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仓桥到厅里后最先接到的报告,让他重新调整了一整天的行程。
报告表示目击到土御门夏目的行踪。
「……发现她的是幸德井家的姐妹,时间是昨天深夜。」
在阴阳厅厅舍宽敞的厅长室内,急忙把夜叉丸叫过来的仓桥劈头说道,夜叉丸咻地吹了声口哨。
仓桥年过五十,是个外表严厉,给人钢铁般印象的男人。另一方面,夜叉丸看起来不超过二十歳,是个放荡贵族风格的纤瘦男子。两人看起来格格不入,但他们过去确实是同僚,为一同走在染血的阴阳道上的同志。
「确定吗?那对双胞胎找到土御门夏目,这报告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她们视见的是龙的生灵,一位十来岁的少女,符合这条件的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仓桥说得平静,他也不是没有感到惊讶,只是他不是会把这种程度的惊讶表现在外的男人。
提出报告的白兰与玄菊为特别灵视官,基本上平常工作时都待在祓魔局本部内。昨天晚上两人心血来潮,出了趟远门去参观目前测试中的早期灵灾探测网,就是在那个时候碰巧发现龙生灵的灵气。
「地点在哪里?」
「新宿,不过最后移动到吉祥寺。」
「哦……吉祥寺的哪一带?」
「没有掌握到这么详尽的情报。」
土御门夏目施下隐形,幸德井两姐妹虽然坐在车上追踪,但由于对方在人群中进行中长距离的移动,她们实在很难追踪到最后。况且虽然说是稀奇的灵气,但能在人潮汹涌的新宿碰巧发现隐形的人,已是令人惊叹的表现了。
前年夏天,土御门夏目牺牲自己的性命,帮助因『鸦羽』附身而失控的土卸门春虎恢复正常。后来,觉醒成为夜光后的春虎行使操纵灵魂的禁咒『泰山府君祭』,让她复活。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夏目让自己使役的龙附身了,这是去年冬天咒搜部的山城隼人目击并且接触到出现在星宿寺的夏目后得知的事实。
话说回来,即使是龙的生灵,夏目也并未因此构成威胁。尽管被施下阴阳法禁止的禁咒,但她的存在本身没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不过对阴阳厅现在追捕的两大人物,土御门春虎和大友阵来说,夏目是重要的王牌——可以用来当作人质的人物。由于有这层意义,再加上考虑到她远比那两位容易捕缚,夏目便成了阴阳厅锁定的目标。
另外,在星宿寺的报告中也得知夏目现在正与土御门家——在『鸦羽』遭夺后潜伏于地下的土御门泰纯、鹰宽与千鹤等三人共同行动。这么一来,捕缚夏目说不定能成为一网打尽土御门家的大好机会。
「我们应该立即采取行动。」仓桥下了这样的决定。「这是『上己』计划实行前的绝佳机会,就算需要投入咒搜部全部的人力,也要趁现在抓住他们。」
「——可是目前只知道他们潜伏的场所在吉祥寺吧?他们肯定会设下严密的隐形,真的找得到他们吗?」
「这方面可以请求警视厅的协助,毕竟本家屋宅烧毁那件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只要拜托他们确认是不是有可疑人士出入,应该可以缩小捜寻范园。」
土御门家的三人当中,鹰宽是前咒搜官,深知咒搜部的手法,因此与其耍些小手段,不如利用组织采取正面攻击或许更为有效。
不过如果只是防备鹰宽,无法保证能捕缚他们。
「只要泰纯读星,马上能察觉我方的动向,请求外部支援实在不是个好方法。」
「所以这件事情得在今天解决,要是拖越久,对方越有可能察觉异状。」
「什么时候解决都一样,他们可是带着小孩子逃离咒搜部的追捕长达一年半以上的时间。不管行动再怎么快,只要一接近就会让对方察觉。不,不只是这样,说不定我们就连打算行动,他们也会马上发现。虽然说行动越快越好,但是光靠速度逮不到他们,必须一举咬住他们的要害才行。」
也许是模仿蛇,只见坐在沙发上的夜叉丸伸长手臂,用指尖在空中迅速抓住了空气。
夜叉丸这番话确实有理,不过大前提是不能放任土御门家的人不管,这一点夜叉丸理应也很明白。
看见盟友一脸严肃地瞪着自己,夜叉丸露出了狂妄的笑容。
「式神的星相读不出来。」
仓桥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他就已经听出来夜叉丸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交给我吧。公主的准备差不多完成了,我也终于闲下来了。只要我和蜘蛛丸一起过去,应该不一一解决这件事情。」
「大连寺铃鹿的监视怎么办?」
「现在应该以这件事优先吧?」
夜叉丸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举止彷佛和平常一样只是要出门散歩。
他朝仓桥咧嘴一笑。
「其他事就拜托你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
「——事情就是这样,总之这里没有人丧命。他们三个现在没有意识,可以下令待命中的咒捜部人员展开行动了。」
在土御门一家潜伏的民宅稍远处,夜叉丸正在与厅舍里的仓桥联络。
比方说,另一位『占星术士』仓桥美代也是一样,『读星』基本上读的只有人类的星相与命运,无法读出式神的星相。而生灵的星相之所以难以判读,主要是因为附身在对方身上的灵性存在阻碍了星辰的光辉。
正因为如此,泰纯无法预知身为式神的夜叉丸与蜘蛛丸将会展开突袭。虽然他从周围可疑的举动读出征兆,但这次是夜叉丸他们技高一筹。
由于三人抵抗,展开了咒术战,造成不小的骚动。夜叉丸会像这样稍微移动场所,也是因为附近出现好奇的民众围观。向仓桥报告的夜叉丸身旁,可以看见前来协助的蜘蛛丸身影。
他们耗了一番工夫,最后终于在日落时锁定地点,幸而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对周围的损害也控制在最低程度。从战略上来看,在预定于上已执行的计划之前捕缚『占星术士』泰纯,意义相当重大。
话虽如此,但事情并非完全顺利。
『土御门夏目逃了?』
「正确来说是她一开始就不在那里面,看起来是出门去了。这得怪我疏忽大意,以为三个大人都在,她一定会跟在他们旁边,也没事先确认就闯了进去。」
『在咒搜部人员进入现场之前,最好先等她回来吧?』
「你打算埋伏吗?很遗憾,刚才那是一场相当激烈的咒术战,房子稍微遭到破坏,周围也有人群聚集,要期待她傻呼呼地回来自投罗网是不可能的事。」
夜叉丸感到最可惜的是在咒术战时,他们的手机和电脑遭到破坏。鹰宽在中途便不以逃亡,而是以破坏电子器材为优先。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情报外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断绝找到夏目的线索。就即时反应看来,实在是令人赞叹的敏锐判断。
但就算失去线索,夜叉丸他们也不可能放任夏目在外逃亡。夜叉丸打算立刻开始捜索她的下落,只是——
「这一次我认为应该尽可能活用这样的状况,所以我有一个提议,可以把捕缚土御门家三人,以及与他们共同行动的未成年人正在逃亡这件事透过媒体报导出去吗?报导越耸动越好,而且要马上进行报导,做得到吗?」
『不是不可能,只是……你有什么企图?』
「嗯,原本我们想要逮到土御门夏目,是因为她对土御门春虎和『黒子』来说有当成人质——或是诱出他们的『诱饵』价值。如果是后者,不一定需要事先捕缚。」
假设夜叉丸他们抓到夏目,便能利用这件事劝服春虎以及大友投降。
在这种情形下,春虎和大友尽管不可能无视,但也很难预测他们具体来说会如何行动。此外,一旦对方采取行动,如果他们有沟通的意愿还不打紧,如果没有的话,事态将有极大的变动——更确切来说,势必会引发激烈的战况。毕竟他们是为了夺回阴阳厅的俘虏而来,肯定会用尽各种可能的手段,以万全的准备应战。届时夜叉丸他们就算不可能落败,也需要为了防备他们的到来耗费不少资源。
相对的,只捕缚了泰纯等三人,但夏目仍在逃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春虎与大友的选择必定会受到局限。
一是视为陷阱,无视这个消息。
另一个是「立即」展开行动。在阴阳厅掌握到夏目的行踪之前,率先确保她的安全。
大友不晓得会做出什么决定,而春虎在看见这条新闻后,马上行动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将不惜犯下禁忌也要使其复活的夏目托付给土御门家,而不是留在自己身边,这么做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至少他肯定是认为夏目在泰纯等人的身边能保证安全,才把她交给他们保护。如今泰纯等人遭到捕缚,只有夏目独自逃亡,春虎不可能按兵不动。
而且既然「必须马上采取行动」,那么春虎的行动不可能太谨慎。他的行动必须大胆,当然就容易产生破绽。
『换句话说,你打算用这条新闻引诱出土御门
春虎——』
「没错,我要一口气收拾掉他,虽然是场赌注。」
虽然是鲁莽的作法,不过今天早上也说过,在现在这个时期发现夏目是绝佳的机会。在上已的计划执行前,夜叉丸希望能尽可能排除不确定的因素,于是决定就算手段稍嫌强硬,也要赌上这一把。
仓桥对于这个提议的决定也很迅速。
『好,我马上安排。』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接下来将出现一场预料之外的总体战,情形不晓得会如何发展——正因为如此才有意思。
