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佐月接到这份报告,是在离开参谋本部,正准备前往阴阳寮的时候,猫头鹰外形的式神捎来这个消息。尽管为了消息的内容吃惊与困惑,佐月依然变更了目的地。
「我现在过去,先清除周围人群。」
他下达命令后派式神回去,自己则是前往浅草。
他在附近下车,相马家的人马上凑上去。那不是军人,而是相马家其中一位伪装成普通人的谍报员。
「……情况怎么样?」
「武装已经解除,对方没有抵抗。在我们接触之后,对方立即投降,之后没有其他动静。」
「他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从接触前后的反应看来,没有发现诡异的行动。」
他迅速听取详细的情报,同时往瓦砾堆中为了应急而打造的道路移动。他走向烧毁的东武浅草车站大楼,进入设下结界的大楼。从烧得焦黑的外墙也想像得出来,室内已经彻底烧毁。大楼如废墟般的一楼角落,聚集了几名男子,那些是相马家的人。他们注意到佐月来了之后,所有人以目光向他致意,佐月沉著地回应他们,向下看著他们包围的那个倚坐在墙边的男人。
那是个穿著老旧的国民服、蓄著胡子、嘴里叼著根菸的中年男子。虽然给人脏污的印象,但仔细一瞧可以发现他的体格健壮,尤其是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壮硕的身形也给人粗犷的印象。
「──好久不见,出渊。」
「是啊,少佐。不对,现在该称呼您相马大佐了。」
男人──出渊前中佐坐在地上仰视佐月,咧开嘴抽著香菸。他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说起来算是囚犯,态度却显得泰然自若。
「我们一开始交手的时候,你还是中尉吧?你就连阶级也爬得比我高啦。」
「逃亡的军人还谈什么阶级,这四年你都在哪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在『那』之后,我也不想找你或是土御门的麻烦了。我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顶多是去祭拜了大连寺那家伙。」
「……他的遗体不是由我们回收了吗?」
「尸体根本不重要,我不认为那家伙的魂魄『在那之后』还会留在身体里面。」
出渊面不改色地抽了口香菸,从鼻子吐出烟雾。
出渊自大的态度实在不像遭到逮捕,佐月有好一段时间只是默默观察著他。
「……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我听说东京成了一片火海,虽然不多,但我也有老朋友在这里。」
「只有这个原因吗?」
「我说过了吧?我不想再找你们的麻烦了。」
出渊吁了口烟,强烈的烟味飘散在火灾的焦臭味仍然残留的大楼内。
「话虽这么说,我对现在的阴阳寮很有兴趣……那东西叫『装甲鬼兵』吗?我看见那辆多脚战车出现在战场上。以往的咒术界发明不出那种东西,那该不会是你的点子吧,大佐?遗憾的是,那东西用在前线简直是糟蹋,没有有效运用。」
「……你去过前线吗?」
「比起内地,那里和我比较合得来。」
出渊坦率地说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慨。
他的个性还是一样还是捉摸不定,宛如野兽或是任性的浪子。这么说来,夜光以前评论他是个「疯狂」的人。这种男人居然待过参谋本部,佐月想起来实在难掩惊讶。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这是我要说的话,大佐。老实说,我真没想到在这种战局底下,像我这种老头子居然还会被盯上。虽然不觉得你们对我怀恨在心,但如果是想做个了结,我随时奉陪。」
出渊狠狠盯著佐月,咧嘴露出了一口牙齿。出渊身为咒术者的实力并不高,与佐月半斤八两。出渊既比不上相马家包围在他身边的那些高手,再加上佐月有八濑童子助阵,怎么想也不可能落败。
尽管如此,笑著的出渊散发出深不可测的魄力。四周的人不自觉摆出备战的架式,佐月平静地伸出手,制止了他们。
「……你这是自暴自弃,难道你没有眷恋了吗?」
「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不怎么在意。」
出渊回答得很冷淡。
「……骗人。」
佐月无来由但是又坚决地这么断定。出渊像是有些惊讶,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在那个时候逃走了,选择活下去这条路。你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也可以一个人过著东逃西躲的生活。」
佐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出渊露出异于平常的真诚神情凝视著佐月,佐月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表情。他不像是单纯为了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更是为了佐月这个人不同于自己的猜想而吃惊。
「不过,你是个好事的人。大连寺显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少你协助了他。」
佐月说著,自己也掏出香菸点燃了火。
他把还剩半盒的香菸丢给出渊,出渊马上接了下来。
「出渊,你这次要改为协助我吗?之后你又可以自由行动了。」
出渊并未立即对突如其来的要求做出回应,反倒是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当家。」一开始帮佐月带路的男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语气不像责备,比较像在确认这么做好吗?佐月没有理会他,只是定睛看著出渊。
出渊叹了口气。
「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打什么主意。」
佐月面无表情抽著菸,冷冷地说。
「接下来会变得更忙,我只是想要有人可以使唤。」
出渊听见佐月的回答后,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露出不知道在思考或是没有在思考什么的眼神,悠悠地抽著菸。然后,他在地上捻熄菸蒂,把接过的菸盒塞进口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
阴阳寮里面异常地充满活力。
夜光中止的双璧计画终于启动,正在进行紧急准备。这一方面是军部下达的指令,命令中也要求他们必须尽速完成。于是阴阳寮通力合作,往完成计画迈进。
当然,夜光也不例外。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个人的意向根本无法制止计画的推动。军部判断,防御帝都是攸关国家存亡的当务之急,阴阳头否定的意见当场遭到扼杀。
真要说起来,实际反对这个计画的人只有夜光,上至管辖阴阳寮的负责人佐月,下至全体阴阳寮寮生,几乎都赞同这个计画。由于是军方的命令,原本持保留态度的隆光也不得不接受。既然决定要执行计画,就必须彻底执行,于是他亲自来到阴阳寮,负责实际指挥。
就算不理会夜光的担忧,执行这个计画依然有几个阻碍,最大的困难是准备举行仪式必备的祭坛──举行『天曹地府祭』的巨大天坛。
天坛必须满足几个条件,障碍物少的宽敞面积、都心旁的位置、就算出现不好的影响也不会有问题的场所。
然而,「这个问题碰巧解决了,可以使用遭受空袭的灾区,那里正符合要求。」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佐月。
寮生、相马与仓桥家的人齐聚在执务室,讨论得十分热烈。
佐月提议使用的空袭灾区的确满足天坛的必要条件,不过想当然耳,夜光极力反对。
「不行!那里可是许多人丧命的地方,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灵障,我绝不允许在那种地方降神。」
事实上,不只是夜光,也有许多人对这个提议犹豫不决。在场所有人都是拥有见鬼能力的咒术者,他们的迟疑不是为了迷信的恐惧或忌讳,而是无法忽视灵障这个真实威胁发生的可能性。
「空袭发生后我也说过,灵脉非常凌乱,光是要稳定下来都很麻烦,居然还要在那种地方降神,简直是自寻死路。」
夜光严厉谴责这种行为,但是即使这样依然不能改变佐月的意见。
「幸好灵脉现在的状况没有料想的那么严重。」
「我也告诉过你,现在的状态只是一时的平静。」
「既然是暂时的,那就更不能放过这个时机。我们得到了天时与地利,必须利用这个机会降神,并用神威稳定灵脉。」
「在降神前,说不定『天曹地府祭』一开始,灵脉就会出现乱象,而且这种可能性甚至更高。『天曹地府祭』的术式里加入了『泰山府君祭』的术式,而且『泰山府君祭』可是操控人类灵魂的术式。灵魂在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事实上就连我也不知道。不过,确实有大量的人类灵魂留在遭遇空袭的灾区,要是在这种场所行使操控人类灵魂的术式,肯定不会有良性的反应。」
夜光的担忧非常合理。
操控灵魂的咒术本来就有难度。灵魂的存在本身尚无法解释,困难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就连执行过『泰山府君祭』几次──而且是单独执行──的夜光,也没有完全掌握仪式的术式。他无法保证能够应付所有突发状况,执行上也必须格外慎重。
「使用军方设施的计画反而更有可行性,你再重新考虑吧。」
夜光一脸严肃地提出要求,但是佐月没有马上
回应。他的沉默来自迟疑与挣扎,坚硬的表情背后掠过该说还是不说,以及该以什么方式告诉对方的迷惘。
然后,「……关于这一点,我有事要拜托阴阳头。」这个开头听起来很不寻常,「什么事?」夜光提高了警觉,佐月只是不带情感地平静说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把一个术式附加在『天曹地府祭』上。只是附加的形式,不需要加入术式,只要在你说的因为空袭丧命的灵魂造成妨碍的时候再启动就行了。」
「……你又说得那么简单,再说你未免说得太含蓄了吧,是什么咒术?」
夜光回问后,佐月再一次陷入沉默,然后沉重地开了口。
「那是大连寺教的咒法,相马家的长老和大连寺一派协力解开了这个咒法。」
夜光的脸上瞬间浮现出诧异的神情,接著他察觉话里的意思,变了脸色。
「难不成……你打算将灵魂献祭吗……?」
夜光这话不只冲击了他自己,也震惊了执务室里的所有人,只有佐月能保持冷静。
「大连寺的咒法是用活人献祭来强化咒,如果将死者的灵魂运用为仪式的灵力,就能反过来利用灵障。」
「你是认真的吗?」
「这只是因应紧急状况的不时之需。」
「简直是邪魔歪道!我绝对不会在『天曹地府祭』使用献祭这种方式!」
「夜光,你要重视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这个计画的成败说不定会左右帝都──不对,是这个国家的灭亡。将门公既然是救国的神──如果能成为救国的祭品,那些惨死的人也能瞑目了吧?」
夜光脸色惨白看著严肃地说著这话的佐月。「你是认真的吗?」他不自觉问了回去。
「身为咒术者,我很能理解这不是正当的做法,也知道这么做罪孽深重。不过,现在不是在乎手段的时候!双璧计画是为了保护活著的人而执行的计画,留下孩子死去的人、留下父母死去的人、留下亲爱的人死去的人,如果他们的灵魂可以用来拯救活下来的那些人──他们无谓的死也就有了点意义,这么做不是也能弥补死者的遗憾吗?」
佐月以激动的嗓音──或者可以说是狂热的语气──说服著夜光。那副模样有种吸引人的力量,那是组织的高层或领导者偶尔会发挥出来的英雄力量。执务室里不少人对佐月露出沉醉的眼神。
夜光义愤填膺,为了阻止佐月的力量,用力咬紧了牙。
