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RE]incarnation 二章☆大空袭

1

族里的人,尤其是长老们的态度出现明确的转变,是因为四年前的那天晚上。

相马佐月是相马一族直系的嫡子,他拥有相马一族特有的巫亲才能,正证明了他的纯正血统。身为神灵凭依的依代,他具备优秀的资质。

但在另一方面,他缺乏最重要的咒术才能。

他在可以努力弥补的范围尽了最大努力,遗憾的是,咒术才能有很大的一部分就算靠后天的努力也弥补不了。这孩子成不了顶尖的咒术者,从他小时候人们就这么判断。实际上,许多长老早就放弃他了。虽然没有人公开反对他,但是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受重视的族长。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这个评价遭到彻底颠覆。

相马一族千年来的夙愿,祖灵平将门的降临。

佐月并非独力完成这件事,功绩大多必须归于天才土御门夜光。

不过,把夜光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佐月。族里有不少人反对与土御门家合作,包括中立的人在内,人数甚至超过半数。然而,佐月驳斥反对派的意见,就算族里原本就不多的支持者减少,也要聘请夜光并扶持他上位。这样的行动有了「成果」。

剎那间的短暂降临。

尽管只有一瞬间,相马一族依然受到了重大的冲击。长老们一改过去的态度──打从心里为自己的贤愚不分感到惭愧,并为之前无礼的举动道歉后,重新向佐月效忠。

意料之外的是,相马一族自那天夜里之后达成真正的团结一致,全力支持佐月与他建立的阴阳寮。佐月以相马一族的族长身分,赢得了族里的信任。那是他长年来漠不关心,内心某处却忍不住渴望的事物。

可是──

当内心渴求的事物到手之后,佐月的心里并未在其中找到重要的价值。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为了阴阳寮与军部的调整忙得不可开交。此外,他身为一介军人,也没有余力顾及族里的事务。

珍珠湾战争后,日本分散地朝著各地展开攻势,后来到了中途岛一战,又转为拖泥带水的消耗战。日本整个国家在动荡的时代里前进,他身处位于中心的军方组织,亲自面临各种局面,亲眼见识到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剧烈变动,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必须为了国家的未来操心。相较于国家的未来,自己在族里的评价显得微不足道,所以他自然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理由不只是这样。

处在忙碌的工作以及受时势翻弄的日子里,有时也会出现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的瞬间。必须随时应对问题的思绪,不经意地出现空白的时间。

每当这种时候,佐月察觉自己的内心总是在意著四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那个瞬间。几乎没有留存在记忆里,一闪即逝的剎那的感触。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思始终停留在那一夜。

当时的情形称不上降临,只是稍微的接触。不过,佐月在那个时候的确「碰触」到了『神』。

依照夜光的解释,神是超越时间的普遍存在,不论何时都在。

如果照他的说法,自己现在仍在持续著那一剎那的接触吗?

当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连夜光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自己更不可能解开。

即使如此……

他还是想试试看。

这么做和族里的夙愿无关,他只是单纯地想再确实地感受一次当时的感触。

这件事无法独力完成,不过夜光想必能引导自己。到时候他同样也会透过佐月这个依代,到达神的领域。

这样的梦想浮上脑海──

他回过神,不禁苦笑了起来。

他摇摇头甩开这愚蠢的念头,继续让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战争,回到由严峻的「现实」堆积起来、无处可逃的「日常生活」。

从那天晚上过后的四年,对佐月来说就是这样的四年。

不过,自那晚之后的四年时光,突如其来宣告了结束。

时间大约是两个多小时。

仅仅一个晚上就烧毁了佐月的「日常生活」。

脑中只留下了零散的记忆。

那个时候光影剧烈闪动,占据了佐月的视野。

猛烈的大火在各地延烧,四处是如暴风雪席卷的火星,与扭动著膨胀的黑烟。

每一栋建筑物都在燃烧,火柱直冲天际,将这些建筑物烧成碎片。

大火也把人烧成了火球,人在火焰中跌跌撞撞地跑著。

如果往头顶仰望,可以看见火焰照亮了夜空。火球在夜空绘出弧线,微微摇晃著向下坠落。

眩目的白色火球朦胧照耀著四周,冒著白烟往地面落下,瞬间烧毁周围的事物,随即又变得更加明亮。像是为了追上这道光亮,紧接著又有火焰从空中落下,这次是火雨拖著烈焰的火舌,壮阔地往地面降下难以计数的炽焰。

爆炸。爆炸。爆炸。

逆时针旋转的火海发出地鸣般的吼声、人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的惨叫声、遭到火烧的人们发出的凄厉叫声、半狂乱的叫声此起彼落,彻底淹没了整个世界。冷硬的引擎声从头顶飞过,划破了这些声音。受到枯燥的声音引导,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无情地撼动空气与大地。

热气。

臭气。

不管再怎么用力呼吸,胸口依旧闷塞,只是更喘不过气。

这不再是战争。这是地狱。有史以来所有显现在现世的地狱之中,这是最凄惨的地狱之一。佐月行使咒术,召唤出八濑童子保护自己,同时向部属下达指示。红发凌乱,嗓音嘶哑,脑中却麻痹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有余裕受到无力感的打击,怵目惊心的恐惧在血管里流窜,冰冷的绝望渗透全身。压倒性的威胁──眼前的地狱随意翻弄著他,他犹如在豪雨中落入湍流的枯叶。

