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野兽与魔女的建村生活 「画家与闭锁之间」

序章

我以为──那是恶魔。

那座湖泊座落于茂密的林间,水质清透到可以直视湖底。有个女人就在那座湖中央,全身一丝不挂,肌肤白鲜亮丽──

散落在湖面的银发就像纤细的丝绸般,从湿溽的发丝间可以稍微窥探到她带著忧郁之情的侧脸,藏有让圣人一眼就堕落的魔力。

简直就是恶魔般的美艳。

她美得不祥,几乎能夺人性命,因此无法用女神来比喻。

──再靠近一点。

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我先产生想看著她的想法?还是身体先做出行动?

我将身子探出原本躲藏在后的灌木,「啪」的一声踩断脚边的树枝。

女人暮然回首。

只要被她那不可思议的蓝紫色眼眸凝视,试问还有谁能逃脱呢?

我不禁妄想自己就这样永远被囚禁在她的眼眸中。

女人开口了。

从那张红唇当中流泄出来的话语非常清晰流利,传进我耳朵里的声音更是无上地甜美,然而我却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那就像魔女的咒文一样。

──下一秒。

「狩猎之章?第四页──〈破岩〉!承认吧,吾即为零!」

光线四射,轰然巨响,我感觉到一股彷佛会将身体四分五裂的冲击力道。

死亡的恐惧随著痛楚袭来,我在感受到折磨的同时,心中竟不可思议地感到满足。倘若这是欣赏那份美貌的代价,我会不吝献上这条命。

只不过,留下那孩子死去实在教人──

1

当静谧的森林传出轰然巨响,是在我炖煮要拿来当午餐的香菇浓汤时的事。

干嘛?发生什么事了?事到如今我连问都不想问。

会在静谧又安稳的森林中引起轰然巨响的人,不是拿著大量火药的军队,就是拥有惊人魔力的魔女而已了。

然而令人完全难以置信的是,我这个佣兵的雇主正是一个「拥有惊人魔力的魔女」,而且她现在正好就在疑似传出巨响的湖泊沐浴。

综合以上这些因素,就算我头脑再怎么不灵光,也能理出头绪。

引发巨响的来源,就是创造出「魔法」这种用一句咒文便能带来超常现象的稀世魔女。我想除了零以外,没有别人了。

所以当我拨开挡在我面前的树枝和灌木,飞奔到目的地湖泊的瞬间,便拉开嗓子大吼:

「喂喂喂,天才魔女!你这女人干嘛在大白天就正大光明地公然使用魔法啊!是想让教会看到,把你送上火刑台吗──哇啊啊啊啊!」

我带著有一般常识的人的威严,振振有词地说出极为正当的斥责。没想到下一秒就丑态百出,落得发出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尖叫声,并迅速转身面对反方向的下场。

零是个女人,而且正在沐浴,换句话说她没穿衣服。

这个女人的裸体拥有无法直视的魔性美貌,要是真看了只会让人失常。我背对著零,并把眼睛闭起来,然后──

「我等等再听你解释,快点把衣服穿上!」

发出一声大吼。

「呼……」零厌倦地叹了一口气,离开湖水,往我的背靠过来。

「你不只一出现就不问理由劈头斥责吾,而且还不确认吾的生命安危就唠唠叨叨地叫人穿衣服……你稍微替吾担心一下如何?」

「你要我该怎么担心一个用一句咒文就能轰飞巨汉的行动凶器啊?」

「对吾来说,有著一副可怕肉食野兽姿态的你,才更配得上行动凶器这个称呼呢。」

零说完,我皱起整张脸,垂下耳朵,不断摇动尾巴。

正如零所说,若要形容我的外表,那就是用双脚走路的大型肉食野兽。我是一种被称作堕兽人的半人半兽怪物,在当今这个世界,一对极其普通的双亲之间偶尔会生出像我这样的怪物。

根据零所说,这是我的祖先或亲戚在过去使用魔术造成的结果。

也就是所谓的「降兽咒术的回风」。

零说她有办法处理这个「回风」,把我变回人类。所以我现在担任她的护卫,跟她一起旅行──不过最近情况产生了一点变化,我基于自愿,暂时决定维持这副怪物的身躯。

零创造出来的「魔法」已经扩散到世界各地,她为了阻止混乱产生而展开旅行──我则是为了杀死某个魔女,以报她滥用「魔法」杀死我的好友的仇而旅行。

我和零利害关系一致,为了彼此的利益,维持这副身体能力优异的模样也比较方便。

话虽如此,这也绝对不代表跟我这个怪物比起来,零就是个「弱女子」。

因为只要零使出真本事,像我这种小咖马上就会化成灰。

「那我改口叫你行动疯女人,你就会满意了吗?如果你讨厌拷问和火刑,那就算是在森林里也不要随便用魔法。」

「因为有人躲在树丛里。」

「你说什么?」

我差点回过头,但还是慌慌张张地先问她穿好衣服没。

「就算被你看光,吾也不在意啊……」

「我很在意啦!别看本大爷这样,我好歹也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子!」

「别担心。不管怎么看,你都是个健全的成年男子。因此吾的意思是,你想看吾的裸体,这种欲望极为健全,心胸宽大的吾很乐于接受你的的欲望。」

「别说了,快点穿衣服!」

「吾忘记告诉你,其实吾早就穿上了。」

该死,真想揍扁她。

我忍著因愤怒发抖的拳头,侧眼确认零真的穿好衣服后,终于回头面对湖泊。

「然后呢?你轰飞的『某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吾无法判别,而且他刚才完全消除了气息。就是因为他靠近到让吾感到生命危险的距离,吾莫可奈何之下才会使用魔法。」

「莫可奈何啊……」

「还是说你觉得吾被暴徒袭击,铐上锁链之后再被迫穿上美丽的衣裳,在众目睽睽下遭人竞标也无所谓?像吾这么美丽的魔女,应该价值不斐吧……吾会被监禁在宝库内的小房间里,以可疑男人的收藏品度过余生──」

「您要沉浸在愉快的妄想里是无所谓,不过既然对方是个能把稀世魔女上链变卖的能干盗贼,那么为了您的安全,我想去确认他的尸体,请问可以吗?」

我直接盖过零的话,结果她满腹不满地看著我说:「接下来正精彩啊。」

「然后你会抱著必死的觉悟前来搭救被监禁的吾。你后悔自己身为护卫不该工作偷懒,放任吾一个人待在湖里,于是一边流著泪,一边乞求吾的原谅。最后心胸宽大的吾也并未责怪你。如何?是一段佳话吧?」

「什么叫作工作偷懒……我记得不就是某个魔女命令我,与其做好护卫的工作,不如做个称职的厨师吗?」

我确实是零的护卫,同时命令我「吾去沐浴回来后想喝温热的浓汤。你别管什么护卫,煮汤就对了」的人也是她。

听了我的话后,零歪头指著刚才还是茂林──现在土都翻过来了──的地方说:「所以吾才会这样自保啊。」

我总觉得争论的重点被她四两拨千斤扯歪了,不过和一个能与恶魔交锋的魔女争论,本来就无意义到了极点。我才不打赢不了的仗。

我和零沿著被轰飞的树木前进,在惨状的中心发现一个倒地的人类,因此停下脚步。

「……你把人家宰了吗?」

「没有,吾瞄准的是周围的树木。他应该是吓晕了吧。」

「我反倒觉得他乾脆死一死,才能永除后患……」

「真不愧是佣兵,有够冷血。难怪会被人称作『黑之死兽』──」

「啊啊啊啊!住口!不要说出那个绰号!」

「有什么关系嘛。吾并不讨厌你的冷酷无情喔。」

「吵死了!你给我稍微反省一下!」

我在指尖上使劲,对著零的额头用力一弹。只见零罕见地发出人类会有的哀号声,叫了声「好痛」,并用手压著似乎很痛的额头。

接著蹲在昏倒的人旁边,重新审视这个人。

他是一个身穿破烂衣服,满脸胡渣的男人。

因为他身体脏兮兮的,猛然一看就像个中年男子,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就会知道其实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毛头。

「盗贼……看起来不太像啊。不就是一个瘦巴巴的瘦皮猴吗?」

如果他是个以战斗维生的人,不管多瘦小,多少还是会有点肌肉。但这个男的完全是个皮包骨。

勉强能归类在武器范围里的东西,也就是一把插在腰间的小小的水果刀……这么小的水果刀,我看真的只能拿来削水果皮了。

与其说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盗贼,反而比较像是个小偷──或是偷窥狂。

「呜……呜呜……」

偷窥狂发出呻吟了。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著我。

我反射性做好对方会发出尖叫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个男的却很安静。

不过却有一行清泪从他的眼里流出。

「啊啊…

…你就是来带我到死后世界的地狱看守人吗?竟然如此可怕,如此不祥……」

他说的地狱看守人……是指我吗?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就是指我吧?

