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丽缤纷的队伍和著笛声与铃声穿过道路。
走在队伍前头的孩子们尽情撒著色彩缤纷的花瓣,后头接著一对男女挽著手走在孩子们的一步之后。
一看就知道那是婚礼游行。
当我发现的瞬间,立刻扛起「行李」远离道路,慌慌张张躲进森林中的树荫下。
对我来说,婚礼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遇上的活动之一。
希望队伍里的人不会察觉我的存在──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扛在身上的行李突然开始不安分地蠕动。
「喂,你为何要扛著吾?而且用这种方式扛,未免也太随便了。」
行李不满地说著。
我看著肩上的行李──
「这样比较快啊。」
如此答道。
我肩上的行李名叫零,是我这个佣兵的现任雇主。
她身上穿著长版外套盖住全身,现在双手双脚从我的肩上垂落,看起来只像一件「已经穿旧的洗涤衣物」。不过实际上,她身上的银色长发还有蓝紫色眼眸都令人印象深刻,是个让人不敢直视的绝世美女。
更进一步说明,她甚至开发出「魔法」──这种任谁都能轻松使用强力魔术的新技术,还让这种技术流入世间,是个史上罕见的大麻烦魔女。
我和零为了防止并解决「魔法」引起的混乱,于是踏上旅程──毕竟现在再怎么说,提到魔女就是世界之恶,赶紧送上火刑台才是世间的常识。
在这样的世道之下,和一个魔女旅行实在非常艰难。而且零长年住在洞穴深处,欠缺社会常识,时常给我增添多余的辛劳。
我明知如此,之所以还是决定和零一起旅行──嗯,讲白了,就是「冲著报酬」。我绝不是担心零一个人踏上旅程,更不是拜倒在她的美貌之下。
「也许这样真的比较快,不过这个做法有点问题。吾觉得要脑充血了。再这样下去,吾很快就会流鼻血致死。」
「既然你还能讲这种话,那就不会流鼻血,也死不了。况且要倒吊死一个人其实很花时间。」
「你真清楚啊。不愧是佣兵。」
「承蒙主人赞赏,真是我的荣幸。」
话说回来,既然我已经顺利躲进树荫下,也就没有一直扛著零的必要了。
我一边留意逐渐靠近的婚礼队伍,一边把零放下来。
零的身体稍微晃了两下,轻轻摇了摇头,拉起兜帽,深深盖住脸。随后她和我一样从树荫处探出身子,眯起眼睛看著缓缓接近这里的游行队伍。
「所以呢?吾辈究竟是要逃离什么,才像这样躲起来?吾眼里只看见那个热闹又欢乐的队伍啊……」
「我们就是要逃离那个看起来奢华又幸福的队伍啦。在他们通过之前,你可要安分一点喔。要是被发现就麻烦了。」
「麻烦?」零歪著头问道。
「那是个如此麻烦的集团吗?要是被他们发现,会发生什么事?难道说那是一旦被抓进去,就要一直走到死,否则不会停止的死亡游行吗?」
「我真是时不时就被你这种像个魔女一样不著边际的可怕想法弄得很感动,不过很不巧,你猜错了。那是婚礼啦。」
「婚礼?」
零转过头,将视线从队伍转移到我身上。
「你不知道吗?就是男女发誓要终身相守的──」
「就算吾再怎么不谙世事,这点小事还是知道。」
「那还真是失礼了。」
瞧她不满地对我申诉,我也轻轻耸了耸肩。
这个女人直到最近才知道接吻是什么。我还以为她不知道婚礼是什么很正常,看样子也并非如此。
「那是一种女人答应帮男人生子,而男人答应守护女人与其子的契约吧?然后为了让众人知道他们的一切属于彼此,所以要举行盛大的仪式。」
「你真是下了一个毫无梦想与希望的定义啊……算了,最根本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
「否则就是承袭自太古的风俗了。虽然样式有些不同……」
零从树荫当中探出头,仔细聆听游行队伍的铃声。
「话说回来,那个队伍是一种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他们婚姻关系的行为吧?这比吾所知的婚礼还要气派,甚至可说是浩大了。那么吾辈更应该现身祝福才对,为何要躲起来?……你是嫉妒他们吗?」
「谁会因为嫉妒就躲躲藏藏啊!我要是真的嫉妒他们,至少会闯进队伍大闹一番!」
我忍不住大吼一声,引来零面无表情的指摘:「我们不是要躲起来吗?」
我慌慌张张地摀住嘴,窥探游行队伍的样子。幸好队伍的距离还很远,没有听见我的怒吼。
我安心下来,放松肩膀的力道。
「因为我是堕兽人啦。」
然后简短地回答。
堕兽人──也就是半人半兽的怪物。
我有大型肉食野兽的头,全身长满粗毛,巨大的手臂上还有利得发亮的爪子,会把所有见到我的人推入恐惧的深渊。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虽然零把我当成小猫还什么的对待,但以世间的角度来说,我是堕落的象徵。说起来,和魔女的待遇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哦──」只见零听了我的话点点头。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要是被队伍逮个正著,你那身洁白又柔软的毛皮就会被人剥下,还会把那看起来很有嚼劲的肉拿来当作婚礼的供品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会更认真躲避那个队伍。」
我瞬间想像了一下自己的尸体被肢解,然后摆在晚餐用的大盘子上的光景,忍不住发出认真的声音回答。
「不对吗?」
「幸好不对。」
「那到底有什么问题?吾实在是搞不懂。」
「你是魔女,所以或许不懂──堕兽人基本上被人当作不吉利的存在,对新婚夫妻和孕妇尤其如此。」