佐月咬紧了牙,睁大双眼,全身不由自主地颤动。

可恶。

一个想法从内心深处涌现。

无计可施地受到翻弄,在火热、悲鸣与死亡的蹂躏中,他感觉到一股喷发的激情。

可恶。

可恶──

他感觉到了愤怒。

愤怒比眼前的烈火更强烈,比肆虐的黑烟与降下的火雨更狂暴。视野染上了鲜红,他用力咬紧了牙,失去理智的怒意支配了佐月。

城市在眼前燃烧。人们在眼前燃烧。

国家与人民遭到火焰吞噬的愤怒。

从千年前苏醒的愤怒。

现在依然持续燃烧的怒火。

异常的愤怒在体内燃烧,佐月不禁困惑。他困惑,但接受了这股怒火。他认同这股怒火的正当性,甚至感到身心舒畅。

佐月对著地狱咆哮,任凭在体内流窜的冲动恣意妄为。

愤怒。

痛恨。

憎恶。

忽然间……

有个东西从光影占据的视野一角飞了过去。他心头一惊,那是只乌鸦。在地狱显现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巨大的乌鸦。尽管受到火势影响,但那只乌鸦始终拍打著羽翼向前飞行。

那是夜光。

他和自己一样感到强烈的怒意吗?不可原谅的暴行发生在眼前,使得怒火同样在他的内心燃烧吗?

东京在佐月与夜光面前,燃烧著熊熊烈焰。

大火永无止境地燃烧著,没有停止的一刻。

2

袭击东京的是超过三百架的B29飞行联队。

这无疑是一次大规模的作战行动,更重要的是,这天晚上的空袭行动和过去在各方面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点是轰炸时的高度。美军过去为了戒备日军的迎击机或是高射炮,通常是从高空展开轰炸,这天晚上却是大胆地从超低高度进行轰炸。采取这种作战的目的是为了逃离这个季节特有的强烈西风影响,以及藉由降低高度,从近距离进行精确的轰炸行动。作战行动成功达到了目的。

为了降低日方的迎击造成的损害,美军刻意不选择白天,而是在晚上发动攻击。再者,美军不惜卸除一般的装备以增加乘载量,为了烧毁主要由「木头与纸张」建成的日本木造住宅,将重视燃烧更甚于爆炸威力的燃烧弹作为轰炸的主要武器。作战行动会选在三月十日凌晨展开,也是为了让燃烧弹的延烧发挥最大的效果,而挑选了预测会吹起强风的时间。这次空袭投下的燃烧弹总计三十八万发,超过一千七百万吨。

这是一次耗费庞大物资、极为合理而且具有效率的无差别地毯式轰炸。

不消说,这不是军方附属的组织──尤其是个人──有办法对应的攻击。

警报发出的时间是在九日晚上的十点半,后来这个警报却解除了。美军入侵毫无防备的东京上空,在进入新的一天后展开轰炸。

「火海」吞噬了东京。

美军单方面彻底蹂躏东京后撤退,在美军的攻击停止后,肆虐的大火燃烧了一整个晚上,在十日的晚上过后才完全扑灭火势。只是火势与其说是遭到扑灭,其实单纯是可以烧的东西全烧光了。

损害最惨重的是隅田川东侧的下町──本所区、深川区、城东区、浅草区、日本

桥区、向岛区等。当然,除了这些地区以外,还有无数区域出现各种形式的损害。

烧毁的屋宅二十六万户。

受灾者一百零一万人。

伤者四万人。

死者人数光是能够确认的就超过八万人,总人数恐怕会达到十万人。东京下町实际上算是「全毁」了,死伤者几乎都是平民百姓。光是这一个晚上,就造成了史上空前的损害。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是之后人称「东京大空袭」的惨剧。

此外,从灵的观点来看,损害也很惨重。

一个晚上就出现数量庞大的「死者」,他们没有被净化,而是持续蓄积,没有时间向外扩散,密度急遽增加。灵气出现偏倚,瘴气翻腾,呈现出失常的异相。

东京的灵相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化。

「全都是我的错。」

飞车丸还来不及否定主人充满绝望的话,佐月已经大步走了过去,揪住坐在椅子上的夜光的胸膛。

烈火般的目光瞪著夜光,「少自以为是了。」他唾骂了出来,手一放,夜光便瘫坐回椅子。

身为护法,这是绝对不能忽视的蛮行。然而,这个时候的飞车丸像个无力的小孩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天亮已经过了约四个小时,阴阳寮的执务室里面,除了夜光、飞车丸和佐月,阴阳寮重要的阴阳将校也齐聚一堂,他们前来报告在都内视察的结果。在他们讨论的时候,敞开的窗户外面可以看见鸟儿外形的式神忙碌来去。另外,军方的人员也频繁地进出室内。

所有人都是彻夜未眠,他们通宵行使咒术,因此身心俱疲,显得憔悴不已,就连飞车丸也不例外。狐妖健壮的身体也像是随时可能倒下,沉重的疲惫感重压著全身。

不过,更让她疲累的是精神上的疲惫。头脑昏昏沉沉的,思绪也很模糊,恐怕一不留神就会失去意识,她觉得这实在是个甜美的诱惑,如果失去意识,就能暂时逃避眼前的现实。即使是自制心不落人后的飞车丸,也忍不住想头也不回地冲向这股诱惑。

飞车丸望向窗外。

阴阳寮位于东京秋叶原,执务室在寮舍二楼,南向的窗户面对中庭,隔著庭院的对面是座低矮的军营。

越过军营的屋顶──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

那里是东京湾。从秋叶原可以直接望见东京湾,因为中间没有其他遮蔽物。居然会有这种事,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是现实,飞车丸也亲眼确认过了。

尤其是东京的东侧,化成了一片「焦土」。这话并不夸张,那里的确是「野火燎原」,而且留下的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大火痕迹」。爆炸轰飞了所有东西,火焰烧毁了一切,只剩下灰烬般的瓦砾与依然在冒烟的木头残骸。焦黑的柱子如墓碑般耸立,在烈火中坍塌的大楼宛如一座遗迹,随处可见大量的尸体。

其中有烧成了黑炭的烧焦尸体,也有浮在河面的溺死尸体,被火焰夺去氧气导致窒息死亡的死者也很多。死者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甚至还有婴儿。不过,半数以上的尸体已经辨识不出原本的样貌。这些尸体随便放置在地上,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处理方式。

