会是所有村民最不乐见的事。所以只要能派上用场,能骑马的人都骑上马一起赶来了。毕竟我们应该是放眼全国最痛恨战争的一群人了吧。死也不能让战争发生。」

老人瞥了晏树一眼,再看看秀丽。村里所有的仓库都堆满油壶,里面装满了油,加上一旦起火就难以逃脱的地势。也不乏容易起火的柴薪与火硝。只消几个人散播火种,火势瞬间就扩散开了。那正是晏树为了最后的灭口而布下的计谋,老人早就察觉了,却也不说破……和红秀丽不同。

『如果是刘辉,铁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绝对。』

「……其实啊,我原本觉得就那么乖乖被烧死也没关系唷。我们这群人本来就不容于世间。对人们而言,我们只是碍手碍脚的存在。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就会背黑锅,进牢狱。而不惜违法也要帮助我们的是旺季大人,所以若因此能让他当上国王,死也没有关系。」

「——别说那种傻话!」

旺季因愤怒而颤抖,老人却淡定地继续说下去。

「呵呵,旺季,你姑且先听完嘛。不过后来呢,我先是遇见了这小姑娘,后来又遇到像从前迷途的你一样,前来山屋的那个小伙子,这让我改变了主意。」

老人温柔地眯上那只独眼,抬头看着站在前面的刘辉。

『老爷爷!请过来吧——跟我一起。』

那个时候,红秀丽朝老人伸出手,希望他做出选择。但老人没有握住她的手。在那个时候。

「旺季,遇见你时,我确实认为你是个好男儿,值得期待。然而我现在更中意这个小伙子。因为他比你还笨哪,竟然干干脆脆的把这个留在我这里,说是作为收留他的谢礼,啊哈哈。」

老人抽出一直摆在身后的那只手,展示手中的剑。

——「干将」。

旺季睁大了双眼。

「旺季,当年你离开时,也曾将身上所有东西留下作为谢礼,除了那把剑和那身紫战袍。你穿戴上它们回去了。因为你说还需要它们,所以不能留下。」

「…………!」

「但这小伙子却与你相反。他说因为不需要它所以留下。对自己来说不需要。」

——把剑、盾和卫兵都留下,只身前来。一如老人所言。

老人只剩下一只的独眼,很高兴似的眯起来望着刘辉。

「你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小伙子却只带了一个人。过了一个冬天,他依然没有改变。如果今天他也带着大军前来的话,旺季,我们就会站在你这边。然而,他却仅仅带着一个人来……所以我决定选择他。不再为你而死,而是为了自己和你,以及这小伙子还有所有人而生。再多活久一点。」

不要战争。不要杀人而选

择守护。用智慧,用头脑,即使眼前无路可走也要披荆斩棘。

就算国王一个人无法守护全部,也还有红秀丽和其他人的辅佐,在国王的意志之下。

红秀丽说,一定会得救。她说得没错。所有人都获救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最喜欢你喔,旺季。因为除了你,没有别人需要我们。就连这小伙子也办不到。所以为了帮你湮灭证据,我们决定把整座村子烧了。火势很快就要平息了。抱歉哪,小姑娘,因此让大军动了起来……」

老人单手轻轻松松的将重量级的「干将」突刺在大地上。

「我呢,一直相信会出现一个国王,能将剑哪、盾哪,所有的力量都从手中放开。那才是具有勇气的真正国王。我想用这只剩下的眼睛见识见识那样的王。真不错,没想到真能亲眼目睹这幅景象。旺季——我为你打的那把剑,折断了呢。」

那把被国王从中劈断,有着青色刃纹的剑。迅跳起来,回头望向陵王。难道……

「……没错,那位老人家,就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刀匠,『无名的大铸造师』本人。」

老人眯着眼睛,看着过去自己特地为旺季铸造,现已断成两截的那把剑。

当一切结束之后,必须折断不能再用。在这个条件之下所铸造的剑。

「……你的剑也在告诉你,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呵呵,我打造的剑哪,是把好剑。只要剑折断,战争就将结束。你也可以不用死了。真是把为主人着想的好剑。因为你总是悉心照料它,将它带在身边,所以剑也懂得回报你,为你生也为你死啊。」

