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ShamaniC DawN 二章 红发的陆军将校

1

「重建阴阳寮?」

「没错。」

这位年轻的红发将校没有摆任何架子,乾脆地点了头。

「至于领导人——阴阳头的职位,希望可以由土御门夜光先生担任。」

夜光有好一段时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这位青年,对方端正地跪坐在地,且抬头挺胸面向自己。然后,他转向坐在对方身旁的仓桥家当主,确认隆光脸上的严肃神情后,他再次把视线转回正面。

难得主人判读不出对方的企图,这令飞车丸甚至是有些意外。她待在夜光背后,仔细观察起相马佐月。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给人的那种「阴」的印象没有改变。只是像这样面对面之后,感觉他身上散发出凛然又刚直的高雅气质。再加上特殊的红发——让他充满了脱俗的气息,而这要说是高贵的阴气也行。老实说,那和飞车丸心中对「军人」抱持的模糊印象,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然,那件军服不是穿好看的,他真的是军人。他隶属于帝国陆军参谋本部,位阶是中尉。遗憾的是,飞车丸对军人的事不熟,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军官,或许是士官学校出身的菁英吧。实际上,他的样貌聪颖,就算沉默不语也能从脸上看出自信。他的举止合宜,没有一点疏失。就算他再怎么松懈,肯定也不会穿著军服呈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面。

陆军情报部的菁英士官与没落的阴阳道年轻当主,光看头衔,两人简直是强烈的对比。

不过——

这个男人报上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身分。

佐月表示自己是接到军方高层的旨意,前来造访这个地方。换句话说,这场会面与军务有关。

尽管是军务方面的事情,佐月向第一次见面的夜光自我介绍时,却不是自称「相马陆军中尉」,而是「相马佐月」。他甚至表示,自己是和夜光一样,「走在阴阳道上的人」。

隆光向他们解释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起源于古老的平安时代,有个隐密但持续将血脉与技巧传承下来的咒术团体——那就是相马一族。

佐月是嫡系长子,也就是说他和夜光一样,是带著「咒」这个古老宿命,来到世上的人。比方说,角行鬼观察到的「鬼」气,似乎就是他使役的护法。考量到土御门家宅邸设下的咒术结界,那些护法现在在宅邸外待命。如果那是相马家代代相传的护法,想必和角行鬼所说的一样「实力坚强」。

面谈时让保护自己的护法待在结界外面,佐月也冒了不小的风险。不对,还有个更基本的问题,历史悠久的咒术集团领袖,独自要求会见其他咒术集团的领袖——就算形式上是为了军务——从咒术界的常识看来是非常荒谬的举动。即使是透过隆光这位介绍人,但他身为仓桥家当主,完全是土御门这边的人,而不是第三者。

咒术由于是秘法,与其他流派的往来——当然也有例外——通常需要格外谨慎。尤其会面的对象是阴阳道宗家,又是以高明的咒术者闻名的土御门夜光,再加上宅邸内土御门一门齐聚一堂。就算说其他流派的术者只要对应上有个闪失,有可能会导致生命危险,也绝无夸大。

——可是,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出悲壮的气氛。

他并非是平心静气,感觉得出他的情绪十分高亢,还带著一点紧张。但是,他的心里没有恐惧,甚至能感觉到沉稳的自信。

对自己的自信。

对命运的自信。

还有——对夜光莫名天真的自信。

「……」

夜光沉默许久。

主人难得出现这样的反应。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对手,他展现出了可能会被人批评为失礼的态度。感觉得出隆光在犹豫是否该介入这个场面,另一方面,佐月的态度没有一点动摇,只是静静地等待夜光的回答。

然后,「关于这件事……」夜光慢条斯理地开口。

紧绷的空气出现些微波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夜光身上。

「抱歉,劳烦您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这件事恕我拒绝。中尉,您请回吧。」

数秒的沉默过后,「……什么?」传出了低声的惊呼。

菁英士官大感意外的嗓音,不同于之前给人的印象,听来莫名没有防备,充满了孩童般的稚气。

喧嚣的蝉声如汹涌的波浪,唧唧地不停鸣叫著。

蝉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彼此正激烈竞争般从头顶覆盖了下来,强烈的存在感甚至令人觉得无法用双手触及,反而感到很不可思议。此外,洒落的阳光似乎也让蝉鸣的合唱声变得更为鲜明。

屋顶灼热的瓦片映照出柔和的光芒,被水弄湿的砂石从下方将阳光反射了回去。

蝉声中,可以听见模糊的诵经声从讲堂传了出来。森林飘来了草丛的热气,以及不时晃动著暑气的微风。

深山的古剎中,此时正是盛夏时分。

寺内的一角,飞车丸正在厨房旁的井边汲水。

训练此时告一段落。把汲起的水倒进水桶,她用手掏了把水含在口中。井水的冷冽让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口腔瞬间变得冰冷,水从喉咙滑落,沁凉了胃部,渗透入全身细胞。这种爽快的感受让飞车丸忍不住闭上双眼,狐狸耳朵与尾巴的毛不停微微颤动。

她将手巾浸在水中,绞乾后拿来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呼。」然后大大吁了口气。

闷在体内的热气与不快的感受,彷佛从冰凉的地方溶解并排出身体,她终于觉得重新活了过来。飞车丸把手抵在额头上,视线望向远方。

鲜绿的棱线在远方连绵,棱线上方是以深蓝色天空为背景,而堆积的纯白积雨云,呈现出极有夏日气息的壮阔景象。土御门家的山里也有丰富的自然生态,但是压根比不上这座山寺的规模。几乎没有人类介入的原始自然景观就在身旁,尽管险峻,但也美丽。

这时,「飞车丸大人。」背后传来了呼唤声。狐狸耳朵颤动了一下,她转过头,看见一位身材矮小——比飞车丸还要矮的青年笑咪咪地走了过来。

虽然身材不高,但动作相当敏捷。晒得黝黑的肌肤以及筱悬衣搭配工作裤的装扮,使他整个人飘散出年轻武将般的剽悍气息。飞车丸笑著应声:「千先生。」

「有什么事吗?您不是在和夜光大人下将棋吗?」

「我这局下完了,他正在和真罗法师对局。」

「这样啊,那个……连日来麻烦各位陪他下棋,实在很不好意思。」

「别这么客气。夜光先生下将棋时有种独特的风格,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反倒是我应该道谢才是。」

千爽朗应道,飞车丸听见后,尾巴不禁欣喜地往上甩动。

「是、是吗?夜光大人下的虽然是将棋,但脑子里想的都是咒术,棋下久了,咒术自然跟著进步——」

「真不晓得为什么头脑那么聪明的人,只有将棋一直进步不了。他明明只要一有空就在下棋……也许他和我们看的角度不同吧。」

「…………」

「不过,他那不服输的精神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棋下得差不要紧,不管输几次都硬逼著对方再下一局,那种死缠烂打的态度真的让人很伤脑筋。」

「……抱、抱歉。」

这话说得虽然直率,但不只是千,这间寺院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主人喜欢下将棋但是下得不好——这件事没有辩解的余地。她原本还在帮主人说话,听到这里也乖乖闭上了嘴巴。

千是在这间寺院负责杂务的男仆,年纪很轻……看起来是如此,但他只是年龄不详。虽然外表像十来岁的少年,有时候又让人觉得比夜光和飞车丸年长。每次询问本人时,回答的岁数都不一样,寺里似乎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真正的岁数。真要说起来,不深究他人的过去,是这间寺院不成文的规定。

因为男仆的身分,他在寺里容易受到轻蔑。但是……

「别看他那个样子,那家伙可是个狠角色。虽然脸上老是挂著人畜无害的笑容,但类型和季行先生不一样。将棋的资质也很讨人厌,本来以为他在等我出招,没想到居然设下了另一个陷阱。」

这是夜光对千的评价。将棋的例子暂且摆在一边,主人对人物的观察相当敏锐。既然是夜光认为不可小觑的人物,她也不敢掉以轻心。话虽如此,他的态度彬彬有礼,对人也很和善,飞车丸个人对他有相当高的好感。

话说回来,要说「狠角色」,这间寺院的每个人都不好应付,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毕竟这个地方不单纯是间山寺。

北辰山星宿寺。

形式上虽然是与真言宗相关的寺院,但严格来说并不存在教义。不同教义的各个宗派——从南都六宗到最基本的密教、禅宗,以及类似修验道的山岳信仰、神道甚至是民俗信仰,这是一间有各式各样的信徒齐聚的「寺院」。不只如此,其中也有「无信仰」的人。

众人有个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咒术」。

通称「暗寺」的这个地方,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咒术修行地」。

「要您当主人的对手,真

是非常抱歉。」

「千万别这么说。刚才我也说过,能与夜光大人下棋是我的荣幸。况且夜光大人这种立场的人愿意诚心来到这里,也是本寺之幸。」

「……可是这件事也不太能公开……」

「哈哈,这我当然瞭解。最让我开心的,其实是他没有在成为当主后就变了个人。」

千笑得豪爽,飞车丸只能回给他一个神情复杂的苦笑。

事实正如千所说,夜光非常中意这间暗寺,从几年前开始就常离开村里来访。拥有各种经历的咒术者聚集在这个地方,所以在这里可以亲眼见识他们那些独特的咒术。夜光认为这里是独一无二的咒术「学校」,而飞车丸也认同他的想法。每次陪同夜光造访这间寺院时,她都受到了许多指导,实力也有不小的进步。刚才提到名字的真罗——虽然不愿意承认——要说他是传授咒术的老师也不为过。