这不像是现实,而是绝对忘不了的景象,平常的飞车丸肯定无法忍受。现在她的头脑已经麻痹,不过之后她或许会一再回想起这幅场景。

阴阳寮当然也是轰炸的目标。

不过,千表示过佩服的阴阳寮结界在昨天晚上的空袭发挥了效果,轰炸没有在结界范围内造成损害。由于是军方附属的研究所,阴阳寮平常禁止关系者以外的人进入。但是昨天晚上的阴阳寮开放为收容所,收容了大量的受灾者。其中大多数依然在所内避难,而且这样的状态恐怕会维持一段时间,毕竟他们已经无家可归了。

──振作点……

飞车丸用力闭上眼睛,硬逼自己挺直身体。

极度的疲劳让情感变得迟钝,这反而是好事一件,现在不需要感伤,感伤没有意义。现在的自己只需要把心关上,依照指示行动,像个机器──不对,是像式神原本该有的样子。

飞车丸可以这么做。

但是……负责下达指示,立场上必须率领众人的人不能这样。

「总之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

一脸严肃的佐月平静地做出这样的宣言,他也是一整个晚上都在行动,不过从他的脸上看来,坚定的意志远胜过憔悴。他的双眸炯炯有神,感觉得到类似霸气的「力量」。

坚毅的「强悍」显露了出来,支持著佐月,那是主人缺乏的坚强个性。

「除了照顾避难的居民,特别是对于伤者的照护,补给也必须尽快完成。现在物资缺乏,当务之急是确保物资。接著──不对,尸体的处理也要同时进行。就目前的季节看来,尸体放个几天也不会腐烂,不过会成为病源,不能随意放置在路边。因为数量庞大,需要大量的人手。军方已经有所行动,马上就会向这里请求协助。在处理尸体的同时,也要清除瓦砾,将道路整理到至少能行走的状态。」

佐月接连说出需要处理的事情。这些工作当然是由国家或是军方主导,但是阴阳寮在这种情况下「很好使唤」,可以想见会被善加利用。

「再说……最重要的是为下一次进行准备。话说在前头,战争还在继续,敌军的空袭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逆耳的话──不仅如此,难以接受的事实从佐月口中无情地说了出来。如果不是累得精神麻痹、还有体力的话,这会是让人想大叫出来的事实。

不过,想也知道,这就是事实。

「……夜光。」

佐月朝主人说道。飞车丸的耳朵颤动了一下。他从未在寮生面前喊过主人的名字。

「阴阳寮接下来需要全力支援帝都面临的各种问题,不过,你不需要加入。你要将阴阳头的任务交给下面的人,把精神集中于双璧计画。我们要尽快执行这个计画。」

半是麻痹的寮生们不约而同抬起头,飞车丸的反应也是一样。「大佐,意思是……」她这么问佐月,但是佐月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夜光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垂著头,坐在椅子上。

然后,他抿紧唇,缓缓摇了摇头。

「夜光。」

「办不到,佐月。」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犹豫吗?昨天一个晚上就死了好几万人!之后我和你还有这里的人都有可能丧命!」

佐月气冲冲地怒骂,他鲜少在人前表现得这么激动,寮生们难掩紧张,「你错了。」夜光语气疲弱地回应他的怒吼。

「状况变了。东京的灵相在昨天一个晚上出现剧烈的变动,准备的术式有一半以上都必须废弃,而且以东京现在的情况,简直不可能准备降神的咒术。」

夜光抬起头凝视著佐月,目光里显现出强烈的挣扎。

「虽然还没仔细调查……东京现在的灵相必定变成了史上前所未见的状态。会有这样的变化也不奇怪,毕竟光是一个晚上就死了好几万人,而且还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身亡。灵脉乱成了一团,不晓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完全稳定,数年……恐怕需要数十年的时间。真要说起来,甚至连是不是稳定得下来也没办法确定。办不到,佐月。在这种状况下降神……搞不好会毁了东京。」

佐月抿紧双唇听著夜光沉痛的劝说,他看著夜光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他深深一呼吸,这么告诉夜光。

「那又怎样。」

「佐月!?」

夜光几乎是惨叫了出来,但是佐月不为所动。佐月让身体前倾,双手拍在桌上,带有强大磁力的视线贯穿了夜光。

「毁灭东京?笑话,东京已经是半毁的状态了。再这么下去,到了夏天……等不到秋天,帝都就会遭到彻底破坏,这种事再明显不过了!」

「在那之前也有可能停战──」

「如果没有停战怎么办?我告诉你,不会停战的可能性比较高。高层在认真考虑本土决战,而且就算要拉所有国民一起陪葬也在所不惜。」

「说不定他们看到这次的损害会改变想法。」

「太天真了。宫城没有受袭,军部说起来也只受到轻微的损害,这次牺牲的几乎都是市井百姓。你没看大本营发表的声明吗?『都内各地因为空袭发生火灾,八点左右已经控制住火势』,发表里面还悠哉地列出击坠敌机的数量,连你击坠的敌机也算在里面。真要说起来,这里面有一半以上是你的战果,而且数量也灌水灌得很严重。停战?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一鼓作气说完,「……不对。」接著露出嘲讽的笑容,那是个骇人的扭曲笑容。

「看见这样的惨状,应该会有几个人清醒吧──我也这么希望。不过,就算是那些人,如果要为了结束这场战争投降……除了『投降』以外,没有其他结束战争的方式,再说也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接受。假设有人想尽方法要结束这场战争好了,那些人想必还在摸索有利的『妥协条件』。即使是停战派,也不可能马上投降。

万一『今天晚上』敌军发动相同规模的攻击,日本就完了。我有说错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就连『攻击』规模会不会和昨天晚上一样,我们都不知道。」