夜叉丸与仓桥当场决定大致的战略,接着夜叉丸挂断电话,与蜘蛛丸一同捜寻起夏目的下落。
2
他毫无迷惘。
看见那则新闻快报后,天马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拿出一个大背包。
一年多前,他就已经准备好这个背包,里面事先放进了换洗衣物、现金、咒符,以及各种需要的物品。接着只要再把今天放学后从「工厂」拿回来的式符放进背包里,就完成了离开家里的准备。
他将意识集中在稍远处的公寓一室,「视」察里面的灵气。留守在那间房里的咒搜部式神仍在持续监视天马,没有见到其他特别的变化,看来在那则新闻报导出来后,监视体制依然维持原状。
不过,维持原状只是暂时的,只要夏目还在逃亡,自己作为她过去的伙伴,身边势必将遭到严密监控。因此要离开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可是与其思考这种事情,现在最要紧的是采取行动,其他人恐怕也是相同的心情。
只是,自己还有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天马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回家后换下的阴阳塾制服,重新穿好制服。
他深深一呼吸,然后走出房间,前往客厅。外祖父不在那里,他又接着走向厨房,也没看见外祖母的身影。难不成是洗澡时间到了吗?可是两人都不在屋里实在不太寻常。
「外公?外婆?」
这时间就寝还太早,他姑且走到寝室,结果果然没找到他们。为了慎重起见,他也找过浴室和厕所,但是到处都没看见他们。难道他们在这时间瞒着天马,一起外出了吗?天马心存怀疑,接着拉开了待客室的纸门。
他赫然一惊,手停了下来。
待客室为铺上榻榻米的和室,正中央摆着一张老旧的矮桌。矮桌后方,外祖父母背对壁龛,并肩跪坐,外公身穿束带装扮,外婆也穿上了陈旧的巫女服装。两人简直像在这里等待天马到来——不,他们肯定是在等天马来到这里。
他们发现了。天马惊觉事情曝光,杵在原地。
接着——「坐下。」外公唤道,瞧也没瞧他一眼。
天马依照吩咐,有气无力地来到外祖父面前坐下。他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按住膝盖。
外祖父老当益壮,目光也很锐利,是位神情严厉的老人家。相对的,外祖母是位慈祥和蔼,散发出良家妇女气氛的老妇人。
然而,两人现在神色异常严肃,他们特地换上正式装扮,想必和天马换上制服是一样的心情。
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应该是自己在前年夏天接受阴阳厅调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吧。他不想添麻烦,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一心保持沉默,或许这样反而伤了外祖父母的心。
天马坐下后,外祖父母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双方都是稍微低着头,没有看向对方的脸。
不过,就算没有言语或是视线上的交会,祖孙之间的「对话」依然成立。天马能感觉到,外祖父母试图劝戒将闯入极大危险的外孙,让他明哲保身的声音。
保护者担心天马未来的心情、对百枝家继承人难掩的期待,以及在失去女儿之后,不愿意再失去外孙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即使没有出色的表现,也希望天马能过着安稳生活的强烈心愿,这些念头每一个都比语言更明确地传入天马心中。
另一方面,在漫长的沉默中,他也明白外祖父母清楚感受到了自己的意志。
天马幼稚、不谙世事又单纯,因此有临危不惧的勇气。
外祖父母比谁都了解天马的体贴,以及对两人由衷的谢意。他是个从无半句怨言,始终坚定地仰慕着两人,为外祖父母着想的孙子。这样的外孙如此坚决地保持沉默,他们不可能没感受到背后的含意。
双方相互推测对方的心情,加深对彼此的理解。沉默的对话缓缓交流,这是长年来同住一个屋檐下,由衷为对方着想的人才能达成的沟通。
接着,外祖父终于沉重地开了口:「……你的心意没有改变吗?」嗓音有些嘶哑。只有活过漫长岁月的人,才能发出如此百感交集的嗓音。
天马用力握住自己的膝盖,他认为自己不配也没有价值,让对方为自己发出这样的嗓音。尽管如此,他的决心完全没有动摇。
「对不起。」
他试图说得斩钉截铁,可惜轻细的嗓音既微弱又听得出颤抖。面对自己这不中用的表现,他差点苦笑出来。
他再一次深呼吸,这次他缓缓吸了口气。
「对不起,我要走了。」
说着,他终于抬起了垂下的头。
眼神与外祖父母交会,不知何时抬起头的外祖父母以透彻而且安详的目光凝视着他。
「这样啊。」
外祖父用和刚才一样的嗓音回答,天马顿时心头一热。
「血缘果然是无法违抗的啊。」
「……就是说啊。」
外祖母呢喃着说。
接着,外祖父端正坐姿,板起神情,老而弥坚的信念让外祖父摆出了百枝家当家的架势。
「天马,百枝家从今天起将你逐出家门。」
听见这严厉的宣告,天马微微颤抖,但他毫不畏惧。不能畏惧,这样的态度只会对不起外祖父母与自己的决心。
「是。」
他坦然接受外祖父的宣告,接受后给了这样的答覆。
看见外孙这样的反应,外祖父严厉的脸庞掠过一丝骄傲的神情。
「所以……你用不着在意我们,不需要顾虑百枝家,可以尽管按照自己的信念行动。」
「外公……」
天马瞠目结舌,忍不住吃惊。
外祖父朝坐在隔壁的外祖母使了个眼神,外祖母露出落寞的微笑,接着站起来拿起放在壁龛的一个小盒子,然后回到桌边。
外祖母将盒子递给外祖父,外祖父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把这拿去吧,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父亲吗?」
天马惊讶地从外祖父那里接下钥匙,那是把很大的钥匙,只是乍「视」之下不像是咒具。
见外孙用困惑的眼神看向自己,外祖父说:
「详情你可以问威契夫的鹤田先生,他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鹤田先生?为、为什么?」
「你的父母死后,把这交给我们的人就是他。刚才我打电话过去确认过了,他还在早稻田的研发中心等你。」
「居然有这种事,可是……!」
外祖父母自不必说,他也不想让鹤田卷进自己惹出的麻烦。
不过,天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外祖父先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就像你贯彻自己的意志,我们也有自己的决心,就算会因为这样卷入麻烦也不后悔。」
被人抢先说到这种地歩,天马无言以对。再说既然先打电话过去确认,可见外祖父早预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最后,外祖母以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说了声:「保重身体。」
天马强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紧握手中拿到的钥匙,让双手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头致意。
★
「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简短的道别,不论是对京子还是祖母美代来说,这都是她们期待已久的别离。虽然经过漫长的等待,但事情一旦开始,就让这段等待的时光彷佛变得极为短暂。
两人在美代隐居的仓桥宅邸别馆道别,京子的态度坦坦荡荡,美代则是泰然自若。她们在不到一个小时前看见土御门一家遭到逮捕的新闻,准备早已完成,接下来只剩付诸行动。
京子原本不希望祖母留在这里,但两人又无法一起离开。软禁的生活使得祖母的体力衰退不少,尽管表现得不明显,但由于天天见面,再不愿意也会察觉。她实在不可能撑得住躲避阴阳厅——亲生儿子的逃亡生活。
虽然有这层顾虑,但京子还是想带美代离开这个家里。祖母要是行动不方便,自己可以尽量帮忙。
只是,美代绝不愿意做出这种拖累孙女的行为。正因为美代知道自己无法再帮上京子的忙,才能以坚定的神情目送她离开,而京子也不愿意玷污祖母体贴又崇高的心意。
「要我带什么礼物回来吗?」
「我想想,好久没吃到千年堂的最中饼了。」
「……居然
脸不红气不喘地要求这么昂贵的礼物,再说祖母,没人警告你别吃太多甜食吗?」
「我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了,至少让我吃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拜托别说这种触霉头的话,祖母您要是走了,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应付父亲罗?您可得负起责任,活着看见自己的儿子改过自新。」
「说得也是,好不容易活了这么久,我也想看看曾孙的脸呢。」
两人和平常一样调侃着对方,不约而同轻声笑了出来。
京子明知自己的神情自在,理应没有其他留恋,脚步却迟迟无法移动,下不了踏出第一歩的决心。
看出孙女的遅疑后——「京子。」祖母平静地催促着她。于是京子放松双肩,拿起准备好的小行李箱。
