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阿克迪欧斯的圣女 下 第八章 洛塔斯要塞

1

石墙上爬满了藤蔓,即将风化的废弃要塞——这就是洛塔斯要塞。

过去应该曾发挥重要防卫据点的能力多次击退敌兵,不过废弃之后的老朽外观,已不复见过去的勇猛。守住正门的巨大门板也严重腐朽发黑,感觉是靠着好几根木条强化固定,才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状态。

而且一踏进要塞内部,阴沉的印象变得越来越强烈。走进大厅那一瞬间,飘荡在周围的死亡气息让我本能地缩起身体,全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

「……这就是盗贼的根据地?」

我忍不住尖声喊着这是骗人的吧。

在大厅里或坐或卧的一大群人当中,看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称作盗贼的粗野人物。

女人小孩的数量实在太多,男人也全都是病人或伤者。至于其他人,也像是在照顾生病的妻子或小孩,完全不像是会为了掠夺而拼命的人。

虽然绑架圣女的男人们怎么看都像盗贼,但好像单纯只是刚好安排了那样的人去执行。

「没错,这里就是洛塔斯要塞——企图暗杀圣女,邪恶无比的盗贼团的根据地。」

听到我无意间说出来的话,老鹰堕兽人——他说他叫卡尔,平静的这么回答。

「看起来像吗?」

「这个嘛……跟我所知的盗贼团概念相当不一样啊。」

「真巧,这跟我所知的盗贼团概念也很不同——不过,看起来虽然是这个样子,这群人其实相当具有行动力。有时会有几个还能动的家伙聚集起来袭击商人马车,另外,如你们所知,也曾经攻击过圣女。总数高达五十人,是个颇富规模的坏人集团喔。」

卡尔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轻轻挥动他的手——原来鸟类堕兽人还是有手臂的啊。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偷看过一眼,不过这样近距离看着鸟类,真的是生平第一次。

两个手掌不像人类,更像鸟类的钩爪,不过动作还算是灵活。双脚则完全是鹰爪,每走一步,爪子就会发出喀擦喀擦的声音。一双翅膀长在肩胛骨附近——覆盖整个背部的巨大翅膀,看起来也很像是高级的斗篷。

难道这家伙会飞?

我还在这么暗想的时候,零就已经偷偷走到卡尔旁边,毫不顾忌地抓住他的翅膀。然后就这么拉开,全神贯注地观察其构造。

「……怎么了,小姑娘?」

「莫非你可以在空中飞?」

「这个嘛,毕竟是鸟啊。」

好像真的能飞。说真的,这还真是厉害啊。

我由衷感到佩服,而零也同样一脸开心地呼出感叹的吐息。

「那你的骨头也和鸟类一样,是中空的吗?要是体重太重应该就飞不起来了。你的身高跟佣兵差不多,不过重量大概不到他的一半吧?」

零一边连续发问,一边几乎整个人埋进卡尔的翅膀里,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里面好温暖」或「毛茸茸的」之类。

卡尔面无表情低头看着零的一举一动——应该说,卡尔的鸟喙和鸟眼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所以基本上都是一号面孔。然而相对的,卡尔说话时会在声音里投入大量感情。他回答零的问题的声音,也充满着佩服至极的感觉。

「哦——真是博学呢,小姑娘。没错,我的骨头跟鸟骨一样是中空的。不过我直到自己骨折之前,都没发现这件事就是了。」

不做料理的人八成不知道,鸟骨的密度其实非常低,又轻又脆弱。虽然会因为部位不同而有所差异,不过基本上都是中空的。也多亏如此身体很轻,可以在空中飞翔。

「外表看起来是这样,不过我没办法挨打。拜托你好好警告你身边那个堕兽人,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可以动手揍我喔。普通人类还没什么危险性,要是换成堕兽人,不管对方再怎么手下留情,也有可能变成致命伤啊。」

「喂!不要把人讲得像是凶暴的野兽好吗。不必你担心,我的原则就是不做拿不到钱的暴力行动啦。」

「哎呀,那还真像是『佣兵』会有的原则呢。」

我恶狠狠地那么说,卡尔却相当开心地笑了。表情虽然没变,但光听声音就知道他在笑。零轻轻抚摸着笑个不停的卡尔的翅膀,神色恍惚地说道:

「真是漂亮的翅膀,非常美。虽然佣兵的毛皮也很美,不过这又拥有完全不同的魅力。吾真的很喜欢你的羽毛。」

「谢谢你啦。为了感谢你的大力赞美,就给你这个吧。」

卡尔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递给了零,她便喜孜孜的接过。当卡尔隔着兜帽轻轻抚摸零的头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看来他终于真正看清零的脸庞了。

「这还真是……惊人啊。我本来打算赞美小姑娘也很美……看来这不只是美丽二字就能形容。你真是美到让人难以置信啊。」

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打从心底佩服。零揭开兜帽,那双红色嘴唇便刻上了笑意。

「谢谢你。只是吾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感谢你的大力赞美啊。」

零故意模仿卡尔的说话方式,咯咯笑了起来。

这时,我把心里最直接的问题说了出来。

「可是,那对翅膀不会碍手碍脚吗……?你应该没办法仰躺着睡觉吧?」

「如你所说,真的碍事到极点。所以我睡觉的时候都是坐着睡。在低处飞翔时也会勾到树枝,最难搞的问题就是很难准备衣服。因为这对翅膀比我的手臂还长啊。」

卡尔大大张开他的翅膀,即使只看单翼,也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么长。我佩服不已地垂下了肩膀。这时,零突然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卡尔的身体。

「哇啊!唔……喂!小姑娘……!」

因为惊吓过度,卡尔全身上下的羽毛都膨了起来,把脸埋在与毛里面的零则是发出了小孩般的声音。

「吾一直都很想把鸟做成床铺睡一次看看。也曾考虑过抓住几千只鸟,然后拔光它们的羽毛,但终究还是比不上活鸟的羽毛啊。啊啊,这至高无上的触感……!尽管表面光滑,却仍然松软无比……而且好温暖。」

「拔、拔光羽毛……!」

「喂喂喂喂喂!不要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你这色女!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可爱的鸟,不过里面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啊!」