佐月几乎整个人压在夜光身上,口气非常激动,展现出的魄力连不是直接听著这番话的飞车丸也不禁战栗。

佐月的说词很有说服力。他再三举出客观的事实,以事实呈现出具有真实感的说服力。

「……夜光大哥!」

突然大叫的人是久辉。对于他应该称呼为「长官」的夜光,他按捺不住喊出了名字。在他之后,长官、宗家、阴阳头,寮生们纷纷呼喊著恳求夜光。土御门与仓桥家的门人、相马一族与其他聚集在执务室的阴阳将校异口同声地要求夜光做出决定,佐月的口才与话里的激情感动了他们。飞车丸高竖起双耳,尾巴的毛倒竖了起来。

飞车丸也差点不由自主喊出夜光大人。

不过,她做不到。

热气席卷了整间执务室,所有人试图以相同的干劲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有种「风向」支配了现场,彷佛顺著这个「风向」──让风向「吞没」才是「正确」的做法。

就算是这样──

飞车丸忍不住迟疑。

──我……

夜光凝重地阖上双眼……然后抬起头……看向飞车丸。

两个人四目交会。

夜光看出了飞车丸内心的踌躇,他动摇的双眼稍微稳定了下来。

「……你们需要休息。」夜光说。他的语气平静,但是听起来很坚定。「你们累过头了,只是没办法让所有人一起休息,就像佐月──相马大佐说的,要做的事情很多,所以要轮班让大家可以轮流休息……不对,去休息,这是命令。」

夜光这么宣言后,直直看向佐月。

「你也一样,大佐。所有人──没有人能例外,都必须要休息。我也要去休息了,休息之后再讨论,知道了吗?」

这话几乎算是言灵。夜光执意的命令像是泼了寮生一桶冷水,端正了他们的态度。佐月抿著唇……没有再说话。他认同夜光这道命令的正当性,慢条斯理地吁了口气。

「……好。」

他摇摇头,像是甩开了一些烦闷。

「你说的对……的确是需要休息。我们无计可施了,顶多只能祈祷,祈祷敌人不会在短暂的休息时间来袭。我们一点力量也没有,只能求神了。」

千的念经声乘著风,送往化为焦土的大地。

午后的阳光异常白亮,将地面的惨状映照得格外单调。遭到破坏的景象太过残酷,反而减弱了现实感,线香点燃的幽微香味往四周飘散开来。

飞车丸与蹲坐念经的千一起待在烧毁的废墟角落,那里原本是个小公园,现在则成了临时墓地。一个小时前,上百人的遗体在这里下葬。

当然,这些人无法得到正式的供养。由于数量过于庞大,要举行火葬也有困难,于是紧急将这些尸体埋在土里。不只是这个地方,东京东部可以埋葬尸体的场所都埋了,锦系公园、猿江恩赐公园和上野公园这些地方听说运去了数千具的尸体。死亡成了「数字」,而且这个「数字」还在持续攀升。隅田川在不远处流动,河面上同样漂浮著无数具尸体。

从深夜的大空袭算起,过了一天半的时间。

「死亡」成了东京的日常景象,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件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会看见死亡或是联想到死亡的事物,和前天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在千的念经声中,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小孩子漫无目的找寻父母的呼唤声,那声音让她不由自主想摀住耳朵。恐怕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也响遍了整个东京,还有找不到遗骸的困惑哀叹声。

这就是东京的情形。

彷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脚下的地面悄无声息地崩塌。飞车丸硬逼自己振作精神并挺直身体,耳朵与尾巴虽然隐形了,但她现在穿著军装,这种时候更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虽然这么想,只可惜撑不了多久。她放松全身力气,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认真倾听千的念经声,献上默祷。

一会儿过后,千结束诵经,精疲力尽地站了起来。

他的神情平稳,「真是残酷啊。」喃喃说著。飞车丸沉默著点了下头。

让一个晚上的地狱麻痹了的心脏,似乎一滴滴流出了血液。身旁发生的悲剧刺痛著内心,精神一旦缓慢恢复正常,异常的现状便带著狂乱逼向自己。真正的悲恸与哀戚想必会接踵而来,自己──不对,住在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慢慢体会、接受这种感受。

千再次合掌,接著面向飞车丸,脸上漾著平时的微笑。一如往常的笑容解救了飞车丸的内心,但是仔细想想,在他的微笑深处,不知道又藏著多么深刻的感受。

「让您久等了。」

「别这么说。」

「话说回来,千某实在没有信心可以分担飞车丸大人的烦恼。」

「没这回事,只要您愿意听我说,我的心情就能轻松一点。」

飞车丸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已经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千。她解释了阴阳寮的状况,并且说出自己内心的迷惘。

双璧计画。

佐月与夜光说的那些话。

「我明白相马大佐的意思,也能理解寮生们心里的懊悔。不过,夜光大人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如果要说谁是『正确』的,最『正确』的毫无疑问是夜光大人,可是……」

飞车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垂下了头。

主人的担忧很合理。

但是,从佐月的意见感觉得出其「意志」。一种不逃避现实、直视未来、不屈不挠的「意志」。在现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中,人们更期盼这样的「意志」。

飞车丸也不例外。遇上这种时候,实在很难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并在做出适当的判断后行动。她希望可以有人──值得信任的人为自己制定目标,下达明确的指示。这样的心愿或许是来自软弱,然而这也是平凡人本来就会有的软弱。