「嗯,我走了。」
「好,再会。」
简短地互相道别后,京子离开了别馆。
位于仓桥宅邸最深处的别馆四周有小片竹林围绕,视野不佳,但一到外面——正确来说是在走出竹林前,就能感受到潜藏在庭院各处的气息与灵气。
从远处监视的是在仓桥宅邸工作的仓桥家门生,毕竟现在是那则新闻播报后,尤其她又在深夜里拖出行李箱,他们自然会有所警觉。佣人大多是一般人,其中也可以感觉到陌生的灵气,恐怕是特地过来这里支援的吧。自己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京子忍不住心想。
她不逃也不隐匿踪迹,堂堂正正地走向正门。石灯笼在庭院里点起灯火,她拖着行李箱一路从宅邸旁绕到正门。
在她走到宅邸正面时,对方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其中一位门生挡到了京子面前。
「京子小姐,请您回房,拜托您!」
这么劝她的是从小照顾她的佣人,彷佛受到那个人的鼓舞般,另外又有两个人站了出来。三人挡住京子的去路,堵在她面前。
京子姑且停步,盛气凌人地说:
「让我过去。」
「恕难从命!」
「是吗,这样的话……抱歉了。」
京子一边陪罪,拿出了咒符。
然而,对方快了一步,后来出现的那两个人在赶来的时候早已准备好术式。
「束缚,急急如律令!」
两人同样掷出木行符,这是为在束缚京子的行动时不伤害到她的符术。此外,由于两人同时出招,就算有一边被京子击落,另外一边也能成功捕缚。
不过,两人的符术没有消失,藤蔓蠕动着缠住京子的身体。京子发出轻声惨叫,跌倒在地上,手中的行李箱也摔到一旁的草坪。
「京子小姐。」一开始叫住京子的佣人连忙冲上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京子的身体在被藤蔓束缚而倒在地上的瞬间出现裂核,接着身影消失,现场只剩下人形的式符。
那是简易式。
「糟糕,所以她才特地绕到正门来吗?」
「在后门!」佣人拿起式符,住背后的两人大喊。
「这边是诱饵,京子小姐打算从后门出去。」
使出术式的两人急忙冲了出去,而且不只他们,那些在远处观望的人们也同时往后门狂奔。佣人握紧手中的式符,也跟着跑过去。「后门!」、「到后门去。」号令声此起彼落,在宅邸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等到周围人群散去后,隐形躲在庭院树后的京子取回了掉在地上的行李箱。
离开别馆时,她先让简易式拖着行李箱往外走,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式神身上后,再走到庭院,尾随式神前进。接着她把门生们诱导至反方向,这次才真的往正门走了过去。
不过,她正要冲出宅邸前的门口时,可怕的灵气悄然接近,那是这一年半来,在宅邸外随时监视她的式神。式神身上的术式为一发现京子的灵气后便展开行动,但式神毕竟是式神,只是忠实执行陚予的任务,不管生气还是愤恨都没有意义。
虽然明白这种事情——
「……老实说,我做梦都会梦到这一幕呢。」
美丽而危险的笑容掠过,京子迅速结成手印。手指动作行云流水,比起先前的简易式更加俐落。
「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不动金缚。
监视用的式神虽然没有实体化,但京子的咒术以咒束缚灵性的存在。式神出现裂核,停止动作,京子接着间不容发地翻动手腕。
她掷出咒符,动作犹如抽刀劈斩。
「急急如律令!」
咒力霎时凝聚,火行符燃起蓝白火焰,以咒力之火烧毁式神。束缚、燃烧,整个过程发生在转瞬之间,但是先前冲向后门的门生当中想必会有几人察觉这边的异状。京子重新制成简易式充当诱饵,留在原地,心里也明白这样的障眼法马上就会让人识破,接着她隐形从正门冲了出去。
在不受监视的状态下出门,光是这样就让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感动于重获的自由。不过,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首先要找到公共电话。如今很少有地方设置公共电话,不过只要仔细找一定找得到。这一年半来,京子在来往塾舍的车子里面仔细确认过公共电话设置的场所,于是她拖着行李箱狂奔,冲进离宅邸最近的电话亭。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公共电话,她拿起听筒,投入零钱,拨出记忆中的那个电话号码。
所有同伴里面,只有一个人没换电话号码。在别馆进行最后一次观星时,她「视」见那个人是第一个展开行动的伙伴。
铃声响了两声后,电话接通了。
「天马?」
『京子!你是京子吗?你从哪里打来的!』
他们在塾里碰过几次面,不过自前年夏天以来就没有像这样交谈过。光是听见熟悉的嗓音,京子就感觉胸口发烫。
「我在家里附近的电话亭。我知道你离开家里,我也出来了,能找个地方会合吗?」
门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过来!」足子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快速交代要事。因为京子的手机遭到没收,会合需要事先指定地点。
『京子,你知道夏目在什么地方吗?』
「对不起,我没读出小夏的星相,不过要接近她应该不成问题。」
不晓得为什么,不管训练再多次,京子就是无法读出夏目的星相。
尽管如此,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比方说可以借由俯瞰其他星相的运行,间接预测夏目的行动。尤其在现在的状况,吉祥寺附近的咒捜官想必正在集体追捕夏目,换句话说,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上应该可以找到夏目。
『好,我们找个地方会合,京子你在家里附近对吧?』
「对,天马你在哪里?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在新宿——」
『不要紧,我这就过去你那里。』
「咦?可是——」
『这么做比较快。』
——嗯?
天马的话让京子觉得不太对劲,然而现在分秒必争,必须指定一个门生们不会发现,天马又能立刻明白的场所。
京子在脑中浮现附近的地图,告知天马会合的场所。
最后,天马比京子的预想还要迅速到达指定地点。
★
铃鹿知道土御门一家遭到逮捕的消息,是在新闻出来的三十分钟过后。虽然气恼这三十分钟的延误,但她马上下定了决心。
为了捕缚潜伏中的土御门一家,阴阳厅,尤其是咒搜部现在势必动员了相当的人力。如果夏目现在还在逃亡,那些人将有一段时间需要为了这件事情奔走。
当然,不能忽视父亲与仓桥设下陷阱的可能性。说起来,眼前这则新闻就是诱出春虎的绝佳诱饵。只是就算是陷阱——不对,正因是陷阱,阴阳厅更会为了迎战春虎派出强大的战力。无论是哪一种情形,现在厅舍的防守薄弱,铃鹿要逃只能趁现在。
——看我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
铃鹿立刻着手准备离开研究室,虽然说她几乎是身无长物。
离开这里之后,首先要展开什么样的行动,前往什么地方,自从铃鹿决定逃出这个地方就在烦恼这个问题。不过,现在目的地很明确,也就是吉祥寺那一带。看见这则新闻,所有有反应的人不论敌我,必定都会前往吉祥寺,而她也决定主动投身于这场风暴。
「……好,走吧。」
铃鹿所在的研究室以结界封锁,在咒术层面上与外界隔絶,不离开结界无法确认负责监视的蜘蛛丸是否在外面走廊。另一个逃走的路线是窗户,不过只要一出窗户,蜘蛛丸马上会察觉。这么一来,与其在悬空的场所迎击,不如在走廊上奋战。
——虽然情形也没变得多有利……
要是正面交战,铃鹿肯定敌不过蜘蛛丸。她唯一可能的胜算是,蜘蛛丸和夜叉丸一样,至今仍没有在一般职员面前露过脸。
她打算暂且冲破蜘蛛丸的防守,接着大吵大闹引起职员们的注意。这么一来,蜘蛛丸——也许——无法实体化攻击铃鹿。蜘蛛丸一旦无法行动,还有派出咒捜官阻止铃鹿这个方法,可惜咒搜部此时正大举出动——应该是这
样。
靠猜测与臆测制定计划也没有意义……
——反正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
只能放手一搏了。
铃鹿站在门前深呼吸,她取出咒符,把手放到门把上,将精神集中在门的另一头——走廊的气息。
接着她转动门把,开门冲了出去。
可是——
「!」
——没有人在!
感觉不到蜘蛛丸的灵气,她连忙「视」向周围,还是一样没找到那股灵气。她找寻起走廊前方的灵气,同样没有发现。
「为、为什么……」
碰巧……不可能,难道是陷阱吗?这样的念头窜过脑海,然而事到如今再对她设下陷阱也没有意义才对。
——啊,我、我懂了!
这是因为夏目那件事情的缘故。蜘蛛丸在这个时间点离开监视铃鹿的岗位,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也在处理吉祥寺那件事。
仔细想想,这是为了捕缚知道仓桥和夜叉丸等人「恶行」的人,对他们来说肯定是迫在眉睫的问题。现场不晓得会发生什么「紧急」状况,况且土御门家的人想必实力相当坚强,一般咒搜官很难轻易捕缚他们。
关于这一点,如果有强大的式神蜘蛛丸在现场暗中相助,必定能帮上大忙。如此一来,此时不只蜘蛛丸,夜叉丸可能也不在厅内,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幸运机会。
——趁现在!
