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灿烂——世界盈满了纯白。
不确定自己正仰望着头顶,抑或是俯视着脚边。
究竟面对的方向是左还是右,平衡感也显得暧昧混沌。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确认——
(啊,我又来到这里了。)
比吕过去也曾造访过此处一次。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段回忆,深深刻划在脑海一隅。
因此,尽管有些惊讶,倒也不至于感到不可思议或焦急。
仿佛沉浸在短暂的酣眠之中,一股有如被人拥进怀中的暖意,让内心涌现阵阵怀念之情。意识朦胧之间,他任由飘飘然的浮游感主宰着自己。
随即,五感开始流窜过全身,比吕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趴卧于地面上。
「……应该说是果不其然吗?不过又觉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答案吧。」
从头顶传来一道语声,同样是曾经听过的音色。
比吕试着将声音与脑海里描绘成形的风貌两相重叠,同时以左手撑着地面使劲。
他先抬起沉重的脑袋后,接着撑起身体,视野捕捉到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
再将视线往上移,一如记忆所示,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端坐于王位上的身影顺势映入眼帘。
一阵风扬。
轻风温柔拂过肌肤的触感,为内心带来平静安适。
紧接着,从背部传来一阵柔软触感,比吕俯下视线,想要确认这股奇妙的感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坐在一张漆黑的椅子上。
「你啊,简直让人无言到连气都气不起来。」
比吕闻声后,抬头望向正前方。
「亚堤邬司……」
「若是姊姊(雷)知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没变的话,一定会很感叹吧。」
「……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
「唉……你总是一副自以为洞悉一切地反驳别人。」
亚堤邬司像是大感头痛似地按了按额头后,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坏习惯。一心深信自己绝对不会错,贯彻自我信念,让自己身陷于险境。」
「不过,无以数计的众多生命也因此而得救了。」
「哈,只是你自认为救了众人吧。」
比吕一时间无法理解话中含义,一脸愣怔地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从山贼手中救出的人们,之后的下场是如何吗?还有,你从残暴贵族的暴政之中解救出来的人民,你有看见他们迎接的结局吗?那些多亏有你出手,才从怪物口中捡回一命的人们,最后是否全都平安无事,你曾经亲眼确认过吗?」
比吕完全无言以对。
干渴的不适感急速在比吕的喉咙间蔓延开来。一道像是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奇妙压迫感,朝他袭卷而来。
亚堤邬司说得没错,自己的确不曾亲眼看过事情最终的结局。
甚至就连亚堤邬司最终抵达的目的地、他的梦想尽头——自己也未曾目睹,便擅自消失了踪影。
「我虽然没有立场这么说,但自作主张也要有个程度。你总是只从自己的立场来决定结局。说穿了,根本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
在比吕提出反驳之前,亚堤邬司举起手,打断他的话。
「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紧闭的内心从来不肯向人敞开。最后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自以为拯救了他人。这种行为除了傲慢以外,什么也不是。」
「我已经和一千年前不同了……不管傲慢与否,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确实拥有如此的力量。」
「那股力量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
亚堤邬司闪烁着金色光辉的双瞳紧盯着比吕的右臂,眼神中带着一抹嘲讽。
比吕羞愧般地低下头,紧抿着嘴唇。
「……因为当下所处的情况,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葛兰兹大帝国就会垮台了啊。」
虽然还有其他更想传达的事情,却无法条理清晰地汇整说明,单凭着忸怩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结论,最终像是掠过虚无空间一般消失而去。
不——只是落得遭亚堤邬司付之一笑的结果。
「哈,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左右的脆弱国家,干脆灭国也好。」
直截了当的判断——由于这番话实在太过自以为是,比吕回应的口气也不由得粗暴起来。
「什……那可是众人奋不顾身地战斗,付出了庞大牺牲才建立的国家啊!」
「那又如何呢?」
亚堤邬司一脸不以为然地反问,完全不把比吕的怒气当一回事。
之后,他扬起一抹冷笑,以手指用力敲了椅子扶手一下。
「我才不需要。像那种国家……必须牺牲义弟才能建立的国家,我才不想要!」
「什……谁会同意你这种话……」
「当然会了——」
亚堤邬司将交叠的双腿上下换脚之后,双手交握端放在膝盖上,绽开一道无以为惧的狂妄笑容。
「我可是第一代皇帝喔?」
如此说道的亚堤邬司,换上宛如孩童般无邪的笑容,没有一点羞耻之色、落落大方地挺起胸膛。
比吕看着一如往常展现出满满自信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回以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就好像直视太阳一般,比吕不由得回避视线,低头望向地面。
「你实在太任性了……」
「任性又何妨呢?皇帝就应该如此啊。」
有如狮子一般桀骜不逊,也像是老虎那样唯我独尊,可说是天生注定成为王者的男人——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所散发出的自信,感觉不出任何一丝的动摇。
「你总是把事情看得太过复杂。永远以他人为优先,扼杀自己的情感。我过去就常对这一点感到不满——」
亚堤邬司停顿了一下,举起拳头抵在比吕的胸口。
「——甚至都想揍你了。」
他半带淘气地眨了一下单眼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不过,唯有这一次……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亚堤邬司一脸落寞地说道。
过去与现在,再也没有交集的两个时代。
亚堤邬司的任务早在一千年前,便已经结束了。
虽然无法判断对他而言是幸福抑或不幸,但他的时代早已迎接终焉之章。
「只能束手看着义弟受苦,再也没有比这种立场更让人心焦如焚的事了。如果我也在的话,纵使无法救你……但至少不会让你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如果怎么样就好」的假设话题,多说也无益,不过,若是全盛时期的亚堤邬司也在,或许当今葛兰兹大帝国所面临的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因为凭着他的强大实力,必定能将一切麻烦扫荡殆尽。
「算了,关于这一点,我也只能死心了。」
亚堤邬司用释然随性的态度说完,抛开满心的懊悔,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张黑色卡牌。
那是当初比吕返回地球前,亚堤邬司亲手交给他的「精灵卡牌」。
那张卡牌随着时间慢慢转变成黑色,每每对某些事物起了反应之后,便会加快侵蚀的速度。
最后不知是什么时候,卡牌从比吕手中消失了……
「最后的发动条件已经符合。『比吕(海德)』依旧是老样子,简直就是自我牺牲的代名词——一切完全如我所料,反而让人笑不出来。」
亚堤邬司满是无奈地说完后,随即改换上一脸正色。
「真的是太胡来了……」
他的语气中,隐约带有些许指责,比吕闻言也只能回以苦笑。
「你总是选择走上危险之路。就好像是想引以为戒似地,不断在自己身上加诸诅咒,如此地活下去。你都不嫌累吗?」
「……老实说,真的很累。」
「双黑英雄王」这个誉过其实的头衔,「军神(玛尔斯)」这道建立在众多牺牲之上的称号。
伴随而来的责任与义务几乎快要压垮他——
「不过,我不容许自己吐露丧气话。」
「为什么?怕他人对你幻灭吗?」
「不是。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别人对我幻灭。只是不想再后悔罢了。」
比吕看着自己——颤抖的左手。
「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在不知是生是死、暧昧不明的夹缝间,无助徘徊的重要之人们,感受着她们的体温一点一滴消逝而去,那份恐惧有谁知道?她们的心脏明明仍跳动着,呼吸却愈来愈细微,那份惶恐谁能体会?一切仅在一瞬之间,戛然终止在流逝而过、再也不会重来的时间轴里,剩下的就只有空壳而已,理解到这一点时的惊恐——当时排山倒海而来的那股绝望,比吕没有自信可以再承受一次。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也不想再为了无法守护某人而懊悔。」
「这绝非姊姊所望吧。她绝对不会接受你现在那副模样。」
亚堤邬司静静地低喃,之后,寂静笼罩在两人之间。
彼此都
想不出其他话题,形成一段微妙的空白。
就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须臾沉默后——
「……你已经不同了。尽管走出自己的道路吧。现在的你,不必再受到他人的束缚,大可自由自在地行动,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你对葛兰兹已经做得够多了。」
比吕并没有回应,低着头不发一语。
亚堤邬司流泄出一声叹息后,翻弄着黑色卡牌,同时接下去说道:
「还记得那一天,就在你即将返回你口中的那个『地球』之前吧——」
比吕肩头重重一颤,表情十分惊讶地望着亚堤邬司。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呃、可是……我明明没有对任何人说……」