昨天飞车丸反射性地抗拒,不被执务室产生的「风向吞没」,她忽然感到了迟疑。

不过,后来回想起来,那或许是重大的转折──说不定是足以留名青史的决策一刻。这话也许是夸张了点,但是确实有很高的可能性。

自己却在这种时候让主人止步了。

当时的夜光半是处于恍神的状态,可见他的内心也有动摇。在与飞车丸──没有受到周围影响的自己对上眼的瞬间,他回过了神,至少飞车丸有这种感觉。

──好可怕……

想到夜光可能受到自己影响而决定的「今后」,她就忍不住害怕。阴阳寮的命运──与夜光的将来息息相关的选择和自己有关,而她一点信心也没有。

另一方面,如果自己再一次置身在那个时候的状况,她也依然无法被「风向吞没」,她有这样的感觉。

「您想太多了。」这时,千若无其事地说道。

「什么?」飞车丸从沉思中惊醒,问了回去。

「不管式神心里怎么想,最后下决定的还是夜光大人。他的深谋远虑不是他人可以推测的,飞车丸大人实在不需要过度烦恼。」

他神色自若,出自体贴地说出了这些话。

「……也许吧。」

飞车丸感激地收下他的贴心,同时也忍不住苦笑了出来。这实在是不像千会说出来的拙劣安慰,况且那个时候的夜光,不可能有余力做出深谋远虑的判断。

「再说,就算他站在反对执行计画的立场,以后不晓得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依照夜光大人的个性,说不定他会想出惊天动地的绝招。」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千的玩笑。「嗯……」千一脸凝重。

「对了,隆光大人怎么说?」

「隆光大人保持中立,他这几年一直刻意保持这样的立场。不过,我想他其实偏向支持相马大佐。仓桥家的门人不会草率行事,常提出慎重的意见,可是对夜光大人最期待的就是他了。」

位于东京的仓桥宅邸听说也遭到空袭,不过和阴阳寮一样受到结界保护,没有酿成灾祸。那天晚上,他在门人与护法──仓桥家代代相传的狮子式神白阿和黑哞的陪同下,奔波了一整个晚上,现在则是代替疲惫的夜光处理阴阳寮的事务。

在困境中依然能保持坚定的意志,实在不愧是名门仓桥家的当家。他具备长年来担负重任的威严,尤其是坚韧的气力。

隆光的气力想必是来自夜光的存在。

「隆光大人和相马大佐一样,就算遇上天大的困难,都相信夜光大人可以解决。」

「这么说来,千某也同意他们的看法。那位大人是天之骄子,只是……」

千朝飞车丸投去试探的目光。

「照这样的说法,飞车丸大人很相信夜光大人的『才能』吧?」

「我比任何人都还要相信夜光大人,不用说您也知道吧。」

车丸露出淡淡的微笑,点头同意千的问题。

不过,她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可是……就算有天赋才能,夜光大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他是个人,和其他人一样会烦恼也会感到痛苦,而且也一样会失败。因为……因为,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他是人类啊,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

飞车丸不自觉地语无伦次,诉说著内心的感受。明知道告诉千也无济于事,但她实在不吐不快。

夜光──飞车丸的主人背负了众人过多的期望,连理应在身旁协助他的人,也背负了不同的期待。飞车丸在不知不觉中,肯定也背负了重担。

没有一个人认为过度期待的重大压力可能会压垮夜光,不对,他们或许也有顾虑,但和对常人的顾虑不同。比方说,他们的顾虑大多是认为不能扯了天才的后腿。刚才千所说的「他的深谋远虑不是他人可以推测」,正是属于这种类型。虽然千是开玩笑,但不少寮生都是真的这么认为。

说到底,每个人都把夜光视为「特别」人物,事实上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错,夜光的确拥有非凡的「才能」。

不过,就算夜光的「才能」比其他人「出众」,但他本身并非如此。大家因为认为夜光「特别」,也就相信他不会有一般人的烦恼或是不安,这一点让飞车丸忍不住烦心。

千听著忠诚的式神这么倾诉,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飞车丸大人口中的『所有人』不像您与夜光大人这么亲近,尤其您的立场非常特殊,不对,在这种情况该说是『特别』才对。」

「也、也许是这样,但是……」

「在咒术相关人士的心里,土御门夜光是『天才』的代名词。他不局限于阴阳道宗家,要说是体现了本国的咒术也不为过。如果不是特别亲近他的人,很难想像这样的『人物』会具备个人的人格吧?」

千的解释自有一番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飞车丸也懂,她只是无法接受。

眼见飞车丸依然不服,「飞车丸大人。」千轻柔地说了起来。

「您还记得以前千某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我说过夜光大人的『才』与『心』无法平衡,所以飞车丸大人必须理解自身的『价值』。」

「啊啊……」

她记得这番话。忘记是什么时候,千在暗寺这么告诉过她。那个时候千同样看出飞车丸茫然的烦恼,委婉给了她建议。

千在那个时候评断夜光是个「脆弱」的人,当时她还不明白,现在她总算稍微能理解了。

身为一个人,夜光绝不脆弱。从客观的角度看来,他甚至是个精神非常强韧的人。

然而,夜光拥有的巨大「才能」,同样带给他巨大的重责大任,那不是个人的坚强能够承担的重担。千指出夜光这样的「构造」,对其下了「脆弱」的评断。

至于飞车丸需要理解的自身价值,那也许是基于千刚才提到的特别的立场。

「飞车丸大人,鲜少有人能像您这样把夜光大人当成普通『人』看待。既然如此,您应该把夜光大人当成『人』协助,而不是阴阳头?土御门夜光。」

「是。」飞车丸困惑地点著头。「我明白了……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做……」

「嗯,或许您可以先倾听他的烦恼,陪他商量。」

「这怎么行!?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像我这种人的意见不能影响夜光大人的判断……」

飞车丸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千看了也不禁愕然。

「飞车丸大人不是刚刚才批评了这种过度顾虑的态度吗?您连陪他商量也不敢,是因为您期待夜光大人一定可以自行解决吧?这样和把夜光大人当成『神』盲信与祈求没什么不同。」

「我、我没有……不……您说的没错……」

严厉的批评批得飞车丸说不出话。

可是──

她依然下不了决心,顾忌的心态没有那么就能轻易泯除。不过仔细想想,飞车丸这时候对「判断」与「决定」的恐惧,正是夜光背负的重担。

千无奈地耸耸肩。

「您向没有信心能帮上忙的千某这么说过,只要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心情就能轻松一点,那些难不成只是客套话吗?」

