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最后!我们还没输!」
旺季看着晏树,那唇边总是浮现谜样笑容的他,正认真的生着气。
在场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为旺季这么做的人。
「旺季大人,现在逃回领地,援军还在等您。分布于全国各地的贵族派拥护者也会立刻派出军队夹击。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完成开战准备。」
悠舜眯起眼睛。直到最后一刻,晏树都还是晏树。不愿放弃。
「……你打算怎么逃?要舍弃这五万大军吗?」
「那么做太可惜了,当然不是。他们也还派得上用场。」
一直保持沉默的陵王搔搔头,环顾四方。
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唯一空着的,只有通往碧州的路——但总不能领着大军前往灾区吧。再说陵王有一种预感……
(……只有一个方向空着……难道慧茄还活着?)
这实在太可疑了。而且那被认定已经死去的碧州州牧慧茄,过去的确很常用这招。
诱鱼入洞,一网打尽。说不定,慧茄真的生还了。他可是人称厄运慧茄啊,不是没这可能。陵王想着想着,嘴角竟微笑起来,这想像挺不赖啊。
像个打不死的蟑螂,这是好事。陵王和旺季都是这样生存下来的。
(不过,军力相差了十倍以上啊……)
陵王唇边浮起了苦笑。出征时不该喝那杯酒的。
看这情形,简直就像是那场死战,贵阳攻防战的再现。当时的对手是戬华与霄瑶璇。这次则是戬华的儿子和他的宰相。相似的令人不得不说是命运。
(还以为这次一定会赢的啊……)
即使如此,陵王的内心仍一如往常平静。胜败决定于运气。
该做的都做了,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剩下的……
——只有该如何让旺季活着逃离,就算得付出自己的生命。
从很久以前起,这早已是陵王的任务。
「你打算像贵阳攻防战时那样,退回贵阳城中死守吗?晏树。」
「怎么可能。贵阳攻防战失败的原因,就是笨蛋国王在毫无援军的状况下,选择了死守王城,直到最后都无法抛下贵阳而导致战败。这次虽然有援军,但很遗憾的,不能完全相信身在贵阳内部的皇毅。六部尚书都还在城中。本想设计调开他们……但他们和黎深不一样,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家伙。要是能再给我多一点时间设计,一定会有办法的啊。」
「那当然,我早就叮嘱过飞翔和奇人,绝对不能动。」
「……真是的,真该早点杀了你才对,悠舜,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种话我听多了。」
「虽然我们不退回贵阳死守,但贵阳还是有利用价值。我们一定能毫发无伤的离开这里。」
一听晏树这么说,悠舜眯起眼睛。
秀丽也诧异地皱起眉头。晏树到底想说什么。
既不退回贵阳死守,又说还有利用价值。可是不抛弃贵阳是导致失败的原因。
比起秀丽,晚到了许多的晏树。
在延迟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了什么——不,他在贵阳留下了什么指示?刹那间灵光一闪。
「……晏树大人……你该不会——」
「领悟的太慢啦,小姑娘。你比悠舜可爱多了,我就告诉你吧——没错。贵阳不是不能用,如果只是用它当作盾牌的话。国王啊,你不是说不要任何人死吗?不是什么都不想舍弃吗?现在这里有玉玺,有双剑,还有纸笔,仙洞令君也在场,就请你当场将王位禅让给旺季大人吧。否则,贵阳马上就要被大火吞没罗。整个王城全部烧光光。所有的门都被我关上了。」
刘辉和秀丽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讨厌的风声像女子凄厉的哭声,呼啸着吹过五丞原。
「我说了,无论什么手段都会使用。你打算怎么做?国王。已经没有时间罗。没有时间求救,也没有时间联络了。午时申刻——大火即将点燃。」
秀丽心头一紧,掌中不断冒汗。距离申刻,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
晏树脸上浮现阴郁的微笑。
「只有我燃起烽烟,放火行动才会中止。烽烟必须是我独家调配的特殊颜色才有效。如何?只要你答应禅让,我就停止行动。否则,等贵阳大火一起,我就会趁机带着旺季大人逃回领地,等各地援军抵达,马上就可做好战斗准备。无论是铁炭、资金还是盐水食粮,我们都准备的很充分,毫无问题。」
刘辉正想踏出一步,却被悠舜的羽扇阻止。
「……悠舜,别挡住孤。」
「别这么冲动。如果晏树现在说的都是谎言怎么办?」
秀丽一惊,心头发凉,冷汗直流。
确实,按照以往晏树的行事手段,这是很有可能的。自己竟然在悠舜提醒下才发现,这更让秀丽捏了一把冷汗。晏树的花言巧语,总能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可、可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在这件事上,晏树的计划向来都是如天罗地网般的周详。
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只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伎俩吗?这可是事关旺季的性命啊!
秀丽知道自己脑袋正一片空白,双脚膝盖发抖。
无法做任何思考。贵阳。秀丽长久以来生活的地方,有许多重要的人都在那里。街道与人,胡蝶姐和十三姬,还有百合大人也还在那里。六部尚书,叔牙他们大家都在。
这样一个地方。
眼角余光,正看见刘辉伸手企图拨开悠舜的羽扇。
「贵阳是孤出生成长的地方!不能拿来做赌注!凌晏树!你的条件,孤——」
凌晏树朝刘辉一瞥。
「……很遗憾,好像已经太迟了。」
一拍之后,可以看见贵阳城飘起了袅袅白烟。
「————唔!」
秀丽朝贵阳方向跑了几步。
刘辉张嘴正想大喊愿意禅让了,悠舜倒转手腕还是用羽扇打掉那句话。
「不是叫你等一下了,怎么听不懂呢。」
「悠舜!你——」
「我的国王,你做得全部都是正确的。今天这一天,这个时刻,你都选对了……听好了,我是你的宰相。是比晏树还要坏的坏蛋,当然也比秀丽大人更聪明。」
风吹了起来。
晏树的表情像是察觉到某种气息而倏然大变。炯炯有神的双眼抬头瞪着天空。
从上午就开始吹起的强风,开始在上空激烈的打着漩涡。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
刘辉总算听见这些声音,仰头望向满天乌云,又看看悠舜,难道——
「……悠舜……那颗骰子……指出的真是会谈的日期和时间吗?」
落下的视线,正好看见悠舜唇边浮现的微笑。
「我的国王,直到最后你都做得很好。这一天,这个时间,这个场所。你好好的相信了我。所以接下来会发生好事喔……非常好的事。每年这个时候,在这一带只要过了未刻就会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贵阳也会。今年虽然迟了一些,但恰好山里的火灾造成上升气流带动着雨云。燕青有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嘛。」
「上升气流是什么?和雨有什么关系?悠舜,你是仙人吗?你是在山里修道的仙人吗?」
「我只是普通的宰相而已。只不过我很清楚晏树是个怎样的坏蛋,早就料想到他会设下这条火计。不过我比晏树准备的更为周到,因为我是更坏的坏蛋啊……总而言之,要开始罗。终结一切的暴风雨。」
风开始吹过平原,朝天空卷动。
秀丽未曾察觉已经降落的几滴雨滴。
也没发现天上的乌云开始快速流动。
望着冒出蛇般细烟的贵阳,秀丽内心不断呐喊。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
随着秀丽这一声呐喊,倾盆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了起来。
● ● ●
「……咦?」
全身湿透的秀丽张着嘴发愣——下雨了?