亚堤邬司一脸得意地以鼻子嗤笑了一声。
「我可是你的义兄喔?当然早就察觉到了。」
尽管亚堤邬司的表情显得愕然无言,神色间却流露出亲昵之情,语气也没有责备之意。
「——当我知道你去挑战『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时,确实相当震惊,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像你的作风。你当时是打算独自承担一切责任吧?」
然而却失败了——任由近乎疯狂的激昂愤慨主宰着自我,于是落得这种结果。
随时砥砺自我保持无情,勇于正视不洁滓秽,并主动面对、奋战,一鼓作气追求天之顶点——然而,伸手却什么也没握住,只换来在身上烙下诅咒的代价。
亚堤邬司看着比吕懊悔不甘地握拳,不由得泛开苦笑。
「我之前也说过了,已经替你准备好多种可能性供你选择。」
他如此说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冷不防地冒出「三本书」。
每一本都非常眼熟。分别是《第一代皇帝手记》、《白之书》与《黑之书》三本。
亚堤邬司拿起其中一本《第一代皇帝手记》。
「当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便一直苦思着能不能替『比吕(海德)』留下些什么。」
比吕早就隐约察觉到,亚堤邬司似乎别有意图。为了解开这道谜团,比吕自从再度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常常埋首于办公室里,多方面地着手调查。
而就在调查历史的过程中,比吕愈是了解到自己所留下的事物,是如何影响着后世时,便愈是领悟到,自己有多么不负责任。
如今则由丽兹担负起那道遭受诅咒的原罪,由她承受着悲惨命运的啃噬。
终究,还是无法得知亚堤邬司的真正用意,结果只是被迫面对世界的真实。
「你究竟期望着什么?」
「我期望的只有一件事,我的愿望永远只有一个。」
亚堤邬司拿起《黑之书》,扬起一抹略显傲慢的笑容说道:
「于是,为了实现这道愿望,我的第一步便是让『比吕(海德)』取得众人求之不得的地位。或许有些自作主张吧,当时我冒充你,以第二代皇帝身分登上了王位。」
这件事比吕同样早就发现了。一向最喜欢恶作剧的他,肯定是兴高采烈地大玩变装吧。
不过,这实在太异于常理了。
相信任谁也无法想像,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竟然会亲自做出扭曲历史的行动。
「为什么要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比吕眼带责备地望向亚堤邬司,却见到他的脸上布满了寂寥惆怅。
「我是你的义兄,而你是我的义弟。彼此都是对方在那场惨烈大战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家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更浓于血。」
尽管亚堤邬司故作开朗表情,却蕴酿着一股落寞的氛围,散发出泫然欲泣的感伤。只在家人面前才会展露的一面,寄宿于当中的情感是永恒不变的心意。
「纵使贵为称霸世界的皇帝,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一心祈求义弟能够幸福,这又何罪之有?」
比吕感觉得出来,亚堤邬司的期望与悲切心愿——全都倾注于这番话当中。
「即使无法掌握到手中,也绝不能放弃,现在就踏上你所喜好的道路,再一次追求远大的理想吧!我已经为了你留下一切。」
亚堤邬司以黑色卡牌遮覆住右眼笑道。
「接下来——……不,或许是我太多事吧。」
他先是有如自嘲般地低喃,随即摇了摇头,之后泛开一抹微笑开口:
「所以,仅此一次,我最后再给你一道忠告。」
充满威严的声音——透过那散发着凛然之气的神情,自己已经听过不下成千上万次。身为王者不可或缺的音质,蕴涵着锋芒毕露的威武魄力。
「当你掌握真实时——就会洞悉一切了吧。」
并非遭到强迫,而是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倾耳聆听他的声音。
亚堤邬司便是天生拥有如此深具魅力的音色。
「不要错判了选择。我已经无法再帮你了。」
亚堤邬司从椅子站起来,大大地张开双臂,向比吕展现世界的辽阔。
纵使君临所有种族之顶点,那双手仍然无法掌握世界。
尽管如此,那双手并没有后悔、也毫无缺憾,只有萦绕着无尽的满足感。
「不过无须担心。我的遗志传承了下来。一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亚堤邬司仰望着天空,视线仿佛要贯穿天际似地,脸上流露出一抹适然惬意的微笑。之后,他便像是已经无所挂念,以一脸有如雨过天晴般的清朗表情望向比吕。
「好了,清醒的时间到了。」
语毕,光芒急速覆罩住比吕的视野,但不可思议的是,一点也不觉得刺眼。
比吕并没有闭上眼睛,而且笔直定睛凝望着亚堤邬司。
「……我能找到吗?」
此话毫无脉络可寻,也少了最重要的主语。尽管如此,亚堤邬司仍旧坚定地用力点头。
「当然,一定能找到的。」
比吕看着温文儒雅笑答的他,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抬头仰望天空。
「是吗……那么,我——」
接下来的话,比吕并没有说完。
但他相信即使没有说出口,亚堤邬司也一定了然于心吧。
所以——
「那么,再见吧。」
仅仅留下这句话后,比吕闭上了眼睛。
当光芒普照世界时,同时也壮大了黑暗。两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好比太阳与满月一般,永远相依相随,守望着世界。
当意识转醒——身体感受到重力时,比吕静静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木造的屋顶。
照明灯具悬挂而下,发出的亮光却微弱得不足以驱走屋内的黑暗。比吕顺了一口气后,撑起上半身打探四周。
此时,他发现一名女性正伫立在像是门口的地方。
照明的亮光映照着女子及腰的紫银长发。她那给人亲切好感的温柔眼畔挂着阴影,视线一路滑过她直挺的鼻梁后,最后停在粉红色的双唇上。女子精致纤细的五官容貌,即使身处在昏暗的空间里,仍然无比梦幻而绝美,只要见过一次,便会永生难忘。
她是雷贝林古王国的女王——克劳蒂雅·凡恩·雷贝林古。
「感觉怎么样?」
克劳蒂雅出声问道,比吕将手抵在脖子上,偏过头。
「没什么问题。话说回来,在那之后,经过几天了?」
「大约一个月。今天是三月十二日。」
「我睡了那么久吗……」
比吕十分忠实地表达出惊讶。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总之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克劳蒂雅如此说着,同时靠向比吕面前,一脸匪夷所思地蹙起眉。
「你的眼睛怎么了?」
听见这道没头没脑丢来的质问,比吕不解地偏过头。
克劳蒂雅掏出手拿镜递给比吕。他接过一看才发现,镜子里倒映出的右眼正闪烁着金色光芒,此外,被斩断的右臂也已经复原。更诡异的是,侧腹上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
(……是亚堤邬司吧。)
亚堤邬司有提到——最后的发动条件已经符合。尽管比吕目前还无法确定,这将对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恩惠,但可以肯定的是,治愈伤势绝对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这是条好线索,但终究还是得靠自己逐步确认了。)
比吕以左手按抚右臂,此时,克劳蒂雅对着他开口:
「……就连『黑椿姬』也染成白色了。大约一刻钟之前,我曾过来查探你的情况,当时明明没有注意到任何变化,究竟动了什么样的手脚呢?」
克劳蒂雅以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比吕全身。
「一定是因为『法石』的影响吧。」
之前与联邦六国之一——巫璐佩司国的年轻指挥官尹格尔交手时,当「黑椿姬」吞纳其左臂后,力量便遭到封印,就连高速再生这道绝招也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他的「法石」至今仍在「黑椿姬」当中留下了重大影响力,因而才导致「黑椿姬」变成现在的白
衣状态——就在此时,比吕留意到其他疑点。
「这么说来,我侧腹里的『法石』不见了,是你做的吗?」
「没错,很抱歉,原谅我自作主张,是我替你取出来的。」
克劳蒂雅如此说道,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歉意,比吕也只是耸耸肩,表示知悉之意。
之后,克劳蒂雅突然伸出手,比吕顿时浮现满头问号。
「什么?」
「谈好的条件有两项吧?」
还真是精打细算呢。比吕不由得泛开苦笑。
不过,现在还不能让「黑椿姬」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考量到往后的情势,尹格尔的「法石」更加显得不可或缺。
(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情况……)
这道预测将会化作现实。比吕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确信。
话虽如此,只用一颗「法石」是绝对别想打发克劳蒂雅的。若是无法兑现谈妥的条件,她一定会立刻捧着比吕的首级作为礼物,前去投靠联邦六国吧。或者会挟持比吕,当作与葛兰兹大帝国谈判的交易筹码。
「很抱歉,我暂时还需要这颗『法石』。」
面对正目露凶光望着自己的克劳蒂雅,比吕一脸不以为意地,将手探进「黑椿姬」的前襟里翻找起来。
「能不能收下这个,就当作我兑现条件了呢?」
比吕如此说完,递出一颗酝酿出恢宏氛围的「魔石」。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似乎是相当感兴趣吧,克劳蒂雅伸手接过「魔石」后,沉醉神往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她意识到手上的是颗纯度非常高的「魔石」,双颊顿时翻起两抹嫣红。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借助着微弱的光源,克劳蒂雅难掩兴奋地打量着「魔石」。
「之前刚好有机会进入藏宝阁,当时觉得这颗宝石很珍奇,就请皇帝陛下赐给我了。」
这当然是谎言,但如果不这么说,克劳蒂雅一定不会信服的。
如同众所皆知的,现今的中央大陆已经不存在纯血统的「魔族(琐罗斯德)」,因此,可以取得高纯度「魔石」的手段相当有限。