「没、没这回事。」

「夜光大人的情形不也一样吗?虽然飞车丸大人没有信心,但只要您愿意倾听夜光大人的烦恼,也许能让他的心情轻松一点。」

「…………」

她没想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批评,会像这样彻底套用回自己身上。飞车丸无言以对,只是抿紧了唇。

看见飞车丸这样的反应,「飞车丸大人。」千又温柔地继续说下去。

「如同夜光大人在您心中有著特别的地位,您在夜光大人心中也是个特别的人。请您别局限于主人与式神的关系,以同样身为人的身分协助夜光大人。」

千在最后微微一笑。

「毕竟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没有比您更适合商量烦恼的人了。」

青梅竹马。

她不曾以这种方式思考过与夜光之间的关系。飞车丸的眼角泛红──夜光大人有把我当成青梅竹马吗?

不知道。两人虽是「青梅竹马」,但从很久以前就是「主仆」关系,而且今后两人也会一直维持后者的关系。

不过……

夜光现在面临的苦恼,自己也许可以从不同于忠诚的式神或护法的角度协助他。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是……」飞车丸轻点了下头。千眯起双眼,显得心满意足。

这时候,「原来你在这里。」两人身旁的灵气轻微晃动,出现一位独臂巨汉。「角行鬼?」飞车丸慌张地把头转过去。

角行鬼以前大多是以护卫的身分跟随在主人身边,但是自从夜光打造出『鸦羽』,他的行动便自由许多。真要说起来,夜光会打造出『鸦羽』与『月轮』,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更充分「活用」角行鬼的力量。

这次的大空袭中,最镇定的就是角行鬼了。他这个鬼活过千年的漫长光阴,亲眼目睹数不尽的战场,他比其他人都还要「习惯」人类的死亡。

不过,那天晚上的空袭对角行鬼来说似乎也是异常状况,他──罕见地──哀号似地唾骂说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惨状。战场的样貌在这百年来有激烈的变化,这个变化似乎连活了千年的鬼也不禁另眼相看。

飞车丸板起脸孔,「有什么事?」向搭档确认。

「仓桥当家叫你过去一趟,关于那个『读星』的小孩,他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啊啊,美代小姐啊……」

听见角行鬼这么说,她大概想像得到隆光要拜托她的是什么事。

美代因为待在仓桥家的宅邸,没有受到空袭的攻击。不过,她疑似受到巨大的打击,始终意识模糊地躺在床上昏睡。这也怪不得她,虽然没有遭受到直接的攻击,但这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经验。

尤其是,美代似乎觉得自己需要负起责任。

现在回想起来,美代前几天的噩梦很有可能暗示了这次的大空袭。无法预防悲剧发生,她因为这样而责备著自己。尽管束手无策的大人才需要受到谴责,但是不管大家再怎么劝导她,也发挥不了安慰的效果。美代只感到无法挽回与弥补的懊悔。

「……或许该用暗示封住她的记忆。」夜光在得知美代的状况后,说过这种话。

对小孩子施加暗示很难掌握力道,长大后虽然不会有问题,但孩提时的记忆很有可能会遗落。只是想到她今后的成长过程,就算记忆多少变得模糊,最好还是先治愈这次受到的心伤,隆光想必也得到了相同的结论。

「夜光大人呢?」

「那家伙没空。」

他当然没空,这么一来,最适合施下术式的就是自己了。

飞车丸应了声「我知道了」,在要别开脸的时候赫然回过神,斥责他「角行鬼!你居然说主人是那家伙!」。角行鬼没有回嘴,只是耸耸肩。虽然只是形式上的,但这也算是他道歉的方式。

飞车丸斜眼瞪著巨汉,接著把头转向千。

「千先生,感谢您陪我这么久。您还会待在东京吧?」

「在目前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会继续待在这里,不过我也不能离开寺里太久。很抱歉,我这几天就会离开。」

「这样啊,那么待会儿见。」

飞车丸说完一鞠躬,离开了现场,前往阴阳寮。

小老头子与巨汉默默无语,目送飞车丸的背影离开荒野。

然后,「……话说回来。」千始终目视著前方,开口说了起来。「角行鬼大人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

他的语气有些调侃,不过角行鬼毫不隐瞒嘴角扬起的笑意。

「我可没蠢到因为打扰你们而挨骂。」

结果还是挨了顿骂的鬼若无其事地应道。

身为既古老又是真正的鬼,角行鬼让狐狸小妹怒骂个两句也不

痛不痒。不过在她每一次怒骂时,他总会作势道歉,这是他对「前辈」式神表达敬意的方式──也是种戏谑。

千做作地摇了摇头。

「恕我直言,这种工作比起千某,角行鬼大人更适合吧?」

「你要鬼懂人类的心思?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您可是活了千年的大前辈啊。」

「我不算『活著』。」

角行鬼说得隐晦,他接著背对千走了起来,像是表示话说完了。

不过,「……我也一样……」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千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

「……我和那家伙一样,也感到了迷惘──哼,和人类扯上关系就是这样。」

鬼喃喃说著,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千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不自觉地睁大眼睛仰望独臂鬼的背影。

「意思是……角行鬼大人不知道该不该给那两个人建议,为了不知道该不该牵涉他们的命运而感到迷惘吗?」

「…………」

角行鬼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千知道,他正中要害。

千马上挺直身体,以他这辈子少有的──第一次见到真罗以来的严肃目光,劝谏传说中的鬼。

「角行鬼大人,请别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角行鬼的肩头颤动著,像是觉得可笑。

他始终背对著千,「小鬼,你要说这话还早了一千年。」说完,他又走了起来。

千望著巨汉渐行渐远,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他苦笑著,用掌心拍了下额头。

「是,您说的对。」

3

皎洁的月亮探出夜空。

夜光仰躺著,仰望著月亮。

这里是阴阳寮寮舍,他在倾斜的砖瓦屋顶上,脚下是银白色的毛球──缩成了一团的『月轮』,屋顶上方可以看见停在梁栋上的『鸦羽』,这地方只有他们。不只是部下与寮生,飞车丸与角行鬼也不在,只有夜光独自待在这个地方。