铃鹿立即隐形,沿着走廊一路跑向厅舍出口。
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双脚轻飘飘的,踏着熟悉的走廊,感觉却像在陌生的建筑物里。冷静下来,铃鹿安抚自己的情绪。虽然想以全力奔走,但现在应以隐形的完成度为第一优先。她抑制激动的脚步,全神贯注,一边探索周围的灵气,一边以最短的路径前进。
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铃鹿没有选择厅舍正门,而是走向员工专用的后门。路上她与好几位职员擦肩而过,每一次都让她的心跳加速。铃鹿最后顺利抵达后门,虽然有警卫常驻,铃鹿的咒力又受到限制,但阴阳厅内并不存在可以看穿『神童』大连寺铃鹿隐形的职员。最大的问题在监视摄影机,幸而咒术相关的机构常容易轻忽机械设备,即使有警卫从撮影机画面看见铃鹿而赶来,也不可能「现在马上」抵达这里。
铃鹿屏气凝神,穿过后门,就这么成功离开厅舍。
戸外夜幕低垂,她没有解开隐形,跑在街灯点亮的人行道上,接着在远离厅舍的地方转弯进入旁边的道路。转弯前,她回头瞧了一眼,没发现异状。然后,她一路直走,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她茫然杵了一会儿,调整呼吸。
她逃出了阴阳厅。
——这是真的吗?
由于完全不费吹灰之力,铃鹿差点再次怀疑起这是陷阱。她带着虚幻的感受,在久违的自由面前难以自持。
——不、不行,现在不是出神的时候,我得尽快赶去小夏那里!
夜叉丸和蜘蛛丸甚至为了这件事不惜放弃监视铃鹿,可见敌人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铃鹿尚未能掌握正确状况,只能以速度弥补之前的延误。
以前的银行帐户还能用吗?手上虽然也有现金,但不知道搭计程车从秋叶原赶到吉祥寺需要多少钱,还是搭乘电车更快?夜叉丸和蜘蛛丸目前暂时离开,不知道在他们得知铃鹿逃亡之前还剩下多少时间。
——啊,对了。既然太阳已经下山,干脆用式神飞过去……!
铃鹿抬头望向大楼林立的夜空。
虽然几乎是空手离开厅舍,但她不忘携带用来生成自己擅长的摺纸式神的式符——仿似圣经的咒具。在空中可以笔直冲过去,而且只要施下隐形,也用不着担心被人发现。问题在于距离,虽然需要横跨整个东京都,但也不是做不到——
「不许动。」
太大意了。
警告声伴随迸散的咒力,铃鹿还来不及反击就遭到施放的咒术吞噬。
脑中一片空白,不过身体没有受伤。急忙间,她「视」见不管前后左右还是头顶,都有结界封锁。
「……好久不见,大连寺。」
「弓、弓削麻里」
铃鹿过来的路上——阴阳厅厅舍的方向出现一位女性跋魔官,她把身上的防瘴戎衣改成了一件短夹克。
那是独立祓魔官弓削,『十二神将』里的『结姬』。铃鹿见过她几次面,但是两人几乎不曾交谈。
「我接到仓桥局长的通知,表示你很有可能因为土御门夏目那件事情擅自行动,所以今晩我不在祓魔局,而是负责在本厅待命。」
「可恶……!」
她因为蜘蛛丸不在就掉以轻心,可是不管吉祥寺那边的局面多么紧急,他们也不可能松懈监视,对知道重大秘密——知道上已时将举行第三次灵灾恐怖攻击这件事情的铃鹿置之不理。
阴阳厅尽管倾全力追捕夏目、迎击春虎,也不可能暂停都内的灵灾修祓工作。平常祓魔局就是以吃紧的人力进行日常的工作,假设需要迎战春虎,『十二神将』中灵力格外强大的独立祓魔官必定是不可或缺的战力。尽管如此,将这些独立祓魔官全部调离原本的工作岗位实在是天方夜谭,因此留下来进行日常工作的人同时也负责监视铃鹿。
——惨了。
面对独立官,铃鹿的胜算很低。虽然说走为上策,但不巧的是已经让对方先发制人了,而且偏偏是被阴阳厅内最强的结界术者弓削关进结界里面,如今要展开反击实在是难如登天。
——差一点就成功了!
铃鹿忍不住懊悔,但脑中冷静的部分察觉离成功不只「差一点」。弓削一开始就发现铃鹿逃出厅舍,而且为了不让她有机会耍花招,一直在等待可以确实捕缚铃鹿的瞬间。简单来说,她太天真了,悔恨差点让她掉下泪来。
「……大连寺,我知道你和土御门夏目是朋友,我能了解你的心情。」
弓削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年少的铃鹿充满同情,不过她的口吻始终平静而且公事公办。
「可是既然你也是专业阴阳师,就该识时务安分地回到厅舎。」
「啰嗦!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少在那里装腔作势!」
铃鹿的怒骂让弓削吓了一跳。由于弓削与铃鹿不熟,对她在担任阴阳厅形象代言人时的印象格外强烈。
「……这么说来,木暮前辈好像说过她『很有活力』……」
弓削嘟囔着,神情不禁凝重。
不知不觉间,路上没有行人经过,大概是设下了隔离结界,实在是位无隙可乘的祓魔官。在逮住铃鹿的现在,她还是一样小心谨慎。
——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
铃鹿无计可施,思考空转,只有焦躁不停膨胀。
「没错,我的确不清楚你的情形,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我得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真的明白自己接到的命令正不正当吗?」
「身为组织成员,不管接到什么样的命令都必须服从。如果怀疑命令的正当性,可以采取规定的手续确认。要是现场人员全凭自己的想法擅自行动,组织不可能成立。」
「这是那些高层的歪理吧!而且他们自己还不是为所欲为!」
「就算这样还是要遵守规定。我再说一次,放弃抵抗跟我走。」
弓削的语气冰冷,与关在结界内的铃鹿逐渐缩短距离。
如果在这时候揭穿仓桥他们的计划,不晓得能有多大的效果,而且弓削与父亲他们狼狈为奸的可能性不知道又有多高。
或许该赌上弓削毫不知情的可能性,至少告诉她灵灾恐怖攻击的计划。然而,铃鹿现在就算说得口沫横飞,弓削都不可能相信。而且要是在被捕后说服她,到时候夏目也已经遭到逮捕。万一对方拿夏目出来当挡箭牌,届时铃鹿也无计可施。
必须找方法脱离现在的困境,只是成功逃脱的机率几近于零。铃鹿只好无助地向神明祈祷,希望能发生让弓削必须立刻赶到现场的大规模灵灾。
「来吧,乖乖跟我走。」
「啧!开什么玩笑,死老太婆!」
「老——」
弓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露出了极为不满的表情。她差点鼓起脸颊,又急忙制止自己。她轻咳着说:
「我说你啊,说话用不着这么难听——」
「就是说啊,刚才那确实是铃鹿不对。」
弓削疑似和铃鹿一样受到惊吓,反射似地转头望向背后,遭结界囚禁的铃鹿同样也循着弓削的视线望去。
无人的街道上,弓削背后站着一位少年。不对,那不是少年,应该称为青年。年轻剽扞的站姿、无所畏惧的狂妄神情、闪耀坚定光芒的瞳孔,他那挑衅的视线直盯着弓削。
「不过祓魔官抢咒搜官的工作算什么职业阴阳师?既然是祓魔官就要有祓魔官的样子,不如别管那个小鬼头,来应付真正的『鬼』吧。」
冬儿这么宣告,慢条斯理地取下额头上的头巾。
★
夏目正独自逃亡,得知这个消息时,冬儿恨不得马上冲去夏目身边。
在所有同伴里面,自己无庸置疑是行动最无拘无束的一个。既然如此,自己有率先找到夏目的义务。不对,不管是位于什么样的立场,在不知道春虎行踪的状况下,能救夏目的只有自己。
不过,在冬儿正打算采取行动时——「……慢着。」天海制止了他。
「这是陷阱,除非是故意放出消息,否则不可能这么快报导这则新闻。」
「你的意思是这是假消息吗?」
「不,新闻内容恐怕是真的,可是阴阳厅现在肯定在吉祥寺那边布下了天罗地网。」
「无所谓,总之我只要比他们早一步找到夏目就行了。」
如果夏目还没被捕,就不能让她轻易落入敌人手中,与镜的特训就是为了替这一刻作准备。这次就算天海阻止,他照样会付诸行动。
「先等一下嘛,我没叫你不要去,只是这次的行动对他们来说也是场豪赌。这样的话,就这么一头栽进陷阱实在太可惜。」
天海盯着播出新闻的笔记型电脑萤幕,以冷静的噪音这么说道。他的目光如刹刀般锐利,露出与咒术犯罪交手半个世纪以上的前咒搜部部长脸孔。
「本来在逮捕土御门夏目之前,应该会有报导限制。在这个阶段解除限制,等于是要那些潜伏中的人『立刻出面』。不过要说他们已经安排妥当也不对,时机、地点都不知道,恐怕就连他们也无法预期会发生什么状况,正好让我们拿来利用。」
「……也就是说?」
「对方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这样的话更要以速度取胜,这正是兵贵神速的场面吧?」
「如果只有我们的话。」
天海简短地说,冬儿猛然察觉他的意思,反应了过来。
冬儿朝天海投去疑问的视线,催他继续往下请,但天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年老策士的意识集中在播出新闻的萤幕——更准确来说,是集中在荧幕后面那些相关人士看不见的举动。
「……就这一次的情形看来,兵贵神速的是对方。无论是人数、时间、地理条件,要是速战速决,对方无疑拥有较大的胜算。只有我们的话,胜算虽低也只能赌上逆转获胜的可能性……但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不只我们。既然那些基本上要死到临头才肯行动的家伙看出今后事情发展,采取行动,我们也不是没招可出……」
天海的嘀咕声一方面是向冬儿解释,但一半以上是自言自语。一旁的水仙瞥向冬儿,冬儿只是不发一语,凝视着天海。
接着,天海忽然向冬儿转过头。
「冬儿,你会下将棋吗?」
「不会,我只知道一些规则。」
「这样的话你应该下过一、两次吧?下棋的时候,你会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王吃下来吗?不可能吧?如果你认真想要获胜,必须综观整个战局。如果不布好制胜的局面,不可能获胜。」
「……这意思是?」
「你先到秋叶原厅舍与铃鹿接触,视情形把她带出来。」
这是出乎意料的指示。不过在天海大善的手下工作,这种程度的事情根本不值得惊讶。
「……方便知道理由吗?」
「不只是铃鹿,听见这个消息后,你那些伙伴们不可能沉得住气。到时候最难采取行动的当属人在阴阳厅的铃鹿。」
「这意思是要我过去帮她逃走吗?」
「没错。」听见冬儿这么确认,天海给了他肯定的答覆。
「再说对咒搜部来说,土御门家那些人其实是*鬼门。分家的鹰宽过去是我的属下,非常熟知咒搜部的手法,是个相当难应付的对手。再加上当家的泰纯是美代赞誉有加的高明『占星术士』,对方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全逃不过他的掌握,不是能轻易逮捕的对手。」(编注:源自风水用语,在棋类术语中代表禁忌的走法。)
「……可是土御门家的三人被抓了……」
「没错,换句话说,仓桥他们使出不同于咒搜部的手段,而且是能瞒过『占星术士』注意的方法。」
听天海这么故弄玄虚,冬儿蹙起了眉头。前者姑且不论,后者——瞒过『占星术士』的方法真的存在吗?
