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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倒回至三年前——
大陆历一三三一年五月,格拉尼亚的帝都「兹诺」正为欢呼声所笼罩。
整座城市正为迎接从东部远征归来的绿林骑士团一万骑,热闹举行庆祝战胜的凯旋典礼。身穿光亮绿色盔甲并带有美丽装饰的骑士,绵延不断行进著。队列从帝都南端的艾尔加里亚门出发,沿著帝都大道笔直往北前进。
一路上尽是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与漫天飞舞的纸片——然而应当是主角的绿林骑士却让人感觉了无生气。在马上的骑士们丝毫无心回应群众的欢呼,只是默默地尽快穿过街道。
就在这个时候,欢呼声与鼓噪声嘎然而止,一个位在队列最后的骑影让所有目击的群众都倒抽一口凉气。
仅有那名骑士身上并非绿林骑士团的绿色装备,而是一身全黑的盔甲。在压低到让人看不清相貌的头盔护颊上,有著会让人联想到太古神像的奇妙图案,而在黑色披风的扣带上,则能看到精致的乌鸦刻印。
「……黑天骑士。」
在某人脱口说出这个名称的同时,群众也立刻鼓噪起来。不同于先前欢呼声,充满敬畏态度刻意压低音量的耳语声在群众间扩散。
「……那就是〈乌鸦〉大人吧。」
「……据说他是史上最年轻的黑天骑士呢。」
「……而且听说在这次战役中,他还一对一斩杀了敌将呢。」
群众看待黑衣骑士的眼神中,并没有厌恶或忌讳。只是大半的人都会胆怯地移开目光。
简直就像是在大白天看到亡灵一样——
「————」
对于群众如此反应,身为〈乌鸦〉的席昂•吉尔瓦暗暗叹气。他在头盔底下的忧郁表情,没有映入任何人眼中。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前头牵著马衔的迦南用只有席昂能听见的耳语声这么说道。她的样貌也同样藏在黑衣及面罩当中。
「黑天骑士是格拉尼亚的力量象徵。因此并不是受到民众敬爱,而是受到敬畏的对象。」
「这些我都知道,我在意的并不是那种事。」
席昂同样用耳语声这么应道。
「东部的战役,是一场战败的战役。」
「……」
「虽然敌我双方都蒙受莫大损失,但就结果来说,是我们被赶出东部。不管用多么偏袒的角度去看,都是一个连两败倶伤都谈不上的结果。然而宫廷却将那场战役美化成『成功给予东部诸国惩罚』,甚至还当成胜战举行凯旋典礼。」
席昂原本平淡的语气逐渐转为激动。
「人民也不是傻子,有点脑子的人察觉事实也不奇怪。这种闹剧只是在伤口上洒盐罢了。这样还不如乾脆承认战败——」
「您不能再说下去了,请考虑自己的立场。」
迦南插口的冷静语气,让席昂激动的脑袋重拾冷静。
虽说席昂本身还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不过终究是位居格拉尼亚骑士十万骑顶点的黑天骑士之一。欠缺思虑的发言,有时甚至可能会引发轩然大波。
「也对,你说得没错。看来我仍旧是个小鬼。谢谢你,迦南。」
席昂这么对自己的儿时玩伴道谢。不知不觉之间,队列已经来到了终点附近。
眼前是矗立在帝都兹诺北侧的帝宫——天昂宫。席昂等人穿过敞开的壮丽正门,在门后是阅兵用的马场。
在宽敞的马场当中,绿林骑士团全军在前宫外头列队。席昂等人则是穿过组成方阵状队列之间来到阵列前方。
身为黑天骑士的席昂,在阅兵时的位置,是与站在前头的绿林骑士团团长丹铎将军比邻而立。
席昂在向丹铎将军行注视礼的同时,也让马匹站定脚步。在前方的前宫阳台上,皇帝凯昂3世正站在该处俯瞰全军。
除了列席的文武高官之外,皇帝身旁还随侍著一名骑士。那名骑士虽然与席昂一样身穿黑天骑士团的盔甲,但并没有穿戴头盔,让人能看见一张严肃的壮年面孔。
在那名骑士肩上能看见有著沉稳光泽的狮子刻印。
(父亲。)
那人是统领十二骑士团的帝国元帅,并以团长身分掌管黑天骑士团十二骑的〈狮子〉,格拉尼亚头号武门名家的吉尔瓦家家主,同时也是席昂的父亲——艾杜•吉尔瓦。他的目光十分短暂地停留在席昂身上。
「全军——向皇帝陛下敬礼!!」
伴随著丹铎将军的号令,高亢的喇叭声也随即响起。在马上摆出敬礼姿势的席昂,在心中对父亲说道:
(我回来了。)
在凯旋典礼顺利结束的日暮时分,天昂宫的庭园里正进行著为绿林骑士团准备的华丽慰劳宴。