我连忙把零从卡尔身上拉开。结果她就像玩具被人抢走的小孩一样,发出不满的声音。

「吾的羽毛……滑溜溜软绵绵的羽毛……!」

「抱歉啊,这个女人的脑袋有点过度不正常。」

「不会……多亏如此,我终于在现实当中感受到鸟类因为羽毛而死的心情到底有多恐怖了……感觉将来只要看到使用羽毛枕的人,我应该都会作恶梦吧。」

这应该跟我每次看到毛皮地毯就觉得心情微妙的状况差不多吧。虽然基本上是人类,可是对于和自己相似的动物,确实有种谜样的亲近感。

卡尔像是为了回归正题,说了声「那么」,然后看向我扛在肩膀上的神父。

「就先让神父大人休息吧——喂,来个人!去客房找医生过来!」

卡尔用嘹亮的声音一喊,马上有人回答「我去!」然后跑开。我朝声音方向看了看,那是一个年纪还小的孩子。

「虽然泰欧也是……不过这个坏人集团里的小鬼还真多啊。」

「是啊。不过小鬼也都是坏人喔,很可怕吧?我觉得小鬼是这座要塞里最可怕的人。」

他笑着补充说明,因为那些家伙不懂客气和拿捏分寸啊。

「来,这里就是客房。让神父大人休息吧。」

来到走廊,打开最近的一道木门。这里原本应该是要塞守卫兵的寝室吧。这个十分简陋,却有着干净床铺的房间,正适合让神父静养。

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让神父躺在床上,再替他盖上被子。

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房间逼近。应该是被孩子叫来的医生吧。我一直以为医生这种人就是喜欢故意摆架子,动作也很迟缓——不过这阵脚步声应该是在全力奔跑。随后连门也不敲,一个身穿医生特有的黑色长袍的男子就这样冲了进来。

「听说是全身染血的重伤病人?为什么要带到这种地方来!明明带去教会就能获得更有效的治疗,你们都不在乎病人的性命吗!」

手里拿着破旧的医务提包,医生毫不掩饰怒气地用力踏着脚步。身高不高,但是体格相当扎实,左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我对这人有印象。看来对方心里应该也有同样的念头。我和医生对看一眼,同时「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你……是之前马车冲进旅馆时遇到的——!」

「你是……那个时候的堕兽人佣兵吗!」

他是泰欧架着马车冲进旅馆的时候,帮我缝合伤口的兽医。

记得名字应该叫提德。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不是因为没办法继续用医生身份在这个国家维生,所以跟医师公会的同伴们一起去了其他国家吗?」

「等等,现在病患优先。是重伤对吧?发生了什么事?」

「啊……因为在圣都遭到炮击。有避开炮弹,不过还是被碎掉的木片打中了。」

「炮击!那样的话……可能救不了啊。我会尽全力,不过我毕竟只是个兽医。」

提德打开提包,拿出针线和绷带。他撕开神父的衣服拭去鲜血,安心似地呼出一口气。

「……很好,这样看来我也可以想点办法。伤势不算非常严重。因为出血量看起来相当惊人,原本以为可能会没救……神父大人还真是幸运啊。」

那当然。因为零早就事先治好了致命伤。不过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说出来……

「大概是有神庇佑吧。」

于是我就这样敷衍过去。

提德将缝线穿过前端弯曲的缝合针,刺进神父的皮肤再拉出来。零一边饶富趣味地观察他迅速缝合伤口的手法,一边问道:「缝合之后就结束了吗?」

「不,缝合完毕之后还要涂上预防化脓的软膏。因为他大概会发高烧,所以也须要用到退烧药。只是这些药品都是我用森林里的药草做出来的。对动物确实有效,对要塞里的病患也多少能发挥作用,所以对神父应该也有效吧。」

「哦——虽说是兽医,也是个堂堂的医生嘛。」

听到我佩服地这么说,提德露出了苦笑。

「哎,就某部分来说是这样没错啦……只是对牛只有效的药物,有些对人类可是毒药。有些人的病况是因为我才恶化的——可是这座要塞里的人从来不曾责备我。」

提德一边问着「你知道为什么吗?」一边瞇着眼睛缝合神父的伤口。

「因为国家陷入这种状况,即使是我这种兽医,也比没有医生来的强。状况就是这么紧迫。你刚刚说的没错,我当初的确打算离开这个国家……不过那个孩子,不是又哭又骂地拜托我们不要舍弃这个国家吗?」

他说的是泰欧。

——医生是必要的,你们难道打算舍弃这个国家吗!

就是这样哀嚎般的喊叫,让提德停下了脚步。

「可是你已经没办法在这个国家里赚钱了吧?没钱是会饿死的。」

「是不至于饿死啦。」

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很难得听到别人坚信的做出判断,听到时会让人感到内心一震。

「得不到圣女奇迹恩宠的人们,会拿着仅存的钱来找医生。找到仍然留在国内的医生之后,就会有大量患者蜂拥而至。这么一来,有钱人就会开始独占医生,导致医生数量越变越少。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不甚出名的普通医生必须超时工作。但病患都是一些穷人,治疗一个病患的所得非常少。我们只是讨厌这种状况,并不是没办法生存。」

不至于饿死。可是当初花费大量金钱、时间和努力才成为医生,如今劳动报酬率却跟农奴差不多,实在太划不来。更别说所有地位和名誉也都被圣女抢走了。

在这种环境下,到底还有多少医生留下来呢——

「我来到洛塔斯要塞只是个巧合。因为帮了一个倒在路上的人,因缘际会就来到这里,然后就这么决定留下来。这里不愁找不到患者,而且也有床铺和食物。我发现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确实只看一眼就能知道,这座洛塔斯要塞里全是病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相似的人,互相扶持、互相依靠,藉此生存下去。

「我是为了帮助别人才成为医生的。虽然只是个兽医。不过动物会生病,人也会生病;家畜会死,人也会死——然而圣女连动物都能治好。付得起钱的患者几乎都到圣女那里去了,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艰苦。可是,要是我真的舍弃眼前的病患逃到国外,就会让我变成为了钱才成为医生的人。」

提德扬起苦笑说着这样不是太丢人了吗?