只是老实说,这里给人的印象不是太好。

在大多数的情形,咒术常是以某种信仰做为基础。更详细地说,基于各自信仰的宗教观来理解「世界」的灵性构造,然后建立起因果关系的体系并接触的技巧,那就是「咒术」。因此,咒术者一旦与其他咒术体系往来,免不了会与其他宗教观融合。而且咒术的强弱与效力,往往等同于宗教的「正确观念」。最后宗教观动摇,进而失去信仰——这类的事情并不少见。咒术者——不只是本人,还有那个人所属的咒术集团——与其他流派的交流需格外谨慎,其原因就出自这里。

然而,信仰与咒术的关系在暗寺逆转了过来。不是先有信仰,在受到恩惠后衍生出咒术,而是把咒术摆在最重要的地位。

当然,表面上他们没有公开否认信仰的必要性,不过把咒术摆在第一优先,是众人默认的共识。这里是不惜这么做也要追求「咒」的人聚集的场所。

因此,聚集在暗寺的,必然多是遭到所处的咒术集团放逐的人,而且他们几乎全是不能「公开」露面、秉持「实践主义」的高明术者。他们一方面以高超的咒术实力受到敬畏,另一方面则被当成了咒术界与宗教界的阴暗面,他人避之唯恐不及。这就是星宿寺被称为「暗寺」的由来。

夜光从十来岁起就常进出这种场所,寺院方面也早就把他当成了熟客。

当然,这件事情没有告诉山里的人,不过现在只是没有人——除了小翳——提及这件事,夜光参访暗寺的行程俨然成了公开的秘密。也不是没有人隐约期待他当上当主之后,或许会收敛一点,只是果不其然,他完全没有改善自己行为的迹象。夜光的祖父母早已看开,不过隆光等人肯定会为了这件事重重叹气。

「飞车丸大人,其实我们冰了颗瓜果,想端去给夜光大人,飞车丸大人也一起享用吧?」

「感激不尽——话说回来,夜光大人还说得过去,可以请您不要再用『大人』来称呼我吗?」

「那可不行,既然是学习咒术之人,可不能对土御门家的各位失礼。」

「虽然同样是土御门家,但我是分家出身,说起来资历尚浅。尽管也是术者,但我只不过是夜光大人的式神。」

「话虽如此,依然改变不了飞车丸大人是非常优秀的阴阳师,也是高明术者的事实。况且服务到寺里修行的人,是我的职务。」

「可是……」

「尤其飞车丸大人这么年轻又美若天仙。我这个住在深山的乡下人简直是大饱眼福,服务起来也格外有干劲。」

「…………」

听见他严肃说出的这些话,飞车丸面红耳赤地闭上了嘴。虽然话里有调侃的意思,但她听得出来这些话不是恭维。

附身者的身分让飞车丸受尽众人轻蔑与藐视,但是千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她镇定不下来。因为特殊身分受到外界忌讳的附身者,在暗寺并不罕见,而且因为这种人容易有强大的灵力,反而会获得高度的评价。

在暗寺这个地方,只要咒术者拥有真正的实力,不论年纪、性别还是宗派,同样能受到重视。所有现代阴阳师里面,飞车丸可算是拥有一流的实力。

「以前我也说过,飞车丸大人有低估自己实力的倾向。虽说您在那位天才的身边长大,会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不过我得清楚明白地告诉您,夜光大人不是常人。」

「这、这我当然知道。」

「您真的明白吗?恕我直言,飞车丸大人除了夜光大人率领的土御门家以外——对这个时代的术者实力知道的并不多。在咒术方面,本寺在国内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各位法师的实力在所有术者之中也可以说是到达了顶尖。不过,就连和本寺相比,夜光大人的咒术才能也是『出类拔萃』。」

千的话虽然夸张,语气却很平静,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解释了理所当然的事情。除了是处理杂务的男仆,他也在进行咒术的修行——基于这些因素,他提出了这样的见解。

「因为他的个性沉稳,您又是直接与他接触,所以很容易忘记一件事情——那位大人若无其事展现出来的技巧,是将人生全部奉献给咒,且投入一辈子进行修练的术者,也达不到的领域。要是以他为基准评量自己的实力,再优秀的术者恐怕也会迷失自我。」

千露出真诚的双眼,笔直看著飞车丸说。

他没有其他用意,只是单纯以朋友的身分为她担忧。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人,除了他就只有小翳了。

「……多谢关心。」飞车丸坦率地向他道谢。

然后,她挺直了身体。

「千先生说的事情我都懂,我也叫自己要认清现实。不过,我努力修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主人。协助夜光大人是我唯一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即使不知轻重,也得以夜光大人作为评量的基准。在瞭解夜光大人实力的基础上,为了能够稍微提供一点『助力』,我只能埋头努力训练自我。」

既然替身为世纪天才的主人效劳,平庸的式神自然得辛苦一点。但是,飞车丸却认为这样的辛苦很值得。尤其对一介附身者来说,这样的辛劳更让自己有了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价值。

听见飞车丸的回答,千脸上和善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我明白了。」他点了下头。

「确实像是飞车丸大人会给的回应……如果您想协助夜光大人,更不应该眨低自己的实力,而且最好有更开阔的目光。我说过很多次,夜光大人『与众不同』……因为这样,那位大人的『才』与『心』有些无法协调。」

「才与心吗?」

「是。真要说起来,或许不该要求肉身的人类,有能支撑那巨大才能的心灵……这话由我来说是太僭越了,不过那位大人意外地脆弱。为了看出他的脆弱,飞车丸大人必须认清自己的价值,尤其是您在夜光大人心中的价值。」

千看著飞车丸的视线锐利,看穿了她看不见的事物。尽管锐利,目光里依然感觉得出慈祥。

飞车丸一点也看不出夜光的「脆弱」。

不过,她没有无视千的建议。「——是。」她这么应道,把这句话摆在心上。

这时,千忽然惊呼一声,转头往本堂的方向看了过去。

「怎么了?」

「百郎坊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

他这么沉吟的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越过了厨房屋顶。黑影轻盈飘浮在高空中,接著俐落地在千背后著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体格壮硕的巨汉。尽管身躯巨大,但动作轻巧得连猴子也甘拜下风。不过他的动作能这么灵巧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那不是人类,其实是千使役的式神。式神名为百郎坊,让人联想到狒狒的体型正穿著直缀,且头上缠著头巾,脸上戴著严肃的天狗面具。

百郎坊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式神,虽然能讲出只言片语,但与千这位主人似乎不需要透过语言就能沟通。在飞车丸的关注下,百郎坊脸上的天狗面具朝向千,千倾听著式神不成声的声音,没多久后「嗯」了一声,转向飞车丸。

「百郎坊说,有个人正从正面的山路往这里来……」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从穿著听来,那个人似乎是军人……那该不会是夜光大人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大人』?」

「居然……追到了这个地方来吗?」

飞车丸难掩惊讶,毕竟这是个特殊场所。暗寺不只是陆地上的孤岛,也是「异界」,不是随随便便想来就来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第一次会面遭到果断拒绝后,对方又数次从东京来访,一再试图说服夜光。既然能让夜光伤透脑筋,可见对方确实有极大的热诚。

目前角行鬼随伺在主人身旁,自己暂时离开也不会有问题。

「抱歉,千先生,我过去确认一下。」

「我也一起去。百郎坊,跟我来。」

飞车丸急忙赶向寺院前方,千饶富兴味地跟在后头,最后面则是百郎坊慢吞吞地追了上来。星宿寺由耸立在山林的数座寺院建筑组成,飞车丸他们绕过厨房再从讲堂旁边穿出,来到了本堂前的广场。

沐浴

在蝉鸣声与阳光的照耀中,一行人穿过广场赶到了四脚门下。前面是连延到山脚的石阶山路,树林间洒落的阳光,在杉树、榉树与枫树所围绕的石阶梯两旁,落下了黑白相间的斑点。

沿著阳光在树荫底下形成阴阳的山路,飞车丸、千与百郎坊轻巧地爬下了阶梯。

接著,终于看见了山林里布满了藤蔓与青苔,且古意盎然的山门。那是木造的双层建筑,歇山式的楼门,是区隔星宿寺境内与外界的界线。抵达山门底下时,飞车丸看见一位青年从石阶下面往上走来。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在山林绿意中显得格外鲜艳的红色。那是从军帽下露出的红发。

果然是相马佐月。

对方也注意到了山门底下的人影,他抬起头,双方视线交会。佐月看见飞车丸后,一贯平静地向她点了个头。飞车丸无可奈何,只好跟著低头致意。

佐月没有加快脚步,只是以自己的步调爬上石阶。

他不时看著站在山门下的飞车丸等人。

「这幅景象真像化成人形的稻荷神使者,带著大小天狗一起过来。好久不见,飞车丸小姐。」

「久——没那么久吧,相马先生,前几天我们才在土御门家的宅邸见过面。」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在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前,一天都像有一年那么漫长。」

