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景象。
接到主人的命令后,她戒慎恐惧地尾随其后,走在夜晚的山林里。然后,她看见了世上最奇妙而且前所未见的美丽光景。
在整修过的山顶上,刻意点燃的篝火摇晃著火光,将四周映得一片火红。
那里有石台与四座鸟居,架设起的台子上摆放著祭祀的供品,并且接连摆上了许多古老的祭祀用具。
穿著白衣的大人们以严谨的态度准备著石台的陈设。现场所有人不发一语,气氛肃然。也许是多心了,平时夜里甚至称得上喧嚣的山林,今晚唯有在这座石台四周悄然无声。
现场唯一的例外,是她的主人。
尽管事前极力要求,他依然没有获得登上石台的允许。他和大人们一样穿著白衣,但是只能待在鸟居外面。这样的安排让他很不满,他实在无法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他在鸟居外走来走去,从各个方向观察大人们的动作。因为那副模样惹人发噱,她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他锐利的目光往这里射了过来。她离亮处相当遥远又躲藏在森林里面,绝不可能让人发现她的踪影。即使如此,她还是僵硬地竖起了尾巴,急忙收起脸上的笑意。
大人们还在继续忙碌,白色的衣袖摆晃著,反射了篝火的赤红。
接著,石台上响起太鼓声,然后吹响了法螺。主人提到的「秘祭」似乎开始了。
石台正中央吟诵起长篇祝词,吟诵者是主人的父亲,是主人与包括她在内之一门的当主。
不知不觉间,以石台为中心,周围的状况产生了变化。虽然现场并没有具体的改变,但是确实有某个东西——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变换。
正常的世界与异常的世界交叠。她既惊讶又恐惧,同时也深深受到吸引。
忽然间,她发现主人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双眼闪耀著光芒仰望天空。她纳闷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同样悄悄抬起头望向夜空。
「你看见了吗?」
隔天一早,主人马上来找她确认。「看见了。」她这么回答。
用不著特地确认,她也知道主人问的不是「秘祭」,而是夜空中的「那个东西」。话说回来,因为她的身分是被禁止同行参与「秘祭」,所以这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事情。要不是主人命令她偷偷跟来再躲起来偷看,她根本不可能看见「那个东西」。
「很厉害对吧,听说那个叫做泰山府君,是阴阳道最伟大的神以及掌管冥府的主人,真是太厉害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主人兴奋的情绪似乎依然无法平息。他的双眼发亮,不过运用的词汇却很贫乏。实际上,要用言语形容「那个东西」,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就算她同样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景,也只能用抽象的言词形容,那个东西巨大且耀眼,虽然可怕但是美丽又挺拔。事实上,那个东西没有多巨大或是耀眼。不对,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巨大而且光彩夺目,只是那是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果然还是很难解释。
最适合用来形容的词汇,恐怕是神圣,尤其在看见「那个东西」时,那种感觉正是「神圣」。
只是……
她最在意的是,看见「那个东西」的时候,她有种怀念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但不知为何有莫名的熟悉感。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她试著询问主人,然而主人只是笑著,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父亲他们上次举行『泰山府君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你还没出生吧。」
这话确实有道理。算起来她是在上一次秘祭举行的隔年出生,不可能见过「那个东西」。
可是……这样的话,那种怀念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不经意从某处浮现,出现在转瞬间的白日梦……
受到先幕的笼罩,再也看不清那个身影。
在她用力眯起双眼想瞧个仔细的时候,少年刻意咧嘴露出自信十足的笑容。
「不论相隔多久、虽离多遥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因为——我是你的式神!」
「混?」
主人感到讶异,板起了脸孔,她急忙摇头表示没事。
这么说来,那段奇妙记忆里的少年和主人有些神似。虽然两人年龄不同,发色也不同,而且记忆里的少年还用布裹住了脸,但是瞬间闪过的笑容还有看著她的眼神,都让她联想到了眼前的主人。
可是,少年看著的人究竟是谁,他口中的「你」又是什么人?至少那个人不是自己,是土御门混以外的其他人。
「这次只能在外面围观,不过总有一天我绝对要自己举行『泰山府君祭』。如果由我来举行肯定会更厉害,你说对吧,混?到时候你也来帮忙。」
主人天真地命令著她,不过对于这样的拜托,她只觉得无比欣喜。
她摇著尾巴,应了声:「是。」
「我我、我们一起加油吧,※夜光。」(编注:此处原文为夜光「君」,是夏目对春虎常用的称呼方式。)
这话一说出口,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听见她这么说的主人也愣了一下。
孩子们面面相觑,她头上的尖耳朵一抖一抖的,可爱地颤动了起来。
☆
天色渐亮。