「雨!下雨了!下雨了,燕青!」
在倾盆大雨中,必须使劲喊叫才听得见彼此说的话。整齐的大军慌忙四散,马蹄声和铠甲撞击的声音都被雨声盖过。燕青抹着脸上的雨水。
「难道这场雨,也下在贵阳城里了吗?」
「看这云的流向,想必是如此。乌云不断朝贵阳飘去,说不定那边的雨势更大。」
「太好了!这么一来,火种一定全被浇熄了嘛!太好了,危机解除!下雨万岁!」
「话说回来……该不会是小姐你那声『不要』,导致下了这场雨吧?恐怕不久后,你就会被称为呼风唤雨的妖女喔。噗噗噗噗。毕竟都被传过你在缥家神隐了。」
燕青很快又收起嘻笑,正色说道:
「真的不是你使了什么奇怪法术吧?」
秀丽看着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雨滴。当时只是不加思索的大喊而已。
「嗯,我什么都没做。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天气的确很差,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气……看来是普通的暴风雨,那就好。」
即使燕青最后一句话被雨声掩盖,秀丽仍得看出他脸上的安心。
秀丽这时才总算能放心的环顾四周。
「……晏树大人呢?」
「……逃了。有看见他拉着旺季大人上马离开。迅和陵王也随大雨消失了。这场暴风雨再过几刻就会平息,到时候再去追他们吧。」
秀丽抬头望着雨。远处传来闪电的光芒和轰然雷鸣。
「小姐,你不是最讨厌打雷了吗?」
「……嗯,不过今天却不觉得可怕。为什么呢……我好像听见母亲的声音。」
黑暗的森林中,古代樱花树。摇曳的篝火照亮一扇门,一双柔美的手给推开了门,里面的人微微回过头。从门缝之间可以看见蔷薇般的红唇微微一笑,对秀丽说:
『——再一下就好,秀丽。只要再一下,再努力一下就行了。』
听见和那时相同的话,秀丽仰起头,闭起眼睛,承受雨水。
「可是这个,绛攸说你秋天就交给他了耶?为什么在秋天你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了?」
淋成落汤鸡的刘辉背着悠舜,一边冲进距离最近的缥家社寺,一边大喊着发出疑问。
「严格来说这骰子,春天结束时就做好了……跟交给璃樱的智慧环一起请凛和歌梨大人做的……单纯只是觉得这样就算遇到火攻也能轻松应付而已啊。」
「什么啊!」
因为众人纷纷朝社寺避雨,回过神来,才发现人都走散了。楸瑛和静兰一起跟上来了,秀丽和燕青却没有。也没看见璃樱和珠翠。
刘辉取出那紫色小布包倒一倒,一张薄薄的纸片便飘了下来。
「而且你写这什么!根本毫无意义!为了看懂这个花了孤整个晚上耶!」
「……欸?不就是上面写的那个意思吗?」
静兰和楸瑛兴致勃勃的凑上前来,读着刘辉取出的那张薄纸片——然后沉默了。
『五 三 二 马 无 山 川 牛』
……双眼瞪得大大的。这是什么玩意?
静兰不想被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所以什么都没说。楸瑛则是迫不及待的提出询问。
「不对,完全看不懂啊。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要说是那个意思……倒也真的就是那个意思啦……上治五年,三月,二日,午刻(注:午刻的午在日语中音同马)——正午!」
「……欸?那么无、山、川指的是……场地吗?」
「对,『无』和『山』指的是无名山,『牛』指的是方位丑(注:方位丑的丑在日语中音同牛),只有川,孤不知道指的到底是哪条河川,查了一堆地图……才找出悠舜可能会指定的场所,也就是五丞原的那个地方……」
而这都多亏了鬼魂般现身的秀丽告诉刘辉的「你手中总好好的握着一切」。当时,刘辉望着自己的手,正好握着那张纸片。半信半疑再加上又半意气用事的花了一个晚上研究得出的结论,其实到现在,刘辉都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答案。
「陛下无法决定的事,顶多就是会谈的日期时间与场所了嘛,所以我才留下了这个。」
「你说什么啊,悠舜!怎么可能只有这个!孤无法决定的事还有很多耶。万一在无法决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小心打碎它了怎么办?」
「……咦?其他很多?例如什么?」
悠舜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转动着眼珠——天才就是这样麻烦!
「孤有很多烦恼啊!而且你把答案藏在骰子里,更是叫人搞不懂为什么!」
「可是,会蛮不在乎弄坏那颗骰子的人,就只有陛下你啊。就算落入晏树或旺季大人手里,我想他们也绝对不会打破它。所以藏在那里,才能确保只有陛下你会看得见。」
「不就是颗青色骰子而已吗?就是个青瓷骰子啊!」
「是啊。不过是颗通称『天青』的青瓷做的骰子。」
「那种东西,任谁都能轻易捏碎吧——你们说是不是?楸瑛,静兰……咦?你们怎么了?」
听见「天青」两字的瞬间,楸瑛和静兰的表情马上转变。
「……等一下,你那个小布包借我看看,刘辉。」
静兰抢过布包,将里面的骰子碎片倒出来。
如雨过天青般的美丽蓝色,不可思议色泽的青瓷骰子碎片。
静兰和楸瑛凝视着碎片——不约而同差点昏倒。
「陛下……这是『天青』的青瓷耶……是人称梦幻逸品的瓷器啊!数百年前被指定为『碧宝』的名匠,在留下制法传世之前就死了,之后就再也没人做得出相同色泽的青瓷啊。你知不知道,光是这一片碎片就买得起十个贵阳城啊,就算把你卖掉一万次都凑不够钱买。而你竟然将碧幽谷做的完整青瓷骰子捏成碎片……啊啊啊。」
悠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耸肩说道:
「我怕万一被凌晏树抢走也很麻烦嘛,才想出这个办法。晏树那家伙虽然对国宝什么的没有兴趣,但只要是他喜欢的美好事物都会好好保存。而如果是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他多半会供在神龛上,顶多是在手头紧时卖到当铺去……毕竟他可是连紫战袍都能拿去换钱供我参加国试的人啊。」
静兰和楸瑛错乱的想着,刘辉和旺季在性格上果然有相似的地方啊。
「因此,我分析了『天青』的调色配方,交给凛和歌梨,请她们打造了骰子将纸片放进去。只要拿『天青』的配方做交换,还能轻易收服碧家,可谓一石二鸟啊。」
几百年来,无人能再现的梦幻配方,他竟只花了一个春天的几个月时间就重现了?
这人真是太可怕了!静兰不由得的颤抖了。想起孩提时代,无论找他下几次棋都赢不了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郑悠舜真是越来越可恨了——
「……那么,悠舜……你……」
刘辉轻轻握起悠舜的手。接着开始东摸西摸。好不容易才确认了他不是透明人或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
悠舜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
「我健康得很。」
「骗人!你当时筋疲力尽,憔悴的像是要死了,怎么可能有体力在大冬天里周游北方各州?」
「因为我骗人啊。」
「什么!嗯……什么?那是骗人的?」
「也就是说,我装病。刚好在茶州的那段时间让我变瘦了,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这么个大骗子。」
「…………咦?」
「只要运用食材调理,就能塑造出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假象。说谎和演戏都是我最擅长的,可不输给女性喔。」
「…………啥?」
「至于血浆更是随时带在身上的道具。装病和假死都是我姬家的得意绝活。因为间谍嚣张,装病时,就算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演个彻底。再加上我们族人生来就有『死相』,根据祖先的说法,连死神都会上当呢。」
「欸?」
「确实我曾有一段时间筋疲力尽的差点累死,不过离开贵阳后,经过充分休息,摄食养生,早就恢复活动力了。别看我这样,今年也才三十几岁,年轻力壮,身体恢复得也快。」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健康得很。少说还能再活个三十年没有问题吧。人家不是说吗?笨蛋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不对,是说要骗就从骗笨蛋开始……喔不,是先从骗同伙开始。」
这家伙刚说了什么!静兰和楸瑛实在很想顶回去。而且他「笨蛋」还说了两次!
