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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渦巻く伽藍(悠)
土御门夜光有两护法,为辅助其双璧。
一名飞车丸,一名角行鬼。
1
她一眼就认出是他。在第一眼见到他的瞬间,她便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
端正英挺的五官,一头如女子的乌黑发,尤其那股灵气更是出类拔萃——收敛自持,深藏不露,但又难掩其高贵与庄严。
阴阳塾的学生皆有天赋异禀的咒术要素,在这么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他的存在感在新生中依然最为强烈。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裔。
原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继任当家。
传说还是现代阴阳术之祖、咒术界的禁忌——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少年,土御门夏目。
教室里没人不知道他的身世,他饱受关注,同时也没人表现出愿意主动接近他的意思,他的存在简直像个肿瘤。他似乎早已认清周围的状况以及自己的立场,因此刻意不与人亲近,始终坚持孤傲的姿态。
他一直是孤伶伶的独自一人。
往后或许也是如此。
“……嗯。”
所以,当站到他的座位前方时,她知道教室里没有一个同学不倒吸一口气,但她不在意。即使今后所有同学都与自己保持距离,她也会陪伴在他左右。从好几年前约定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了。
他注意到有人接近,抬起了头。当面一瞧,他的容貌秀丽得不像是个男子,与以往的印象大不相同,也或者改变的是自己心中暧昧不明的记忆。
胸口鼓动得异常激烈。
她开朗地笑着,以掩饰加速的心跳。
“好、好久不见,夏目同学……还记得我吗?”
仰望自己的双眸流露出怀疑与警戒,看来是不记得了。不,也可能是没认出来。
她努力压抑着在内心鼓噪的期待与不安,说:“我是仓桥京子,仓桥家的……”
她心里很明白,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孩提往事。那虽是自己难忘的回忆,但说不定对方本没当一回事。
但她仍暗自祈祷,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将这辈子只发生过唯一一次,那一天的事情牢记在心。
可是,“噢,是你啊——”在开口的瞬间,他不知为何为了自己的语气而脸色发青,慌忙含糊其辞。
他的嗓音异常尖细而且清澈,就像个女孩子一样。
在她起疑心前,他突然变了嗓音。
“你、你是仓桥家的人——吗?然后呢?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烦躁,甚至怒气冲冲。
果然忘记了。
这也不能怪他。她心里明白,但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尤其他的态度冰冷,朝自己投来的视线彷若对上死敌。
尽管早有遭对方遗忘的觉悟,如此冷淡的态度与眼神却在她的意料之外。她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自觉闭上嘴。
静默有如刀锋,割划摧折着她的肌肤。
沉默中,他显得心神不宁,把目光别到一旁。
“没、没事的话,可以请你离开吗?我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他站起身,逃也似地从她面前离去。
她没有追上他,而是愣愣地杵在原地,承受教室里同学的目光,脑袋一片空白。
入塾前,她连作梦都会梦到这一幕——
不过,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重逢。
2
“咦,这里吗?就是这栋大楼?真的是这里吗?”
“嗯。”
仰望耸立在眼前的大楼,土御门春虎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身旁的损友阿刀冬儿也显得有些好奇,从头巾底下抬眼望向大楼。
大楼外型高雅精致,显现出一股与其他大楼迥异的风格。
以亮面花岗岩砌成的大楼外墙新颖,井然有序的窗框漆成鲜艳的朱红,为稳重的外观增添一抹绚丽,营造出整体印象。大楼呈现简洁现代的设计风格,又同时展现出神殿般的肃穆气氛。
国内屈指可数的阴阳师养成机构,阴阳塾。
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阴阳塾的校舍。
“……听说是‘学塾’,我本来以为会更老旧,何况这还是间历史悠久的学校……”
“阴阳塾本身的历史将近半个世纪,这栋大楼是去年才刚落成的新塾舍。”
“也就是说里头全是最新设备吗?阴阳师其实收入还不错喽?”
“这我就不知道了。”
相较于稍稍受到震撼的春虎,冬儿还是一如往常,回答得不以为意。
两人站在塾舍前,身上穿着同一套制服。
然而,他们身上的制服与一般的学生制服相去甚远,是套深蓝黑色——乌羽色的制服,设计以平安时代的狩衣为蓝本,再加以变化。
他们身上穿的正是阴阳塾的制服,两人从今天起就是阴阳塾的学生。
“……总觉得自己还是局外人呢。”
“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我早就做好成为阴阳师的准备了……大概吧?”
“你这不是改口了吗?”
冬儿冷淡指出。
不晓得是冬儿的身体好,还是拼劲高人一等,第一次穿上的阴阳塾制服在他身上显露出独特的个性。
另一方面,还有些不太习惯的春虎,则是在全新的制服底下不安分地胡乱动着身子。
“既然我有了见鬼的能力,又是夏目的式神,当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该说只能乖乖认命……”
说着,他在无意识中摸了下左眼下方。
在春虎的左眼下头,有个宛如刺青的五芒星,那是他发誓成为夏目式神的证明——也可说是作为印记绘上的咒文。
春虎与夏目同样出生于旧时的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两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式神可谓侍奉阴阳师的“仆从”,土御门家代代依循“家规”,皆由分家担任式神,服侍本家。
只是,相对于生于本家、从小锋芒毕露的夏目,分家的春虎完全没有身为咒术者的资质。由于迟迟未能展现出感受灵气的能力——见鬼的才能,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无视必须成为夏目式神的“家规”,当期平凡的高中生,进入一般高中就读。
然而,就在高一的夏天——其实距今不过半个月——春虎被迫卷入某个阴阳师引起的事件,失去了挚友。为了替朋友报仇,他成为夏目的式神,决心走上阴阳师这条路。
身为本家的继承人,夏目在国中毕业后随即进入阴阳塾,春虎则是迟了半年才追上夏目的脚步,于今天入塾。
话虽如此——
“……那个时候真是忙翻了。事件结束后,我拼了命准备入塾测试,等到真的能以阴阳师为目标进入阴阳塾,又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幻想……”
“我看你是在害怕。”
“你说话不能再委婉一点吗?”