千年前的大战后,据说魔族为了逃离迫害,而远渡至位于中央大陆南方的南列岛(安比席昂)。但传闻是真是假,如今已经无从确认。因为南列岛有着狂涛巨浪作为天然屏障,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并非所有魔族全都逃至南列岛,还是有为数甚少的魔族仍留在中央大陆。那就是克劳蒂雅的祖先、同时也是「黑天五将」其中一人,名为罗可斯·凡恩·雷贝林古的男人。
「如何呢,你愿意接受吗?我个人认为那并不劣于『法石』喔。」
「感激不尽。如此一来,盟约就成立了。今后我一定会全力协助比吕大人的。」
克劳蒂雅大为满意地收起「魔石」后,优雅地躬身致意。
「太好了。那么就拜托你了。」
比吕虚伪世故地如此说道,克劳蒂雅同样回以矫作的假笑。
正因为双方利害一致,目前才能联手合作。不过,一旦其中一方落于劣势,彼此便会立刻化友为敌、驳火交战,拼个你死我活。简单来说,由于彼此尚有利用价值,所以才能维持当前的合作关系。
「话说回来——还真慢呢。」
比吕语气半带批评地转换话题。
「明明已经交待你混进背叛的士兵当中,原本还以为你会更早出面救我的。」
「因为那个时候是其他叛徒们最没有戒心的时候,对于确保比吕大人的计策能成功遂行,我个人倒认为出手当时是最为适当的时机。」
克劳蒂雅以责怪般的视线望了比吕一眼,接着伸手抵在额头上,像是感叹自己劳心劳力般地反覆摇摇头。
「再说,在那种敌我难分的混乱情况下,光是能及时赶上,就希望你分个奖章给我了呢。」
克劳蒂雅像是大吐苦水般半带忿懑地说道。
「比吕大人强人所难的要求未免有点太多了吧。」
当比吕歼灭了包围萨伯勒特城镇的巫璐佩司军后,便指示克劳蒂雅吞占其装备;并且在与联邦六国的决战之中,乔装成巫璐佩司骑兵队,诱使敌军自相残杀;再派遣优秀密探变装成中央贵族执掌指挥,由于那些密探们原本就不曾受过指挥官职务相关的教育,想当然地,军队三两下就瓦解了。
「我为了此次战役,共率领五千士兵出征,其中的两千人先留在后方待命,而其他投入突袭及各式各样任务的三千名士兵,拜此所赐,如今只剩一千左右。」
克劳蒂雅娓娓报告着受害状况,口气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后悔之意。
听起来就好像只是说着手上的棋子减少了,但只是这点程度的受害,算是很优秀了。
「只希望牺牲他们换来的代价够值得才好。」
克劳蒂雅眼神中夹带着一抹挖苦意味地望向比吕。虽然也可以从严解读她的态度,只是比吕认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闹大毫无建树的对话。
「话说回来,联邦六国有何动静?」
他强行切换话题后,克劳蒂雅当场蹙起眉头,还是开口回应:
「根据潜进敌阵的密探回报,敌军由于顺利讨伐比吕大人,连日不分昼夜地大开宴会庆祝。似乎相当得意忘形。」
「也就是说,我成功脱逃之事,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情吧?」
「多亏我的精湛演技,我想基本上应该没有问题吧。敌军确实已经认为比吕大人已死。」
听到克劳蒂雅自卖自夸的发言,比吕不以为然地冷笑以对。
似乎没把比吕的回应放在心上的克劳蒂雅,此时拿出一张报告书。
「而且,当比吕大人发动突袭时,敌军大多数的指挥官似乎都已经战死,高层阶级好像陷入严重混乱。因此,目前联邦六国分歧成两派意见,一派是以安古伊丝军的露希亚司令官为首,另一派则是以巫璐佩司军的露卡副司令官为首。」
坚持抗战到底的露卡,以及主张应暂时退至费尔瑟、重整阵势的露希亚。
双方的主张都没有错。最后就端看她们的部下选择支持哪一方了。
尽管如此,比吕依旧认为联邦六国阵营并不会分裂。
人类的欲望是深不可测的。
在看到眼前挂着一串甜美诱饵的状况下,任何人都会本能地渴望功绩。
尤其是梦寐以求的天大功绩——由于比吕已经事先深植下为此所需的「谎言」,联邦六国更加不可能轻易退兵。
「所以才会完全顺着我的意图起舞啊。」
「明知这一点,却又不得不为之,这种情况想必是气闷到了极点吧。」
大概是想像到联邦六国慌张无措的狼狈样吧,克劳蒂雅喜不自禁地接着说道:
「那么今后有何计划?目前比吕大人战死的消息已经是众所皆知。此时现身的话,便可以利用人民的支持,来提高士兵的士气,这倒也不失为好办法?」
「不,这可不行。再说,葛兰兹士兵在听到我的死讯后,想必正因为复仇心切而士气激昂吧。过度提升士气,只会导致军心浮动。根本没有意义。」
若是比吕在此时现身,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如此一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欺骗众人了。
更重要的是,一旦比吕现身,很可能导致丽兹从此无缘登上皇位。
若知道比吕还活着,人民一定会为之崇敬。士兵们也会欣喜若狂地颂赞其勇武。
他们会进而大声主张「军神(玛尔斯)」的后裔是不死之身,唯有他才最有资格坐上王座。
先是失去皇帝,接着又折损第一皇子,甚至连第三皇子也殒命了。另外的第二皇子又只对北方有兴趣。那么就只剩下第四皇子,与被誉为是第一代皇帝转世的第六皇女丽兹。
在这种局势下,若比吕继续留在葛兰兹大帝国,迟早会导致国家一分为二。
尽管是「军神」的后裔,但长久以来治理这个国家的,毕竟是亚堤邬司的血脉。
那些排斥比吕的人们肯定会不顾大局,执意推举丽兹,甚至不惜违抗民意,毅然掀起内战。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东方贵族势必将步上瓦解。在外敌来袭的当下这个混乱时点,若是再发生内战,葛兰兹大帝国绝对必垮无疑。
(唯有这一点务必得避免……)
克劳蒂雅看着正陷入苦思的比吕,开口说道:
「如果你现在正在思考的事与我所猜想的一样,我认为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
比吕抬起头,对上带着一脸复杂笑意望着自己的克劳蒂雅。
事实上,并非比吕多虑。
一千年前,支持比吕的派阀与拥护亚堤邬司的派阀,便实际陷入了无止尽的派阀之争。完全将当事人的心情抛诸脑后,自顾自地整日忙于权力斗争。
修瓦兹才是第一代皇帝的不二人选;不,应该推举亚堤邬司才对——众人自作主张地擅自决定,尽管比吕再三表明对皇位没兴趣,也根本没人听进去。
比吕就是因为不想牵
扯上这些宫廷问题,才会一直投身战场,贯彻沉默立场。
只是,这样的做法却大错特错。反而让事态更加恶化。
那些权力薰心的人们,总会为了一点小争端而大作文章。
当与「魔族」的对战渐入佳境后,人们便开始将下一战的目标——转向「同族」。贵族之间的纷争、谋杀、暗杀与毒杀等开始浮上台面。尽管亚堤邬司主动介入仲裁,依旧未能浇熄火苗,最后斗争扩及全国——甚至也对国民的生活带来了影响。此时,有人跳出来主张一国两制,眼看政局陷入混乱至极的无解迷宫之中,于是比吕做出了决定。由于不希望政局更加混乱下去,他毅然放弃了至今累积的一切功绩。
比吕请辞大将军一职后,也一并将「黑天五将」的指挥权移转给亚堤邬司,并在他姊姊治理的东方领地建立国家。比吕将那个国家命名为巴欧姆小国,如今则是作为精灵王栖居的朝拜地而繁荣兴盛。当然,当初比吕二话不说地抛弃地位时,招来许多人的怨怼忿恨,所幸有第二代媛巫女出面力挺,才总算平息了事端。
(绝对不能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比吕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下一秒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物,实在无法肩负起一个庞大国家。正因为如此,此次为了解决表面上的问题,比吕才会同样选择让自己置身险境的手段。
(目前暂且可以放心了……再来就是设法因应潜伏于暗处的『真实』……)
当光芒愈是强烈,影子便愈是壮大。
葛兰兹大帝国的辉耀荣光投照出的巨大暗影——当事态演变至再也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黑暗面时,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一点就连比吕也无法想像。所以,在事态演变成如此之前,尽管会是项艰钜的工程,但还是有必要替葛兰兹大帝国打稳地基。
比吕叹了口气道:
「有没有什么可以遮住脸的物品?」
由于必须掩藏身分,所以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一直使用吧。
克劳蒂雅环起双臂偏过头,之后小幅点点头。
「我记得……好像有类似祭祀道具之类的东西……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她说完后,便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确认她的气息远离后,比吕拉来摆在附近的桌子。
他将手伸进「黑椿姬」的前襟里探找——取出一块人类的头盖骨。
比吕将那块骨头放到桌上,另外再从怀里取出「魔石」摆在一起。
「……『黑死乡』开始行动,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
比吕低喃道,声音里渲染着黑暗、混沌与丑陋,慢慢垂落地面。
「终于……可以亲手掌握住了吗……」
有一件事,比吕并没有告诉克劳蒂雅。
他之所以要取得「法石」,并不单纯只是为了换取克劳蒂雅的协助。
选择诈死的理由,也是有鉴于过去曾发生的往事,有必要替葛兰兹大帝国打稳地基。不过——这些都只不过是前提罢了。
「……我其实另有其他真正用意。」
比吕一拳捶打在桌子上,以愤恨腾涌的视线凝视头盖骨。
「你的遗志依旧残留在这个世界……绝对不能留下漏网之鱼对吧?」
比吕感觉得到,其带来的影响正一天一天地开始显露于这个世界。
此外,烙印在这副躯体上的诅咒,也开始侵蚀身体。
「……这次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必须连粉尘渣滓都不剩地消灭殆尽。
多亏「法石」的力量,让比吕得以韬声匿迹。而「黑死乡」无法感应到比吕的气息,大概会误认为他已经死亡吧。
「快点现形吧。」
摆在桌面上的「魔石」绽放出诡谲的光芒,映照着比吕的脸庞。
比吕以寄宿着愤怒之色、宛若深渊的眼瞳,持续瞪视着头盖骨。
*****
克劳蒂雅再度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时分。
她连同晚餐一起拿过来的是一张面具。
她先是开口道歉,接着解释发生了紧急事件。
由于比吕也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他开始享用起晚餐,同时望向窗外。
「看来是被敌军包围了吧。」
「没错,你已经知道了吗……」
「因为从刚才就一直听到慌张匆忙的声音。」
比吕举起汤匙就口,用像是闲话家常般的闲适态度说道。