「对不起……我说谎了。」
「没关系。」
刘辉又哭又笑,一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要是你身体不好还瞒着孤,这才令人难过,只要你健康平安,那就好了。孤高兴一百倍都还来不及呢。」
悠舜略显惊讶,但很快地便垂下眼睛。
……其实,不管悠舜看见什么,如果对方不相信自己那就毫无意义。那张纸片,悠舜说的话,相不相信就要看国王心里怎么想。在那种状况下还能相信,真不是普通的笨蛋。
(……难道除了凛和旺季大人之外,真的还有……)
对悠舜来说,会受骗上当的如果不是平凡的好人,那就是单纯的笨蛋了。只有这两种选择。但还有一种绝对不会被骗的人。完全出乎悠舜预期,并且对他付出这样的感情。
给自己真正的微笑。还有那足以融化冰冻内心的温暖。
此时悠舜脸上的微笑,不知为何击中刘辉的心,让他心跳加速。
「不过即使如此,晏树还是怀疑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得靠拐杖才能走路。」
刘辉和静兰楸瑛都沉默了。看看悠舜的手杖,又看看他的脚。
「你们觉得呢?是真实还是谎言?对了,这件事我会永远保密。」
悠舜咧嘴一笑。三个人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闭上眼睛,悠舜仿佛在听雨何时能停。激烈的雷雨,很快就要停了。到时候。
像是听见了悠舜的心声,刘辉执起悠舜的手,用力握紧。
「好好说出来吧。」
「…………陛下,旺季大人他是最后大贵族。做到这种地步,他身负的责任和接下来对自己的处置,他也比谁都清楚。所以,所以……等这场雨停了——」
雨水沿着悠舜冰冷而无生气的双颊滑落。仿佛人偶落下了眼泪。
这就是背叛的代价。虽然早就知道了,却没想到如此痛苦。悠舜扭曲着表情,笑了。
「他一定已经……不在了……」
● ● ●
倾盆大雨之中,晏树驾着马漫无目的的狂奔。在这雷电交加的倾盆大雨之中。
甚至无法去思考现在该往哪里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一道凌厉的闪电打下,马儿畏惧地嘶啼,抬起后腿。
「————唔!」
晏树因此从马鞍上摔下,体力不支的他,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重重撞击地面。即使如此,他仍勉力爬起,在雨中找寻另一个人。
找到之后,用力地抓住旺季的手臂。
「——旺季大人,快站起来。」
旺季不说话,抬头以宝剑般闪闪发光的眼神望着晏树。那是内心已经有所觉悟的沉静眼神,也是晏树最讨厌的。最讨厌,最讨厌他这样了。晏树瞪着旺季。
「请你站起来。我们逃走,无论往哪里逃,可以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可以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然而,那到底是哪里?为了什么而去?……那种事,晏树一点也不在意。
就算失去了马,像这样满身泥泞,只要还能走,就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有如徙蝶,朝着未知的世界前进。跟随自己的内心。
曾经无数次离开旺季身边向远方飞,每次却总还是回到他身边。
「……晏树。」
「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做这种事。我向来只想为自己活。我才不想为别人活呢,那一点都不像我。可是旺季大人,谁都无法守护你。不管是皇毅还是悠舜,说什么是你所希望的,就那么背叛了你。连你自己也一样,完全不去守护自己。开什么玩笑。既然如此,只有靠我一个人努力守护你了啊!不管得用什么方法,我都只能赢,只能那么做。」
春天的樱,夏天的藤,每当看见金黄的银杏叶时,总喃喃的说那好像是小人国的扇子啊。
冬雪之中,手中握着血染的剑,看着雪白花瓣的那个人。
每当他呼唤自己的名字,晏树的内心总像风吹动了竹叶,发出沙沙声摆动着。
露出和当时一模一样的静谧眼神,旺季在雨中笑了起来。
「……是啊,我通通都知道。从以前开始,甚至为了不让我伤害自己,一直守护我的人就只有你,晏树。」
晏树的表情渐渐扭曲。像藏得好好的宝贝被人找出来的孩子。
看起来像是愤怒,又像是牢骚,像是哭泣似的呜咽,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的憎恨。
「——为什么你不生气。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做的那些事,你可以责怪我碍事啊。恨我,大声骂我,把我一脚踢开也行。我做了那些事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我先说清楚,不管是将隐村连人带村整个烧掉的事,还是放火烧贵阳的事,我可都不后悔。」
飘雪般狂舞的樱花瓣中,旺季曾告诉过他,有一种只能活一代的樱花。为了让更优良的花种诞生,无法留下后代的樱花。为了获得那令人疯狂的美,代价就是飘渺短暂的毁灭性宿命。
如果没有人好好守护,就无法生存下去。
就像你一样。像你一样的樱花。
为了看那重要的樱花而出走,但无论有多少次,结果都还是回来了。而旺季每次也都知道晏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都还是默默将他留在身边。无论多少次。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
旺季沉默以对,听着晏树的抗议。晏树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一个愚昧的孩子。
「旺季大人,你应该明白的。你的弱点就是我。就像紫刘辉的弱点是红秀丽一样。只要我不在就好了。你做什么都会更顺利,更如你所愿。杀了我或抛弃我都可以,把绊住你手脚的弱者,隐村,所有阻碍你前进的东西都丢了,这不是很好吗?你就是办不到这个才会输——这就是你的弱点!」
「不。」
不能舍弃。不能丢下不管。如果将自己的一部分舍弃抛下,人是无法前进的。
「那不是弱点。而是因为那对我很重要,所以才不能丢下不管,只顾着自己前进。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不能丢下不管。否则人生就没有意义了。这句话,让晏树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管出走多少次,都还是回到旺季身边。连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何在,却仍无数次的反覆着。可是。
——因为那对我很重要。
旺季没有察觉到晏树表情的变化,耸耸肩。
「……我并不是因为你为我做了什么才这么说。其实你的想法一直都和我很接近。你一定也发现了吧?我明知你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连一次都没有。就是因为我内心也认为,如果用那种做法能夺取王位也不坏,我当真这么认为。」
无论何时,旺季内心都无法挥去戬华王的阴影。他的做法,赢得胜利的方式。
以力量制服他人,用尽各种手段,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绝对会不顾一切取得。
尽管反抗过他,旺季却无法否定他。这令旺季感到既可恨,又懊悔。
晏树就像是旺季的影子。两人像是天平两端一黑一白的秤盘,虽然黑的部分都由晏树承担,但旺季其实和他有着相同的思考模式。奸险的小聪明,天衣无缝的策略。
黑与白的天平两端。旺季和紫刘辉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平。就像他最终带着五万大军前来,正因终究不愿取下黑色天平上的砝码。那正是旺季与戬华和晏树相同的特质。
只不过旺季心中的愿望,由晏树化为行动去实现而已。
「你听好,晏树。我是利用了你。但不会因为失败了,就把责任怪到你头上。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不会因为身边多了或少了一个你,就有什么不同。」
「即使我好几次觉得杀了你也没关系?你是笨蛋吗?」
「老虎只会将自己喜欢的动物杀来吃。讨厌的东西,它连碰都懒得碰。既然是你自愿跟上来的,那也没办法。只要我还活着,都不会拒绝你。」
——只要我还活着,都不会拒绝你。
晏树知道自己就跟那纷飞的樱花花瓣一样,对这个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可是,结束了。你也玩够了吧?晏树。时间差不多了,我必须负起责任。」
晏树的眼神倏地变得尖锐。
「……玩够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才不会因为没玩够这种烂理由而逃跑呢。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想死,就算要逃到天涯海角——」
旺季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讨厌这样。
像安抚闹着脾气的孩子似的对晏树说:
「晏树,我可不打算将你独自留下。我要带你一起走。」
一时之间,晏树搞不清楚旺季这话的意思……什么?