其实土御门家在遥远的江户时代以前,曾君临全国阴阳师顶点,只是如今早已没落,既无昔日荣光,也不需担负义务与责任。虽说父亲是阴阳医,但春虎本人却是过着与阴阳术几乎扯不上关系的生活。
直到半个月前,他的际遇才出现了转折。
此时的他辍学来到东京,身穿阴阳塾制服,站在阴阳塾校舍前。尽管是自己下的决定,环境的——不,“人生”的骤变至今仍令他感到迷惘。
“来到这里的路途真是遥远……”
“不过才刚抵达而已。”
相对于感慨良多的春虎,冬儿的回应还是和往常一样苛刻。
只不过话说回来,冬儿同样是辍学转入阴阳塾,立场上与春虎并无不同。
过去,冬儿曾卷入因灵引发的灾害——亦即灵灾,如今仍遗留有后遗症,必须接受阴阳医……也就是春虎父亲的治疗。受到春虎决定入阴阳师这个世界的影响,为了能照料自己,他也就跟着立志成为独当一面的阴阳师。
“我们现在才总算站上起跑点,要害怕还嫌太早……何况,春虎,你好像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你要是不当心点,小心一下子就被‘吃掉’啰。”
“什么?被吃掉是什么意思?”
春虎板其脸孔,听着这威胁似的话语。
冬儿一咧嘴,露出自负的笑容。
“你听好了。就算是分家,你毕竟还是‘土御门’出身。这里则是阴阳塾,聚集了全国各地目标成为阴阳师的学生,和我们以前就读的学校不同,没有人听到你的名字不会立即出现反应。你要进到这里的事情恐怕早已吵得沸沸扬扬,在入塾前就备受众人关注。”
“可、可是,夏目也在这里啊。本家的继承人既然都入塾了,我这分家的现在这时候再去也……”
“别太天真了!”冬儿口气坚决地斥责了一声,回应惊慌的春虎。
“你仔细想想,本家的继承人在阴阳塾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她可是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又是如假包换的‘天才’,你不认为应该是声名响遍众塾生,备受景仰吗?”
“唔,那、那倒是……”
“然后这下不只是本家,就连分家的你——而其还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突然转入阴阳塾。不管怎么说,土御门的名声在业界无人不晓,而且说穿了根本是‘恶名昭彰’,周围的反应不可能太过友善,我说的有道理吧?”
“唔,可是……”
“那里的人们有些单纯对土御门家怀着好奇心,有些则是嫉妒眼红,也有些家伙打算藉由打倒土御门以彰显能力、甚至有试图攀附名门的笨蛋……如此一来,‘既然本家的天才高攀不起,分家的新人倒是值得一试’——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应该不只一两个,我说的没错吧?”
“…………”
春虎很想反呛一声“你错了”,但他不只无法如此坚决否定,更认为“可能性极高”。
在灵灾频传的现代,阴阳师已是广为人知的职业。
即使如此,这仍是个特殊的职业。由于要求素质,使得阴阳师这业界封闭且排他性强。这一点不限于职业阴阳师,就算是在实习生或训练生的世界里也一样,春虎他们今后要进入的正是这样的世界。
顺便一提,春虎对自己的霉运具有十足的自信。
“可是我根本是个外行人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在意的只有土御门这个名字。”
冬儿朝吓得脸色发白的春虎冷淡回应道。
春虎这位损友曾是暴力不良少年,外表冷酷,其实是个好事之徒。春虎要是卷入危险,相信正合他的心意。
“好啦,用不着害怕,你一定没问题的,春虎。”
“……在你今年说过的话里面,这是最没有说服力的一句。”
春虎岔岔地斜眼瞪视冬儿。原本茫然的不安与困惑,全被冬儿这一番话害得转变成确切的危机感与紧张感。
即便是夏目的式神,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名分”,简单来说他们只有“立下誓约”,没有以咒约束,因此灵力也不见提升。他依然是个门外汉,一如过往。
不过——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春虎低吟,再次仰望耸立眼前的阴阳塾。
他已经和夏目约好。此外——
等着瞧吧,北斗。
他在心中向消失无踪——但应该仍在某处的挚友悄声呢喃。
“……这身制服。”
“嗯?”
“真想早点穿到北斗面前,让她瞧瞧。”
“…………说的也是。”
冬儿不知为何,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做出回应,神情微妙地混合了洒脱、死心、内疚及苦笑,看上去相当复杂,春虎却没多注意。
“好,老是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走吧!”
说着,春虎与冬儿一同走向塾舍大门。
阴阳塾在正门设置两道间隔相近的自动门,设计上不像学校,倒像栋时髦的办公大楼。
只是——
“不愧是阴阳塾,保全措施还真‘周到’。”冬儿在自动门前不经意说着,春虎也应了声“确实”,表示同意。
冬儿话中所指的不是一般保全,而是咒术上的保全措施。咒术的基本为操纵寄生在万物中的灵气,相较于校外,阴阳塾校舍内的灵气显得稳定许多。虽然不了解细节,不过应该是运用咒术设下了某种机关。
夏目在让原本无法辨识灵气的春虎成为自己的式神时,施行咒术使他拥有见鬼能力,因此他也能感觉到冬儿所说的“保全措施”。
“对了,夏目家也是这样的感觉。”
“嗯,本家的宅邸也就算了,东京这里一天到晚有灵灾发生,现在那些设备完善的建筑物大概都会安装这类对应咒术的保全系统吧。”
说着,冬儿走过第一道自动门,并紧接着在第二道门前发出“噢”的一声,猛地停下脚步。
“你看。”
“狛犬?”
在靠近塾舍内的自动门前,左右各设置了一对似狗又像狮子的石像,造型与摆设在神社的狛犬相同。这对狛犬乍看之下与大楼本身的现代风格格格不入,却宛如纪念碑,出乎意料地与大楼本身融为一体。
“呵,这还满有阴阳塾气氛的嘛。”
“别随便乱碰,小心它会咬人。”
“哈哈,毕竟这里是阴阳塾嘛,就算会动会说话也不稀奇。”
“嗯,我的确会动,也会说话。”
狛犬说着,动了一下身体。
春虎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身,只是在开玩笑的冬儿也惊讶地瞪圆了眼。
“动、动了!这家伙居然讲话了!”
“何须如此惊慌,你们刚才不也说会动会说话亦不稀奇吗?”
狛犬悠然答道,态度与哑然的春虎二人形成对比。它的嗓音浑厚,另一头狛犬则是从容地点了一下头。
冬儿聚精会神地凝视狛犬,问了句:“……是式神吗?”
“没错,但和市面上贩售的式神可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是由塾长亲自灌注咒力的高级人造式式神,名为阿尔法与欧米加。依从主人命令,自阴阳塾开塾以来,便司掌此职。”
两头狛犬自豪地挺起胸膛。虽然 外表不过是两尊石像,看上去却像是精巧的立体投影影像。
“你们谁是阿尔法,谁是欧米加?”