「敌军的特遣队似乎发现此地了……虽然原本就认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没想到竟然会比预期中更早被找到。」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
一直忘了询问目前的所在地,比吕此时才一脸悠哉从容地开口问道。
克劳蒂雅拉来摆在附近备用的桌子,并且取出地图摊放于桌上。
「葛兰兹西方领域的中央一带,一座名为兹鲁司的基地。」
「坚固吗?」
「不,若是敌军大举来袭,不用三两下就会被攻陷了。」
「那么,总之先去确认情况吧。」
比吕囫囵吞下克劳蒂雅端来的餐点后,站起身。
「这个给你,要是忘了这个,一切的布局可都毫无意义了。」
克劳蒂雅说完,递给比吕一张面具。
「啊,差点忘了。」
比吕就像是过去配戴眼罩一般,动作十分熟练地戴好面具后,打开房门。
「你说这里名为兹鲁司基地吗?我对此处不熟,能否替我带路前往城垛呢?」
「这座基地其实也没有大到需要有人带路就是了。」
克劳蒂雅耸耸肩,迈步走在比吕前方。
不用多久,两人便已经走到屋子的门口,一出室外,迎接他们的是皎洁的月光。
比吕刚才所在的木造房屋,似乎已经是整座基地里最雄伟的建筑物。
周围还有数栋大概是士兵寝室的长屋并排而建,可以看到雷贝林古王国的士兵们手拿火把忙碌奔走的身影。
根据不久前从克劳蒂雅中口听到的情报,幸存的三千士兵当中,有两千留在后方待命,只带了剩余的一千士兵来到兹鲁司基地。
或许是因为基地规模很小吧,因此兵员数明明不多,却依旧让人感到拥挤。
光从营火光明可及的范围来看,城墙也相当低矮,只要架个梯子就能翻越了,若是敌军使用攻城武器,轻而易举就能将基地夷为平地。
兹鲁司基地说好听一点是少数兵力便能轻易防守,说难听一点的话,则是脆弱得根本不堪一击。
总之很明显并不适合进行封城战,比吕与克劳蒂雅经过巡逻的士兵们面前,顺着阶梯而上来到城垛。强风肆虐袭卷,放肆吹拂克劳蒂雅的发丝后扬长而去。
「对了,虽然敌军曾派人前来劝降,不过我只有出言挑衅一番后,便严正拒绝了。」
其实根本没必要刻意刺激对手,但若是想到克劳蒂雅的个性,倒也不难预料,因此比吕并不觉得惊讶。或许反而还很庆幸她并不是会选择投降的那种消极个性。
「喔,真像你的作风……」
比吕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地回应后,转头环顾起四周,确认当前的情况。
飘浮于黑暗之中的亮光——不,几乎足以照亮天际的营火遍布大地。
基地被团团包围住。
面对眼前大军压境,比吕自然是压抑不住激昂斗志而颤抖。
「这下……该如何脱困才好呢?」
克劳蒂雅一脸大伤脑筋地举手托腮偏过头。
一副明知故问的态度。因为她的表情中,流露出雀跃愉快的氛围。
(身处战场却乐在其中……不,她大概丝毫就不认为目前这个状况称得上是危机吧。)
理由根本无须多问。
她一定早就凭自己想出可以脱离眼前这场危机状况的计策。
既然如此,又为何迟迟没有行动?说穿了,她只是为了试探比吕。
「真的很伤脑筋呢。如果是比吕大人,你会怎么做呢?」
「你其实心中早就有底了吧。」
「呵呵,光是这样太无趣了嘛。虽然当初你出手拯救雷贝林古王国的事,我至今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不过目前的状况与当时又有着许多差异。所以当然会想先摸清楚,今后将会共同行动的伙伴实力了。」
看来克劳蒂雅是希望可以近距离欣赏比吕的军略,再次确认他的实力是否未有衰退。此外还有另一项原因,就是她的部下们正用猜疑的眼神望着比吕。
一名神秘人物突如其来出现在女王的身边,还以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赖着不走,要士兵们往后与他好好相处,恐怕没那么简单。换句话说,除了克劳蒂雅,同时也必须向雷贝林古的士兵们展现实力,好让众人认为,只要协助比吕,就能获得好处。
(不过,考量到往后的合作,会想试探我,也是无可厚非吧……)
克劳蒂雅打算借此评定比吕的价值。从她双眼绽放出的目光,可以强烈感受到这道意图
。既然如此,比吕当然得回应她的期望了。
「知道敌军的战力吗?」
「是的,已经掌握到了。」
克劳蒂雅的眼神中寄宿着一抹奇谲光芒,她扬起嘴角说道:
「我军为数一千,至于另一方面的联邦六国则为两万大军。」
虽然比吕也想知道敌阵指挥官的来历,不过当前这个状况,实在容不得他多做奢求。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比吕伸手抵着下巴,陷入凝思。克劳蒂雅瞥了一眼他的侧脸后,放眼扫视四周。
「根据从此处望出去的景象来判断,敌军的戒备相当森严。看来是找不到可乘之机发动夜袭。而且,营火的数量也比想像中更多……似乎是不打算让我们安心睡觉了吧。」
克劳蒂雅此番话的意思就是——敌军已经做好夜战准备。
一旦敌军发现雷贝林古阵营的防备有所松懈,便会立刻发动大规模的攻击。反之,若是敌军判断比吕这方戒备严实的话,则大概会采取不让他们有时间休息的手段吧。
(既然如此,就需要招摇而大胆的计策才行。此时有必要也向敌军展现一下自己的力量。)
让敌军明白双方实力的差距。这对往后的战局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这个弱者淘汰的世界里,矗立着一道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墙。
优胜、劣败。
单纯而明快的自然真理——纵使横亘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是生就是死的世界里,唯有胜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颠覆的。
「稍微动摇一下对手的军心吧。」
比吕脑海中浮现出几道计策,以眼角余光望向克劳蒂雅。
「……动摇吗?」
「首先我想知道敌军的指挥官是什么样的人。是好战主义呢?抑或消极被动。等确定这一点之后,再来选择对策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想出可以战胜两万大军的方法了?」
而且通往胜利之路还不只一条——克劳蒂雅的表情仿佛如此诉说着。
她的美貌当中渲染着惊愕,一脸难以置信般地瞪大双眸。
「当然了,否则我也不会说出口了。只要别踏错脑海中浮现出的步骤,等在前方的必定只有胜利两字。」
言易而行难——纵使脑中不乏良策,想要成功实践则极其困难。
有时一步错步步错,胜券在握之战也会惨吞败战,这正是战争之常道。
不过,比吕满怀自信地坚定断言:
「人类身上存在一种名为感情的事物。只要是人都一定会有。无论地位再怎么高高在上,无论麾下率领的大军再怎么浩荡,人类终究都是一样的。感情的种类千奇百种,当中的破绽随处可见。」
正因为如此,所谓的战争只要别误判这一点,就能随心所欲地操之在手。
易言之,重点就在于该如何透过了解对手的感情来看穿其思考,并且借此将自己的计策导向成功。只要能够让对手如自己所愿地行动,就绝对没有战败的道理。
「现在说明的话,也只会沦于纸上谈兵……所以就来试试吧?」
比起用口头说明,还不如直接付诸实行,让众人亲眼见证奇迹才是唯一的有效办法。
「你打算怎么做?」
「并不是什么难事。首先请你传令下去,把城墙上的营火全数熄灭。」
「……你是认真的吗?」
克劳蒂雅像是难以置信似地用满腹狐疑的眼神望着比吕。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愈是大胆的计策,对手愈会慎重看待。不管是多能之才或无能之辈,突然有人递出诱饵,本能都会升起戒心。虽说如此,以生物的天性而言,还是会忍不住上前确认有没有毒。」
比吕说着说着顺势打了个哈欠,之后又再继续接下去说道:
「此外,也减少负责戒备的兵力吧。今天尽可能让更多士兵好好休息。」
「万一敌军来袭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命令留在城垛上的弓兵射箭——另外,交待休息的士兵们找好大小不一的石头——」
话语至此,比吕先是停顿了一下,故作思索般地盯着脚边。
「……嗯,每个人最少搜集十颗左右吧,如果前往中庭,应该比较容易找到。」
比吕对着哑口无言的克劳蒂雅露出一抹苦笑。
「尽管放心吧,相信我就是了。」
克劳蒂雅一脸半信半疑、像是慎选着用辞遣字一般,欲言又止地忸怩开口:
「真的可行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放心地相信我,我会很高兴的。」
「……我明白了。我就相信你吧。」
克劳蒂雅放弃似地垂下肩头,唤来一名近侍,一字不差地传达比吕的指示。之后不久,传达至各处的命令被忠实地付诸实行。
原本城垛上高挂的营火陆陆续续熄灭。
等回过神时,原本足以照亮路面的火光已然消失,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了周遭一带。
「……对方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局势接下来会如何演变呢?」
黑暗中传来克劳蒂雅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比吕紧瞪着浮现于黑暗前方的无数火光——敌军的扎营地,同时出声回答:
「首先司令部会一片混乱吧。接着当然会着手拟定对策,不过意见将会分歧为二。一部分的人会主张既然已经做好夜战准备,就应该发动攻击;当然也会有人认为这只是敌人布下的陷阱。光是这项争论就足以打乱军事会议,最后只是平白浪费时间。」
比吕就好像说着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一般,口气泰然地淡定说明。
「由于各方意见迟迟无法取得共识,于是便选择先派出几名密探。既然无从得知对手的意图,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派人调查了。」
毕竟当下这种情况,任谁都会直觉想到可能是陷阱。如此一来,绝对可以让敌军的指挥官感到退缩。
带着两万大军攻打仅有一千兵力困守的基地,结果却严重折损,势必会被骂得无以反驳吧。赌上人生所累积起的一切成果,也将一口气崩毁殆尽。克劳蒂雅听完比吕至此为止的说明后,仍难以释怀地低喃:
「万一敌军指挥官是个无能之辈,见猎心喜地大举发动攻击,届时该怎么办?」
「不管是否发动攻击,结果都是一样的。」
比吕说完,将手伸向半空。
任何人都畏惧着黑暗。因为若无法看清前方,就无从得知前方会有什么等着自己。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不断地徘徊,只为了索求光明。
只要内心永不停止无穷无尽的追求,人们便会持续窥探着深渊。
「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将步向崩坏。在没有光明的世界,人们绝对难以承受恐惧的。」