口干舌燥,吞了好几次口水后,好不容易发出嘶哑的声音。反正……
「……你一定是担心留下我会有后患吧?」
「说什么傻话。」
旺季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干脆的说着那仿佛是百年前的事实。
「我是担心你。」
晏树眨了好几下眼睛。脑袋里所有东西好像都流光了,变得一片空白。
「担……」
接着,便是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
心里又传来竹叶沙沙摆动的声音。一直想离开旺季获得自由。永远的自由。想为了自己而活,这一直是晏树心中决定好的原则。但这个原则只要遇到旺季就会逐渐崩溃,不知不觉中,把旺季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这样一点都不像自己,令晏树焦躁不已。
难耐的焦躁迫使他不断出走,却又一次一次的回来。明明那么想获得自由,却连束缚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曾想过,既然这么麻烦就杀了他丢掉算了,结果还是办不到。
直到最后的最后,晏树都受到旺季牵绊,像这样满身泥泞的拼命逃离。
这太蠢了。这根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可是,又全都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要让旺季活下去。不愿让他死。王位什么的,晏树根本一点也不在意,表面的荣耀和责任算什么。即使旺季不再是旺季,晏树也无所谓。都无所谓了。
不会贪心的说全部都想拥有,至少请别舍弃你的命。
「……旺季大人,如果没有你,我一定能更自由,更能活得随心所欲。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哪里都去不了。正因为有地方让我回来,我才能往前走。」
心在震动,竹叶摆动的沙沙声。在内心深处,晏树一直都在寻找着。一个不是这里的
地方
可是,那个地方就算一个人去了也没意思。或许内心早就明白这一点。
旺季蛮不在乎的声音,隔着变弱的雨幕传来。
「我知道。」
晏树不希望旺季死的愿望,旺季一直为他实现,至今。
一直都在意着别人。却在这最后的最后。
只为了晏树一个人,把现在拥有的全部都给了他。连一个都不留。
旺季把时间、言语、甚至是心,全都用来安慰晏树这闹着脾气的孩子。然后……
「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所以,你和我一起来吧。」
这就是旺季的回答。晏树笑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这才是他真正笑出来的样子。
旺季手中「莫邪」的剑锷,突然发出鸣响。
● ● ●
刘辉将静兰留下来护卫悠舜之后,便带着楸瑛离开道寺,四面八方奔走找寻。
雷鸣渐远,雨势也越来越小了。
「陛下,这里有马蹄足迹!足迹很深,不像是只载了一个人。或许是这个。」
「我们追!」
突破雨幕,驰骋于五丞原上。
「——陛下!前方有两匹马的影子,是孙陵王大人和迅!」
「那么,旺季一定就在更前方了!」
孙陵王听见马蹄声而回头,一见是国王与楸瑛,更俐落地驱动手中的缰绳。
「迅!把你的方天戟给我!这个跟你交换。那两人由我来拦住,你快到旺季大人身边去!——保护他!」
迅握住陵王用来交换方天戟的黑夜色宝剑「黑鬼切」。用力朝马侧腹一踢,猛然加速离去。以眼角确认迅离开后,陵王才调转马头,正面等待国王与楸瑛追上。
陵王轻轻挥动手中的方天戟,想起了往事。
这么说来,总是这样的。不走运的旺季老是抽到下下签而面临失败逃离,陵王很喜欢在这种时候必须帮助、守护旺季的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花,风中的月。自己仿佛身在美丽缤纷的花瓣下,只要待在旺季身边,总能看见极为美好的世界。这是最棒的人生了。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比自己年轻的小鬼手中保护旺季啊。)
看着那明知对手是陵王仍不减速,全力奔驰而来的两个笨蛋。
陵王笑了。年纪大了啊。不过这不构成输的借口。绝不认输退让。
「——来吧。今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吧,小鬼们!」
陵王的气势有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楸瑛抓紧手中的缰绳。
「……陛下,我可以说实话吗?」
「你想说,就算我俩一起上也赢不了他吧?这种事孤也明白。那么该怎么办呢?」
楸瑛心跳大声的连自己耳朵都听得见。明知难以获胜——却觉得热血沸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笑了。想试着超越,用尽自己的全力。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此时,从另一个方向又如雷光闪电般的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匹马。
「蠢蛋楸瑛!凭你,连挡陵王的路都不够格!快退下,小鬼!」
「……说得没错……真难得……这里……就让给前上司来吧……楸瑛。」
刘辉睁大了双眼。
「白雷炎!黑耀世!你们来了!谢——」
「喔喔!这不是俺连作梦都梦见的剑圣和黑暗战袍吗!终于能和你一决胜负啦!」
「……我先上……还有……陵王大人,请您务必……回到我黑门孙家……」
看来这两人都不是为了刘辉,而是各自怀有自己的目的才前来突击陵王。
「对不起,陛下……我前上司他就是那个样……」
「……不,这倒是……无妨……」
陵王看见半路杀出的两名程咬金,不禁挑了挑眉。
「原来是你们两个家伙,还得跟你们打,真够麻烦!快滚快滚!哪有近卫大将军朝自己的上司,而且又是一般庶民的人拔剑的道理!还有,我绝不可能回孙家!」
「哪个庶民会穿着剑圣战袍啊,这个笨蛋上司!看我不剥下你那身铠甲!觉悟吧!」
「……就是这样——接招。」
两人策马向前,对陵王出招。
——轻巧地使着重量级的方天戟,陵王毫不费力的避开两名大将军的进击。
那股霸气令刘辉和楸瑛甚至感到只要他手中武器一闪,就能将人拦腰砍成两半。
将力量灌人丹田,刘辉重新握紧缰绳。夕影双腿一屈,向前一跃。
陵王正想一刀挥来拦阻,却被白雷炎和黑燿世给挡下。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
刘辉和楸瑛从陵王与两大将军身旁如风穿过。
将过去留在身后。同时朝向未来奔驰。
刘辉和陵王一度四目交接——孤,要向前去了。前往未来。
仅用眼神向陵王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刘辉便又向前疾驰。
楸瑛好不容易才想起似的大口呼吸,全身充满了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
要不是大将军们赶来,刚才可能瞬间就要没命了。
身后传来干戈交错的声音。二对一。而且还是——平分秋色。
「……真是难以置信!同时对上两大将军竟还能打成平手!」
大将军们要是没来的话,自己和刘辉在孙陵王的阻挡之下,只怕到天黑也脱不了身。
(可恶,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啊。)
楸瑛擦干汗水,望着前方——深深叹气。
「……那么陛下,接下来那个人,就由我来应付。」
察觉追兵逼近,前方马匹上的人也掉转回头了。独眼,黑色的眼罩。
已拔出有着夜色刀刃的「黑鬼切」,迅正望着楸瑛,看起来似乎咧嘴笑了。
「陛下您还不是他的对手,这里交给我——请您继续前进吧。」
就像迅是为了守护旺季。楸瑛也是为了让刘辉继续前进。刘辉只有一个回答。
「——孤明白了,交给你了,楸瑛。」
说这句话的同时,刘辉也将青釭剑朝楸瑛一抛。并看见楸瑛自然地接住剑后,从剑鞘中拔出剑。
司马迅的身影越来越靠近了。他们彼此可说势均力敌,无论哪一方面。
「楸瑛!祭出司马家日思夜念的青釭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挺机灵的嘛。」
「当然不可能给你罗,这可是我陛下的剑,绝不会让你在一对一决斗中获胜,但你若是想要,就使出全力上吧——别以为靠你手中的剑就能赢得了我。」
「真会说大话。那你就别后悔!」
随着一阵沉重回荡的声响,夜色的宝剑与美丽的宝石之剑相击,激荡出火花。
就在两人力搏之时,刘辉在马上压低身子,一口气向前奔去。
眼前视野展开,只是细雨之中,就算凝神细看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四下张望并没看见任何人。
此时,腰间的「干将」发出鸣响。
如铃声般美丽的音色发出共鸣声,国王的双剑,当他们分别被不同人持有时,会以共鸣呼唤彼此。
另一把「莫邪」,还在旺季手中。
双剑共鸣,波纹般的回音缭绕扩散。就在那里,声音的前方——找到了。
用力一拉缰绳,往发出声音共鸣的方向直线前进,驰骋于雨中的五丞原。
……不久后,就看见了微小的人影。有两人。
雨水像是仙女哭完了最后的眼泪后豁然散去,视野也豁然开阔。云散,雨止。
远远地看见「莫邪」正从剑鞘中被拔了出来。
(来得及吗?)