“我名阿尔法。”
“我名欧米加。”
左右两头狛犬轮流回答春虎的问题,也就是说面对他右手边的狛犬是阿尔法,另一头是欧米加。仔细一瞧,可以发现欧米加的头上长着一只短角。
春虎愣愣地摇了摇头。
“太厉害了,这种东西就连夏目家也没有。”
“什么叫做这种东西,小子,说话未免过于失礼。”
“这种式神的确很罕见,而且虽然是塾长的式神,其实是常驻在这里对吧?难道是类似机甲式的构造吗?”
“噢,你还满清楚的嘛,然而既是此地塾生,具备这么一点常识也是理所当然。”
狛犬回答春虎两人的态度相当随和,用字遣词尽管严谨又高傲,性格说不定意外和蔼。
“刚才还以为是来公司面试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魔法学校。”
“看来会有不少类似的机关呢,满有趣的。”
冬儿朝搔着头的春虎咧嘴一笑。
接着,阿尔法端正姿势。
“——你们的事情我早已听说,但任务在身,必得完成使命。首先,报上名来。”
“噢,好,我是土御门春虎。”
“我是阿刀冬儿。”
两人接连报上自己的姓名后,两头狛犬随即像是变回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过,这样的状况没维持多久,一眨眼的停顿过去,狛犬又再度开口:
“好,土御门春虎与阿刀冬儿的声纹与灵气已确认,并完成登记。”
“欢迎二位来到阴阳塾,请与学友切磋琢磨,以成为优秀的阴阳师为目标,日益精进。”
阿尔法与欧米加的语气庄严,春虎与冬儿似乎得到了校舍咒术保全系统的通行许可。
“我也同时登记了你的式神,下次你要自行提出申请。”
不过,阿尔法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春虎吓了一跳,回头向冬儿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然而冬儿耸了耸肩,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春虎又转向阿尔法。
“你是说我的式神吗?”
“没错。”
“我的式神已经登记?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什么式神哦。”
春虎是众所皆知的外行人,能考上阴阳塾简直是奇迹。当然,他更不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式神。
“春虎,它的意思会不会指你是夏目的式神?”
“是这样吗?可是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吧。阿尔法,你可以说清楚点吗?”
阿尔法张开大嘴,正要回答春虎的问题——“且慢。”欧米加却从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欧米加没有半点动静,仿佛灵魂飘到远方,接着和刚才一样,间隔一会儿又动了起来。
毕竟是狛犬石像,欧米加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但他还是以较刚才慎重的语气,告知春虎二人:
“主人通知,请二位直接前往塾长室。”
“是他们吗?”
“好像是。”
他倚着墙,站在通往一楼的走廊上,由正门看不见的死角,饶富趣味地目送两位塾生搭上电梯。
“……真让人看不顺眼。”
“别这么说,先观察一下状况吧。”
淡淡笑意浮现唇角,然后他从墙上挪开身体,缓步离去。
3
塾长室位于塾舍大楼顶楼。
走出几乎听不见运转声的电梯后,春虎与冬儿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底。
这栋塾舍包括一楼大厅在内,整体装潢十分简约,偏向单调。由于随处可见咒物或咒具等做为装饰品展示,看上去也颇有博物馆的风格。墙上摆设有头盔铠甲、沾了煤的锡杖、金缕法衣、被缝起来的日本刀等,这些物品在春虎眼里宛如稀世珍品,每一个都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此外,收
纳这些物品的玻璃柜不见一丝脏污,地板上一尘不染,一旁摆放的观赏植物也打理得一丝不苟。
“……难道这里的打扫也是由式神负责吗?”
“很有可能。”
毕竟这栋大楼有狛犬式神担任警卫,春虎想像着受职员操纵的式神在半夜偷偷偷偷打扫的景象,觉得十分有意思。
“我以为式神就是用来战斗,像是夏目手下的龙和叫做雪风的马……咒搜官使用的式神也都是同一种用途,可是该不会实际上也有擅长洗衣打扫,专门做家事的式神吧?”
“市面上也有贩售不限用途的泛式式神,但是行使甲级咒术需要具备相当资格,换句话说,只有专业阴阳师才能使用,售价也不便宜,要是真的推出‘家务式’式神,我想也没人会掏钱出来买吧。”
“……不好意思,冬儿,什么是甲级咒术?”
春虎这问题让冬儿蹙起了眉,忍不住叹息。
“真亏你这样子还能考进阴阳塾。阴阳塾制定的阴阳法规定——简单来说,就是官方承认具有效力的咒术。”
现代咒术依法分为两类,一为阴阳厅承认确实能发挥效果的甲级咒术,以及不在此范围内的乙级咒术。自古流传的“魔咒”与大多数的占卜皆属于后者。
除了部分例外,施展甲级咒术需要正式的阴阳师资格,更正确的说法是,需要通过阴阳厅规定的“阴阳一级”或“阴阳二级”考试。春虎等人进入阴阳塾就读,为的正是取得正式资格。
“关于甲级咒术——就算是式神,在日常生活中也不常见到,毕竟阴阳术的用途实在非常狭隘。”
“唔……为什么会这样?”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啊。”
冬儿解释得漫不经心,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
自从灵灾在身上留下后遗症,冬儿很久以前便对阴阳术兴致勃勃。他凭自学汲取知识,与悠哉度日的春虎相比,对这一类的事情可是耳熟能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阴阳塾这里算是例外,到处都有式神啰?”
“毕竟是专为培育阴阳师成立的机构嘛。”
“该不会连老师也是式神——应该不可能这么夸张吧?”
“至少我知道学生里有式神。”
“咦?真的吗?”
“对啊,而且还是个傻子。”
冬儿不怀好意地笑着,春虎“嗯?”了一声,偏过了头。当傻乎乎的式神总算察觉冬儿指的是谁时,两人已经走到塾长室前。
简朴的门前挂着一个简单的牌子——“塾长室”。
冬儿没理会又开始紧张的春虎,冷静地敲了下塾长室的门。
无人回应。
他举起手,正打算继续敲门时——“请进。”脚下传来了回应。
春虎如受惊的孩童般大声惊呼,冬儿也难掩惊讶,从门前退开。一只猫不知何时接近两人身边,从地上仰头望向他们。
那是只毛质柔顺的三色小花猫,它露出伶俐的目光望着春虎他们,用长长的尾巴轻敲门扉。
“门没关,请进。”
看来在会说话的狛犬后,接下来出现的是会说话的小花猫。
“……这是塾长的嗜好吗?还是与阴阳师相关的设施不管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
“我怎么知道?”
春虎厌烦地问着,冬儿也苦着脸应了一句。小花猫有些焦躁地弓起身子,和普通的猫一样叫了声“喵”,像是在催他们赶快开门。
“——打扰了。”
他朝塾长室打了声招呼,门一打开,小花猫立刻钻过两人脚下,悄无声息地跑进室内。
——咦?