*****
夜气笼罩着大地,强风伴随着飒然呼啸,卷起刺人寒意。
火把的光影剧烈摇晃,飞散的火花,宛如洒满夜空的星子一般。
联邦六国巫璐佩司特遣队本阵——司令部就搭建在营区的中心位置。
麦克列将军站在司令部的入口前方,定睛确认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兹鲁司基地。
「营火熄灭至今,约莫过了一刻左右吧……」
麦克列将军紧皱着眉头,将内心的疑惑表露无遗。
一名幕僚站在他的身边,口中吐露出白色气息,同时向他转达密探回传的报告。
「城垛上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应该全军一同进攻。」
然而,麦克列将军听着他的谏言,却面露难色。
「等侦察部队回来后,再下判断也不迟吧。万一敌军正屏息静待猎物主动送上门,到时该怎么办?」
「我军可是有两万兵力,要应付那种脆弱基地的抵抗,根本不成问题。我想很快就能分出胜负了。」
「现在乐观看待还太早。的确在人数上,是我方占优势。士气也是无话可说地高昂。原来如此,若是单纯就这几点来分析,或许可以轻易定出胜负吧。」
「既然如此,就请您立刻号令全军——」
麦克列将军举起单手打断幕僚的话,接着以冷静沉着的语调开口:
「不过,若是无法攻陷时,我方恐怕会陷入非常危险的绝境,不是吗?根据收到的报告,葛兰兹大帝国已经整顿好战力了。」
如果无法在葛兰兹大帝国的援军抵达之前攻陷兹鲁克基地,可以预期,到时巫璐佩司军的士气将会大幅下滑。
「若仅是如此倒还无妨,万一惨吞败战,到时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可是,明明已经包围猎物,最后却眼睁睁让其脱逃,恐会沦为周边诸国的笑柄吧。」
幕僚似乎相当在意世人的眼光,又再出口反驳,而麦克列将军则像是否定般地深深叹了口气。
「想笑的人就让他们去笑吧。还有什么事会比败战更可耻的?」
这一战的胜负就取决于能否攻陷兹鲁克基地。
即使同样让敌军脱逃,有没有主动出兵迎战,两者的评价也会大不
相同。
该怎么尽力避免对于往后的战役留下影响,这才是最应该优先考量的事项。
如果凭着两万大军仍无法取下仅千人困守的基地,造成的后续影响肯定是难以估算。若只是严重打击特遣队的士气,那倒还没什么问题,万一甚至影响到本军的话,到时恐怕难以承受葛兰兹大帝国的反击。
「吾等发起此战的大义正逐渐迷失。口口声声高喊着解放费尔瑟,实际上却只顾着掠夺葛兰兹大帝国的西方领域。我想再过不久,周边诸国就会开始将猛烈的批判炮口对准联邦六国了吧。」
基于包括这项理由在内的种种考量,麦克列将军预期今后的战局将会十分严苛。
至今为止的优势有如只是一场错觉,如今情势倏然翻转,六国军正逐渐落于劣势。
「经过好几场的胜战鼓舞,士气可说无从挑剔;尽管有许多同袍不幸战死沙场,全军仍保有充分的战力。再加上四处掠夺,军粮也不虞匮乏。如果先不论指挥官人数不足的这一点,或许称得上是最理想的军队吧。只是,当中却存在一道陷阱。」
骄慢——面对葛兰兹大帝国如此强敌仍节节胜利,因而变得自视过高、狂妄自大。心高气傲地认为无论遇上任何对手都能取胜。这一点虽然不能说不好,但当下军心因此而得意忘形,确实是一大忧忡。
再加上在与比吕第四皇子的对战中,失去了多名指挥官。因此缺乏可以适时给予当头棒喝的上级长官,也就更加难以拂除士兵们的骄兵之气。
「不过,各国的部队长同样为了在此战中争取功绩,正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这种状况下要大家保持冷静,或许只是痴人说梦吧。毕竟全是一群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将同伴踹下马,免得有人和自己抢功劳的家伙啊。」
正因为如此,麦克列将军才希望借由小规模的作战,尽可能压低损害。
这便是他真正的用意。
「那么,您是认为此时应该谨慎行事吗?」
「没错,看着挂在眼前的诱饵却必须忍耐,这当然很难熬吧,不过,此时若是勉强出兵,大概也别指望会有什么战果。究竟是否要出兵,就等听过侦察部队的报告之后再做判断吧。」
麦克列将军吐出一口白色气息,同时仰望夜空。
原本万里夜空晴朗得仿佛星辰的光辉就近在眼前一般,如今却笼罩着厚厚的云朵。
「……就连月亮都因为寒冷而隐去身影。今晚的夜色会替哪一方助阵呢?」
以夜袭而言,现在是绝佳的好时机。黑暗可以蒙蔽对手的视线。如果是平时,麦克列将军一定会下令出击吧。然而,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有所踌躇。因为对手现在正潜藏在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窥探着己方的一举一动。
「真提不起劲……」
麦克列将军一脸苦涩低诉的话语,全被耳尖的幕僚听得一清二楚。
「提不起劲吗?」
「嗯,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吧,最近连直觉都变钝了——」
忽然一阵引人不安的脚步声划破夜晚空气,麦克列将军语声戛然中断。
他伸手握住插于腰间的剑柄,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漆黑空间——至此为止所发生的事,仅在一瞬之间。
看着麦克列将军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幕僚不由得发出苦笑。
「您的直觉丝毫没有变钝呀。」
「或许吧……」
麦克列将军耸耸肩,放开握住剑柄的手,改用双手环抱在胸前。
大概是对于自己方才因一点声音就反应过度的失态感到羞耻吧,他刻意摆出一张扑克脸。须臾后,从夜色当中出现的访客,走进营火亮光可以照达的范围内。
「……侦察失败了吗?」
来者是奉命前往兹鲁司基地打探动静的侦察部队。
不过与出发前相较起来,他们原本的霸气严重受挫,薄弱得几乎可说是气若游丝。
有人按着血流不止的肚子,有人满头鲜血,也有人神色恍惚地跛脚而行。
更重要的是,每个士兵身上皆被利箭深深贯穿。
「果然是诱敌之策吧。」
看着士兵们伤痕累累的模样,麦克列将军如此断言。
「很、很抱歉……」
率领侦察部队的部队长来到麦克列跟前,深深伏下头歉道。
「我们为了探察对手的动态……毅然深入巢穴,结果却蒙受到出乎意料的损害。」
这都是无视麦克列将军命令的结果。
他并未命令他们攻打兹鲁司基地。只要确认基地的动静,找找看是否有可乘之隙即可,侦察部队便是为此而存在的。
身为侦察部队的他们,大概也想争取功绩吧。
不过,麦克列将军无意斥责他们。即使动怒责备背上插着数支箭矢、脸色苍白的狼狈士兵们,也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罢了。
「是陷阱吗?」
「是的。敌军似乎早有准备,严阵静待我军的袭击,从黑暗中发射出大量箭矢。」
再也没有比黑暗中的箭矢声更加可怕的声音。
即使试着将盾牌高举过头抵挡,但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撼动耳膜,更加助长了恐惧。于是,便会不由自主地缩起身体防备,反而成了最佳的标靶。
而敌军只要朝着传出哀鸿声的方向,肆无忌惮地射出箭矢即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接下来,侦察部队唯一仅剩的一条路,就只能有如在茫茫大海上载浮载沉一般,于黑暗中痛苦地翻滚挣扎,最后气绝身亡。
麦克列将军慰问完遍体鳞伤奔逃回来的士兵们之后,向幕僚下达指示:
「敌军果然埋伏在城垛后方,屏息静待我军自投罗网。接下来必须切换为让敌军疲于应付、无暇休息的作战。」
直到明天早上为止,持续击响太鼓、发出雄吼,让敌军随时处于警戒状态,不让其有片刻休息的空档。
「遵命。我这就去向各部队长传达指示。」
幕僚敬礼后,便转身奔跑离去。
尽管如此,麦克列将军认为效果恐怕不彰。如果是训练度低的士兵,或许还会有效,但困守兹鲁司基地的士兵们,根本不会理会噪音之类的干扰吧。
「最好选在明天一早发动攻击才对。应该倾尽全力呢,抑或是……」
麦克列将军下令要求幕僚前往司令部集合,接着瞥了一眼兹鲁司基地后,身影随即没入营帐之中。
*****
隔天——当朝阳逐渐东升的时分。比吕站在城垛上俯望城门。
「声音那么响亮,结果却如此乏味……」
强风撩拨着他的发丝。
尽管几乎冻僵肌肤的寒风十分恼人,但比吕依旧面露只噙满了「无」的表情,定睛凝望着延展于眼前的景色。城门前躺着中箭身亡的敌兵。人数只要单手就能数完,此外还能看到大量的石头集中掉落在局部地面。
比吕看着那块地方,露出会心一笑。
「看来效果极佳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唯一可以用来掌握情况的根据就只剩声音。
当敌军听见小石头掉落地面的声音时,应该会误以为是大量箭矢倾注而下吧。
正是这些小石头造就出延展于眼前的这幕奇妙光景。
「哎呀,你已经起床啦。」
比吕闻声回过头,紫银女王——克劳蒂雅正绽开一抹清高脱俗的笑容站在身后。
「睡得还好吗?」
「多亏有那么热闹喧腾的摇篮曲,我一夜好眠。」
「看来比吕大人的作战非常成功呢,真是太好了。」
克劳蒂雅称赞了一番后,迈步走向比吕。
「摸清指挥官的个性了吗?」
「某个程度上吧。说好听一点,是懂得冷静掌握事物的良将,说难听一点,则是平白错失大好时机的愚将。」
整体平均来看,就是个平庸之将。
不好也不坏,无趣且无味、无臭的凡人。
「那么,克劳蒂雅,这道计策有好几处破绽。敌将似乎是漏看了,你又有看出来吗?」
比吕重新将视线拉回身前,出声询问克劳蒂雅。
她并没有提出抗议,也没有露出诧愕,而是坦率地顺着比吕的话,伸手扶在城垛上俯望着地面。
她半眯起眼,在脑海中想像着昨夜可能经历过一场单方面攻击的战场情景。
「首先是尸体数量相当少。换句话说,生还的士兵反而还更多吧。」
从尸体来判断,来袭的敌兵只着轻装备,不过头部都有做好确实防护,因此没人是死于遭小石头击中这点程度的小伤。或许会有人因为冲击而一时头昏眼花,但根据每具尸体都遭到箭矢贯穿的这一点来看,敌兵当中,并没有会被小石头砸死的驽钝天兵,大多数的人都顺利逃回去了。
「另外就是,无法好好活用生还士兵的情报吧。」
如果指挥官能够详细询问士兵们事情的经纬,并确认伤势的程度,或许当下这个时候,早已攻陷此座基地了。
「话虽如此,究竟能不能攻陷……还难以
断定吧。」
克劳蒂雅低声轻喃后,又再拉回话题。
「总之,敌将虽然相当冷静,却是个不懂得见微知着的人,缺乏正确判读战况的能力。」
「你说对了。易言之,如今天亮后,敌将应该就会发现自己中计了。」
此时对方大概就会察觉到基地的状况,接着再听取密探的报告之后,肯定会气得全身发抖吧。
敌将的自尊心愈是强烈,发动攻击的可能性就愈高。
不过,比吕这方也已经在昨晚完成所需的因应准备。
比吕的眼神中,噙满期待之色地望向敌军阵营,思忖着对方什么时候会攻过来。
「才刚说完,对方马上就如我所料地行动了。」
从联邦六国阵营响起轰天的太鼓声。军队发出威武雄吼鼓舞着军心,同时开始前进。当号角一吹响,包围在兹鲁司基地四周的敌军同时展开行动。不远处还能隐约看见攻城武器。