像是看出冬儿内心的疑惑般——「八濑童子。」天海的解答大出冬儿意料。
「式神的星相无法判读,所以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对方。尤其他们很会耍小聪明,这是最难缠的地方。要是他们出其不意展开突袭,土御门家的人再厉害也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
「也就是说,真正逮捕土御门一家的不是咒搜部,其实是夜叉丸他们吗?」
「……可以这么认为。换言之,他们现在不在厅舍,咒搜部那边应该也为了土御门家忙得人仰马翻。对方特地制造这个『破绽』给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客气,尽管利用吧。」
于是冬儿听从指示,立刻从六本木的潜伏处前往位于秋叶原的阴阳厅厅舎。
接着,他在厅舍前方发现隔离的结界——
碰上已经逃出厅舍的铃鹿,以及准备抓住她的弓削。
「没了八濑童子,跑来一个『十二神将』,这种事可没人告诉过我。」
冬儿取下头巾,一边抱怨下指示的天海。
他当然记得独立祓魔官『结姬』的长相,也知道她擅长施展结界。老实说,铃鹿与弓削实在是出人意表的组合,不过她们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开心聊天的状况。
——至少没有错过就该庆幸了。
「冬儿!」遭到结界囚禁的铃鹿惊愕大叫。
也许是多心了,之前还是个小鬼头的铃鹿变得多了点女人味。自从在仓桥家别馆分别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她会有所成长也是理所当然。这么说来自己又是如何,稍微变了一点吗?
不过从她马上泄漏出自己名字这点看来,她还是一样莽撞。
「冬儿——阿刀冬儿吗!」
弓削转向冬儿,摆出防御架势。看来不只咒搜部,祓魔局也获得了与冬儿相关的情报。
「能让『十二神将』记住区区一介前塾生的名字,实在备感光荣。」
他讽刺地说,谨慎地让咒力在全身循环。
弓削除了设下隔离的结界,并未带部下同行。她只身前来阻止铃鹿,为的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事实上,『十二神将』之间的咒术战要是传出去肯定会引起外界哗然,这就成了冬儿可以利用的破绽。
——居然第一战就要应付等级这么高的对手……
总之现在分秒必争,虽然知道自己不够资格与『十二神将』,尤其是和独立官对战,事到如今也只能充一下场面。
「铃鹿,几分钟可以解开?」
铃鹿和弓削马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五——四、四分钟!」
「两分钟内解决。」
说完,他一鼓作气冲向弓削。
面对他的攻势——「……你是认真的吗?」弓削冷冷地说,接着毫无预警使出不动金缚。冬儿掷出护符,同时往一旁跳开。
弓削的金缚撞上冬儿展开的咒壁。冬儿原以为成功阻止对方了,没想到咒壁连带后面的空间同时遭到束缚。万一刚才没有躲开,等于是一击就出局了。
——没有事先准备就能使出这样的结界吗……?
冬儿汗水直流,虽然不是什么大绝招,但说起来就像拳击里面,以直拳般的沉重威力击出刺拳,是足以见识到独立祓魔官实力的高出力咒术。
「难不成你打算跟我战斗吗?」
「恕我逾越。」
「劝你别不自量力,只会害自己受伤而己。」
「如果能解决这件事,受点伤只是小意思。」
他再度奔走,接着——「第一封咒,解除!」冬儿全身溢出鬼气,形成闪烁不定的铠甲。蹬上地面的力气倍增,身体变得轻盈,行动也变得更加快速。很久没有在训练场外解除封印,自由活动的解放感増强了冬儿的斗志。
然而,弓削面不改色。她知道他的名字,同样也知道他是生灵。
她的手一挥,在冬儿反射似地避开时,生成将敌人固定在空间的咒壁。生成的咒壁不只一道。弓削结成手印的手有如挥舞指挥棒,每动一下就有咒壁随之生成。要是碰上这些咒壁,冬儿将马上遭到束缚,于是他以生灵的反射神经接连避开弓削的攻击。
铃鹿惨叫着:「冬儿!」但是冬儿头也不回,「还有一分三十秒!」如此吼了回去。
他拼命回避攻击,不只是依赖反射神经,同时也凝「视」弓削的灵气波动,事先预测攻击方向。可以用来应付镜的这一招不可能对付不了弓削,他这么激励自己,总之是全力回避。
另一方面,看见冬儿的行动,弓削稍微板起了脸孔。
也许是认为再这么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她立刻改变战术。她俐落地把手臂举到头上,接着一口气释放咒力。往上空延伸的咒术如牵状向外扩散,用结界完全覆盖冬儿他们所在的街道。
意料之外的攻击让冬儿心头一惊,仰望向头顶,接着弓削朝做出这种反应的冬儿挥下高举的手臂。
覆盖街道的结界依照临时组成的术式,朝冬儿急速缩小范围。无处可逃。而且范围越是缩小,咒力的压力越是增加,带给冬儿的行动巨大的负担。
「啧!」
结界范围缩小到只有冬儿一个人大,他束手无策,不知不觉中已经遭到结界的束缚。
——厉害……!