在暮色中的庭园里,能看见人工小溪中的潺潺流水,还有放养的小鸟在枝头鸣啭。在和煦的春季微风中,到处都能看见身穿绿色骑士服的年轻骑士对著衣著华丽的贵族千金炫耀自己的武勇。
「……」
而在位于庭园角落的凉亭下,身穿骑士服的席昂则漠然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真是闹剧。)
因为想起迦南的忠告,席昂才得以不让这个想法脱口而出。席昂就这样没精打采地将身子靠在木制长椅的椅背上。
「怎么啦?哥哥,你看起来好没精神喔。」
坐在席昂右侧的少女不解地这么问道。那名少女有著跟席昂极为相似的端整面孔,头发跟眼珠也与席昂同样是黑色。一身优雅浅红色的骑士装扮,巧妙衬托著少女纤细的体态。
兰•吉尔瓦,她跟席昂是流有相同血液的双胞胎兄妹。
「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出征的疲劳还没退去而已。」
席昂这么敷衍之后,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席昂用浅尝的方式,品尝著最近总算能够理解味道的葡萄酒。
「既然这样,那不就更不该在这个地方只顾喝酒吗?不多吃一点好吃的东西,会一直没精神的。」
兰有些不耐烦地这么说完,便立刻起身,同时也紧紧抓住席昂的右臂。
「来,跟我过来。」
「等、等一下——」
相对于那毫无戒心的举动,少女身躯那如初开花朵般的感触,让席昂显得不知所措。
「年……年轻女孩这样在人前……这、这样太不知检点了!」
「哥哥在胡说什么?我们是兄妹啊。」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
看见席昂尴尬的模样,兰发出了毫无顾忌的笑声。这时一名少年骑士手中托著装有丰盛料理的托盘,来到两人所在的凉亭内。
那名少年有著浅褐色头发及温柔容貌,在他骑士服的胸口则有用银线制成的精致刺绣。少年名叫奥马•杜内尔,对席昂与兰这对兄妹来说,他们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
「我就知道你可能会在这里,所以连食物都帮你端过来了。」
「抱歉,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重新坐回长椅上的席昂对好友低头致谢。至于兰则是乾脆地松开席昂的手臂,伸手去拿奥马顺道带来的小餐盘。
「你总是这么机灵,谢啦,奥马。」
兰在这么向奥马道谢的同时,也俐落帮席昂挑好了食物。
「你不可以不吃蔬菜喔。肉、蔬菜、鱼、蔬菜,一定要乖乖照顺序吃。」
「知道啦,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拜托你别像母亲那样说话啦!」
听到这对兄妹的对话,让奥马忍不住失笑。这让兰不悦地前倾身子,将脸凑到奥马面前。
「笑什么,我们又不是在表演闹剧!」
「抱歉抱歉,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感情总是这么好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
妹妹跟好友这样毫无忧虑的对话,让席昂看得有些发愣。
我真的回来了——这个想法自然地涌上心头。
「那个……谢谢你们。」
看到席昂突然低下头,让兰与奥马都大吃一惊。
「哥哥?」
「怎么啦?突然说这种话。」
「啊,没有啦,只是……我只是想说让兰跟奥马为我做这种像仆人做的事,有点过意不去而已。」
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内心感激的席昂,选择用其他理由搪塞。
「你在胡说什么,这点小事是理所当然的吧。」
「今天我们可要好好庆祝哥哥平安归来呢。」
满脸笑容这么答覆的兰,也不忘帮席昂的杯子重新倒满酒。
「哥哥尽量喝,我们再重新乾杯一次吧。」
「嗯,这样也不错。」
「好主意,我这里也麻烦你了。」
装有红葡萄酒的席昂酒杯、装有掺水烈酒的奥马酒杯、装有甜蜂蜜酒的兰酒杯,在三人手中靠在一块。
「那么——乾杯!」
席昂脸上带著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么高声喊道。席昂感觉那自从在东部败战之后,一直搁在自己心里的大石头,直到这时才总算放下