月光在夜空中闪耀,隐约可以看见点点星光。空袭开始之后便执行灯火管制,东京因此可以清楚看见星光,清澈的夜空让他想起待在土御门乡里的日子。

这一趟不只走了很长一段路,各方面都起了很大的变化。然而,此时仰望的依然是同一片夜空。人类的行为与大自然现象的规模差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不过这样的渺小在此时反而抚慰了他的内心。

风吹拂著。

这阵风和前些日子不同,吹向一无所有的荒野。

稍远处传来叽叽的倾轧声,夜光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仰望著天空。

「……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五……六岁吧?」

「哼……难怪人家说笨蛋和烟雾都喜欢高的地方。」

「你之前还不是常爬上来?」

夜光回嘴,躺在屋顶上把头转了过去。

爬上梯子的佐月露出脸,接著爬上屋顶。夜光侧眼瞥著他,然后让视线继续回到夜空。『月轮』瞬间──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是『月轮』的其中一项特长──跳著躲到夜光背后。在屋顶梁栋上的『鸦羽』把头转向佐月,没有再出现其他反应。

「北极星在哪里啊,北辰王?」

「别这么叫我。都怪相马家的人到处宣传这个称呼,那些年轻人马上就接受了。」

「一开始这么叫的是暗寺来的那些人吧。这样不是很好吗,很有威严啊。」

「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什么王。」

「因为你有飞车和角,对了,还有龙。」

「那么你就是北辰『玉』了。」

「嗯?我记得王是给比较厉害的人吧?需要我把我们的战绩告诉你吗?」

夜光板起脸,佐月不怀好意又开心地冲著他窃笑。

佐月歪歪斜斜地走过去,站在夜光身边。夜光也慢条斯理地起身,盘腿坐在屋顶上。他没有转头看向一旁的佐月,只是漠然望向远方,佐月也站著往同一个方向望去。东南方。他们望向隅田川周围与河岸的对面。

两人的视线前方是一片焦土,蓝白色的月光笼罩了这片广大的焦土。

从这里眺望,眼前看不见任何会动的物体。不只是人类,甚至连生物的气息也感觉不到。那里不是城市,也不是森林与草原,而是巨大的火场。荒芜的焦土彷佛停止了时间,只有一片蓝白色彩蔓延。

「……实在不像是人世的景象。」

「是啊……」

夜光平静地点头,回应佐月呢喃的话语。

夜风从焦土吹来,穿梭在两人之间。

佐月拿出香菸叼在嘴里,用手掌挡风点燃火柴。

菸头亮起火光后,他甩著手腕熄灭火柴的火焰,接著他把火柴丢到一边,慢腾腾抽起了菸。

菸味向外飘散,呼──嘴里吐出的烟雾滑过脸颊,随风缠上一头红发。

「……要抽吗?」

「不用了。」

「如果有酒就好了。」

「我没那个心情。」

「你睡不著吧?」

「喝醉了还是一样睡不著。」

「酒豪有好处也有坏处啊。」

「反正还有术式这个最后的手段,怎样都有办法睡著。」

两人远望著蓝白色的荒野,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们的声音与神情都很沉著,心情非常平静。

「……灵气的状态怎么样?」

「你自己也视得出来吧。」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佐月斩钉截铁地说道,夜光听完叹了口气。

「……状况没有预料中那么差。」他沉重地回答这个问题。「灵气很微弱,几近没有,我从来没视过这种现象。」

「……这是凶兆吗?」

「我说过了吧,我没视过这种现象,不知道是凶是吉。」

佐月听著夜光的答案点头。他抽著香菸,吐出一口长长的烟。

「你还是反对吗?」

「……对。」

「你这样只是坐以待毙。」

「总比让这种方式毁灭来得好。」

佐月的目光严厉,盯著做出这个回答的夜光。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

夜光没有回应,脸上的神情却很凝重。

不消说,夜光也知道佐月的话有道理。

但是。

「……我不知道是吉是凶,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现在是很平静,可是……一定会有反弹,就和海啸一样。你知道吗?大海啸发生之前会忽然退潮,先退潮,再一口气涌向陆地,这次说不定也是相同的情形。总之,同时有那么多人死于非命,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结束。」

夜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只有沉痛的痛苦,还带有恐惧,彷佛只有他的眼里看见了其他咒术者看不见的事物。

「……既然这样。」佐月凝视著夜光说。「将门公的神威不是正好可以用来镇『魂』吗?」

夜光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用不著佐月特地指出来,或许夜光的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坚决不看向佐月,严峻的神情清楚显露出内心的挣扎。

「……以毒攻毒吗?」

「请不要把相马一族的祖灵说成是毒,虽然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简直是场豪赌,而且还对我方不利。」

「因为我们落后了,如果要逆转局势,胜算再低也得赌一把。」

「这是赌到倾家荡产的人的想法吧?」

「没错,反正放著不管也一样会落败。」

佐月不屑地说道,深吸了一口菸。

吹来的风瞬间卷起狂风,夜光稍微眯起眼睛,佐月的红发胡乱拍打著。

「佐月。」夜光叫著他的名字,然后偏过头,看向身旁的佐月。

「你有让神附身在自己身上,并且加以控制的自信吗?」

「有没有自信都无所谓,总之做就是了。」

「那是『正确』的做法吗?」

「我对你所谓的『正确』没兴趣。」

叼著菸的佐月说得平心静气,夜光的脸色不禁扭曲。然后,夜光再次让视线回到远方的焦土。

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答案。到头来,答案只能由夜光他们自己摸索。

沉默在屋顶上蔓延开来。

深夜。在寮内避难的受灾者们此时已进入梦乡,还醒著工作的寮生想必不在少数,但是因为顾虑疲惫的受灾者,他们在行动时没有打破夜里的寂静。

寮舍的屋顶吹来焦土的风。

不晓得是不是多心,风里似乎闻得到些微的尸臭味。

「……这么说来。」佐月说。「那一带刚好就是你叫出龙的地方。」

「是啊……」

夜光马上就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事情。事情发生在六年前,那时候夜光刚到东京没多久。