一进到塾长室,春虎立刻轻呼一声。室内的气氛与外头走廊大相径庭。
宛如大正时代的咖啡厅,室内飘散着沉稳的怀旧气氛。
褪了色的鹅黄墙壁、铺上深红色绒毯的地皮、挂着外套的锡制衣架,以及彩绘玻璃隔板。隔板后头是接待来客的空间,里头摆设有弯角椅和一张黄褐色桌面的桌子。
然而,室内最显眼的还是摆满两侧墙壁的书架。数量惊人的藏书密密麻麻地排在书架上,无法一眼判别是否有经过整理。其中有外文也有日文,甚至连古文书和卷轴也有收藏。
而在房间深处——
雾面玻璃窗前摆着一张大红木桌,后头有个静坐在椅子上的娇小人影。
春虎与冬儿面面相觑,两人都隐约猜想塾长会是男性,但坐在椅子上的却是个气质高雅的老妇人。
小花猫直直走向桌边,身轻如燕地跳上老妇人的膝盖。她阖上正在阅读的书本,轻轻抚摸小花猫。
接着,她抬起头,摘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望向春虎二人。
“欢迎,我等你们很久了。”
她的嗓音和小花猫一模一样。
齐肩长发半已花白,虽已届高龄,她的坐姿却相当端正,完全不显老态。她身穿豆沙色和服,合适得宛如身体的一部分。
“土御门春虎同学,还有阿刀冬儿同学。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塾长,仓桥美代。”
“您、您好。”
“…………”
春虎出声问好,冬儿也点点头致意。接着,两人应老妇人——仓桥美代要求,移动到桌前。
也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这身制服,也可能是房间与塾长散发出的气氛使然,春虎觉得自己不像来见塾长的新生,倒像是向不常见的奶奶展示新制服的孙子。
塾长目不转睛地凝视两人,忽而粲然一笑。“原来如此。”她意有所指地轻喃。
“原来你们就是夏目同学的飞车丸和角行鬼。”
“什么?”
春虎吓了一跳,慌忙回问。冬儿静静观察塾长,似乎正在揣摩对方意图。
然而,塾长带着柔和笑意,马上转向下一个话题。
“我记得你们有提过,在日常生活中不常有机会接触阴阳术。”
她摸着膝上的小花猫,口吻亲切。
“你们应该已经遇到一楼的阿尔法与欧米加,不只它们,这只猫也是我的式神。吓到你们了吗?”
“呃,有、有一点……”
“那真是对不起,不过请尽早适应,因为你们接下来就要生存在‘这里’的世界了。”
塾长说,目光直望向两人。
“阿刀冬儿同学,我已经从春虎同学的父亲那里听说你的境遇,你的决心非常了不起,为了不输给后遗症,请好好努力。”她首先对冬儿说。
接着,她转向春虎。
“土御门春虎同学,我也听你的父母说过你的事情,还有夏目同学那里也听说了一些。”
“夏目?她说了什么吗?”
春虎惊讶回问,塾长轻轻笑着,点了个头。
“是的,那孩子相当注重礼数,在你确定入塾后,就来向我报告你遵循土御门家的‘家规’、已成为那孩子式神的事了。而且老实说,我认识阴阳厅里的人,关于今年夏天与大连寺铃鹿相关的事情早有耳闻。”
听到塾长这么说,春虎与冬儿匆匆互相使了个眼色。塾长口中的阴阳师——大连寺铃鹿正是改变两人命运、引导两人进入阴阳塾的契机。
不过,她的事情没有公诸于世。对外是以她还未成年为理由,实际上是出于政治考量,试图让舆论造成的影响尽量降到最低。大连寺铃鹿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十二神将”之一,在阴阳师里可谓菁英中的菁英。阴阳厅基于立场,自然希望尽可能压下由这样一位菁英引发的灾祸。
负责处理这起事件的咒搜官也曾严格叮嘱春虎他们,不可对外提起她与事件的关联,阴阳厅内也只有一小部分职员清楚详情。
“你们说不定对和外行人没两样的自己可以通过阴阳塾的考试感到纳闷,我在这里就破例告诉你们,你们可以通过考试,在那起事件中的贡献获得认可,是其中一个因素。”
“……果、果然……”
“嗯,我想也是。”
在吃惊的春虎身旁,冬儿第一次开了口,模样相当平静。
阴阳塾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阴阳师志愿者,可以说是一大难关。即使出自土御门家,或是自学有成,也没那么容易——更别说没经过正规手续,在这时期转学入塾的门外汉了。春虎他们也隐约感觉到,其中势必另有隐情。
“想确实地封住我们的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吧?”
冬儿语带挑衅地质问。春虎投去责备的目光,这位好事的损友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然而,塾长始终一脸和善,甚至干脆承认道:”我不能否认也有这一层考虑。”
“话虽这么说,你们也并非缺乏素质,像是春虎同学,你清楚自己的灵力远高于平均人吗?”
“咦?啊,这么说来,在考试的时候,我记得考官说过只有马力还算厉害……”
春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听不出这是赞赏,反倒认为是在暗贬其它方面的表现实在惨不忍睹。
“让没有素质的学生入学,最后只会害了他。经过判断,你们拥有成为优秀阴阳师的素质,因此准
许入塾。当然,判断错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无论如何,你们已经正式进入阴阳塾,今后的表现如何,就要看你们各自的努力了。”
“呃……”
——这人说话真直接。
与高雅的气质相反,塾长说起话来毫不拐弯抹角。不过,与其说她坦率,不如说阴阳塾本身对待学生的态度不同于一般学校。
春虎正感到不知所措时,一旁的冬儿却是神偷悦地打量着塾长。老实说春虎已轻大致能够肯定,.冬儿在阴阳塾里里八成会待得如鱼得水。
——适合这家伙的学校肯定也不会太寻常。
自己又如何呢?春虎有些不安。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就当成是我这个老太婆给的一点小叮咛。”
她若有深意地开了个头,露出打量——同时又兴致盎然的眼神,凝视春虎二人。
“你们应该都知道有关夏目同学的‘谣言’吧?”
塾长直言不讳的程度出乎意料。
冬儿迅速敛去表情,反而是春虎不自觉地瞪视塾长。不消说,谣言所指为何,两人心知肚明。
塾长意指夏目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这则谣言。
即使看到春虎他们的态度转为强硬,塾长依然不为所动。
“由于谣言影响,夏目同学在塾内饱受关注,或许也会影响你们这两位夏目同学的旧识。如果有什么困扰,欢迎随时来找我,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可以与导师——待会儿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大友老师商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提供协助。”她忽视两人的反应说道。
“这是指……”
春虎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塾长已经抢先一步再度开口:“不过——我希望你们也能尽早习惯‘这种事情’。”
“习、习惯吗?”
