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塔的上层,设有城主夫人的房间。
被带进这间满是奢华装饰品的房间后,那些摆放在床上的各式礼服,吉玛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了。
毕竟是和恶魔待在同一座堡砦中,她暂时还不想脱下身上的铠甲。
她靠在窗边看向外头。才发现那些遭到囚禁的人,在满天飘落的灰烬当中,正著手准备离开堡砦。
负责指挥的是巴尔赛尔。而那些原本坚持要留在堡砦的教会骑士团先遣队员,也干劲十足地协助民众整队,引导前进的方向。
「……巴尔赛尔。」
吉玛轻声低喃。而巴尔赛尔似乎听见了这道不可能听见的声音,转头望向高塔。
她吓了一跳,连忙从窗边往后退了数步。
随著这个动作,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脚底下响起「啪叽」一声乾硬的声响。吉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头被自己踩扁的虫子,脚抽搐了几下后死掉了。
「呜……哇……!」
虫子的入侵,代表恶魔靠近了。
吉玛想也不想就往后跳去,随即看见房门开了个小缝,一大群虫子蜂拥而入。
用破布、皮革面罩、鞋子和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风的恶魔,就像是被虫子搬运进来一样,进入了房间当中。
由于对方曾被吉玛砍下一条手臂,照理说应该具有固定的实体才对。可是他总是像这样淹没在虫海中,看起来反而像是个型态不定的生物。
「——怎么……不换……衣服……?」
看见被扔在床上的礼服后,恶魔如此低语。
「我不需要那种衣服。」
「……美丽的女人……穿上……美丽的衣服……很开心……」
「我说了我不需要!」
吉玛提高警戒,伸手抓起斧头。但恶魔连看都不看,径自走到床前。两手拿起礼服晃了晃,想让吉玛看清楚。
「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有……很多不同的……不喜欢这颜色……?还是……款式?」
「给我滚出去。在他们安全抵达威尼亚斯之前,不准靠近我。」
看见吉玛表现出强烈的拒绝之意,恶魔就放开了手上的礼服。
以丝绸织成的礼服,在虫子的眼中是一顿大餐。大量的虫子一拥而上,将价值连城的礼服瞬间啃成一团烂布。
「不需要……啊啊……需求啊……这样啊……啊哈,啊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我懂了,我明白了……我想到了。」
吉玛的背上突然传出撕裂的声音。她还来不及反应,铠甲就缓缓滑落到地上了。
「什——!」
在她满心不解的时候,连手脚上的护具也脱落了。这时她才惊觉,原来是皮制的扣具被虫子啃掉的关系。
铠甲底下的衬衣是棉制的,而那也被群聚到吉玛身上的昆虫大军啃得乱七八糟。
「不……不要!滚开!快住手!还不快住手!」
吉玛拚命扫掉身上的虫子、踩死地下的虫子,但其数量却不见减少。不但甚衣被虫子夺走,就连贴身内衣也被啃食殆尽,吉玛最后只能缩起身子蹲在地上。
当虫海终于退去时,吉玛身上只剩下鞋子和手套,以及几缕碎布而已。
看著缩成一团,试图遮掩肌肤的吉玛,恶魔笑了笑,把礼服丢了过来。
「这下子就……有需要了。晚餐,马上就好……我好期待,好期待。」
满足地说完之后,恶魔带著大量虫子离开了房间。
被独自留在房间的吉玛,用力揪著对方扔过来的礼服,怒不可遏地甩了出去。
吉玛就像小孩子一样,抱著膝盖啃著手套,按捺哭泣的冲动,前后摇晃著身体。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待在这里……」
明明是自己决定留下的。
但并不是她想要留下,而是因为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吉玛的死活。
以副队长为首的教会骑士团成员们,看到吉玛就会想到她父亲,对她敬而远之——始终都对她敬而远之。
就连从小陪在吉玛身边,一直很照顾她的巴尔赛尔也——不对,其实那个男人才是打从心底冷眼看待她的人。
每当听到别人对自己说「你的父亲是个人渣」时,吉玛总是会跑到巴尔赛尔身边,央求他再讲一遍父亲的丰功伟业。
父亲是个温柔的人——至少在吉玛面前是这样的。仅存于童年回忆中的父亲,脸上总是带著温柔的笑容,两手抱著一堆礼物回来看她。
所以她才会深信不疑。相信父亲是个高尚的骑士。
无论听见多么恶毒的传闻,她都深信那只是误解。只要自己坚持做个高尚的骑士,总有一天一定能消除大家对父亲的误解。
父亲杀了巴尔赛尔的家人——不知道是哪个愚昧之徒散播如此恶俗的谣言,让吉玛一直都感到愤愤不平。
巴尔赛尔怎么可能为了养育仇人的女儿,牺牲奉献到这种地步呢?