。
宴席又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太阳开始西沉,染成深蓝色的天空已经能开始看见星光闪烁。在有无数火堆照明的庭园内,仍到处都有热络的谈笑声。
「话说回来,最近真是战事不断呢。」
酒过三巡之后,话也多了起来。啜饮葡萄酒的席昂对著奥马这么说道。
「你们银月骑士团,下周也要到南部出征吧?」
「这次是去给橙悟骑士团当援军吧。都准备妥当了吗?」
被兄妹两人这么询问的奥马,轻轻挥了挥手。
「我跟高高在上的黑天骑士不一样,只是一介低阶骑士。只要准备好健康的身子就能够打仗了。」
奥马温和的脸上浮现出锐利笑容。他的双眼正视著席昂。
「你等著看吧,我要立一个取下敌将首级的大功,很快就会赶上你的。」
「喔,那我就在上头期待你爬上来吧!」
两人脸上带著自信笑容,让酒杯彼此相碰。看著这两个男人的对话,这次轮到兰轻轻叹气。
「在战场上立功吗……」
兰是隶属于十二骑士团之一的桃幻骑士团。那是成员全从名门贵族子女进行选拔,仅由女性骑士组成的骑士团,是以保护后宫及皇妃、公主作为主要任务。
加上强烈的仪仗兵性质,因此无论是在军队内外,都有不少声音在背地里揶揄她们是「花瓶部队」,或是「小女生的骑士团家家酒」。尽管实际上的训练相当严格,作为骑士也有高水准的实力,但就立场来说,与战场或武勋无缘也是事实。
「我先告诉你,战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喔。」
「这点我有同感。」
「这、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啦,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吧!」
想法被两人看穿的兰嘟起嘴这么说道。
「怎么,你们都在这里吗?」
伴随著这个低沉透彻的嗓音,两个身影走进凉亭。席昂等人一察觉到前方那名表情严肃的壮汉身影,便同时起身。
「父——不,阁下」
那人正是席昂与兰的父亲,艾杜•吉尔瓦元帅。
看见三人挺直身子敬礼的模样,艾杜脸上露出微笑。
「陛下已经回到寝室,我今天的公务也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你们无须拘束,继续聊你们的吧。」
「是、是。」
看见艾杜三人对面的座位上就座,席昂等人也跟著坐回椅子上。
而在这个时候,只有兰的视线在随侍于艾杜身后的副官身上停留。
「今天是要庆祝你的归来,我们先喝一杯吧。」
拿起葡萄酒酒瓶的艾杜这么对席昂说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父亲。」
父亲开始往自己儿子手中的杯子倒酒。
「你平安回来最重要。」
对父亲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的席昂,将倒满酒的杯子送到嘴边。
「谢谢。」
席昂顺势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这是今天他所喝到最香醇的一杯酒。
艾杜看著自己儿子如此反应微微点头,接著转头望向身后的副官。
那人跟席昂等人一样穿著黑天的骑士服,是一名年纪约二十多岁的骑士。他秀丽的外表与举止都像是名优雅的绅士,在他肩膀扣带上,则可看见狼的刻印。
「库尤,你也不用拘束。」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
副官优雅地行礼之后,便坐在席昂与兰之间的位置上。这也是他们就座时的惯例位置。
「听说你在军队从东部撤退时只身担任后卫,而且还击退了前来追击的敌将,看来你的功夫又进步了。这样下去,你超过我的日子,感觉也不远了。」
「我使尽浑身解数,最多也只是斩下对方手臂,让对手撤退而已。我还远远不及库尤大哥呢。」
拥有黑天骑士〈狼〉称号的库尤•苏朗,他是艾杜忠心且能干的副官,对席昂来说,则是席昂所尊敬的前辈与师兄,而他也是兰的——
「……库、库尤先生,我、我可以……为您倒酒吗?」
兰手里拿著蜂蜜酒的酒瓶,低著头用细到难以听见的声音这么说道。面对小自己约十岁的少女如此反应,库尤正经地点头。
「当然可以,那就麻烦你了,我的爱人。」
「好、好的!」