「是因为教会把你们当成堕落的象徵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想人心才是主因吧。堕兽人不是会从极其平凡的双亲之间诞生吗?」
「嗯,没有错。」
「所以大家认为在生小孩前撞见堕兽人,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那样。所以新人的亲朋好友都会用尽全力阻止堕兽人参加婚礼,讨厌被追著打的堕兽人,也就不会特地靠近。」
「光是看到就会影响腹中胎儿?这说法还真有趣。」
零愉快地笑著,不过这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个严重的问题。
万一自己的孩子是堕兽人,不仅得遭受外界非常恶劣的眼光,那孩子长大也只能当佣兵或强盗。
当然了,只不过是看见堕兽人而已,并不会让孩子也变成堕兽人。可是父母替小孩著想的心情实在非常可怕,他们会落入无论是多么无谓的迷信也会信以为真的心理状态。我甚至听过有个才刚结婚不久就撞见堕兽人的女人因此上吊自杀。
如此这般──就像他们不愿见到我一样,我也不想在他们面前现身。
「那个队伍要往哪里去?」
「从他们喧嚣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刚在城镇办完婚礼,现在正要回他们的村庄去吧。」
「城镇?」零反问。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村庄里举办婚礼?」
「按照规定,婚礼没有神父就办不成了。所以如果自己的村中没有神父,就得跑去有神父的村庄或城镇举办。接著婚礼结束之后,人们就会像那样雇用乐队和表演者,盛大地走在回程的路上。」
我接著补充,如果是没钱的农民,游行就会变成没有乐队和表演者的朴素队伍。零听得津津有味地直点头。
「所以那个游行本身并不是婚礼对吧?」
「这类事情跟我无缘,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按照常理来思考,游行算是副产物。结婚典礼指的是两人一起在神父面前向女神立誓永远相爱。」
「永远相爱……」零重复我的话。
「但是……如果那份爱真的永垂不朽,应该就没有必要特地在神面前立誓了吧?这么做岂不是以背叛为前提在做的事吗?」
「我们还真是意气相投啊,我也这么觉得。我看啊,不过就是场闹剧罢了。这只是教会想从人民身上诓钱才制定的制度。」
「原来如此。」零点头同意。
接著话题急转直下。
「那场闹剧看起来真有趣。吾也想试试呢。」
「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玩的闹剧啊。一旦教会认定双方结为夫妻,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可不能离婚,而且对伴侣不忠还会被判刑。」
「判什么刑?」
「死刑。」
零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
「还真是一场赌命的闹剧啊……」
「不过听说最近已经很少罚得这么重了。总之,要是去妨碍这种玩命的闹剧,那可是一生一世都会被人怨恨。这就是我躲避婚礼游行的原因。我这样说明,您懂了吗?」
「佣兵,你这堂课让吾听得很愉快。如此一来吾又多明白一件世俗道理了。」
婚礼的话题以零愉快的笑声作结,暂时消失无踪。
我们现在正朝著位在可雷翁共和国的港都──伊迪亚贝纳前进。
伊迪亚贝纳被誉为大陆「三大港口」之一,是各国船只都会造访的海路中心。那里聚集著许多人与物,当然也会有情报集结。为了收集魔法的情报,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城镇了。
我们从位在大陆中心位置的威尼亚斯王国出发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但现在才刚走完一半的路程。
在抵达伊迪亚贝纳之前,我们当然也经过了几个城镇和村庄,毕竟还得补充粮食之类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堕兽人和魔女二人组。
进入城镇的时候,我会拉起兜帽和斗篷覆盖全身,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我是堕兽人。不过要进入有城墙的大型城镇时,我总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守卫拦下来盘问而担忧不已。
不过我们这次造访的城镇虽有坚固的城墙守护,关卡却大大敞开,几乎是自由进出的状态。
「应该……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吧。」
这么说起来,我突然想到今天街上人特别多,而且总觉得他们都无意识踩著愉悦的脚步。
庆典期间,由于附近的农民和旅行者都会大量造访,所以凡是这时候莅临城镇的人,大概都不用一一检查通行许可证吧。
运气真好──我不由得这么想。但过没多久,我就想揍扁有这种想法的自己了。
当我们穿过关卡进入城镇,走过狭小的巷道来到广场时,在眼前拓展的光景是──
「佣兵,有好多新娘和新郎耶。」
「对,我看到了……就连神父也比平常多了好几倍……」
我在一片淡蓝色的花瓣受到秋风吹拂飞舞当中,一愣愣地看著大批新娘们四处举行仪式,抱著有些逃避现实的心情看向天空。
我受够了──
「来的时机真是糟透了……」
???