如果飞车丸这时候在场,或许会和之前一样感觉到支配现场的「风向」。那是比之前更为强烈,不只支配了执务室,也支配了帝都,甚至就要「吞噬」整个国家的强大「风向」一角。
然而,飞车丸不在阴阳寮。为了调查上个月施加在美代身上的暗示有无后遗症,她前往了仓桥家的宅邸。
虽然即使感觉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之前一样抵抗这股「风向」。
「……强词夺理。」夜光喃喃骂著。
相对之下,「这不是强词夺理!」激动的叫喊声简直就是怒骂。
过于强烈的期望展现出粉碎对方的力道──
佐月伸出手抓住夜光的双肩。相马的族长极力徵求同意──至少希望能获得「理解」。
「夜光。土御门夜光!我们的话……我和你一定做得到。如果这是罪,就由我来接受惩罚,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扛。所以说,请借给我力量,由我和你一起拯救这个国家与国民。」
「……佐月……」
夜光说不出话。
火焰般的目光从正面射穿了他,双眸深处的「意志」拥有无人可撼动的力量。
最后,夜光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2
「……怎么样?」
「嗯……果然还是判断不出来。抱歉,飞车丸,要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飞车丸甩著尾巴,特地回答得活力十足,夜光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回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主人冷淡的反应让式神烦躁地抿紧了唇。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怪不得他,毕竟状况和立场都不允许他天真无邪地欢笑。尽管这样,飞车丸依然希望他能打起精神,也许这只是式神不自量力的期望。
晴朗舒适的午后。
飞车丸与夜光在阴阳寮的后院。虽然说是院子,但这地方面向围墙,像堤防一样倾斜,比中庭还要狭小许多。此外,这里除了来往后方的仓库,没有人走动,因此也没经过整修。
尽管是这样的后院,这里却种植了一株染井吉野樱,如今正在飞车丸他们身边绽放。花期已过,花朵逐渐凋零。樱花在这种时候依然照样盛放,虽然是自然的定理,依然让人感到奇妙。
季节已经到了春天。
她有好一段时间,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忘了。
这时,「长官,您在这里做什么?」出现在后院的是搬著木箱过来的两名寮生,相马章治与相马章辅,他们是相马分家的兄弟。他们与仓桥家的久辉交情很好,似乎成了结拜兄弟。哥哥章治以前被大连寺显明附身过,那之后过了四年,如今他已经升上阴阳将校,只是顽童般的个性始终没有改变。
「难不成是在摸鱼──说错了,是在赏花吗?我们也来陪你们赏花!再说你们未免太见外了吧,只要叫我们一声,我们就会带酒还是什么来了。」
章治随手放开木箱,笑容满面地走过去。「哥、哥哥?」遭拋下的──一个人抬著木箱的章辅站也站不稳。夜光与飞车丸不由得面面相觑,苦笑了起来。
然后,「章治。」飞车丸板起脸孔提醒他。
「我们不是在摸鱼,这是在调查灵脉。」
「……虽然也不是没有假借工作的名义摸鱼的意思。」
「夜、夜光大人。」
夜光微笑安抚著忍不住抗议的式神。话说回来,好久没有看见主人这样自然的笑容。飞车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瞪著章治。
遗憾的是,当事人章治根本没有注意到飞车丸的谴责,他赞叹地仰望著樱花。
「我居然错过了樱花盛开的时候,毕竟最近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不能拿来当成藉口。」
「这不算藉口,现在的阴阳寮没有一个人有闲情逸致注意樱花开得怎么样了。」
「这里倒是有一个。」
「哈哈,不愧是阴阳寮的宴会队长章治。」
「夜光大人?」
飞车丸姑且叮嘱著乐不可支的夜光。「哥哥,你别闹了!」章辅也放下木箱赶了过来。
「对不起,夜光长官,飞车丸大人,哥哥给两位添麻烦了。」
章辅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歉。他和四年前相比成长了许多,身上不再有少年的影子,长成了堂堂正正的青年。
虽然他也进行了咒术者的修行,但他的才能在剑术方面表现得更加耀眼,体格也比哥哥健壮。也许是天生的个性使然,也可能是和哥哥不同,他选择正式加入陆军,性格比起自由奔放的章治更加严谨。
「章辅,你可以拜托久辉拿酒来吗?」
「现在不是赏花的时候,哥哥。」
「你们还是老样子。飞车丸,难得有这个机会,执务室里面还有洋酒吧?」
「喔,不愧是长官!真是通情达──」
「夜光大人!拜托您别怂恿这些人,双角会那些人平常就已经够不受控制了。」
飞车丸倒竖起柳眉,章治不以为意,章辅垂下头,夜光则是开心地笑出声。
然而,章辅忽然板起脸,「对了……夜光长官,我知道不该在这时候问这种事,您知道出渊中佐那件事吗?」
章辅向夜光确认,语气像是害怕让人听见。飞车丸敏锐地眯起了双眼,章治的神情也变得严肃。
「相马大佐向我报告过了,听说是他的手下发现后,逮捕了出渊中佐。」
「如果只有这样还不打紧,相马大佐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私兵在使唤。」
「……知道四年前那件事的人都很错愕,他居然把以前的敌人,而且是来历不明的家伙当成自己的手下。狐狸大姊也因为那个家伙──」
「章治。」
飞车丸迅速打断了章治附和弟弟的话。
她虽然这么做,但其实她对出渊这件事的意见和兄弟俩相同。虽然她不是自己遭到俘虏,不过章治说的没错,出渊的确是让人捉摸不清的男人。他身为咒术者的威胁性不及大连寺显明,但是论到「危险」程度,他们两人不相上下。
佐月居然让这种可疑男子当自己的手下,他把那种男人拉入自己的阵营,不晓得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事情全权交由大佐处理。大佐的立场不像我们只需要专注于咒术,军部高层是万魔殿,而出渊中佐熟知军方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他认为可以加以利用吧。」
「就算是这样──」
「章治还有章辅,大佐的工作有多难,我们无法理解。既然他认为有必要,那就让他去处理。我知道出渊不好应付,不过也不是大佐控制不住的人,你们最好更信任自己的族长。」
夜光这么回答,沉著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情感。飞车丸没有插嘴,她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观察主人的脸上表情。
夜光与佐月最近只要一见面就吵架,不过至少夜光在对方不在场的时候,比起以前更支持佐月。尽管意见对立,两人毕竟坐在同一条船上。但是,夜光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袒护佐月,他不是出于无奈,而是打从内心认同佐月。
兄弟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看起来也没有接受夜光的说词。夜光或许也清楚这一点,无奈又伤脑筋地摇了摇头。
这时,「──居然在这里赏花,真是风雅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隆光正从寮舍走来这里。他难得会来这个地方,大概是来找夜光的吧。飞车丸与章辅马上立正站好,章治像是被老师逮到,态度很拘谨。
夜光把头往隆光转过去。
「有事吗?」
「没什么……」
隆光走到夜光身边,悠然抬起头看著樱花。「……真美。」他点了下头,然后把脸转向飞车丸。
「飞车丸,抱歉麻烦你美代的事情,她最近冷静多了。」
「那就好,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嗯……不过,她还是丧失了部分记忆,几乎忘记了所有关于你的事。」
「我认为这样总比忘记夜光大人、隆光大人还有久辉大人来得好,所以在施加暗示的时候做了点变动。」
「这样啊,真抱歉。」
「不会。」
飞车丸这么回答后,没有接到报告的夜光「有这回事?」质问起她,飞车丸摇摇头表示没事,这本来就不是需要主人操心的事。
「您专程到这里是来找夜光大人吧?果然是有什么事吗?」
飞车丸又问了一次之后,隆光朝夜光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日期决定了。夜光,和你猜想的一样,日期比原本预定的还要早,提前到十三日。」
飞车丸忍不住吃惊,章治和章辅也倒抽了一口气。
隆光说的是降神仪式举行的日子。
不过,「十三日!?这个月吗?那不是只剩不到一个星期了吗!居然这么突然……?」
她原本以为还要一个月,最少也要半个月后才会执行。如果在十三日举行,等于不经测试就必须正式上场,连调整术式的时间也没有。这种规模的咒术──预料会有各种问题发生的大规模咒术想要举行,这种时程未免过于匆促。
章治、章辅兄弟也是一脸严肃交换了下眼神。不只是他们,只要知道这个计画的寮生想必都会做出类似的反应。
「新旧内阁交替的影响马上就出现了,冲绳的战况好像也不乐观。这件事是机密,听说大和舰沉了。」
「大和舰是那艘巨大的战舰吗?」
「没错。消息偏偏在新内阁就任仪式的时候传来,因为本土决战的可能性升高,帝都结界创设计画的重要性也跟著提升。」
「既然重要性提升,不是更应该慎重行事吗?居然反过来缩短期限,这种行为简直是在妨碍我们!」
明知道谴责隆光也无济于事,但她实在无法默不吭声。
「相马大佐在做什么?相马家在军方扎根,不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乱七八糟的命令吗?」
「飞车丸。」夜光制止了逼问隆光的式神。
他不为所动地点著头。
「我知道了,就以这个日程进行准备。」
「夜光大人!?」
「冷静点,飞车丸。虽然紧急,不过还在预料的范围内。」
「可是。」
「如果要达到完美,光是准备就得花上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反过来说,花这么多时间也没有意义。换句话说,如果是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不管是延期还是马上执行都没有太大的分别,反倒是趁灵气还很稀薄稳定的时候执行,说不定更为适合。」
夜光说著,闭上了双眼。
他这么做是在脑中确认仪式的步骤。飞车丸说不出话,只能等待主人解除集中的注意力。
接著,「……嗯。」夜光阖起的双眼睁开了。
「正好。仪式举行前,我必须把『鸦羽』和『月轮』交给其他人保管。隆光先生,『鸦羽』可以拜托你吗?」
隆光为了突如其来的要求难掩困惑,不过还是答应了下来。
夜光向他点了下头。
「那么,『月轮』就──章治,麻烦你了。」
「咦?我、我吗?」
突然的指名吓到了章治,在一旁听见这件事的飞车丸和章辅也是类似的反应。
「等一下,长官。您说的『月轮』是那个『月轮』吧?长官总是带在身上,为什么要特地交给别人保管?」
面对这理所当然的疑问,夜光耸耸肩。
「『鸦羽』和『月轮』是我打造的咒具,不过也是式神──灵性的存在,而且力量非常强大。『天曹地府祭』举行时,如果把这些咒具带在身上,恐怕会干扰术式。简单来说,把咒具带进仪式会产生一点问题。所以在这段期间,最好能交给其他人保管。」
章治听见这番解释后,「啊啊」明显松了口气。
「只是暂时保管吗?既然要保管,相马家的少主不是更适合吗?」
「相马大佐可是依代,他更不能携带任何咒物。他必须在仪式前净身,在洁净的状态下进行仪式。」
「原来是这样,可是也可以交给相马家的长老保管吧?老实说,那样会比交给我更让人安心。」
「不。」
夜光听著章治的提议,一脸正经地摇摇头。
「我希望东西可以让阴阳寮里的人保管。」