吹过一阵强风。老人怜爱地望着旺季,想起那遥远过去的某个雪夜。

「……旺季,你是个好男人,气宇恢宏。可是最后你还是认为如果避免不了也只好开战,并为战争做了万全的准备。无法放开手中的力量——你该明白了吧?你的做法,确实『至少比大业年间好』,但也不过如此。」

旺季没有回答。

「可是这小伙子不同。他虽然还不够成熟,却能走在你前面,前往比大业年间更远的未来。我呢,我想见识那样的未来,这小伙子创造的未来。所以,小伙子,这个还你。」

老人拔起插在大地上的「干将」,朝刘辉抛去——王者之剑。

「这是属于你的剑。一直吵着要回你身边,罗唆得要命,连我家那女人都要我快点还你了。」

随着老人这句话,「干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落在刘辉手中。

「旺季大人!」

晏树用力抓住旺季的肩膀。

「您该不会被这老得不中用的铸造师所说的话给迷惑了吧?我们人多势众,这一点毫无改变。只要拿下国王的人头,王位马上就是您的了。目标就要达成了,很快——」

「老得不中用还真是抱歉喔。晏树,你这男人真是无可救药!」

老人边掏着耳朵边朝晏树怒吼。

「你怎么还不明白?不,你根本就明白吧?时候到了。十年前,旺季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若不是因为对手是旺季,这位年轻的国王也不会单枪匹马的与他决斗,早就弃甲投降了。可是若自己和对手已经改变得差不多时,那就又另当别论。一切都改变时,就是这种时候。」

「罗唆!」

「时候到了——你以为悠舜那小子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悠舜。这个名字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正当刘辉开口想再次确认这个名字时。

完全来自另一批人马的马蹄声踏动地面,轰然巨响正由远方渐渐靠近。

「……这声音……这数量……」

楸瑛睁大双眼。迅和陵王也一样,张大眼睛环顾四面八方。

先是从通往红州的方位出现了旗帜——那是红家直系的「桐竹凤麟」。

疾驰在阵头最前方的有三人。穿着一身鲜艳红战袍,骑着赤兔马的红邵可与红家三男红玖琅,以及红州州牧刘志美。

接着,楸瑛转头望向通往蓝州的方位。

从蓝州快马加鞭赶来的是,全体骑着美丽白马的一支军队。风中飘摇的旗帜上是蓝家的直系家徽「双龙莲泉」。

疾驰于最前方的,是本该遭到软禁的蓝州州牧姜文仲。而与他并骑的则是——

「看,小姐。是呆呆和皋韩升。太好了,他们都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是很好……可是燕青……你看呆呆怎么一脸铁青,还带着一群超像流氓的人啊——不,我就直说了,那是黑道集团吧?」

明显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群人,混在蓝家的队伍之中暴走前进。

「啊,我想起来了。姜文仲以前救了不少次,曾在白州逞凶斗狠过一阵子的工部尚书管飞翔,所以呆呆说这次要去商请管尚书协助。」

「这、这样啊……往日的恩情……不过被救出来的姜大人一定也很惊讶吧……」

秀丽想起管飞翔的家世。他确实是系出纵横黑白两州,称霸天下的黑道家族……看得出来,带着这批黑道军团的呆呆脸色发白,显然是在内心呐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人生也太不走运了吧?」

司马迅和楸瑛看见前来的其他人,更是惊讶地跳了起来。

「唔!是龙爷!糟了,要是被他逮住一定会海扁我一顿——不,这不是真的吧?」

「还有龙莲也在!原来那家伙会动了啊?是他带动蓝门司马家的吗?」

从茶州方位,则看得见绘有茶家直系家徽的「孔雀缭乱」旗帜,随着马蹄声飘扬于风中。

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茶家宗主茶克洵,身边跟着已过八十高龄却依然保持平时那一脸凶样的茶州州牧櫂瑜。影月一看见他就仰天大叹:

「啊啊啊啊,都警告过他血压一定会上升,绝对不可以来的,怎么还是不守约定呢!真是的!」

——接着。

从贵阳方位,旺季带来的五万大军身后,正扬起一阵军马奔驰而掀起的尘土。

那是从北方三州三个方位齐聚而来的轰然蹄响。

刘辉用力抿紧了双唇,心里凉了半截。果然还是失败了吗——

如果绛攸和闾官员游说成功了就不该出现的旗帜,正纷纷在眼前林立。

「——来、了。」

漫天尘埃中,随风飘荡的旗帜,绘着分属黑家、自家与黄家的直系家徽。

军事力最强的北方三家,终究来袭。

突然,刘辉定睛一看,其他军马都在五万大军后方停步待命,只有两匹马未曾停下,反而以飞一般的速度从后方冲进五万大军之中,朝这边奔驰而来。侧耳倾听,马上好像正大喊着什么。

「走开啊,别挡路!笨蛋国王!你要是没有好好活着,到你死我都不理你了啦!」

刘辉愣得双眼圆睁。楸瑛听见那声音则是反射性地向后一仰。

穿过大军让出的一条细窄通道,手中不由分说地挥舞着长枪破阵而出的人。

「白大将军!还有黑大将军也来了!」

身旁的黑大将军似乎不时低声嘀咕着什么,虽然只听得见白大将军不断「少罗唆啦,白痴!」、「不是那种问题好不好,你这冷血动物!」、「早就离开的人别不懂装懂啦!」……似乎不难推断两人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嗯嗯?这么说来,自家和黑家的那批大军是……不会吧——」

此时,那双骑终于毫发无伤地从五万大军之间通过。

穿过五万大军,白雷炎差点一头撞进缥家与茶州医疗团及隐村村民之中,惊讶之余,疑惑地望着这群人,终于看到人群之后的刘辉,发出打从心底的呐喊。

「陛下!太好了!」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黑燿世也轻声这么说着,露出微笑——接着,还有另一人的声音。

「……哎呀哎呀,看来是刚好赶上了呢。」

从白雷炎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

轻轻柔柔,有如春雨般的声音,同时又带着一股掩不住的促狭,微笑着。

在白雷炎的搀扶下从马上落地,手杖无声地敲在地面。

手中还握着一把白羽扇,手柄处系着象征宰相的八色彩绳。

拄着手杖缓步向前。令人感觉周遭的声音和风,在此刻一切仿佛都已静止。

「抱歉,臣来迟了——郑悠舜参见陛下。我的国王。」

正面直视刘辉的脸,悠舜脸上浮起和平时一样的温柔笑容,优雅地屈膝跪下。

「臣已经取得并带来北方三家宣誓效忠我王紫刘辉的声明文了。」

●  ●  ●

「——悠舜!」

听见晏树愤怒的声音,悠舜撑着手杖站起身。

「很可惜,是我赢了,晏树。是不是很后悔那时没杀了我?那时,白雷炎和不知为何得知消息的黎深突然莫名其妙的出现,我心想在生命的尾声见到的竟是这两人也未免太惨了吧,所以我就决定不死了,让他们救了我。」