这个地区有一种在秋季尾声只会盛开三天的蓝色花朵。
随著花开,农民便会知晓冬天即将到来,并了解到今年的收割期已经结束。
于是在花朵凋谢前的三天内,人们会为了祈祷明年丰收而举办盛大的庆典。
庆典名称是「雪花祭节」──另外大批男女为了沾染这场祈祷丰收的庆典气氛,将会一齐举行婚礼,因此又叫「婚姻祭节」。
──这些是零在路边摊买东西时打听到的消息。
这座城镇不管里面还是外面的确都长著大量开有蓝色花朵的树木。而且每当有风吹过,大量花瓣便会被吹散。如果要引用在广场歌唱的吟游诗人的话来说,简直「就像蓝色的吹雪一般」。
但是在这样一座充满诗意的美丽城镇里,我却只能拉起兜帽和斗篷,把自己包得比平常更紧,缩著身体藏在小巷的阴暗处。
要是弄个不好被发现我是堕兽人,城里的人绝对会全力扑杀我。
「该死……!要是我知道有这种庆典,就算有点勉强,还是会避开城镇往前走……!」
「佣兵,你也不用这么悲观。听说今天是庆典最后一天了,这些成堆的新娘明天就会消失得乾乾净净。这么一想,能在今天顺利走进城镇反倒应该心存感激。」
「反正吾辈的粮食也见底了。」零咬著刚买来的羊大腿肉说著。
「也不懂得体谅别人,少在那里悠悠哉哉地乱买东西吃!」
「这的确不关吾的事,没办法啊。好了,别一天到晚缩在这种地方,快去找旅店吧。就像平常一样,找一间又脏又破而且不会有正常人靠近的旅店吧。」
零拉著我的衣服,表示如果是那种地方,新娘也不会靠近了。
「白痴!别闹了,别拉我!万一斗篷被你扯掉要怎么办啊!」
「如果不想被吾扯掉,那就放弃无谓的抵抗,乖乖跟上来吧。只要往旧市街去,应该就能找到符合期望的旅店了。」
你是哪来的莽汉啊?还是公然在街上威胁女人要把她剥光的盗贼啊?
零完全不听我的怨言,就这样半强迫地把我拉出小巷,往旧市街走去。
2
这座城镇分成新旧两个市街,一进入旧市街,人潮就骤减了。
零星走过身边的人也是一副恶棍嘴脸,跟走两步就会碰上华美婚礼的新市街完全不同。
我们在这样的旧市街当中找到一间特别破烂而且感觉很恶劣的旅店,为了避人耳目就匆匆往店里面走。
「吾辈不用食物和酒水。马厩深处也无所谓,让吾辈借住一晚──明早之前都别让任何人靠近。」
零一边开口,一边不由分说地递出一枚金币给旅店老板。
照理说,这种交涉本来应该是我的工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尽可能避免让别人看见我的身影,会跟人牵扯上关系的工作还是全交给零比较好。
以一群人挤一间随便睡的便宜旅店来说,一晚顶多十枚铜币就很够了。一枚金币可抵千枚铜币,当旅店老板惊觉自己拿在手里的货币价值不斐,便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盯著零。
「……有隐情吗?」
对方狐疑地问,零夸张地垂落肩膀,将视线射向躲在梁柱阴影处的我。
「不必担心,吾并没有带著罪犯前来。只不过──同伴是堕兽人罢了。」
「堕兽人……!喂喂,你怎么偏偏在婚姻祭节期间,带了一只堕兽人来啊……!」
「因为进入城镇前,吾辈不晓得有这庆典。话虽如此,要再次通过人山人海的城门出去外面,反而觉得危险。」
「那当然,要是不小心被人看到,可会酿成一大惨剧。」
「只要等到明天,成群的新娘就会消失了吧?所以在那之前,吾想把同伴藏在这里。毕竟吾辈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骚动。」
零用自己的方式流畅地说出我们事先讲好的说词。
旅店的老板思考了一会儿后……
「我要双倍。」
说出这句话。应该是指钱吧。
我们早已想过对方会讨价还价,不过没想到他会狮子大开口要双倍。
不过呢──还在预料范围内。虽然是笔心痛的花费,但也莫可奈何。
「哦──双倍就行了吗?你还真是无欲无求。」
零平稳地笑道,并拿出另一枚金币。
「吾会付钱。相对的,你可要确实遵守契约啊,店长。若是有人在明天之前靠近马厩,你将会为此感到有些后悔。」
店长一瞬间露出仓皇的面色,一边将金币收进怀里,一边开口说他最欢迎有钱的不速之客,接著领著我们前往马厩。
马厩其实只是徒具虚名,里面一匹马都没有──简单地说,只是一间单纯的家畜屋舍。我们的同居人是猪和鸡,跟正常的旅店比起来,环境可说是非常糟。
「不过也不能太挑剔……」
旅店的老板离开马厩后,这才让我稍微萌生放松休息的念头。
我随意整理堆在一旁的乾稻草做出空间,然后直接躺上去。
随后,零也放下行李,倒在乾稻草──不对,是特地倒在我身上。
我本来想避开,不过还是姑且本著对待雇主的礼仪接住她。结果零就这样直接心满意足地把脸埋进我的毛皮里。
「我之前就一直很在意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趴到我身上来啊?」
「趴在你身上才是最舒服的。所以只要你躺平,吾也会跟著躺在你身上。这已经是大自然的铁则了。」
我悄声说了一句「这算什么铁则啊」,但想当然耳,零根本不理我。
随后──
「我们去参观庆典吧,佣兵。」