像冬儿这种小角色也许没有资格赞叹,但实在是不愧『结姬』之名的精采手法。看着受到咒压推挤,单膝跪在地上的冬儿,弓削稍微噘起嘴,像在骂「真受不了」。
她与镜的类型完全不同,但同样可以窥见『十二神将』的「厉害」之处。剩下一分钟,他本来打算撑到三十秒,可惜她果然不是个可以保留实力的对手。
「第三封咒,解除!」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凶恶的鬼气溢出,从内侧轰飞『十二神将』的结界。
「什么!」
弓削以及铃鹿全惊愕地张大了双眼。
冬儿全身缠绕化为火焰的鬼气,吼出发自丹田的撕吼声。他的额头上长出一对尖角,獠牙撕裂嘴唇,整个人如射出的箭一鼓作气攻向弓削。
他以蛮力扭曲弓削反射性设下的咒壁,并且往后推挤。弓削不禁哑然后退,冬儿立刻间不容发地展开追击,持续进攻,不让对方有恢复冷静的时间。
弓削的脸色铁青,连续生成咒壁,冬儿则是一个接一个破坏这些咒壁。弓削试图生成多重结界以拖延冬儿的速度,又让蛮力逼得连连后退。这样的突击力与爆发力正是驱使鬼的冬儿最大的武器。
「混帐——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晓得!详情就问你那个『厅长的朋友』吧!」
咚,他踏碎柏油路面,接着让爆发的鬼气加在拳头上挥出,如炮弹发射。弓削的双手手指以神速结成手印,展开特殊结界。她好不容易歪斜着避开冬儿的攻击,像是把自己的身体抛出去一般。
避开的那一击击中后方大楼,外墙粉碎,地面震动宛如发生地震,大楼和路面皆出现裂痕。
冬儿化成紧咬住猎物的野兽,再度追逐起弓削。冬儿再一次踏地,弓削啐舌,一口气往后退开,拉开距离,重新摆好架势。
不过,在确认弓削往后退开足够的距离之后,冬儿也立即后退。
弓削正感到错愕时,「——两分钟到了。」铃鹿解开弓削的结界。冬儿抱起铃鹿,卯足全力脱离战场。
「糟了!」
弓削急忙间想追上去,遗憾的是冬儿解除封印后的体能比起人类更接近式神。他把附近的街灯当成踏板,一口气跳上大楼屋顶。弓削立刻试图以结界进行妨碍——「急急如律令!」可是结界与铃鹿的护符抵消,她忍不住啐舌。
冬儿与铃鹿的身影消失在大楼的另一头,冬儿的鬼气再度封印。而在一分钟过后,弓削彻底失去两人的踪影。
3
夏目只是一味地逃。
车站有刚才那些咒搜官在监视,因此她拉着秋乃的手徒步往前走,尽可能远离车站。她甚至连奔跑也觉得害怕,就这么埋头走个不停。
——怎么办?
头脑无法运转,思绪混乱,血气尽失,胃部绞痛。
她的视线摇摆不定,不停往前走的双脚彷佛踩不到地面。全身倦怠,有些发烫,似乎只要稍不注意,随时可能双膝一软,摔倒在地上。
刚オ看见的新闻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简直和乡下宅邸失火的那时候一样……不对,现在的情形更糟糕。那时候一旁有春虎、冬儿和其他伙伴,有阴阳塾的大人们保护自己,然而现在夏目独自一人,无人可以依赖。
——怎么办?
泰纯、鹰宽和千鹤被阴阳厅逮捕了,虽然得去救他们,但又想不出具体的方法。该回去看看情形吗?不过逮捕三人后,阴阳厅现在必定正全力捜索唯一逃过追捕的夏目,回去无疑是飞蛾扑火,此时应该以逃命优先。
话说回来,对方是如何发现他们?敌人逼近到什么程度?应该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逃得越远越好?
再说,如果能成功脱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手上没有任何关于春虎所在地的线索,今后究竟该何去何从?
——怎么办、怎么办……
视线扭曲,耳朵嗡嗡作响,喘不过气。
身体变得沉重。
今后自己该怎么办……
「——目、夏目!」
手臂遭到用力拉扯,夏目终于回过神来。
她转过头,发现秋乃正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眼镜底下的浑圆瞳孔蒙上一层担心的阴影。
「夏目,没事吧?」
「……没事。」
「你骗人。」
「我没骗人,真的没事。我们一定可以成功逃出去,所以秋乃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担心的是『夏目你』没事吗!你一直走个不停对吧?可是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吧。」
现在不是冷静下来的时候,她马上就想这么反驳。
——不对。
秋乃说得对,夏目这么告诫自己,对秋乃点了个头。
她先是强迫全身的力气放松,双脚颤抖,恐怕是悄然逼近的危险和疲劳累积的缘故。尽管施下隐形,走路却意外消耗体力,这正是内心平衡瓦解的证据。不过,正是在这种时候,更应该发挥出自己最佳的表现。
夏目闭上双眼,让呼吸和缓,脑中浮现「阿」字,凝「视」自己的灵气,使紊乱的心灵平静下来。
这是向千鹤学来的冥想法,阿字观。以足够的时间——虽然说大概也只有一、两分钟——调整灵气流向后,夏目缓慢睁开双眼。眼前,感觉得出担心的秋乃在看见夏目的表情时松了口气。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用不着向我道歉,更重要的是……大叔他们被抓了吧?我们也会遭到追捕吗?」
「对,他们肯定会追上来。」
阴阳厅不可能在这时候放过夏目,必定会调派人力追捕。
夏目重新确认起自己的所在地。
这地方是民宅与公寓林立的住宅区,宽度勉强能让两辆车交会的狭窄巷弄如棋盘交错。家家户户透出明亮的灯火,路边的街灯也亮了起来。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风景,令人愕然。之前焦躁驱使着她,只希望能尽早远离吉祥寺。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目拿出手机,利用GPS定位系统确认现在的地点。她大致往东——往新宿的方向逃,以为自己走到了荻漥,结果还在西荻漥附近。还不到能放下心来的距离,虽然说不管逃到哪里都无法安心,但至少要是不逃出东京,势必难以逃离阴阳厅的搜索。
——可是逃出东京也无法解决问题……
话虽如此,与秋乃一同在都内潜伏,一边逃离阴阳厅的追捕这种事情,夏目不可能做得到。两人都还没成年,也没有可以用来充当身分证件的东西,缺乏必要知识、技能与人脉。两、三天或许还没问题,若要长期潜伏的话怎么想都有困难。
——而且也不能就这么抛下父亲、叔父和叔母……
如果能救出泰纯他们,就能继续潜伏,只是由夏目与秋乃单独闯入阴阳厅救出三人这种事简直是痴人说梦。比起救出三人,说不定找出行踪成谜的春虎还比较有希望。
——啊,对了,看见那则新闻,春虎或许会展开行动!至少得逃到那个时候……
然而,春虎不一定会有所反应,也无法想像他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展开行动,况且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配合行动?
「…………」
焦躁与不安再次悄悄爬上心头,如同在无垠的黑暗中,独自摸索前进的恐惧。过去泰纯等三人为她驱离了这样的情感,如今她更实际感受到自己受过的「庇护」。独自翱翔的夜空有时冰冷刺骨,夏目终于体会到这一点。
「我、我说啊,我们不能去找之前收到信的那个百枝天马吗?」
「……什么?」
秋乃突如其来的提议让夏目吓了一跳,秋乃仰望着夏目,「不行吗?」又问了一次。
「不行的话,另一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京子?找那个女生也行,毕竟这是紧急状况嘛。之前收到的『回信』是『我们还是伙伴』的意思对吧?那么看见刚才的新闻,他们肯定很担心你,你就去拜托他们吧。」
「不、不行,不能做这种事!这样会给大家惹麻烦的——再、再说他们两个应该都遭到阴阳厅监视,尤其现在对方说不定正为了我可能出现而加强戒备,这么做不管对我们还是他们来说都太危险了。」
「可是信成功交出去啦,鹰宽叔叔也说过,阴阳厅肯定还不知道我的存在。由我来居中联络,我们这就去拜托他们帮忙吧。要是你被抓到,他们一定会很伤心。」
秋乃说得非常认真。她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思考,希望能够帮助夏目。夏目反射性地否决了她的提议,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光凭夏目与秋乃两人什么事情也做不到,这一点无庸置疑。
然而此时的夏目等于移动中的炸弹,显而易见的是,一旦她接近过去那些伙伴,就会害得他们卷入麻烦。大家或许会说这样的担心太见外,可是万一接受对方好意结果反而拖累他们,她实在过意不去。况且,一旦卷入麻烦,「必定」会造成危害。
「…………」
做不到,不能依赖他们。她冷静做出这样的结论,但内心的纠葛依然无法平息。
秋乃凝视着夏目,眼镜底下的瞳孔映照出夏目动摇的身影。
秋乃的眼神坦率,忽然间,那样的目光与某个人重叠。
——『鼓起勇气,尽管依靠我们吧。』
冰冷的电流窜过身体。
那是春虎。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当时春虎与冬儿刚转进阴阳塾。
那时夏目遭夜光信徒的咒搜官绑架,春虎前来营救夏目时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来,这句话成为让夏目一改之前的态度,往伙伴们踏出第一歩的契机。
夏目的眼里散发出下定决心的觉悟,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秋乃的神情终于不再那么沉重。
可惜……
「看来幸运之神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说话声忽然响起,夏目的心脏猛然一震。
不知不觉中,在秋乃背后稍远处,有位陌生青年把双手盘在身后,姿势端正地站在那里。那是位衬衫搭配背心,脖子上系着一条领巾,装扮高雅又复古的青年,其中最奇特的当属那副戴在右眼的单片眼镜,模样犹如一位年轻贵族,整体装扮与现代格格不入。
不过,问题不在青年的打扮。夏目——秋乃也是一样——还没有完全解除隐形。一般人要是经过,不会意识到她们的存在,再说如果只是接近,她们也不可能没发现。
夏目浑身僵直,青年对着她和秋乃露出平稳但又给人冰冷印象的微笑。
「今天我的表现真是活跃。初次见面,你好——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毕竟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死了。我叫夜叉丸,过去主人给你们添麻烦了,土御门夏目。」
「——!」
夏目不禁愕然,张大了双眼。
——八濑童子?可是——为什么?