「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主人的心情都不会改变。」

「所以我不只是等待,还像这样频繁地造访。」

「没想到军人这么闲。」

「飞车丸小姐,难道您不是来迎接,而是来赶我走的吗?」

看见佐月脸上那抹调侃的微笑,飞车丸不发一语,不自觉地板起了脸孔。尽管知道这么做有失礼节,但她总是不知道在面对他时,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就如同和布帘比腕力般,这位青年将校的身段柔软,让人捉摸不定。他既有礼貌,礼仪也很端正,完全没有给人强硬的印象,实际上却相当固执,一步也不退让。他看向这里的眼神也是沉稳中带著压力,温柔但又锐利。他相当神秘,是个像鵺一样的青年。

「……老实说,我既不是来欢迎,也不是来赶您回去。因为接到寺里的通知,我只是过来确认而已。没想到……」

「……您以为我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吗?」

「对。」

听见飞车丸如此坦率的回应,佐月脸上又挂起了柔和的微笑。

「一开始我先到了土御门家的宅邸,宅邸的各位想尽各种理由搪塞,于是我表明是军务,请他们协助,这才问出当主到了这个地方,我也急忙赶到这里来拜访。」

「这……被您询问的人想必很苦恼吧。」

「我倒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是土御门家的当主,但夜光先生年纪尚轻,又是刚继承这个位子。在长者在场的宅邸或许会有难言之隐。如果在这个地方,说不定他可以直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如果他是会在乎周围想法的主人,我也用不著那么辛苦了……」

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句话是认真的,但佐月的神情十分严肃。那种不知该说是资优生还是不知世事的感觉与气质,和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到的高贵的阴气,似乎也有相通的地方。

「恕我失礼,相马先生,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是北辰山星宿寺,提到暗寺的话,在那方面相当有名。我是第一次造访,不过相马家有不少人来过这个地方。」

佐月这么回答后,「是,这话的确没错。相马一族确实有几个人来过本寺。」原本保持沉默的千从旁加入了话题。

佐月先是迅速往百郎坊瞥了一眼,接著端正姿势面向千。

「难不成这位是星宿寺的阿闍梨吗?」

「不不,小的只是个处理杂事的,是这里的男仆。」

「男仆都能使役这样的式神,可见星宿寺的评价确实不假。您或许听说过了,我是相马佐月。听闻土御门夜光先生在这个地方,所以专程前来造访,可以让我见他一面吗?」

「您的礼貌真是周到,小的名叫千。本寺来者不拒,您要参拜的话没问题,只是如果要与夜光大人会面,这可就不是小的能安排的事情了。」

「无所谓。只要能进寺里就行,我会靠自己的力量逮住他。」

说完,佐月再次将视线转回飞车丸身上,这么做恐怕是因为她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

「这是我的工作,也是军方的工作,还请见谅。」

「……我当然明白,我很清楚这是项多么辛苦的工作。」

虽然没有挖苦人的意思,但穷于应付的心态就是会忍不住冒出来。飞车丸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她像是为了甩开沉重的心情般动著尾巴。

另一方面,佐月像是一点也不介意,颇有绅士风范地点了下头。

不过,他有些不怀好意——并且带著些许凝重,这么低声嘀咕著。

「只是……关于这次的事情,『军方』反而是麻烦的根源。」

2

「我没有要把咒术用在战争上的意思。」

「您想得太远了,军方只有要求重建阴阳寮。」

有如剑舞的剑般,两位青年的话语在空中舞动、交击,迸散出火花。

那景象极为优美,但也同样危险。

「意思还不都一样。日本在中国作战的这个时候,实在很难想像军方会要求天文观测和历法的编撰。」

「但是为了国家大事祈祷,照理来说是阴阳师的正业。」

「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只是人们表现信仰的方式异于过往,灵相也有变化,阴阳师该做的事当然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您是说身为掌管阴阳之人,不该为国家尽力吗?」

「我没这么说。我谈的是咒术意义的转变。」

「恕我失言。军方期待您做的事情确实不是『祈祷』,现在这时代要求的是更具体的——具实际效用的咒术。」

「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要具体的效用,中尉,您该拜访的不是上个世纪的遗物,而是瞭解最新知识的技术者或科学家吧。」

「我们当然也会请这些人提供协助,只是我们也必须持续寻求各种手段,况且咒术还有很大的可能性。」

「咒术衰退的现状你也看见了,这么判断的理由实在很难让人明白。」

「真正衰退的是古老的咒术。正如您所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所以古代的古老咒术只有衰退一途。现代需要的是新咒术,只是那样的咒术还不存在。」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现代要求的新东西,咒术就不会灭亡吗?」

「当然不会。」

「……可是,依靠不存在的咒术这种事……」

「阴阳寮就是为了这个意义而存在的,您懂我的意思吧,夜光先生。」

佐月缓缓把身体往前探,双眼直盯著夜光的眼眸。连在夜光背后的飞车丸,在这一瞬间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电流窜过自己的背脊。

日后回想起来,这正是命运的分歧点。

这个时候,两人在彼此眼眸深处,不晓得预料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我们希望您可以打造出新的咒术,因此需要重建阴阳寮,并且请您就任阴阳头,军方会给予全面支持。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夜光先生,请与我们一同开创新时代的咒术——为咒术打开一扇新的门扉。」

他充满了热情,带著霸气要求一同开拓未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无庸置疑是出众的「咒」。

不过即使听了这番话,夜光依然没有轻易点头。

土御门拒绝了相马,但相马没有因此退缩,仍然持续说服著土御门。

两人始终没有妥协的意思,季节移转,从春天一步步走向夏天。

然后——

「……这到底是你第几次来找我了?」

「可惜我没有数。」

「你究竟打算再来几次?」

「这就要看夜光先生的意思了。」

夜光再也不隐瞒内心的厌恶,相对的,佐月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情。

望著对峙的两人,飞车丸长长地叹了口气。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新时代要有新咒术是吗?还真是气宇轩昂的心愿啊。而且这么重大的一件事,高层居然会一声令下要求执行。身为一个以咒维生的人,这决定实在令人佩服。对吧,小子。」

「……真罗法师,请别再说了。」

面对夸张地展现出亲昵态度的真罗,一脸不悦的夜光忍不住抱怨了起来。「不敢当。」佐月答得相当稳重,不过要从他的表情看出社交礼仪以及交际手段以外的目的——-至少凭飞车丸的眼力——很难做到。

他们在一间十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那是寺里其中一间宿坊。夜光造访暗寺时,总会在这间客室休息一晚。粗糙的榻榻米上面到处起屑,风从窗户缝隙灌了进来,不过因为打扫得十分周到,房里相当整洁。

佐月向真罗表明自己的来意,获得了留宿的许可,夜光只

得勉强让他进入房间。而且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夜光总是必须陪他一起讨论。飞车丸也在场,而角行鬼早就一声不吭消失踪影,不过这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们讨论了长达五个小时的时间。

真罗忽然冒出来,「你们还没讨论完啊。」不禁瞠目结舌。

之后,跑来凑热闹的真罗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就这么讨论到了现在。也许是多心了,飞车丸的尾巴毛色好像变得黯淡了一点。

飞车丸坐在主人后方,视线往窗外瞥了过去。日已西斜,天空逐渐染上橘红色彩。厨房升起了炊烟,应该是在为食膳——药食进行准备。

「寺里难得有客人来访,今天又有这么多人,将会准备丰盛的餐点招待各位。」

「招待是吗?真罗法师在没有客人来访的日子,似乎也不会少喝些般若汤。」

「我不是说会有丰盛的餐点吗?一个人在房里小酌的滋味,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喝酒完全不同。」

他笑容满面,那副样子简直是开心极了。

暗寺的阿闍梨大多不守戒律,寺里的第二号人物——在最高层因为已就高龄,而呈现半退休的状态下,身为实质领袖的僧侣,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妥……飞车丸尽管是个外人,也不禁这么心想。

话虽如此,自从真罗掌管寺里的营运后,暗寺确实变得较有活力。

「不爱酒、女人和唱歌的家伙,这辈子等于白活了。一位叫做路德的西方神职人员说过这么一句话,日本的神职人员可不能只懂得遵守教规。」

他说得坦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既然实质的领导者是这副德性,也难怪纪律会松散。

真罗是暗寺的高僧。

他顶上无毛,戴著一副时髦的鳖甲眼镜。年纪约四十左右,不过和千一样,比外表看来更年长或是更年轻都有可能。肌肤白皙到让人不敢相信他住在山里,是个瘦弱的男人。他双眼的睫毛异常纤长,薄唇随时挂著憨傻的笑容。总之是个让人感觉不到「核心」的人物,尤其是穿著黑色法衣与袈裟的模样,看来更像个出入烟花柳巷的常客。

虽然感觉不到阿闍梨的风范,但他可是在地下咒术界以「暗寺的妖怪」名声受人畏惧,是当代一流的咒术者。事实上,连夜光也承认自己「实战中赢不过他」。只不过夜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在降伏角行鬼一年前的事情了。