正想再用力一扯缰绳,夕影的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刘辉一惊。夕影一直拼命狂奔,是太勉强它了。已经无法再——
看看夕影,又望向远方旺季的身影。来不及了。
琴音响起。刘辉儿时的摇篮曲。那空白的一年,依赖着这首曲子度过黑夜。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吧……
刘辉一直很怕他。甚至是讨厌他。就像那句话说的,明明他教导着自己各种事,自己却始终背对他,不断逃开他。这样的刘辉所说的话,现在他又怎会听得进去。
无论是谁的请托,谁的心愿,都不听也不退让。只以自己的意志活着、活着、活着,然后死去。
等一下。刘辉混乱了。等一下啊。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景象颤动着。
「莫邪」的剑刃正朝谁的脖子砍下。
谁能来帮帮忙。
此时,从刘辉身后,真的有谁如神风般追过。骑着红色的赤兔马。
「交给我吧——燕青,拜托罗。」
少女的声音,漆黑的长发与缥家的公主服饰,从身边奔驰而过。
燕青挥舞着手中的棍。
「莫邪」发出当的一声飞了开去。
● ● ●
旺季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仔细一看
,手中的「莫邪」不见了。
「怎……」
只记得和晏树缠斗了一阵,用身体与地面反弹的力道夺下「莫邪」。
当「莫邪」就要砍在脖子上时,突然从剑身传出银铃般的响声。
正当惊讶的瞬间,不知是谁冲进旺季怀中,劈手就将「莫邪」从掌中打落,同时有人以棍挑起「莫邪」远远抛开。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
身边有个人大声喘息着。一个有一双黑夜般双眸的人。
那个撞进旺季怀中,将「莫邪」打落在地的,小个子少年。
——眼睛感觉和父亲大人您有点像,不过还没决定他的名字。
女儿飞燕最后一封信里,这么写着。此时,旺季却像个笨蛋似的想起这件事。
小璃樱的黑瞳中充满激烈的情感。
突然,他举起小小的拳头用力敲打旺季的紫战袍。不断地打,不断地打。
「我……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帮助国王,也是为了帮助你!两边我都要帮!否则我一定会后悔。有人会死。但为了不要让任何人死,国王也好,红秀丽也好,郑悠舜、珠翠和我——还有你也是一样,大家都拼命在努力不是吗?最后的最后,你却打算让自己的任性破坏这一切吗?」
「——闭嘴。」
「我才不闭!如果说不出自认为正确的话,就别碍事,滚回去。这是你对我说的不是吗!你听清楚!不准你不听别人意见就自己决定一切。不准你在外孙面前自杀!也不准你自私的抛下那些跟随你的人!你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怎么样,我这些话有说错吗?你是我外公吧!我却什么都还没对你说过,甚至没叫过你一声外公。什么都还没做,你……你怎么能自私的去死!」
这是璃樱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激昂而语无伦次的说话。
就在这时候,红秀丽跨下赤兔马。用熟习马术的优雅姿势。
「……璃樱说的没错,父亲大人。」
从秀丽口中,发出的不是秀丽的声音。
旺季惊愕地看着她。凌晏树也在一旁瞠目结舌。那声音,难道是?
「……飞燕……」
听见这个名字,轮到璃樱惊讶了。那个有着秀丽外表的姑娘缓缓转身。
黑发披在肩上,有着秀丽面容的——旺飞燕,露出困扰的表情望着父亲旺季。
「我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同意,父亲大人。您还是一样那么顽固,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啊。就是这样,晏树才会闹别扭乱来啊。是个男人,就该干脆认输,用死来逃避太卑鄙了,真叫人看不下去。你不是最讨厌逃避的吗?」
——儿子。璃樱死盯着那张明明是秀丽的面容,却比秀丽更稳重成熟的侧脸。
「要活下去。这是我嫁到缥家时,父亲大人您对我说的话。所以我现在要将这句话还给您。父亲大人,您也要答应我喔。那时我遵守了和您的约定,在缥家死命的活下去了。每天和瑠花大吵,还得对年过七十的丈夫说教,天天熬夜只为了记录下有关蝗灾的情报好寄给您。肚里的孩子,我也完整的守住他十个月又十天。我遵守了约定,父亲大人您却要说话不算话吗?」
旺季混乱不已。她真的是飞燕。
「外孙在看着唷。您不振作点怎么行呢?我最喜欢像只打不死的蟑螂,活得坚忍不拔,从不逃避的父亲大人了……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负起责任,将眼光放在长远的未来,亲眼看看未来会不会成为父亲大人您喜欢的那种世界,和国王陛下一起。」
飞燕的视线前方,紫刘辉正站在那里。
飞燕吸了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似的望向璃樱。表情先是惊讶,接着又微笑了。
「……看,我果然说对了。他的眼睛和父亲您一模一样。」
然后她略显犹豫地伸出手,抚摸璃樱的脸颊。轻轻微笑。
就算自己不在了,也要为这孩子留下明天,即使必须每天熬夜书写蝗灾相关情报也不以为苦。那是痛苦又悲伤,但也是死命活下去的,幸福的十个月又十天。
「我的幸运护身符。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你。对不起,对不起,不能抱抱你。好想在你身旁看着你长大,想给你好多好多的爱。我是个什么都没能给你的母亲,对不起。你要健健康康的喔……我会一直爱你。」
璃樱什么都说不出口。直到最后,都无法发出声音。
那美丽的苍蓝色魂魄,就这么从秀丽胸口散逸,如彗星般划过天际。
眨眨眼,秀丽望着天空,呼出一口气。雨停了,云层之间透出太阳的光芒。
耳边传来脚步声。
旺季缓缓抬起头,只见国王拾起「莫邪」,站在自己面前。
刘辉将那把剑递给旺季。沙哑的声音这么告诉他:
「……旺季,孤现在正式将『莫邪』让给你。拿去吧。『莫邪』是你的了。」
旺季望着眼前那冷硬而闪闪发光的「莫邪」,也看着在那后方的刘辉。
——放下如剑和盾般守护自己的近卫军,不带一兵一卒只身前来。为了守护悠舜而放开他,与其选择战争宁愿选择自己逃离。因为不需要,而将「干将」留给了山里的大铸造师。
不以战争的方式来守护什么,不使用手中的力量,而是接二连三的放手。
然而现在,放开的一切都再度回到紫刘辉手里。明明已经放开的,却纷纷回到他身边。一切都未曾受到伤害,而且变得比以前更有力量。
给旺季的「莫邪」,国王的双剑之一——刘辉已经不需要它了。
从前他也曾像这样将「莫邪」送给旺季,当时旺季对这位想用赠与来献媚的太子发了怒。
然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递出的剑,并不是为了讨旺季欢心。
这次,他是为了守护旺季。「莫邪」就在那里,孤不需要「莫邪」,你更适合拥有它。
闪闪发光的「莫邪」宝剑。过去属于苍家的双剑之一。旺季本以为只要夺回它,就能得到王位,也能取得天下——真是讽刺。
现在收下这把剑,就等于旺季甘愿臣服于紫刘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旺季不动。有如一尊雕像。刘辉也不动。
刘辉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别死」也没有「屈服吧」。无论国王如何说服,现在的旺季都听不进去,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让旺季以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选择走上这条路。
『一个人的努力成不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时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就算现在是这样,十年后也一定不同。
时候会到的。只要埋下种子,努力耕耘,就会栽培出什么。就算是在像朝廷那样的烂泥沟里。
旺季说的并不是紫刘辉。或许脑中有某个角落这么想过也说不定,不过最终他只是一个,在充分储备了力量之后,能以不开战的方式,漂亮的逼其禅让王位的对象罢了。
(培育过头了啊。)
听见马的嘶啼声,也传来悠舜呼唤旺季的声音。求您了,旺季大人。
同时,老战友熟悉的声音也传进耳朵,气喘吁吁的,拼了老命的样子。
「有什么关系呢,旺季,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吃败仗不是吗?比起输给戬华的那个时候,这次要好多了啦!而且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比我先死吗!黑白两个家伙别一直跟着我啦!还有还有,我比较喜欢死在春天的花下!在这里,像只脏兮兮死老鼠的死法实在太难看了,我坚决反对!」
拜托你了——陵王的声音里传达着悲切的请求。
看着眼前的「莫邪」,旺季还是一动也不动。刘辉终于垂下头开口了。
「……旺季,孤也有一个想看见的世界。而在那里面有你……求你了。」
求什么?别开玩笑了。旺季咬紧牙根心想。
因放开一切而获得的一切,最后的最后竟想连「莫邪」都舍弃,好完全将旺季打入惨败的境地。连钢铁般的意志都输得一败涂地。不甘心,不甘心。懊悔的情绪,令他一阵天旋地转。
就连戬华直到最后都不曾征服的内心角落,要我交给你?开什么玩笑。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就快达成目标了。明明自己才是更强的。旺季几乎想如此大声呼喊,别管我了,最后就让我随自己高兴不行吗?