身为医生,那样实在太丢人了。

「——不过,病人一直都治不好吧?」

零突然吐出一句让人背脊冻结的话。

提德的脸色迅速刷白,露出僵硬的表情望着零。

「你刚刚说什么?」

「吾刚刚说的是,这座要塞里的病人绝对不会痊愈吧。别说痊愈了,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对吧。」

「你怎么可能确定这种事?说不定会痊愈啊!没有尝试过是不知道的。」

「不,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们身上还有山羊的烙印。」

山羊的烙印——这个词让卡尔和提德明显紧张起来。

「拥有山羊烙印的人到底背负着什么,你们不可能没注意到吧。你们也知道结果会是如何。若非如此,你们就不会考虑绑架圣女这种事情。」

卡尔微微张开翅膀,然后阖上。这是类似耸肩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们这边的状况早就被看穿了是吧。你说你们正在『调查一些事情』,那跟山羊的烙印有关吗?所以……小姑娘应该是在圣都被烙下烙印,然后想试着解决这个问题吧。就跟这里的人一样,都是圣女手下的被害者。」

这个推理并不正确,但是肯定他的说法,才能让之后的发展变得更轻松。就我来说,我其实不在意对方会怎么想,不过零却干脆地回答「不是」,加以否定。

「吾辈绝非被害者——反而更接近加害者吧。」

「加害者?」

听到卡尔反问,零似乎打算老实说出一切,而我立刻按住她的嘴巴,强行让她闭嘴。

「抱歉,因为牵扯到很多麻烦事。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清楚。」

特别是神父就在这个房间里。就算他没有意识,零就是创造出魔法的魔女这件事,还是一样撕破嘴也不能说。

「先别管我们这边的状况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是怎么发现山羊的烙印会招来伤口和疾病?」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这座洛塔斯要塞里,拥有山羊烙印的人全都是病人和伤患,而且那些病痛会『渐渐增加』。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一觉醒来整只手臂就腐烂脱落的状况。这样就算不愿意也会注意到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吧。」

——也就是说,被害者蔓延的状况已经严重到光是把各种零碎征兆拼凑起来,就能找出原因的程度了。我抱着灰暗的心情叹出一口气。

「吾……不懂。」

在这样难以释怀的气氛下,零忽然看向卡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接受烙印?当然,一定有很多人是一开始不知情才接受的。然而被害者既然增加到这种地步,这项情报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才对。何况不好的谣言应该传播得更快吧?可是圣都里仍然聚集了许多圣女的信徒。」

这是为什么?零反复追问,而卡尔只用几个字回答道:

「——为了钱啊,小姑娘。」

这大概是最容易猜出来的理由,同时也是最不想听到的理由吧。

因为实在太过现实,一股难以排解的感觉席卷而来。

「『牺牲与奉献的使徒』——是吗。」

我想起之前在阿克迪欧斯看到的,从圣女宅邸走出来的穷人。

只要在圣女的宅邸里接受山羊的烙印,就能获得布施的金钱和疗养所内的医疗。即使知道病况最后一定会恶化,但是为了钱,想接受烙印的人依然多不胜数。

就是这么回事——卡尔回答的声音冷酷而生硬。

「所有待在这里的人,全都是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健康。」

2

把神父交给提德之后,我们在卡尔的催促下移到其他房间。即使是身为头目的卡尔,听到医生提德抱怨「不该在伤员附近讨论这么危险的话题」,也没办法继续留在客房了。

哎,虽说是其他房间,但其实就是在客房正对面,感觉相同的房间……角落有张摇摇晃晃的桌子,而我满怀感激地喝下卡尔准备的水。

等到稍微平静下来之后——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卡尔如此开启话端。

「『背负此刻印者,即能以自身接纳他人之苦,成为圣女的虔诚使徒。依其献身与牺牲之精神,死后必获神的祝福——以此身接受刻印者,将为其献身之清纯精神赠予褒奖』。」

卡尔投入丰富感情,念出像极了教会会发表的文宣内容。当我和零都愣住的时候,卡尔开心地抖着肩膀大笑。

「这是圣女成为阿克迪欧斯的领主之后发出的公告。为了聚集『牺牲与奉献的使徒』。然而想获得褒奖,就必须忍耐烙印的疼痛。结果就是聚集了一群非常窘迫的穷人。」

「有钱人没有一起聚集过去吗?感觉他们应该很喜欢这种『忍受了疼痛而成为圣女的使徒』的头衔吧。」

「当然有,可是全被圣女赶走了。说什么这并非提供给有钱人的玩乐。还说拥有获得山羊烙印之权利的人,就只有能够忍受清贫、内心纯洁的人们。」

「这样的话……当然会受到穷人的拥戴吧……」

只有平常饱受虐待践踏的最下层阶级的穷人,才能成为有钱人求之而不得的「圣女的使徒」。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飘飘然的事了吧。

「没错。消息立刻爆发性地传开,甚至有人说『因为山羊的烙印

,让我的病全好了』之类的话。也因为这样,没办法就医的穷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想要山羊的烙印。」

真是讽刺啊——零苦涩地这么说。

「一心只想治病而聚集的人们,最后被当成接受他人病痛的活祭品……这真是让人佩服计划之周全,同时也非常让人心痛啊。」

「有一小部分的人发现了真相,向教会密告『山羊的烙印是魔女的诅咒』,不过那时圣女已经获得邻近教会的绝对信赖。毫无力量可言的穷人就算说破了嘴,也只会得到『这只是普通的烙印』就被打发——圣女打从一开始就预知了这种状况,才会把烙印留在最无力的人身上。」

这时,我不禁插嘴提出疑问:

「不过之前我在港都看过像是画里才会出现的健康渔夫,还有应该不愁吃穿的商人身上都有山羊的刺青……那些家伙不会受害吗?要是穷人之外的人也有受害,教会应该多少会过问一下吧。」