「……什么?我懂您的心情,可是……这样真的好吗?虽然这话由我说出口很奇怪,但有很多比我还要适合的人选吧?东西可以交给土御门家的人,也可以交给暗寺──对了,千先生不是很适合的人选吗?千先生深得长官的信任,也足以信赖。」
「哥哥,千行者回寺里了。」
「可以让式神带过去啊。」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著急地反驳弟弟的话。
然而,「章治。」夜光语重心长地说。
「之前我一直瞒著大家……老实说,『鸦羽』和『月轮』不只是具备防御或是感应能力的咒具,而且是由土御门家的秘传经典──《金乌玉兔集》打造而成。」
忽然的解释听得章治和隆光目瞪口呆,连原本就知道这件事的飞车丸也不自觉绷紧了神经。现场只有章辅不知道夜光这话的重要性,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那、那不是安倍晴明留下的传说中的书籍吗?……咦?什、什么意思?」
章治说的对,《金乌玉兔集》的正确书名是《三国相传阴阳管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是学习阴阳道者无人不知的秘传书。原本没有流传下来,内容也有部分遗失。
「现在留下的《金乌玉兔集》是抄写本,但是──那本来就不是一本『书』。这么说不对,那的确是书,不过真正重要的是书里面的灵体,那是晴明大人留下的分身。我将那一分为二,打造出『鸦羽』和『月轮』。这两样咒具在某种意义上,形同整体阴阳道的遗产,所以帮忙保管的必须是和阴阳寮有关的人。」
夜光用威严但是轻柔的口吻继续往下说。
「能有今天的阴阳寮,全得归功于相马与仓桥家的帮助,所以我希望能把『鸦羽』和『月轮』托付给这两家。」
这番沉重的解释听得章治脸色铁青地咬著唇。突然听见这种事,就算是其他人肯定也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一会儿过后。
「哈、哈哈……什、什么托付……别开玩笑了!只是暂时保管不是吗?拜托不要说得好像在交代遗物……」
章治笑著说道,眼里却没有笑意。章治的个性轻浮又乐观,但是直觉异常敏锐。飞车丸也从主人的话里听出异状,双耳竖了起来。
这时候,「等一下,夜光。」隆光插嘴,像是想缓和现场气氛。「虽然说时间不够,但也用不著这么快下结论。你的人身安全也很重要,如果你有个万一,仪式不可能成功。灵脉不稳,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而且在仪式举行的时候,你必须让精神集中在术式上面吧?你最好事先准备保护自己的术式……啊,我的意思当然不是不相信你和角行鬼……」
隆光说著说著注意到飞车丸的视线,急忙补充解释。飞车丸与角行鬼是夜光的护法,负责保护夜光的人身安全,隆光也没有怀疑两人实力的意思。
不过,其实是隆光的话让飞车丸有种不祥的预感。
「……夜光大人,既然身为灵性存在的『鸦羽』和『月轮』可能会干涉仪式,角行鬼在场没关系吗?北斗呢?」
角行鬼是没有「实体」的鬼,平时以隐形抑制住原本强大的鬼气。至于真正的龙?北斗,灵力也是极为强大。如果连『鸦羽』和『月轮』都会造成妨碍,角行鬼和北斗的问题应该更严重。
她的预感没错。
「角行鬼和北斗也要离开我身边。」
「等、等一下。这么做
未免……离、离开是要离得多远?」
「至少不能进入天坛。」
「这──」
飞车丸正要抗议的时候,让人抢先了一步。
「我反对。」
夜光背后的灵气忽然晃动了起来,角行鬼现出身影。鬼忽然出现,让章治与章辅反射性地提高警觉。
「夜光。」
不过,角行鬼似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直接向主人谏言。
「『这』是关键性的一刻,一开始就排除我不是个好做法,你最好重新考虑。」
「什么,角、角行鬼?」
飞车丸惊讶地目瞪口呆,但是角行鬼照样没有理会。
「最重要的是……你太过偏向守势。别随波逐流,这种时候你更应该主动出击,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方向。」
「…………」
事发突然,飞车丸忘记了原先的危机意识,凝视著魁梧的搭档。她的双耳颤动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鬼说的话。
插图005
角行鬼不听主人的命令擅自现形并不稀奇,尤其在夜光与飞车丸讲话时,他常调侃他们的失言。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没人询问的时候,表达出自己的意见。他彻底反对夜光的想法,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吗?即使是违背自己心意的时候,他也会嘲讽地笑著服从指令,谨守「式神」的本分。
心神不宁,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怎么回事?怎么了,角行鬼?难得你会说出这种话,不过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抱歉,你的鬼气不适合出现在神事的场合。」
「想个办法解决。」
「别无理取闹了。」
「如果说鬼气不能出现,相马的八濑童子又怎么说,那可是有三只鬼喔?」
「那是将门公的眷属,既然将门公要降临在现世,他们本来就该出面迎接。再说……对了,这么说起来,现场至少有三位强大的护法。所以说,隆光先生,安全方面没有问题。」
夜光将视线从角行鬼身上移开,朝隆光笑道。「可是这个──」隆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
「夜光。」角行鬼又开了口。
他的神情掠过冷笑,那是经常可以在他脸上见到的嘲讽笑容。然而,这时候一闪即逝的笑容异常深沉、骇人,有如鬼威吓他人的冷笑。
「那些家伙──」
沉重的嗓音响起,一阵麻意窜过所有人的身体。
不过……
角行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比之前那句话更沉重,如铅融化般的沉默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动弹不得。鬼没有隐藏自身的鬼气,只是默不吭声,凝视主人。
夜光苦笑著。
「你到底怎么了?这个样子真不像你。」
夜光柔和的表情缓和了现场凝重的气氛。
「这样真的好吗?」角行鬼问。
夜光望著式神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容平淡但是深远,神情像是伤脑筋又像是无奈,看起来也像是泫然欲泣。
「……角行鬼。我走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个地方,这不是谁的错,也不是谁的功劳,是我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许多人被我卷进来,我也背负了众人的意志与性命。」
夜光的笑容。这一路走来经过各种思考、判断与行动,从这些行为得到了结果,那是他严正接受这些事物的笑容。
那是他接受命运、下定决心的表情。
「现在已经阻止不了了,我只能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
谢谢。
夜光最后道了声谢,结束这段对话。
角行鬼更专注地凝视著主人。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眯起的双眸似乎闪过激烈的挣扎。
然而,角行鬼没有继续说下去。隆光、章治和章辅也说不出话,只是保持沉默。
樱花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
樱色飞舞,宛如解开尘世的枷锁,轻盈地感觉不到重量。
这时,「果然──」飞车丸忽然开口,用力甩动尾巴。
在所有人的关注下,「鬼和龙只是样子威风,重要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狐狸毕竟是神使,正适合出现在举行神事的场合。」狐妖神气地挺起胸膛,章治看著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哥哥。」章辅用手肘顶了下哥哥,但是现场气氛因此缓和了下来。
夜光除外。
夜光和刚才一样,用复杂的神情看著式神,像是伤脑筋又像是无奈的泫然欲泣表情。然而,他这次没有笑容。式神直盯著这样的主人。
「……飞车丸。」
「什么事,夜光大人?该不会连我都要留守吗?天坛可不会设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吧?」
夜光无言以对。他的神情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犹豫到最后,「……太危险了。」他只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完全推翻了他之前说过的话,平常的夜光不可能这么不擅言词。
「既然危险,我就更应该待在您身边了。」
飞车丸一脸平静。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再据理力争。自然的口吻像在聊今天的天气,她露出了爽朗的微笑。
到头来,夜光终究抵抗不了她的微笑。
阴阳师深呼吸,放松全身的力气,「好。」笑著回应式神。
★
仪式决定在十三日举行。
从夜光的口中得知这件事后,阴阳寮变得比以往更加混乱,简直就要陷入狂乱的状态。不过,没有一个人自暴自弃。所有人都相信通知执行日期的长官,为了实现他的意志,他们不辞辛劳埋头于工作。
众人正忙著准备时。
「飞车丸。」
「……我这就过去。」
在隐形的角行鬼呼唤下,飞车丸独自走到阴阳寮后院。说到空无一人的场所,不是这里就是屋顶。月光照耀著白天看到的那株染井吉野樱,朦胧的月光幽暗,但对身为狐妖的她来说不成问题。
即使走到后院,依然听得见寮里的喧嚣声,犹如巨大的引擎运转的声音。复杂的机构当中,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以即将瓦解的蛮劲猛烈运转著。
她走到樱花树下时,角行鬼现出了身影。
「你是为了白天那件事吧?」
飞车丸劈头就问,角行鬼无声给了肯定的答覆。
「你究竟是怎么了?就像夜光大人说的,这样很不像你的作风。」
「……你觉得呢?」
「什么事?」
「相马家。」角行鬼肯定地说:「那些家伙不可信。」
飞车丸像是让人从头顶敲了一记,彷佛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大概就是他白天特地不说出来的话吧。
「……注意你的言论,角行鬼。」
飞车丸叮嘱著搭档,嗓音有些颤抖。
角行鬼看起来不像特别激动,甚至比平常还要冷酷。
然而,鬼没有听进飞车丸的劝戒。
「相马佐月还不打紧,阴阳寮的相马一族也可以信任。只是,相马家的『根柢』又是另一回事。我信不过相马的『血统』。」
角行鬼平静地道出自己的意见,沉静的每个字都伴随著如厚重铁块般的重量与坚定。飞车丸无法充耳不闻,她跨出自我的意志,倾听起鬼的话。
「那些八濑童子虽然是相马佐月的护法,但他们终究是相马一族的式神。况且就算可以相信相马佐月这个人,我没办法相信促进那家伙行动的动力。」
角行鬼说话时面无表情,然而飞车丸实在不由得回想起他在白天露出的冷笑。
飞车丸抿紧唇瓣──然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刚才不说?」
角行鬼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我毕竟是鬼。」
「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自己应该驳斥那个男人的决定,鬼的话……才真的是不可信任。」
「角行鬼!」