“对,毕竟这种事以后会一直缠着你们。”
听到这句话,春虎忍不住闭上了嘴。塾长说的没错,只是他从没想象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夏目说过,自从懂事以来,周围的大人就是以与谣言相同的角度看待自己。夏天那起事件中,铃鹿会盯上夏目也是受到谣言影响。今后,夏目应该还是摆脱不掉谣言的纠缠。
——光是生于土御门本家就已经够烦人的了。
他无法置之不理,希望多少能从旁帮夏目分担一点重担。这念头也是让春虎决心成为式神的一大重要因素。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春虎再次在心中默念走进大楼前低喃的那句话。
塾长望着新生这副模样,脸上再度浮现和蔼笑容。
然后,她用轻松的语气询问:”说到这里,我倒是好奇你们对土御门夜光的印象如何?”
“印象?对夜光的印象吗?老实说,除了他是古人以外,没什么特别印象。就像某个亲戚家曾出了个名人……不过在那起事件发生后,给我的印象倒成了棘手的问题人物。”
“我明白了,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冬儿同学?”
“……我认为他是咒术界的巨人,由于成就过于惊人,导致个人印象薄弱。还有……”
“什么?”
“他是个天才,无庸置疑。”
冬儿平静又大胆地答道。
土御门夜光——
在土御门家自明治维新日渐没落的半个多世纪过后——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狂乱时代,出现了一位天才咒术师。
应军方要求,阴阳寮重新崛起,并由夜光负责统辖。他统整曰本的密教与咒术,建立崭新的咒术体系,也就是“帝国式阴阳术”、现今政府采用的阴阳术“泛式阴阳术”的根本。
然而,到了太平洋战争后期,有感于败战气氛浓厚,日军司令部于是命令夜光举行大规模的咒术仪式,只可惜没能成功——基本上普通大众是如此认知的。受到仪式失败影响,东京的灵气惨遭扰乱,导致时至今曰仍不时有灵灾发生。
日本现在是世界上唯一正式承认,并且允许使用咒术的国家。这实际上是为应付灵灾——亦即受夜光所害。
只是,能平息层出不穷的灵灾,靠的是强大的阴阳术——亦即托夜光之福。
阴阳术的发展与灵灾息息相关,正因为有灵灾发生,阴阳术才不至于埋没。而追根究底,促使这两者出现在世上的是同一位天才。土御门夜光的功过,造就了日本咒术界的基础。
——天才转世当然会引起关注。
夏目是否真为夜光转世,不只本人不清楚,根本无人知晓。她确实具备阴阳师的才能,但此时还无法判断能否与夜光匹敌。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论身心都看不出明显相似处。
不过,“十二神将”的大连寺铃鹿认定夏目就是夜光,而对此坚信不移的应该不只她一人。
夏目总有一天会忆起前世,察觉自己就是夜光吗?那一天若是真的到来,夏目会出现什么样的转变?身为她的式神,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正当春虎沉溺于思绪时……塾长忽然口:“——他很喜欢下将棋呢。”
“什么?”春虎反问,冬儿也难得地露出惊讶神色。
塾长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不过他的棋艺很弱呢,这就叫做矢棋吧?棋艺不好却喜欢邀人下棋——可是一输棋又要胡闹,惹得和他下过棋的人都很头疼。不过我倒是很感谢他,要不是他坚持教我下棋。我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将棋是什么东西呢。”
她怀念似地笑着说道。春虎一时仍摸不着头绪,倒是冬儿没两下便恍然大悟。在头巾底下睁圆了眼。
“……您见过生前的土御门夜光吗?”
“对,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呢。”
塾长爽快承认。冬儿听了紧闭着嘴,春虎则是张大了嘴。
“真的吗!?您见过夜光?”
“当然是‘真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或许认为他是古时候的人——不过可别忘了,日本受战火笼罩不过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
塾长微笑,似乎在说:“这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春虎依然难掩震惊。
——塾长见过夜光……这样啊,原来现在还有人亲眼见过夜光……!
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在春虎心中,夜光是历史上的人物,但是当实际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物出现在眼前,他忍不住感到一股异常沉重的气氛,一时搭不上话。
——可是……这么说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眼前的这个人在当上“阴阳塾塾长”前,已经走过一段漫长人生。她和自己一样度过幼年期、经历战争、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实际活过悠久的岁月。春虎在这时头一次以“仓桥美代”,而不是以“塾长”的身分看待眼前人物。
塾长接着面向说不出话的春虎说:“夜光也是一样哦,春虎同学。”——彷佛窥探进他的 思绪。
“土御门夜光也和你一样,生于家道中落的土御门家,在传统家庭成长,接着大放异彩,最后被时代的洪流吞没。他的人生确实不寻常,但他会哭会笑,也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
“对,可是也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身为土御门家的人,你或许认为夜光是害得阴阳道宗家没落的元凶——咒术界的污点,不过你知道吗?其实也有人抱持完全相反的看法喔。”
“相反的看法……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群人把夜光视为英雄,为他添上神话色彩……他们也就是崇拜夜光的信徒。”
春虎从没听过这个名称,匆匆朝冬儿瞥去询问的目光,冬儿似乎也是第一次耳闻。
“他们无视夜光也有普通的人格,盲目崇拜……遗憾的是,夏目同学的事情也传进了他们耳中,他们甚至试过实际与夏目同学进行接触。”
“他、他们跑来找夏目吗?怎么会……”
他不知道还有这回事。简而言之,夏目遭到一群疯狂信徒虎视眈眈。
“我要你们‘习惯’的事情,也包含这一类的危险在内。他们深信传闻属实,这事听来荒谬,不过现实就是如此。”
塾长义正辞严地提出警告,春虎哑口无言。
“印象也是一种咒术——也就是诅咒。”塾长缓缓道来:
“谣言也是如此。这种咒术影响进而蛊惑人心……阴阳法中,将不承认其确实效果的咒术统称为乙级咒术,不过无论甲级还是乙级,咒术就是咒术。更有甚者,那些真正恐怖而且强力的咒术,还一概被分类为乙级,不过这对你们来说或许还太难懂了。”
“…………”
春虎他们沉默不语,塾长膝上的小花猫打了个呵欠,像是不耐烦地说:”哪有什么难懂 的?”