东方的天空泛起曙光,在远方绘出了棱线。夜里支配山林的漆黑逐渐转淡,浓厚的雾气也融入了阳光的照耀。地面窜出潮湿的气味,树木一点一点增添了色彩。
从阴转阳。
充满在大地、大气与树林间的丰沛灵气,此时正要活跃起来。
拂晓的山林——少女在一条横越山林的山路狂奔。
她的动作快速而且轻巧,呼吸也不紊乱,全然无视山路的险恶。那优美流畅的动作,犹如野生的兽类。
除了轻快的动作外,少女的外表更加深了这样的印象。在她的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正细微地转换方向,还有一条树叶形状的柔软尾巴在背后翻动。
普通人不可能长出狐狸耳朵与尾巴,这些特徵证明了她是个「被狐狸附身的人」。
「结果到了早上还……真是的,连这种日子也……」
相较于敏捷的步伐,少女用萎靡的语气嘟囔了起来。接著,她加快脚步,一鼓作气爬上斜坡。那是条半埋在草木丛里,近似兽径的山路。少女也许是熟悉这条路,脚步完全不显得犹豫,动作也很灵活。随著狐狸尾巴左右摆动,她巧妙地变换身体重心,矫捷地在山路奔驰。少女踩踏著野草,每当树枝摇晃,濡湿枝叶的朝露便像洒落的光芒似地在空中飞舞。
跑著跑著,少女总算看见了目的地的山顶。
山顶的树木被砍了下来,森林出现了空地,大地与天空连成一片。少女爬上山顶,从树荫奔向了开阔的草原。
刚升起的耀眼朝阳,照亮了被朝露淋湿的少女。
那是个有著野兽耳朵与尾巴的异样少女,她身上穿的是榇衫搭配长裤的男性装扮。
即使如此——不对,也许正因为如此——更榇托出少女的美丽。
她年约二十,留著及腰的长发,肌肤如白瓷般光滑。容貌凛然,五官精致,细长的双眸里有著让人留下强烈印象的靛蓝色瞳孔。
她的美给人清纯的印象,另一方面,她的肢体却暗藏著妖艳的气息——至少隐隐约约萌发出了这样的倾向。在这深山里,少女的模样不像尘间的凡人——更像是仙女,或是妖怪。
不过,她真正的身分既不是仙女也不是妖怪。如果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她大概会这么回答:
我是式神。
「夜光大人!」
在经过开拓后,成了一片草原的山顶那里,有著从四个方位竖立起不同颜色的鸟居,其中间搭建了一座石台。年代虽然久远,但清扫得相当整洁。
那是一座被称为天坛的祭坛,是土御门家举行代代相传的咒术仪式时,所使用的场地。
天坛的正中央,一位青年躺在上面。
那是个身穿狩衣的青年。他躺在石台上,用单手撑著脑袋。在他的面前摆著一张将棋盘。他面色凝重地盯著盘面,听见背后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后,他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他往背后转过头,晨曦下,他若无其事地微笑著。
「飞车丸,早安。」
看见那爽朗的纯真笑容,少女——飞车丸难为情地红了脸颊。
不过,她马上回过神来。
「这个懒散的家伙……!」
她双臂往下一挥,烦躁地甩著尾巴,对著她敬爱的主人说:
「夜光大人,我说过您必须在天亮前回家吧?结果您居然拖到了这个时候!」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责备,「抱歉。」青年——土御门夜光说。他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应对方。
「我原本打算早点回去,我是说真的。可是我没想到和晴明大人的这盘棋会下得这么激烈,害我一不小心——」
「骗人。」
「…………」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夜光大人在输了之后又硬是
拖住对方陪您下棋吧?每次都是这样。」
「不是每次……吧……?」
夜光的动作极度缺乏自信,他换个方向盘腿坐了起来。他笑著,像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差点受到主人这样的态度影响,不过飞车丸提醒著自己,毅然倒竖起了柳眉。
「真要说起来,夜光大人最近常跑天坛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泰山府君祭』原本是土御门家的秘密仪式,是严肃的祭典,您居然漫不在意地把这当成打发时间的手段。万一让门人知道,他们又要说教了。」
「反正我就算什么事也没做,他们照样会说教。好像那是他们的工作似的。」
「就算是这样,今后您的立场将会改变,请您再稍微有自觉一点……小翳小姐也很生气,她抱怨说哥哥居然连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认真。」
「怎么,她已经起床啦。」
「她说实在放不下心来,所以睡得不好。」
「哈哈,真不像她的个性。」
夜光像是听见了笑话般笑著,飞车丸叹了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同情起主人妹妹的「辛劳」。
其实,夜不成眠的不只是小翳。只要是瞭解他个性的人,肯定都为了这位破天荒的继任当主,在今天这重大的日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而忐忑不安。毕竟实际上,他就在这种地方过了一夜。
夜光今年满二十岁,他展现出不像这年纪会有的泰然——甚至可以说是悠哉——的独特气质。他的样貌柔和而且理性,笑起来虽然像个小孩子,然而不只是偏袒主人的飞车丸,大多数人都认同这样的笑容充满了魅力。此外,也许是传统世家的遗传,他就连悠然自得地盘腿坐在草原的石台上时,也同样散发出高雅的气质。
不过另一方面,不受既定的框架拘束,坦然表现出自由奔放的个性,才是夜光这个人的「核心」。
他的思想和言行举止,说得好听点是真实不做作、随心所欲又无拘无束。他只要一著迷起某事来,往往不顾是否会造成周围的困扰。尽管大家的确对他这个人寄予很深的期待——也可以说正是因为高度期待——夜光这位青年的个性,更让人提心吊胆。
「话说回来……」
飞车丸决定暂且不管毫无反省之意的主人,她往四周张望,露出了与对待夜光时不同的气愤眼神。
「角行鬼那家伙在搞什么?他不是也在这里吗,都到了这个时间也没提醒您一声。」