没想到,全都是真的。
——他连一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
面对滔滔不绝的责问,却完全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承受吉玛怒火的巴尔赛尔,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缓缓摇头,站了起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礼服后,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乾脆不要穿算了。」
与其为了恶魔打扮,倒不如这样还比较能留下尊严——
但一想到要是在堡砦的人抵达威尼亚斯之前,自己先死于肺炎的话可就不好笑了,她还是自暴自弃地把礼服穿起来。
隔天一早,堡砦中的民众开始通过骸骨大门,朝向威尼亚斯王国前进。
吉玛穿著恶魔给她的礼服,一直目送到最后一人通过大门,背影渐渐消失在灰色雨幕中为止。
「……『啊啊——还真的把我们扔在这里就走了,真是有够无情』。」
吉玛顺口就说出了上次巴尔赛尔望著把他们扔下不管,自行进军的教会骑士团时所说的话。
「打扰了,夫人。我替您送了餐点过来。」
在敲门声响起后,一道人影迅速地进入了室内。
没想到还有人留下的吉玛,先是吓了一跳,接著才发现原来是司书。
不可思议的是,明知道对方是恶魔的仆从,但是发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而且是个女性,还留在堡内的事情,也让她的心灵稍稍获得喘息。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吉玛连忙甩甩头。
「是……司书啊。你怎么没走?」
「因为我是馆长的仆从。」
「可是我跟他说好了,要解放所有人才对……」
「我是自己主动留下的——您完全没有休息吗?」
把盛有食物的银盘放在桌上后,司书留意到了没有一丝紊乱的床铺。
「因为昨天的晚餐太可怕了……眼睁睁看著一团虫子在啃食人类的手臂,就算是我也睡不著呢。」
「嗯……我了解。因为您晚餐也没什么吃,所以我替您多带了些早餐过来——我帮您打开窗户喔。」
司书走到床边,将床头的窗户完全打开。
「灰烬会跑进来喔。」
「门窗紧闭的话,空气会不流通呢。我帮您盖上一层布就好……」
说著说著,司书就把一张染成鲜红色的薄绢布挂在窗户上。
「真漂亮啊。」
「因为馆长喜欢红色。」
吉玛一时语塞。
一想到之后要在这个房间,以妻子的身分迎接那个恶魔的到来,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请问……这问题或许有点怪……那个恶魔……呃……能像人类一样,做那种事吗?」
「什么?」
「没、没事!真的没事,请你忘了吧。」
慌慌张张地撤回了问题,吉玛又再次站回窗边。
把问题问出口之后,不但没有让自己坚定决心,反而越来越不安了。
虽然很想让司书多陪自己一会儿,但她在挂好布幕后,就立刻离开房间了。
吉玛斜眼看著送来的食物,却一点食欲也没用。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营地里吃过的,由堕兽人所烹煮的那碗汤。
2
恶魔的心情非常好。
尼埃朵拉一族当中,从来没有出过美女。就算发现了美女,也早就是别人的妻子了。窥伺他人的妻子可是「违反人类礼仪」的行为啊。
米娜虽然长得不错,但也只是在家族中长得比较好看的程度罢了。
相较之下,那个女人又是如何呢?
虽然美貌不及银发的魔女,但除此之外,她确实是这座堡砦中最美丽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那身褐色肌肤很诱人。
摇曳著恐惧与嫌恶的黑色眼眸很诱人。
不愿发出尖叫而牢牢紧闭的双唇很诱人。
每次想起她为了掩饰恐惧而挥下的那一斧所带来的冲击,就令他无法自拔
。
这种感情,一定就是人类口中的爱吧。普遍出现于各种书籍当中,那种名为爱的神秘感情究竟是什么?恶魔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答案。
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其余的一切。这不叫爱又能叫什么呢?
今晚,自己就要得到了。
恶魔驱散了爬在身上的虫子,脱去破布,取下面罩。
显露在外的身体,全身都覆满了黑色的甲壳。
长著触角的头部,有两颗圆滚滚的巨大眼睛。大颚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张开嘴就能看见长长的舌头像蛇一样,从锯齿状的牙齿之间滑出来。
颈部的甲壳以蛇腹形重叠成铠甲的模样,而甲壳到了胸膛则变得更显强健坚实。
相反的,从肩膀及侧腹伸出的两对共四条手臂,却十分瘦弱,而手上没有手指,只有几根钩爪。所以如果不借助虫的帮忙,他甚至没办法翻书。
腰部纤细到和胸部完全不合衬,而从腰部往下延伸的双腿,关节的结构完全裸露在外,就像提线人偶一样。
「……丑陋。」
不屑地骂了一句后,恶魔从衣柜中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初代馆长为了这个表现出对人类生活感兴趣的恶魔,特别准备的衣服。
他们的关系就是好到这种程度。
初代馆长对待恶魔,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虽然初代馆长坚持不让自己进入书库,但不管自己想要什么书,都能够拿到。
光是这样恶魔就能满足了。
恶魔的眼睛能够观测世上发生的一切现象。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脑中随时都能接收到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做了什么事的影像。
虽然看得见,却唯独不能了解「为什么会发生」。
而馆长总是乐意回答自己的疑问。
每当自己有疑问时,馆长就会拿出能够解答的书给自己看。
明明很希望馆长能再活久一点,可是人类的躯体太过脆弱、太弱小了——像是三代馆长,还没有活多久就被四代馆长杀了。
但是那个四代馆长,却比自己所杀的三代馆长更短命。