如果要说她内心没有动摇,那是骗人的。毕竟没人想到活过千年的真正的鬼,留名于传说的『独臂鬼』竟会自贬身价。
然而,飞车丸毫不迟疑。
「你这么说侮辱了相信你、让你成为护法的夜光大人。不许你再说这种蠢话。」
貌美的狐妖严厉斥责鬼,她使力甩著尾巴,力道之大像要劈开竹子。
角行鬼一时间露出狼狈的神情,他望向自己的搭档,像是觉得眩目。
「你太天真了。」
他喃喃说著,惹来飞车丸的怒目瞪视,于是他苦笑著闭上嘴──默不吭声地耸了耸肩。那是地位崇高的鬼平常向前辈狐妖道歉的动作。
搭档一如往常的反应让飞车丸松了口气。
然后,她端正姿势。
「言归正传,关于相马一族的事。」
「没错,我想知道你最坦率的见解。」
飞车丸点头,深呼吸后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的相马大佐一心只想为了空袭复仇。不过,他的说词很合理,夜光大人最后也认同了他的理论,只是……」
飞车丸瞥向角行鬼。「你想问的不是这件事吧?」
「…………」
角行鬼没有回应,但既然他没有否定,可见飞车丸说得没错。飞车丸用力抿紧了唇。
在角行鬼叫住自己的时候,她就有预感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她也在内心自问,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遗憾的是,最后她还是得不到结论,因此她决定坦白说出自己的心情。
「……我个人认为,比起仪式成功与否,更必须把夜光大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优先。但我无法插嘴『天曹地府祭』的术式,而且……既然夜光大人重视仪式成功更甚于自身安全……我也只能服从他的决定,因为我稍微能懂他做出这种决定的心情。我尊重夜光大人的心情,也会尽自己的全力保护他。」
飞车丸阖上双眼,喃喃自语地说。
她在心里再次确认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没有错。这些话的确是自己的心声。她睁开双眼。
「而且……我想要相信相马大佐,因为他是夜光大人的『朋友』。」
飞车丸说著,抬头看向角行鬼,「我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吗?」这么问他。
鬼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异常温柔的语气唤了声:「飞车丸。」
「什么事?」
「你不后悔吗?」
「什么?」
飞车丸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问题,她的耳朵惊讶地抖动著。
然而,角行鬼没有等待她的回答,「算了。」他豁达地说,不再看向飞车丸。
他扬起下颚,望向天空中那轮胧月。从他的脸上,彷佛能看见千年来独自徘徊在世间的鬼宛如障业的孤独。
「毕竟送你们最后一程是我该尽的本分,对吧,我的搭档?」
「…………」
飞车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回望著角行鬼。
夜晚的空气里飘散著春天的气息。
幽微的朦胧月光下,樱花轻飘飘地散落一地。
前所未闻的大咒法,基于『帝国式阴阳术』执行的『天曹地府祭』仪式。
所有准备在仪式举行的前一天,四月十二日日落前终于完成。
3
皎洁的明月高挂于夜空。
夜光倚在檐廊的柱子上,对著明月举起酒杯。
飞车丸拉开纸门,为了和自己离去时相同的光景露出静谧的微笑。夜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一个人独处了。
虽然在走廊出声叫唤过,她又唤了声:「夜光大人。」走进房间。坐在檐廊的夜光慢条斯理地把头转过去,回了一声:「辛苦了。」
「情形如何?」
「准备工作很顺利,虽然白天来不及,但应该赶得及在明天傍晚举行。」
「知道了。我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在大家不眠不休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只有我在这里悠闲地赏月喝酒。」
「这是什么话,夜光大人是整个计画的关键人物,原本就需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飞车丸说著走进房间。她在被月光照亮的檐廊前坐了下来,跪坐在榻榻米上面。
飞车丸他们现在人在仓桥家的宅邸。他们不在主屋的洋馆,而是待在宅邸一角的旧邸。仓桥家本邸是将古代的武家宅府拆除,改建为砖瓦建的洋式建筑物。当时唯一没有拆除的,就是这座位于角落的屋宅。
夜光会在这个地方,是为了替明天举行『天曹地府祭』储备灵力。本来应该准备更适合的场所,但是直到仪式举行前,夜光能不能暂时离开现场都不知道,因此没有余力准备适当场所。真要说起来,现在的东京要找到灵相稳定的地方极为有限。第一候补是阴阳寮与仓桥家宅邸,但是这两边都在彻夜工作,隆光于是提议他可以在位于角落的屋宅休息。
这座屋宅恐怕迟早会被拆除。虽然老旧,但只使用一个晚上也没有不方便的地方。总之,飞车丸很高兴主人能稍事休息。
「请别喝太多,阴阳头要是宿醉举行仪式,传出去就不好听了。」
「很遗憾,这里只有这一瓶。」
「……您打算一个人喝完这一升的酒吗?」
「不然。」夜光递出酒杯,「你要来一杯吗?」笑著说。飞车丸一脸严肃地竖起双耳,「不用了。」辞退他的邀约。
夜光窃笑了出来。
「怎么?你还把在暗寺失态那件事放在心上吗?」
飞车丸听见他说出这件事,气得满脸通红。她以前在暗寺的酒宴上喝醉酒,当主人遭遇袭击时没有守护在他身边,身为护法,这实在是可耻的失态。自那之后,除非主人极力劝酒,她都尽可能滴酒不沾。
「那件事已经过好几年了。」
「……我的酒力在那之后并没有变得更强。」
飞车丸今天晚上也需要休息,但是她又不能抛下保护夜光的义务。尤其角行鬼现在不在,他听从夜光的命令,负责在天坛戒备。如果自己陪主人喝酒喝到醉倒,那可不只是失态而已。
「那是佐月第一次到来暗寺的时候吧?唔……六年前的夏天吗?」
「……对。」
「我想起来了。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很热,所以在太阳下山后,气候变得格外舒适……真让人怀念啊。」
夜光把酒杯送到唇边,眯起了双眼。
飞车丸也露出飘渺的目光。
──的确……
是很让人怀念。
真要说起来,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那段回忆宛如前世的记忆。回想起来,夜光他们就是因为暗寺那件事,才决定离开乡里前往东京,然后建立了阴阳寮。
过去的每一件事密切相连在一起,但是如今回想起当初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巨大的隔阂。
「说到怀念,这间别屋也很让人怀念──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爸爸他们带我们到东京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玩耍过。」
「我记得。」
飞车丸点头,往庭院望了过去。
檐廊的纸门全部拆除,庭院一览无遗。主屋与别屋之间有风雅的竹林与池塘,不过在与主屋反方向的檐廊前面,只有与围墙间隔一个小庭院。这里和阴阳寮的后院一样,因为鲜少有人走动,也就没有经过什么整理。
不过,这个样子反而使这里充满了秘密花园的气氛,是夜光小时候喜欢的地方。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您说这里没有土御门宅邸里的向日葵,试图用咒术种出向日葵。那个时候您使用术式的技巧还不纯熟,让庭院长满了杂草。」
「你尽记得这种讨厌的事。那之后父亲痛骂了我一顿。」
「您还记得式神自告奋勇要替您顶罪吗?」
「你说谎的技术太差,马上就被拆穿了。反而是你没有受罚,我记得很清楚。」
让夜光斜眼一瞪,飞车丸装模作样地把头转开,轻柔地甩动尾巴。
然后,他们轻轻笑了出来。
──小时候啊……
自从她成为夜光的护法『飞车丸』后,他们几乎没聊过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分家的飞车丸服侍本家的夜光是根据土御门家的「家规」──也是夜光本人的强烈期望──从她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但是,在飞车丸得到『飞车丸』这个名字后,他们正式成为「主仆」的关系。不只是周围的人,他们两个人──尤其是飞车丸,更是刻意区分彼此的立场,自然也就不再提到成为飞车丸之前的话题。
「结果向日葵还是没种成。」飞车丸望著庭院说。
「……这么说来,那时候也是夏天。」
「是,不过已经是夏天的尾声了──」
飞车丸回答的时候,夜光忽然放下酒杯,盘腿面向庭院。
夜光的背后升起灵气,他结成手印,缓缓吟诵出咒文。
飞车丸忍不住瞠目结舌时──
唰──
夜风吹了过来。
然而,空气和先前明显不同。那不再是依然带著寒意的春天夜晚空气,而是蕴含著白昼的活力与休养生息的夏夜空气。庭院里的草木同时动了起来,伸展起枝叶。
「夜、夜光大人。」
飞车丸微微起身,但是夜光没有理会她的呼唤,仍持续吟诵咒文。地面冒出新芽,幼苗快速生长,长出高高的枝丫,长出了花苞。花苞舒展开来,接连绽放花朵。
犹如夏日的太阳。
一回过神,在檐廊前的庭院盛放的向日葵,正沐浴著月光。
「……呼。」
夜光解开手印,拿起放在檐廊的酒杯,心满意足地乾了那杯酒。
「不愧是仓桥宅邸,灵脉很丰沛。」
「夜、夜光大人!您休息是为了储蓄灵力──!」
「啊啊,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
「您现在才想起来吗?」
「好啦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找点乐子而已,原谅我吧。」
夜光松开脚,又让身体倚回檐廊的柱子,冲著式神笑的模样看不出一点反省之意。
他拿起酒瓶,把酒注入空酒杯。原本该由飞车丸上前斟酒,但是她没有帮忙倒酒的
意思,只是错愕地甩著尾巴。
香醇的酒气融入夏日夜晚的空气,刺激著鼻腔。
庭院甚至听得到虫鸣。那不是真的虫声,大概是种幻术,简直是浪费灵力。
不过,她也从这幅夏夜的景色想起了一件事。庭院杂草丛生的那一天,夜光与飞车丸接受除草这个惩罚后,也是住在这间别屋。
别屋因为邻近庭院,不只虫声吵杂,月光也很明亮,根本睡不著,她和夜光聊了一整个晚上。他们躺在棉被上,透过屋里的蚊帐望向庭院,聊著没有向日葵的景色实在太枯燥了……
眼前重现的「向日葵绽放的夏夜」,正是那时候没能呈现出的风景。
──果然……
月光下,夜光欣赏向日葵的模样让飞车丸的神情平静了下来。
夜光没有变,他没有改变。他看起来似乎变了很多,但是像这样离开世间纷争,卸下重担后,出现在面前的依然是她熟知的那个青年。
遗憾的是,这个样子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等回到阴阳寮──回到众人面前后,夜光必须再次扮演阴阳头土御门夜光的身分。不对,不能说是扮演,自然就会变成那个样子。他不得不这么做。尤其明天是仪式正式举行的日子,能像这样对话就只有现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场所,于夜光打造出来的夏日幻影中。
忽然间。
她按捺不住在心里蠢蠢欲动的疯狂念头。
不只是主人,飞车丸同样也远离了社会的立场,卸除了重压。心灵自由后,解放了过去在无意间压抑的想法,飞车丸在跪坐的膝盖上握紧了双拳。
千的建议掠过脑海,要她倾听夜光的烦恼,当他商量的对象。
不过,飞车丸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向夜光开口。有烦恼的话尽管说出来,可以这么直截了当吗?只要自己这么说,夜光就会说出没有告诉其他人,暗藏在心里的烦恼吗?