她居然说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话。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摆出一张蠢脸,反问一声:「啊?」
「在吾辈走到这里之前,路上摆了很多似乎很有趣的摊贩,而且吾也想靠近一点看新娘子。反正今晚的下榻处已经决定了,稍微出去走走应该不成问题吧?」
「不不不,想也知道很有问题吧。应该说根本只有问题。你以为我们干嘛走来这么偏僻的旅店借马厩啊?要去你自己去,自己去!」
「一个人太无趣了。吾想和你一起去。」
零在我身上拍动双脚,就像个闹脾气央求的孩子一样。
我轻轻抱起这样的她直接往乾稻草上扔。
「我、不想、跟你一起去。」
我抱著坚定的意志,一个词一个词清楚区隔开来说出口,接著几乎整颗头埋进乾稻草堆中,摆手驱赶著零。
结果零嘟起嘴,手摸了摸下巴,发出思索的声音。看样子是要想尽办法带我出去了。
「……吾想了一下。」
「免了,不必想。」
反正一定又是什么鬼主意。但零无视我这句牵制,继续往下说:
「好啦,你就听一下。就算新娘真的看到你了,她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吧?既然如此,即使她看到你了,也会装作没看见──」
「啊啊啊啊!我受够了!你真的是个只会想些鬼主意的魔女!照你这么说
,那些纯真的新婚妻子不就会抱著不必要的不安吗!而且还不能跟别人说她看见我这件事实,这样岂不是会闷出病来吗!这么一来,我不就危害到好几对有前途的夫妻,变成让他们的人生因此脱轨的元凶了吗!」
「不过是个迷信,何必如此小题大作……就算她们真的因此难以心安,只要实际生个孩子,任谁都会发现那只是一场迷信吧?」
「我──说──啊!人家既不是魔女,而且只是一介善良、普通又无力的人类,『实际怎样』根本无关紧要啦!那帮人会在生产前先感到绝望,然后人生随之脱轨!到最后为了出气,复仇的矛头就会指向我!」
我一边高声叫著「拜托你搞懂」,一边钻进乾稻草堆中,完全窝在里面。
零为了把我从里面拉出来,和我进行了一场攻防战。虽说她是魔女,但我也没有弱到会被一个女人拉走。
其实只要她使用魔法,瞬间就能宣告是我败北,不过她似乎没有那么霸道把我拉出来的意思。
我们的消耗战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最后零终于输给了我的坚持。
「受不了──块头长得这么大,却闹脾气……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才是小鬼!别管我了,你想去逛庆典还是干嘛,自己去就对了。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出去!」
听见零傻眼的语气,让我从稻草堆中发出尖锐的反弹。
「既然你如此抗拒……」零寂寞地叹了一口气后缓缓起身。
「吾也不会逼迫你。吾会一个人寂寥地走在街上,或许会被陌生男子拐走,然后胸怀对你的思念被卖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你别想博取我的同情。只要你有那个意思,这整座城镇都会被你轰飞。这么恐怖的魔女会被街上的小混混拐走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我低声呢喃,说出无情的话语,结果零露骨地咂了声舌说:「这招也不行啊。」
她终于真心放弃,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吾晚上就会回来」后,离开马厩。
「……走了吗?」
变成一个人之后,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威胁已经消失,脑袋也有了思考的余力,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必要那么顽固地抗拒,人还真是一种单纯的生物。
我扭动身体从乾稻草堆中爬出,接著躺在充满家畜臭味的狭小马厩里。
久违的一个人独处。
自从遇见零之后,不论睡著还是醒著,我总是和她在一起,从未冒险地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闲晃。
让她一个人出去真的好吗?
我丝毫不担心零会被人拐走,但是她极有可能做出什么没常识的事情,进而被卷入事件当中。
零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洞穴里,她根本不懂什么叫作潜规则。
而且就像现在有成群的新娘在镇上一样,也有成群的神父在场。如果零在那帮家伙面前傻傻地采取魔女会有的行动,马上就会被抓住送上火刑台。
尤其零很想近距离欣赏新娘,所以她也有可能会过于接近神父。
我是不是不该让她出去……?我是不是真的应该陪她一起出去?