虽然契约会随著血脉继承下去,但在恶魔的心目中,真正的契约者——也就是「馆长」,其实只有初代馆长一个人而已。
能够回答恶魔的「为什么」的人,在这百年来也仅有初代馆长而已。
所以恶魔一直试图去理解初代馆长的想法。因为馆长深爱著人类,所以恶魔也努力尝试去爱上人类。
——纵使恶魔不知道爱这种感情是什么,还是努力去尝试。
恶魔穿上了掩饰腿部扭曲线条的长裤,配上可以伸出四条手臂的西装背心,还有长度及腰的宽松上衣。
虽然是一身流行于百年之前的落伍服装,但穿上去之后,好歹有了点人样。在特别的时刻穿上特别的服装,是「人类的礼仪」。根据恶魔所累积的知识,与配偶共度的初夜肯定是个特别的日子。
一张开嘴,大颚便朝著左右大大的张开,从中吐出的长长舌头像是另一个生物一般连忙爬了出来。这是对恶魔来说的笑容。
一早,看著堡砦人去楼空的模样。中午,好好吃了一顿新鲜的肉。
耐心等到夜晚降临才符合「人类的礼仪」——不过,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漫天飘落的灰烬当中,夕阳像是著了火一样染红天空。
恶魔乘上召唤来的虫子大军,爬上楼梯,朝著吉玛的房间前进。
缓缓推开紧闭的房门——恶魔终于与新娘面对面了。
但来自于配偶的滔天杀意,让恶魔不解地歪过头。
「这是……在……做什么……?」
「不准靠近我——我之前明明就警告诉过你了。」
恶魔从虫子上走了下来,双脚踏在地板上。他才往前踏出一步,就看见吉玛更用力地握紧斧头。
「要是……我……死了……伤脑筋的……是……你们喔。」
听见恶魔这么说,吉玛将斧头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眼见再靠近下去,对方就会动手自杀,恶魔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间。
「……要是……你死掉的话……就违反……契约。我会把……堡砦的人……带回来……也不会……继续保护……教会骑士团。」
吉玛的表情显得苦涩而扭曲。
双手顿时没了力气,斧头在沉重的声响下摔落地面。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
「不行。」
恶魔拒绝了吉玛的哀求。
他又往前踏出一步,吉玛便从喉中挤出了哀号。
「不……不要……求求你……」
「不行。」
恶魔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扛起吉玛的身体,扔在床上。钩爪撕裂衣服,陷进吉玛的肌肤之中,划出伤痕。自伤口溢出的鲜血在褐色肌肤上流淌,如涓涓细流般绕过胸前的山谷,经过侧腹,最后染红了床单。
恶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鲜血。从舌尖感受到的滋味、气味,以及黏腻诱人的触感,让潜藏于体内的种种欲望膨胀壮大。
好想就这么大口啃食柔嫩的人肉,吸乾每一滴鲜血。
就在这时候——
「——『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
恶魔顿时停住了动作。
刚才,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
那个明明不该有人知道的真名。
将钩爪抵在吉玛的脖子上,恶魔缓缓回头。
「请你离她远一点。这是第五代馆长所下的命令。」
恶魔的仆从——尼埃朵拉堡的第五代馆长,就站在敞开的房门后面。
「……你从哪里……得知这个名字?」
魔术相关的书本都全数烧毁了。初代馆长的笔记也被自己从头到尾仔细检阅过,一旦发现哪一页记载了关于自己的资料,就会当场撕下吃掉。
在这座堡砦中,照理说应该没有留下任何能够显示自己名字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初代馆长把一切都留在施加了驱魔结界的书库当中。」
「不可能!」
恶魔放开吉玛,瞬间冲到玛蒂亚眼前。
「你是仆从……没有能力忤逆我……这里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了……我的名字……!」
「你错了,馆长。那座书库本身就是一本书。资料全都写在『书架』上了。」
恶魔闻言,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谁规定书本一定要做成能够携带的大小?在纸张尚未发明的年代,书本是石板,也是壁画。
初代馆长早就预料到自己所召唤的恶魔有可能失控,会从契约者手中夺走魔术的知识,让契约者成为自己的傀儡。
因此,才提前准备好一本没有魔术知识的人绝对无法破坏的「书」。
完全被对方玩弄在指掌间。
恶魔心神大乱,他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耳边似乎能感觉到初代馆长的吐息——那个曾经聪慧而美丽的年老女性的吐息。
「你在笑什么……」
「——这样……就结束了?」
「……咦?」
「知道了……我的名字……感到很自豪?不过就是名字……罢了……你只是仆从……不是魔女。你改变不了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倘若对手是那位初代馆长,肯定还有后手。
像个狡猾的魔女,针对身为恶魔的自己所准备的下一招,究竟是什么呢——初代馆长到底替自己准备了什么大礼,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啊。
「……你……在看什么?」
玛蒂亚并未回答。
只是忘我地凝视著恶魔的背后。
恶魔的身影变得扭曲。
窗户上的红色薄绢正随风晃荡。
而缩成一团的吉玛,居然就漂浮在窗边的半空中。这令人无法置信的景象,让恶魔忍不住将上半身往前凑了一点,想要看得更仔细。
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
「这……该……不会是——」
这时——
「哦哦,这家伙真的『看不到』耶。魔女的护身符真是了不起啊。」
虚空中传出一道声音。
有人在那里。
虽然不见踪影,但肯定有人抱著吉玛站在那里。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恶魔喘著粗气。
「是那个女人的配偶……!那个银发魔女的……!」