「我最后还是落入地狱了。毕竟此身实在罪孽深重!然而,啊啊……我的女神啊!我理应是个虔诚的信徒啊!但是神啊!祢为何要弃我不顾呢!」

男人大叫著,迅速坐起身子。他双手大大敞开,全身仰望天际。这副宛如向神控诉「降临吾身的苦难」有多大的样子,简直就像宗教画作一样夸张而且做作。

另外他这副像唱戏一样的口吻──他是戏班子吗?

正当我和零默默看著男人演独角戏时,他似乎终于感觉到现场状况和他的行动之间有落差,于是左顾右盼地看著四周。

在他眼前的光景当然不是地狱,只不过是一座被轰倒的树木多了点,平凡而且安祥到会让人打呵欠的森林。

男人把手放在下巴,歪著头开口:

「……这个地狱还真是平凡啊。这岂不是和我刚才所在的湖泊一样吗?如果地狱是神创造的,那祂应该多欣赏一些优秀的名画再行创造才是。」

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2

「哎呀,太好啦!这里不是地狱真是太好啦!要是我知道地狱其实是这么无趣而且平凡的地方,那我从以前靠著想像画到现在的那些悲惨却又庄严的地狱风貌就要瓦解了。我的确是想亲眼见识看看,但如果会让我的期待落空,那我宁愿不知道。受不了,神还真是把人类创造得罪孽深重啊。」

当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且还毫发无伤之后,一边说完这段长篇大论,一边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并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是这男人本来就是个傻瓜,当他知道我不是地狱守门人而是堕兽人的时候,傻傻说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据本人说,「跟想把我当成饵食的饥饿野兽比起来,堕兽人要好多了」,看样子他不久前才刚碰过那种情况。

外表看起来是个营养不良的小树枝,不过胆量倒是像个已经对恐惧麻痹的战士。

不只如此──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能碰上真正的魔女……真是我的荣幸。那位美女刚才把我轰飞的技术就是这阵子在街头巷尾蔚为话题的『魔法』吧?我最近听旅行艺人说过。任谁都能像魔女一样,引发超常现象,连神也不足为惧的可怕──」

我把剑抽出来,对准男人的脖子,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他眨了眨眼,只策动视线轮流看著我和剑。

隔了几秒钟,男人假惺惺地发出愚蠢的哀号。

「等、等等,慢著!你冷静点,这是误会!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反正这是误会!」

「难说啊。如你所料,这女人是魔女。而你竟能不被这个魔女发现,接近到她身边。不只如此,不管你被魔法轰飞,还是被我用剑指著,感觉也没有多害怕,连哭闹尖叫都没有。你这么进入状况,简直像个受过训练的刺客。」

虽然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但也有人会为了让目标大意而特地假扮弱者。

这时候男人认真地看著我──

「只……只要我发出尖叫就行了吗?」

认真地问了这个问题。我听了全身差点没力,零于是轻轻拍打我的肩膀。

「佣兵,到此为止吧。你威胁过头了。」

「这可不是威胁。从他的言行来看,他是相当虔诚的信徒。就算不是盗贼或刺客,要是他向教会告密,就会有人追上来。」

我得随时提高警戒,做好若有人看穿零是魔女──不,在他们心生怀疑的当下,就必须杀了他们。

「不、不是的!拜托你们别误会!我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但那只是为了隐居世间而假扮的身分……!」

「什么?」

「我是艺术家!教会对艺术较为宽容,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作品被盯上,才会扮演一个狂热的信徒啊!我还有证据!我的作品就在腰间的包包……呃,慢著。你看起来就不识字。所以这位小姐!麻烦你来确认我的作品!」

「我看起来就像个笨蛋,真是不好意思啊……!」

「啊啊,暂停,我没有恶意!别再把刀往我身上推了,会伤到脸啊!」

在这种状况下,比起自己的性命居然先担心脸,实在是佩服。

不用我使眼色,零直接从男人的包包里取出一束羊皮纸。

她大略看过文字后,发出「哦」的一声。

「这个……是诗歌吧?你是诗人吗?」

「没错,我是吟游诗人……!要我现场吟唱一首也行,若是称颂这位美人的诗歌,我马上就能写出来!实在非常抱歉,我这个人只会写美丽女性的诗歌,要称颂你的勇猛虽然很难,但倘若你希望,只要给我三天时间……!」

「不需要!」

我拋下这句话,推开男人之后,把剑收回剑鞘内。

我并未完全相信这家伙所说的话,不过从他夸张的言词还有充满戏剧性的动作来看,说他是吟游诗人的确可以接受。

说是这样说,我也无法完全排除这家伙向教会告密的可能性……

「呼……太好了,误会澄清了。跟先前的爆炸比起来,刚才这个更让我感受到死期将近。」

男人吐出安心的气息,放松眉尾。

「我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作艾德亚多。是住在附近的吟游诗人。」

「你少在这边装熟想跟我握手,不过就是个偷窥狂。」

我粗暴地甩开他伸过来要跟我握手的手,有意无意地撇下这句话。

接著这位自称艾德亚多的吟游诗人一脸意外地反问我:「偷窥?」

「你说偷窥,难道说……你们以为我做出偷窥这种行径吗?真没礼貌!我身为一个艺术家,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低俗的行为呢!」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

「我对神明发誓!」

被他这么有信心地否定,我反而开始觉得是零误会了。搞什么?难道我们冤枉他了?

「我只是在观察而已!观察这位美丽得至高无上的女性宛如艺术般完美的裸体!观察澄澈的水滴划过那身白皙肌肤产生的光芒!」

「完全就是在偷窥嘛!你这家伙凭什么恼羞成怒啊!」

毫无疑问有罪。

我毫不留情地揍了吟游诗人一拳。

「再……再怎么样也不必揍人吧……如你所见,我这么瘦弱。被你这种猛兽攻击,三两下就会翘辫子了。」

「我看你还很有精神啊……要不要我再认真揍一拳?」

「不行!我的身体无法再忍受更多痛处了!你已经惩罚过我了!没有第二次了!」

我侧眼看著拚命叫喊的吟游诗人,然后重新面对零。

「我问你,你真的没发现这种小咖吗?还让人家靠到让你觉得有生命危险的距离?」

「不……正确来说,吾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他的存在了。吾有感觉到树林中有生物存在。只不过,就是……吾只感觉到鹿或猴子这类野生动物的气息。没想到居然会是人类躲在那种地方……」

诗人从旁插嘴:「这是当然。」

「告诉你们,为了忠于观测真实的世界,我可以和自然化为一体。」

「你用雪亮得可怕的眼神说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作和自然化为一体?」

「就是在森林里生活一个星期。当然了,我既不会洗澡,也只会靠树上的果实或叶子维生。如果没有防寒问题,我连衣服也不会穿,还会先把自己弄得满身泥巴。」

「你是资深猎人啊……!为了区区偷窥洗澡这种小事,居然这么费工夫,真厉害……」

「这才不是偷窥!是观察!我有义务将这个世界上各式各样美丽、稀奇的事物以谱成诗歌。为了这件事,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算要我稍微染指犯罪也在所不辞──所以了,这位小姐!」