「那么就把城门打开吧——准备好了吧?」
比吕说完后,克劳蒂雅点头回应:
「是的,而且由于昨晚可以好好休息,现在士兵们的士气也相当高昂。」
「既然如此,就开始吧!」
比吕将手高高举起,旗手见状后,立刻大大挥动起大旗。
随即,比吕的脚下传来震动。位于下方的吊门打了开来。
面对比吕这方采取的意外行动,敌军发出阵阵鼓噪骚动。
然而,敌军并未停止前进。大概是未接获停止的命令吧。
敌军的前线明显露出困惑,尽管如此,在上级下达指示前,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你认为对方会怎么出招呢?」
「如果判断是空城计的话,应该会暂时撤兵吧。」
「若并非如此呢?」
「如果敌将误以为已经看穿我的战策,大概就会下达突击命令吧。」
由于敌将昨晚完全落入比吕的计谋之中,必定会恼羞成怒,自我戒勉下次绝对不能再上当,却因此过度解读情势。正因为受骗过一次,更无法冷静地下达判断。
而且,为了避免打击已经出动的第一阵之气势,必须立刻向前线下达指示才行。然而,又不能采取朝令夕改这种会扰乱指挥系统的手段。再者,现在也没有时间可以仔细衡量,因此,思考势必会偏向于单纯且能马上通达全军的命令。
「是要突击、抑或退兵,无论选择何者,很遗憾的是,都无法动摇我的胜利。」
比吕眼神半带怜悯地俯望城下,只见敌军第一阵开始有了大动作。
浩荡军势扬起漫天沙尘直攻而来。
「看来是选择了突击吧……那么,我先失陪一下了。」
不等比吕回应,克劳蒂雅便走下连接中庭的楼梯。
比吕并没有回头看克劳蒂雅,只是压着面具,哑然失笑地望着敌军。
「应该将所有情报、事项汇整一次才对。推导出如此单纯的指示,并不代表头脑反应够快,而是放弃思考的结果——内心的动摇完全显露无遗。」
比吕有如嘲笑般地高高扬起嘴角,对着旗手举起手。
于此同时,敌军的第一阵穿过大门,鱼贯涌进中庭。
然而,畅行无阻地侵入基地的敌兵,脸上却不见笑容。
因为中庭里,看不到任何雷贝林古王国的士兵。
『他们弃守基地了吗?』
『城墙!爬上城墙!他们一定就躲在上面!』
既然都已经攻进基地了,就不允许愣愣地站在原地。更重要的是,后路完全被堵住,他们也只能被迫往前进。
就在此时,大批的敌兵莫名其妙地接连打滑、摔成一团。
『什、泥巴吗?大家注意脚下!』
马匹侧倒在地,发出痛苦嘶鸣,骑在马背上的人们也随之重重摔在地面上。
阿鼻叫唤回荡四周,联邦六国的士兵们神色惊慌地奋力试图起身。
毫无防备的模样,正好成了躲在城垛上的士兵们最佳的箭靶。
「……真是窝囊。再怎么奋不顾身,也要有个限度吧。」
比吕看着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一头雾水的敌兵们,再度朝着旗手挥手。顿时,藏身在城垛后方的弓兵纷纷现身,并开始射出箭矢。
每支箭矢上皆缠绕着猛烈火焰。
箭矢划破空气,犀锐地插立于困惑无措的敌兵们脚下满是泥泞的地面。
瞬间——空气先是受到压缩,接着一道涛天火舌直窜而上。
『咿——咿咿咿咿,救、救命啊!』
临死的哀嚎声震耳欲袭。敌兵受不了高温而满地打滚挣扎,却无处可逃。
每个人早就忘了要战斗,纷纷抛掉手上的刀剑,甚至还试图脱掉用来防身的铠甲。
然而,由于烈火缠身的马匹失控,多数敌兵不是被马蹄踹飞,就是被马蹄踩个粉碎。
当然,并非所有敌兵都被困在火海当中。
从那片宛如地狱绘卷一般的光景当中侥幸逃出的人们,争相爬上架在城墙的楼梯。
但随即各个敌兵皆一脸惊诧地停下脚步,眼神笔直注视着前方盛气凌人的雷贝林古士兵们。
下一秒,铺天箭雨飞射而至。
『嘎啊!』
『可恶,是陷阱!快退后——?』
中箭倒下的敌兵一个接着一个从楼梯上一路滚落。
「骑兵队,突击!」
悲鸣声回荡不去的空间里,忽然,克劳蒂雅气势万钧的号令声响彻方圆。
正当轰然马蹄撼动中庭的同时,克劳蒂雅所率领的骑兵队,有如奔腾的洪流一般,以长枪陆续贯穿弃战而逃的敌兵背部,将其诛杀。
「一鼓作气击退敌兵!骁勇的战士们,跟我来吧!」
克劳蒂雅将剑高举指天,毫不留情地屠杀群聚在正门的敌兵。
面对超乎常理的攻击、以及灵活发动的陷阱,敌军第一阵彻底瓦解。
「好了,敌军是否会前来救援身陷劣势的同伴呢——」
此时,从敌阵传来号角声。
比吕远眺着敌军本阵,只见第二阵为了援救第一阵而开始行动。
收回视线的比吕,转身缓缓走下连接中庭的楼梯。
「这是错误之策。此时不该选择救援,而是必须下令撤退才对。」
比吕一抵达城门前,克劳蒂雅随即策马粗暴地踢开周遭敌兵,来到他的身边。克劳蒂雅的肩膀大幅地上下起伏,一副激昂难抑的模样。
「敌军第二阵好像开始行动了。」
「似乎是呢。」
「第二阵后方就是敌军的本阵,你有何打算?」
如果是克劳蒂雅,她应该会想乘着胜势,一鼓作气直捣敌军本阵吧。
凭她的话,或许真的办得到吧,只是,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敌军第一阵粗估约为五千人,却并非全部烧死在基地里头。死于火刑的敌兵大约仅有八百人左右。虽然之后克劳蒂雅趁乱发动突击,但敌兵的折损合计应该不到两千。兹鲁司基地的规模实在太小了。若是稍微再大一点,或许就能使敌军蒙受巨大损害吧。
「要以此定出胜负,果然太过薄弱了,还是再研拟一下对策吧。」
「你打算怎么做?」
「敌军本阵的后方有些什么?」
「这个嘛……我想应该有存放军粮吧——只是,守备相当森严喔。」
克劳蒂雅的表情就好像说着将矛头指向此处,比攻打本阵更加不智。
「现在还不到时候。」
比吕浅浅一笑后,接着开口:
「请你将弓兵……我想大约百名左右即可吧,调至城垛待命。」
「只有百名弓兵,能有什么作为?」
「我打算去捉回第二阵的指挥官。」
虽然俘虏第一阵的指挥官也可以,只可惜被他侥幸脱逃了,现在大概是躲到后方去了吧。想要再次捕捉曾经中过一次陷阱的猎物并非易事。再说,也不值得为了这种琐事浪费脑力拟定方策,所以当然只好改将目标锁定在气势当头的第二阵指挥官了。
「看来你是认真的吧……」
克劳蒂雅一脸愕然无语地看了比吕一眼后,唤来一名近侍。
「那么,我出去一下。」
比吕说着的口气,就好像只是要出去散散步似地,他轻轻挥了挥手后,便大摇大摆地迈步离去。
他穿过站在门口严加戒备的重装步兵之间,来到城外。
杀气腾腾的敌军第二阵各个为了争取功绩,无不杀红了眼,全力突击而来。比吕望着眼前的景象——
「弓兵队,射击!」
语声细小得几乎快被四周的喧嚣声掩盖,实际上就有如耳边呢喃一般。
尽管如此,比吕的声音却足以传遍人心。绕过剑戟的风暴,撼动耳膜。
周围的弓兵忠实且分秒不差地应声朝着天空射出箭矢。
首先是威吓射击——城垛上一字排开的弓兵同样开始发动攻击。
敌军骑兵队的速度放慢下来,气势也受到重挫,队列开始出现紊乱。
比吕又再往前跨出一步。
「来啊,最显眼的大将首级就在这里喔。现在可没时间原地踏步吧?」
比吕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挑衅对手。
戴着面具的奇妙男子突然现身,让正在前线战斗的敌兵瞬间愣了一下。
不过,眼尖的敌兵一看到比吕那散发高贵气质的身影,眼神明显亮了起来。
『敌将出现了!全力讨伐那个男人!别去理会杂鱼了,把目标锁定那家伙就好!』
原本高举盾牌抵御箭矢的敌兵们,闻言纷纷拔出刀剑朝比吕杀了过来。
同阵线的重装步兵队为了保护比吕,挡在他的身前,顿时,剑戟声铿然响起。
尖锐的金属声此起彼落,无数火花朝四方迸散。
铠甲扭曲变形,鲜血溅洒一地,大量脑浆高高地喷向半空。
激昂的雄吼吞噬了悲鸣哀鸿,杀气又再抹煞了雄吼。
看见这幕光景的敌军骑兵队,大概是怕被抢走功绩吧,不等阵势整顿完成,便开始发动突击。这一步的错误,使得战场陷入敌我难分的状态,敌军队列也完全溃散。
「先找出指挥官吧。」
比吕浮现一抹浅浅冷笑,并且拔出黑刀。
「不要挡住我的路。」
随着他每前进一步,手中之刀一挥,便有一名敌兵倒地身亡。
他踩着轻盈的步伐,穿梭在敌军杂乱无章的队伍缝隙之间,往前不断迈进。
期间,大批敌兵蜂拥杀至比吕跟前。
然而——如以一言蔽之,只能说是白费力气。
敌兵猛然突刺的长枪被轻易躲开,砍落的战斧只是劈碎地面,奋力挥舞的刀剑也仅是划空而过。最后留下的只有惨遭残忍杀害的成堆尸体。
面对比吕那超乎常人的剑艺,敌兵们显得狼狈无措。
站在血洼上的比吕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朝着前方迈步而行罢了。
「恐惧带来踌躇,愤怒导致停滞,悲哀造就停止,昂扬成为负担。」
比吕对着近逼而来的一名敌兵如此说完后,随即挥刀贯穿其喉咙,接着一个旋身,又再顺势砍断两名敌兵的脑袋。
他身上的白衣没有沾染上一滴反溅的鲜血,衣摆随着血花翻飞于半空。
有如威吓一般,也像是劝谏放弃似地,比吕不断使出压倒性强大的绝招。
「是害怕还是畏惧,是愤怒抑或悲伤,投身战场时,最好只怀抱一种情绪就好。」
『咕啊!』
比吕以黑刀的刀柄撞碎头盔,接着一脚踩住倒卧地面的敌兵,对着四周宣告:
「千万不要踌躇。战场是处不容许丝毫松懈的地方,随时都要绷紧神经,屠杀敌人!」
从比吕口中吐露出冷酷的忠告,同时朝着敌兵释放出预告死期将至的明确杀意。
「来吧——好好品尝绝望吧!」
猛然贯穿的刺突、旋天乱舞的鲜血暴雨、未有中断的斩击——制造出满地的大量尸体后,比吕又再疾驰于战场,寻找新的猎物。而在亲眼见识到这幕残虐光景后,根本没人有勇气挺身阻止。
那股沉重的压迫感,常人是绝对无法抵抗,亦难以承受的。
须臾后,敌兵的气势愈渐减弱。既无处可逃,又前无去路,完全束手无策。而大致上在这种情况下,若要打破胶着的战况,无论古今东西,向来都是指挥官的任务。
『你们在做什么!进攻,快点进攻,敌军可是城门大开啊!居然被鄙夷到这种程度,究竟在搞什么!』
无论以斥责或激励的么喝来说,这都太不像样,声音毫无张力,蕴涵的本质也不足以提升士气。
坐在马背上大声咆哮的那名人物,全身包覆在华丽的铠甲之下,他将以宝石缀饰的长剑高举向天空。从那细心打理的马匹毛色来看,很轻易地便能猜出,他应该就是第二阵的指挥官。
「出现了吗?」
比吕脸上闪过一抹冷酷微笑,身体悠忽摆晃。
前线的敌兵已经完全受到恐惧所操控,仅仅以颤抖的剑尖指着比吕。
比吕夹带着如虹气势奔驰于战场。
挥剑斩杀无知反抗的敌人首级,同时放步疾奔。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亦即眼前大声呼喝的敌军指挥官。
敌军指挥官一发现冲出重围的比吕身影,立刻喜出望外地高高扬起嘴角。
『我的名字是——』
就在敌军指挥官准备报上大名时——
「不用了,我没必要知道。你的命运早已操之在我手中。」
四周的护卫为了保护长官,纷纷发动攻击。
比吕一个腾身跃起,身影在空中描绘出一道美丽弧线,同时斩落两名敌兵首级,接着甫一落地,顺手捡起地上的弃剑,砍断一名因惊愕而动摇不已的敌兵手臂后,又再大刀一挥,另一名挺身反击的敌兵随即身首异处。
敌军指挥官瞬间便失去护卫的保护,坐在马背上惊慌无措,此时比吕逼近身前,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噗唔!』
失去意识的敌军指挥官无法采取防护动作,整个人硬生生撞上地面。