曾几何时。
『……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负起责任,亲眼看看未来会不会成为父亲大人您喜欢的那种世界——』
和国王陛下一起。迎向未来。外孙正看着你唷。父亲大人,不可以逃避。
璃樱紧紧抓住旺季的双臂。那双黑夜森林般的双瞳望着自己。
你错了,承认吧——承认吧。在那双跟自己相似的眼睛凝视之下,旺季仿佛听见自己这么说。
……终于,雕像般的旺季动了手指。
承认失败。输给了王,也输给自己。
国王让渡的「莫邪」,旺季主动收下了。淡漠而没好气的,一把抓过来。
「……谢谢。」
赌气似的,嘀咕了这么一句。
……云散开了,令人泫然欲泣的夕照,从云缝间探出头。
● ● ●
——就在此时。
不知为何,只有秀丽发现了。明明燕青也在场,旺季和刘辉也都在,璃樱也在。然而,却只有秀丽一个人发现了。那个脸颊上有伤痕的男人。带着弓箭。
身体的反应动得比思考还快。
朝刘辉身边狂奔,踮起脚护住他的背。就在那一瞬间。
一把箭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飞来,穿透秀丽柔软的身体,发出可怕的声音。
从身后传来的力道太强劲,甚至使秀丽的脚有点腾空了。令人难以呼吸的灼热与麻痹感,令秀丽踉跄的站不稳脚步,整个人撞在刘辉背上。
一拍之后,刘辉立刻回头。秀丽的黑发在眼前散开。
「——秀丽!」
差点因迟来的激烈疼痛而没了知觉,秀丽的眼角这才瞥见箭羽。箭射进肩膀了吗?还是胸口?
模糊中,知道刘辉抱着自己,他那张不知呐喊着什么的表情,也映在眼底。
看到他的脸,秀丽就放心了。有种已经百年不见的感觉。太好了,秀丽低语。能够保护你真是太好了。因为过去总是由刘辉保护着秀丽啊。
秀丽想起三年前的春天。明明那么害怕黑暗,却为了被抓的秀丽而独自来到仙洞宫的刘辉。这次轮到自己了。不可思议的是,秀丽认为这再自然不过了。
时光就像个圆环。
接受了什么,就要再度还回去。就像秀丽从母亲身上接收的生命,而现在轮到自己了。
「……反正……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刘辉眼中闪着激动的眼神。
秀丽大口呼气,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忘了呼吸。
看见刘辉平安而放心之后,全身突然失去力气。不——
不只是力气,连生命都正从指尖渐渐流逝。秀丽自己很清楚。
瑠花说了,醒来之后所剩下的生命,就只有一天,不过那还够完成几件工作。全身血液有如倒流般奔腾发热。秀丽笑了起来。瑠花大人为自己留下的最后时间。最后一天。等见到她时,一定要好好自豪一番,可不是只有几件呢,瑠花大人。
全部,全部的工作都完成了。一件不留。
眨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刘辉的身影。嗯,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最后吧。
「只是被箭刺中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嗯,我知道……」
夕阳开始笼罩大地,一天就要结束了。可惜无法将一切都做得很完美。血和时间正一同流逝着。时候到了。结束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够了。
跑啊,跑啊,跑到了这里。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再也跑不动为止。
视野瞬间变黑。秀丽缓缓吐气,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开始混乱不清。
仿佛听见静兰呼唤自己的声音,秀丽轻轻笑了。
「……你看……吧……我就说,他一定能成为好国王的……静兰……」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看得见纷飞的樱花瓣。初次和国王相遇时,就对静兰这么说了。
全白的国王。一定会改变,成为一个好国王。我将帮助他,这是约定。
在你身边,实现愿望。
昏暗的视野另一端,传来某个年幼的哭声。爹,爹……
『爹,为什么女人不能参加国试呢——』
哇哇大哭,好想成为官员。一直以来的愿望。同时,想靠自己的力量守护别人。只要努力,就能守护所有重要的东西。想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就凭自己的力量去看。
——我肯定你的一切。
听见父亲那温柔的声音。在这世上,只有父亲会对自己这么说。给了自己如彗星般的自由。
(……爹。听我说,爹。让你操了这么多心,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最喜欢您了。
被谁摇晃着身体。然后是另一个人怒斥的声音。暗成一片的视野,只有一瞬忽然变得光明。
视野里,出现的是刘辉焦急扭曲的表情……请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想起在九彩江时,楸瑛问自己的话。问自己对国王是怎么想的。
「……刘辉……」
「孤不想听。」
「你听嘛。虽然不管谁当国王我都不会改变……可是我说过。我的国王,还是由你来当最好了。我最喜欢……当你的官员……」
沉眠于棺木中时,看见了许多景象。就像一张张闪过眼帘的画像。看见了黄尚书每天不问断的写信寄到黄家,看见了悠舜前往北方展开行脚,看见了绛攸前往会见黄家宗主,看见了呆呆请求清雅提供协助一起救出姜州牧,看见了玉华拿剑指着蓝雪那,要他派出司马家。每一幕都像瞬间的幻影闪过眼前,然后又全部像砂一般向下沉淀。都是些不全的残像,没能留在脑中。
可是只有关于刘辉的事,不可思议的记得好清楚。他去找霄太师说了什么,他逃离王都,他遇见那山屋里的老人,他来到红州后所有发生的事,全部。秀丽都看见了。
好担心、好担心他,担心的不得了。
只能看他哭泣,迷惘,烦恼,秀丽却什么都帮不了。然而刘辉却还是走到这里了。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即使秀丽不在身边。那些全都是刘辉自己思考,用心决定所选择了的道路,怀抱所有被打开的箱子,一个人来到这里。而一定也会继续向前。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坚硬的壳裂开的声音。从裂缝里流出了某种温暖,令秀丽呼吸不过来,胸口涨满激动,连脑子都晕眩起来了。那一直紧闭的壳。
就算秀丽不在了,刘辉也能一个人向前进……可是。
——即使如此,还是好想陪在你身边。
和你一起活着,在你身边。
有如徙蝶,一起去看前方未知的世界。永远、永远在一起。
「秀丽,秀丽,拜托,求你不要离开。孤不要你走,孤讨厌这样……」
「嗯……」
可是秀丽的翅膀已经斑驳破碎,再也飞不动了。她缓缓眨动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温柔又有耐性的他,不管被自己拒绝了多少次,始终一直等待。温柔的像个傻瓜。
这个人真的会喜欢我吗?现在也还喜欢吗?有时,会突然这么怀疑。
一想到要将他留下,胸口就像快被压扁似的痛苦。听见翅膀挣扎的声音。
「我也讨厌这样……可是。」
双手双脚,都已重得像是铅块。有什么不断从肩膀中箭的伤口流出。
想摸摸刘辉,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光是呼吸就得费尽力气。
秀丽试着笑了笑,但可能失败了。声音沙哑的说:
「抱歉……我有点累了……」
流过秀丽脸颊的,究竟是刘辉还是秀丽的眼泪,也都分不清了。
如彗星般稍纵即逝的人生。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近乎不要命的。
倒是没有后悔。不过,还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必须就这样将他留下。可是却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再撑一下,再一下就好了,等等啊。」
刘辉哭泣的声音近在耳边。一下是多久?秀丽轻轻笑了起来。
不到三年的时间。可是却是如此精彩丰富而鲜明,装满了一切。
——因为有你。
『邵可,我的心先交给你了,直到永远的永远之后都属于你。』
听见说话的声音。从内心最深处响起。像说出了秀丽的心声。那是谁的声音?