要出去把她追回来吗?不对,再怎么样都来不及了。
我一边想著这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一边在马厩中来回踱步。
然后我惊觉一件事。
「……我这样岂不就像一只静不下来的家畜吗?」
真难看──我拋下这句话,再度躺回稻草堆上。
「……婚礼啊。」
我只是吐出这个单字,一段苦涩的记忆便随之复苏。
──那是以前我刚当上佣兵时的事。
我在封闭的村庄中成长到十三岁,之后一直过著和「结婚」这种幸福单字无缘的生活,也没有人告诉我有关新娘和堕兽人的迷信。
那时我跟今天一样,和结婚游行队伍狭路相逢──愚蠢如我,竟然想就这样直接从旁边走过。
队伍发现我之后当然瞬间停摆,并想尽办法要让新娘离我远一点──可是却没赶上,新娘一看到我,就发出绝望的尖叫。
当然,我一时之间并不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不过新娘、新郎还有众多观礼人原本都还笑得很开心,看到他们的笑容同时从脸上消失,我就知道自己犯下一个无可挽回的过错。唯有这件事情我清楚到令人生厌的地步。
堕兽人在遭人厌恶的同时,也为人惧怕。任谁都会在心中想著,万一不小心刺激到堕兽人就会被杀死。但当时确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对著我挥舞棍棒,吼著要我这个怪物快点滚,事情有多么严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此之后,一旦遇到婚礼的游行队伍,我就一定会躲起来。
零肯定会说这样蠢毙了。
当然,我也觉得蠢毙了。
但是只要我得寄居人类社会维生,就不能轻视大多数人深信不疑的迷信。
到头来,这件事或许只是代表我有多么胆小而已吧──
「……真闲。」
如此想来,自从我变成零的护卫之后,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就变得极端稀少。
如今我已经想不太起来自己以前是怎么度过独处时间的了。
不过也不是说跟零在一起,我们就会做些什么特别的事──
我在乾稻草上翻了个身。暂时维持原样不动后,开始觉得有些想睡。事情就正好发生在我打算这样直接睡一觉时。
外头突然发出喧闹,我警觉性坐起身子。
这里毕竟是治安恶劣的旧市街。不论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争执都不足为奇,可是如果争执声逐渐朝著这里接近,就算我再怎么懒,也不能无视只顾著睡了。
更别说争执声里还混著女人哭诉哀求的声音。
那道声音毫无疑问不是零的声音。她不断地说著「别这样」和「放过我」。感觉上似乎有人硬拖著一个正在抵抗而且不情愿的女人过来这里。
我轻轻打开马厩紧闭的窗户,竖起耳朵听著外面的骚动。
是男人们的声音。
一个人我不认识。另一个则是这间旅店的店长。
──你要的堕兽人就在马厩里。
店长如此快速说著。
──只要把这个贱女人丢进去里面……
店长说完,另一个男的低声笑著答道:
──是啊,有这样的教训很够了。我家老爷应该也会很开心吧。没想到我居然能在这种日子里找到有堕兽人借住的旅店。可见这个女人平常都没在积阴德。
我退开窗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门。
暗忖著──不会吧。
「那个臭老头该不会……!」
我为了躲避新婚女人,已经花了大把的银子租借这种烂到极点的下榻处了,他现在该不会要故意把新娘丢进这种地方来吧──!
下一秒,马厩大门被大大推开,一个女人跟著被丢进来。
如我所料,就算看一眼都知道那是光鲜亮丽的新娘礼服。
「好啦!尽情找他陪你享乐一番吧!」
男人站在旅店老板的前面,对著女人吐了口口水。
从他的打扮来看,应该是哪个人家的仆人吧。
「不过是一介下人,还敢跟少爷举办婚礼,现在才会落得这如此下场。要是学会教训了,就滚出这座城镇──前提是你能活著走出这里就是了。」
马厩的大门跟开启时一样被重重关上,并从外面卡上门闩。
女人惊声尖叫冲到门前,一边哭一边不断敲打门扉。
「不要啊啊啊!放我出去,拜托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依照状况来判断,应该是身为仆人的女子和雇主的儿子相恋,在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下擅自结婚──后来马上被逮到,然后女人就被丢到我这儿来了。
也就是说,旅店的店长把我这个堕兽人的灾厄当成「教训人的道具」卖给不知道哪个有钱人家了。
──我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这是我的想法。
不怕死也得有个限度。他就没想过我会恼羞成怒,连著女人一起把他宰了吗?难道是看我当女人的护卫,所以觉得我的奴性已经根深蒂固了?