「不过阴阳师一般给人风雅的印象。军队要重建阴阳寮,这件事怎么想都很奇怪。」

「当今陛下——即是帝国陆海军最高指挥官之大元帅。所以从军队侍奉天皇这层意义看来,和过去的阴阳寮其实是一样的结构。」

「这种说法不过是狡辩罢了。如果直属于皇室还说得过去,既然是在军方的指挥底下,行动自然会以军队的利益作为第一优先。」

「哎呀,小子,说话小心点啊。在这个时代用那种语气和军人说话,只怕会惹祸上身。」

「用不著担心,虽然不是没有那种人的存在,但至少可以相信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不好意思,我当然是开玩笑的。」

真罗快意地轻拍自己的秃头。

「毕竟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民间人士,但您居然愿意为了他,特地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低头请求。现在不是有什么国家总动员法吗?您用不著三顾茅庐那么辛苦,在立场上可以强制他配合你们的行动吧。」

「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聘请夜光先生。」

「这样啊,不愧是相马一族之长,对『礼』格外谨慎。不过在拙僧看来,您这种军人比那些腐败的军人要恐怖多了。」

说著,他咧嘴笑了起来。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动作还是表情,全部都夸张得像在演戏。不过,真罗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反应是真也是假,虚实交错的错乱——正确说来是「随便」——正是这位怪僧的特色。

相对于阿闍梨摆出的暧昧夸张态度,佐月的态度始终沉稳,只是回给对方一个微笑。

基本上,佐月不会明显表露出自己的情感。虽然表现得平心静气,但出现在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有经过理智思考后筛选。不管真罗再怎么谦卑,他也没有因此上当而改变自己的态度。

仔细回想起来,佐月只有在第一次会面时露出破绽。前来委托阴阳头的职位的他,被夜光想也不想地加以拒绝。那个时候,佐月惊讶得毫无防备。

「年轻人能有这样的成就实在了不起。说到参谋本部,那必须非常优秀才进得去吧?虽然只是中尉,但阴阳察这件事,似乎有很大一部分是交给您处理呢。」

「关于重建阴阳察,仓桥先生尽了很大的力。」

「啊啊,您说隆光先生啊。虽然说仓桥家都是这样,但那位先生对拓展人脉尤其不遗余力……我以为他接近的都是政治家或实业家,没想到他在军方也有人脉,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把关系建立到那边去的。」

他故作不解,视线往佐月瞥了过去。

佐月脸上再一次浮现出社交性的交际笑容。

「陆军参谋本部里有几位与相马家有点关系,像是第八课的佐竹大佐就是其中一人。」

「喔?意思是相马家在军方高层也有影响力啰?」

「没那么夸张。只是要在军方内部推动事情,多少需要一点政治手腕。」

「不不,相马家的各位确实厉害,在这个时代能如此深入军方内部,的确很有先见之明。」

「您过奖了。」

不只是佐月前来提议的事情,真罗对他本人和他的族人似乎也有兴趣。不过,他会有那么大的兴趣也不奇怪。

在咒术界里,相马一族的存在鲜为人知,顶多只有来自关东、古老的「某个血统」这样的风声传出来而已。就连相马家的人待过的这所暗寺,也没人清楚他们的真实身分。这是因为相马一族长年没有明显的动静,只是暗自维系著血脉的缘故。

这样的相马一族此时忽然跃上台面——而且是出现在军方这个国家中枢。身为从背后关注咒术界的暗寺阿闍梨,实在无法无视他们的存在……话虽这么说,真罗大部分只是因为好奇心使然,才说出那些话。

顺带一提,相马家的「出身」和他们的先祖有关。

那是曾在这个国家引起大乱、自称「新皇」且预谋从朝廷独立的传说中的豪族•平将门。

相马家是继承了平将门血脉的后裔。

「这样子等于是历史上的朝敌后裔深入了皇军中枢,好像有危险的气息飘出来啊。」

虽然这发言既轻佻又顽劣,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佐月依然没有出现情绪上的反应。或许他有钢铁般的自制心,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演技相当高明。

不过,真罗这番话虽然不恰当,但也没有说错。就算说不上危险,至少也是奇妙的因缘。

「你提到了新的咒术,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类型?是占术这一类的吗?还是像怨敌调伏这类更直接的咒术?」

「……各个种类的咒术都有需要。有一点能够确定的是,那会是不受宗教与流派拘束且形式自由的咒术。」

「喔?」

「统整性的……但又以『不同』于既有模式的体系为基础。」

「喔?这话实在……」

真罗用力眨著眼睛,不知为何朝夜光投去若有所指的询问视线。夜光察觉他的眼神,刻意不理会他。那是向真罗警告「不许说」的沉默。

真罗不以为意,「……新的体系啊……」又继续说下去。

真罗的视线同样望向飞车丸,忠诚的式神迅速转开了目光。真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与佐月的对话。

「……可是,这种做法未免太激烈了点。一旦不问宗教流派,将会衍生出非常多的问题。再说,拙僧或许没资格这么说,那么做简直就像本寺一样『随便』。军队讲究的是规矩,这种做法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会有问题,不过我们会想办法解决。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星宿寺的情形其实很有参考价值。」

「相马先生您也这么认为吗?」

真罗说著又再次把视线转了过去,夜光还是照样无视。僧人白皙的唇边掠过了一抹忍俊不住的微笑。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您也知道,本寺不只在佛教界,连在咒术师之间也受尽了轻蔑。听您这么说,我实在是很不习惯。」

「星宿寺的各位没有受到多余的束缚,不管是来自社会、个人、心情还是习俗方面,就连伦理也是。从好的方面来看,对咒术的鑕研相当纯粹。」

「这话可真让人高兴,听见了没,小子?」

「……那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没错,这正是咒的根本。」

真罗脸上笑嘻嘻的。夜光神情凝重,拉下了双唇。

「真罗法师,平常也没看你这么热衷。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兴趣,乾脆由你来出面吧?不需要特地重建阴阳察,直接让星宿寺投靠军方就行了。」

「不成、不成,小子。这件事必须由阴阳师……而且

是由『没落的阴阳道宗家』来率领才有妙趣。」

「什么意思?」

「既然要抬轿子,当然是要又『轻』又『漂亮』不是吗?就这一点来看,最理想的就是现在的土御门家,既没有多大的实权,家世和知名度又无可挑剔。」

「我们没什么实权真是不好意思。」

「再说,不拘宗教流派……若要把这些全部参杂在一起,将阴阳道当成『容器』确实是不错的想法。阴阳道的根本不是宗教而是技术,虽然根基于阴阳和五行思想,但阴阳道较能不带偏见地接受其他流派的咒术……真要不得,宗家就在这里,我怎么在关公面前耍起大刀来了。」

真罗嘻皮笑脸,夸张地表现出畏怯的态度。夜光的脸色愈来愈凝重,「当然。」一旁的佐月苦笑著补充。

「我们不是不知道土御门家的现状,也不可能没有把阴阳道的宽大计算在内。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这次计画最重要的是——必须要有夜光先生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才有可能开始推行。如果没办法以他的咒术才能为中心,这个计画根本不可能成立。」

佐月解释的口气相当平静,完全没有讨好的意思。夜光是天才的这件事千真万确,只是道出事实也没有讨好的余地,不过飞车丸还是忍不住呼吸紊乱地挥舞尾巴。虽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对象,但像这样大方给予主人高度评价,她听了心里也觉得快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罗也刻意深深地点了好几次头。「你们迷他迷成这个样子,这小子却说自己讨厌军人,不停逃避这件事吗?小子你也差不多要接到兵单了吧,最后还不是得进军队呢。」

「夜光先生的徵集令因为相马家从中协调,暂时不会发出。」

「什么?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我们获得了仓桥先生的许可。将夜光先生当成一般士兵使唤,是军方的损失。」

佐月说得平心静气,夜光听了忍不住感到错愕,翻起白眼。

真罗笑嘻嘻地把话题转了回来。

「不过就算发展出了新的咒术,该怎么活用它也是问题所在。这个人或许是旷世的天才,但要受军方使唤的话,有些——老实说,是非常不适合。首先,不管实力再怎么优秀,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只有一副身体。就算是扛轿子,没有人在底下撑著总是放心不下来。现在没办法要求土御门还有过去那么多优秀的人才,就算从在野延揽人才,那些有能力的咒术师也大多和社会断绝了往来。」

虽然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别人——真罗偏著头,盘起了手臂。

这时,「阴阳察重建后,也会把培育新世代的咒术者和阴阳师列入目标。」佐月接著说。

「喔,从头开始培育吗?这确实是伟大的志向,不过难度不会太高了点吗?要栽培到独当一面需要好几年,再说就算真的花了几年的时间栽培,也不一定能培育出有用的人才。」

「……不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新的咒术吗?」

就在真罗目瞪口呆的时候,居然是夜光帮腔。

「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要打造出具统整性的新咒术体系,当然必须是合理且具学术性的体系。不是基于个人的体验或是感觉,而是让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普遍性理论与机构。」

他自言自语似地反驳著。说完,他忽然抬起头来,注意到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的真罗和喜不自胜的佐月后,「这不过是假设而已。」他急忙补充了一句。

「真罗法师说得没错,打造出没有使用者的咒术也没有意义,既然这样,只能尽可能制作出『容易』又『简单』的咒术体系了吧?」

「可是啊,小子,就算再怎么简单容易,要是派不上用场的话,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简单容易但是『有用』的咒术完全可以成立,也应该成立。不受个人的技巧左右——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影响,但只要有最基本的实力,就能期待有一定效果的咒术。如果有这种可以说是基准或是『标准』的咒术,就能提升咒术师整体的水准。这么一来……」