──不会……
她实在不认为他会说出来。夜光这个人抱持秘密主义,也许因为是天赋异禀的天才,他从以前就容易过度专注于眼前的问题,疏于向四周的人解释,况且与其随便解释并借助他人的力量,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更快。再加上他的「请求」往往会变成他人的「负担」,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很少有人能在夜光烦恼的问题上面提供协助。随著夜光日渐成长,这样的倾向愈加明显。不知不觉间,夜光养成了把重要的问题放在心里,一概由自己解决的「习惯」。
对于这样的夜光,该用什么样的话,他才会愿意说出内心的烦恼呢。
──太丢脸了。
这种时候说不出话,肯定是飞车丸在过往的人生中,太过甘于式神立场的下场,也证明了她从来没有以个人的身分面对夜光。她觉得丢脸又懊悔。耻辱让她轻咬起了唇瓣。
「怎么了,飞车丸?你的神情怎么那么凝重。」
「啊,那、那个……」
「我来猜看看吧?反正你又是有什么烦恼,不知道该不该跟我说吧?」
夜光取笑她说,飞车丸白皙的脸庞染上了羞愧。
他轻易看穿了自己内心的思绪,本来想当他商量的对象,却反过来成为找他商量的人,实在是白费功夫。
「你还是一样这么死板。有话大可直说,难得有这个机会。你是想说明天的事吧?」
夜光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从容地催促起式神,飞车丸反而变得更加畏缩。她低著头缩著脖子,狐狸耳朵往下垂,简直是颜面尽失。
不过,既然意外出现适合开口的场面,她决定不能默不吭声。
「……夜、夜光大人。」
「嗯。」
「不、不是我有事要说……」
「嗯?」
「……要、要说的人是您。我希望您能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个……不是关于明天仪式的意义或是步骤,我希望您能坦白说出现在的心情。」
手足无措的飞车丸好不容易把话说了出口,她依然畏畏缩缩地抬起了低垂的头。
头上的狐狸耳朵轻轻地左右摆动,湛蓝的双眸仰望著夜光。
「……夜光大人是什么心情,我……我想知道。」
她一对上夜光的双眼,夜光就像是大出意料般全身僵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双颊微微泛红。
刚才那句话彷佛直接看穿了夜光内心的想法与迷惘。
「…………」
「夜光大人?」
「啊、啊啊。」
忽然沉默不语的夜光让飞车丸显得很不解。夜光整张脸都红了起来,把视线转向背后的庭院。
「……您怎么了?」
「等、等一下,等我一下。」
「好。」
飞车丸正感到困惑的时候,夜光把酒杯送到唇边,他深深吐了一口气,然后试探性地瞥著她。飞车丸难掩诧异,「……看来她不是那个意思。」他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喃喃说著。当飞车丸正想确认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清咳一声,「好。」把头转向她。
「飞车丸?老实说,我不是很懂你期待我说出什么话。」
「对、对不起……」
「不过,今天到这间别屋来之后,我心里有个想法。」
夜光说了起来,刚才那副古怪的模样已经恢复正常。飞车丸心里纳闷,同时也松了口气,应了声是。
「所以说……我这么问没有其他意思……」
「是?」
「飞车丸,你认为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夜、夜光大人!?」
「啊,慢著慢著,你冷静一点。我说过这话没有其他意思吧,这个问题和明天的仪式没有关系。」
夜光急忙否认,但是在危险的仪式就要举行之际,这种若有所指的问题实在让人冷静不下来。飞车丸正襟危坐,气呼呼地甩著尾巴,夜光苦笑著「对不起。」向她道歉。
「我的说法不好,你就把这当成是在闲聊。所以……怎么样,飞车丸?你有什么样的想法?我说过,这个问题没有其他含意,你用不著想得太严肃。」
夜光用安抚的轻柔语气又问了一次。飞车丸依然紧蹙著柳眉,展现出高度的戒心,但是她也在内心思考起主人的问题。
虽然说过不用想得太严肃,不过一旦需要回答就会认真思考是飞车丸的个性。
「这……也就是说人类的灵魂吗?灵魂在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夜光与飞车丸和灵魂的咒术很有缘,将土御门家的秘祭『泰山府君祭』重新定义为「操纵人类灵魂咒术」的人正是夜光。
飞车丸这么回答之后,看见夜光露出像是在说「太正经了吧」的神情,气得噘起了双唇。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认为死亡是人生的终点,应该说我不喜欢这样。」
「嗯,这是人类信仰宗教最主要的理由。」
「就宗教来说,死后可以到极乐净土。黄泉也好,阴世也罢,西方说的天国也无所谓,我希望有个死后的世界能让人们前往。」
──虽然我不一定能前往极乐世界。
自己不是人类而是狐妖,而且跟随夜光冒犯了无数的禁忌。
她只有一个由衷的心愿,那就是死后仍能继续伴随在夜光身边。不论是神还是佛,就算是恶魔也无所谓,她只希望能实现这个心愿。
「不过,说不定夜光大人死后会变成神,受到人们的供奉。」
「像晴明大人那样吗?饶了我吧。」
「别这么说,如果夜光大人成了神明,请让我成为您的眷属。」
「哈哈,没问题,我答应你。」
夜光笑著饮起酒,主人开心的神情看得飞车丸也笑逐颜开地甩著尾巴。
她忽然想到──
「对了,如果能重生的话更好。」
飞车丸说出灵光一闪的念头。
「……转生吗?」夜光问,「对。」她点头应和。
死后重生为新生命,这样的生死观并不罕见。印度人认为万物会在尘世经历一再的死去与新生,发展出轮回转世的思想。人类在死后随即或是经过一段时间,转生为其他人的这种想法在世界各地都很普遍。当然,这种想法在日本也很寻常。而且,这样的思想并不坏──甚至也安抚了心灵。
「要是我死了,我希望能再一次重生为夜光大人的式神。」
飞车丸挺直腰杆正襟危坐,明确地告诉夜光。
这是她由衷的期望。
飞车丸的回答听得夜光有些难为情。
「所以呢?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嗯。」
夜光把手伸向酒瓶,倒杯酒后说了起来。
「前往死后的世界、成为神、转世……虽然是我个人的见解,但这些说不定都是正确答案。」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飞车丸猛然竖起耳朵。
夜光让酒精濡湿舌尖。
「人类死后,灵气会扩散并且融为一体,至于是和什么东西融为一体,那就是万物的灵气……这也就是『帝国式阴阳术』里面说的……不对,那是这个咒术体系还无法解释的部
分。以我个人的咒术观来说,我认为灵气就是『神』,『神』是『普遍存在』这个世界。万物的灵气说起来就是『神』或是『神圣』的灵气,所以与灵气融合,就等于是与『神』融为一体。」
「……与神融为一体?死后吗?」
「没错。这不就是前往神明所在的地方──像是人称极乐净土、阴世、黄泉或是天国这类的地方吗?这样的想法也和人死后受供奉为神佛的行为一致,毕竟是与神佛融为一体。」
「这……这样的想法不会太跳脱了吗?恕我失礼,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牵强附会。」
「因为这是我个人的咒术观吧,简单来说就是我的想法『牵强附会』。」
夜光不以为意,趾高气昂地说。飞车丸听著简直是错愕不已。
「真要说起来,世上的灵气就是神,这样的想法本身不相容于既存的宗教观,况且就我的想法看来,一般所谓『人格神』的人格,有一半以上是受到观察者的人格与环境的影响,比如偶发的自然现象、社会结构和权力的掌控,再配合过往民俗的脉络,在每个当下形成不同的神。举例来说,对了,像是『泰山府君祭』的主神泰山府君,这个神──至少我和土御门家的人认为,泰山府君有很大一部分是晴明大人。」
「什、什么?」
「这个例子讲到的毕竟是晴明大人,虽然当事人被设下了各种『咒』是主要原因,但是最关键的因素还是『视』的角度──观测的人『如何判断』。尤其是咒术在接触神的时候,如何『规定』术式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尽管不能肆意妄为,大多还是受到了术者的力量与想法的影响。我记得是四年前吧?附在章治身上的大连寺显明谈到『神』……到头来,那样的想法也是我思想的根基。这四年来,我再次确认了这件事。」
提到安倍晴明的话题时,飞车丸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大连寺显明的名字则是让她的肩膀忍不住颤动。飞车丸当然也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堂谈论到『神』的课,害得她之后被宪兵队带走。不过,夜光似乎不记得飞车丸遭遇的苦难,说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
飞车丸尽管有些不悦,又想到很久没有见到主人这个样子,心里依然是喜不自胜。
「……那么转生的话呢?从夜光大人的咒术观看来,也可以用相同的道理解释吗?」
她试著提出问题。果不其然,夜光点著头,目光炯炯有神。
「当然可以。首先,人在出生的时候,灵气是由哪里来的呢?其中一个来源是母体──还有父亲,也就是双亲。小孩子从父母那里接收到阴气与阳气,将灵气纳入自己的身体。然而,新生儿的灵气不只是结合父亲与母亲的灵气『而已』,只要视别父母和孩子的灵气就看得出来了。当然,出生的过程也有可能产生变质,不过小孩身上出现的是更多样化的灵气。在这种情况下,不是来自双亲的灵气究竟是从何而来?我认为是『神』。普遍存在世上的『神』当然也遍及在新生的孩童身上,『这样的状态』不正是转生吗──至少我认为是转生这个结构的一环。换句话说,人死后会成为『神』的一部分,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接著于某个契机再次附在婴儿身上,展开新的人生。」
夜光朝飞车丸露出闪闪发亮的双眸,「你觉得呢?」把身体往她靠过去。飞车丸优雅微笑著,轻甩了下尾巴。
老实说,她无法完全理解夜光的解释。正确说来,她知道「这段话的内容」,但是听不懂「话里的意义」。回想起来,自己单纯只是想成为夜光商量的对象,希望他能说出内心的烦恼,这个样子究竟是不是符合当初的目的呢。他和自己是聊了开来,但似乎比较像在上夜光的课。
不过,主人的表情很开朗。
既然他开心,说不定这样也好。
「这、这么说来,刚才的解释里面没有提到灵魂。以夜光大人的咒术观来说,又会怎么解释人类的灵魂?」
也许这不是需要特地提出的问题,但是飞车丸不自觉随口问了出来。
夜光听见这个问题后,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我不知道。」
他重重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我也知道最后还是会回归这个问题。灵魂是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东西。最根本的问题是,灵魂是不是真的存在。『泰山府君祭』可以操纵灵魂……这种术式操纵的真的是人类的灵魂吗?再说,灵魂的定义是什么?保有灵气的一面──这个解释太过含糊。那么是人格吗?还是记忆或经验……曾为人类的记录吗?在与『神』和灵气不同的灵相上凝集灵气……集结后,有机而且具有一定意义的灵气以这种形式整合……或是成为识别的印记……不对,在这种情形,用容器这种说法形容更为贴切吗?可是……」
飞车丸马上感到后悔莫及。
夜光紧盯著远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著骇人的话。再这样下去不行,自己实在跟不上。飞车丸下定决心,「那个……!」大喊了出来。
「恕、恕我失礼,夜光大人到这里来之后,一直在思考这些事吗?」
夜光眨了眨眼睛。
「是啊?」
「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无聊啊。」
飞车丸无言以对。
在飞车丸目瞪口呆、犹豫著该怎么接话的时候,夜光窃笑了起来。
他坐回檐廊,让背继续倚在柱子上。
「开玩笑的。」
「什么?」
「我说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是开玩笑的。我当然在想明天的仪式,也反覆确认过仪式的步骤与术式,这几天甚至连做梦都会梦到这些事,简直是牢牢印在脑子里了。」
夜光的语气和冈才的咒术课并无分别,但是飞车丸依然全身僵硬,像是让人泼了桶冷水。
「可是啊。」夜光朝做出这种反应的飞车丸说,视线落在手边的酒杯上头。他啜饮一口酒,缓缓咽下喉咙。
「一个人在这里悠闲喝酒后──塞满了仪式的脑袋忽然思考起其他事情来了。我没有忘记仪式,只是脑子里胡思乱想了起来。所以说,到头来,人的死亡是怎么回事。从灵方面来看,不过是层级的变化吗?我接下来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神、御灵还有灵气、灵魂。以前思考过的问题又浮上脑海,促使我重新思考……我追求的不是其中的意义,单纯只是想知道而已。我只是想解开这些谜题,解开世上的灵性结构,还有人与神的关系。」
夜光望著手里的酒杯,嘟囔著说。「夜光大人……」飞车丸轻声呼唤著。式神露出柔和的目光,轻柔望著眼前那张羞涩的笑容。
的确。
夜光像这样想像起灵在世间的样貌,就这类的咒术进行过许多次错误的尝试,这种时候的他看起来是由衷感到幸福。他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既然他感到幸福,他的幸福同样也救赎了自己的内心。
「……谢谢你。」
「夜光大人?」
「谢谢你陪我聊天。」
夜光说著抬起头,把视线从酒杯移回飞车丸身上。
「总而言之,只要我稍微闲下来,就会思考起这个没有结论的『问题』,觉得让我这种人来处理是最『妥当』的人选。还是该说『适合人选』吗?和你聊天的时候,我愈来愈有这种感觉。所以说……虽然我不太会说……」
夜光难得说起话来含糊其辞,在最后点了个头。
「我觉得『这样的选择没错』,我的命运是对的。」
「夜光大人……」
剎那间,刚才那种骚乱的情感又涌上心头。
飞车丸不自觉唤起坐在檐廊边、沐浴在月光底下的夜光。
「您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吗?」
现在再问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
夜光听著飞车丸这个问题露出苦笑,将酒杯送到唇边。
「是啊。」他苦笑著回答──然后板起脸,「抱歉。」向她道歉。
两人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庭院里传来虫鸣,温柔地缓和了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的沉默。
飞车丸凝视著夜光,前几天鬼说的话宛如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内心。
──「那些家伙信不过。」
这话该说吗?该阻止这场仪式吗?