「他啊,我有点事拜托他帮忙——」
夜光正要回答的时候,石台一角的灵气晃动了起来。摇曳的灵气里渗透出些微阴气。
那是受到高度抑制的灵气,但仍传来了极为古老的气息,是股危险又强大的妖气。飞车丸相当熟悉那股气息——就算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伙伴」的现在,她依然不自觉提高了警觉。
那是鬼释放出的阴气,也就是鬼气。
从摇曳的灵气后方,出现了一名男人的身影。
那是个彪形大汉,身高约有七尺,体格健壮但是很匀称,使他看起来反而显得高瘦。虽然习惯穿著西装,但左袖向下垂落在空中,道出了独臂的事实。
老实说,他的外表相当具特徵性,可是他散发出的强烈存在感绝不是因为外表。他只是站著,就能让人感觉到蕴含在他体内的强大力量。
他不是人类。
他是经过千年漫长光阴,依然「存在」于现世的真正的鬼。
「原来你在啊,角行鬼。」
夜光开心地朝鬼笑著。
角行鬼是夜光为鬼取的名字,他和飞车丸同样属于夜光的式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角行鬼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主人的问题。
他往夜光身边走了过去。
「毕竟范围那么大,翻遍每一个角落需要花很大的功夫。」
「辛苦你了,结果如何?」
「状况和你料想的差不多。」
「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
「这样啊,不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或许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夜光望向飞车丸前来的方向——村里所在的地方,语气难掩兴奋。飞车丸听不懂这段对话的意思,头上的耳朵抖动个不停,角行鬼像是看穿了主人内心的想法,用鼻子轻哼一声。
「你期待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你心知肚明吧。」
「这可不能断言。比方说你提过的『法师』这号人物,说不定他会跑来找麻烦。」
「这地方是那家伙的鬼门,虽然并非绝对不可能出现,但机会非常渺茫。」
听见式神平静的回应,夜光有些夸张地摆出了失落的神情。
飞车丸再也按捺不住,喊了声「夜光大人。」加入对话。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您对角行鬼下了什么命令?」
居然把我拋在一边。她用眼神控诉,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夜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次和刚才的笑容不同,露出让人感觉「不对劲」的笑容。
「我请他以宅邸为中心,搜索村里整体的状况,尤其是找寻有没有『藏起来』的东西。」
「藏起来?难不成您怀疑有人混进这里吗?」
「呵呵,虽然没落了,但这里毕竟是阴阳道宗家。因为是正式的交接仪式,既然有人会来观望情形,也就有人会趁这个机会制造什么混乱吧。」
「居然有这种事。」
飞车丸顿时变了脸色,她瞪著角行鬼。「你也听见了吧?」角行鬼的脸上掠过些许的苦笑。
「确实是有发现一些可疑状况,不过只是些小喽啰,没发现什么危险人物。」
「你、你确定吗?如果是厉害角色,隐形这类的咒术想必难不倒对方……不,夜光大人说的没错,接下来更应该提高警觉……」
「我倒是不觉得会闹出什么事情,这家伙只是单纯放大了自己的期待罢了。」
「角、角行鬼!你居然说主人是『这家伙』,不得失礼!」
「既然都订下式神契约,受到了主从关系的束缚,讲不讲『礼』好像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许狡辩,我的意思和『礼』的法度无关,单纯是心态上的问题。」
面对尾巴的毛全倒竖起来的飞车丸,角行鬼一脸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拜托你们两个别吵了。」夜光苦笑著,试图安抚两位式神的情绪。
飞车丸与角行鬼同样是夜光的式神,他们以左右手的身分协助他,是他无可取代的护法。
只是老实说,两人的实力简直是天差地远。飞车丸是狐狸附身,拥有超乎常人的体力、身体能力以及强大的灵力,但她毕竟是人类,尽管展现出了阴阳师的才能,可再怎么优秀也只是一介术者。相较之下,角行鬼是名留传说的强大的鬼。真要说起来,要说他拥有国内屈指可数的力量也绝不夸张。
只是另一方面,相对于飞车丸是夜光的第一位式神,角行鬼成为他的式神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为夜光效劳的功绩,飞车丸的贡献远远胜过角行鬼。尤其飞车丸自负是夜光的首位式神,因此——先不管自己如何——她对夜光对待另一位式神的方式与态度尤其啰嗦。
「恕我直言,夜光大人今后应该多管教他一下。就算是不成法度的虚礼,礼就是礼,要是遇上在意这些礼教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真受不了,最近飞车丸不像我的式神,好像彻底成了小翳的式神。」
「没、没没没、没这回事……!不不、小翳小姐的地位再怎么重要,飞车丸的主人始终只有夜光大人!您这句话未免太过分了……!」
「我、我是开玩笑的啦。我没有怀疑你的忠诚的意思,再说也没有让我怀疑的余地吧。」
看见式神娇怜的美貌变得红通通的,夜光急忙把话解释清楚。平时泰然自若的夜光,基本上只有遇上这位从小认识的式神,或是妹妹的时候会乱了手脚。因为泛泪的少女而惊慌失措的模样,确实像极了二十岁的青年会有的反应。在一旁看著这一幕的角行鬼像是百般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瞥向放在夜光面前的将棋盘。
「……那边的情形怎样,你和那家伙谈过了吧?」
「这个……」
夜光赶紧抓住这个转移话题的机会,回应了他的话。