恶魔的名字被人知道,也就代表著力量失效。
「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
他的能力是「综观世界之眼」。倘若名字被拥有强大力量的魔女所掌握,事先制作好相应的护身符,恶魔就无法看见配戴的对象。
「抱歉啊,馆长老兄。虽然这样说有点马后炮,不过这次还真是『一切都按照计画进行』呢。你啊,完全被魔女当笨蛋耍了。」
计画?发问的人是吉玛。「之后再跟你解释。」隐形人这样回答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我很同情你,但很不巧的,我只是个被雇来跑腿的而已,没办法违背那个魔
女的命令呢——事情就是这样,队长就还给我们了喔。」
「等……!」
只见吉玛的手腕绑上了一根银色发丝,就突然从恶魔眼中消失无踪了。
接著就传来从窗外往下飞跃的阵阵脚步声,渐渐远去。于是恶魔伸手抓住玛蒂亚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
「打从一开始就是了,馆长。零大人进入书库的那一刻,便找出馆长的名字了。只要掌握了名字,『综观世界之眼』对零大人就起不了作用。之后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先让堡内的民众获得自由,最后再偷偷地把吉玛大人带走——这就是我们的计画。」
这时,玛蒂亚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因为你是个下流又贪婪的家伙,所以我们想偷偷来——也没办法了呢。要是我不出来拖延时间的话,现在吉玛大人别说是成为馆长的配偶,搞不好会变成今天的晚餐呢。幸好还来得及阻止你。」
玛蒂亚说完后,爽朗一笑。
那张笑容,一瞬间似乎与初代馆长的容貌重合在一起。这让恶魔忍不住将身体向后仰。
「逃走的人不是只有吉玛大人而已喔。因为我还留在这里,你就放松警戒了吧?你以为米娜还留在书库对吧?真遗憾啊,虽然因为零大人的护身符影响所以我也看不见,但那孩子想必在今天早上,就已经跟著堡中的居民一起离开了喔。」
在尼埃朵拉一族血脉断绝的那瞬间,恶魔就无法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了。
既然米娜离开了尼埃朵拉堡——就代表她一定是待在知道恶魔真名的魔女身边。
「只要米娜还待在零大人身边,就绝对不会被你找到。而只要你找不到米娜,就无法进行契约的『继承程序』——我说的没错吧?所以那时父亲才会刻意把我介绍给你认识,让你把契约内容统统告诉我。」
即使是能够自动继承的契约,只要当事人不知道契约内容就无法执行。换句话说,恶魔「有义务」要先向米娜当面传达契约内容。
倘若违反这条规则,遭到消灭的不是米娜,而是恶魔本身。
「而在米娜的安全得到确保的现在,我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了。」
契约违反的代价是「遭到消灭」。因此,如果玛蒂亚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也没必要继续委屈自己做恶魔的仆从了。
恶魔不由得踉跄两步。
——我得把人带回来才行。
必须找到米娜,把人带回来才行。
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及性命,一定要把她关在安全的房间里,给她健康的配偶,让她每天都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行。
恶魔跳出窗外。从四面八方召来大量的虫子,凝聚在一起,将恶魔的身体包裹起来,往天上飞去。
带走米娜的魔女以及其他人,并没有隐藏起来。想必是考虑到离开堡砦的所有人,如果同时消失在恶魔的眼底下,反而会引人疑窦吧。
那个魔女真是聪明得可怕。
可是——为什么?
他能理解魔女想要带走吉玛的理由,可是为何连米娜一起带走?
就算是受到玛蒂亚拜托,魔女又为何要接受呢?
不。
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把米娜抢回来。
为了这个目的。
「杀掉……魔女……杀掉……所有看到的东西……统统,杀掉……!」
3
「虽说是一切按照计画进行啦……但这个状况还真是超乎预料耶……!」
大量的虫子从高塔上的每一扇窗户蜂涌而出,也从四面八方的天空飞来,在与塔顶齐平的高度上,凝结成一团巨大的虫潮。
转眼间那玩意儿就飞去找零他们了。而躲在建筑物死角,看著虫潮从眼前飞走的我,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这时。
「……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斧头就抵在脖子上,我低头望著怀中紧张到全身颤抖的吉玛。
「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耶……」
「为何事到如今还——!」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那么辛苦爬上高塔,从窗户闯进你的房间啊?不然你以为司书干嘛在窗户挂上红布啊?司书也是共谋,打从一开始事情就全部按照计画在走。」
吉玛刚才的反应也在预想中。
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把怀中的吉玛放了下来。然后,看到吉玛发现自己衣不蔽体而缩起身子的模样,我就把斗篷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真是的,连我都被自己的绅士行为吓到了。
「你的铠甲怎么了?」
「那个……还在房间里……扣、扣具被弄坏了……」
「只有这样的话还能用。去拿回来吧,装备可是贵重物品呢。」
「不、不准命令我!像你这种污秽不堪的堕兽人,凭什么……!」
我刚才不是把斗篷借给你了吗……虽然脑中一瞬间冒出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毕竟只有吉玛被蒙在鼓里,又被身为仇敌的我所救,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好好道谢呢?