夜光说到一半回过神来,「我说的是假设的情形。」再一次提醒大家。

感觉得出现场讨论的气氛愈来愈热烈,飞车丸不知道自已能听懂多少,不过她还是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听著主人他们的对话。

「……虽然和夜光先生的意见有点出入,简单来说,那是最理想的状态。」

佐月说著,在榻榻米上面放了一个黑色铁块。飞车丸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板起脸孔。

那是一把手枪,白朗宁M1910。

「让普通平民瞬间变成士兵,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没有比这更容易使用、简单而且有用的『咒』了。」

「嗯……从军人的角度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例子。换句话说,相马先生,您是要这小子做出属于咒的枪械吗?」

「这么断定的话会有语病。比方说,如果可以做出供所有人使用的咒符,或是让所有人都可以使役的式,这样不是重大革命吗?」

「所有人……没有灵感或是法力也无所谓的意思吗?」

「您指的是见鬼的才能吧?当然那是最理想的情形,不过就目前的状况看来,这是不切实际的要求。只是,就算不是见鬼,也能让他们感觉到实际效果,才是最必要的条件,就像这把枪一样。」

佐月把枪收了回去,给了这样的回答,他的动作相当熟练。

飞车丸暗自戒备,在心里提高警觉。角行鬼不在场,万一出了什么事,这时候能够保护夜光的只有自己。不过,如果刚才佐月将枪口对准夜光,她没有自信可以阻止对方行凶。这种事情虽然不可能发生,但重点不在于多么信任佐月,而是可能性的问题。

有个带枪的人待在主人身边,与军方的人来往就是这么回事。

听著佐月的话,真罗一脸相当苦恼的样子。

他窥探著佐月的脸色,「……抱歉,我有个失礼的问题。」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要客气。

「陆军在中国那里打得很辛苦吧?不只是中国,在诺门罕那个地方和苏联也爆发冲突……而且和新闻报导的不同,实际上陷入了苦战吧?」

「法师果然厉害,在远离尘嚣的山寺里面,还对世事知道得这么详细。」

「别这么说,我知道的有限……在这么严厉的局势下,特地把资源投注在咒上面,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姑且不论相马先生,军方那些高层,只把咒当成了来路不明的诡异玩意吧。」

真罗——至少在表面上——摆出了一副纳闷不已的神情向对方询问。老实说,飞车丸也赞同他的意见。

在迷信遭到驱逐,科学和理性的思想逐渐成为「常识」的现在,为什么军方会回过头寻求「咒」的协助?「咒」有「咒」的一套道理以及意义,那肯定和军方需要的不同。坦白说,那不可能是活在昭和时代的军人需要的东西。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意义。」

不过,佐月回答得十分爽快,真罗不禁蹙起眉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因为』是来路不明的诡异玩意,军方——正确来说是部分军方高层——才会这么重视咒术。其实不只是日本,在欧洲由希特勒率领、势如破竹的纳粹德军中,也有一派高层倾向相信咒术。」

「喔,德国也是吗?说到德国,我还以为那是战车和大炮特别强大的国家。」

「您说得没错,只是事实不只如此。说到军队,各位联想到的或许是科学化而且理性的组织。这不能说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也算不上绝对正确。在以科学且理性的方式行动的另一方面,军队迷信得让人吃惊,简直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不只是底层的士兵,还包括了士官和高层。实际上,如果各位『咒』的专家知道军队有多么相信精神主义,而且极为严肃地『祈求神的帮助』,肯定会很震惊。」

佐月说得坦然,高雅——但是刻薄——地笑了。

「在攸关生死的场所,或许人类就是克制不住仰赖神佛协助的想法。」

也许这是隶属于军队的咒术师最真实的想法。真罗「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抚著自己的下颚。

「……不过。」佐月又继续说。「如果只是『祈祷』,无法适用于现在的军部。所以就像刚才提到的,能让所有人感受到实际效果这一点很重要。」

「您的意思是,就算不是见鬼也能感觉到的效果吗?」

「对。对于『来路不明但是有效的技术』,人们通常会投射对自己有利的幻想。而且在技术成『形』之后,才能获得众人的认识。那可以是『物体』,也可以是『人』。」

佐月把脸从真罗转向夜光。

夜光始终不发一语,承受著佐月的视线。

「刚才我说过咒术者的培育也是其中一项目标——老实说,那属于将来的计画。现在我们真正想要的,是由少数菁英所组成,拥有一目了然的实力,光是存在就能唤起周围各种想像的实战咒术部队。而且率领他们的是——咒术的象徵,拥有领袖魅力的咒术者。」

佐月看著夜光的眼神里,带有冰冷铁块般的坚硬光芒。就连待在后面的飞车丸也险些被佐月的气氛震慑。

「像手枪一样的咒术,没有用来攻击人的必要。但世上存在这样的咒术、存在著发展出这种咒术的咒术者,却是重要的事实。这个事实或许有改变高层——甚或是军方整体的力量。」

佐月滔滔不绝地说著,这些话就这么顺势溜进心里,「填满」了脑中。不知不觉间,他所说的话不再是指特殊情况,彷佛成了一种常识。

「自古以来,咒术这种东西通常都是伴随著权力而壮大,在世界局势动荡的现在,军方与咒术结合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发展了吗?」佐月说。

他说得很对,这恐怕是正确的看法。

「……可是。」

原本沉默不语的夜光发出了坚定的声音,像把佐月那些纠缠不清的话语,缓慢推了回去。

「所有的变化最后肯定都会和战争扯上关系。所以相马中尉,我不能这么做。」

千到房间通知药食准备好的时候,夜光与佐月的争论一如往常地成了唇枪舌战。

真罗早已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便趁这个机会强迫散会,带著一行人走出宿坊。原本大多是在各自的房间用餐,不过今天晚上就像一开始说到的,要以招待夜光等人为由来召开酒宴。

户外是日落时分,在夜幕逐渐低垂的寺院内,设置在各处的石灯笼点燃了咒术的火焰。暑气也消退了不少。一天终于结束,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闲适气氛,随著夜晚的气息飘散开来。

在走向厨房的路上,真罗若无其事地凑到夜光身旁,用走在前面的千与佐月听不见的轻细嗓音说:

「老实说,我真是吓了一跳。」

跟在主人背后的飞车丸轻轻颤动了一下耳朵,听见这话的夜光只是面向前方走去,「为什么这么说?」漫不经心地回问。

「来到这里之前,你们见过很多次面吧。你曾经不著痕迹地诱导了他的想法吗?」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还真是巧啊。超越宗派与流派的限制、统整各种咒术、打造全新的咒术体系——这些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连希望能以本寺为参考的想法也一模一样。」

「…………」

「只是和高谈阔论这件事的某人不同,相马家的年轻当主似乎没有让这件事停留在梦想或是妄想的意思。」

「……就是这样才麻烦。」

两人朝前方走去的同时压低了嗓音交谈。真罗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样我反而不懂了。为了实现你长年来的心愿,阴阳头这个职位不正是顺水推舟吗?你坚持拒绝这项邀约,难不成是有其他目的?」

「就像我对中尉说的,我不想让咒术和战争扯上关系。」

「相马先生也说了,自古以来,战争脱离不了咒术。」

「过去的例子和我的做法是两回事。」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顽固。」

「而且……」

「喔,还有其他理由吗?」

听见真罗的询问,夜光一时回答得支支吾吾。

「……晴明大人否定过我的构想,他认为这条路的前途是凶。」

夜光说得淡然,只有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有些执拗,语气里带著一丝气愤。在真罗鳖甲眼镜的镜片底下,睫毛修长的双眼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是在……『泰山府君祭』上吗?」

夜光没有说话,点头肯定了真罗的确认。

夜光习得了土御门家的秘密仪式「泰山府君祭」,而且他不单纯只是学会,还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各种「改良」,其中一项成果,就是能够与土御门家的祖灵安倍晴明交流。在那之后,夜光便不时举行「泰山府君祭」,请求晴明提供建议。

只不过,晴明不愧是传说中的大阴阳师,仙人般的人格极难应付,就算是正经的问题,他也鲜少给予明确的答案。

「况且我不相信军人,也不相信相马家的人。不管拜托多少次我都不会点头。」

夜光说得斩钉截铁,语气像在传达一件已经决定的事情。事实上,夜光心里对这件事早已有了结论。不管对方说服的态度再积极,他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不过,「……小子,我得提醒你一句,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听见这异常严肃的语气,夜光不自觉把头转了过去。暗中偷听两人对话的飞车丸也不禁摇起尾巴,注视著真罗。

真罗又继续说下去。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四、五年前——至少在支那事变爆发前,管他是军方还是国家的要求,或许还可以辞退或是逃避,不过现在没办法这么做了。现在不再是这种藉口可以通用的时代啰。」

「……真罗法师。」

真罗有些不安地看著一脸惊讶的夜光,那副神情有如看著孙子的祖父,也像看著徒弟的师父。

「小子,你可要小心一点。今后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和常识会一再遭到颠覆,你可别迷失了内心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一点你千万得记在心上。」