「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到吾……」

「你这身美丽的裸体!能否让我!近距离观──」

诗人一股脑地逼近零,我直接抓住他的脑袋把他拖回来。

接著顺势把他往附近的大树丢过去,诗人的身体轻盈地划出一道弧线,背部就这么重重撞上树干,倒地不起──我是不是没抓好力道啊?算了,反正就算他死了,对我也没差。

我本来不喜欢也不主张与工作无关的杀生,但只有这次破例。

不过不晓得这个诗人是具有不可貌相的勇气,还是拥有坚韧的肉体。他马上恢复精神,还试图说服零:「我不会要你马上做出决定。」

「说句实话,比起诗歌,我更希望你能成为我画中的题材。」

「吟游诗人还会画画啊?」

我一边把零藏在我的身后,一边尖锐地反问。只见诗人郑重地左右摇头说了声「不」。

「有个人会以我的诗歌为基底,画出非常精湛的画作。这位画家在他们那一行很有名气,其画作还会被挂在领主宅邸和教堂里──不过画家这两年都没画出新作品了……」

「哦~~是

喔。节哀顺变。」

原本是想正面让他看看我对这件事情有多不感兴趣,没想到诗人却微笑以对:「谢谢你的同情。」

「最近甚至有个恶劣的权势者,因为过于想要画作,派盗贼前来威胁……而且已经是稍微危害到性命的等级了。」

「这状况真的很不妙耶。乾脆逃出国去啊。」

「可是画家的身体孱弱,负荷不了长途旅行。」

权势者对艺术品的欲望是真的很可怕。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有人为了世界唯一一件至高无上的雕刻品或是其他东西开战都不稀奇。

「这一切一定都是因为我提供的诗歌太过拙劣造成。画家体弱多病,不常出门,对那位画家来说,我的诗歌就是全世界。所以我想与其把我写的诗歌带过去,不如把题材带回去,让画家实际欣赏还比较好。我虽然无法带走风景,不过如果是物品或人就有可能……」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吾在那位画家面前脱光吗?」

「不,事到如今穿著衣服也不打紧了。就算穿著衣服,你的美貌还是十分有价值。拜托你了,别这么快下结论。可以麻烦你看过画家的作品后,再决定是否成为画中的题材吗?」

「你不止随身带著诗歌,连画作也带著啊……」

诗人笑著说了一声「怎么可能」,接著指向森林深处。

「这附近有一间房子,是画家的住家兼工作室。天黑之前到得了。屋子里还有空房,你们就当作是确保今晚的住宿地,这提议应该不坏吧?」

诗人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这的确不是一件坏提案。

要是被人知道他们把真正的魔女拿来当画作的主题,这个诗人和画家都吃不完兜著走。换句话说,若要防止他们告密,这是个很有力的手段。

零思索了一声并点头。接著她用眼神问我「这时候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只好耸了耸肩。

「算了,如果只是过去一趟,也没什么损失。就算这是陷阱,也总有办法应付吧。」

「这样啊。」零说著,从我的背后探出头来看著诗人。

「那么麻烦你带路吧。追根究柢,去有厨房的地方比较有佣兵发挥厨艺的价值──况且今晚会下雨。」

零手指天空。现在虽然晴空万里,但云动得很快,空气也很潮湿。综合这些因素来看,零的预测应该准确。

倘若真是如此,那露宿野外将会是个令人万分不悦的决定。

我把零抱到肩上,然后──

「带路吧。」

对诗人这么说道。

3

如诗人所说,我们在森林中行走了一会儿便碰到河川,沿著河川往下走去,很快就看到有一间房子盖在附近。

那是一间用圆木建造的气派木屋,屋子后方还有一间家畜小屋,山羊和马的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我本来还以为会是破破烂烂的小棚屋。」

「我看是你缺乏想像力吧?靠那种设备根本没办法在这座森林里生存。」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看来我有很强烈的刻板印象,觉得画家这类人都是穷鬼。毕竟那些有钱的艺术家都被贵族拢络了,基本上不会和平民有所交流。

「这个家感觉住起来很舒服。吾很中意。」

「实际上住起来是真的很舒适,所以我也和画家住在一起。基本上都是我在照顾家畜,不过当我像这次这样外出好几天的时候,则是请熟识的佣人来打理。」

诗人说那位佣人会每天从镇上带粮食和薪柴过来,还会替画家煮饭。

「他也是画家画作的忠实爱好者喔。热衷到曾说出也想自己画一幅来看看。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畜小屋才对……」

诗人探出身子往家畜小屋看去,嘴里念著:「不在啊……是去买东西吗?」

接著他突然屏住呼吸──

「不妙,快躲起来!」

并要求我们退下。

我们照他所说的,躲在树荫当中,此时一名穿著笔挺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走出家畜小屋,往这里走来。他嘴里似乎碎念著什么,光读唇只能知道他似乎是在说:「打算彻底忽略我吗?既然如此,我也有我的做法。」

最后他粗鲁地揍了木屋的门一拳,然后──

「要是太嚣张,小心将来后悔!我们如此低声下气也到此为止了。画家应该明白惹怒领主大人会有什么下场吧!」

他拋下这句话,跨上固定在一旁的马匹背上,就这样一个劲地奔驰而去。

「……刚才那是谁?还真是剑拔驽张啊。」

等马匹的脚步声完全远离,零才歪著头说:「他刚才提到了领主。」此时诗人无奈地抬头仰望天空。

「大概是领主派来的使者吧。领主是画家的信徒,明明就跟他说画不出来了,还是一直要人进贡画作,烦都烦死了。」

「领主?」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你说的是伊迪亚贝纳的领主吗?这一带是那个男人的领地吧?」

零差点就要说出「我们认识那个男人」这句话,是我急忙堵住她的嘴。

要是让人知道可雷翁共和国首屈一指的港都──伊迪亚贝纳的领主大人和魔女来往甚密,那可是一大问题。

这女人分明是个天才,有时却搞不懂连笨蛋都知道的事情,总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她身为一个魔女,长年隐居在藏匿处,所以缺乏身为一个人类的常识。要说无可奈何确实也是如此……

「这一带的山林没有一条确切的领地界线。除了伊迪亚贝纳之外,也是其他数个领地的交接地带。」

「那就是其他领主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最近与其说是催促,更像是在威胁人。」

光看离去的那个男人凶狠的模样,感觉的确不太平和。

「应该说,他那样根本就是威胁了吧。只不过是不献画而已,就要吼成那样吗?」

「因为这位画家的信徒几乎都是些性情偏激的人。」

是这样吗?我总觉得不只如此,有种更严重的感觉……

算了,反正我也不该管太多插手别人的事。

在诗人的催促之下,我们踏进这间就像上等旅店一样气派的家中。

暖炉的火正在燃烧,室内非常温暖。

一进玄关就是客厅,屋内充斥著木头的香气和强烈的颜料气味。说句实话,实在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感觉很纠结,让人呼吸困难。

但零却不断吸著屋子里的味道,开心地表示这是令她怀念的味道。

在零长年生活的魔女藏匿处大概也是这种味道吧。

这么一想,这股气味似乎也没有那么恶心了──不过……

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

不对,要说我很欢迎也是可以啦,但该怎么说──那让我非常坐立难安。

就是图画。

屋子里所到之处全挂著画作,每一幅都画著妖艳的女人──而且还是没穿衣服的画作,不管我将视线摆向哪里都静不下心来。

「佣兵啊……你为何如此坐立不安?」

「你还问……算了,没事……」

零看著我开口臆测:

「你该不会是看了挂在墙上那些画作中的女人的身体,觉得很害羞吧……?」

「这、这怎么可能啊!我可是佣兵,经过千锤百炼……区区女人的裸体……而且只不过是一幅画……」

说归说,但当我把视线完全钉在地板上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蒙混过关了。

已经落得语无伦次的我,耳边传来零的叹息声。

「吾有时候觉得你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样……」

「吵死了!不好意思,我就是没免疫力啦!」

我迁怒似的大吼,然后瞪向诗人。

「喂,艺术家先生啊。挂在这里的话全部都是那个画家的作品吗?」

「没错。都是很出色的画作吧?」

「这我是不否定啦……!」

我明白这些都是非常高明的画作。我虽然不懂艺术,却看得出来画中女人的肌肤彷佛吹弹可破,摸起来感觉还会有体温。

每一幅画中的女人都用布或头纱遮住半边的脸,却加强了唇辫的质感,看起来极为情色。

零细声说道:「真是美丽的画作。」

「若是如此美丽画作,要吾来担任题材也并非不可──画出这些画作的人,他的技术精湛到让吾产生了这种想法。」

「呃……喂喂,慢著!为什么你看了这些作品会得到这种结论啊!再怎么下流也得有个限度啊!」

「你讨厌下流吗?」

「这不是我的喜好问题!」

「那就是吾的喜好问题了。」

她把话说成这样,我也无以反驳。但就是觉得不是滋味。

零无视嘴里念念有词不断烦恼的我,转而看著诗人。

「诗人啊,这些画里的女子们为何全都遮著脸呢?」

「因为这样比较引人遐想。」

诗人轻描淡写地笑著这么说。

零听了,不解地反问:「遐想?」而我则是假装听不懂。如果她听不懂刚才这句话的意思,那解释起来也麻烦。

「──以上纯属玩笑,其实这些全部都是宗教画。主题是女神与仆从、魔女与教会之战或是狩猎魔女等等。画家藉由遮住这些或为神圣,或为邪恶的脸孔,引发画作本身的神秘性。毕竟也没有人知道女神长什么样子啊。」

「原来如此,神秘之美是吗?吾曾经听说过在现实当中隐匿某些部分,反而更能接近理想。」

「──教会是这么解释的。」

「那事实到底是怎样?」

「如果我说包括教会相关人士,那些想收藏画家画作的人全都是男的,你们听得懂吗?以前那幅用鞭子鞭打美丽魔女的作品还争得呼天抢地呢。」

「我完全懂了。」

换句话说,在这里的作品全都是伪装成艺术作品的「娱乐」。

我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过,面相丑恶的娼妇只要戴上面具,也能受人欢迎。正因为看不见,所以才能任凭自己想像。

「教会将猥亵的画作视为大忌,不过女神的裸体却是值得描绘的神圣之物,拷问魔女也能振奋信仰,因此不会被弹劾。我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一边假装迎合教会的喜好创作,一边创作自己喜欢的作品。」

「哦~~这正是所谓的处世之道吧?」

「如此一来还能获得金援,总比乱搞结果惹怒他们要好多了吧?」

诗人流畅地解说完毕之后,敲了敲墙上众多门扉中的其中一扇,欢喜鼓舞地告知他已经返家。

「我回来了,我的天才画家!我刚刚回来喽!这次我带了一个非常棒的作画题材回来了。我想画家一定也会喜欢!」

诗人一边说,一边将一束纸张从门缝往房里塞。

「那是什么?」

「是诗歌。以魔女为主题的诗歌。」

什么时候写好的啊……对了,刚才走在森林里的时候,他好像一边写著什么东西,一边前进,没想到那是在做诗啊。艺术家真不容小觑。

不过诗人的辛劳似乎扑空了,房间里完全没传出任何声响。

正当我以为对方不在时,房里传出一声「咚」的敲墙声。

诗人顿时瞪大了双眼。

「真稀奇,居然有回音……这是今天心情很好的证据!是因为我回来了吗?」

他感动得全身颤抖。

──呃。

「不不不,你先等一下。你们住在一起对吧?可是人家对你回来的反应却只有敲一回墙壁,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人家该不会是讨厌你吧?」

「真、真没礼貌!我才没有被讨厌!画家极度怕生,总是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因为实在太不常出现了,所以我熟识的那个佣人都说这里是『闭锁之间』。就连我这个哥哥也进不去。」

「『闭锁之间』啊……呃,你说哥哥?」

「我没说吗?画家是我妹妹。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你说妹妹……画家是个女的吗!一个女人却画出这么煽情的画?」

「麻烦用官能美来形容,这样格调比较高!」

「只不过是换了个讲法,意思还不是一样!」

「只要改变说法,听的人感官也会不同。画家是个心思细腻,容易受伤的人。」

诗人嘱咐我讲话要小心一点,我只好乖乖闭上嘴。

毕竟与其小心措词,直接闭嘴还比较轻松。

「一开始我为了体弱多病的妹妹写了一首女神诗歌。妹妹非常开心,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画出一幅女神画作了。她当时只有十岁,却是一幅非常出色的作品。从此之后,妹妹开始称呼我为『老师』,而我称呼她为『画家』。能把我的诗歌完美描绘成画的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上天赐给我最棒的礼物!」

诗人激动解释到让人觉得恶心,这时房里传来阵阵敲墙声。

「她为人很害羞,我一夸奖她就会像这样敲墙壁。很可爱吧?」

「不,我觉得这不是害羞,她只是觉得你这样很恶心,而且让人火大……」

「吾也有个难懂的哥哥,所以稍微能同理画家的心情。」

我默默扶著额头,零则是抬头远望天花板。零的哥哥──十三号。他这个男人为了妹妹,自以为是地挑起波及全国的战争。过度爱家不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对被爱的当事人来说,更是烦恼的源头。

「不说这个了,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件事。」

「哦?」零兴致勃勃地反问。

「难道还有其他把没有血缘关系的画家妹妹关在『闭锁之间』的人吗?」

「而且哥哥还是个诗人……这种感觉的故事……好像在哪里……是很有名的故事……」

被零不解地反问后,我拚死搜寻记忆中的线索,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嗯──算了,世界这么大。就算某个地方还有境遇相似的兄妹也不足为奇。」

「毕竟你一直环游世界嘛。」零有些羡慕地看著我说。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吾也想悠闲地环游世界。」

「我可不奉陪喔。一切结束后,我要变回人类,然后开一间酒馆,过著隐居的生活。」

「那么吾就把你的店当成旅行的据点吧。年初从你的店出发去旅行,年终再回到你的店。吾要带回很多稀奇的食材,然后请你帮忙料理。」

「很令人心动吧?」零津津乐道,让我有种败下阵来的感觉。因为正如她所说,我真的心动了。

见我不再说话,零转头重新面对诗人。

「你的妹妹从以前就这样了吗?」

「不,她这么坚持不踏出房间是大约两年前开始。」

「嗯……换句话说,和她画不出画来是同一个时期吗?」

「是啊……」诗人苦笑说著。

他分明是个行为举止夸张的男人,但这副表情看起来却像是真正的他。

「其实呢……」诗人悄声说道。大概是为了避免被门另一边的画家听见吧。

「我心里有谱。两年前,她曾经接受委托,去替一位贵族千金画肖像画。那时候她是自己一个人去。似乎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不论他怎么问,妹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过了两年。

「她和我对话的机会也逐日减少,我已经一年没听见妹妹的声音了。如今说到我们的对话,也只有敲墙的声音了。」

「你硬把房门撬开不就得了吗?」

「我不要。我不想被她讨厌。」

你早就被人家讨厌了吧?我差点说出这句话,但这太多管闲事了,我还是闭嘴好了。以我的角度来说,只要他们愿意让我们在这里过夜,我就满足了。

「话说回来,画家不出来,根本没办法画画吧?你该不会要我们在这里等到她出来那天为止吧?」

我出言表示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后,诗人摇摇头点明他无意让我们等那么久。

「大约一年前,有一组迷路的街头艺人来到这间屋子。他们还带著一只罕见的生物。」

「是喔?什么样的生物?」

「那是一只三头蛇,身体还长有手脚,是一只感觉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画家无论如何都想把它画进画中,所以在打草稿的时候,有稍微从房间走出来过。」