也许应该吧。
可是……
该开口的时机已经过了,每件事都在井然有序地往「前」进。事情从几年前就开始进行,说不定是在这场战争开始前的更久以前。
如果夜光真的是「适合人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与经历都是必经之路。
夜光表示,人在死后与神融合为一体,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接著转世获得新生。
既然这样──
「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再相会。」
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那绝不是别离。
至于原因的话──
「因为我──是您的式神。」
虫声环绕著两人。
向日葵也在祝福他们。
这时,「……夜光大人?」她发现
夜光又红了眼眶。他看著手里的酒杯、庭院里的向日葵,最后看向夜空中那轮明月。
「夜光大人?您怎么了?」飞车丸纳闷地问道。
夜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会想知道的吧?」
他喃喃自语地说。飞车丸松软的尾巴轻轻摇晃著,彷佛表现出她内心的困惑。
「我、我说啊,飞车丸?」
「是?」
「那个……这种话由我来说,在立场上面……不是很公平,不过……不,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
「……什么?」
夜光不寻常的态度更增添了飞车丸的疑惑。不过,夜光没有理会她内心的困惑。他的视线在虚空中游移,奋力与看不见的事物搏斗。
「我……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再说偏偏挑在这种时候……不对,只有现在可以说当然也是一个原因……啊啊,不对不对,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把这件事挂在心上……」
夜光的视线在屋里徘徊,唯独避开了飞车丸。说话的方式,也像是故意要说得让飞车丸听不懂。
最后夜光甚至放弃说话这个行为,选择保持沉默。飞车丸哑口无言,只能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等待他继续开口。
不合时节的虫鸣声为老旧的庭院增添了情趣,盛放的向日葵守护著笨拙的阴阳师与他的式神。
不晓得过了多久时间。
夜光紧闭上双眼,然后睁开,直直望向飞车丸。
「混。」
思绪瞬间出现空转,不明白这个字代表什么意义。
然而,内心敏锐地做出反应,心脏剧烈跳动。
混,土御门混。那是夜光取的名字,飞车丸的本名。不过,在她得到飞车丸这个名字后,夜光再也没叫过她的本名。直到这一刻之前。
长年隐藏的名字。
夜光儿时玩伴的少女的名字。
「混,我说啊,那个……」
心跳加快,头上的耳朵频频变换方向,尾巴不知所措地左右摆动。
「混。」夜光呼唤著。飞车丸的身体颤抖,窜过一阵甜蜜的电流。
「我、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所以……如、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成……成亲吗?」
夜光一口气说完后,全身像是泄了气,整个人显得畏畏缩缩。
飞车丸停滞了下来。
一开始浮现在她脑海的念头是,「成亲」是什么意思这个疑问。脸猛然发烫的现象让她觉得不可解,剧烈跳动的脉搏声也让她莫名其妙。
所以说,这个时候回答的人说不定并不是飞车丸,而是有人──有过一次这个经验的人代替不中用的她,帮了她一把。
「──我愿意。」
她微微点了下头。
夜光说不出话。
他们的视线交会,两人的身体都很滚烫。他们觉得既难为情又无所适从,但是视线无法从彼此的身上移开。
先恢复镇定的同样是提出这件事的夜光,「……啊啊。」他点头回应飞车丸的回答,「谢谢。」嘶哑的嗓音道著谢──
他的脸上笑了开来。
他羞涩地像个少年──抱著坚定的心意,「──混。」往飞车丸伸出手。
简直像是身处在梦里。
飞车丸整个人轻飘飘地握住夜光──最爱的青梅竹马伸向自己的手。
夜光的手指紧握住飞车丸的手。他将飞车丸拉向自己──飞车丸也将身体倚向他的胸膛,全身沉浸在幸福得令人窒息的甜蜜之中。
虫声急促地鸣叫著。
短暂的幸福夏日很快就会迎来尾声,但这一剎那在两人心中,拥有等同于永远的价值。
插图006
★
「听说你找我?」
「进来。」
出渊敲门,打开门露出一张脸,办公桌前的佐月头也没抬地回应。出渊进入室内,随手关上了门。他站在门边等候,佐月依然在看手边的文件,「过来这里。」唤他过来。出渊始终把双手插在口袋,慢吞吞地走到办公桌前。
出渊还是一样随意蓄著胡子,只是服装换成了军服。他没有配戴阶级标识,当然他没有恢复军人的身分。他现在的立场是佐月的佣兵,他在雇主面前一点也不谦恭,但是至少会在外人面前装出「属下」的样子。
佐月让出渊站在面前,双眼没离开过文件。由于灯火管制,室内没有开灯,但是桌上摆了一盏台灯,他就著灯光阅读文件的文字。也许是因为光源就在旁边,不同于平时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出渊没有开口,站在一旁等待。
佐月像是终于读完文件,随手把文件丢到桌上,让背倚著椅子,抬起了头。
「……我有工作要交给你。」
「和明天的仪式有关吗?真要说起来是今天了。」
出渊回答,视线往窗户瞥了过去。由于窗帘关上,看不见外面,不过早已经是新的一天,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话说回来,我真服了你。今天晚上也有空袭警报,没想到你居然悠哉地处理文件。」
「光是这一个月,就已经是第五次警报,再说上个月大空袭的时候,阴阳寮的结界发挥了作用,与其专程逃去防空洞,待在这里还比较让人安心。」
「这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我是在称赞你当敌机在头顶盘旋的时候,还能平心静气工作的神经。难怪你可以一路爬到这么高的地位。」
出渊咧嘴笑著。
「今天你要像大连寺那样让神降到自己身上吧?这个时间还不休息好吗?」
「仪式是在明天的日落前后举行──也就是逢魔时,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休息。」
佐月说得平静,出渊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所以呢?你要交给我什么工作?」
他问起叫自己来的目的,佐月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东西叩地放在桌上,那是一把手枪,出渊扬起眉头。出渊在跟随佐月后,佐月便禁止他携带各式武器,虽然主要是咒具类,但其中当然也包括手枪。
「白朗宁吗,真是把不错的枪。」
「这是我自己的枪,里面已经填满子弹。」
「在仪式举行的期间帮忙保管──这好像不是你要交代的『工作』。」
「如果要用来当成保险箱,你会是最不适合的人选。」
佐月眯起双眼盯著出渊,「听好了。」准备说出叫他来的目的。
不过,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颤动,犀利的视线转向窗户。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窗边。窗帘拉开后,一只猫头鹰从昏暗的窗户外面飞来。那是相马家的式神,来自隶属于参谋本部的部下。
佐月打开窗户后,猫头鹰便在窗框上面停下。它看了眼出渊,「无所谓,向我报告。」佐月这么说。
猫头鹰动起嘴巴,用部下的嗓音说了起来。
『刚才收到紧急通知,内容是──』
这个报告简直是大出意料之外,佐月与出渊震惊得说不出话。
4
落日染红了天空。
站在化为荒野的空袭灾区,天空显得无限宽敞。渲染著这一片广大天空的夕阳一点一点失去色彩,变化为夜空。
简直像流出来的血变成黑色,飞车丸望著天空这么想像了起来。她惊觉这是不祥的比喻,急忙摇了摇头。
飞车丸目前人在阴阳寮东侧,跨越隅田川的本所区。这里在上个月的大空袭中,算是其中一个损害特别严重的重灾区。她与千造访过的公园就在这里再往南一点的地方。现在尸体已经全部移走,瓦砾也大致清除,使得周围的景色显得更加荒凉。今天由于军方管制,禁止进入附近一带,这里因此充满了恍如闯入不是「人世」场所的气息,弥漫著异样的气氛。
焦土正中央,矗立著一座朴素的石台。
正方形的石台四周竖立著鸟居,分别是北方的黑色鸟居、东方的蓝色鸟居、南方的红色鸟居与西方的白色鸟居。
那是座祭坛,和『泰山府君祭』使用的天坛是一样的东西。相较位于土御门家『御山』的那座祭坛,新建的祭坛看起来格外古怪,尤其环绕著石台的鸟居还没褪色,鲜艳的色彩十分刺眼毒辣。
──不行,我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
也许是心里的不安在无意识中浮上了脑海,飞车丸鞭笞自己,让精神集中。
她在石台的下方待命,身边是阴阳寮的寮生、相马家的咒术者以及仓桥家的门人,总共二十人。除了他们以外,远处以等距离站著两、三名为一组的咒术者,整齐配置在相当广大的范围。
那些咒术者身旁,放著有如正方形桌子的物体,那是护摩坛。这些护摩坛以天坛为中心,呈同心圆状设置在广达半径一点五公里的范围内。
中央的石台再加上等距离设置在半径一点五公里内的数百座护摩坛,这些全部都是今天举行『天曹地府祭』的天坛。即使是随侍在夜光左右的飞车丸,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大规模的咒术
仪式。夜光以前受过真罗的委托,在暗寺所在的北辰山设下巨大的结界,不过和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降神只有一次机会,无法事先测试也无法重来,心神不宁的紧张感,无可避免地在参加仪式的咒术者之间蔓延。这里所有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咒术者,但是没有一个人显得气定神闲。正因为他们的实力坚强,更能理解夜光准备举行的『天曹地府祭』有多困难。
四周都是咒术者,飞车丸因此解开隐形,露出耳朵与尾巴。穿著军服的狐妖望向远方,接著让视线回到石台。
石台上面设置了一个法座,摆了几样供奉神的祭品。银钱、白绢、鞍马、勇奴、甲胄、弓箭、太刀、七宝、砂金、琴、琵琶,或是用纸制成这些物品的形代。此外,法座旁也放置了祭具。太鼓、法螺贝、铃、币、香、铎、抚物、咒符,这些全部都是仔细注入咒力的咒具。
另外,还有一位站在这些祭品与祭具前,做束带装扮的阴阳师。那是负责执行祭仪的年轻阴阳头。
准备已经就绪。
然而,还有一个人没有到位。
那个人就是降神的依代。佐月迟了一个小时以上,尚未抵达现场。
「……副官,还没有联络吗?」
一位寮生不安地问著飞车丸。「还没。」那位寮生或许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脸色愈来愈僵硬。
「难道是因为要重新设置北侧,让他无法在预定时间内抵达吗?可是那里的设置早就完成了,相马大佐为什么还没到现场?」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话说回来,她不能在属下面前展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不要再闲聊了。收到指示前先在这里待命,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
她用这话堵住了下属的疑问,再次仰望天空。
夕阳逐渐西斜,仪式原本预计在日落前开始。不过,看来举行仪式的时间势必要延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半夜,东京又遭到了空袭。飞车丸他们因为夜光在别屋设下的结界──也因为仓桥家不想打扰夜光休息,他们直到隔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