他同样望向盘面。
「这次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本来想问当主需要注意什么事情,结果他只说随我高兴就行。」
「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吗?」
「嗯……确实是这样,虽然心情轻松多了……」
夜光搔了搔头,像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放心不下来。看见主人这个样子,飞车丸的尾巴忧心忡忡地左右晃动了起来。
照这情形看来,夜光不只是来下将棋而已。至于得到了什么样的成果,他没有讲得很清楚。
夜光常像这样把事情说得不清不楚,所以这种情形并不罕见。这是他的坏习惯,因为过度集中在眼前的问题,导致他
疏忽了向其他人说明状况。
遇上这种时候,飞车丸这些式神需要做的不是要求详细的解释,而是尽量不妨碍主人思考。但话说回来,她实在没办法豁然接受。在主人闷著头独自苦恼的时候,自己究竟能帮上多大的忙——她总是忍不住这么自问。
式神这种软弱的想法,似乎传达到了主人心里。不对,与其说是主从的羁绊,不如说因为他们是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青梅竹马,才能达成这种心灵上的相通。注意到飞车丸正懊恼地咬著下唇,看到她的眼神,夜光抬起头露出了轻柔的微笑,像是在说抱歉让她担心了。
夜光拍了下膝盖,俐落地伸直了背脊。
「算了,反正事先预测会有意外状况也不是坏事。今天会有大批外界的术者来到这个地方,所以角行鬼继续戒备周围的状况,如果没有事情发生那是最好。」
尽管嘴上说得好听,神情却背叛了所说的话。夜光很明显在期待「意外」发生。
如果说他只是在追求刺激,情况又没有那么单纯。
「……夜光大人。」
飞车丸不由自主的呢喃,引得夜光「嗯?」地看了过去。看见这不经意的动作与心不在焉的态度,飞车丸察觉了主人的心情。
夜光的表情流露出「失落」。期待骚动发生——那个样子其实是他「装」出来的。这么说不太正确,他的心里确实有期待,只是在期待的同时,他也料想到期待或许终究会落空,就如同角行鬼的推测。
让自己惊讶、心情雀跃的事情不会发生。
前所未闻的怪异咒术者,或是技巧高超到,让人不自觉屏住气息的术者不会出现。
这种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事。」
被人用这种揶揄的语气回问,飞车丸低下了头。
然后,她赫然回过神来,「总、总之。」身体往前探了出去。
「您要戒备可以,请赶紧回到宅邸。小翳小姐在等您回去,毕竟今天是夜光大人就任土御门当主的日子。」
2
距今千年之遥的平安时代,有位与诸多传说一同流传至现代的伟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
他的后世子孙改名土御门,直至今日仍以阴阳道宗家的身分,站在所有阴阳师的顶点。
然而——
土御门家的威信,只能勉强维持到明治维新时代。
幕末时,土御门家掌握的阴阳道宗家实权衰退不少。不论政治力还是经济力,都远比不上分家的仓桥家或是若杉家。土御门家俨然成了一种象徵,只有在形式上获得崇敬。明治时代之后,因为政府废佛毁释的政策加上阴阳寮的废止,大幅毁损了阴阳道的地位。这成了土御门家没落的关键因素,之后再也没有重返舞台。
真要说起来,明治维新不过只是个起因。土御门家和阴阳道没落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文明开化」的影响。
西洋科学、近代化,西欧式思考方式、习惯以及风俗的普及与渗透,这些变化将故步自封——至少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的各种事物驱逐到文化的边疆。
许多的迷信与信仰遭到放逐,比方说阴阳道,咒术也无法幸免。
不过,就算没落与衰微,土御门家的血脉也未就此断绝。从安倍晴明连绵下来的历史,与阴阳道一同延续到了现在。
明治维新过后半个世纪,在昭和十四年四月,土御门家迎来了年仅二十岁的新当主。
他正是土御门夜光,人称其先祖安倍晴明再世的年轻天才阴阳师。
☆
「啊啊!累死了!不行!我撑不下去了!」
人称安倍晴明再世的年轻天才阴阳师不停哀号著,一股脑儿往榻榻米倒下去。他毫不顾虑地伸长手脚,豪迈地躺成大字形。事情发生在进入房间关上拉门的那一瞬间,一旁的飞车丸根本来不及用注意仪态之类的理由,阻止他的行为。
夜光露出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不过是继承家督的报告,居然搞得那么夸张。这世界进入二十世纪都四十年了,这个家族到底打算当多久的平安贵族?」
「恕我直言,夜光大人,土御门家在明治时代之后继承了子爵的爵位,既然当上了当主,夜光大人今后就是华族的一员了。」
「只是空有名号而已!事实上完完全全已是没落贵族!就算想放纵,也没有多少家产可以让我任意挥霍!」
「除了花钱这方面,在为所欲为这个部分夜光大人倒是十分……啊,没、没事……」
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的主人凶狠地瞪了过来,飞车丸见状赶紧移开视线。
此时正在举行阴阳道宗家新当主的「就任」仪式,他招呼完到场的众多人士后,就逃也似地到后面的房间避难。他换下了狩衣,穿上长袍宽裤、缠上黑色皮带的束带装扮。说起来这是阴阳师的正式服装,夜光穿起来也很合适。遗憾的是,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的样子,毫无威严可言,问题出在更根本的地方。
飞车丸绕开主人,往房间后面走去。她打开窗户让室内通风。
艳阳高照,春日和煦的空气伴随微风,摇曳著飞车丸的发丝。
春天同样造访了土御门家宅邸所在的山里,蒲公英和鲜黄的油菜花,可爱地在路边点缀著色彩,杜鹃花在家家户户门口渲染著艳丽的赤红。现在也是樱花盛放的时节,宅邸里的染井吉野樱灿烂绽放,宛如正在祝贺今天这个日子。另外,宅邸后方那些古老的野生山樱花,也绽放著美丽质朴的花朵。
百花争艳的缤纷花祭。