「因为毛骨悚然的生物而兴起创作欲望的女画家……不,这就算了……她那时候不是画不出来吗?」

「是这样没错,但那时候她一口气完成那幅画了。不过画作本身已经送给那组街头艺人了,所以不在这里。」

「因此这是我的想法。」诗人继续开口。

「画家只是失去了想画的东西,只要有很棒的题材,她一定就能取回干劲。所以我才会为了她,每天到处去寻找题材。」

「换句话说,吾等同于那组街头艺人拥有的珍奇异兽吗……?」

「嗯,挺接近的啊。尤其是非常毛骨悚然这一点。」

听见零不满地呢喃,我则是一边忍笑,一边回答。

「没想到不是佣兵,而是吾被当成珍奇异兽啊……」

「我希望你别介意。只要见到你的美貌,我想画家一定会兴起创作欲望。到时候,就算只有一眼也好,只要能看见妹妹有精神的模样,我就满足了。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她能跟我说上一句话。」

我们站在房门附近埋伏或许会造成画家紧张而不敢踏出房间,所以我们随后决定各自随便休息。

我向诗人借了厨房,一边闪躲直说想帮忙试吃的零频繁伸出的手,一边准备四人份的餐点。

也就是我、零、诗人──还有画家的份。就算她足不出户,据说只要把盘子摆在门口,不知不觉就会全吃乾净。

「简直就像在喂食野生动物一样……」

由我这个野兽身形的人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不过我坐在餐桌前吃饭,却把尊贵人类的饭菜放在门口的地板上,这种感觉实在很诡异。

「其实我平常会坐在地板上吃饭,边吃边对著『闭锁之间』说话。不过今天有

客人在,所以才跟你们一起坐在餐桌前。」

说完,诗人摸著剃掉胡子后看起来清爽许多的下巴──这个男人一把胡子剃掉,梳妆整齐,清洁身体,再穿上正常的衣服后,竟然是个无可挑剔的美男子。

他的外表俊美到让我产生一阵反感,我厌恶到连那些夸张做戏的举动都能一举原谅。

「希望未来有一天,妹妹能再次和我坐在餐桌前吃饭……」

忧愁的表情加上叹气的样子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的心头冒出一股毫无道理就是很想揍人的冲动,但这只是单纯的嫉妒心,所以我握著拳头隐忍下来。

我悄悄看了「闭锁之间」一眼。一股静静屏息的人类气息带著不舒服的感觉不断从墙壁的另一头透出来。

看来没那么简单一下子走出来──这句感想就留在我的心中吧。

正当我一边想著这件事,一边大口咬下面包的时候,听见远方传来一阵策马接近这里的声音。而且数量不只一两匹,既然有车轮的声音,那就代表连马车也来了。

在我思考发生什么事的期间,屋子便被一大群人的气息包围。我放下食物,紧贴著窗户往外看。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窗户外面是一片黑夜──可是周围却亮得连长在地上的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喂喂……他们是想干嘛?那是武装骑士耶!」

骑士们手里拿著火炬排排站,把屋子四周照得雪亮。

「武、武装骑士……!为什么他们会跑来我家?」

「我才想问呢。我说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零把面包塞进嘴里,跟著我来到窗边窥探屋外的情况。

「会不会是把这里错认成盗贼的根据地啦?」

「这个假设大概是最妥当的,不过你似乎猜错了──你看那个男的。」

刚才在屋子前口出恶言离去的男人也混在骑士队伍中。

换言之,这帮家伙的目的是画作,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冲著创造出画作的画家本人而来。

我是想叫他们从后门逃走,不过看这个样子,大概连后门都被围得密不通风了吧。

「──这个状况不妙喔,艺术家先生。」

「你说不妙是……是到什么程度?」

「『有生命危险的程度』啦。」

随后,骑士在屋子外高声大喊:

「我们是领主麾下的骑士队!区区一个艺术家竟胆敢无视领主大人的请求,甚至将画作送给微不足道的街头艺人,这很明显是羞辱领主大人的反叛行为!因此领主吩咐我们前来逮捕画家,将其监禁!想逃也没用,乖乖出来吧!」

4

「他说……反叛……!我们吗?这是天大的误会啊!」

我侧眼看著脸色苍白的诗人,不快地想著「这也无可奈何」。

「领主再三要求她还是不画,却三两下就送给庸俗的街头艺人了对吧?这样领主当然会盛怒了。」

「怎么会……可是那幅送给街头艺人的画作,是只用三天就画好的粗糙作品啊……!」

「这些因果跟那个领主又没关系。街头艺人会在众人面前表演才艺。你那时候应该要假设如果他们持有著名画家的画作,就会变成八卦传开。」

话虽如此。

就算是这样,眼睁睁看著骑士闯进这间屋子,然后把画家抓走也是一大问题。

诗人也有可能会气不过,密告零是个魔女。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跟骑士对干了。可是这么一来,我的项上人头就极有可能会遭到悬赏。

这就要看跟零遭人密告是魔女比起来,哪边比较好了……

「好了……该怎么办呢?」

在我烦恼的这段期间,原本还在外头的骑士们已经破门闯入玄关了。

手持刀剑浩浩荡荡闯进来的几个骑士看见我的身影后,惊呼一声,往后退去。

「堕、堕兽人……!为什么堕兽人会在这种地方!」

「情势所迫,所以决定在这里住一晚了。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让你们全军覆没的打算。」

其实骑士并未询问我,但还是姑且回答一下。我现在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让他们全军覆没,不过就算是为了让他们大意,我还是先如此表示。

我举起双手显示自己无意抵抗,即使如此,他们似乎还是无法忽略我,派了几个人过来用剑把我围住。

他们没有进攻的意图,大概只是单纯的警戒。接著一名大概是队长的男人侧目警戒著我,一边大喊:

「把所有画作搬出去!一旦发现画家,就把她绑起来!」

骑士们听从队长的吩咐,开始捣乱屋子。家中所有的房门都被打开调查。当然,搜索的魔爪也伸向「闭锁之间」,只见诗人大声哀号,请求他们住手。

「我们无意羞辱领主大人!街头艺人那次只是画家刚好手感很好,画家她……舍妹真的画不出来啊!就算你们把她掳走、监禁她,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啊!」

「那么倘若用你的性命交换呢?」

「──你说什么?」

「领主大人表示,如果画家得知要是自己不画,哥哥就会被处刑,应该也会涌现创作欲望吧──画家就在这间房里!把人拖出来!」

诗人大叫「住手」并冲向前去阻止,没想到却遭到一名骑士压在地上。

「闭锁之间」被人粗鲁地破坏,几名骑士走进房里。

尖叫就在此时传出──一阵莫名低沉的男性哀号。

接著骑士困惑的声音传来: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零面面相觑,看样子情况有点诡谲。

但当我看见被骑士从房间拖出来的人之后,顿时了解他们困惑的原因了。

「别这样,拜托你们!别杀我!」

被人从房间里拖出来并且不断大叫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男的。

而且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彻底沾满劳动气质,根本就是个中年帮佣男子。

「诗人啊……你的妹妹……是个男的吗?」

正当现场处于没有人能够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的气氛时,零突兀地问著。

诗人嘴里呢喃著:「不对。」

就连男子也大声强调:「没错,不是我!」

「我才不是画家!我是常来打扫的佣人……!专门从镇上运送粮食和薪柴过来……」

经他这么一说,诗人好像也说过常来的帮佣怎样怎样的。

可是为什么那家伙会在「闭锁之间」里?而且既然他敲墙回应诗人所说的话,那就代表他一直假冒画家。

「这是怎么一回事!画家到底在哪里!」

骑士大吼一声,诗人的表情顿时浮现一抹疑惑的色彩。

此时男佣人张开嘴巴。

「她──」就在佣人正要解释原由始末时,诗人以响亮的声调发出清晰的声音:

「她死了啦。」

他如是说。

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我想骑士们的惊愕应该远胜于我吧。

「你说她死了?你要是敢扯这种无聊的谎言,小心后悔莫及!」

「我没有说谎。画家死了。在她画完那幅被街头艺人带走的画之后,我就把她杀死了!」

「你说什么……!」

「所以画家才会足不出户,所以我们才会没办法献画给领主。所以不管你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们再也拿不到新的画作了!」