但不管怎么样,我得想办法解决这个状况才行。
我是可以逃进稻草堆中躲起来,不过要是那女人知道我「潜伏在稻草堆中」,她铁定会陷入恐慌状态。
普通女人被关在和堕兽人同一间房间里,就算怕到因此吓疯也不稀奇。
女人拚命拍打著门叫喊,还没看见我的身影。也有可能是为了避免看见我,所以拚了命敲打门扉叫喊。
──既然如此,那你继续尖叫吧。
我抓起剑和行李,快速从窗户翻出马厩。
女人听见我发出的声响,停止尖叫了。我感觉得到她战战兢兢地看向一秒前我待的地方。
现场短时间陷入她环伺四周的静默。
「──什么嘛……」
女人轻声吐出颤抖的气息。
「根本没有……堕兽人啊。」
接著我不顾背后传来的安心哭声,就这么逃出旅店。
3
我逃也似的离开旅店,就像一只从民宅被赶出来的害兽一样,躲在小巷内思索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
这下该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应该很难找到零了,更何况我也不想冒险前往新市街。话虽如此,在小巷里待到天明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几经烦恼后,我决定用长袍和斗篷包住自己的身体,不断在小巷间移动,往城镇外走去。
只要能找到一间废弃屋子就算很好了,没想到我居然幸运找到一座感觉就快倒塌的废弃教堂。
大概是新市街盖了新的教堂,所以这座就放著不用了吧。我确认好里面没有先来的人之后悄悄溜进去,里面就跟从外观也可以想像的一样破烂。
礼拜堂也是乱到极点,从前庄严的女神像已经没了上半身,花窗玻璃褪色破碎,崩落的天花板瓦砾散得到处都是。
感觉只要一阵强一点的风吹过来,这座教堂就会全散了。难怪连没地方住的流浪汉也不会滞留在这里,让我得以独处。
「真是够了──」
简直是灾难一场。
不管我再怎么想避开麻烦,麻烦还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真是教人情何以堪。
我把行李放在瓦砾堆上,在夕阳映照的礼拜堂角落终于坐下来。
──不过以结果来说,这就变成是我把零丢下来了。
她说晚上就会回来,但当那女人看见空无一人的马厩,她会怎么办呢?她会在那里等我吗?还是会出门找我──
不论她会怎么行动,现况毫无疑问不乐观。
太阳下山之后,要再回到那个马厩看看吗?
反正我也想顺便回去稍微教训旅店那个臭老头,而且现在也没有其他能和零会合的办法。
虽然回去也无法保证能顺利会合就是了……
「唉……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后悔当初应该跟著零一起去。
我根本不用那般顽固地窝在马厩里,只要沿著小路移动,就有很大的机率可以避开新娘的视线。
应该说如果我在外面走动,也不用担心会像那样被人当成教训的手段,或许还比较好。
但反过来说,我也有可能会和幸福的新娘撞个正著,让一对年轻夫妻的人生脱离常轨。
──不管选哪边都一样。
不管选择哪一边,我「可以待的地方」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既然如此,早知道我就自由一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现在深深这么觉得。
我吐出一口气,试著赶出盘踞在体内的郁闷,没想到吐出了多少空气,反而徒增等量的郁闷。
一旦心情变成这样,就会让我想诅咒神明。
如果我生来就不是堕兽人──
即使内心这么想,还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这一点我明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我抬头靠著墙壁,仰望透著夕阳余晖的彩绘玻璃。
这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呀,佣兵。」
零的脸介入彩绘玻璃和我之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的动作瞬间完全停止,然后反射性地跳起来。
「什──为什……!」
「如果你是想问吾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那吾也只能回答因为吾在找你。到头来,吾还是觉得一个人参观庆典实在无趣,所以买完东西就早早回去了……」
零一边说,一边把原本用双手抱著,看似很重的行李放在地上。
「可是你人却已经不在马厩。吾去问了旅店的老板,他也说不知道。不过后来吾问了镇上的人,跟他们说吾在找一个穿得一身黑而且遮著脸的可疑壮汉,没想到马上就找到了。」
零笑说著:「就算你想掩人耳目,还是很醒目。」
「如果你想要换张床榻,吾希望你至少留下一张写有行踪的字条再走。不过吾也猜到这是紧急状况──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嘴里抱怨,零还是开口体贴地这么说。她边说边大剌剌地坐在我的双腿间,然后从束口行囊里摸索出一颗苹果,抓著它就咬下去。
看见零这样泰若自然的态度,让我不知为何放松了心情。
一放松下来,我才察觉到自己原来一直很紧绷。
一察觉到这件事,肚子突然就饿了起来。于是我默默把手伸进零搂著的袋子中,和她一样拿出一颗苹果来啃。
我一边吃苹果,一边解释来龙去脉。说完后,零转过头,散发出一股责备的氛围。