「佣兵大人!吉玛大人!」
看见喘著气跑过来的黑衣人影,我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太好了,两位都没事……!」
「还不能确定安不安全啊。要是魔女他们失败了,不但我们性命不保,就连你妹妹也会被那家伙带回来。」
我冷静地向在面前止步的玛蒂亚分析现况,于是她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了句:「您说得没错。」
「——刚才你可是帮大忙了。要是没有你帮忙引开注意力,我也没办法把队长毫发无伤地带走啊。」
「不。其实我应该再多拖延馆长一下的……抱歉,吉玛大人,让您受惊了。不过也多亏您的表现,才让馆长得以上当。」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吉玛,来回看了看我和玛蒂亚之后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焦躁地啧了一声。
于是我就大发善心,从头开始为她说明了一遍。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
第一,解放那些被囚禁在堡中的民众,将他们带回威尼亚斯。
第二,设法保护被另一只恶魔盯上的教会骑士团。
第三,解救受到恶魔契约束缚的玛蒂亚与米娜。
而零想出了一个作战计画,能够一次完成这些目的。
「计画的第一步,就是要让队长成为诱饵。当然,这是基于之后会像这样把你救出来的前提下。而之所以不把作战计画告诉你,也是因为身为诱饵的你如果心里有底,就有可能会被恶魔发现破绽。」
「对不起,吉玛大人。其实我很想向你坦白……但是这个计画本来就是一场豪赌,所以我只想稍微提高成功率……」
吉玛踉跄了几步。
「我……我……明明下定决心,要跟恶魔同归于尽……」
「是啊,多亏你有这样的决心,才让恶魔顺利受骗——话说该点狼烟了,司书。」
我们早就商量好,一发现恶魔离开堡砦去追杀零他们,就要点起狼烟及时通知。
「是的,我已经布置好了——请看。」
玛蒂亚指著高塔。
平常总是吐著白灰的塔顶,缓缓冒起了红色烟雾。
「我将狼烟用的染料扔进融矿炉的炉火中了。」
「染得很成功嘛……这样他们从道路那边也看得到了。」
玛蒂亚也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堡砦的位置特殊……以防万一,早就备好了向远方传递消息的方法。这样一来,零大人他们应该也能及时发现吧。」
「……真的没问题吗?」
抬头望著声向高空的狼烟,吉玛担心地问道。
「恶魔要去追那些前往威尼亚斯的人对吧?你们为什么要来救我?要是不救我的话,或许还能多拖延一些时间啊……!」
的确,要是不来救队长的话,馆长大概得要多花一些时间才会发现米娜被我们抢走了。
只要玛蒂亚不要露出马脚,或许还能抢在馆长醒悟之前,就让民众逃进威尼亚斯。
然而——
「要是馆长没发现的话,我们才要伤脑筋呢。因为他能够操控虫子。要是在狭窄的堡砦中交战,怎么看都是我们不利啊。」
所以必须将馆长引诱到堡砦外头才行。
隐形之后从馆长背后偷偷给他一刀——要是真的能这样做就好了。可是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能够彻底从他眼中消失,只要踩死一只虫子就会被馆长发现了。
「交战……难道你们忘了吗?要是杀死恶魔,这片领地就不再安全了!」
「谁说要杀他了?除了杀掉他之外,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好啦,别担心了。我们这边可是有著最强的魔女当靠山。」
「可是——!」
「其实我也很担心呢,吉玛大人。因为我最重要的妹妹也托付给零大人了……」
「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啊……」
为了拯救世界,接下来打算杀入恶魔大军之中的魔女,要是被区区一只恶魔干掉的话,这个世界就铁定完
蛋了。
玛蒂亚见到我的态度,也稍微放松下来。
「您真是信赖零大人呢……不愧是零大人的『配偶』呀。」
就说了不是——我已经否认到不想否认了。
我默默地捡回吉玛的装备,把脚程较慢的吉玛和玛蒂亚扛在肩上,冲向荒野。
???