“……春虎同学,冬儿同学,你们接下来可能会遇上许多困难,请努力一一克服。不论是就个人立场,还是站在塾长的立场,我都很期待你们今后的表现。”
说完,塾长莞尔一笑。
这时,如同看准室内的谈话告一段落,他们的背后响起了敲门声。”打扰了……”说着, 一个男子探出头来。
“塾
长?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了,您还需要再一下子吗?”
“哎呀,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我这边刚结束啰。”
“噢,那正好。”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走进塾长室。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少了些许活力,头发蓬乱,戴着一副俗气的眼镜,身穿老旧时衬衫和领带,搭配廉价西装外套和一条皱巴巴的长裤。线条纤细的脸庞浮现柔和的笑容,使他给人的印象比起“温柔”,更贴近“柔弱”。
不过,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当属右手中的短杖。进房时,他也是拄着短杖,一路拖着脚步前进——往下一瞧,从右边裤管伸出的竟是一根木棍。
那是义足,而且还是不可能出现在现代——宛如中世纪海盗使用的老式义足。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男子亲切地笑着,掀开右脚的义足。
“嗯?这个吗?很酷吧?我是塾里的老师,不过总是个阴阳师嘛,不逞一下威风可不行咧。”
令人愕然的是,男子居然说得十分神气。
不知道他在自豪些什么——更无法理解那样的义足要怎么逞威风,只是他的态度相当热 情,况且讲的还是关西腔。
——真是个怪人……
明知失礼,春虎的脸颊还是微微抽动。
“这位是你们的导师,大友阵老师。别看他这样子,他可是非常优秀的哦。”塾长微笑说道。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塾长。唉,算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好好相处啰。”
说着,大友咧嘴一笑。外表虽然看起来是个靠不住的瘦弱男子,笑容却是亲和力十足。
“那就走把,大家都在教室里等你们两个——塾长,我们先告辞了。”
大友低头行了个礼,带着春虎他们离开塾长室。
小花猫喵了一声,宛如在提醒他们:“认真点啊。”
4
“很恐怖吧〜?”
一到走廊上,大友就像是在偷说坏话一样,朝春虎他们悄声说着。
“呃?什么东西很恐怖?”
“当然是指塾长啦……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那个老太婆看上去像个大企业老板娘,其实是这个业界的幕后老大咧。”
“什么?您是说塾长吗?”
“对啊……话说回来,你不是土御门家的人吗?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也不知道?”
大友一脸不解,春虎则是一脸茫然,不懂他所指何事。
“啊。”
在春虎身旁,大友的话引起了冬儿的反应。
“原来是那个仓桥啊……”
冬儿低喃。“没错。”大友也跟着出声附和。
在场似乎只有春虎傻乎乎地在状况外,他不服地瞟了冬儿一眼,冬儿则是回了一个眼神表示:”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你们小心点,塾里到处都是塾长的式神,要是敢翘课,包准没两下就穿帮啰。不过你们如果有要事非得翘课,可以来拜托我。刚才我也说过,我可是个专家咧,要传授瞒过塾长耳目的翘课技巧还难不倒我。”
第一次见面就对学生大谈翘课经,这样的老师实在令人不敢领教。春虎随口应了声“噢”,冬儿也板起了脸。不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是因为摸不清这个老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总之呢,你们的事情塾长已经告诉过我咧。要是有什么烦恼,用不着客气,尽管找我商量。”
大友开朗地说着,一副和烦恼无缘的模样。这地方不愧是阴阳塾,不论塾长还是老师都绝非泛泛之鼙。
——照这样看来,这里的塾生该不会全都是些怪胎吧?
春虎面色一沉,仿佛不关己事。
突然间,他开口问道:”啊,对了,老师,可以请问您一件事吗?”
“嗯?这么快就有烦恼啦?”
“不是,也称不上是烦恼——塾长一开始见到我们的时候说了句奇怪的话,不知道‘飞车丸’和‘角行鬼’指的是什么?”
拄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在前头的大友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满脸纳闷——露出窥探般的眼神,眨眼盯着春虎。
接着,他朝冬儿投去疑惑的视线。
冬儿耸耸肩,应道:“您不是听说过我们的事情了吗?这家伙是土御门家出身没错,可是坦白说,对阴阳术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
“——嗄?怎么这么说,难道冬儿你知道吗?”
春虎问,冬儿则理所当然地点头回应。大友观察两人的互动,豁然开朗似地低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
接着,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正经。
“春虎同学,飞车丸和角行鬼指的是式神的名字。”
“式神?”
“没错,他们是土御门夜光的式神。”
“咦?”
春虎轻轻倒抽一口气,大友露出了和刚才有些不同的阴郁微笑。
“传说夜光使役的式神不下数千,其中随时服侍在主人左右,守护着他的两位护法……就是飞车丸与角行鬼。”
“夜光的……”
春虎这下终于理解塾长口中喃喃自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目的飞车丸和角行鬼。
塾长不只将夏目比作夜光,更给予春虎与冬儿如此评价。
也就是说……
——塾长也认为传闻属实吗?
背上似乎传来一阵寒颤。
“……两位护法在旧时的日军里担任阴阳军官,就算是战时,式神拥有军阶也是破格的待遇咧。不过,两位护法实力坚强,直到现在依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解释完,大友再度跛着脚走了起来。春虎急忙跟上,冬儿也默默迈开步伐。
在那之后,长舌的大友没有再嘱口讲过一句废话。
他们搭电梯下楼,在大友的指引下沿着走廊前进。
过没多久——“到啰。”大友停在一扇门前。
门后传来一阵骚动不安,明显聚集了一群同龄的年轻人,散发出“学校教室”的独特气息。
——就是这里啊。
不同于阴阳塾里的其它地方,春虎很熟悉这气息,但这反而更剌激了他的紧张感。那是一种身为“转学生”的紧张感。春虎从小住在同一个地方,自国小到现在都不曾有过转学经验。
他偷瞄冬儿一眼,发现他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因为不甘心,他也试着故作镇定, 只是依然止不住胸口急遽加速的悸动。
大友把手放上门把,转头笑说:“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一打开门,教室里立刻涌出阵阵喧哗——随即陷入沉默。
“好啦~久等了,我把大家引颈期盼的转学生带来啰~”
大友轻快地踏进教室,春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大友背后。
教室相当宽敞,面积宽广,天花板相当高,室内的配置与公立的国高中截然不同。地板如阶梯般由后往讲台倾斜,固定的课桌椅呈扇形排列,带给春虎有如大学里的教室或小型音乐厅的印象。
然后——
好几个同年龄的男女身穿阴阳塾的制服,坐在如阶梯层层高起的课桌椅上俯视着他们。
男生的制服乌黑,女生则是纯白。也许因为在设计上独树一格,给人的印象大同小异,犹如并列在电线上头,于都市一角睥睨着凡尘俗世的黑白鸦群。
——呜啊!