3

后来,招待众人的酒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夜光其实酒量极佳,就算和人拚酒也不会醉倒。另一方面,飞车丸不习惯喝酒,酒量也算不上好。虽然她喝得相当克制,只可惜被酒醉的真罗缠上,硬是要灌她酒,害得她一下子就喝得醉醺醺。所幸角行鬼在举行酒席时,一脸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才能在获得主人的允许下先去休息。

飞车丸在宿坊分配到的是夜光隔壁的房间。离开宴席时,她以为自己还撑得住,等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她马上失去意识。

之后,她醒了过来。

在黑暗与寂静中,她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她维持坐起身的姿势,狐狸耳朵激烈抖动。

她唤回了记忆,为了自己的丑态无力地垂下尾巴。

「……我怎么搞成这副德性,真受不了自己……」

没有更衣也没有梳洗,直接倒在棉被上。脸部趴下的地方湿了一块,该不会是口水的痕迹吧?实在太丢脸了。照理来说酒席这时已经结束,夜光也回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应该没有打呼吧?万一早上被夜光取笑这件事情,明天一整天都得隐形度日了。

——不,最重要的是夜光大人。

总之必须先确认主人的状况。飞车丸注意著不发出声音,悄悄离开了房间。

她蹑著脚尖沿著走廊前进,在隔壁夜光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房里有疑似夜光设下的结界,不过将注意力集中到室内后,可以感觉到主人稳定的灵气。

他似乎就寝了。确认主人的状况后,飞车丸暂且放下心来。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沿著走廊走向宿坊的玄关。

她走到户外,接触山里夜晚的空气。「嗯嗯。」她举起手臂,用力伸展著身体。

空中布满厚重的云层,看不见月亮与星辰。这是暗夜的夜晚,石灯笼朦胧的灯火照亮了四周。咒术的光芒点点照耀著境内,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异界气氛。

「……怎么办呢。」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不过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犹豫著不知道该睡回笼觉,还是就这么保持清醒到早上。

不过就算这时间没办法洗澡,她还是想拿块布弄湿,擦掉身上的汗水,于是她往井水所在的厨房走去。

暗寺的境内与一般深山没有两样,飞车丸走在几乎是兽径的山路上。

走了一会儿后。

——这么说来,那个男人也……

她停下脚步,回望走来的路。今天晚上,相马佐月应该也住在宿坊的某个房间。

宴席上,他低调地和真罗以及其他阿闍梨聊天,不过在飞车丸离席后,不晓得是不是又和夜光杠上了。话说回来,他到底打算持续这种没有成功希望的说服到什么时候?

——搞不懂他真正的用意……

她回忆起佐月若无其事掏出手枪时的紧张感。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对他的警戒心。仔细想想,自己并不知道他身为咒术者的实力,就连角行鬼表示「实力坚强」的那些护法,自己也没见过。

——我得重新提高警觉。

在白天的阳光中无法想像的凉爽空气,伴随著夜风摇曳树梢,轻抚过飞车丸的尾巴。飞车丸下意识地按住了飞扬的长发。

「……回去好了。」飞车丸嘟囔著说。

老实说,现在这个阶段没有警戒佐月的必要,不过这是心态的问题。她暂且用了咒术净身,同时决定不睡回笼觉了。灵力已经完全恢复,就这么撑到明天也不会有问题。

就算只是微薄之力,她也希望能成为主人的「助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平庸的自己所能做到最有效的事情,就是日积月累的努力,以及平时留心的注意。主人大而化之的个性容易疏忽的小缝隙,得由自己确实地填补。

飞车丸再一次转身,打算走回宿坊。

不过,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头上的耳朵抖动了起来。

——刚才那是?

她感觉到

可疑的气息,连忙用双手结成手印。狐狸耳朵直直竖了起来,迅速地找寻境内的灵气。

因为是咒术的修行场所,暗寺境内设下了大大小小的结界,所以有许多感觉遭到阻断,在灵性方面呈现一片阴影的地方。零星分布的石灯笼咒力同样扰乱了感觉,阿闍梨们释放出的式神与护法也不在少数。此外,因为是在深山,夜行性的野兽大摇大摆地自由来去。在人们安静入眠后,灵性方面绝未因此安静下来。

即使如此,飞车丸之所以会认为那股气息可疑,是因为她觉得很不对劲。那是白天没有感觉到的气息。

而且,那样的气息不只一个。

——入侵者吗?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一秒,最接近她的气息已经猛然爆发。

对方解除了隐形,那是咒术者,而且就在森林里面。对方已经察觉了她的存在。

飞车丸不禁哑然,总之先提升咒力。这时,对方抢先出了招。

暗夜的森林里,入侵者正在吟诵咒文。蓝白光芒熊熊燃烧成形,出现了由蓝色火焰形成的巨大老虎。巨虎蹬著地面、喷溅著火花冲了过来。

那是式神。术式的构造简单,然而动作敏捷,威力也很强大。飞车丸俐落甩著尾巴,往旁边纵身一跃,避开了冲来的猛虎。

那是火焰形成的老虎。飞车丸敏锐地观察出,构成老虎的咒力不是火气而是水气,她迅速掏出咒符,注入咒力击向炎虎。

「破敌,土克水,急急如律令!」

咒符迸出光芒,蓝色老虎像打翻水桶般溅了满地的水。接著,有个东西叩咚掉在地上。那是被水淋湿且裂开来的小只木雕老虎,是老虎的咒术形代。

森林深处传来「啧」的咂舌声,又有两道犹如鬼火的光点飘了过来,各自膨胀变幻成苍蓝火焰的老虎。

不对,不只两个,另外又有两个,接著又出现两个。入侵者接连放出猛虎,试图包围飞车丸。

「——只会这一招吗?」

明知没用,但对方似乎打算用同一招以量取胜。迎战未知对手时,率先使出最擅长的招式,确实是不差的战术。

飞车丸正式进入备战状态,除了眼前的对手,境内也有几个地方迸散出咒力。那是其他的入侵者。还有一些人似乎放了火,越过森林的另一头,在暗夜里闪耀著红色的亮光。在火光的照亮下,可以看见黑烟窜了出来。

这下可以确定这地方遭到了袭击——夜袭。目睹如此严重的事态,飞车丸依然难以置信。

至于原因的话……

「啊啊啊,真不好意思。」

虎群的包围网一角忽然被轰飞出去。

从旁边以惊人的气势突破包围的,是戴著天狗面具的巨汉•百郎坊。接著,原本最接近飞车丸的两只老虎式神毫无来由地消失了。曝露在空中的木雕老虎起火燃烧,瞬间化为灰烬。

老虎的苍蓝火焰消失后,亮起了柔和的光芒。单手提著提灯出现的,是和白天一样浮现沉稳笑容的千。

突如其来的支援,再加上千未知的力量,明显感觉得出入侵者内心的胆怯。不过,千根本不把入侵者当一回事。

「居然劳烦客人动手。飞车丸大人,小的实在没脸见您了。」

「千先生,我不要紧,快去夜光大人那里!」

「什么?去夜光大人那里……做什么?」

「保护大人啊!」

「保护?夜光大人吗?您要小的过去?」

千难掩困惑——甚至是错愕,脸上写满了惊讶。在他们交谈时,百郎坊始终淡然地驱逐敌人式神。入侵者显然惊慌失措。

千一脸伤脑筋的样子,悠哉地像跑错了地方。

「您别开玩笑了……只有这件事拜托别交代给我。『千赶过去帮助夜光大人』这种事万一让人知道,我会被真罗法师笑一整年的。」

「就当成是为了不劳烦客人,让人取笑也无所谓!」

「再说对方是夜光大人,要是不小心击退敌人,大人恐怕会责骂小的多管闲事。」

千说得很正经,一点也没有笑闹的意思。虽然不像是遭到夜袭的态度与台词,但千毫无疑问是认真在说这些话。而且听见千的意见,飞车丸也在内心点头同意。

说穿了,飞车丸会觉得难以置信,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毕竟这地方可是北辰山星宿寺,咒术的修行地——而且还是最高深修行场所的暗寺。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咒术高手,在咒术界最不能袭击的场所就是这所寺院。

此时在境内肆虐的可疑咒力逐渐平息了下来,其他入侵者的实力,似乎也与老虎咒术者在伯仲之间。他们实力不弱——不只如此,在这个时代能使出足以运用在实战的咒术,算是非常了得。从公平的角度来看,他们可说是集合了一群实力坚强的咒术者。不过要对付暗寺的话,质和量都不是重点。

只是,飞车丸认为,这些都不能够拿来当成疏于保护夜光的理由。

「千先生!这里就交给您了!」

说完,飞车丸不等回应就离开现场,她想赶紧回到宿坊。

幸好没有再受到其他妨碍,不过在接近宿坊后,残余的咒力从那里飘了过来。那里展开了咒术战。飞车丸加快速度穿过视野不佳的森林。

「夜光大人!」

「飞车丸没事吗?太好了。」

宿坊旁边,穿著浴衣的夜光就在庭院的开阔场所。一旁有个全身漆黑的男人昏倒在地,夜光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旁边有一座石灯笼,微弱的光芒照亮著四周。

倒在地上的恐怕是入侵者,他们似乎交战过了。夜光依然是睡眼朦矓,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衣衫不整的浴衣更加深了这样的感觉。角行鬼站在稍远处,不著痕迹地戒备著周围状况。