「怎么这样形容自己的救命恩人啊,宰相!」

雷炎愤愤不平的说。他受命于国王,为了确保悠舜平安逃离而一路跟在他后面,没想到却发生了不得了的事。结果还被迫整个冬天都得陪着他周游北方三州。

「话说回来,红家那个前吏部尚书为什么突然也出现在那里还真是个谜,跟来就算了,他又罗唆得要命,一下说饭太硬、味道不对,一下又嫌冷,嫌看山看雪都看腻了——」

「咦?可是黎深大人现在不在这里呀?」

楸瑛看来看去,也没看到黑大将军的马鞍上有人。黑大将军点点头。

「……因为他实在太烦人了……我就把他丢在北方……宰相说,带他来也是碍事……」

——好过分。

悠舜对黎深简直比雪山还冷酷嘛,刘辉和楸瑛吓得魂都要从嘴里飞出来了。

晏树瞪着悠舜。

「悠舜,你是怎么办到的?光凭李绛攸和闾官员是不可能的。」

「是啊,不过有宰相之职,有我,和我的头脑,以及这个。」

悠舜将手杖的手柄部分松开,露出里面一颗包在紫色绢布里的金色硬物。

顿时,众人陷入一片沉默。秀丽的眼珠更是差点飞出眼眶。那、那不是——

「——玉玺!!」

那正是如假包换的玉玺。刘辉和旺季难掩心中震撼,只觉天地错乱颠倒。

「孤忘在城里的玉玺,怎么会在你那里——」

「玉玺不在机关箱里,竟然是被你带走了,悠舜!」

「咦?孤还以为玉玺在你手中啊,旺季。」

「我才以为是你和剑一起带走的呢,这种东西竟然会忘了带,你是白痴吗?」

「对不起……」

「我早料到国王会忘了这件事,所以就先帮他保管起来了。这颗玉玺,我一直思考着该为了谁来用它。」

晏树深褐色的眼中充满愤怒。悠舜玩弄着掌中的玉玺,像拨弄一颗骰子。

「……我的国王啊,若是那最后一夜,你选择了留在城里,当场将王位禅让并以武力镇压的话,我选择的便将不会是你,而是旺季大人。因为,如果你和其他国王的做法没有太大差别,还不如让旺季大人来当国王比较好。对谁而言都一样。可是……」

悠舜笑了。抬头看着国王,着迷似的说:

「……你还真是个笨蛋哪。直到最后都相信我。就算有所怀疑,还是选择相信。叫我逃不是为了远离我,而是为了保护我……我这个人因为天生这种性格,所以很少有人能坚持相信我到最后。所以,当我遇见了这么一个笨蛋,便决心要发挥『我』的力量帮他完成很棒的事。一如我当初答应你的,我的国王。我会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周围林立的旗帜,彩八家的直系家徽。全都是为刘辉而来。

「我会遵守约定。因为你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相信我……真没办法。那么,身为一国宰相的我又带着玉玺,要取得北方三家的合作根本是轻而易举。」

悠舜摇着雪白的羽扇微笑。身旁的白雷炎和黑燿世却铁青着一张脸移开目光。

「……这家伙真的很过分啦,陛下。这个宰相喔……他不是叫我把青釭剑交给陛下吗?」

「喔,喔喔。那不是证明忠诚的意思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将青釭剑交给国王就代表誓言忠诚的这件事!」

「……啥?——咦?那,当时是怎么回事?」

当时,白雷炎就已经在悠舜的花言巧语之下,将自家整个卖给他了。

「为了身为武门的名誉,就算是我老爸出面也没脸开口讨回来吧?做那种事也未免太丢脸了!呜……只好边哭边写声明书啊……完全中了他的计。」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你家老爸哭成那样啊……」

黑燿世也在一旁如此低喃。

「还有喔……他对黑家也超过分的啦……骗我和燿世跟黎深说有一种吃了一定会变强的药,其实里面掺了大量的泻药!还威胁我们说,如果要他调配解药就得交出声明书,还要加盖血手印喔……这家伙真是太卑鄙了!我可……我可一点都不想看见黑家的老爹整天关在厕所里泻肚子啊……呜!」

「……我觉得……那太过分了……我都提议要……好好去说服他了……」

黑耀世按压着眼头这么说。悠舜却冷冷推翻他。

「没时间了。只能不择手段。一旦拿到黑白家的声明文,他们为了武门的名誉一定不会反悔背叛。话说回来,随便相信来路不明的药是你们自己笨吧,这次也算是让你们学到一个教训。」

「——你至少要先试着用口才说服人家吧!你这个恶鬼!恶鬼宰相!」

红门姬家性格之恶劣本来就是史上罕见,不管什么肮脏手段都能毫不在乎的使用。

迅和楸瑛不禁发着抖。手段实在太肮脏了,竟然在军粮里下泻药!