在兰抬头的时候,脸上带著如花般灿烂的陶醉笑容。
对兰•席尔瓦而言,库尤•苏朗是与她互相承诺将来的心爱未婚夫。
「请用。」
兰用彷佛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温柔动作为库尤倒酒。默默看著这个光景的奥马在这时别开视线。
奥马接著站了起来,向艾杜深深行礼。
「阁下,还请容许下官先行离席。」
「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才刚入夜而已,再多待一会儿也无所谓的。」
艾杜不是用对待军中部下的态度说话,而是对待自己孩子好友所使用的语气。
「阁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这样亲子久别团聚的场合,下官这等外人若是久待,未免也太不识趣了。」
「等等,我送你一程。」
看到奥马离开,席昂也起身追了上去。
「啊,那我也——」
「你留在这里陪库尤大哥就是了。」
席昂制止了正欲起身的兰,在凉亭出口追上了奥马。
「其实你用不著特地送我的。」
「没关系,不用跟我客气啦。」
席昂跟奥马两人就这样沿著庭园的小路行走,此时也已经能看见一些人正准备离开。
「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会让单身汉很不是滋味的。」
「我其实比较担心兰会不会对库尤大哥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呢。」
「哈哈,你还真敢说!」
这么说笑的奥马,在这时伸出握拳的右手。
「接著就轮到我表现了。」
「嗯,没错。」
席昂也回应奥马的动作,同样伸出右拳,轻触奥马的拳头。
「愿你能立下战功,吾友。」
「谢了,吾友。」
在帝都兹诺北部,以天昂宫为中心,是贵族宅邸林立的住宅区。
位在这个地区的吉尔瓦家宅邸门口,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有席昂与其父亲艾杜,还有席昂的双胞胎妹妹兰与其未婚夫库尤,共四个人。
担任车夫的迦南转头对车内开口:
「我们到了。」
「辛苦你了——喂,醒来了,兰。我们到家啰。」
席昂向迦南道谢之后,便对在自己身旁睡著的兰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不过兰不仅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甚至还整个人都靠到席昂身上。
嘴角带著幸福笑容的兰,接著发出莫名其妙的梦话。
「哥哥……不可以啦……我们……是兄妹……」
「这丫头睡死了。」
看来她在宴席中喝酒喝过头了。这让席昂决定将妹妹背在背上,将她背下马车。
「让我来吧。她可是我的未婚妻呢。」
虽然坐在对面座位的库尤开口这么提议,不过席昂摇了摇头。
「没关系,而且她现在也还是我的妹妹呢。」
席昂背著兰缓缓走下马车。而默默来到席昂身旁的迦南,也一起帮忙扶著兰的身子。
「看来我似乎被甩了呢,阁下。」
看到库尤只能苦笑的模样,艾杜拍了拍他的肩膀。
宅邸大门从内侧开启,眼前就是席昂久别多时的家。
「欢迎回家,席昂。」
「欢迎回家,席昂少爷。」
在宽敞的入口大厅内,能看见母亲沙雅正迎接席昂归来。而在其身后的许多家臣及佣人也都同时行礼。
「我回来了,母亲。大家看来都没变呢。」
席昂行礼的时候,让背在背上的兰差点滑了下去。迦南见状连忙扶稳兰的身子,而周围的佣人也赶紧上前。
「少爷,小姐就交给我们照顾吧。」
「麻烦各位了。」
席昂将兰交到老管家手中之后,便转了转变轻的肩膀。而沙雅也在这时快步来到席昂面前。
「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席昂。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的英俊脸蛋。」
「母亲……」
与席昂久别多时的沙雅,眼眶中带有些许泪光,语气中也隐约带有哽咽。看到无论对自己及他人都要求严格,且总是稳重端庄的母亲会有这般面貌,让席昂颇感惊讶。
沙雅伸出双手抚摸著席昂的脸颊。而席昂也同样轻轻回握她的手。席昂感觉母亲的手似乎要比记忆中消痩许多。
「——席昂。」