『你给我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爱不释手,我很幸福。』
没错,我也是。用力活过,尽情欢笑,尽情哭泣。可是,那些全部……
全部都是幸福。这三年,比其他任何一段时光都还要幸福。全部都是刘辉给的。
为了你,可是也全都是为了自己。这两者都是实话,因为是属于两个人共同拥有的宝物,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和秀丽的心意相通。而且不可思议的,秀丽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轻声细语。
「……别哭了。要笑,要幸福啊。因为是给了我这么多幸福的你。」
刘辉应该说了些什么吧。可是已经听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虽然无法继续走向那未知的前方,但你可以代替我去,和大家一起。
一定还会再相见。时光就像一个圆环。总有一天,还会相见。重要的人,一定会再相见。
因为你拥有我的一部分啊。我心的一部分,在你手中。所以。
你活下去,就等于我也活下去了。
眼皮重重垂下,因为实在太重、太重了,只要一闭上,应该就再也睁不开了吧。啊,能不能再等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听我说,刘辉。我……其实我……对你……」
嘴唇翕动着,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安心了,秀丽吐出最后一口气。
睫毛缓缓闭上。手臂滑落。有什么流干了。连最后一滴都不剩。
刘辉呜咽,皱着一张脸。自己口中的语无伦次,听起来都是那么遥远。
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像个迷路的孩子。
「————…………」
只是抱住秀丽,不肯放手。
● ● ●
……哗沙,哗沙,仿佛浪潮般的声音,似乎连灵魂都能因此动摇。
睁开眼,那棵古代樱正耸立在眼前,花瓣纷纷如雨飘落。
古代的夜空。古代的月。古代的篝火。在火光照映下,那扇似曾相识的门反射出光芒。
过去在秀丽面前关上的那扇门,现在正为了迎接她入内而敞开。
一旁,除了那散发神圣气息的黑色存在之外——另外一个白色的,也低垂着头随侍于秀丽——不,是随侍于牵着秀丽的那个人身边。
手就这样被牵着,走向樱花树的另一端,朝着那扇门走去。
秀丽安分的任由对方牵着自己,通过那丛篝火,继续向前走,走进了那扇曾关得紧紧的门中。眼前的光景,令秀丽把眼睛睁大得不能再大。
七夕之夜,点缀着满天星光的夜幕之上,有一道银河。
牵着秀丽的那人,这次依然不转过头,只是带着秀丽向前走。往下,再往下。
树叶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了。那悲切的声音,令人想起送葬歌,不禁差点流下眼泪。
以前也曾听过的。这悲切的树叶摩擦声。是什么树呢?才这么一想,就听见有人回答。
「是槐木。」
前方道路出现一位女子。秀丽停了下来。那位女子年约二十五、六,温柔婉约的面容,黑夜森林般的黑瞳。身上飘着甜美芬芳的花香。穿着一身美丽的苍蓝色服饰,散发出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正是那位曾在樱花门前留住秀丽的女子。没错——
秀丽曾一度见过活着时的她。闻过她身上的花香。
——青色的月光,白棺的葬送行列。在一具具的空棺之间,唯一留在棺木中的女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瑠花都未使用的那具棺木。是不能使用吧。因为她是一位特别的女子。最后的女儿。
「……您是飞燕小姐吧?」
旺飞燕微笑了。那双黑瞳中的眼神,是旺季的眼神,也和璃樱相似。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呢,嫁入缥家之后,我和瑠花大人真的是经常激烈争吵。每天、每天的大吵,我还以为她一定恨死我了。所以……当我醒来时,真的好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在『棺木』中……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生下小璃樱,使飞燕几乎失去生命,此时瑠花将她放入了棺木中,勉强维系住她即将消逝的生命。
这也就是为何旺季连骨灰都没收到的原因。飞燕始终昏昏沉睡于那具白棺之中。
瑠花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总有一天,说不定能找到救回飞燕的方法。
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再也听不见瑠花亲口说出,她为何留下飞燕的理由。
然而随着瑠花的死,加诸于飞燕棺木的法术也因而解除,被停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即使醒来,等待的也唯有一死。当知道这一点之后,飞燕便决定了。在一切结束前,要再好好活一次。于是她主动向珠翠提出帮助秀丽的要求,有太多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了。多得数不清。
飞燕所调查并寄给旺季的那批数量庞大的蝗灾资料。
醒来时,正好看见一位少女正和儿子一起接替自己,完成了镇压蝗灾的工作。
……那不知让飞燕有多么高兴。
就像瑠花让自己活下来一样,这次轮到自己帮助秀丽了。要为她守住这剩下的最后一天。
「我跟父亲及璃樱见过面了,像作梦一样。陛下也给了我一份礼物,让我带着它安心赴黄泉。」
飞燕一脸喜悦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面是旺季的亲笔信。
「正面是我父亲的亲笔信,背面是我儿子写下的话:『你好,我是璃樱』。」
——你好,我是璃樱。
飞燕过去所作的事,现在都值得了。接下来,儿子一定会延续着自己的脚步走下去。
「……你好,我是你的母亲。好想这么对他说啊。」
飞燕像是差点哭出来似的,上前一步抱住秀丽。
「呵呵,你在皇毅底下做事,他嘴那么坏,每天都很不好受吧?辛苦你了,也谢谢你这么努力。帮助了我的孩子,也帮助了我的父亲,谢谢你。还有瑠花大人的事也是,我一直想向你道谢。谢谢,再见……我必须先走了。」
留下甜美的花香,随着苍蓝色的光芒,飞燕消失在秀丽脚下那条通往天际的道路彼端。
秀丽再次被谁牵着手,继续向前走。
哗沙、哗沙。槐木树梢摇曳时的声音,深深刻划在内心深处。
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巨大的黄昏之门了。令人落泪的秋日黄昏之色。
秀丽停下脚步,牵着她的人也一起停了下来。
胸口哽塞,眼泪没来由的溢出眼眶。从互握的手中注入了什么到秀丽的手。
春天的樱花,夏天的明月,秋天打落柿子让秀丽捡舍。冬天发烧的时候,一直握住自己的手。一直牵着自己,不只是还活着的时候,连离开身边之后也一直如此。一直是如此。
直到最后都陪伴在自己身边。
「……你是娘吧?」
前面的人影缓缓回头了。一头瀑布般的丝绢黑发,呈扇形散开。
秀丽对母亲的长相其实印象很模糊了,只是常听父亲自豪的说,她是个美得如同蔷薇般的人。
令人联想起雷光的眼神,湿润的双唇。任谁都无法不被她的美貌吸引目光。而她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笑着。
然而秀丽的眼中却不断冒出泪水,模糊了视野,使这一切都看不清楚。
也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扑进母亲怀抱中了。回过神时,秀丽已经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甚至连自己哭泣的理由都搞不清楚。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已经很努力了呀,秀丽。很努力、很努力了,是个好孩子喔……」
母亲紧抱住抽泣不停的秀丽,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的这么说。
秀丽像是回到孩提时代,成了不听话的孩子耍赖的说:
「我、呜呜……已经……呜呜…好累了……」
「这样啊。」
「我好努力、好努力了……」
「是啊,我知道。」
「大家都说,已经结束了。所以够了吧?娘,我随您一起去也没关系了吧?带我走吧,带我走。因为我好努力了呀,趁我改变主意,想沿着那条路回去之前,也带我进入那扇门吧。」
「秀丽……」
「我想一直和娘在一起。」
「……让你不好受了……秀丽……对不起……」
秀丽猛然抬起头。母亲正露出有些沮丧的表情。
「我……想让你活下去。无论如何。明知再也不能见到你,不能再见到邵可,也不能再见到静兰,我还是想让你活下去。」
生死有命,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如一道圆环,不能轻言干涉。然而,如果是为了让女儿活下去,那也没办法。想让她能够活得久一点。那时的自己,就像个人类一样的放不下。
擅自许下心愿,希望她能活得如同一颗自由的彗星,奔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为此不惜扭曲了自然法则。