「……『老实就是笨』,他真是将姬家的这句格言应用得淋漓尽致啊……好可怕!」

「红门姬家真是太卑鄙了!迅……我真庆幸蓝门首席是你们司马家……」

楸瑛偷偷将背在身后的青釭剑抽起来,戳戳刘辉交给他。刘辉也赶紧面不改色的收下。要是让白雷炎知道刘辉轻易就将象征自家忠诚的青釭剑借给楸瑛,要不是羞愤致死,就是当场反叛吧——

「我只是让你们知道,与宰相我为敌有多么不智而已。毕竟我们的国王这么脱线,在对北方三州方面又犯下诸多失策。光是提起陛下的名字,根本影响不了他们。而身为宰相的任务,本来就是帮国王收拾残局。」

燕青抓抓下巴,眼神游移。在茶州和悠舜在一起十年之久的燕青,根本一点也不惊讶。说实话,就他看来,今天这样还算蛮正当的手段呢。

「而当我取得黑州与白州的合作后,前往黄州时,正好遇到绛攸大人和闾官员在努力应付黄家。就顺手帮了点小忙。呵呵……决定最先去斡旋最难收服的黄家,不得不承认绛攸大人这次干得漂亮。他还是不要待在黎深身边比较好。」

绛攸他们由东前进,打算以黄州、白州、黑州的顺序周游北方三州,悠舜的方向和顺序则正好相反,是由西往东。听到绛攸的名字,刘辉最先有反应。

「那,绛攸人呢……」

「他成功的说服黄家宗主了喔。不是我,而是他办到的。我和闾官员只从旁帮了点小忙而已……完全是绛攸大人的功劳。他为了国王,堂堂正正的收服了对方。从北方下来时,他本来有好好跟在队伍里的,但途中就不见人影,不知上哪去了?」

一定是迷路了啦……秀丽冒出冷汗。不,在场所有人莫不这么想。

黎深也好,绛攸也好,这对父子总是无法贯彻帅气到底呀。

「……说真的,我的国王。直到今天我都还在考虑。如果今天你带了大军前来,那就表示你和其他国王没有两样。那么我将会把引来的北方三军和这颗玉玺以及声明文,全都交给旺季大人,然后回到山中隐居。可是……」

悠舜看见刘辉只带着秀丽和楸瑛两个「伙伴」前来,不禁苦笑。

仅有的一个完美答案。最细最难找到的一条路,刘辉即使一路迷惘,仍确实走上来了。

「……我曾经告诉过你吧?我想看看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看到的那个世界。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在未知前方的梦想。我很喜欢做得到这个的笨蛋。比起旺季大人,你实在要笨上太多了,所以我还是决定选择你。」

悠舜这时才终于朝旺季直视,深深低下头。

「旺季大人,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现在也是如此。可是,我必须背叛你。皇毅留在朝廷,是因为你希望他那么做。而我,选择以自己的意志……背叛你。」

只有这一刻,悠舜的表情才出现那么一丝不平静,双眼之中有着激动。充满了人类该有的情感。

旺季只说了一句「是吗」。打从捡到他,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草庵里,把自己的人生当成别人似的冷眼看待。他一直都畏惧着自己的存在,畏惧活在这世上。

「要你活出属于自己人生的人是我……所以没关系。」

悠舜的表情更扭曲了。心中有某种情感蠢动着。内心被如此搅乱,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飞翔说了,至少哭着背叛吧。一行清泪沿着脸颊滑下,觉得自己也终于像个人了。是啊,旺季一直对悠舜做的,就是要他活得更像个人。

在旺季的爱心之下培育出的三条路。皇毅与悠舜和晏树。

为了让每条路都能开花结果,旺季——不,是他们三人都察觉了这一点,并分道扬镳。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留在朝廷的皇毅。为了旺季能做出任何事的晏树。

第三条路。如果在这条路上能发现旺季以外的,甚至能比旺季描绘出更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就会背叛旺季,转而守护、实现那份可能的,第三个后继者。

更美好的未来。旺季总是为了这个目标奔走。无论输赢,旺季的愿望都实现了。

不是皇毅也不是晏树,只有最后这第三个人,只有悠舜能办到。

比谁都

敬爱旺季,比谁都头脑清晰,比谁都冷静,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回头的钢铁意志。

也曾无数次尝试教唆国王,企图证明他只是个平庸的王。只因这样就可以不用背叛旺季。

可是,事实却非如此。从最初到最后,刘辉始终不变地走在那条细窄却正确的道路上。

不,悠舜望向秀丽。是因为所有人都尽了全力,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连悠舜那冰冻的心,都被温暖的雨声感动。

「旺季大人,这盘棋,是您输了。」

彩七家的旗帜随风飞舞。

悠舜静静的如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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