比吕拎起他的后颈,边打哈欠,边对着周围群聚的联邦六国士兵威胁道:
「还要打吗?」
当下的比吕简直破绽百出、懒散无力,仿佛只要箭矢齐射、长枪突刺抑或刀剑一挥,他那孱弱的身体便会立刻化作粉尘。然而,敌兵们却依旧连动也不敢动。
因为——从他那副纤瘦身体散发出的魄力奔窜于四周空间,面具后方光芒辉耀的金色眼瞳,迸射出难以言喻的威迫感。
「我要把你们的指挥官捉回去当作俘虏,你们有意见吗?」
听到这句询问,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好的」、「这样啊」。
被人如此语带羞辱地威胁,身为战士的矜持,当然不会容许自己逃跑了。
尽管对手再强大,敌兵们的眼瞳中,非战不可的意志依旧沸腾潮涌着。
『夺回威克大人!』
有如登高一呼,厉吼轰散了恐惧,敌兵们齐步奔来。
虽然比吕也可以将名为威克的指挥官掳为人质,直接回到基地去就好,不过,他决定慎重回敬敌兵们的骨气。他们没有见死不救、弃战而逃的这一点,的确值得好好称赞一番。尽管这是自寻死路的选择。
「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是绝望。」
比吕举手轻抚面具,随即一阵风扬,白衣悠然翻飞,倒映在地面的人影自由自在地曼舞起来。而后,黏稠的声音掠过耳畔,悲鸣声贯彻天际。被逼入死亡深渊的雄吼声,当着一名男子的面前,随着生命的烛火无情消逝。
谁都无法挡住他的去路。
挺身阻挡只是有勇无谋的不智之举,最后终将葬送在宛若神之审判一般的压倒性力量之下。
他只是迈步而行——光只是如此,前方便自动为他开出一条大道。
等他抵达基地入口时,他手上拖行的指挥官全身被反溅的鲜血染成赤红。然而,比吕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散发诡谲氛围的面具同样没有任何浴血痕迹。
等在门前迎接比吕的雷贝林古王国士兵,各个瞠目哑口。
蜂拥杀至比吕身后的联邦六国士兵们,脸上同样布满了恐惧,但为了夺回指挥官,仍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步步逼近。
遗憾的是,他们的愿望终究未能实现。
一个接着一个陆续死在从城垛飞射而至的箭矢之下。
比吕喝令雷贝林古士兵退下,并将黑刀的刀尖指向旗手。
尖锐的金属声奏响,接着大门以猛烈气势关上。
随即,剧烈的旋风从中庭袭卷而过。
一群敌兵茫然伫立在关起的大门前——他们回头确认身后,似乎终于意识到大门已经关上,顿时各个脸色刷上一阵铁青。
「把他们全都捉起来。如果反抗,尽管格杀无妨。」
比吕如此指示后,雷贝林古士兵们便开始动手擒拿受困基地内的敌兵。
无人抵抗。
比吕越过肩膀望向身后,抛下武器的敌兵们正双膝跪地。
他将捉回的敌军指挥官交给雷贝林古士兵后,走向正坐在树荫下,悠哉品茗着红茶的克劳蒂雅。
「在这种情况下,亏你居然还有心情喝红茶。」
「比吕大人也要来一杯吗?」
在满地散落着被火纹身的焦尸、头部遭利箭贯穿的死者与五脏六腑的中庭里,于敌我难分的无数遗骸布满视线的这处空间当中,优雅微笑的克劳蒂雅脸上闪过一抹享乐之色。
她一脸幸福地闻着红茶的香气,仅仅抱怨一句有点焦味,如此的女中豪杰,究竟是真的神经大条呢?抑或是刻意压抑情感呢?如果是后者,或许还算讨人喜欢,但若是前者,未免太过欠缺身为人类的重要情感了。
「也好,出去跑了一圈回来,刚好有点口渴,也给我一杯吧。」
比吕走到附近坐下,克劳蒂雅则静静地开始替他准备红茶。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嗯——……我正在思考。」
接下来敌军的攻击肯定会乏善可陈。由于身中陷阱导致士气严重下滑,此时为了激励军心,指挥官应该会下令暂时撤兵吧。
「原来如此……我会期待的。」
克劳蒂雅将红茶倒入银杯之中,大概是想证明没有下毒吧。
此时,一名传令兵来到她的身边。
『联邦六国士兵开始撤退了!』
「是吗?明明时间还早呢,看来今天是放弃了吧。」
时刻为太阳高挂正上方之时。
兹鲁司基地各处开始响起雷贝林古士兵的胜利雄吼。
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仅以一千兵力击退两万大军的攻势。
不过,若是冷静观察战况,当下整座基地依旧被团团包围,连一只老鼠都逃不出去。
双方的战力差距也未有缩减。对方仍然保有一万五千以上的兵力。
「战况又回到原点了吗……有个很遗憾的消息必须告诉你。」
克劳蒂雅将红茶递给比吕后,叹了口气说道:
「不只粮食,兵力也相当令人担忧。是否要把留在后方待命的部队召过来呢?」
虽然首战摘下了胜利,但粮食所剩无几,不足以因应长时间的封城战。
再说,今后若仅凭着激昂士气来应战,终究会面临极限。
毕竟己方来到兹鲁司基地的兵力原本就只有区区一千,根据首战的伤兵状况,战力势必又会大幅下降。
不必想也知道,凭现有兵力是绝对撑不过明天、后天的战斗。
「粮食已经罄竭,兵力也寥寥可数,唯一仅存的就只有士气……是吗?」
比吕静静地啜饮一口红茶,氤氲的水气之间,从他的左眼流露出哀凄的光芒。
「没办法了,就让此战在今天拉下终幕吧。」
面对区区千人的对手,不但被打得毫无招架余地,甚至落得不得不退兵的下场。
联邦六国的士气肯定会一路下滑吧。而司令官理所当然地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一旦所有的不满全集中至被敌人对策玩弄于股掌的司令官身上时,长官必定也会端出长官架子,将怒气出在士兵们身上吧。明明有着压倒性的兵力差距,却连一座脆弱基地都攻陷不了的士兵们,绝对会被痛斥为软弱无能的家伙。谩骂叫嚣的代价,等在前方的就只有——决裂与龃龉。
如此一来,纵使数量再庞大,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目前敌军的状况,军心依旧勉强连系在一起,必须将仅剩的那根细线斩断才行。
为此有必要重挫敌方军心。
「等入夜后,就释放刚才捉住的敌兵吧。」
比吕眺望着臭气与血腥味混杂交融、尸臭味弥漫薰天的中庭。
之后,被迫坐在墙边的联邦六国士兵们的身影,映入他的金色眼瞳之中。
「直到释放之前,蒙住那些俘虏们的眼睛。另外再处决二十人左右吧。」
他有如潜伏于暗处的毒蛇一般濡湿双唇,以狰狞而刚猛的态度,宣告残虐的处分。
克劳蒂雅即使看见比吕这副冷酷态度,仍未表现出困惑,只是用诡异的视线望着他。须臾后,她闭上眼陷入思忖,嘴角浮现一抹无以掩饰的喜悦。
「一切悉听尊命。」
*****
「再窝囊也要有个限度!」
桌子一阵摇动。
一名老将以拳头猛力捶打桌面,杀气与巨响交错回荡于四周。
在场众人皆不发一语。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等着怒火退去。
「骑兵一千、轻装步兵两千,如果再加上轻重伤者,折损超过四千。面对区区一千人的对手,这样的损失未免太庞大了!明明拥有两万兵力……居然是这种结果。」
由于连续中了敌人的陷阱,使得麦克列将军不禁大动肝火。
『看来对方是个相当高明的智谋家。明天务必冷静应对,全力攻陷兹鲁司基地。经过这一战,原本得意洋洋的士兵们,应该也会绷紧神经吧。』
大概是想缓和麦克列将军的怒气吧,幕僚们脸上焦色毕露地拼命找借口打圆场。不过,没人敢与麦克列将军眼神相对,只有嘴巴像是上了油一般滔滔不绝地说道。
『从过去的报告书里找到一些情报,我军曾一度占领兹鲁司基地。只是当时适逢与比吕第四皇子的战役,于是便舍弃了,报告书上也有提到,虽然没时间破坏基地,不过吞占了仓库里的所有粮食等。根据这一点来看,敌军绝对无法承受长期战,只要稳扎稳打地进攻,一定可以确实掌握胜利的。』
「你们认为此次的失态,只要攻陷那座一触即溃的基地就可以抵销了吗?」
此战别说是要让士兵们重新绷紧神经了,大部分的士兵反而气力顿失,根本派不上用场。
就算想要将战局导向长期战,万一葛兰兹大帝国的援军赶到,到时身陷劣势的就是联邦六国军方面。
「我再问诸位一次……你们真的认为只要攻陷那座脆弱基地,就能挽回名誉吗?」
没人回答。因为各个心知肚明,绝对无法挽回的。
如此初级的低劣失策,免不了一顿斥责的——不,更糟的情况,甚至可能人头落地。
「那么首先,有必要做出结论。必须为此战负起责任才行。」
胜利是唯一前提,战败罪该万死。
究竟应该发动夜袭;抑或是在明天的对战中,更加谨慎行事;或者回头与本军会合,静待惩处。麦克列将军眼前备有三个选项。
绝不容许再度失态。
目前葛兰兹大帝国的军队正近逼而来,如果明天的对战中,依旧无法取下兹鲁司基地,时间将变得更加紧迫。
若是选择发动夜袭,万一失败,不仅无法挽回名誉,甚至可能连累上司露卡也得被追究责任。麦克列将军即使丢了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但无论如何都想避免波及露卡连座受罚。既然如此,此时若是选择无功而返,至少可以确保她平安脱身。
「让我听听诸位的意见吧?诸位有何看法?」
正当沉重的氛围逐渐盈满营帐时,入口帷幕被人唐突地掀开。
幕僚们阴郁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闯进来的那名负责警戒的士兵身上。
『麦克列将军,有要事禀报……』
警戒士兵神色紧张地走到麦克列将军身边。
『遭到俘虏的将兵们已经获得释放,回到军营里了。』
突然丢来的一道新难题,让麦克列将军忍不住皱起眉头。
先特地将人擒住,又立刻释放,究竟有何用意……
麦克列将军内心升起一股奇妙的异样感,第一时间便从座位站起身。
「人呢?我要见见他们。」
犯下遭敌军俘虏这种严重失态的软弱家伙们,麦克列将军根本不想见到他们,巴不得立刻将之处决,不过在士兵们不满声浪高涨的当下,却容不得他这么做。因为若是此时指挥官表现出宽宏的胸怀,将可有助于提升团结力。反之,若是予以斥责,只会导致士气下滑,而且麦克列将军也会瞬间流失向心力。
『他们已经来到司令部前面了。』
麦克列将军迈开步伐,幕僚们也纷纷随后跟上。
一出到营帐外,刺骨的寒风随即缠绕全身。
麦克列将军吹吐着白色气息,走向一群正深深伏下头的集团身旁。
「多亏各位能活着回来。很高兴可以平安无事地与各位重逢。」
他先是慰问众人一番后,接着开口质问:
「话说回来,能否说明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敌军会释放你们?」
麦克列将军的视线投向站在队列最前方的那人身上。
第二阵的指挥官威克。
应该是有接受治疗吧,他的脸上缠着绷带,手臂似乎也因为骨折而吊起固定。麦克列将军确认了一下,他身后同样遭到俘虏的众人,则是遍体鳞伤地伏着头。没人是毫发无伤的。
此时,威克痛苦万分地开口,渗血的绷带挤出数道皱褶。
『我也不知道。遭掳期间,完全没有受到拷问,只有被蒙住眼睛,之后便获得释放了。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更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麦克列将军的理由。』
「是吗………」