「万分抱歉!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离开主人身旁……!」

「用不著在意,你好像也碰上攻击了,对方呢?」

「交给千先生处理了。」

「这样应该不会有问题……你遇上的术者有使出奇怪的符吗?」

「咒符?您是说式符吗?」

「不是。」

看见飞车丸困惑的模样,「你瞧。」蹲在地上的夜光举起了右手。

他的食指与中指中间夹著一张咒符。那是张陌生的咒符,至少不是土御门家使用的东西。

「那张符是那个人使用的吗?」

「对,虽然让他在使用前昏了过去。坦白说,这人是个二流的咒术者,只有这张符莫名精细。符本身带有异样的灵力……是什么术式还判断不出来。」

「夜光大人也判断不出来吗?」

她惊讶地回问之后,夜光开心地挥著咒符,然后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唯一听见的那一小段咒文很像祝词。真是失策,难得有这机会,应该让他使出来后再压制的。」

「万万不可,这么做太危险了。」

「嗯……总之这张符不像这个男人自制的,但也不可能是能轻易到手的东西。袭击行动本身虽然粗糙,但背后恐怕有什么内幕。」

「真要说起来,这次的袭击不晓得有什么目的。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

「暗寺永远不缺对他们心怀怨恨的人,他们心里肯定有一长串可疑名单……对了,当然……」夜光不怀好意地笑了。「对方也有可能是冲著我们来的。」

希望那些家伙是冲著我们来的,这样比较有意思——他的话里听得出这样的期待。真受不了这个人,飞车丸忍不住叹了口气。

「啊,飞车丸的脸变得和小翳一样了。」

「具体来说,变成小翳小姐的脸是什么样子?」

「就是眉头和鼻头都皱在一起,一副气呼呼——」

「回到宅邸后,我会去向小翳小姐报告。」

「——那张忧愁的脸庞多了份魅力,最近变得成熟与美丽了呢。」

夜光把话说得支支吾吾,飞车丸靛蓝的瞳孔谴责著主人,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了下来。总之主人平安无事就好。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心里其实觉得除了这件事以外,都不是大问题。

「骚动还没完全镇压住,我们也不好介入太深,还是先回房间——」

就在飞车丸建议夜光先行避难的时候,她的耳朵猛然颤动了一下。

她听见了咒文的吟诵声,而且是——

「喔,就是这个!和刚才一样的祝词。」

夜光也听见了,只见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声音从宿坊的反方向传过来,某个人——恐怕是其中一位入侵者正要发动咒符。既然是祝词,那或许是神道系的咒术。飞车丸将注意力朝向那里,集中精神提高警觉,就在这瞬间——祝词忽然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强大的灵气接连出现。

飞车丸耳朵和尾巴的毛全竖了起来,夜光——就连那位大名鼎鼎的夜光也一样——瞬间杵在原地。那种紧迫的气氛,明显不同于一连串的夜袭。

「角行鬼。」

「……对。」

听见这声呼

唤的角行鬼稍微露出尖牙,咧嘴微笑了起来。

「就是那个。」

那不是来自咒符的咒术,发动咒符的祝词已经消失了。说起来,那其实是为了阻止咒符的术式——或该说是受到敌人运用咒符发动攻击的诱使,才会产生这股强大的灵气。

这股灵气很异常。

总共有四道灵气,那些不是人,恐怕是护法。而且不是一般的护法,是四位古老、特殊又强大的护法。

——难不成!

击退敌人的四道灵气绕过宿坊往这里过来。飞车丸为了保护夜光,冲到自己主人的面前。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佐月。

他看来也是在睡觉的时候遭到袭击,和夜光不一样,他已经换上了军服,不过他只是把榇衫和外套套在身上,也没扣上钮扣,让衣服敞开在胸前。他没戴上军帽,一头凌乱的红发如火焰肆虐。

平时没有一点破绽的佐月,绝不可能以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这个时候他是什么装扮一点都不重要。飞车丸的双眼,紧盯著跟在他身后的四位护法。

那些护法的灵气很不寻常,外貌也很怪异。那是落难武士的外形,而且还是半已衰朽、化为幽鬼的落难武士。不过,他们的体格可与角行鬼匹敌,甚至比他还要健壮。那些护法身穿疑似古代的破旧铠甲,腰间系著太刀,其中一位头发蓬乱得有如鬃毛,一位秃头,一位戴著头盔,只有最后一位与其他三位不同,呈现女性的样貌,身穿恐怕和铠甲一样古老的巫女装扮。

这些护法全身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身形晃动得很严重。在灵性方面很不稳定,简直像把随时可能消失的他们强行留下、显现在现世。

尽管不稳定,但护法的灵气极为强大,实在是只有异样可以形容。那无疑是相马家代代相传的四只「鬼」。

夜光难得睁大了眼睛,「八濑童子……」喃喃说著,飞车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所谓的八濑童子是侍奉皇室的「鬼集团」,或是用来称呼属于那个集团的鬼。因为性质太过特殊,至今依然无法证实这种鬼的存在。

不过……相马家的祖先•平将门既然自称「新皇」,由同种类的鬼侍奉他们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不奇怪……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佐月面无表情地带著护法——八濑童子们,一言不发地往他们走去。飞车丸进入备战状态,朝忽然接近的他们投去警告的视线。

「……相马大人。」

没有回应。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难道他和这次的袭击有关系吗?不成形的想法如泡沫迸裂般,扰乱著内心。

然后——

——啊。

忽然间,佐月手里有个东西发出亮光,石灯笼亮起的微弱灯火映出了某个黑色物体。

那是把枪。

背脊顿时窜过一阵寒意,佐月一声不吭抬起手臂,把枪口指向这里。

枪枝闪出火光。

接著,枪声响起。

因为勤奋的修行加上一再修正心态的成果,飞车丸的身体比头脑还要快反应过来。炸裂的枪声痛击耳朵时,式神及其主人面前已经设下了坚固的结界。

然而,射出的子弹没有击中结界。

在飞车丸等人后方一段距离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她急忙转过头去,在喊出声前先注意到角行鬼平静地站在夜光的正后方,不由得吓了一跳。遭到攻击前,他还在很远的地方。

飞车丸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

「……吓到我了,没想到还有人潜藏在这里。」

「那个男人不是咒术者。你满脑子都是咒术,容易疏忽其他事物。就算你能看得出隐形的人,但对于单纯只是屏住气息躲起来的人,也实在太没警觉心了。」

难得看见夜光那么焦急,角行鬼用沉稳的语气提供了忠告。

从话里听来,角行鬼注意到了躲藏在后方的入侵者。而且为了预防万一,他瞬间移动到了可以从敌人手中保护夜光与飞车丸——甚至是佐月他们——的位置。「后辈」有这样的表现,让飞车丸的面子实在挂不住。

另一方面,佐月没有注意夜光他们的对话,他带著四位八濑童子直接往入侵者走了过去。

入侵者是个年轻男子,他用左手按住遭到枪击的右臂,不住地痛苦呻吟。他的脚下有一把步枪,换句话说,佐月阻止了这个男人开枪。双方距离遥远还能一击命中目标,可见佐月的枪法相当高明。

「可、可恶!」男人想逃离这个地方,不过,「!别杀死他。」佐月下了道简短的命令后,巫女模样的八濑童子飘浮到了半空中。

巫女瞬间消失,下一秒,她出现在试图逃走的男人面前。男人「咿!」地惨叫了一声,接著像断了线的人偶般颓倒在地。

佐月移动到男人身旁,蹲了下来确认对方的长相和服装。他找了下对方拿在左手的东西,

「……嗯。」一脸无趣地站了起来。

夜光一副不解的样子,也往倒下的入侵者看了过去。

「……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难道是用完就丢的棋子吗?」佐月这么嘟囔著,没有特别的感慨。

——这家伙——

飞车丸的神情变得严肃。

佐月的态度明显和平常不同。往常那种阴性的高贵气质没有改变,但是彬彬有礼的态度消失无踪,反而强调出他胆大包天的一面。

当然,夜光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你心里有底吗,中尉?」

询问的口吻里,听得出讽刺意味极深的挑衅态度。

不过,佐月完全没有把这样的语气放在心上。

他马上应了声:「有。」不过他没有深入解释,只是把手枪收进枪套,「你们可以下去了,辛苦了。」然后随意地这么告知。

四位八濑童子向佐月一鞠躬,在身影激烈晃动后消失踪影。他们进入了待命状态。因为这些护法消失,周围的灵气似乎恢复了平静。

「……我有个问题好奇想问一下。」角行鬼难得主动开口。「他们难不成是侍奉将门公的近臣吗?」

「可以这么说,事实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真是太难得了,好久没见到同时代的人……不把他们叫出来没关系吗?」

他稍微露出尖牙,挑衅似地浅笑著。

夜光虽然让人伤脑筋,但要是角行鬼也做出类似的举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飞车丸全身僵硬,「啊啊。」不过佐月依然是回应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们可能误会了,相马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这不是我们的阴谋,也不是什么策略。」