卡尔夸张地左右摇头,回答那些是不一样的东西。

「那些人只是自行刺青,当成信仰圣女的证据。圣女绝对不会在富人身上留下烙印,只有在圣女宅邸接受的烙印才是特别的。」

「那还真是……越来越不会有人聆听他们的声音了呢……」

「是啊,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要是敢举发圣女,甚至可能反过来遭受火刑——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接受山羊烙印就会生病的谣言还是建立起来了。不过,你觉得这个谣言后来怎么样了?谣言就是谣言——可能是假的。然而,只要接受山羊烙印,就『一定』可以拿到钱。最后甚至出现不少利欲熏心,接受了好几个烙印,结果在花钱之前就死掉的家伙。」

「也太本末倒置了……」

零傻眼的垂下肩膀。

「这实在没办法让人同情啊。」

我也毫不客气地说出真心话。但是卡尔彷佛一点也不在意一般笑出声音。

「是啊,那完全是自作自受,一点也不值得同情。自愿出卖自己身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他家的事。可是——有些父母开始贩卖自己的孩子。」

「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一个比丢弃更有效减少吃饭人口的方法吧。也对,比起卖给人口贩子,这样赚钱的效率确实更快更好。」

「等到生病的小孩开始变得碍手碍脚的时候,再丢到圣都的诊疗所就行了。」

「同样是舍弃孩子,泰欧的母亲还算是比较好的啊……」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仰头看着天花板。

这时,卡尔狐疑的歪过了头。

「泰欧被母亲舍弃……?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说啥为什么,因为泰欧自己说的啊。他说妈妈在洛塔斯要塞,可是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应该是在丈夫死后找到其他男人之类的吧?所以泰欧就变成了拖油瓶……」

卡尔突然站了起来。

「——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泰欧的母亲。」

「……啊?你突然干什么啊?我又不想见她,而且见了也无话可——」

「够了,总之闭上嘴跟我走。」

我和零对望一眼,只能无奈地站了起来。

卡尔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把我们带到要塞的后院。彻底荒芜的后院,已经被森林吞噬了一半以上,只有一小块经过精心打理的地方。

那里有着排列整齐的木桩,隆起的土堆,还有供奉其上的花圈。

「……是墓地吗。」

零轻声说着。卡尔在其中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

「这就是泰欧的母亲。她在袭击圣女的前两天死了。」

「什么!可是泰欧连一句话都不曾提过——」

我猛然闭起嘴巴。

母亲在洛塔斯要塞,可是她已经没在等自己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原来不是因为碍到母亲才被丢弃的……」

「正好相反。他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母子,直到最后,母亲都还挂念着泰欧。因为这样,泰欧也主动要求参加袭击行动,说是想帮母亲报仇。」

「现在说这个可能没什么意义了……不过这应该要阻止他吧?」

我的声音无意识的出现了责备之意。

由我来说可能有点怪,不过竟然容许那种年纪的小鬼帮母亲报仇,实在不是个正常大人该做的事。

「我当然有阻止,可是塔尔巴却擅自把他一起带去。那家伙……塔尔巴其实是个好人,但是太容易冲动行事。他觉得这样做很好,所以才做的吧……然后袭击行动彻底失败。在这种情况下听到泰欧开始和圣女一起旅行,任谁都会飞也似地冲去带他回来吧?」

卡尔一边轻松地说着,一边稍微展开了翅膀。虽然这不是件让人笑得出来的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卡尔开玩笑似的动作并不让人觉得厌恶。

因此,我也跟着耸了耸肩。

「嗯。我才在想,不管怎么计算,跑来迎接的人也实在是太快一点。不过看到你的样子就能理解了。真是的……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把他留在那栋房子了……」

因为自己还有想做的事。当初边笑边说出这句话的泰欧,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他「想做的事」竟然是复仇。

也就是说,泰欧一直都在演戏。他对着圣女莉亚微笑,近乎献身地奉献,偶尔撒桥一下,努力博取莉亚的好感。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向莉亚复仇的机会——

「……她死前很痛苦吗?」

「是啊,非常痛苦。不断发着高烧,喊着泰欧和她丈夫的名字。一直到母亲死去的那一刻,泰欧都没有离开床边。母亲死后,他这么说:『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因为自己是个小鬼,所以保护不了母亲。』」

卡尔藏起钩爪似地弯曲手指,以手背轻轻抚着墓碑。

「不过,泰欧的母亲并不怨恨圣女。她认为『这些事情是在全盘理解之后才做的,所以怨恨圣女根本是不合理』。多亏拿到了钱,所以有好一段时间不必挨饿。她好像这样就很满足了。」

可是啊——卡尔握紧拳头。

「真要说起来,泰欧他们之所以会饿肚子,是因为没有医生帮忙治疗家中主要经济来源的丈夫,可是唯一能仰赖的圣女又忙着治疗有钱人。烦恼到最后,难以维生的妻子只好前往圣女的宅邸出卖健康——这样真的算是自作自受吗?明明是强迫对方选择想在明天饿死,还是交出『健康』这种暧昧不清的东西,来换取今天的面包,却还有办法说出『决定出卖健康的人是你们自己,所以不准抱怨』吗?」

虽然知道将来会因此受罪,但是不做的话,现在就没办法活下来。所以这是在极度饥饿之下递到自己面前的,甘甜柔软的毒面包——

「……那原本是为了救人的魔法。」

零突然轻轻呼出一口白色气息。

「用最小的负担,拯救更多人……原本应该是这样的魔法。」

她轻轻抚摸着打入湿润泥土,用来代替墓碑的木桩,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喂,笨蛋……!」

这女人是在卡尔面前说些什么啊!我连忙想要阻止她,但已经太迟了——卡尔已经听到「那个字眼」了。

「——魔法?」

看着感到狐疑而反问的卡尔,零平静的点头。

她似乎打算全盘托出。

「老鹰战士啊,你听过『魔法』的谣传吗?」

「听过……最近经常听到。我记得是跟威尼亚斯那边的魔女叛乱有关……」

「诚然。魔法是在威尼亚斯王国内流传的魔女技术。而圣女所使用的治愈神迹,其实是名为〈牺牲印〉的魔法。这种魔法可以把接受治疗者身上的病痛,平均分给所有刻着〈牺牲印〉的人。」