在所有年节的流向里,春天正值从冬天的阴转至夏天的阳,属于变化的季节。如同山里的灵气在清晨时从阴转阳,春天也是整体灵气倾向转移的时节。在广泛的意义上,春天是天明,
也是崭新开始的季节。
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玉兰花在庭院绽放的纯白花瓣。飞车丸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反正横竖是要祝贺,不如来赏花。在从天坛回到宅邸的路上,夜光曾开玩笑这么提议。老实说,她很能明白夜光说出这种话的心情。如果是去年的夜光,恐怕会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将赏花当做优先事项。
不过,今后要如此随心所欲,恐怕会变成很困难的一件事。
「接下来还有很多行程,您趁现在休息无所谓,只是请别过于松懈……」
「真是太没道理了,晴明大人亲口说可以随我高兴的,居然还要我遵循后世子孙擅自制定的仪式。」
「不是只有操纵咒力才叫咒术,您不是常这么说吗?遵循代代流传下来的仪式,正是向内、外界表明夜光大人正式成为土御门家当主的『咒术』。」
「……我确实有想诅咒人的心情,但现在也来不及装病了吗……」
「不靠咒力直接在心灵产生作用的咒术,使用时应格外谨慎……您也常这么说吧?」
「嗯……飞车丸不可能会听错我说过的话,所以那时候我肯定是喝醉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夜光极其严肃地点著头,飞车丸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因为站著俯视躺在地上的主人不成体统,她悄悄地在一旁屈膝坐了下来。顺带一提,飞车丸此时也是束带的装扮。由于平常就穿著男装,她穿起束带来显得有模有样。只是,这样的装扮藏不住她的美貌,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却依然飘散出妖艳的魅力。
夜光能年纪轻轻就坐上当主的位子,主要是因为他的双亲发生意外身亡。
当时夜光只有十六岁,虽然也考虑过让他立即继承家督,最后还是暂且由退休的祖父担任代理当主,等夜光成年后再由他正式继任。
身为继承名门的当主,他未免年纪太轻——亲族间不是没有这样的质疑。
不过,土御门家不只是传统世家,还是「阴阳道宗家」。
他的年纪和奔放的言行就算受到厌恶与担忧,也没有人怀疑年轻的新当主是否有「阴阳师的才能」。
他先天拥有强大的灵力,在咒的感知与操控也展现出卓越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他对咒术抱持著纯粹的憧憬与无止境的求知心。在阴阳术衰微,且阴阳师的水准逐年下降的现在,这世上恐怕没有像土御门夜光一样的「优秀阴阳师」。至于那些不知轻重地认为夜光不够格的人,在他去年率领门人祓除传说中的「鬼王」,收服「独臂鬼」成为自己的式神后,他们也就此闭上了嘴巴。在熟知他的人心中,「安倍晴明再世」不是对于将来的期待,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土御门家的当主也不会有比「安倍晴明再世」更适合的人选。
「接下来还有什么行程?大概是宣示后接著举行仪式,仪式结束后发表谈话,式典、祭典再加上祭礼这些吧?」
「另外还必须向公所提出各项文件。」
「好,叫角行鬼来。我记得那家伙会变身术,让他来当我的替身。」
「我也很想见识……可是北斗还没完成转让,您要将族里的神兽让给别人吗?」
「这么说来,还没完成最重要的事情
。太好了,飞车丸,在角行鬼之后,你又有新的后辈了。」
「确实会变成这样呢。先是鬼,接著又来了龙。有著优秀的主人,让式神也不好当了。」
飞车丸模样可爱地叹了口气,夜光躺在榻榻米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虽然夜光满嘴怨言与谩骂,但式神看著主人的眼神既温暖又温柔。先前在亲族与门人面前,他保持原本悠然的态度,扮演无可挑剔的「新当主」。他会像这样表现出直率的态度,是因为只有飞车丸在场。想到这一点,飞车丸就会不自觉地纵容他。
「……实在令人佩服。」她沉著地喃喃自语。
相较之下,夜光闹著脾气,「……有什么好佩服的。」躺在榻榻米上看向飞车丸的脸,正确来说是她的头顶。
刚才还在头上的狐狸耳朵消失了,尾巴也是一样。飞车丸操纵自身的灵气将它们刻意藏了起来。
「你的耳朵和尾巴还是不能露出来,这样还算什么当主,真是没用。」
「夜光大人,阴阳师不是都会隐匿自己的式神吗?」
「我不想把自己说得多伟大,不过那是平庸的阴阳师才会做的事情。」
「过去会面时,我只能待在隔壁房间,今天能待在您的身旁,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嗯……以后我要把那些看见你就皱起眉头的家伙全部赶出去。好不容易成为当主,至少可以享享这些乐子。」
听见主人孩子气的发言,「夜光大人。」飞车丸用宠溺的嗓音制止了他。
基本上夜光对自己人相当宽容,只有对部分的亲族与门人格外严厉。他会展现出这一面有几个理由,而最重要的就是他们对待飞车丸的态度。
飞车丸出生自土御门分家,生来就遭到附身。因为这样的缘故,她被认为受到了诅咒,从懂事前就遭受迫害。事实上,她最早的记忆是被关在牢狱的景象。她遭到隔离,甚至没人帮她取人类的名字。
某一天,主家的少爷——也就是年幼的夜光把她带了出来,为她取了「混」这个名字。依照代代相传的「家规」的规定,分家必须以式神的身分服侍本家。族里的人认为式神契约必须等夜光长大成人后才能订定,不过夜光把混带出来后就让她一直在身旁随侍,后来更让她以飞车丸的身分正式成为自己的式神。
在年幼的飞车丸——也就是混的心里,夜光的存在拯救了她。要说夜光是她活在世上的全部意义,这话绝不夸张。
尽管宗家的继承人承认了她,年幼的飞车丸待遇始终没有改善。不只没有改善,就算成了夜光的式神,忠诚地为他效劳的现在,也有不少人厌恶她这个遭到附身的人。
「晴明大人的生母是灵狐葛叶,也就是说,土御门家的血脉里面也有狐狸的血统,狐狸附身的飞车丸其实大可挺起胸膛主张自己是正统的血脉。」