「证据呢?」

「没有。不过我们如果要动手,手法会比这个漂亮,请各位至少要相信我这一点。」

佐月说著,平静地对角行鬼耸了耸肩。他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但是也没改变态度。

「中尉,你的『本性』好像露出来了,这样好吗?」

夜光不怀好意又有些开心地这么问他。

相对之下,佐月回答的神情异常洒脱。

「抱歉了,宗家。本来想和你多玩一会儿——但只能玩到这里了。虽然不清楚他们有什么目的,袭击暗寺这种作法显然是太过火了。在火花波及到我们之前需要先下手为强。」

「……请我担任阴阳头这件事取消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没错。」

先前的执著犹如幻象,佐月洒脱但又神情严肃地点了下头。

他用手搔乱了自己那头红发。

「简单来说就是时间用完了,得另外找人……现在只能随便找个适合的人选,让那个人当个形式上的领导者。而且当初的计画也有很多地方必须修改。」

佐月半是自言自语,意兴阑珊地嘀咕著。

不过,他忽然抬起头看著夜光,接著咧嘴笑了。他的表情和过去判若两人,和猫一样瞬息万变。

「太遗憾了,由你来率领的话应该会很有意思。」

「…………」

奇妙的是,就连在一旁的飞车丸,也轻易相信了这是佐月发自内心所说的话。或许是他表现出了卸下造作的坦率,菁英士官长的气氛荡然无存后,反而展露出了不良军人的态度。不知为何,这个样子反而更能传达佐月的诚实——真要说起来是「真实」的一面。

接著,这次换夜光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回望佐月。

「……他们是什么人?听起来好像有什么隐情。」飞车丸代替主人开了口。

「这是机密事项。抱歉,请谅解我不能直说。」

「什么?——就、就算是意外,但我们确实遭到了波及,一般来说要解释清楚吧!」

「你不知道吗?军队对一般人不需要讲道理。」

「所以说,那些是和军方有关系的人吗?」

「这是机密。」

对方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飞车丸气得伸直了尾巴,不过佐月像是一点也不介意,从口袋里面掏出了香菸。在气呼呼地吊起双眸的式神面前,他平静地叼了根菸,划下火柴点火。

这时,「中尉。」夜光呼唤一声,把手里的咒符掷了过去。佐月叼著菸,一把抓住从空中飞来的咒符。

「这是袭击者手上的符,他们本来也想对你使出这个咒符,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

「那是制作精良而且复杂的东西,实在不像今天晚上袭击的家伙能做出来的符。」

「你是说有高明的咒术者在背后操控吗?啊啊,这个可能性很高,可是已经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了。」

「我很有兴趣。」

「别说了,你不是拒绝这件事了吗?这个样子太不乾脆了。」

佐月抽著菸,捏烂了手里的咒符。比起夜光,这个举动更惹恼了飞车丸,她猛然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说不定那是『法师的符』。」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穿著法衣的真罗,千和百郎坊也跟在后面,看来他们已经成功收拾了那些入侵者。虽然本来就不怎么担心,但看见千没有受伤,飞车丸总算松了口气。

真罗用指间夹住一张和佐月手上同样的咒符,在空中挥舞著。这么看来,其他入侵者也是使用相同的咒符。

夜光板起脸。

「『法师的符』?」

「对,虽然说是法师,但那个人可不是本寺的阿闍梨。小子你不知道吗?那是关东那边自古——而且是江户时代就可以听见的谣言。有位人称『法师』的神秘阴阳师,他会将独特的咒符交给自己认同了实力的人。」

「……就是这个符吗?」

「哈哈,很遗憾,拙僧没有看过真的符,所以无法断定。不过,看见这张符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这件事情。」

真罗饶富兴味地把符举到头上,怪僧望著咒符的眼里,散发出异常强势的光芒。

虽然不常表现出来,但真罗也是暗寺的僧侣,是为咒著迷的男人。这张不明的咒符似乎有吸引他的地方。

「……有办法推测出术式的内容吗?」

「完全推测不出来,咒文是祝词这一点也很稀奇。最快的方式就是试著发动它,刚好这里有很多可以下手的『目标』呢。」

真罗瞥向失去意识的入侵者,笑容满面地随口提出这个建议。当然,他不是在开玩笑。本人或许没有意识到,真罗这时候的笑容锋利得犹如出鞘的刀锋。

佐月的态度稍微变得严肃了一些。

「抱歉,真罗法师。这次袭击的目标是我和夜光先生,原因出在我身上,我在这里慎重向各位道歉。」

『这件事用不著放在心上,这对本寺来说倒是很好的刺激,正好可以当成修行。」

「对对,法师说得没错,相马先生。再说围绕境内的结界,本来就时常保持在松懈的状态,根本怪不得人。」

真罗把事情说得天经地义后,连千也笑嘻嘻地这么回应。实际上,不只是真罗和千,寺里的人肯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当成了有趣的余兴节目。他们是随时待在战场的人,只有这种程度也敢挑战暗寺,说不定他们还觉得扫兴呢。

另一方面,「……『法师的符』吗?」夜光嘀咕著,往一旁的角行鬼看去。

看见主人询问般的视线,角行鬼唇边掠过些微苦笑。然后他摇头,像在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与伙伴的无声交谈让飞车丸耍起性子,不自觉甩动著尾巴。

「不管怎么样。」

真罗拍了下掌心,像是要改变现场气氛。

「各位似乎都清醒了,最重要的是相马先生也敞开了心胸。后续由我们这里来处理,各位客人是否要趁这难得的机会畅饮到早上?」

听见真罗在这种时候提出的建议,夜光与佐月不禁错愕,飞车丸也是一样。不过,真罗似乎是认真的。最糟糕的是,他们确实不可能再回去一觉到天亮。

「……法师,有件事我得先说清楚——」

「啊啊,详细的情形不能说对吧?我知道,相马先生。虽然不讨厌刺探,但我不会做出这么不明事理的事情来。」

部分在境内放的火已经完全扑灭,不知不觉间,云层稍微散去了一些。薄云的另一头,隐约可以看见空中挂著一轮皎洁的明月。

真罗笑嘻嘻地望向在场众人。

「在这样的夜晚小酌,别有一番风味。或许这是我们与相马先生最后一次相见,就痛快地来喝一杯吧。好吗,小子?」

结果,因为真罗的坚持,夜光等人只得再次参加宴席。

角行鬼不发一语地把酒送进嘴里,千高兴地喝著酒。真罗哈哈大笑,百郎坊又把酒瓶拿了过来。

夜光与佐月对饮,朝彼此露出冰冷的微笑。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佐月放弃殷勤的态度后,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变得更加亲昵。他们各自戴上另一副面具,重新拉开了距离。身为不同流派的领导者,恐怕本来就该保持这样的距离感。

说不定他们其实都有些话想说。

不过,「机会」已经逝去,在一旁为主人斟酒的飞车丸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如同灵气的阴阳移转,机会也是经常流动。不管两人心里想著什么,都已经失去机会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天明。

到了早上,佐月独自下山。

只是——

这并不是夜光与佐月共饮的最后一个晚上。

隔天中午前,在让人怀疑昨天的袭击该不会是一场梦境、显得一如往常的暗寺,接到了紧急通知。通知来自土御门家的宅邸,遭到袭击的不只是暗寺。在少了夜光的土御门宅邸,事情可就没有暗寺这么简单了。

自从主人的双亲亡逝后,就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焦躁、愤怒与恐惧,无情撼动著拚死保持冷静的钢铁意志,夜光以后来听闻此事的真罗也不禁惊讶的十万火急之速,从暗寺赶回土御门家的宅邸。

第一个出来迎接当主的,是若杉家的季行。

他脸上充满了懊悔。

「对不起,夜光……如果我再振作一点……」

「这件事之后再说,季行先生。最重要的是小翳——」

「她在房里。」

夜光踏响了木头地板,快步向前走著。飞车丸紧跟在他身后。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虽然叮嘱著自己必须保持无的心态,但最坏的想像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在飞车丸心里,小翳不只是主人的妹妹,更是她无可取代的好友。

两人走到了房门前。

「小翳!」

碰的一声,夜光打开拉门。

「啊,哥哥。」

坐在镜台前的小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她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外表看起来没有受伤,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夜光全身僵直,维持在打开拉门的姿势。飞车丸从夜光背后看见小翳,她「啊啊。」轻呼著,无力地瘫倒。

「小翳小姐……幸好您平安无事……」

飞车丸压抑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飞车姊姊?」小翳惊讶地往她靠过去。

夜光一声不吭,只是定睛凝视著妹妹。

然后,他赫然一惊。

「……小翳?」

他蹲了下来,用手捧住妹妹的双颊,望进她的瞳孔。「哥哥……」小翳哀伤地——尤其是愧歉地喃喃唤著。

「对不起,我……」

飞车丸察觉到不对劲,神情再次变得僵硬。

过没多久,夜光发出了哀号声。

小翳美丽澄澈的瞳孔中。

可以看见她的右眼缠住了「咒」,而且是……

「……鬼?不对,有什么灵体……附身在上面。」

夜光放开妹妹站了起来。转头后,季行就站在他背后。

季行手里握著一张咒符,那和在暗寺见到的一样,是「法师的符」。

「……夜光。」

「……我明白了。」

小翳受到「法师的符」攻击,而且还有不明的灵体附身,显现在右眼的「咒」光看也看得出相当难祓除。

「看来事情没有那么轻易结束。」夜光说。

这句话正预知了他不得不与这件事扯上关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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