诗人微微抖动肩膀,「呵呵」地笑著。

诗人端正的脸庞痛苦地扭曲,尖锐的笑声响彻四周。

「我有什么办法……」诗人被骑士压在地上,以沉痛的声音吼著。

「不管我写出多少诗歌,没有画作就不会有人买。但那个女人却说不画就不画,后来以为她终于要画了,没想到却没跟我商量就送给那些街头艺人。简直像是在跟我说她不需要我一样!所以我才杀了她!杀了她泄恨!」

诗人接著大叫:「真是遗憾啊。」

「好了,已经够了吧?你们带著这个家所有的画作快点滚!」

骑士们纷纷看向队长,不知所措地寻求指示。

不管他们怎么找,画家也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根本无法扣押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时候一名骑士从外头匆忙跑进来。

「队长!属下这里有东西想请您看看……!」

说完便往屋外看去。骑士队长点点头,看了一眼诗人后转身离去。

「既然画家不在,那也不必久留了。把画作全搬出去!──另外把诗人的头颅代替画家带回去,献给领主大人当土产!」

接到命令的其中一名骑士抓住诗人的头发,将他压在地上。只要刀剑落下,脑袋就会跟身体分家──不过如果要用一刀砍下脑袋,刀法也得非常熟练才行──在惨绝人寰的惨剧即将上演之前,我轻咳了几声,不疾不徐地把手放在剑柄上。

防著我的骑士们用剑指著我,骑士队长也停下脚步瞪我,只不过很可惜,一点也不可怕。

「骑士队长阁下,不好意思,让我从旁插个嘴。虽然我从

刚才一直旁观到现在,不过如果你们要宰了那个男人,我就得拔出自己的剑了。我们没有缔结什么特别的契约,只不过这里是他家,而我现在寄人篱下。如此而已。」

如何?你们要和我对干吗?──我语出威胁询问后,原本企图杀死诗人的骑士放下手上的剑,也不等队长的指示就慢慢往后退开。

一只堕兽人和众多骑士──胜算大概是一半一半,但为了杀死我一个人,必定会有几个骑士命丧黄泉。

这等于是要他思考是否有必要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取得诗人的头颅当土产。

骑士队长露骨地露出苦涩的面容,似乎认为和我交战是一场「损失」,于是命令骑士们撤退。

骑士们回收完包括草稿的所有画作后,顺便翻遍了所有家当,一边摔破花瓶,一边接连离开这间屋子。

留在现场的人只有我、零、诗人还有佣人。

马蹄声远去后过了一会儿──我和零面面相觑,并未针对某个特定的人就问了声「然后呢?」

「实际上,你到底把画家阁下藏到哪里,又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

诗人抬起头来。上一秒还满腔愤怒与悲叹的男子,如今面容虽有些憔悴,但并未绝望。

只要看到他从一进门就秀到刚才为止的溺爱举动,还有当佣人从「闭锁之间」走出来时的表情,任谁都会知道诗人没有杀害画家。

「对了!画家──你把我的琪雅拉弄到哪去了!为什么你会在那间房间里?而且还假装琪雅拉和我对话!」

男佣人被诗人抓起衣领近距离质问之下,发出窝囊的哀号。

「这不是我的错!是画家拜托我的!她说她偶尔想外出,但不想被你知道,所以要我代替她待在房间里──!」

「我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谎言!你说说看,她为什么要躲著我,偷偷摸摸做这种事!哪有这种必要!」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面对诗人咄咄逼人的谴责,佣人的语气也开始不留情。

「这件事只有你不知道,我们交换身分已经持续一年时间了!你根本没发现这一点,还说什么你了解画家的想法,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说什么?」诗人大受打击地反问。接著佣人痛恨似的推开诗人的身体。

诗人就这么顺著被推开的力道摇晃身体,最后当场无力地跪下。

「可恶,这算什么啊!我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却不是差点被骑士给宰了,就是被雇主责骂!而且那个堕兽人又是怎么搞的啊!我看你分明就是个会把这种可疑人物带进家门的离谱大哥,画家根本是从你身边逃走了吧!」

佣人丢下一句「这种工作谁做得下去」之后,踩著粗鲁的步伐离开屋子。仔细想想,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他了,被人谴责成那样,也难怪会生气。

我甚至觉得什么事也没做的我被骂成「可疑的家伙」,应该也可以稍微生点气……

不过──

「琪雅拉她……在躲我……?」

就像这样,精神上受到最大打击的人无疑是诗人了。

为了把妹妹从房间里带出来,他努力了两年。现在知道其实妹妹背地里根本自由进出,任谁都会沮丧。

「我不在了会比较好吗……?因为有我在,所以琪雅拉才不愿意走出房间吗?」

诗人坐在地上不动,嘴里不断呢喃。我想或许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但我找不到究竟应该对他说什么话。

「这样看来是没戏唱了……现在不是讨论画作题材的状况。」

「吾原本还很期待呢……」

「你想请人帮你画肖像画?美女的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样。」

从我这种怪物的角度来看,一辈子都别想要我当画作的题材。

然而当我皱眉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时──

「如果有你的肖像画,吾倒是想要。」

零却不顾我的心情说出这番话。

每当她说出这种话,都会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刚开始我以为她是在捉弄我,但当我知道她说出这些话非常认真,而且只是顺从自己的真心后,反而更加无所适从。

就在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外面正好传来佣人的哀号。

刚才离开的佣人急急忙忙跑回来,嘴里大叫著:「不好了!」

「马、马匹……!马匹的脚印往小路走去了──那帮家伙往画家在的小屋去了!」

「啥!是说,原来你知道画家在哪里啊!」

「那当然……我当她的替身已经当一年了。虽然她没有告诉我,但我大概想得到她都去哪里。这间屋子后面的小路通往村子,我运送东西都是走那条路。」

佣人表示,那条路途中有一间小屋,画家都会定期跑去那间小屋。

「那么刚才那个骑士说想让队长看的东西就是那条路吗……!」

「不好了……」诗人边说边站起来。

「意思是……刚才那群人跑去琪雅拉那里了吗?怎么会……!不赶快追上去的话,她会有危险!」

零无奈地说了声「真是的」。然后摆出认真的表情。

「在麻烦的家里惹上麻烦事了。」

她说出这句一点也不好笑的话。接著──

「佣兵,走吧──如果是你,就有办法追上马匹。」

她一边说,也不等我的回应就一边爬到我的肩上。

5

既然身为雇主的零都说要去了,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把诗人和佣人这两个普通人类丢在家中,抱著零冲进夜晚的森林。

正如佣人所说,屋子后面有一条推车可以通行的小路,路上留著新的马蹄印和马车的车轮印。

只要沿著这些痕迹追,就算跑在夜晚的森林里,也不必担心会迷路。

而且如同零白天所宣言的,我们一进森林之后,原本零星的雨势就成了滂沱大雨。

「唉……我还以为可以在有屋顶的地方好好睡觉了,没想到居然会在雨中搞得满身泥泞,而且还在森林里跑来跑去……」

「世事总是无法顺心呢。」

相对于我打从心底觉得疲惫的语气,零的声音却听起来没什么不满。不惜叫我追出来,也想请她画一幅自己的画吗……?看来她相当中意画家的作品。

不过要是雨水抹平脚印,我搞不好会迷失方向啊──就在对此感到有些不安时,我听见一道女人的叫声混在雨声当中传来,于是一口气加紧脚步。

这时我看见森林的出口在黑暗中浮现。

我大力跳出林间,这才发现那里正好是敌阵骑士们的正中央,于是匆匆忙忙退回来。

我迅速跳进树荫后方,把身体藏好后才窥探小屋的情况。幸运的是,似乎没有骑士发现我的存在。

黑暗跟大雨救了我一命啊……

不但远方传来雷鸣,从刚才开始还听得见一道女人的尖叫声,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那是画家的声音吗?