「佣兵啊……吾或许不应该这么说……」
「怎、怎样啦?」
「吾有点受不了你那份不可貌相的善良。」
「你说谁善良,谁啊!这对一个没血没泪的佣兵来说,可是天大的侮辱耶!」
「一个没血又没泪的佣兵会为了顾及被无聊迷信蒙蔽双眼的女人心,逃出吾辈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旅店吗?」
听见零这句不解的反问,让我瞬间语塞。
「我……我才不是为了别人……!那个女人见到我不是会陷入绝望吗?然后万一她向哪个男人哭诉,最糟的情况是她向教会求助,要是演变成这样,我会被当成坏蛋杀掉。我只是想避免这种情况──」
「你也不必如此拚命否定自己的善心吧?对吾来说,确实觉得受不了,但并不讨厌啊。吾不讨厌你这种吃亏的个性。」
零伸出她的手,摸著我的脖子安抚我。她的手指让我觉得莫名心痒,我于是直接拍掉她的手。
零非但没有显露出不悦,反而误会我的反应,说了句:「别害羞了。」
我为了改变话题,决定开口询问自己不是很有兴趣的城镇气氛。
「很热闹喔。到处都有数不清的男女互相许下永恒的爱。新娘礼服也有很多种款式呢。每一种都非常美丽。」
「什么嘛,听起来你很享受啊。」
「诚然。体验未知事物是很快乐的一件事──不过若是身旁有一个能分享的人,那会更加快乐。吾一直在想,如果你也在场,吾一定会玩得更开心。」
「抱歉,让你一个人去──你是希望我说这种话吗?」
「哦……让吾一个人去逛,你觉得很内疚吗?」
听了这句宛若嘲弄的反问,我急忙回答:「才没有!」
「好啦……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吧……」
「说得真模棱两可。老实承认不就好了?」
零掀起深深盖在头上的兜帽,用那双蓝紫色的眼眸看著我。
然后──
「──这里是教堂呢。」
说出这件已经慢了好几拍的事实。
「是啊……如你所见,是一座废弃教堂。」
「佣兵,你知道吗?听说婚礼就是在教堂举办的。」
「就算我再怎么和婚礼无缘,这点小事还是知道好吗。」
在我开口问她「那又如何」之前,零突然站起身子,并拉著我的手。
「来试试吧。」
「……试什么?」
「婚礼。」
「……啥?」
我忍不住回给她一个大问号,零却从袋中取出两个小陶杯。她将其中一杯拿给我,我不假思索接过杯子,她马上就把水倒进杯里。
「据说这个地区的婚礼习俗,是所有观礼人要在两人婚姻成立的同时,一起把这东西打破。这么一来,新人的脑中就会铭刻著这一天确实结为连理的记忆──吾一直以为仪式已经逐渐由教会全权掌管,没想到这种风土民情并没有这么容易遭到废弃呢。」
婚礼的风俗因国家、地区形形色色,就连互为近邻的两个村子在顺序上都会有微妙的差别。大家的共通点顶多就只有「在教堂向神明起誓」,我想这大概是教会从以前开始就强硬介入各地婚礼造成的结果吧。
结婚原本就必须有值得信赖的见证人或公证人,教会的神父正好符合条件,所以各地的风俗才会接纳教会的介入。
「然而很遗憾,吾辈没有神父和观礼人。所以吾辈要充当神父,还要充当观礼人,两人一起完成这场婚礼闹剧吧。吾也想试著体会众人如此开心举办的婚礼到底有多么美好。」
「那也不用找我试吧!堕兽人对新娘来说可是禁忌耶!」
「照你这么说,那吾对世界也是充满禁忌的魔女呀。」
零厌烦地看著我开口:「别说这么可笑的话。」
「难道你又想耍脾气说你不要了吗?你已经不跟吾一起逛庆典了,现在陪吾演一场闹剧当作赔偿才合情合理吧?」
「不是啊,这又不是可以拿来玩的事……」
「那么要真的结婚吗?──和吾这个稀世魔女。」
零的唇勾勒出一抹挑拨似的笑容。但是不同于这道柔声的引诱,她身上散发出彷佛只要我点头,我的魂魄般就会被夺走的氛围,让人背脊一阵寒凉。
我不发一语,只顾著死命摇头,希望她能这样就放过
我。
「看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若是普通的家家酒根本无伤大雅了?佣兵,站到吾的面前来。腐朽的教堂、破碎的女神像,还有魔女与堕兽人──射入教堂的夕阳有如血一般鲜红,真是一幅违反常伦的光景呀。和吾辈非常相衬。」
的确,要是被正常神父看见这种状况,难保他不会喊著神的名字昏倒。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零面前,内心仓皇地轮流看著手里拿的杯子和零。
「──佣兵啊,汝愿赌上神赐予的名字、身躯、灵魂,一切的一切,发誓将零──也就是眼前的女子,视为终生的伴侣吗?」
见我沉默不答话,零抓住我胸前的衣服,将我往她身边拉。
我无法忤逆她,只好弯下腰,零接著把她的唇凑近我的耳边。她就保持著这个姿势,彷佛分享秘密似的,温柔地轻声命令我「快说你愿意」。
我用尽全身上下所有勇气站直了身子,接著──
「我愿意。」
终于开口立誓。
没想到我居然会在神明脚跟前向魔女许下虚假的爱情──我本来就不是虔诚的教会信徒,但还是觉得自己以后会下地狱。
零也对自己问出相同的问题,然后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愿意」。真不愧是魔女,亵渎神明丝毫不手软。
「以慈悲为怀的女神之名,在此宣布两位结为夫妻。接下来,请献上誓约之吻。」
说完,零闭上双眼。
我愣在原地看著零好一阵子,当我搞懂那句话的瞬间,整个人往后退了三步。
「你……你说誓约之吻──要演得这么彻底吗?」
「那当然。快呀,可别让新娘等太久喔,这位新郎。」
「可……呃,可是……我……那个──」
要我?
向那张唇?
献上誓约之吻?