教室里,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
即使只是视线,集中的数量之多,甚至令他感觉到一股重量。平常总以“漠不关心”为 盾,保护懒散度日的“自己”,此时就像被迫卸下武器,手无寸铁地被推到众人眼前。
“好,大家看这里~这两位是从今天开始加入这个班级的土御门春虎同学,以及阿刀冬儿同学。好,向各位同学打声招呼吧。”
“……我、我是土御门春虎。”
“我是阿刀冬儿。”
“嗯——欸,你们的介绍也太简短了吧。第一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哦,不多表现一点怎么行咧。”
大友摇摇头,似乎觉得无趣。冬儿或许没问题,春虎则是心无余力,他实在不得不在意那些盯着自己的视线,与朝自己投来视线的众多塾生。
——“你小心一下子就被‘吃掉’啰。”
冬儿的警告掠过脑海,注视自己的视线是何种视线——是充满敌意还是好奇,抑或只是在确认新面孔,春虎始终无法判断。不过冬儿的警告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些视线仿佛也跟带了敌意。
何况,这间教室里聚集了全国各地目标成为阴阳师的学生,面对这么一群人,自己这个外行人比得上吗?
膝头不安地发颤。
喉咙紧绷干渴。
这时……
蠢虎!
——咦?
他似乎听到有人出声,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实际上,他只听到塾生窸窣耳语,和大友悠哉的嗓音。
不过在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道视线。
那双凝神注视自己,率直又热烈
的视线。
他仰起头,看见了——夏目。
夏目就在他目光的正前方。
在教室角落的椅子上,她挺直了背脊,直往他的方向注视。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醒目到令他讶异自己怎么没及早发现.
水润的乌黑长发上系着一条粉红锻带,貌美如于日阴下淀放的鲜花,梦幻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但另一方面,她深藏的锐气、傲气与高贵的气质又能一眼看穿。有别于教室里的其它垫 生,夏目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存在感,彷佛存在本身便能证明其与众不同。
——对了,在这里……
他原本以为这是个四面环敌的地方,至少没有一个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夏目就在阴阳塾。
她是春虎的童年玩伴,是他以式神身分服侍的主人。
进入阴阳塾,等于是来到“夏目身边”。这么一想,紧绷的身心竟神奇地顿时松懈。
话说回来,那是什么表情啊?
真目没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只是端坐在椅上,望着讲台上的春虎他们.
然而,圆睁的杏阵闪烁—透出生气勃勃的光彩。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看得出来她的呼吸肯定也是急促不已。
简直像个小孩子似的——她像个与等候已久的伙伴终于回合,藏不住内心喜悦的孩子。春虎在这一瞬间忘却自己的立场,不禁苦笑。
这半年来,夏目独自承受此刻朝自己射来的视线,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迎接“伙伴” 的到来。
正因为如此,平时冷静的夏目才会难掩欣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久等了。
春虎抱着这样的心意,回望夏目。也许是多心了,他似乎看见夏目眼中的光彩更添绚烂, 鼻翼轻轻扇动。当然,之后要是问起,她肯定会红着脸否定说:”才没那回事!”
不过——
那身打扮还真是让人看不习惯。
视线前方是青梅竹马,他的主人,夏目。
只是那副模样和春虎昔日熟识的夏目有些不同。
本家的少女此时身穿乌黑制服——即男生制服,头发扎起一束马尾。这样的装扮,他是第二次亲眼目睹。
——原来真有“那样的规定”啊……
土御门家的继承人,对外必须以男子自居。
就像春虎所在的分家有“必须成为本家式神”的“家规”,这似乎是本家的“家规”。夏 目便是遵从规定,隐瞒自己的性别,以“男子”之姿进入阴阳塾。春虎在到达东京的第一天得知这件事情,也就是昨天才刚知道有这样一条“家规”。
——真亏她那张脸没露出马脚,而且头发也留太长了吧……
他打死也不会向夏目吐实,幸好她现在的体型修长,但总不是一般认为的“女性”体型。而且,她的脸部线条明显较男人嫌细,五官也过于端正,要是用原本的嗓音开口说话,铁定会惹来怀疑。而她甚至还用粉红缎带扎起及腰长发,如此显而易见的伪装居然没人识破,实在令他大惑不解。
实际上,在清楚内情的春虎眼里,夏目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乔装成男生的少女”,而且还是国中女生拚命想要混入男校的感觉,扮装起来稍嫌不自然。
——应该也是因为夏目在这里没有熟识的朋友吧。
春虎所熟悉的夏目极为怕生又缺乏社交性,再加上有传言意指她是夜光转世,大概连个好友都没有,因此真相才免于败露。
今后又能瞒多久?
夏目确实是个中性化的少女,不过她现在才十六岁,接下来无论外表或内心都将意来愈有女人味。如此一来,这秘密真能一直隐瞒下去吗?忽然间,不同于先前的忐忑情绪在春虎心中逐渐高升。
“他们比各位同学晚了半年入塾,一开始可能会跟不上课堂进度,大家就多多关照他们 好好相处吧。”
大友笑嘻嘻地轻松说着。总之,自我介绍暂且到这里结束。
不过,大友话声刚落,一只雪白手臂随即高高举起。
在教室正中央,一只手举了起来。
春虎的视线受到吸引,由夏目身上移开。
——哦,真可爱。
静静举起手的是个穿着纯白制服的女学生。
微卷的棕发随意扎起,发梢沿着一边脸庞柔顺低垂。目光炯垧有神,睫毛纤长卷翘,脸上化着淡妆,只有唇瓣点上带有亮片的淡粉,衬托出健康肤色,给人一种可爱但绝不艳丽的感觉。
她的脸蛋娇小,甚至不输夏目,身材因此更显婀娜。相对于夏目的中性气质,她完全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说是偶像团体的成员——而且是中心人物——也不为过。
“大友老师,我有问题。”
女学生发问,嗓音清亮,语气明快。大友开心应道:“京子同学吗?”看来她的名字叫做京子。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像是三围……男生的三围还是算了吧,还是有什么兴趣,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
未免回应得太草率了吧?春虎斜睨瞪向一旁的大友。
可是——
“在这个时期突然入塾,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样的行为违反阴阳塾的规定,一般来说应该要等到下一学年招生吧?”