只不过是数十年。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紫霄问过她。不知道。即使是身为仙女的她也不知道。
秀丽紧紧攀了上来。
「对不起。不是那样的,我并不是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你看,秀丽,那颗星即将面临终结。」
「咦……」
母亲指尖所指的是星空的彼方,一颗赤红燃烧的妖星闪烁着光芒。
那灼热的光芒尽情燃烧,发出仿佛不能再比这更亮的光,吐出最后一口气。
不久,星星出现裂痕,逐渐崩落,变成了无数颗流星。
成千上万的流星雨落在如梦似幻的夜里。多得数不清。
简直像是谁哭泣时的泪水。
「王星动了,秀丽。在你的国王那里,有一颗新的王星闪耀着光芒。新时代即将到来。」
妖星碎裂,王星于东方天空升起。
秀丽笑了。新的王星——刘辉。
「……秀丽,正如瑠花所说,奇迹已经不会再发生了。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真的都没办法了。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你天命已尽。你真的好努力了。」
秀丽擦擦眼泪,深呼吸。然后笑着回答「是」。
只回过一次头,去看那条银河。
漫长的道路,看似转瞬即逝,其实或许并非如此。
……闭上眼睛,然后让母亲的手牵着自己,慢慢走下那条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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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妖星粉碎四散,化作几千万颗流星落在夜空里。多得数不清。
有着朱金色眼睛的大鸦滑空而过,恭敬地停在那站在仙洞宫顶眺望流星雨的,夜色般的男人手臂上。黑仙。他摸摸大鸦的头,嘉许自己这位随从。
金色的风吹遍仙
洞宫。很快的,金风之中,仿佛看见远在太古的湖心正泛起涟漪,反射着令人落泪的夕暮之色,团团转的红伞下,一位女子正抿着唇微笑。
『……我不能随你去。不能去。我弄错太多事了。可是还想继续找寻正确答案。能不靠战争而守护一切的办法,不靠杀戮而保护所有人的办法。和兄长不一样的做法,不同的路……我想守护你一可是也想守护兄长。结果却是现在这样。可是我不想口中说着「只能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了」而活下去。所以,我无法随你去。』
遥远的过去。心爱的女人从未消失的声音在脑海中复苏。不愿屈服于他,而从他眼前失去踪影的苍遥姬。
……在雾里,听得见正爬上山头的小小脚步声。女孩牵着弟弟的手。
『……没办法,只好出动「暗杀傀儡」,取走双方首脑的性命……我明白,这不是解决的方法。反正一定又会像虫一样的跑出来。羽羽,那样不行。事到如今。要是我能早出生五十年,只要五十年就好……如此一来,就能——』
如此一来,就能在战争开始之前阻止——
不让战争发生。反战与中立,仲介与调停,用她的智慧。瑠花找到了一个答案,只可惜她诞生得太晚了……而曾几何时,连瑠花自己都忘了这个答案。
那条荒废的道路,又被新的女孩们发现。清扫干净后,再次踏上这条路。
无数次,无数次反覆着这样的过程,像是传承着苍遥姬的心。即使身在泥沟之中,也要继续在这世界前进的声音。
黑仙闭上眼睛,听着那声音。流星雨落尽后,美丽而阴暗的世界发出的声音。黑仙不知道自己是欣喜还是失望。对于那直到最后都选择作一个人类的苍遥姬。她想守护的人类,真的值得她那么做吗?一方面讽刺地不希望如此,一方面却又像现在这样感到几许安心。在这美丽的流星雨夜中。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不知多少年没见的紫霄站在眼前。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不打开的仙洞宫,无论破坏多少神器,苍遥姬都绝不现身,这样你满意了吗?黑的。」
转动的红伞。无论黑仙如何祈愿,她就是不出现。那深爱着世人的苍遥姬。能逼得在世上某处的她现身的,就只有迫使仙洞宫门开启的时刻。但每当这样掷出骰子时,黑仙总是更加不明白。不知道是对打不开的仙洞宫感到放心,还是失望。就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着苍遥姬,还是恨她。
不明白。这样的自己,简直像个愚昧的人类。
「……同样的话我也要还给你,紫霄。你现在的表情和我差不多呢。」
紫霄不悦地移开视线。他的愿望是看见毁灭。然而——没错,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也和黑仙一样。无论将骰子掷出几次,最后的最后,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点数。选择了非战的紫刘辉。延续了昨日的明天。这样你满意了吗?讨厌起不愿回答的自己。
「别吵架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次你们两个,又相亲相爱的打成平手啦。」
摇着头,这么说着降临的,是黄仙的身影,三人站的位置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
「别吵了,真怕你们把小姑娘好不容易守住的世界又弄坏了。我可不想再看见更多死人了。光是碧州就忙死我了……咦?茶,你的银狼呢?」
一头鬃毛般飘逸的银发里,夹杂着一缕红发的茶仙,跟在黄仙之后降临,并站在他身边。
「……借给燕青的兄长了。我徒弟这么努力,别轻易破坏这个世界嘛。再忍耐一下,一百年就好了。」
「真是的,你们竟然联合起来往人类那边靠拢,不觉得丢脸吗?」
以影月之姿出现的白仙——阳月,忿忿不平的一边瞪着黄仙与茶仙,一边落在他们身旁站定。
「白的,你哪有脸说这种话啊?也不想想,最靠人类那边站的人是谁?话说回来……这个臭龙莲,竟然推开我跑回蓝州去了,大概有一千年没发生这么令我惊讶的事了呀。」
以龙莲之姿出现的蓝仙发着牢骚,脸上却是一副觉得有趣的样子。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将身体让给龙莲的。最后现身的是嘴角含笑,以欧阳纯之姿降临的碧仙。
「人家说春眠不觉晓,可是蓝的你未免睡太久了吧。我看你就是睡傻了才被龙莲有机可趁。大家听我说,我这次可是有妻子家室的人呢!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孙子的长相啊,所以至少维持个百年安宁吧。」
唯一空下的位置冷冷清清,却又令人难以忽视。每位仙人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那里。那总是散放鲜艳红光,高贵自傲的美丽公主。最讨厌人类的红仙。
这样的她,为人类留下的细窄道路,现在正于众人眼前展开。
黄仙搔搔头,看着脚下那风雅的,打不开的仙洞宫。
「『只要出现值得效忠的国王,彩八仙就会群集于仙洞宫』。历代以来,不知有多少笨蛋国王相信苍周留下的这句谎话,结果现在全仙真的睽违数百年的众头了,却又没人相信。真不错啊。」
事实并非如苍周说的那句话。而是因为出现了彩八仙觉得值得帮忙的国王,结果才造就了所谓的名君。可是这次却不是,旺季和紫刘辉根本没想过寻求彩八仙的帮助。
被彩八仙借宿身体的人,各自有其支持的王。这是不是巧合,谁也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确信的,就是战争最终获得回避,但并非出自他们的意志。
全都是出于人类的意志。时代改变了。即使可能只有这个时代是这样的。
蓝仙想起红秀丽。耳边仿佛听见红仙牵着她走下黄泉的声音。那女孩就这样做着自己,走到这里。奇迹既没有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绝不会。然而蓝仙认为正因如此,才称得上是最棒的未来。所有人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就能抵达终点的世界。正因为没有发生奇迹,所以才更有价值。以人们的双手自行守住的平静夜晚,通往明日的今天。
眼角一瞥黑仙与紫霄,两人正摆出同一副表情。一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的表情。因为他们是比谁都喜爱,也比谁都憎恨人类的那两个。
「……呼。这么一来,大业年间留下的帐这下也终于算清了吧。」
蓝仙将酒杯抛给众人,酒杯还浮在半空中时,从杯底便已咕嘟咕嘟地冒出美酒。
「这个人世间对我们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境,总有一天会结束。虽然不知道是会结束在人类手中,还是我们其中一个手中……不过,就让它再持续一阵子吧。毕竟这是一场值得让我们这么做的梦。为了红的女儿。也为了那推动王星,和苍周有那么点相似的国王。」
黄仙、茶仙和碧仙都举起了酒杯。白仙一边举杯,一边别过头去。紫仙与黑仙虽然不能接受?但最后也还是——紫霄心不甘情不愿地,黑仙默默不语地——举起了酒杯。
七个杯子,朝流星雨夜而举。
伫立于仙洞宫旁的古代樱木,如献上祝福般地在夜风中舞落所有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