这帮骑士为了搬运画作,拉著一辆笨重的箱型马车。大概是为了避免雨中搬运弄湿了画作吧。但也因此造成了不幸──对我来说却是种幸运──马车的车轮卡在泥泞之中,始终无法前进。

另外那辆马车里正不断传出画家的怒骂声。

「该死的家伙,让我下车!要是你们胆敢将我监禁,我会画一幅讲述你们这些骑士落入地狱的画作,然后在你们面前割喉自杀!你们将会变成受诅咒画作的题材,一辈子活在恶梦之中!」

真是凄厉的恶整手段。要是成真了,感觉真的会作一辈子的恶梦……

「他不是说他妹妹体弱多病吗……我看她挺有气势的啊。」

「在诗人眼中大概真的是体弱多病吧──好了,要怎么救她呢?把所有骑士全杀了?」

「不,这次还是先当个有礼貌的土匪吧。如果把人杀掉,后来会很麻烦──我发出信号之后,你用魔法打下三个不同地方的树枝。」

「同时吗?」

「你办得到对吧?」

零轻声低吟,说著「你终于越来越懂吾了」,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能发出魔法之箭而非实体箭矢的技术──是一种名为〈鸟追〉的魔法。通常这种魔法只能射出一支箭,但零身为孕育魔法的始祖,具有同时射出复数箭矢的能力。

「哈哈……原来如此,虚张声势啊。」

「没错,要让他们以为自己被一群强盗包围──我先上了!」

说完,我在黑暗当中跳进那群想尽办法要让马车移动的骑士们之中。

我揍倒了几个人,快速穿过不断嚷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而混乱不已的骑士们,爬上马车车顶。

然后──

「本大爷接管这辆马车了!其他东西我就大发慈悲不动──还想要命的家伙,就丢下马车快滚!」

我大声吼道。

有名骑士高举在这场大雨下还勉强亮著的提灯,他大叫:「他是刚才在诗人家的堕兽人!」

「没错。」我回答。

「放在那个家的画作……我原本想说应该可以卖

到好价钱,所以一直虎视眈眈。结果居然被你们半路劫走,要是我默不吭声看你们拿走,岂不是有损我盗贼团的名号吗?」

听到盗贼团这三个字,骑士们便心生动摇。每个人都心想──一个堕兽人就够麻烦了,还有其他同伙吗?

「冷静点!他在虚张声势!在诗人家中的只有堕兽人一个人,并非是什么盗贼团──」

「你真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吗?」

「什……!」

「──上啊!」

我大叫一声,三支光之箭立刻锐利地划破空气,射落了三个完全不同处的树枝。

骑士们的动摇完全变成恐惧与紧张,甚至有人大叫:「被包围了!」

骑士队长愤恨地咒骂著,并高高举起提灯看著我。

「好吧……马车和东西都给你!但里面的女人──」

「女人?」

我刻意出声反问。

对盗贼来说,女人在战利品当中是尤其上等的存在。既可以拿来当自己的女人,依据脸蛋和年龄,还可以卖到好价钱。

换句话说──

「你以为我会放过那个吗?」

在大雨不断落下的夜间森林,我这张被提灯照亮的猛兽脸孔,在骑士们眼中应该非常毛骨悚然吧。

我挥舞著出鞘的剑,将它插入马车车顶,宛如宣示自己的主权一般。

接著──

「快滚!」

吼了一声。

雷正好这时打了下来,一名怯弱的骑士尖叫一声就逃进森林里了。以他为首,接著又有一个人、两个人跟著脱离战线,就连骑士队长也边骂人边落荒而逃。

等逃走的骑士们的气息完全远离,躲在树荫当中的零才对我献上盛大的掌声并探出头来。

「精彩!你的盗贼风范实在精彩,佣兵。你把恶徒扮演得淋漓尽致。吾想,应该所有人都深信你是身经百战的盗贼了吧。」

「这是在夸我吗?还是在损我?」

「吾是在夸奖你。真不愧是黑之──」

「我不是要你别再提起那个绰号了吗!小心我也替你取一个诡异的绰号,臭魔女!」

我怒吼完便从马车车顶跳下。

但我马上感觉到有人往这里跑来的气息,于是握起剑警戒。不过当我发现气息的主人是诗人后,马上就解除了警戒。

「你们两位……骑士队的人呢……画家……我妹妹呢……!」

诗人气喘吁吁,接二连三地丢出他的问题。

我用下巴指著被骑士弃之不顾的马车,告诉他「画家就在里面」。

跟我这个自称盗贼而且还引起骚动的人比起来,让身为诗人的哥哥去救她,「胆小的妹妹」应该也会比较放心吧。

诗人露出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迅速打开马车的车门。

「琪雅拉!我的画家!你有没有受伤──」

下一秒,诗人的身体大大往后弹飞。

「怎──怎么了!难道马车里也有骑士……」

躲在里面吗──我原本想这么说,但当我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从马车里冲出来,我就全搞懂了。

她有著绑成马尾的茶色头发,以及看起来几乎可说是病态的白皙肌肤。从稚嫩的侧脸看起来,她和诗人的年纪相差甚远,但我想她应该就是被抓走的画家本人没错。

她没想到突然粗鲁把车门打开的人竟是自己的哥哥,在以为是盗贼之下,于是出手攻击。我想状况就是这样吧。

「谁管你是骑士还是盗贼!人家是自由的艺术家!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抓住!」

画家拋出这句话就想逃走,但她这时终于发现仰躺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很眼熟,她急忙停下脚步,慢慢靠近诗人身边。

然后──

「老师!不会吧……难道你被盗贼攻击了吗?来人……谁来救救老师呀!」

她如此喊道,就连诗人也做作地发出一声惨叫。

6

「老师,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只是不画画而已,他们就要把我抓去处刑、监禁……」

我把遭受妹妹浑身解数一踢而动弹不得的诗人搬到小屋里,这才总算躲过不断降下的雨水。

画家一开始还防著我和零,但多亏有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介绍我是救了他们的佣兵之后,才免于受到她浑身解数的踢击。

光凭诗人一句介绍,她就不怕我这个堕兽人了,胆子实在大到让我佩服。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个软弱的女子。

小屋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寝室。我把诗人搬到寝室的床上,让他横躺下来后就交给画家照顾,回到客厅来了。

我脱下湿透的衣服拧乾,一边请零用魔法烘乾浸透在我身上的雨水,一边侧耳倾听微微传出房间的对话声。

「世上的画家要多少有多少,我以为自己画不出来之后,人们也只会厌倦我、遗忘我而已……」

我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再像以前一样,尽情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了。画家这么说著。

她说世人的评价是一种重担,一直画著他人要求的事物非常痛苦。

「而且……」画家继续开口。

「……有人说他很失望。说我能画出那么美丽的画,以为是什么美女,没想到竟是我这种无趣的女人。」

「无趣的女人?这……到底是谁说出这种蠢话!你没照镜子看过自己的样子吗?你这么可爱,撇去我这个做哥哥的私心,这还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啊!」

的确,画家既没打扮也没化妆,她的外表确实说不上是标致的美女。

但如果是诗人所说的「可爱」一词,就我看来也完全符合。而且恐怕再过个五年,她的外表就称得上是美女了。

「说这种蠢话的人是委托你画肖像画的贵族千金吧?她只是嫉妒你!因为她们都要靠礼服和宝石打扮才能遮掩自己的丑陋,她们只是嫉妒你不必打扮就很可爱,才出言羞辱你。」

「可是……」画家心有不甘地发出颤抖的声音。

「她们说我之所以会画美丽的女人,是因为想变成那个样子。还说诗人远比我漂亮多了,说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后来我就再也画不出来了……而且也不想看见老师的脸……」

诗人愤怒地拋出一句:「这是什么傻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我知道,我就会写出一首描述那些女人沦为娼妇,最后成为盗贼泄欲对象的诗歌报复,然后在王宫里大肆演奏!」