麦克列将军难掩失望,不经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察觉到这一点的威克立刻将额头抵在地面上。
『真的很抱歉,是属下无能!请您饶命啊!』
由于愕然无奈占了绝大部分,麦克列将军反而升不起怒火,但威克似乎是以为自己会被斩首吧,开始拼了命地哀声恳求。
『请恕属下多言进谏,此时最好还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他吧。毕竟一旁还有士兵正在窥探着,此时请您务必暂且消气啊。』
一名幕僚靠近麦克列将军耳畔低语。
麦克列将军原本就没有打算要惩处。不过,他再度环顾四周,确实聚集了大批士兵。这时候若是没有展现出宽容厚意,只会在士兵们的心中种下根深蒂固的猜忌。
「我会命人准备伙食。你们就专心治疗伤势吧。往后再将功赎罪。
」
威克听到这番温情喊话,抬起布满惊讶的脸庞。
『没有任何惩处吗?』
「无须放在心上,你们会落得这副模样,都是我的责任。」
麦克列将军跪落地面,好让视线能与威克相对。
『感激不尽!属下一定会在沙场上回报您的不杀之恩!』
感动得全身颤抖的威克深深伏下头,开始倾诉忠诚宣言。
麦克列将军的嘴角噙满笑意。这段佳话传开之后,原本下滑的战意应该可以回升几分吧。
「好了,先去疗伤吧。」
麦克列将军握住威克的手,将他拉起来。
然而——
「啊?」
麦克列将军发出一声愣怔。
映入他眼帘的是——
『嘎啊——噗唔!』
从口中吐出大量鲜血的威克身影。
一把比黑暗更加漆黑的不祥黑刀——深深贯穿威克的背部。
「运用策略钝化敌人的思考,最后再一气呵成地将之歼灭。」
沉入血海之中的威克身后,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解开绷带,同时出声如此说道。
他的右眼绽放出金色光芒,即使身处暗夜,也依旧璀灿耀眼。
顿时,一股悚然寒意窜过麦克列将军的背脊。他全身僵直,心中警铃声大作,提醒他眼前这名男子相当危险。
面具男脱掉被血弄脏的外挂,一袭白色军服随即暴露在众人眼前。
「战术的精髓,胜利的铁则,那正是『军神(玛尔斯)』的兵法。」
他从威克的背部抽出黑刀,鲜血顿时溅洒于大地。
营火随风摆晃,剧烈摇曳的火光,在面具上落下跃动的诡谲暗影。
忽隐忽现的那道身影,即使穿着白衣,却仿佛融入夜色一般,酝酿出混沌暧昧的氛围。有如一开始就已经在场,也像是突然其来出现一般,甚至让人怀疑究竟是真的存在,或者只是错觉,对于那股难以判明的存在感,麦克列将军由衷感到战栗。
「我想要你的首级。」
男子缓缓将右手举至面前——
「所以,请慷慨就死吧。」
他竖起食指,宣告麦克列将军的死期。
「拔刀吧!」
语毕,伏跪在男子背后的士兵们迅速站起身,拔出插在腰间的剑。
「将眼前的敌人屠灭殆尽!把他们的灵魂献给上天吧!」
就在众人陷入一片茫然之际,周围的联邦六国士兵开始遭到攻击。
削骨割肉的声音回荡于暗夜。就连发出悲鸣的空档也没有,甚至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各个士兵的喉咙便惨遭贯穿、割断、挖空、捣碎,陆续气绝身亡。
不过,见到同伴倒地身亡后,总算回过神的六国士兵们也开始奋不顾身地顽强抵抗。
现场的喧腾鼓噪化为宣告敌袭的警铃——轰然大作。
刹那——一道撼动腹部深处的震天爆炸声迸发开来。
麦克列将军感觉到投射在背部的强烈光芒,回过头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什……!」
火柱夹带着万钧气势直贯天际。
如果没记错,那里正是粮食的保管地点。
熊熊燃烧的烈焰将粮食化作黑炭的瞬间——正是恶魔降临的证明。
麦克列将军完全忘了要呼吸,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
「什……究竟发生……什么事……?」
面对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思考戛然停止,疑问脱口而出。
「先是鄙夷挑衅,接着予以打击,最后再重挫心志。」
踩过碎石而行的脚步声传进耳畔。
就在兵器甲胄铿然互击的喧腾骚动之中,静静走向麦克列将军的强大气息,让他忍不住悚然战栗。
「凭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呼……呼、呼……呼——呼、呼……」
难以平顺紊乱的呼吸。宛如心脏直接被人握住的压迫感。
无法从站在眼前的面具男子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随风翻飞的纯白衣裳绽放着令人眩目的光彩。
「战争即将结束。就以你的死划下句点吧。」
不可思议的是,男子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会引人气恼。
绝不认输的渺小愿望,瞬间便粉碎尽散。
尽管如此,麦克列将军内心沸腾的信念依旧未有退却。
「休得狂言!」
他心中有个非守护不可的存在。光是为此,就足以使他奋然而起,他拔剑出鞘。
麦克列将军手中的刀身沐浴在营火之中,闪烁着迷蒙幽光,见状的面具男发出一串闷声低笑。
「冲着你的这道骨气,我就好好奉陪到底吧。」
毫无防备,只要任意挥斩,绝对都能命中。
对手正是如此巨大。
「将胜利献给露卡大人吧!」
麦克列将军夹带着撕心裂肺般的气魄,主动出击、全力挥剑。
「太慢了。」
仅仅一声的低语——未能撼动麦克列将军的耳膜。
因为他的首级已然滚落地面。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亡。依旧一脸盛气逼人地瞪视着天空。
「我在此致歉……你并非平庸之将,而是勇将。」
『麦克列将军!可恶——休想活着离开——?』
「真吵呢。」
猛烈的一记斩击——掘开地面的冲击沿着一直线迸裂而去。
「……不管再怎么挣扎,终究只是徒劳无功。」
面具男腾身跃起,攻向仍然幸存的幕僚们。
『咿!』
『奋、奋战到最后一刻吧!一定要替麦克列将军报仇!』
反击只是等同于儿戏。
面具男泰然淡定地一一诛杀幕僚,连根拔起地夺走他们的希望。
周围的营火翻倒在地,火舌开始延烧至帐篷。
火花在强风的助长之下,迅速扩散至周围,眼看受害范围正不断扩大。此时,一道鲜明的声音响彻在开始陷入混沌状态的世界。
『有叛徒!』
『小心那些投靠雷贝林古的家伙!』
粮食全被烧光了;葛兰兹的援军已经到来;如果不想死,就快点逃吧。
各种情报错综复杂。混乱情况愈渐加剧,甚至撼动了渲染着悲痛之色的夜气。
几乎所有指挥官都聚集在司令部。而此处由于遭受到面具男的袭击,想当然地,根本无法发出指示。
指挥系统出现断层。再也没有比失去可以下达指示的长官,也少了能够依靠的指挥官更加悲惨无助的军队。此外,陷入疑神疑鬼状态的众人之间,又再混进乔装成同伴的敌兵,光只是这么一个举动,就能促成残杀昨日友人的暴行。
战争之中,最棘手的麻烦事就是同步思考。为夜袭做好的应战准备带来了反效果,一时难以厘清现况的士兵们,在营区四处引发多起自相残杀的悲剧。
在这处混乱至极的战场上,面具男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人类的心灵非常脆弱……立刻就会被恐惧所淹没。」
当面具男抽出贯穿尸体的黑刀时,一群骑兵正好来到他的身边。
「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吧?再继续战斗下去,我方的损失同样非同小可。」
「也好。那么就回去吧。」
「好,先退回基地,期待明天早晨的到来吧。」
面具男拉住朝自己伸来的手,跃上由一名女性驾驭的马匹背上。
之后,面具男一行人便从悲痛叫唤声此起彼落的联邦六国巫璐佩司特遣队本阵,堂而皇之地撤兵离去。
原地只留下痛哭与厉吼声错综交织的惨栗光景。
帐篷陆续起火燃烧,全身浴火的士兵们痛苦地满地打滚,惊恐的马匹在营区内四处奔窜。随着一声声划破黑夜的凄厉呐喊,联邦六国巫璐佩司特遣队本阵逐渐燃烧殆尽。
*****
万里晴空中,洁白浮云优雅地游移,鸟儿则衬着青空白云的美景翱翔而过。
降落地面的鸟儿们,循着焦肉气味盘空徘徊,像是要拂散直窜天际的黑烟一般。
深深插立于地面的刀剑、仍持续闷烧的焦尸,战场的激昂热气,至今依旧弥漫于四周一带、盘据不去。现场的惨状,椎心刻骨得令人忍不住捣住双眼。
甚至相隔了一段距离之外,仍旧闻得到飘来的尸臭味。
比吕从烧成灰烬的营帐收回视线,改以望向站在身旁的人物。
克劳蒂雅双手扶在城垛上眺望着战场,她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感慨。
「那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吧。」
「或许吧。不过,若是心生同情,沦落至那种下场的,就会是我们了。」
比吕再次将视线投向满目疮痍的联邦六国巫璐佩司特遣队本阵。
无一活口。
有的只是大啖尸体的怪物、争夺肠脏的野狗以及企图从旁分一杯羹的鸟类。
经过昨夜的突击,多数士兵皆须命于这片大地、含恨而终。
尽管如此,应该仍有一万名出头的士兵幸存下来,只是所有人都选择了落荒而逃,营区里不见人影。
「真是太精采了。我的部下也不得不认同比吕大人的实力呢。」
「那真是太好了。为了往后能更好做事,我一直很希望和大家打好关系。」
「那么,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克劳蒂雅开口询问。
「还有其他联邦六国的军队正在各处横行作乱。在与葛兰兹军会合之前,我想尽可能歼灭更多敌军……」
「基地里只剩约六百名士兵。即使加上后方待命的两千兵力,合计也只有两千六百人。只是,我可无法再坐视兵力继续折损下去。」
克劳蒂雅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意见,比吕只能回以苦笑。
「我明白。接下来就适度地应付联邦六国,等待葛兰兹军到来吧。」
「根据刚才接到的信函内容,葛兰兹军预计再过数天就能抵达了。」
克劳蒂雅将信递到比吕眼前。信封上印有第六皇女的印玺。
「丽兹终于要来到这里了吗……」
比吕伸起右手触摸面具,像是要调整位置似地。
「……我决定换个名字。」
没有必要乖乖地老实报上名字、自曝身分。
在这项计划实现之前——唯一的可行之道就是化身为虚假之「王」。
亦即——舍弃新的名字,重新披上旧时名讳的时刻来临了。
「今后就叫我『黑辰王(史尔特尔)』吧。」
克劳蒂雅闻言后,任由身体因为满腔的激情而不住颤抖,她的表情交织着憧憬与羡慕,定睛凝望比吕。
她欣喜若狂地加深脸上的笑意,内心的兴奋之情表露无遗。
「遵命,吾等之王。吾等挚爱的君主。」
克劳蒂雅的双眸中,燃起奇谲的光采,她深深地伏下头,行臣下之礼。
「一切悉听尊便。」
过去曾有个与漆黑为伍、旷世无双的「王」。
他的身影激昂闪耀更胜太阳,宛如崇高的众神。
他的身影慈悲荧煌更胜满月,宛如辉煌的恶魔。
将三千世界的一切黑暗吞噬殆尽的午夜太阳(满月)。
其名为——「黑辰王(史尔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