卡尔张大了嘴巴,哑口无言地凝视着零。

「等、等一下……!你突然说什么魔法之类的玩意儿,我还没搞懂……」

事到如今,最好的方法应该就是毫无保留地说明一切,以避免误会吧……因为他看起来就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无奈之下,我只好从旁补充说明。

「我们是从威尼亚斯来的。威尼亚斯王国的主席魔法师雇用我们,调查魔法在威尼亚斯国外所造成的影响。另外,如果真的发生问题,还要顺便解决。」

「调查魔法……所以,那边那个小姑娘是……」

是魔女吗?我猜他想问的应该是这个。不过卡尔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而我也刻意三缄其口不去点明。

威尼亚斯王国已经公开认同魔女的存在,但这里是可雷翁共和国。一旦发现魔女,还是会被送上火刑台。

「吾辈亲眼看到圣女使用魔法。之后便前往圣都阿克迪欧斯,进而确认该魔法为〈牺牲印〉。随后马上被人追杀,最后来到了这里。」

卡尔终于理解似地垂下了肩膀,应着「原来是这样」。

「看起来的确不像普通女人……不过既然有这般隐情,反而更容易接受——所以说……阿克迪欧斯的圣女,真的是魔女吗……?」

「正确来说,她应该是『魔法师』。因为圣女不懂魔术,只是会使用魔法而

已。」

「——这样啊……」

卡尔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可是声音当中所流露出的情感——是沮丧。

「我本来还想,圣女说不定只是个普通的傀儡……看来确实是那个女人做的啊……」

「傀儡?你是根据什么才会这么想?」

「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复杂,不过我也是有很多隐情的。」

我张开嘴巴,准备仔细询问他所谓的隐情到底是什么,不过零抢先一步抬起头来。

「佣兵、老鹰。如果可以,能让吾独自静一静吗?吾想在这里为死者们稍作祈祷——如果不介意吾祈祷的话……」

被零这么一问,卡尔彷佛被某种气势压过一般点点头。

「那个……哎,我是不介意啦。」

「魔女也会为死者祈祷啊。」

我开玩笑似地笑了笑,而零仍然望着墓碑,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

「诚然。就像神父那样——很好笑吧?若是吾这副滑稽的模样,能博得死者的会心一笑就好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体贴的话,就算只有一句也好。可是我脑中只有「那不是你的错」或是「再怎么在意也没用」之类不着边际的字句不断浮现,随后消失。

当我搜肠刮肚地想着该说什么的时候,卡尔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我回到要塞里。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卡尔身后前进——

「记得在着凉之前回来喔。」

然后丢下这句完全没有必要的话语。

零轻轻举手回应,只见她平静地跪在墓碑之前,开始了寂静的祈祷。

「感觉真奇怪……我以为魔女这种生物应该更邪恶、更可怕才对……想不到竟然会想帮死者祈祷……」

一走进要塞,卡尔便感慨良多地呼出一口气。

「除了她以外,我还认识一个魔女和一个魔术师。其中一个是小鬼,另一个则是邪恶又可怕的家伙。哎,总之魔女似乎也有很多种就是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卡尔有点犹豫似地歪着头说道:

「魔女会把堕兽人的头当成魔术道具吧?真亏你能担任魔女的护卫啊,黑之死——」

「够了!别再讲了!以后要是再叫那个绰号一次,我就把你的头砍下来,放光你的血,再拔光你的毛,然后洒盐做成烤小鸟,送给魔女当晚餐!」

「喂、喂喂,别开玩笑啊!我现在可是理解到鸡的心情真的有多么恐惧了喔。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啊,我也很喜欢吃鸡肉的说……」

那不就是同类相残吗?想是这么想,不过这种玩笑就有点太恶质了。

即使长了一副野兽——这家伙是鸟类的外型,内在基本上仍然是人类。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你身边的小姑娘好像都叫你佣兵……」

「啊,那样就行了。就叫我佣兵吧。」

「佣兵应该不是名字,而是职业吧?」

「零也不是名字,而是数字啊。这样就好。反正名字这种东西,只要能够辨识个人身份就够了。」

卡尔歪头说着:「真是奇怪的主张。」

对此,我轻轻挥了手,中断了关于名字的话题。卡尔像是早就看准这个机会,趁机带出了好一段时间之前的事情。

「所以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刚刚说是调查并解决魔法问题……意思是说你们打算杀死圣女吗?既然连小姑娘是魔女这件事情都说了,应该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了吧。」

「哎,是这样没错啦。」

我们所掌握的所有情报当中,最需要隐瞒的就是「零是魔女」这一点。如今既然已经被他知道,那么其他事情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保密。

「我们真正想接触的对象,其实是在圣女身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而不是圣女。」

「圣女……身后?」

「是啊。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女的魔法应该是有人教的。不论怎么处置圣女,要是放置另一个人不管,最后事情只会一再重演。我们想找出真正的元凶,所以必须和圣女谈谈。」

卡尔停下脚步,在走廊中间回头看我。

「你们为什么觉得是别人教了圣女魔法啊?我记得那边应该有个……是叫作『零之魔术师团』的组织吧。难道你们没考虑过她可能是其中一员吗?」

「那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吧。就算真的是好了,想出『圣女』这个角色并做出各种安排的也一定另有其人。理由很多……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圣女本人。那女人看起来实在没有那种脑袋和胆量,可以想出这么缜密的计划,而且还付诸实行。」

「……你这么……认为吗?」

「是啊。要是你也和圣女见上一面,大概就能了解——」

「是吗……啊,是啊……说的也是……」

卡尔很明显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着。

连同他得知莉亚是魔女时的反应来看,这男人似乎对圣女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好感。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莉亚挂在脖子上的羽毛首饰。

以前莉亚曾提过她在孤儿院里的日子。

那时,每次被掌厨阿姨责骂的时候,都是一个堕兽人小孩出面袒护自己,所以对堕兽人没有偏见——如此这般。

现在还要绕圈子试探对方实在太麻烦了。我决定直接问:

「相反的,我也要问你,你们绑架圣女之后到底想做什么?问得更直接一点,为什么没有马上杀掉她?」

考虑到要塞里的人们的遭遇,想杀死不断榨取自己生命的圣女,才会是正常反应吧。

但莉亚只是差点被绑架,而不是差点被杀害。

卡尔再次微微开合他的翅膀。

「佣兵,我啊,其实认识圣女。我认识那个名叫费莉亚——既爱哭又胆小,派不上用场的莉亚……那个在孤儿院里被所有人捉弄到哭出来的小女孩。」

3

我把这句「果然没错」留在自己心里。

莉亚一直非常珍惜的白色羽毛首饰——如果那是用卡尔的羽毛做成,那么莉亚所说的堕兽人肯定就是卡尔。

「那个女人胆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会因为怕踩到虫子,所以不想在庭院走动之类。我以前经常抱着她飞来飞去。」

他缅怀过去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

小小的老鹰堕兽人,抱着同样年幼的小女孩飞行。光是想象这一幕,就让我忍不住想露出一点也不像我的会心一笑。

「除此之外,她笨手笨脚又爱哭……就是因为这样,长大之后也没有人愿意出面领养她。反而是我早一步离开了孤儿院。我跟她约好,将来成为佣兵赚到钱之后,就会回来带她离开。」

「……那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我晚了一步啊。我去接她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被旅行商人之类的人领养走了。」

「因为孤儿没有选择养父母的权利是吧……」

一旦真的出现愿意领养的人,就算莉亚不断哀求不想去,最后还是只能跟着对方走。

「我一度想要忘了她。可是那女人实在太笨拙了,总是让人忍不住担心她会不会在新的家庭被人虐待。」

卡尔自嘲似地补上一句「很藕断丝连吧」。

「因为这样……哎,反正我也没有其他生存目标,所以直到最近都在寻找她的行踪。后来才在某个时候听说那个女人变成了圣女,到处散播奇迹——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很沮丧。因为知道那个女人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不过同时也很高兴,毕竟以前总是希望可以帮上别人的她,现在可以帮助这么多人了。」

「只是很遗憾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啊……在圣女不经大脑的治疗方针之下,死了很多人。有钱人确实变健康了,但穷人则是病入膏肓。」

喀喀两声响起。那是卡尔伸手撑住墙壁,以尖锐的钩爪敲在石壁上的声音。

「因为那女人太笨了……以前她觉得蚂蚁应该会热、会口渴,所以自以为亲切的在蚁窝里灌水。随后看到它们挣扎的模样,还误会它们非常开心。」

「这还真是笨得很残忍啊……」

「就是因为笨,才有办法这么残忍。所以我才想……如果这次也是一样,就应该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到底把谁当成了待宰的食粮,到底死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

卡尔的爪子陷入墙壁。

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墙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爪痕。这个动作实在称不上平静,但卡尔持续说话的声音却完全相反,非常冷静。

「我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让她负起责任。必须让她努力治好这个生病的国家。我没有去迎接她——来不及迎接她。如果是因为这样才害她变成了圣女,并且杀人的话,我也必须负起一部分责任。」

「原来如此……所以堕兽人才会变成病人们的头目是吧。」

「这里原本的头目其实是塔尔巴。我需要同伴,而他们需要目标和有力的领导者。我活用自己过去担任佣兵的经验,把洛塔斯要塞从当时占领这里的盗贼手上抢了过来,从此获得了他

们的信任。」

这样你能理解了吗?——卡尔这么问道,而我点了点头。

的确——要是卡尔把事实真相告诉莉亚,让莉亚决定不再使用魔法,那些只会明哲保身的有力人士们应该都会慌了手脚吧。要是莉亚表态「布施贫者实在太忙,没有余力治疗有力人士」的时候,那些有力人士应该就会为了将穷人排除在外,努力洒钱让普通医生加入吧。

卡尔是在熟知莉亚的个性的情况下,才会命令塔尔巴他们「抓住圣女」而不是「杀了圣女」。

在孤儿院相识的两人,约好再次见面。

那么卡尔成为反圣女派的头目,就是一种必然,而非偶然——

「可是啊……就算成功绑架圣女,让她知道情况,事情也不一定会发展得这么顺利啊。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个性越胆小的人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原本以为是燃烧自己拯救他人,但实际上却是造成大量民众因此牺牲。那个懦弱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办法面对这个现实呢?——极有可能会坚持自己才是正义,然后持续救人、持续杀人也说不定。

「到那个时候——」

我还来不及问他想要怎么做的时候,卡尔就先回答了。

「就只能杀了她吧。」

答复当中毫无感情,迅速得有点爽快感。

就像是打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答案一样。

他可能一直觉得只能杀死她也说不定。杀死那个无比软弱,无比善良,理应毫无力量可言的青梅竹马。

就因为她拥有治愈他人的力量——这个原本应该送上祝福的理由。

「——哎,我个人是一直在祈祷事情不要变成那样啦。」

卡尔刻意开朗地这么说道,像是为了一扫沉重的气氛。

「而且你知道吗?在圣女宅邸里负责烙上山羊的烙印的人,据说是个戴着面具,隐藏真面目的男仆。不管问谁都是同样的回答。总之绝对不是圣女烙下烙印的。你知道这有什么含意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怎么看,都是涵义颇深吧?」

卡尔在喉咙里咯咯闷笑了起来。

要救,还是要杀——全凭莉亚的行动决定。

那么我们和卡尔的利害关系应该可以说是完全一致。

打从来到洛塔斯要塞起,我直到现在才真正彻底放下戒心。

「看来我们应该可以顺利连手,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们现在背负着暗杀圣女的嫌疑,已经没办法再接近圣都。而且吊桥已经断了,圣女离开圣都的可能性也很低。老实说,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呢。」

「吊桥断了?圣都的吗?」

「被大炮轰断了啊。」

卡尔大笑着回答:「那还真是场大事件呢。」

这一点都不好笑吧!我稍作威胁之后,卡尔说着「我知道,但是很好笑」,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我好像可以理解洛塔斯要塞里的人为什么会在身为堕兽人的卡尔身边聚集了。不只是利害关系一致,而是这个男人强悍到可以笑着赶跑忧郁的心情。