就算是家家酒,这种事──
「我……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啊啊啊!」
我半拉开嗓子吼叫,将零推开后,就把拿在手上的杯子摔在地上。
「喂!佣兵,你搞错顺序了。要先亲吻,然后才能摔杯子。」
「啰嗦啦!没营养的闹剧结束了,结束!反正已经闹够了吧!」
「才不够!你要做到最后!」
零抓住我落荒而逃的腰际,像个孩子一样不断抱怨「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做到最后」、「誓约之吻可是最重要的啊」。
我一边拖著零前进,一边整理好行李,重新扛在身上。
「──走了啦。」
我说出这句话之后,还是抓著我的腰际不放的零不解地看著我,就像在问「要走去哪里」一样。
「去逛庆典啦!太阳很快就会下山,变成黑夜。到了晚上,就不会发生新娘从大老远看见我的意外事故了。而且──说起来这类的庆典啊,最后一天的晚上才是最热闹的。」
当我语重心长地问:「你不觉得不去是一大损失吗?」,巴著我的腰不放的零这才开始面有难色地深思。
「有些摊贩只会在晚上出现喔。这种闹剧随时都能演,但庆典就只有今天能逛。如何啊,魔女?你不想去吗?」
零用力地扯著我的腰,一下「啊」的,一下「呜」的发出呻吟。
但她最后还是败给庆典的诱惑。
「吾要去。」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这么说著。
是我赢了。
从惊悚的婚礼家家酒当中解放的我心情大好,扛起行李后,还顺手扛起零,就这么离开教堂。
「啊,佣兵,先等等。」
我们走出教堂,往新市街的方向走了一阵子之后,零突然拉住我的身体。
我停下来看,发现这里正是我逃出来的那间旅店门口。
「对了……我刚才还在想要教训那个臭老头的。」
我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充满期待。
──好了,该怎么料理他呢?
当我把手指弄得啪啪作响时,零不发一语地制止了我。
「好啦,别急。交给吾来办吧,佣兵。违背和魔女缔结的契约将会落入什么样的下场──看样子吾有必要稍微教教那个男人了。」
零开口的同时从我的肩上跳下来,并且观望四周。
旧市街的人们似乎全跑去新市街参加庆典了,四周别说是人,连猫和老鼠都不见踪影。
接著如我所料,零突然优雅地正对天空举起双手。
「巴格?多?古?拉特──业火啊,聚集炸裂燃烧吧!」
她开始咏唱咒文了。就连我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笨蛋!难道你想在这种地方用魔法──!」
「当然要用了。」
零发出完全像一个邪恶魔女的氛围,嘴角邪恶地往上扬。
炎之蛇卷起长长的身体,盘踞在零的身体上,接著往伸向天空的双手集中,互相交缠合而为一。
「狩猎之章?第六项──〈炎缚〉!承认吧,吾即为零!」
旅店顿时受到炎之蛇攻击,旺盛地燃烧起来。住客和旅店的老板大概都出去逛庆典了,没有人烧死在里面的感觉。
以前零说过,〈炎缚〉这道魔法只会燃烧术者指定的特定物品。既然如此,即使烧成这样,火势应该也不会蔓延吧。
我也不禁觉得她这样做实在有点过火,不过──要怪就怪那个和魔女立约,却又背弃的人吧。
我一边看著在完全没人夜色的旧市街中熊熊燃烧的破旅店,一边在心中起誓,绝对不要诓骗或背叛魔女。
就算只是一场闹剧,幸好我没有真的对她许下永恒的爱。所谓的魔女,是一种可怕的生物。要是出轨,感觉一定会受到比教会还要严厉的惩罚。
这时候──
我的眼里捕捉到人影,于是紧急拉著零躲到建筑物的遮蔽处。
我探出一颗头来观望情况,只见有个女人的身影在旅店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下浮现。
虽然她换上了一件较为朴素的衣服,不过我确定她就是那名被扔进马厩的新娘。她正哑口无言地仰望不断燃烧的旅店。
另外,她身旁还有一个搂著她的肩的男人。男人的年纪大概和女人相仿。我看他们拿著行李,难道说──
「他们该不会是要私奔吧……!」
我发出惊愕的话声,零则是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吾记得你说她是和雇主之子相恋的下人女子吧。这么说,那个男人为了和新娘共同生活,打算拋弃家族和城镇吗?」
「看来是这样。该说他豪迈还是年少轻狂啊……」
我目送他们两人乘著夜色离去,感觉肩膀放松了不少──就像心中松了一口气一样。
那个女人没有看到我的身影。所以才能带著希望,提起勇气跟心爱的男人一起私奔。
「原来如此。既是永远,也是真实的爱情──是吧。」
看著跨步向前的两人,零以宛如怜爱他们的口吻说了一句:「真是不赖。」
接著她又面对我说声「好了」。
「吾辈走吧,佣兵。还是你想在这里看旅店烧成灰烬呢?」
「呃……不用了……我没有那么恶劣的兴趣……」
「那就愉快地去逛庆典吧。吾用了魔法,已经累了。你抱著吾走吧。」
说完,零对我伸出双手。
至少现在的我完全没有违逆那张天真笑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