逃亡生活中,她从泰纯那里听说了有关代代服侍相马家当家的八濑童子的事情。与多轨子在阴阳塾的咒练场比试,以及『鸦羽』附身在春虎身上时,夏目都曾亲眼目睹八濑童子的身影。
在春虎写给泰纯的信里,提过「夜叉丸」这个名字。他与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狼狈为奸,是其中一位敌人首领。这样的大人物忽然出现在这个场所,她一时间难以置信。
另一方面,夜叉丸露出饶富兴味的眼神,观察着夏目。
「……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双唇因为愉悦而扭曲。
「确实是遭到龙附身,不过……说是附身,其实是利用了某种术式吧。而且这个术式相当复杂。既然特地让人还魂,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处置?说不定春虎把你托付给泰纯,原因就在这里。呵呵,原本以为你只有当成诱饵的价值,没想到居然这么让人好奇。」
「……」
夏目咬紧牙,瞪着夜叉丸。
单片眼镜的镜片反射出冷冽的光芒,青年这时候给人的印象不像贵族,反倒像极了疯狂科学家。扭曲的知性与高贵的人格支撑起深不见底的阴森气息,宛如一条拥有美丽鳞片与凶恶毒牙的巨蛇,让人涌起不只是恐惧与厌恶,甚至还有近似敬畏的情感。
夜叉丸以冰冷的视线观察夏目,接着目光忽而转向秋乃。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还有『同伙』,她的身上好像也有东西附身,而且是很奇特的种类。你特地带她一起走,难不成她是土御门家的秘密武器吗?要是那样就有趣了。」
被夜叉丸盯上的秋乃脸色苍白,身体不住颤抖。但是看见秋乃那副畏怯的模样,反倒让夏目鼓起了勇气。
「……父亲呢?」
「嗯?」
「土御门泰纯他们没事吧?」
「啊啊,用不着担心,他们还活着。我这个逮到他们的人亲口向你保证,不会有错。」
「是你……」
夏目的神情变得凶狠,夜叉丸却刻意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时,「——快投降。」夏目吓了一跳,把视线转到背后。那里不知何时又出现另一位青年。
身穿军衣外套搭配牛仔裤,一头卷发扎在背后。他拥有剽悍的长相与精壮的体格,是位令人联想到士兵的青年。然而,青年看着她们的瞳孔相当理智,和散发出堕落气氛的夜叉丸正好形成对比,自制的氛围相当强烈。
夏目见过他,那是多轨子身边的八濑童子,蜘蛛丸。
「之前也说过……我不想伤害你们。」
「怎么搞的,蜘蛛丸,伏兵怎么自己曝露行踪了。」
「现在还有更优先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蜘蛛丸以严谨的态度,叮嘱着不满的夜叉丸。
当然,夏目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出现两位八濑童子!而且正包围着我们……!
蜘蛛丸是可以轻易击倒北斗的式神,夜叉丸的实力想必不输给蜘蛛丸,夏目如今正遭到这样的对手前后夹攻。如同蜘蛛丸的规劝,在这絶望的状况下,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夏目同时注意双方动静。
「……多轨子也来了吗?」
「没有,主人目前正在修行,再说这一次我们是擅自行动。」
「…………」
「你果然还是很恨公主呢,不过这也怪不得你。」
夏目没有回答夜叉丸。她对多轨子确实抱着强烈而复杂的心情,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没有主人陪伴在两位护法身边这个事实。
没有主人指使的式神通常无法发挥全部实力,虽然这样多少削弱了八濑童子的实力,但夏目的胜算也没有因此提升。尤其多轨子不在现场,也失去了与她而不是与夜叉丸交涉的余地。而且如果期待夜叉丸有可能像多轨子那样手下留情,无异于请求饥饿的野狼饶过自己一命。
尽管如此。
——无所谓。
夏目紧张到了极点,心境却是豁然开朗。
虽然不到豁出去的程度,但不同于茫然的不安,她决心挺身面对眼前的威胁。或许这种行为鲁莽又幼稚,但这同时也是形成年轻力量源泉的精神所在。
「……第一封咒,解除!」
夏目大喊,自行解除封印,「阴气」立刻自全身溢出。
这是高纯度的阴性水气,是附身在夏目身上的灵兽北斗的灵气——龙气。「嗅。」夜叉丸双眸一亮,一副忍不住赞叹的模样,蜘蛛丸也板起了脸孔。
「因捺罗也、婆娑诃!」
夏目短促吟诵出掌管雷电的帝释天真言,往前后敞开双臂。庞大的龙气依循五行相生的原理——也就是水气与木气相生转变为雷气,一口气释放。
操纵雷的雷法,原本是需要复杂术式的招数,但在没有实体化,遵从主人的命令行使咒术的护法式霹雳的协助下,让夏目可以瞬间使出这一招。
雷击撕裂夜晚的道路,耀眼的光芒闪烁接着爆炸,在没入夜幕的住宅区中响起落雷般的轰声。
攻击几乎是瞬间发动的,但夜叉丸以咒壁防御,蜘蛛丸也避开了攻击。不过,这是使出龙全部的力量,接近全力的一击,就算回避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两人遭到雷电的威力波及,身体不约而同出现裂核。
——趁现在!
夏目抱起因为突如其来的雷击而头晕目眩的秋乃,以生灵的脚力一鼓作气跳上半空中。接着她在空中一蹬,又跳向更高的空中。夏目每往上跳,脚下就有金黄龙气洒落。她跃过民宅,远离夜叉丸他们所在的巷弄,沿着低空狂奔。
身缠龙气在空中飞行,这是借由龙北斗的力量使出类似飞行的能力。
「哎呀,佩服佩服,土御门家的守护兽果然厉害,而且运用方式也很高明。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不愧是土御门家的人。」
夜叉丸他们从下方追了上来,在建筑物的屋顶上奔跑,轻松跳过一个又一个屋顶,动作轻盈而且敏捷,完全感觉不到重力的存在。
「龙的生灵吗?有意思,不过使用过度恐怕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吧,你好像『撑不了』太久哦?」
「呃……!」
夜叉丸他们从容追逐着在空中狂奔的夏目,但在使用龙气时无法隐形。
夏目于是心一横,改跳向正上方。她想起和蜘蛛丸交手时的情形,八濑童子的「飞行」能力绝不算高。她踏着夜空往上逃,突破夜晚的空气,一路往上爬升。抱紧了她的秋乃「咿咿咿!」发出了惨叫声。
龙气原本就容易引人注目,要是没有尽可能往上空移动并混入云层之中的觉悟,不可能逃过两位八濑童子的追逐。即使是在那样的高度,只要展开结界应该能耐得住。
然而,此时忽然有数道影子从旁边追过夏目,接着飞往高空。
「燕鞭?」
十只青蓝色的燕子组队挡住夏目的
去路,它们在上空盘旋,接连向夏目展开攻击。
夏目急忙踹踢空气,忽左忽右闪避那些捕缚式的攻击。不过,『燕鞭』以整齐划一的灵活动作通力合作,在划破天空的同时逼近夏目,整体行动宛如单一的生物。
「夏夏夏、夏目!要摔下去了!要摔下去啦!」
「忍耐一下,抓紧我!」
夏目大叫,用力抱住秋乃。
——这是八濑童子操縦的吧?而且一次发动十只!
论在空中的灵活度,『燕鞭』占上风,夏目实在不可能甩掉它们。
「既然如此!」
夏目停止释放龙气,让龙气在体内凝结。在空中奔驰的力量消失,她直接呈抛物线从空中摔了下来。
秋乃的惨叫声撕裂夜空,但马上让狂风卷起的轰声盖了过去。由于夏目忽然往下坠落,『燕鞭』急忙追了上来。夏目便趁它们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的瞬间——「急急如律令!」使出符术。
掷出的木行符如避雷针般诱导雷电,窜入燕群中的咒符让电击爆炸。闪电呈放射状延伸,化为锐利的烟火,点缀着夜空,一击将式神一扫而空。
然而,身上不再缠绕龙气,意味着防壁的效果也消失了。
「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呀!」
从旁使出的不动金缚一举束缚夏目与秋乃,是蜘蛛丸。他疑似趁夏目的高度不再上升时,从下方跳了上来。
不过,他说不想危害她们的话似乎是认真的。术式并未牢牢束缚她们。夏目再度放出龙气,一边小心别伤到秋乃,一边从全身释放电击,烧毁咒术网。
在夏目重获自由的同时,接着轮到下方飞来符术。她立刻在空中一蹬,好不容易闪过攻击。这一击是夜叉丸使出的。她与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对方却完全掌握她的位置。只要她运用龙气,在幽暗的夜空以电击为武器战斗,就不可能逃过他们的注意。
——可是我也无处可逃了!