「虽然知道圣都那边吵得很厉害,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大骚动啊。」

「不过,如果是你,应该可以从空中进入圣都吧?不是可以飞吗?大可等到晚上摸黑进去带走圣女啊。」

「很遗憾,我没办法。因为鸟的眼睛有夜盲症,晚上没办法飞。」

「这样啊……所以才会在森林里吊了那么多提灯啊。」

「因为如果晚上发生袭击,没有灯光,我也只能举手投降啊。再加上你也知道,我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强壮。只要被弓箭射到就会掉下来,一旦掉下来,就会全身骨折而死。」

「以堕兽人来说,这体质有点吃亏啊……」

虽然受人厌恶、恐惧,却比任何人都强——这才是所谓的堕兽人。至于不强的堕兽人,就只是受到歧视的弱势族群而已。

然而卡尔似乎并没有特别悲观,只说了一句「但是我能飞」。

「再说,外表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吧?尖锐的爪子看起来非常恐怖,而且我很擅长弓箭。光是躲在阴影处射箭或是丢出小刀,就能减少敌人数量,用来威吓对方也很有效。至少可以从盗贼手中抢到这个洛塔斯要塞啊。」

实际上,我刚刚也被卡尔用弓箭瞄准过,当初不知道对手是堕兽人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相当惊人的压迫感。这么一想,就觉得那的确是相当有效的威吓手段。

卡尔接着又说道: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的确不是适合短兵相接的堕兽人。基本上比较适合运输或传达指令啦。而且在白天飞行实在太显眼,只会变成绝佳箭靶,所以绑架圣女的工作也是交给塔尔巴他们去做。」

「那时候真是不好意思啊,妨碍到你们了。」

我顺水推舟道了歉,卡尔则是闷声苦笑起来。

「算了。就算你们不在,大概也会被神父干扰吧——不过,神父现在在我们这里,若是他愿意帮我们的忙就更好。而且还有另外一位值得信赖的协力者。只要有那家伙的力量,就算多少有些勉强,也能硬闯过去。」

「协力者?这种弱小盗贼团,还会有什么样的协力者——」

「老大!糟、糟糕了!事情不好了!」

这时,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呼唤卡尔的声音,同时有个男人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那是刚刚在要塞外面,和那个叫塔尔巴的男人一起站岗的矮子。

「怎么了!有敌人来袭吗!」

卡尔立刻反问,矮子一边大声喘气一边用力摇头,伸手指着刚刚一路跑来的走廊方向。

「塔、塔尔巴他……!塔尔巴,杀、杀……神、神父……!」

「他动手了吗!」

「不,不是的!他说他要……说他要杀死神父,我、我试着阻止他,但他完全听不进我的话……!那家伙喝了酒,然后跑去神父房间……!」

完全听不懂这个惊慌到快要哭出来的男人到底在讲什么,我和卡尔放弃问话,直接冲过了走廊。

「放手!你们这群不懂敬畏神的卑贱盗贼……!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才刚抵达神父休息的房间门前,马上就看到房门附近聚集了一大群人。

「干什么!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

卡尔一声大喝,直接挤入人群,眼前立刻出现神父被好几个人压制住的模样。虽然被压制在地,但他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森然可怖的镰刀,连我看了都忍不住脸色发白。

「那个笨神父……!难不成是想在这里大闹吗?」

「真不敢相信……照理来说,那个身体应该还没有办法自由行动才对啊……」

就是因为可能出现这种状况,才想事先收走他的武器……可是不管怎么做,就是没办法把神父手上的戒指拿下来。相信应该是为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紧握武器,才把戒指完全固定在手指上的吧。

「请冷静下来,神父大人!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这全是误会啊!那家伙只是喝醉了。我发誓绝对不会再让塔尔巴靠近你。所以拜托,请回床上躺着吧!不然你这次真的会死!」

卡尔一走过去,一脸铁青的提德立刻转过头来。

「啊,卡尔……!抱歉,是我太大意了……」

「发生什么事了?塔尔巴干了什么好事?」

「那个……」

「我打算杀掉他啦!直接对准睡着的神父的心脏狠狠刺下去!」

回答问题的,是个语调含糊不清,听起来莫名亢奋的沙哑声音。

转头一看,有个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邋遢地靠着墙壁,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塔尔巴。」

卡尔低声喊出那个名字,对方随即说出「喔,是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回答。塔尔巴的右手仍然瘫软地握着剑,呵呵的傻笑了起来。

「我说啊,老大。你啊,实在太天真了啦!说什么因为对方受了伤啊……让神父进入要塞什么的,你是疯了吧!甚至还帮他疗伤……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明明赛克特都死了……都是被这家伙害死的啊!」

前一刻还在傻笑,下一秒就立刻暴怒。不管怎么看,他都已经完全喝醉了。

不对,就算不看,闻也闻得出来。酒臭味非常刺鼻。

「都是因为这个神父把魔女说成是圣女,而且还保护她……才让赛克特还有其他所有人死掉。『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算个屁啊!要是这家伙早点宰掉那个魔女,赛克特就可以不必死了啊!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塔尔巴一边挥剑一边大吼大叫。看来似乎有个人死了——

「喂,卡尔。赛克特是谁?那个胡子男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叫,说是我们害死了赛克特什么的……」

「那是塔尔巴的好友。他们一起进行绑架圣女的计划,然后在回程的路上死了。」

「啊……难怪会变成这样啊。」

我意会过来,卡尔深深叹出一口气,站在塔尔巴面前,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抢走了剑。

无视于塔尔巴

「快还我!」的怒吼,卡尔开口说道:

「塔尔巴……我们的目的不是复仇,而是让医生回到这个国家。为了这个目的,你觉得杀死神父,以及帮助神父以获得协助,哪一个才是正确的选择?」

「你还敢讲正确的选择……?那么赛克特明明都死了,却要反过来帮助主要加害者,难道就是正确选择吗!这家伙保护魔女就是正确选择吗!」

看来不管讲什么都没用。面对醉鬼根本没办法讲道理。

「老大根本什么也不懂……因为你身上没有山羊的烙印啊!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们这种明天说不定就会死掉的感觉是什么!要是你当初没说要把圣女活着带回来,现在搞不好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卡尔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塔尔巴,若有所思地把剑放回他的手里。