夜光狡辩著,飞车丸听了又轻轻笑了出来。
「要是您一当上当主就随心所欲地改变现状,恐怕会在人们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说不定就连那些仰慕您的门人也会惶恐不安。请您行事别太躁进,或许您没有自觉,但您前进的速度对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快得惊人。」
不只是飞车丸的待遇,夜光在大多数场合都展现出了创新而且激进的一面。或许那是身为组织首领的重要资质,但要是行为太过火,反而会成为瓦解组织的炸弹。
「所有门人都认同夜光大人的才能,夜光大人成为当主后,土御门家前途一片光明,这一点无庸置疑。要取回往日兴盛的荣景以及复兴家业,想必都不再是梦想。」
「……你想说什么?」
「正因为如此,您更不应该拘泥于这些琐碎的事情。」
「这不是琐碎的事情。」
「那么我换个说法。对于厌恶我这种人的耳朵和尾巴的那些家伙,土御门家的当主夜光大人根本不需要把他们放在心上,这就是我的意思。」
虽然自责态度过于高傲,但飞车丸的语气相当坚定。接著,她解开施加在身上的隐形,轻轻晃动著尾巴。
「再说,我也不想让夜光大人以外的人看见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夜光大人愿意为了这件事情气愤,这份心意已经让我深受感动。」
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和孩提时不同,现在的飞车丸从夜光那里得到了能够帮助他的力量。就算遭到他人轻蔑她也不痛不痒,只要夜光能关心自己就好。
「……真受不了你。」
夜光一时间沉默不语,思考该如何回应,最后他甩过头闹著脾气说。
「你的说教一年比一年啰嗦了,我真是怀念那个嘴边老挂著夜光大人、夜光大人,诚实又坚强的混。」
「这您就错了,世上没有比在下更诚实而且坚强的式神。如果您不相信,可以试著回想那个独臂的巨汉。」
「我懂了,也许是多心了吧,舌粲莲花的狐狸看起来诚实又坚强。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为当主理应地位崇高而且受人尊敬,怪的是我现在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夜光严肃地叹著气,飞车丸按捺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看见式神开心笑著的模样,夜光的神情终于变得柔和。
「不过啊,飞车丸,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土御门家的前途说不上光明,老实说是一片黯淡。不只是土御门家,咒术界全体的前途都一样,这一点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夜光缓缓道来。飞车丸收起脸上的笑容,「夜光大人……」凝视著主人的神情。
夜光愣愣望著天花板的脸庞,能看出和清晨在天坛时一样「失落」的表情。他的神情充满了对未来空泛的期待,以及对现世咒术与咒术者无可奈何的心态。
他心里很明白。
土御门家长久以来守护的——夜光心爱的「咒术」,在技术与文化上已接近极限,正急速朝著毁灭前进。
主从的对话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彷佛为了填补这股蔓延的沉默,门外传来了从走廊接近的脚步声。
飞车丸轻轻动著狐狸耳朵,搞清楚脚步声的主人后,随即松懈了紧张情绪。接著,脚步声在房间前面停下,门外响起了叫唤声。
「哥哥?可以进去吗?」
那是夜光的妹妹——土御门小翳。「进来吧。」夜光应道。门拉了开来,少女和貌似随从的男性走进了房间。
少女观望著房内,「啊。」大叫著露出锐利的目光。夜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样子,脸上浮现察觉不妙的表情,只可惜为时已晚。
「哥哥,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身上还穿著束带,这副德性太不像话了!」
「别生气了,小翳,总之你先坐下吧。」
「你别想转移话题。刚才你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而且举止得宜,我还对你刮目相看了!离开众人面前就变成这个样子,这样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没这回事,只要让他们认为新当主是个认真的家伙,就有很大的意义——」
「欺骗同门有什么意义?总之你先坐起来,把衣衫整理好。」
小翳叨念个不停,气呼呼地在榻榻米上跪坐了下来。夜光苦笑著,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小翳十六岁,身材和哥哥比起来较为娇小。她穿著一套艳丽而且古老的服装,那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虽然气质较年龄成熟稳重,但本人的个性相当活泼,这一点从刚才的对话也能看得出来。
小翳斜眼盯著哥哥整理服装仪容,锐利的目光转向了飞车丸。
「飞车姊姊,既然你随侍在哥哥身边,就应该先阻止他啊。」
「是,万分抱歉……」
「反正你一定只是口头上警告,心里想著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需要盯得那么紧吧?我常提醒你,飞车姊姊太放纵哥哥了。」
「不,没这回事……」
「今后你就是土御门家当主的式神,必须在一旁协助哥哥,不能只给他好脸色看。在需要的时候提出严厉的忠告,这样才是真正的忠诚……」
「是,您说得是……」
飞车丸戒慎恐惧地垂下了耳朵与尾巴,坐直身体的夜光暗自叹了口气。正经的妹妹对著破绽百出的哥哥和偏袒主人的式神说教,这样的光景在土御门家并不罕见。