当时,夜光为了解除妹妹小翳受到的诅咒来到东京,在找寻设下诅咒的咒术者的过程中,得知了出渊大佐的存在,然后在日本桥上遭到出渊

的部下大连寺显明放出的影鬼袭击。为了对抗袭击,夜光召唤出北斗,反过来攻击敌人的根据地。许多人亲眼目睹龙在帝都的天空飞翔,这在后来成了轰动的话题。

当时夜光与佐月、飞车丸乘著北斗在夕暮奔驰。他在疾风中望著眼前的帝都街景,以及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未来」。

那个时候的街景如今已荡然无存,一个晚上的大火烧毁了一切。此时只看得见蓝白色的焦土,那是属于死者的国土。

夜光像是为了强忍住涌起的思绪,他弯著腰,盘著腿,低下头,用力握紧了自己的脚踝。佐月面无表情,烟雾随风缭绕。

插图004

静谧的月光中,两人从他们建起的阴阳寮屋顶遥望著他们失去的过往。不过是短短的六年前,或者该说是遥远的六年前。至少「这」六年不只是对夜光与佐月,对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动荡而且激烈的六年。

「……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

「我问过你吧?为了说服你,我问你『你想要怎么样的咒术』。你也回答我了,虽然很不好意思。」

「啊啊……」

夜光的唇边泛起轻微的苦笑。

和现在相比,当时的自己稚气许多。尽管在咒术的领域里已是驾轻就熟,但做为一个人仍然很幼稚,当时的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不过,如果要问他自那之后有没有成长,他也回答不出来。到头来,现在的自己相较于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个爱做梦、不成熟的人。

「我那个时候不应该笑你,对不起。」

「现在道歉不会太迟了吗?其实用不著道歉,反正我也没生气。」

「说到底,你的期望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

「……不行吗?」

「怎么可能不行……虽然我现在还是很想笑,甚至感到错愕……但我其实觉得很棒,这话可没有奉承的意思。」

佐月垂著头闭上眼睛,手指掐著香菸,慢条斯理地晃动著。

「……很有意思。」

他突如其来地冒出这句话,听得夜光不自觉目瞪口呆。

不过,「……是啊。」他笑著回应了对方的话。

不仅是到了很远的地方,很多事情也都有了巨大的变化。

但是,这段日子很有意思。

渺小的人生不可能没有经历过困难或是痛苦,不过在遇到许多人并见闻各种事物,第一次的经验逐渐累积之后,世界变得更加宽敞。回想起来,这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段时光,比起在乡下过著无聊的日子还要有趣,也比对咒术的未来心死、任其腐化的时候有趣。

光辉的人生一幕。

只是──

「……可是啊。」佐月的语气强硬,让夜光从温暖的回忆里清醒过来。「你还没『完成』,至少还有『不足』,我有说错吗?」

「……对,你说的没错。我离那个时候的理想还很遥远。」

「既然这样,就这么放弃好吗?你为了自己个人的理想──」

「别说了。」夜光的嗓音听得出疲惫。「双璧计画是另一回事。」

「这两件事没有不同,都是在讨论你是不是要放弃自己期望的『未来』。」

「不对,两件事完全不一样。那个计画不该用这种浪漫的态度讨论,那是更现实的……真要说起来,那是凶残的『判断』问题。」

夜光这话不像是说给佐月,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佐月把香菸丢到地上,用脚底踩熄了菸蒂。『月轮』轻轻跳了起来,『鸦羽』振了下羽翼。

「夜光……」

「……抱歉。」

夜光摇摇头,虚弱的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佐月。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至少我知道自己无法赞同你的方法。」

夜光说这话时看也不看佐月一眼,径自往屋顶的屋檐走去。『月轮』追在他身后,接著轻轻一跳,变成了戒指的形状。夜光抓住在空中变成戒指的『月轮』,从屋檐纵身跳了下去。紧接著,『鸦羽』飞过来接住夜光,让漆黑的外衣裹住他的身体。

「夜光!」

他没有回答佐月的喊叫,身上的『鸦羽』衣襬如翅膀般敞开羽翼。夜光在空中飞舞,飞往焦土。暗鸦在蓝白月光下离去,佐月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白皙的明月沉默无语,守望著月下的两人。

隔天,三月十二日清晨。两百架B29轰炸机空袭名古屋市区,死者超过六百人,受灾者超过十万人。

三月十三日至十四日清晨,大阪大空袭,死者约四千人。

三月十七日清晨,神户大空袭,死者超过两千五百人。

三月十八日,大分、鹿儿岛空袭。

三月十九日,名古屋大空袭。

三月二十三日,冲绳空袭。

三月二十七日,小仓空袭。

新岛、浅草、深川、四谷──东京在这段期间依然持续遭受攻击。尽管损害程度没有三月十日严重,但国民疲困,也削减了军力。大火烧毁帝都,将整座城市变成一块块焦土。

四月一日,美军开始登陆冲绳本岛。就在本土决战逐渐成为现实的隔天,军方高层对阴阳寮下达了正式的命令。

帝都结界创设计画启动。

历史的齿轮无情地碾碎夜光的踌躇,发出骇人的倾轧声无止境地回转。

不知不觉中,巨大的毁灭已在一旁发出冷冽的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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