幸好──虽然不该用这样的说法──死亡人数较少,损害也以都心的西侧为中心。但也有几发炸弹在这附近爆炸,破坏部分设置好的护摩坛。护摩坛需要紧急重新设置,但是阴阳寮无法立即备妥,于是拜托军方,也就是佐月帮忙。白天的时候,他来过通知,表示说不定会因此较晚到达现场。
如同发问的那位寮生的怀疑,为了设置护摩坛迟到想必只是表面上的「藉口」。
事实上,天亮后,军方尤其是参谋本部的情形出现了异状。他们一早就召开了不在行程内的会议,而且频繁有人进出。这个样子肯定是「出事」了,而且是优先度比如今已是军方正式「作战」的双璧计画还要高,必须尽快对应的重要「大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飞车丸焦躁地看向石台上的夜光。
夜光面无表情在祭坛上站了将近一个小时,尽管就在身边,她却无从得知他内心的想法。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在胸前轻轻握紧了右手。主人那个时候贴近自己的心意在这时候显得无比遥远,她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动也不动的夜光忽然抬起头,望向西方的天空,飞车丸急忙追逐起他的视线。在太阳沉落地平线的西方天空,出现一小道鸟儿飞翔的影子。
那是式神,式神正往这里飞来。飞车丸赶紧翻著尾巴,跳到石台上面。
「夜光大人。」
「……啊啊。」
往这里飞来的是一只燕子,石台边的咒术者们为此议论纷纷。夜光一往天空伸出手,燕子便直接往他飞来,停在他伸出的食指上面。
燕子拍打著羽翼。
『抱歉,夜光,我来晚了。』
燕子传出的声音来自在阴阳寮待命的隆光,「发生什么事了。」夜光问,飞车丸也竖起耳朵。
『其实是──』
隆光的嗓音显得有些惊慌。
这股惊慌的气氛瞬间传染开来,飞车丸与周围的咒术者也受到了影响。
「什……美、美国总统猝死?」
飞车丸忍不住喊了出来,四周的人们惊诧地说不出话,就连夜光也倒抽了一口气。
「难不成是──暗杀吗?」
『不,详细的情形还不清楚,不过好像是病死。参谋本部现在乱成了一团,搞不好会召开御前会议。』
隆光也为了这不测的事态难掩焦虑,当然飞车丸也是一样,毕竟是敌国的主导者忽然病逝。
她正感到愕然的时候──
『所以说战争瞬息万变,还没向将门公做出咒杀的祈愿,敌军的大将就先没命了。』
一旁传来冷嘲热讽,那是角行鬼讥笑的声音。无法进入天坛的护法受命保护阴阳寮。飞车丸竖起尾巴,「角行鬼!注意你的言行。」怒骂了起来。降神虽是防御帝都的手段,部分寮生──比方说双角会,这类的提案也实际成为过他们讨论的议题。
「……战争结束了吗?」
夜光确认的语气很严肃。这在某方面来说算是理所当然的疑问,飞车丸心头一惊,竖起耳朵。
然而,『不。』隆光的嗓音很沉重。
『虽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但很难想像美国会因此停战,毕竟总统和日本的天皇陛下不一样──总之,相马大佐因为这件事无法离开参谋本部。』
「他今天不会来了吗?」
『不知道。不过,参谋本部当然知道计画的日程,状况也不会再出现急遽的变化,到头来还是得看高层怎么判断。』
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态。飞车丸把头转向夜光,「怎么办?」请求他的指示。停在指尖上的燕子也同样凝视著夜光,等待他的判断。
夜光盯著燕子式神,用力紧抿著唇,眉间蹙起极深的皱纹。
然后,「……我们等佐月过来,仪式照常举行。」飞车丸听见主人的决定后,郑重地点著头。
仪式开始的时间会选在阴阳交替的逢魔时,那是因为考虑到现世与阴世在这个时间带的界线最为模糊,时间上正适合举行降神。
不过──
──四年前,将门公降临在相马大佐身上是在深夜。
降神举行的时间带不是那么关键的因素,不管是日落后还是凌晨,都不会成大问题。
只是──
「……晚上说不定又会有空袭。」
飞车丸轻声说出内心的担忧,夜光一时间陷入沉思。
然后──
「……敌人在昨天刚进行过空袭,从过去的例子看来,连日进行空袭的可能性很低……我这么认为。再说,这一带应该不在敌人的空袭目标内。」
匆促的日程能够延期,原本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夜光为配合在今天举行仪式,细微地调整过灵脉,为了设置『天曹地府祭』的天坛进行准备。如果在这时候全部重新来过,反而会增加危险性。
夜光阖上双眼,吐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轻柔地朝飞车丸笑著。
「飞车丸,由你向大家解释。总之今天先维持现状,如果主角最后还是没到场,到时候再重新思考仪式是否要举行。将门公是千年前的御灵,想必多等这么一点时间也不至于太著急。」
★
荒野落下夜幕后,已经过了四个小时。
乌云蔽月,四周一片阴暗。仪式开始时,护摩坛会点起火焰,不过在那之前因为灯火管制,连灯也不能开。飞车丸这位狐妖的夜间视力良好,因此不成问题,只是夜光等其他咒术者不得不在黑暗中长时间待命。
尽管解释了情形,要他们放松休息,但他们理应还是消耗了不少体力与精神。就算没有,但在重大仪式举行前忽然喊「停」,接著便无事可做,这种情况势必消磨了他们的神经。
不过,至少从飞车丸的主人身上看不出这样的变化。
「飞车丸,你会冷吗?」
「我不要紧,您也知道我不怕冷吧?」
石台上的夜光披上部下递来的外套,屈起单膝坐在地上。飞车丸始终站著,戒备周围的动静。「这里人多,你就别那么紧绷了,坐下来吧。」虽然夜光再三劝飞车丸坐下,她也坚持拒绝。因为角行鬼不在现场,她片刻也不能松懈。
「夜光大人,您才是别太勉强自己了,不如我来帮您准备些温热的东西吧。」
她向坐在一旁的夜光提议。
如果穿上『鸦羽』就能防寒了,但是他依照前几天交代的事项,已经把『鸦羽』交给隆光保管。为了极力避免对天坛造成影响,咒术也禁止使用。虽然还不到让人发抖的气温,不过春天的夜晚依然寒气逼人。
「可以的话,来瓶热酒吧。」
「……您刚用完餐吧?」
「因为不能用火,实在是食之无味。」
「接下来可是要举行神事喔?」
「御神酒也可以,比仪式用的再多一
点就好。」
「夜光大人?」
石台上只有夜光与飞车丸,他们压低了嗓音,不用怕让人听见交谈的内容。在可能左右国家未来的仪式举行前,阴阳头与阴阳助居然为了喝酒在争吵,万一让人听到了肯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对,如果是稍微亲近夜光的人,说不定会抱头苦恼。
──真受不了。
飞车丸摇晃起尾巴,她半是错愕,半是为了主人沉稳的态度感到安心。
「总之不能喝酒,我为您准备热茶吧。我不能离开您身边,可以叫人来──」
「不用了,飞车丸,那样太麻烦了。」
「可是。」
「我没冷成那个──」
夜光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夜光大人?」飞车丸晃动著狐狸耳朵,夜光把手指抵在下颚,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怎么了吗?」
「……嗯,难得有这机会,大腿借我。」
「大腿?」
「我想躺在你的腿上。」
「什么?」
夜光抬头望著说不出话的飞车丸。阴暗中理应看不出胀红的脸,夜光却咧著嘴窃笑。
「夜、夜光大人!?」
「用不著担心。天色这么暗,大家又离得远,不会有人看见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做不只能取暖,还能放松心情。」
「…………」
夜光刻意摆出了一张苦瓜脸,飞车丸看著蹙起了眉头。
──受不了他……!
飞车丸有好一会儿粗鲁地甩著尾巴,接著毅然决然转身。
夜光忍不住吃惊,「飞车丸?」用视线追逐起她的脚步。飞车丸绕到坐著的主人背后,一屁股在石台坐了下来。
她阖上双眼跪坐著。
「……请。」
「呃,这个。」
「委屈您了。」
「没、没这回事……」
夜光正迟疑的时候,飞车丸睁开一只眼睛,又用力甩了下尾巴。夜光紧抿双唇,心神不宁地望向四周,「唔……失礼了。」战战兢兢地躺了下来。
他摘下帽子,把头枕在并拢的大腿上,恭敬的神情看得飞车丸忍不住发噱。
「怎么样?稍微暖和了一点吗?心情轻松了一点吗?」
「……后脑勺是很温暖……嗯。嗯。还不错……」
「您想要的话,我还可以用尾巴帮您取暖。」
「飞车丸,是我输了。能得到式神贴心的服务,我现在很满足。」
躺在大腿上的夜光为了自己的玩心道歉,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他仰躺著将双手交握于胸前,阖上了双眼。飞车丸又轻轻笑了出来,悄悄伸出指尖,轻柔地将主人额头上的浏海拨开。
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夜光的脸,或许在很小的时候也有看过。在毫无防备的主人信任下,她再次提高警觉。话说回来,四周没有显著的变化。灰色的乌云受到朦胧月光照耀,在无风的状态中覆盖整片天空。
「夜光大人……仪式最好还是延期吧?」
她轻声问著,一会儿过后,「……不。」夜光这么回应。
夜光依然闭著双眼。
「能在今天晚上举行最好,毕竟不知道现在这『平静』的灵气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万一灵气出现剧烈波动,那可就顾不得举行仪式了。」
「相马大佐会过来吗?」
「这种事我们担心也没用。」
「……隆光大人表示战争还会继续下去,但是……也有可能趁这个机会停战吧?」
「这才真的是不需要我们思考的事情。」
夜光的语气不再有迷惘。他知道既然走到这一步,烦恼再多也无济于事。飞车丸也抱持相同的意见,但是她没办法像主人那么豁达。她忐忑不安,认为计画以这种形式中断就像一种暗示。
如果要回头,这说不定是最后的机会。
虽然这个选择俨然成了妄想。
「话说回来,迟到了这么久,可得要佐月那家伙想办法补偿我们,否则就划不来了。」
「这不是相马大佐的错吧?」
「反正他迟到是事实,我要让他把私藏的酒全部吐出来。不对,还是要他让我休假好了。阴阳寮的工作全部丢给他处理,我来逍遥一个月。」
「这主意不错。」
「我要回故乡看小翳的孩子,再去暗寺让真罗大师听我发牢骚,然后去泡温泉。」
「这主意很好,真的很不错,只是……」
飞车丸若有所指地停顿下来,「嗯?」夜光睁开了一只眼晴。
「夜光大人就算在旅行,恐怕也是满脑子想著咒术,又会马上回到阴阳寮,因为阴阳寮是咒术最先进的地方,也是您为了这个目的亲自建造的场所。」
「……这倒也是。」
飞车丸说著,朝枕在大腿上的夜光露出非常有把握的笑容。夜光也马上承认,脸上浮现出苦笑。
「乾脆要求佐月答应扩大阴阳寮的权限,或是充实设备好了。让他从军方调更多人手过来,资金融通更──」
「相马大佐平常就很认真投入这些事情,真的适合拿来当成迟到的补偿吗?」
受到飞车丸再次的指正,夜光的脸垮了下来。他似乎反驳不了。
──飞车丸愈来愈有种感觉……
「相马大佐是夜光大人的同志呢。」
飞车丸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佐月当时向夜光表示自己是「和你一样是走在阴阳道上之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的确没错。两人之后确实是一同走在阴阳道上。
「佐月是另一个我。」
夜光喃喃说著。飞车丸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心里。献祭那件事我只是当场没有想到,听完他的解释后,我也觉得很合理,而且可以接受。我们从出生就背负了名为咒术的宿命,我的目光向『内』,他的目光向『外』,我们同样是一路走了过来。」
「……夜光大人。」
飞车丸听著这番独白般的抒发,凝视著主人的表情。
夜光半眯著眼仰望夜空,但是看得出来视线没有聚焦于天空,他并非在看著眼前的光景。
夜光眼中的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这时……
飞车丸的耳朵猛地弹了起来。
──这是……!?