能像这样直话直说,也是兄妹感情融洽的证据。不管是小翳还是飞车丸,身边都没有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因此她们就像一对感情要好的姊妹。由于立场的缘故,小翳常责备飞车丸,不过这也是因为她们互相信赖著彼此。今天夜光就任当主,心里最开心的说不定就是小翳。
小翳一旦开始说教,平常不念个一小时是停不下来的,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除了兄妹俩和式神以外,还有一人同席。那是与小翳一起进入房间,年约二十来岁的男性。
「小翳小姐,今天是庆贺的日子,就别再说教了。夜光只是公私分明,并没有怠忽当主的责任。」
男人轻柔微笑著安抚小翳的情绪,然后他端正坐姿面对夜光。
他脸上始终挂著沉著的微笑。
「恭喜就任,宗家,在此再度向您祝贺。」
「别叫我宗家了,季行先生。听了让人全身都痒了起来。」
「是吗?可是我怕要是不克尽礼数,就轮到我被小翳小姐责骂了。」
「别、别闹我了,季行大人,我怎么可能向您说教。」
「什么?太不公平了吧,这样的话不管说教再有道理也没有说服力。对吧,飞车丸?」
「呃,这个……」
「我不向季行大人说教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在你大喊不公平之前,何不先比较自己与季行大人平常的言行举止?」
小翳板起脸孔反骏了回去。夜光像是表示投降,默默地迅速高举双手,飞车丸脸上浮现出轻微的苦笑。男人一如往常,微笑看著土御门家这些人。
他的名字是若杉季行,是土御门分家若杉家的三男。他同样也是阴阳师,只是他穿著的不是束带而是西装搭配领带。那是个身材清瘦、戴著眼镜、散发出学者风范的男人,实际上他也曾受邀执过教鞭。
他年长于夜光六岁,不过在若杉家的重要人士中,他是年纪与夜光和小翳最接近的一位。
因为年纪的关系,兄妹俩从小就与他有密切往来,更重要的是,季行也是兄妹俩的双亲,为小翳决定的婚配对象,由这点也足以看出双亲对他的信任。
两人过世之后,婚约一度作罢,不过季行与兄妹俩的往来并未因此改变。他当然也认识飞车丸,面对狐狸附身的她,他是少数不在意这件事情,且能与她正常交谈的其中一人。他的神情宛如菩萨一样沉稳,是个总是面带微笑的人物。
「总之,最让人庆幸的是就任仪式顺利进行。因为夜光有不自觉惹来麻烦的天性,老实说,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不过经历去年那件鬼的骚动后,似乎除去了好几年的厄运……这么说来,那个鬼怎么不在这里?」
「我派他去戒备宅邸周围。要是让他待在身边,那些只听过风声的家伙肯定会吵著要看他。我个人是很欢迎啦,因为好像会很有趣,只是看著他们一个个倒下也很麻烦。」
「哥哥,我提醒过要谨言慎行吧。真是的……父亲和母亲逝世后,我每天耳提面命要你有继任当主的自觉……结果你还没有培养出正确心态,就迎来了今天这个大日子。」
「小、小翳小姐,恕我僭越,至少夜光大人今天的确克尽了『当主的责任』。除了严厉的谴责,也请您夸奖他两句。」
「嗯,没错,就是这样。说得好,飞车丸。你听见了吗,小翳?」
躺成大字形不停抱怨的新当主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动作地点著头。小翳用手指抵住眉间,吁气摇了摇头。
「……不过,你们亡逝的双亲,看见这样的表现也能满足了吧?家主也终于能卸下肩上的重担……啊啊,不对,『家主』现在是你了。」
季行有些沉重地说。兄妹俩不再斗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飞车丸也在一旁静静守望著两人的反应。
祖父母虽然没说出口,但从脸上的神情也能推测出他们的心情。平时严厉的两人这天从早就格外容易眼泛泪光,说不定在失去儿子与媳妇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现内心的情感。
不过,死去的双亲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实际上,夜光在几年前认真问过小翳一件事情,问她是否要用他一半是自修学来的土御门家秘密仪式「泰山府君祭」,来找寻双亲的灵魂。「泰山府君祭」是接触并且操控人类灵魂的咒术,那时夜光表示自己可以做到这种事情。要使出咒术不成问题,所以问题就成了是否要执行这样的仪式。
那天夜里的事情,同席的飞车丸也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兄妹认真地反覆思考,针对这件事进行前所未有的深入思索,一再讨论辩驳,直至太阳下山、夜已深沉,然后太阳再度升起。
小翳有好几次泣不成声,就连夜光也不只一两次眼里噙著泪水。
最后,兄妹俩下了不该妨碍死者安眠的结论,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满足……他们早就觉得满足了吧?不同于祖父他们,父母不会拘泥这些小细节。」
「这话就不对了,哥哥。父母亲只是个性温柔才没有对你生气。对才气洋溢的独生子,他们必定有很深的期待。哥哥现在这样子,要让他们满意还差得远呢。」
「这话听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哥哥,我刚才是在调侃你喔,很难听出来吗?」
听见两人一脸事不关己的对话,飞车丸一不小心笑了出来。她面红耳赤地道著歉,不过房间里已经笼罩著除了飞车丸以外的众人笑声。
夜光双亲的心情没人知道。
不过如果他们在场,理应也会一起大笑。
彷佛受到夜光他们的笑声吸引,又出现了新的闯入者。「啊。」惊呼声响起后,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走廊跑了过来。
「夜光大哥!难不成您在这里吗?」
「久辉吗?对,我在这里,进来吧。」
拉门随即打开,进来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那是个穿著童水干,看来很活泼的少年。
如同外表给人的印象,他的嗓音也是活力十足。