「笨蛋!要是你真的这么做,会被处以绞刑啦!所以我才说不出口呀……!」

「……可是,你并不是变得不喜欢画画吧?因为你还像这样──」

两人之间瞬间出现环伺四周的顿点。

「你还在教孩子们画画。在这里的画,全都是你的学生画出来的作品对吧?」

画家害臊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画家定期溜出那个家的理由。

关起门来不见人是还好,但过了几天封闭生活之后,画家就受不了,于是她背著诗人的耳目偷偷溜出家里。当她走在森林里时,便发现了在湖畔画画的孩子。

后来她开始教授那个孩子画画,等她注意到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大群孩子过来学习的绘画教室,就这样一直教到今天──佣人告诉我们,这就是画家的现状。

「你……」

诗人以温柔的声音对著画家问道:

「你会用孩子们的外表来评判他们的画作吗……?」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不可能!」

「没错。做这种事情的都是无耻之徒。外表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人的评价也无足轻重。」

「你说是吧?」诗人继续说。

「你看看我。在妹妹的画作旁边随便提上一首诗,就能跟著享负名声,根本就是吃软饭的小丑──这就是对我的评价。你有以这种眼光看待我吗?」

「开什么玩笑!如果没有老师的……没有艾德亚多哥哥的诗,我根本画不出画来!我的画和哥哥的诗要合而为一才称得上是一个作品,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

「可恶……」画家发出咒骂声。

「我好不甘心……居然有人这样说你。老师,你现在马上给我一首诗歌!我们一起让世人刮目相看吧!告诉他们,我和你的作品是一体的!我们一起做出过去无法比拟的最高杰作,然后把它送去想抓我的那个领主手上!」

「这样才是我的好画家!其实题材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零。

「看来你当定人家的题材了。」

「嗯,不知道会是一幅什么样的作品,真令人期待。」

房间里传出「咚咚」声响,接著诗人和画家一起冲出来。

冲出房间的画家身上绑著一件皮制的围裙,她将袖子卷起,肩上斜背著放有画具的背包。散发出一股现在就要马上开始作业的气势。

但当画家注意到我的存在时──

「噫──呀啊啊啊啊啊!」

发出一道非常女性化的尖叫声。她泪眼婆娑,吓得跳到身为哥哥的诗人背后躲起来。

……搞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怕我?

「老师,是野狗!家里有一只很像怪物的大型野狗!」

「不不不,我刚才不是还把诗人搬到床上吗?你那时候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我开口吐槽,零却从旁插嘴说她没看见。

「当时下著雨,天色又那么暗,她才差点被人抓走,因此也有些混乱。而且兜帽盖在你头上,就算人家以为你是个体格异常魁梧的男人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原来她不是一个不怕堕兽人的大胆女人啊。

不过她的尖叫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只见画家皱著眉头盯著我瞧。

「不对,先等等……他那不是野狗的脸,而是猫科生物,搞不好是一只巨大的怪物级山猫。可是骨架却是用两只脚走路……而且还穿著衣服……」

「真不愧是画家,有一双锐利的洞察眼。」

当零佩服地这么说之后,画家彷佛惊觉了什么事,把视线射向零身上。

接著更是深深地躲进诗人背后。

「人家不喜欢漂亮的女人。」

她语气含糊地说著。看样子那些贵族千金对她说的话,超乎意料地深深扎在她的心里。

诗人看著我和零──

「看吧?她胆怯地很可爱吧?」

说出这句话。

「画家,你放心吧。那位堕兽人是救了你的佣兵先生,那位女性则是货真价实的魔女。我想让她担任这次画作的题材,所以才把人带过来。你仔细看看。那并不是普通人类会有的美貌。」

「傻瓜。老师,你又被骗了吧?魔女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零「啪」地一声弹响手指,手指随即出现一抹小小的火焰。

火焰化为一条小蛇,爬上零的手臂,最后在肩头附近消失。

「反、反正一定是戏法吧……?」

「那你要来检查吾的手吗?如果你希望,吾也可以把这一带森林夷为平地,开垦成田地。但那样很累人,吾实在不太想做。」

画家微微瞪大了眼睛,充满戒心地看著零。

「……魔女是坏人对吧?你会取走我的灵魂,当作成为作品题材的报酬吧?」

「这是什么傻话……不管是抽出灵魂还是保管灵魂都极为麻烦。吾一点都不想做那种事,做了也没什么用途。」

零一副麻烦到极点的样子回答之后,画家才稍微从诗人背后探出身子,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直盯著我看。

「人家还是第一次看到堕兽人……你不会咬人吗?」

「如果肚子饿了,我可不敢保证。」

因为她实在太战战兢兢了,让我升起一丝玩心,露出利牙吼了一声。

结果画家再度发出一阵哀号,眼里擒著泪,完全躲进诗人背后。

这时候我感觉到一股责备的视线从旁射过来,身体因此抽动一回。

「原来你喜欢欺负弱小啊……?还是有听闻弱女子尖叫,眼见她们惧怕就会兴奋的兴趣?吾可不太喜欢这种的喔。」

「不是……那个……我只是一时兴起……」

真的非常抱歉。我郑重地向画家道歉。

只见画家畏畏缩缩地从诗人背后探出头,直盯著我的脸。

然后──

「……人家可以画这个吗?」

她看著诗人这么说。我却是一阵惊讶。

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因为这身像怪物一样的外表,我被迫做著自己不喜欢的佣兵工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在我开口拒绝之前,零和诗人就先齐声说「当然可以」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权利。

「太好了!很好,我有创作欲望了!美丽的魔女和可怕的堕兽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题材!真不愧是老师!」

「对吧、对吧?那我们马上开工吧!」

「喂喂喂!本来不是说好只有魔女要当题材吗!为什么要把我抓进去啊!我绝对不要喔!」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这时零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这么说嘛,佣兵。能和吾一起登上画作,你不觉得很光荣吗?」

「我不觉得!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臭魔女!」

此时画家发出宛如孩子般的叫声,直说「不要」。

「不要不要!我要画我要画!魔女和堕兽人一定要在一起,不然不行!」

「你少给我耍任性了!你这个到刚才为止都还是家里蹲的家伙!」

「好了,别生气了,佣兵先生。这一切都是为了艺术嘛。唯有美丽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结合才算完成。被美女征服的野兽,这股违反常伦的猥亵感才是重点!」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不行了,在这里的家伙没人听得懂我说的话。

我立刻转身,像只脱兔一样冲出画家的屋子。

只要我躲过一个晚上,他们应该就会放弃了吧──我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我的背后传来零的声音。而且那还是咏唱魔法咒文的声音。

「米萨?莉?奇布。将蠢动之物捕获捆绑吧!捕缚之章?第八项──〈茑笼〉!」

「王八蛋!你用魔法太卑鄙了!」

「随你怎么说。吾可是魔女──承认吧,吾即为零!」

唉──跑不掉了。

零咏唱结束的瞬间,无数的藤蔓植物从地面窜出,缠住我的身体。我难看地被绊倒在地,然后被五花大绑,无法动弹。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变成画作的题材!啊啊,神啊,请给这个魔女降下天罚!」

「没想到你是会向神祈祷的教会信徒,吾吓了一跳呢。」

零悠然一笑,优雅地坐在死命挣扎的我的身上。

此时诗人和画家迅速在我和零的正面摆好画具,我就像一道已经备好的佳肴一样。

「别叫了,佣兵。这一定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画里的我被人五花大绑,还被人当成椅子坐,这样能算是美好的回忆吗?」

诗人斩钉截铁地说了声「那当然」。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希望当椅子给美女坐!所有男人,包括我!都希望美女能坐在自己身上!」

「老师,你好吵。我没办法专心了。」

被画家这么无情地责骂,诗人失落地垂下肩膀。但他的表情却很温和,那副看著认真面对画板的画家而喜形于色的样子,正是哥哥从旁守护妹妹的姿态。

零开心地摇著肩膀嘻笑,我则是抱著怒气、怨恨还有悲叹,不断呻吟怒骂并哭喊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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