女学生——京子措词严厉,如以鞭子狠狠抽打。
她的语气里透露出明显敌意——不对,不是那种阴沉的敌对意识,而是一种烦躁的不快感。
——啊,这家伙。
出现了,春虎心想。冬儿早在事前就料想过塾生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春虎身子一颤,冬儿则是脸上隐隐浮现冷笑。
另一方面,大友的态度依旧悠哉,完全没摆出为难的表情。
“对啊,其实这事情有点复杂,才会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期入塾。”
“请问是什么样的事情?”
“就是有事情啰。”
“是不能公开的事情吗?”
“你说的没错。”
大友从容地笑着,京子的双颊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们拚了命地闯过一年只有一次的入学考试难关,好不容易才能进入阴阳塾!那些人却因为不能公开的理由,就能轻松入塾吗?”
“他们也通过考试啰。”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在这时期特地为他们两人安排的考试吧?这实在称不上公平!”
“毕竟运气也是一种实力嘛。”
“请别用笑话敷衍我!”
京子愤恨骂道。随后,她像是注意到自己被大友牵着鼻子走,深深吁了口气,恢复冷静。
尽管只有一瞬,她望向大友的视线忽然转到春虎身上。两人的眼神一交会,她马上别开眼,露骨地表现出无视的态度,再次瞪向大友。
然后,她以沉稳又嘹亮的嗓音质问:“……因为他是土御门家的人吗?”
教室里的空气因为这一句话瞬间紧绷。
“土御门家的人就可以得到特别待遇吗?那样不是偏袒吗?”
——果然……
事情发展和冬儿料想的一样。春虎一跃成为台面上讨论的焦点,忍不住皱起一张哭脸。
他探了一下冬儿脸上的神情,两人正好四目相交。不用问也知道,那分明是嘲弄的眼神, 似乎在说“你真受欢迎”。仔细想想,冬儿并非出自土御门家,不过是个普通人,与自己相提并论应该会深感困扰,但那眼神就像是为了刚到此地便惹出事端感到雀跃,还真是悠哉啊。
——不过……
对于京子的主张,春虎也不是不能理解。对那些卖力准备阴阳塾的入学考试、认真上课的学生来说,春虎他们受到的特别待遇确实让人看不顺眼。
只不过,即使知道她心有不满,刻意挑在全班面前责问,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要是她在私下当着自己的面提出来还比较好些。
——该怎么办才好呢?
土御门这名字一出,教室里的嘈杂声此起彼落,大友也低声沉吟,为如何回应伤透脑筋。好歹先否定有偏袒这一回事吧!春虎心想,不过这男人或许也正打从内心觉得有趣。
看来只能靠对方指名的|自己出言辩解了。就在春虎这么想的时候……
“别欺人太甚。”一道正气凛然的嗓音划破教室里的喧置。
声音来自夏目。
她站起身,双手抵在桌上。不只春虎吓了一跳,京子和其它塾生也是一样。教室里所有人——包括大友——全一脸惊讶地望向教室角落。
但是,夏目完全没把周围的反应看在眼里。
“仓桥京子,请问你是出于何种理由才会提到土御门?同样身为土御门家的人,我必须在此澄清,土御门家不曾向阴阳塾要求特别通融。如果你只是随口说说,不管对我还是春虎都是莫大的侮辱。请立刻收回此言,向他道歉。”
她的语气铿锵有力但不显蛮横,如以锐利的锋刃斩击。教室里寂然无声,塾生全屏住了气息。
夏目这一番话,听得受攻击的京子本人花容失色。
不
过,她没有因此却步。
“既、既然如此,请将事情解释清楚。”
她反而咄咄逼人,瞪视夏目。
“没有解释如何让人信服!如果无法解释,一般都会猜想背后势必有土御门家的力量在运作吧?再说——”
京子忽然也站了起来,盯着夏目指向讲台上的春虎。
春虎正想发难,但她又抢先接着说了下去。
“夏目同学,他是你的式神吧?你为了让式神随侍在自己身边,特意让他进入阴阳塾——任谁都会有这种猜测吧?”
京子的说法再次引起教室内阵阵哗然,春虎一样满脸惊诧。自己是夏目的式神一事,他一直以为知道的人只有夏目、自己还有冬儿。
“把人当成式神,实在是过时的做法,不过倒很像土御门家会做出来的事情呢。”
京子说着,刻意哼出一声冷笑。那副模样气势十足,看来绝非等闲。
不过提到气势,夏目也不输人。
“满嘴胡言乱语。春虎是我的式神,但这并不能构成他利用不正当管道进入阴阳塾的证 据。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阴阳塾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介塾生大开方便之门?他是我的式神,确实是他入塾的理由之一,但这与他在这时期入塾毫无关联。单凭自己的妄想,便煞有其事地大放厥词,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
夏目说来条理分明,不留情面。京子又再竖起柳眉,眼神紧咬住夏目不放。
“区区一介塾生?你是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
“那我就依你一下,将说辞稍作修正吧?为了‘区区一介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吧?你认为阴阳塾这个国内最顶尖的阴阳师养成所会特地为了帮学生放水,而破坏自己立下的规范吗?你也很清楚,现在的土御门家不过是没落世家。如果你有这种疑惑,嫌疑最大的应该是你们那一族吧?”
夏目冷冷说道,京子的脸色瞬间铁青。
“所、所以说,他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入塾,到底有什么隐情?”
“你没听到老师的话吗?老师已经说了,无可奉告。”
“我不接受这种说法!”
“那是你的事。真要说起来,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都不关我们的事,当然也与阴阳塾无关。况且这件事和你没有半点瓜葛,你根本没有知道的权利。”
“什……!”
“你要是再以如此令人不快的臆测妨碍上课,请立刻离开敎室。阴阳塾是学习阴阳术的场,请勿用来满足一己私欲。”
在春虎沦为第三者的立场听来,这可是相当激烈的痛斥。尽管她为自己辩护这点让人高兴,他还是不禁愕然心想:“难怪这家伙交不到朋友。”
——而且那个笨蛋还觉得自己“赢了”,露出暗自叫好的模样……
夏目虽故作平静,春虎倒是一眼看出她兴奋异常。尤其这段唇枪舌载看似为了袒护春虎, 就长远来看根本是反效果,等于是让他在一入塾就与众人为敌。
春虎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一旁的大友。
“……不阻止她们吗?”
“嗯?……哎呀!我忘记了!”
这个导师不只靠不住,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春虎只好朝仅存的唯一一位伙伴冬儿偷偷瞄了一眼。冬儿虽然故意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正露出了一双难掩雀跃的目光隔岸观火。
前途多难。
春虎望着吵得火花四射的两位少女——其中一位还是女扮男装——感到前景一片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