「你说的没错,我不懂你的心情。既然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那就随便你。要是真想复仇,你现在就去宰掉神父吧。我不会阻止。」

塔尔巴醉醺醺的双眼当中,瞬间出现了一丝清醒的神智和迷惘。

「呃……」

「不过,一旦你杀死神父,与圣女接触的管道就会中断。为了你的复仇,要塞里所有人都会因此牺牲。你觉得这样是正确的吗,塔尔巴?让所有人一起陪葬,而自己也跟赛克特一样死掉,这样你就满意了吧。你想要的就是杀死一大堆人来满足自己的私心吧?」

塔尔巴用双手握住刚刚丢回来的剑,眼神在卡尔与剑之间不断来回。最后他看向神父,整张脸扭成一团。

「我……我啊,只是因为……赛克特……」

「让脑袋冷静一点,好好想想——喂,来个人!带这家伙过去喝水,让他清醒一下!」

卡尔一声怒喝,人群当中立刻零星跑出几个人撑住全身瘫软的塔尔巴,让他站了起来。

直到再也看不见塔尔巴的身影,卡尔才转身面对神父。

「真是抱歉,神父大人。在这种状况下不管说什么,你应该都不会相信,不过我们真的无意伤害你。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身为神之使徒的我,怎么可能会协助盗贼。要是听懂了,现在就立刻让我离开。我身上还背负着神赐予我的使命,必须回到圣都保护圣女……!」

噢,拜托。我忍不住发出充满无奈的声音。

「回去圣都……凭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回得去吧。现在就连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都能把『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大人难看地压制在地。你大概连站都站不稳吧?」

「既然你这么认为,要不要来试试看啊……!」

神父对我的声音出现反应,把头转了过来。

走廊墙壁上挂着火把,周围非常明亮——也就是说,神父现在睁不开眼睛。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彷佛在他紧闭的眼皮之后,看见了怒火中烧的双眼。

神父握住镰刀的手紧绷起来。

那凄厉的杀气直扑而来,我也立刻握住了剑。

就在这个时候——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先把周围的灯火给灭了!」

背后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怒吼。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从走廊尽头快步走来的零。

「你干什么这么认真准备应战啊?以神父的身体状况来说,根本不可能战斗。然而现在的情势对他来说实在太危险,所以才会像那样进行威吓。」

「啥?你说威吓……」

的确,这种激动的感觉一点都不像神父。我对这男人的印象明明就是在战斗当中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现在看起来几乎有点可悲。

如果是在濒临死亡的状况下,连眼睛也看不见,就这么被人丢入敌阵当中——

过去我也经历过类似体验。所以一想到这点,我便做出决定。

「……卡尔,拜托你叫这里所有人灭了灯火。我的夜视能力很不错,大厅那边也有灯光。如果只有这条走廊暗下来,就算神父开始大闹,我应该也有办法处理。」

「熄灭灯火倒是无所谓……姑且让我问一下理由吧?」

「因为那个神父的体质异常,在明亮的地方看不见东西啊。熄灭灯光,让他看清周围状况之后,应该可以稍微冷静下来。」

卡尔表达了理解之后,便对着周围的人大声下令:「把火把的火灭了!」

转眼之间,走廊陷入了黑暗。

我紧握着剑柄,警戒着一边观察神父的下一步动作。

只不过事情和我的警戒正好相反,神父放弃了挣扎。他仍然被几个男人压制在地,眼睛战战兢兢地睁开,抬起头来。

零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这时,压住神父的男人们纷纷松手,往左右两方散去。神父立刻站了起来,猛然向后跳开。看到他背后紧贴墙壁,手中紧握镰刀的模样,我这才会意过来。这的确宛如因为害怕而警戒周围的动物。

「神父……你不必这么害怕。你受了重伤,需要治疗。所以吾辈才会把你带来这里。」

「重……伤……?」

「诚然。在圣都阿克迪欧斯的吊桥上,你和佣兵一起遭受炮击。这部分应该还记得吧?结果就是吊桥坠入湖中,是佣兵把你拉上悬崖的。」

神父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瞪着我。

被堕兽人救了一命什么的,想必让他非常不情愿。

「你是负责保护圣女的『女神之净火』审判官——可是你却差点死在圣都的卫兵手上。这就表示你对圣都和圣女来说,是碍眼的存在吧?吾辈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理由。」

「理……由……圣女大人,想……杀我……」

不知道是想起自己其实濒临死亡,还是知道周围并不危险之后松懈下来,神父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当零伸手接住他的身体,神父就这样靠着零的肩膀跪倒在地,开始痛苦地喘气。零在他的耳边轻声嘀咕几句之后,人就再也不动了。

「我让他睡着了。」

零用唇语对我这么说。对着神父使用魔法,这魔女还真不是普通大胆啊……

提德冲到神父身旁,轻轻将他从零的身上拉开。

「真是够了,真是爱乱来的神父大人……!谁去帮忙拿水和汤过来给神父!卡尔,帮我把神父搬回床上去。」

在提德的号令之下,原本聚在一起的家伙随即鸟兽散。卡尔抱起神父,把人带回客房。确认紧急状况解除之后,零一边摇头叹气一边转身。

「真是的。要是一直那样下去,神父多半会一直大闹到送命为止。你们实在不应该聚众靠近受伤的野兽,做出这种把人逼入绝境似的事情。」

「我平常可是被人当成猛兽的那一方啊。安抚动物不是我的专长。而且在各种古老故事里,安抚凶暴野兽这件事一直都是纯真孩童和纯洁少女的专利。算是人尽其才吧。」

「那些古老故事里,也有出现安抚神父的魔女吗?」

听到她语带责备地这么说,我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

「所以呢?」

「嗄?」

「你和老鹰战士谈出结论了吗?吾可以认为吾辈获得同伴了吧?」

「是啊,利害关系完全一致。我们的目的非常简单明了——不管用上什么手段,都要把圣女拖出圣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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