她以电击牵制往这里接近的蜘蛛丸,这时第二群捕缚式出现。它们这次不再聚集于一处,而是彼此保持距离,肆意攻击夏目。夏目一边控制着威力,一边连续释放电击,但全让它们闪了过去。大气焦灼,闪电的残像徒劳无功地污浊澄澈的夜空。
现场展开了空战,而且夏目被迫陷入消耗战。附身在夏目身上的北斗发出力量逼近极限的警告,雷法也好,利用龙气飞翔也罢,都是消耗剧烈,无法连续使用的招式。
像是看出夏目的力量到达极限——「快住手,你撑不下去了!」蜘蛛丸移动到夏目的面前,朝她大喊。
接着——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那是什么?」喃喃说着。
「那是……兔子吗?」
听见蜘蛛丸这么说,夏目连忙看向自己用双臂环抱的秋乃。
受到激烈的空战与龙气影响,秋乃早已是昏头转向。她在模糊的意识中紧抓住夏目,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平常藏起来的兔子耳朵和尾巴就这么现出实体。
「……真是惊人。」
这么说的是不知何时升上夜空的夜叉丸,他大概是打算出其不意展开攻击吧,但他没看向惊慌中转过头来的夏目,只是凝视着她手臂里的秋乃。
「该不会……不对,可是这是……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那个女孩子是相马家的人吗?」
夜叉丸的眼神与先前截然不同,呢喃的嗓音也带有激动的情绪。夏目出自本能抱紧秋乃,试图从夜叉丸的视线中保护她。
——惨了!
夏目一时轻忽,忘记夜叉丸——大连寺至道和多轨子同为相马一族,和秋乃是同一族人。
不过,为什么秋乃的身世会曝光?
「这下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碰上面,这也是相马家的血脉牵起的缘分吧。」
「部长?」
「蜘蛛丸,逮住她们!暗、地哩底曳、娑婆诃!」
夜叉丸以戴着白手套的手结成罗刹天印,在夜空中生成黑雾,往夏目逼近。夏目立刻使出雷击,可惜力量薄弱,无法完全击散黑雾。逼不得已之下,她只能蹬着空气逃往上空,接着蜘蛛丸绕到了她背后。
也许是因为接到夜叉丸的指示,蜘蛛丸的攻击不再手下留情。
「喝!」
他怒喝一声,挥出拳,巨大的咒力随之袭来,让夏目来不及闪躲,直接遭到攻击。
全身承受的冲击力道让她不由得咳了口气。这是依据她身上缠绕的龙气,使出逼近她忍耐极限的一击。全身痉挛,手臂使不上力,抓住她的秋乃从她的手臂中滑落。
「秋乃!」
她马上伸出右臂,好不容易抓住秋乃的手。几近昏厥的秋乃又一次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两人倒立着从空中落下,这时第二群『燕鞭』也冲了上来。
——呃!
没有余力重整架势,夏目用右手抓住秋乃,大动作挥舞左臂。雷击划过夜空,烧毁了一半的『燕鞭』。
然而,剩下一半的『燕鞭』在雷击间穿梭,逼近夏目。她再也没有使出雷击的余力,只能在坠落时绞尽仅存的龙气,稍微踹踏空气,改变轨道躲避攻击。
地面越来越接近,北斗仍在持续发出警告。这是已经迎向极限的证据,春虎施在夏目身上的咒术——北斗让夏目的身体与灵魂连结的力量荡然无存。
不过——
要是这么摔下去,两个人都别想得救!
她使出最后的龙气抵销坠落的冲击,打算在那之后再重新启动封印。当然,接下来完全没有胜算,但是至少要让秋乃独自逃走。夜叉丸不晓得对秋乃有什么了解,不过从他的反应看来绝非小事。
秋乃逃跑的脚程极快,只能赌上这一点了。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主人的计划,北斗的警告越来越急迫。这种感觉在暗寺也经历过,那时候鹰宽赶来为她重新封印,这次她得靠自己的力量辨别出极限——
「要是让你死了,我们这边也很麻烦。」
追着夏目往下落的夜叉丸使出不动金缚,直接缠住夏目。不同于蜘蛛丸,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痉挛窜过全身,夺去身体的自由。
「再封印……!」
夏目瞬间进行封印,将龙气关进体内。北斗随即让夏目的灵气恢复稳定,只是这时夏目已经彻底遭金缚囚禁。
——啊!
秋乃的手从夏目失去握力的手中滑落,「夏目!」秋乃哭喊着,发出了惨叫声。然而,夏目脑中没有冒出必须想办法救人的念头,夜叉丸的不动金缚同样试图束缚她的精神,遭咒术监禁的内心逐渐失去意识。
「用不着担心,我会让你安全降……」
夜叉丸的话再也听不见,地面逼近,再过数秒就会撞上。急速变得狭窄而且黑暗的视线里,她看见了逼近眼前的建筑物屋顶和摔落的秋乃。
——这样……
在甚至夺走絶望的咒术中,夏目缓慢合上了眼睑。
只是……
在视野完全消失前,一只乌鸦滑进了夏目微弱的视线前方。
★
「夏目!」
惨叫声瞬间淹没在轰隆作响的空气之中,伸长的两只手臂猛然分离,夏目看向这里的瞳孔甚至逐渐失去光芒。
——不要!
比起向下坠落和八濑童子逼近的恐惧,她更害怕夏目这时候的反应。由于之前那番折腾,秋乃早已经分不清楚上下,但她还是拼了命地朝远方的夏目伸长了手臂。
「——夏目!」
她声嘶力竭地嘶吼,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两位八濑童子为抓住夏目与秋乃,往两人接近,但是他们几乎同时赫然一惊,停下了动作。
接着,在坠落的夏目与秋乃之间,一只乌鸦撕裂夜空飞了过来。
——咦?
看见那只乌鸦的瞬间,秋乃感觉体内似乎有东西在剧烈跳动。
那是只巨大而且壮硕的乌鸦,伸展着如沾上露水,充満光泽的漆黒羽翼。羽毛的表面洒着光粉,每次拍打翅膀,金粉就有如星屑散落。
那只乌鸦有着金黄色的瞳孔。
那只乌鸦有着三只脚。
乌鸦激烈地拍打空气,以轻盈的动作往坠落的夏目下方飞翔。虽然是高速俯冲,但乌鸦的动作极为优雅。接着,乌鸦洒落光芒,展开巨大的双翼,如抱住夏目似地裹覆着她——
忽然间,秋乃的身体遭到强大的力量往上拉扯。她的视线一转,又开始搞不清楚方向,应该是由自己发出的惨叫声从头顶落了下来。
然后……
唰,确实——但是与坠地不同的冲击袭来,她不再向下坠落。
她降落在马路正中央,四周是寂静的住宅区。一旁有一座小桥,和刚才的场所呈现类似的景象,可见距离并未相隔太远。
不过,秋乃的双脚没有踏上地面。她像是让什么东西勾住,身体在半空中摆晃。不对,她其实是被人抓住了。秋乃反射性地挥舞手脚,虽然手脚在空中乱挥,但秋乃隐约察觉自己像只小猫一样,被人从后面揪住衣领。
她转过头,仰望自己背后。
陌生的高大男子伸长手臂,用一只手把自己拎了起来。
对方穿着西装但是没有系上领带,而且留着一头金发。秋乃发出了轻细的惨叫声,认定那人绝对是流氓。
可是……头上的那对兔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地跳个不停。兔子耳朵跳啊跳的,当然,动的人不是秋乃。不对,说不定是秋乃——内心以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动着那对耳朵。这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形。
男人一脸错愕地说:「难怪没有反应,你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噪音凝重又低沉,不过语气相当亲昵,像在和老友聊天。
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表情,秋乃对他的恐惧也随之消失。原先的压迫感直接转为信赖,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明明自认怕生的程度无人能比。
接着,她终于注意到他少了一条左臂。
——这个人……
是谁?正当她这么猜疑的时候,一道风带着光粉掠过秋乃鼻尖。
她大吃一惊,转过头望向马路前方的那座小桥,上面有只巨大的乌鸦在那里降落——
——不对。
那不是乌鸦,那是个人。那个人身穿黒色——有如以乌鸦羽毛织成的漆黒外衣。他衣摆一翻,背对着这里降落在桥上。
那人疑似是个少年。
翻飞的黑衣衣摆如收起羽毛,裹住主人的身体。同时,丝绢般的乌黑长发从少年的手臂垂落。那是夏目。少年用双臂抱起失去意识的夏目。
秋乃屏住气息,凝视着他们。少年轻轻转过头,看向夏目的脸。少年的左眼缠着一条锦缎,因此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
「……对不起,又让你等了这么久,夏目。」
一听见这句话,秋乃立刻察觉少年的身分。
传说中的阴阳师转世、阴阳厅通缉的恐怖份子、破坏星宿寺的罪魁祸首,也是夏目不停寻找的青梅竹马。
土御门春虎终于回到了夏目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