「刚才父亲传了式过来!他说虽然耽搁了,再过没多久就会抵达宅邸!」
「啊啊,终于来了。我记得他说过会带客人一起过来吧?」
「是,那位人士也一起同行!」
听见少年奋力的应答,「嗯。」夜光点了个头回应。
「太好了。虽然是向门人宣示就任,但不能不先向隆光先生打个招呼……虽然迟了点,只要向隆光先生打过招呼,就能搞好同门关系了,反正若杉家的各位常见到面嘛。」
夜光笑著说,「哥哥?」小翳斥责了他一声。她会这么克制,是因为不忍心在纯朴的少年面前,向他敬爱的英雄说教。
少年的名字是仓桥久辉,是土御门分家仓桥家的长男。
至于话题中提到的人是久辉的父亲仓桥隆光,是如今土御门中家世最兴盛的仓桥家现任当主。
阴阳道是在京都发展成熟的文化,土御门一门也是以京都做为发展的根据地。在明治维新天皇迁都东京的时候,土御门家与当时有一定势力的若杉家没有随之同行,选择留在西方。相对之下,那时与之同行的是当时地位高居大藏卿的仓桥家。
从那之后,仓桥家在东京与政经界建立了紧密的联系。虽然随著阴阳道衰微,影响力也跟著减弱,但仓桥家仍可说是土御门中实权最大的分家。
即使在实力关系逆转的现在,仓桥家依然彻底拥护土御门家。夜光的双亲亡逝时,正是仓桥家以下克上的绝佳机会,但是仓桥家率先设法平息了门内的动摇。夜光的祖父重回职位时,仓桥家更是提供全面的支持。「无土御门家,遑论阴阳之道。」现任当主隆光常这么公开表示。
「听好了,夜光。面对隆光先生,你真的可以摆出那种悠哉的态度吗?在你成为当主后,他必定会更积极地来劝进你。」
「你是说他老要我离开村里,到东京去那件事吗?这事很难说。隆光先生是个有常识的人,在成为当主的前几年,他应该不会跑来强人所难。」
「为什么说是强人所难?夜光大哥的才能只有在东京才可以彻底活用,父亲总是这么说。如果大哥来了,我也会很高兴!」
「嗯,可是……要是到隆光先生那里叨扰,似乎免不了要和『政治』有关的麻烦事扯上关系。这样的话,在乡下还比较轻松。」
「怎么这么说。」
夜光有些不怀好意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惹得久辉不禁用孩子气的口吻提出抗议。
季行依然是一脸笑咪咪的。
「仓桥家这对父子都很迷夜光呢。」
「他们只是为了贪图方便而利用我而已。我说的没错吧,久辉,快从实招来。」
「没、没有这回事!我没有那个意思!」
「是吗?之前要你忍耐到下次有机会再说,所以这次看不到鬼你也不会介意吧?」
「怎么这样……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大哥收为式神的那个真正的鬼!」
他像是急得要跺脚了。虽然熟习于较年龄成熟的礼仪与说话方式,但这种任性的表现确实像个家世良好的少爷。飞车丸与季行为新任当主幼稚的言词忍不住苦笑,小翳则是一脸愕然。
这时——
「我来报告了。你一定会很开心,『期待』成真了。」
房里响起了说话声。
那是角行鬼的嗓音。现场感觉不到鬼气,是因为他从远处让声音传了过来。小翳、季行和之前吵著要见鬼的久辉全吓了一跳,身体不自觉僵直。
相对的,夜光瞬间板起脸孔,飞车丸敏捷地单膝跪立。不消说,他们两个都清楚理解了角行鬼话里的意思。
「居然把鬼带来了,而且还是三……不对,是四只。以前我和类似的家伙交过手,那是很奇怪的种类,不好应付。」
报告还没结束,「我这就过去!」飞车丸说。她用力打开拉门,翻动著尾巴冲出房间。小翳大惊失色,「飞车姊姊!」大叫了出来。夜光
向季行交代:「这里就拜托你了。」没有等对方回应,他也跟在飞车丸背后冲了出去。
飞车丸在确认夜光跟在背后的同时,搜寻起角行鬼的气息。他在宅邸正前方,这样的话最好是先到庭院。今天门人挤满了整座宅邸,她判断从屋子外面绕过去是最快的方式。
春风在宅邸周围飞舞,樱花花瓣乘著风轻盈舞动。飞车丸划破春风、疾速奔走。和煦的阳光沐浴在她的全身,她一口气冲到了宅邸的正前方。
然后,她停下脚步。
土御门家的宅邸建在山里一角的高台上,宅邸前有一条可以沿著往上爬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则设置了一座外门。
两个男人穿过外门,踏进了宅邸的范围。
其中一人穿著和服、头戴圆顶帽,是个中年男性。看见飞车丸气喘吁吁冲了过来,他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他嘴边蓄著浓黑的胡须,手里拄著一把手杖。那是飞车丸熟知的人物,也就是仓桥家的当主•仓桥隆光。
至于另外那个人——
他身上穿著军服。
那个人非常年轻,虽然看起来比夜光年长,可是应该比季行还要小,约莫二十二、三岁。他有著线条纤细的苍白脸孔,以及有些阴暗的深沉目光,但看向这里的视线如剃刀般尖锐。在充满阳气的春日阳光中,彷佛只有青年全身沉浸在阴气里。
不过,青年全身上下最具特色的还是他的发色。
红色。
那是比山里绽放的花朵还要鲜艳,而且让人印象深刻的红。
飞车丸的内心深处窜起了不明的预感。
青年身上感觉不到鬼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咒术者。不过,她的直觉告诉自已,角行鬼报告里指的就是他。
「原来是飞车丸啊,你的主人在什么地方?」
隆光问著愣在原地的飞车丸,飞车丸一时答不出话,视线也无法从青年身上移开。
忽然间,目不转睛望著飞车丸的青年移开了视线。
青年的视线望向飞车丸的背后。
他睁大了双眼——
爽朗地笑了出来。
接著,青年踏响军靴,笔直往前走了过去。
飞车丸还是一动也不动。从飞车丸背后追过来的夜光往前迎了上去。「夜光大人。」他举起一只手制止出声警告的飞车丸,默不吭声地观察著走上前的军服青年。
青年走到夜光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浮现出莫名的自信。
「——您就是土御门夜光先生吧。」
他的嗓音嘹亮而且凛然。夜光没有回应,青年似乎没放在心上,像是进行事先安排好的仪式般继续寒暄。
「您好,我是相马佐月,和您一样——是走在阴阳道上之人。」
这就是土御门夜光与相马佐月——土御门家与相马家宿命的相遇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