原因不明,不过飞车丸的「直觉」出现反应。声音?还是视线一角出现什么物体──
式神的紧张感也传到了夜光身上。夜光从下方仰视著飞车丸。
紧接著。
「长官!」
有人在石台外大喊。夜光跳了起来,飞车丸也迅速起身。
她马上就看见了,远方的黑暗中出现两个光点,还可以听见微弱的运转声,那是汽车的头灯与引擎声。车子正越过隅田川,往这里接近。
她只想到一个可能性。
「──飞车丸,用光源引导他过来。」
「是。」
飞车丸结成手印,在头上出现蓝白色的火球。这是狐妖擅长的狐火咒术。
狐火在飞车丸的头顶上大大划了两次圆圈,然后又增加一个,其中一个往头灯飞过去。狐火悄无声息地在空中滑行,滑进了黑夜。
待命的人们有些骚动。她感觉到一旁的夜光深吸一口气,缓慢调整呼吸。
一辆汽车在狐火的引导下,在石台前停了下来。后座车门打开,年轻的将校走到车外。
在青白色狐火的幽微光亮映照下,那头鲜艳的红发呈现出与平常不同的紫红。
佐月瞥向石台周围。
「抱歉,我迟到了。」
「只有这样吗?你还有其他话要说吧。」
「我迟到了,对不起。」
「还不是一样?」
「我可是好不容易脱身过来的。」
「这么说来,你还穿著平常的军服。你要换衣服吗?」
「不用了,就穿这套衣服。」
「这么随便好吗?这不是你们千年的夙愿吗?」
「这身打扮和四年前一样,不是正适合吗?」
其他人没有插嘴的余地。佐月一到就开始和夜光斗嘴,他走向石台,轻快地跳了上去。红发翻飞,如火焰般飞舞。他把身体转向背后,挥了挥手。车子再次发动引擎,迅速往后退。
搞不好不只能左右阴阳寮,甚至可以影响国家未来的仪式推迟了好几个小时,佐月却完全不为所动。他的态度异常平静,但感觉得出他内心的狂热。他压抑著马上就想冲上前的强烈欲望,一步又一步,稳健地跨出脚步。
走向通往神的道路。
夜光耸耸肩。
「……战争呢?」
「不会结束吧。」
「你和隆光的意见一样啊。」
「问题不在是否一样,这就是『现实』。在这个瞬间,也有士兵在冲绳丧命。」
佐月说著,「不过──」又继续说下去,从石台上俯视周围的咒术者。
视线本身就像是一种咒术,
四周随即恢复紧张的气氛,空气紧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最后,佐月让视线回到夜光身上。
「我们接下来要破坏这个『现实』。」
「…………」
夜光没有回应,但是他望著佐月火热的视线,内心同样也点燃了火焰。
夜光也和佐月一样压抑著心里的火焰,以免让火烧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们接著必须释放彼此内心的火焰。
「天亮之后,『咒术』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常理,开创出和以往不同的『新的咒术世界』。届时如同神代的传说,神将与人类为伍,鬼昂首阔步走在街上,甚至连死者都有可能起死回生。然后──」
飞车丸感觉佐月的视线有一瞬间看向自己,猛然竖起了耳朵。
然而,佐月马上让视线回到夜光身上。
「达成『你期望的咒术』。」
「…………」
夜光听著佐月的话,又保持了短暂的沉默。他默默凝视佐月的双眸,佐月也回望向夜光的双眼。
「……这话不会太煽风点火了吗?」
「这也是我的工作。」
「身为参谋本部的人,这样的发言没问题吗?」
「笨蛋,这是我身为一族之长的工作。」
「我懂了。相马一族之长啊。」
夜光喃喃说著,他停顿了一下,又唤了声:「佐月。」
「什么事?」
「就算仪式顺利进行,说不定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说话了。」
佐月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飞车丸先颤动了下耳朵。
夜光说的没错,如果降神成功,「相马佐月」还是「他」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他让神──御灵平将门附身在自己身上,人类的精神──而且尽管有依代的资质,但只是二流咒术者的佐月,不可能完整保有自我意识。
这意思不是指佐月的意识会消失。在设下法阵,结界覆盖帝都之后,将会把神的影响压到最低。这么做之后,佐月理应能取回自己的意识。四年前,佐月也顺利取回了意识。
不过,这只不过是推论罢了。这次和那个时候的条件完全不同,即使是构成术式的夜光本人也明言无法保证。佐月是带著这样的心理准备,站在这个地方。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夜光刻意不带感情地这么询问佐月。
佐月停顿了几秒钟,「没有。」冷淡地给了他这个回应。
「我不认为这会是人生的终点。」
这不是废话吗?他的语气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夜光听见佐月的回答,默默点了个头。他的双眸带有强烈的决心,足以与佐月的觉悟匹敌。
他伸出双臂。
啪。
束带衣襬如羽翼展翅,夜光舞动似地转身,面向石台外面。
「──仪式开始!护摩坛点火!」
嘹亮的叫喊在暗夜回响。
自佐月抵达后就屏气凝神待命的咒术者们立即展开行动。设置在四方的鸟居前,最靠近石台的四座护摩坛率先点燃火焰。火焰随即燃烧了起来,眩目的火光照亮四周。接著,鸟居两旁的护摩坛也点起了火,然后是两侧与后方的护摩坛接连点起火焰。一望无际的暗夜中,呈现出虚幻的光景。
最后──广大的焦土地平线上,等距离围绕著一圈护摩坛的火焰。
由于相隔一点五公里,外围的火焰十分渺小。渺小但是强烈的存在感在暗夜中闪烁著光芒,那个样子简直像飘浮在水平线上的渔火,只是那些火焰诱来的不是鱼群而是灵气。实际上,亡灵彷佛受到火光的吸引,随时都有可能飘荡过来。
寂静中,柴薪劈啪作响,爆出了火星。肃然而且庄严,似乎隐约展现出了「异界」的样貌。
「──飞车丸。」
飞车丸在主人的指示下点头,迅速移动到定位。夜光也肃穆地走到摆设在石台上的太鼓前面。
佐月站在石台中央的法座前。
「别结巴了。」夜光在一旁提醒。
「包在我身上,能言善道可是参谋本部的看家本领。」
法座中央放著一个竹篓。佐月掀开盖子,拿出放在里面那张折起来的和纸。一那是书写祭文的都状。他转动手腕,俐落地打开,双手举起那张都状。
他阖上双眼。
唯有石台上的夜光与飞车丸注意到,他的眼闭得格外地紧,也格外用力。
面对都状闭上双眼的佐月在想什么,又有什么心愿。
不过,这个动作只维持了短暂的瞬间,再睁开眼时,只有坚定的意志在佐月的眼中熊熊燃烧。
「『天曹地府祭』仪式正式开始!」
配合凛然的喊叫声,夜光敲响了太鼓。
咚,尖锐而且枯燥的声响撕裂暗夜,在四周回响。
太鼓声往高处远扬,六次鼓声响遍了焦土。每一次注入鼓声的咒力都更强大,让「咒」传达到更高更遥远的地方。
飞车丸拿起法螺贝,凑在嘴边吹响了声音。「咒」震撼大气,从底部支撑并且强化往大范围扩散的咒力。夜光轻声吟诵咒文,以滑行般的步伐移动到祭品前。
他在杯中倒入香水,浸湿杨桐枝后洒向祭坛。洒水加持后,他接著敲响磬,迅速而且慎重地结成几个手印,再拿起币和铃。他以币的前端触碰抚物,再往佐月飒爽地挥动。
铛,铃声响起。
「将门公嫡系,相马家当家相马佐月在此,谨告泰山府君、冥道府君等,及祖灵平将门!」
佐月缓缓诵读出都状。
从掌控人类生死的泰山府君开始,向全十二座神明祈祷,然后向相马家的祖灵?平将门祈愿。
依照夜光的理论,这么做是将充满万物的灵气──神,用术式加以限定。这种行为是唤醒在天上沉睡的神,将融入大海的神以各自的形式捞上岸。神既是个体又是全体,既是多数又是单一,层层叠叠地普遍存在这世上,拥有诸多面向。这个仪式是选择,是限定,是形成,也是召唤。
佐月的全身缓慢涌出灵气,形成一阵旋风。暗夜中,犹如从护摩坛迸出的火星,往夜空伸展了过去。
夜光的吟诵声愈来愈响亮。
笼罩在头顶的云朵扭曲著卷起游涡,中心就在石台的正上方。彷佛在覆盖天空的那块厚重布疋加上了「重量」,中央处缓慢垂向地面的石台。接著,云层破裂,从漏斗状的云层裂缝间,耀眼的灵气灌注向祭坛。
石台瞬间被从天而降的灵气吞噬,朗读都状的佐月全身裹覆著高密度的灵气。
灵气串起了不在此处的「天」,与佐月站立的「地」。
阴世与现世破除了界线──这也是隔绝两者的高墙遭到破坏的证据。
──呃……!?
飞车丸的脑中,忆起很久以前视过的光景。当时在年幼的夜光命令下,她戒慎恐惧地跟在他背后爬上『御山』,在偷看土御门家的大人举行仪式时,头顶的夜空视见了和现在一样神圣的「某物」。之后,在夜光可以自行举行『泰山府君祭』后,她也一再感觉到相同的「某物」。此时面对逐渐成形的巨大咒术,她想起来的却是最初视见的那个景象。
言语无法形容,但是全身──不对,全灵感受到比自己更高阶的存在。
神圣的气息。
「──相马家当家?相马佐月,以此敬告祖灵平将门!」
佐月读完祭文,将都状拋向头顶。都状随风浮上空中,被蓝色火焰团团围住。纸张冒出火焰,瞬间烧了起来,在空中燃烧殆尽,连灰烬也没有留下。烧毁都状的灵性热气没有消散,反而更升高了热度。
如今石台上闪耀著辉煌的光芒,那不是物理性的光,而是灵性的光,眼晴连要睁开都有困难。飞车丸从未感受过如此重压全身的灵压,她甚至产生天空整个掉下来,压在自己身上的错觉。
就在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
夜光吟诵咒文。铛,摇响了铃,挥舞起币。
灌注的灵气爆炸性地膨胀。灵气在排山倒海而来后,随著夜光挥币的引导,涌向四方的鸟居,再蔓延至前方的护摩坛。
护摩坛的火焰升高,化为冲天的火柱,轰隆燃烧著夜里的空气。流入的灵气继续诱导至旁边的护摩坛,灵气接连流窜并且连结,在大地绘出巨大的咒印。
护摩坛旁待命的咒术者齐声吟诵咒文。无数的咒文在荒野中舞动,化为群舞,产生震天价响的共鸣声。
巨大的明亮祭坛烧灼著暗夜。
祭坛完成后,环绕著祭坛的灵气又回来了。回来的灵气带有大地的力量──灵脉的灵气,变得更加强大。
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向石台,与藉由佐月从天而降的灵气混合在一起。
天与地的灵脉相连,开始循环。
不论量还是密度都是非比寻常的灵气化为激流,剧烈地跳动著。随著每一次鼓动,循环也跟著加速。
不对,正确来说不只是循环。虽然有空间的循环,灵相方面却一点一点出现偏向。随著现场的灵压增高,灵气的流向也逐渐转变为更高的次元。灵气在天坛里形成广大的螺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