看见山的另一头冒出的红色狼烟,零和巴尔赛尔停下脚步。
「——是狼烟啊。」
「不过啊……看这状况,其实有没有狼烟也没差了……」
望著从远处飘来的黑烟——不,是飞虫大军,巴尔赛尔嘴角抽动,浑身寒毛倒竖。
正徒步赶往威尼亚斯王国的数百位民众,心里本来就提心吊胆,这时发现又要面临新的威胁,自然免不了陷入混乱。
零当场宣布就地驻扎,利用巨大的〈岩藏〉制造出临时性的庇护所。用魔法点亮光明后,民众就将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拋在脑后,齐声欢呼起来。
零独自留在〈岩藏〉的屋顶上迎敌,巴尔赛尔则是在附近找了棵树爬上去。
他的小指头绑了一条被零施咒过的发丝。有了这个,恶魔应该就看不到自己了。
「真的能成功吗……」
要是失败的话可就伤脑筋了呢,巴尔赛尔暗自心想,凝视著手上的三枝箭。
令人发毛的神秘文字,浮现在箭羽上头——
——瞄准心脏。
零这样嘱咐巴尔赛尔。
——只要射中心脏,这些箭矢就绝对能贯穿恶魔的身体。
「真是的……教会骑士团居然要依靠魔术来打倒恶魔……」
要是把这件事写成传记,作者想必会被处决,书本也会立刻被收入「禁书馆」吧。
巴尔赛尔深呼吸,把箭矢——这枝只是普通的箭——架在弓上。
眯起眼睛望著迎面而来的飞虫集团,突然有种异样感,巴尔赛尔连忙看向脚边。
「……怎么回事……?地面……」
地面在震动——不对,这也是虫造成的吗?
虫不只来自于堡砦的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地面上蠢动前进,像森林大火的熊熊黑烟一般遮蔽了整片天空。
简直像是把整个大陆的虫子都聚集到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一样。
一般来说,堕兽人能够操控的生物,必须是在本人「看得见」或「听得见」的范围……看来那家伙的能力,是操控「看得见的范围」中的昆虫。
再配合恶魔的能力「综观世界之眼」,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盘旋在空中的大群飞虫蔽月遮星,爬在地面上的虫潮淹没了〈岩藏〉,眼看就要涌到零身上了。
巴尔赛尔紧咬嘴唇——距离,还差一点。
就算把弓拉到满也射不到恶魔。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著零被虫子啃食殆尽。
巴尔赛尔惶惶不安地看著零,却发现对方嘴边扬起一抹笑意。
「——她在笑……」
背上突然窜过一阵恶寒。
在他的心中,对于在这种状况下还笑得出来的零所产生的敬畏,或许已经超过对于来袭的恶魔所抱持的恐惧吧。
零带著笑容,就这样被虫潮吞没了。
要是零死了,护身符也会跟著失效。这样一来,米娜和堡砦的民众都会被带回去,而吉玛或许真的就要成为恶魔的配偶了。
巴尔赛尔咽下一口唾沫。
这时恶魔仍旧以惊人的速度往这边冲了过来——只要再接近一点就够了。
然而在眼前嗡嗡作响的飞虫实在很碍事,让他看不太清楚恶魔的身影。
巴尔赛尔忍不住闭上眼睛,但同时好像又听见了零的声音,随即再度睁眼。
「这是——」
咏唱。
在嘈杂无比的飞虫拍翅声中,依然能清楚听见零在咏唱的声音。
巴古?德?瓦尔?菲尔?德?阿尔。
沉眠于焦热之中的大蛇啊。
从汇聚业火的摇篮中苏醒——
烧尽眼前的一切吧。
那是一条蛇。
火焰缠身的蛇突然从虚空中现身,在零周围几乎被虫子淹没的空间中,开始缓缓盘旋。
每一只朝著零飞去的虫都死在火焰之下,化成飞灰回归大地。
接著——
「收获之章?第七页——〈绿烧风〉!承认吧,吾即为零!」
在咏唱结束的同时,火焰之蛇突然膨胀,画著螺旋冲上天空。
数不清的虫子被卷入火焰长蛇之中,接连燃烧殆尽。同时也掀起一股令人睁不开眼睛的上升气流,把其余幸免于难的虫子也全都卷上了天空。
随后——
由于托著恶魔飞在空中的虫子全被烧光,恶魔也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从半空中掉下来。
「就是现在,勤务兵!动手!」
——现在。
就是现在。
就算没有零的提醒,巴尔赛尔也已经准备就绪。
射出一箭,命中了恶魔的肩膀,却被那坚硬的外骨骼弹开了。
一切如他所料。刚才那一箭并不是零动过手脚的箭矢,而这一箭的冲击力,让恶魔的胸口正对著这边。
在脑中计算被乱流干扰后的轨道后,第二箭瞄准心脏——射出。却撞在满天飞舞的飞虫上,狼狈地转了几圈掉到地上。
啧了一声后,又架起第三箭,射出。咻——的一声划破空气的锐利风切声,十分动听。只见箭矢直直飞向目标。
而最后一枝箭,就紧追在第三箭后面射了出去——带著绝对不能射偏的决心,以及绝对不会射偏的自信。
两支箭矢几乎呈一直线飞行,精准到前一箭若是命中目标,后一箭就会射中箭尾的程度。
不过,第三箭也射中了飞虫而功亏一篑。
可是,也因此替下一箭打开了一条路。第四箭奇迹似的穿过虫群的缝隙,贯穿了恶魔的心脏——看上去像是这样。
「——怎么会!」
巴尔赛尔惊愕地大喊出来。
那身骨骼是如此坚硬,就算命中也肯定会被弹开,可是箭矢却如热刀切奶油般贯穿了恶魔的胸部,将一团恶心的肉块钉在地上。
结果就和零说的一模一样。但他还是忍不住凝神去看。
「那是……」
巴尔赛尔仔细观察那团肉块。
原来是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怎么……!」
「干得漂亮啊,勤务兵!——看好了喔。」
无视于巴尔赛尔的困惑,零开怀地如此说道。随后她突然摆出拉弓的动作,手上也跟著出现了由光线构成的弓与箭。零一松手,光之箭矢便直直朝向心脏射去。
就在光之箭正中心脏的同时,恶魔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坠落到地面滚了好几圈后,不断痛苦挣扎,朝开了个洞的胸口一阵猛抓。
无穷无尽的虫潮似乎清醒过来,顿时往四处逃窜,像是一阵黑雾般渐渐消逝——这时恶魔一动也不动了。
巴尔赛尔觉得该去确认一下自己打中的猎物,于是跑到恶魔的身边察看,却不由得在原地楞了好一阵子。
明明事前已经听零说明过了。
可是像这样亲眼看见之后,心里还是很难接受。
「……真是大开眼界了。」
巴尔赛尔感概地吐了口气。
「那个怪物真的变成人了……」
4
「……这还真惨啊。」
我带著吉玛和玛蒂亚来到零他们所在的营地时,一切都已经收拾完毕了——话虽如此,那些堆积如山的灰烬倒是保持原样,没有被收拾过的痕迹。
那些看起来像是灰烬的玩意儿,原本应该是虫子吧。虽然早就借助玛蒂亚的「综观世界之眼」得知大致的状况,但亲眼见到以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让我吓了一跳。
在这片灰烬构成的山脉中央,有著零以〈岩藏〉做成的临时庇护所。
旁边还开了个出入口,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
玛蒂亚见状便从我手上一跃而下,迫不及待地跑去察看米娜的情况。
「把、把我放下来。已经到了吧……!」
「队长!老哥!」
看到我们的身影,巴尔赛尔喘著气跑了过来。
「您没事吗?」
「就像你看到的,连块皮也没掉。」
「我并不是在问你。」
呛了我一句后,巴尔赛尔就从我手中抢走了吉玛。
「放手,巴尔赛尔!不要碰我!」
「队长,你这不是受伤了吗!」
他完全不把吉玛的抵抗放在心上,只是望著被恶魔钩爪划出的伤口,发出了哀号。
「不快点处理的话,伤口会……」
「我不是叫你放手了!我早就跟你……!」
「是处理伤口要紧,还是私人恩怨要紧?」
听到对方厉声责问,吉玛不禁陷入沉默。
「——等到安全抵达诺克斯大教堂后,我再向您好好说明吧。接下来这段时间,无论您是否相信我都无所谓,但至少等我
们抵达目的地再说。否则我们很难完成这趟行军任务。」
「可以吗?」最后他朝著吉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吉玛就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以……可是这点小伤我会自己处理。」
「不过是个小擦伤而已,真是大惊小怪啊……话说恶魔呢?」
「啊,是的。一切都按照作战计画进行呢。现在魔女正在监视他。」
「比起处理我的伤,那边更重要,带我过去。」
在吉玛的命令下,巴尔赛尔带著我们来到离庇护所一小段距离的另一个〈岩藏〉。
进到里头以后,首先看到了零的背影。而她的面前,有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倒在地上的人类男子。
「……那家伙是?」
「就是『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
听见零的答案,我不禁以恭敬的语气回了句:「说的也是呢。」
但是完全不知道作战内容的吉玛,却被吓了一大跳。
「你说什么!那个恶魔怎么会——!」
「队长啊,冷静一点。魔女是有能力将兽人战士变回人类的。」
「……变回人类?」
是真的吗?吉玛带著疑问的眼神,反射性地望向巴尔赛尔。但随即又想起彼此之间恶劣的关系,又移开了眼神。
看著吉玛这一连串的动作,巴尔赛尔不禁露出苦笑答道:
「的确没错。方才我大概也参与了仪式的一部分……」
「你也有出力?」
「嗯。吾相当佩服勤务兵呢。刚才他可是隔著老远的距离,从来回飞舞的虫群缝隙中,漂亮地射中了恶魔的心脏喔。」
吉玛一脸复杂,抬头望著巴尔赛尔。
「你的箭术居然这么好啊……」
「——你不知道吗?」
听见我的疑问,吉玛狐疑地皱起眉头。
「知道什么?」
「这家伙的箭术啊。就算在混战中也绝对不会失手。这次行军的第一天,你也被这家伙的箭救过一次喔。」
射穿了即将咬向队长的野兽眼球,那枝奇迹般的流矢——在得知吉玛的勤务兵就是巴尔赛尔之后,我马上就察觉到那并不是流矢了。
我见到战场上的巴尔赛尔,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那家伙,可是个面对四处逃窜的敌人也能轻松射中要害的超一流弓手啊。
不过讲到这个,当时的队长——也就是吉玛的父亲——也老是嫌弃巴尔赛尔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远离第一线,隐身在草丛中,从远距离默默狙杀敌人的作业,的确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另外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用弓箭杀人也很难明确认定是谁的功劳。再加上有贵族身分的家伙,本来就拉不下面子去承认平民的功绩。
所以他会得到这样的评价或许也无可厚非……不过吉玛能够像这样活到现在,也是因为巴尔赛尔随时都在后方支援的关系吧。
「别说得这么夸张啊,老哥。我也有射不准的时候……所以还是别把我捧得这么高。」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这次也是侥幸」,但实际上巴尔赛尔可是克服万难,完成任务。
「在失去兽人战士强韧的肉体后,这个恶魔现在几乎失去了所有力量。他不但无法操纵昆虫,身体构造也因为一下子改变太大,让他可能暂时连站都站不起来。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个威胁了。」
「可、可是……为什么不杀了他?就算变回人类的姿态,恶魔还是恶魔,不是吗?」
「这个恶魔把这一带划为自己的地盘。即使力量削弱了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杀了他只会徒增混乱——而且,他对吾还有用处。」
「用处?」
「这个恶魔行使的力量是『综观世界之眼』……或许能在吾寻找师傅时派上用场。所以吾需要他的帮忙。」
「才不会帮你!」
恶魔突然大喊。他背对著我们不肯转过来,所以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我走到那个手脚被绑起来,像只虫子一样蠢动的男子身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变成仰躺的状态。
「……好年轻啊。」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看起来和米娜的年纪差不多。
这具肉体被用来召唤恶魔时,大概就是这个年纪吧。他似乎还不习惯嘴巴该怎么活动,只见他嘟囔了几声,口齿不清地拚命挤出一段话:
「我……才不会……帮你……!我、我才不会……变成……你的……隶属。」
「不然,你就得回归地狱了喔,『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啊。你想回那个无聊至极的地狱吗?这样就再也没机会读书了喔。」
恶魔不发一语。看来他真的很不想回地狱。
零跨在恶魔的身上,揪住他的脖子拉到眼前。
「吾正在寻找某个魔女。如果你愿意帮忙,吾也愿意重新考虑将你扔回地狱的事喔。而且……你想想。如果这个世界再度回归安宁的话,人类也能写出更多书吧。与其躲在那小小的堡砦中,像蜘蛛一样把可悲的人类当猎物关在身边,不如多看点书还比较快乐吧?」
超猛的,居然跟恶魔讨价还价。
话说回来,魔女本来就得透过交涉和恶魔达成契约嘛——不过,本来应该不是用这种方式来交涉的才对。
「我……我才不会……跟馆长……以外的人……订契约……」
「谁说要跟你这种家伙订契约了?真是厚颜无耻。吾不会和你订契约,只是单纯让你隶属于吾罢了,而你的生死也将掌握在吾手中。要是将来你派不上用场,吾就杀了你,要是你拒绝的话,吾现在就杀了你。好了——选择吧。」
好可怕。
这阵子真的完全忘了这位魔女有多可怕。
「佣兵。」
「是!」
被正在欺凌恶魔的零点到名,我反射性地打直背脊,以我有生以来最端正的方式应答。
零像往常一样——不,是比往常笑得更灿烂,一边揪紧恶魔的脖子,一边看著我说:
「吾要花点时间好好教育这个仆从。接下来的路途会很辛苦,先去好好休息吧,不必介意吾喔。」
「……是。」
我和吉玛跟巴尔赛尔,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离开了。
回到外面之后,三个人面面相觑。
「总之……先填饱肚子吧……」
幸好我们从堡砦中搬走了大量食材。由于肉铺老板说堡内的肉品几乎都「变质」了,所以就没带著上路,不过小麦和根茎类食材倒是满丰富的。
「那我带您去炊事场。队长应该也肚子饿了吧?」
「……我……」
「是填饱肚子重要,还是私人恩怨重要?」
被我拿巴尔赛尔说过的话一问,吉玛表情也僵硬起来。
「不过……我也没有立场说你啦。只是,不管你愿不愿意,直到抵达诺克斯大教堂为止,我们都得一起行动。我不会叫你跟我一起吃饭,但你总得填饱肚子吧。我只要拿点食材,自己随便弄弄就好。魔女大概也比较喜欢这样吧。」
「等等!」
我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背后的吉玛发出怒吼。
「怎样啊?要是你想叫我下跪道歉的话,我也不会再对你那么客气了喔。」
「我从来没说过不愿意吃吧?你不要自作主张,不听人家的意见。」
……真的耶。她好像从来没说过「不愿意」。
「那你要吃吗?」
「……你上次煮的汤……非常好喝……」
虽然是一脸别扭讲出来的话,但光是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不过,这只是暂时休战的提议罢了。
也可以说是把问题摆到以后再来解决的意思吧。我抬头看著从满天灰烬的缝隙中露脸的月亮,叹了口气说:
「你们啊……真的有胃口吃下堕兽人做的料理吗?」
「不是我在自夸,我可是曾经与那个恶魔共进晚餐呢。」
不小心想像了一下。感觉上,的确远比吃我煮的汤更加难熬啊。
我望向巴尔赛尔。
「你呢?」
「我本来就对堕兽人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再加上见识过那个怪物变成人类的场面,就更不用提了。」
毕竟堕兽人原本也是人类呢——巴尔赛尔懒洋洋地这么说。
我接受了这两个人的要求,睽违已久地做了一顿大分量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