就在这个时候,沙雅的态度突然转变。她的声音稍稍变低。那经过细心修整的柳眉浮现出相当细微但却明确的不悦。
那是席昂十分熟悉,跟往常一样的母亲样貌。
「你喝酒了吧?」
「嗯,我在宴席中喝了一点。」
虽然席昂
知道自己喝下的酒,怎样都不是能用「一点」来形容的分量,但总之先避重就轻再说。
「你既然已经受封为骑士,那就是一个懂事的大人了。我不会叫你不准喝酒,况且你应该也有需要应酬的时候。可是,你可千万别忘记自己还仅有十五岁这件事。喝酒要懂得适可而止,明白吗?」
「明、明白。」
「很好。那么——兰!!」
「呀啊!?」
这突然的厉声一喝,让兰名符其实地吓到跳了起来。
「咦?奇怪……这里是哪里……到家了?」
「你这个邋遢模样是怎么回事!你们桃幻骑士团可是与金色骑士团共同肩负近卫重任的身分!就算没有公务在身,在宫中喝到烂醉——这是万万不该犯下的失态!」
沙雅在嫁给艾杜之前,是以桃幻骑士团团长的身分名列将军的女杰。
她怒叱的时候,无论是席昂、迦南,还是其他佣人,全都只能噤声。至于刚睁开眼就被严厉斥责的兰,只能哭丧著脸认错。
「对、对不、起……母亲——」
「好了,你就别再骂她了。」
这时才回到屋内的艾杜连忙来为兰求情。而库尤则是温柔地拍了拍兰的肩膀。
「兰也是因为哥哥刚从战场回来,年轻女孩在这种时候稍微放纵一下,也是无可厚非嘛。」
「就是因为你这样宠他们,他们才会——不,你说得对。」
只见沙雅叹了口气,接著用温和的眼神望著席昂。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回家的重要日子,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大声教训人的。对不起。」
「啊,没关系,别这么说。其实我听到母亲生气训话,才感觉自己真的回家了呢。」
「哎呀,这孩子真是的。」
母子这样的对话,让气氛变得缓和许多。见机不可失的迦南迅速跟管家使了个眼色,并抓起兰的手。
「夫人,我这就带兰小姐回房去。兰小姐,这边请。」
「也、也好……晚安。」
迦南就这样牵著脚步还有些蹒跚的兰往阶梯走去,佣人们也立刻让出路来。
「迦南,把那孩子送回房后,你自己也休息吧。」
就在这个时候,沙雅这么对迦南说道。
「这次出征辛苦你了。谢谢你在战场上照顾席昂。」
「夫人您言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默默在旁观看的库尤忍不住失笑。
「不好意思,让库尤先生见笑了。」
「别这么说,虽然还没办过婚礼,但我也自认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虽然我感受没有刚才席昂那般深刻,不过现在我看到的,也算是这个家的味道吧。」
「你挺会说话的嘛。」
艾杜在这么说的同时,也伸手拍了拍儿子跟未来女婿的背。
「我们等等打算到书房去谈些事情,麻烦帮我们挑一瓶合适的酒——」
「你还打算喝酒吗?」
沙雅的目光带著让三名黑天骑士都难以抵抗的压力。这让艾杜只好连忙改口。
「我、我说错了——香茶!麻烦准备热茶吧!」
「好的。」
「开始吧。」
艾杜在书房的桌子上滩开一张西方大陆的地图。那张地图是以艾托夏皇国时代制作的精致大陆全图为蓝本,根据现代诸国版图与新的都市•道路进行修改的地图。
三人围在桌旁看著桌上的地图。他们的视线自然集中在东部的区域。
「我看过你的报告书了。不过我还想听你亲口说明在东部的战况。」
「遵命。」
席昂整理思绪,回想当时的状况,缓缓开口。
在早春翻越卡多拉克斯大山脉的东部远征,绿林骑士团一万骑穿越还有残雪的山道,击溃以佣兵为主体的索兹贝尔共和国军迎击部队,往达尔半岛东方进军。
然而面对亚特伦爵士统领索兹贝尔军进行的防守战,使绿林骑士团的进军陷入停滞。而以耶路萨姆王国为首的东部诸国联军也在这时前来援助索兹贝尔。在进行数次会战之后,尽管绿林骑士团没有决定性的败北,但所蒙受的损害也难以忽视。最后身为骑士团团长的丹铎将军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以上。格拉尼亚首次的东部远征,在经过仅仅两个月有余的时间后,以失败告终。」
「是吗……」
艾杜只说了这句话,接著便陷入沉思。为了避免打扰父亲的思绪,席昂默默地喝了口香茶,而在一旁的库尤这时开口说道:
「你应该是初次与亚特伦爵士交手吧?怎样,跟我国宿敌交锋后有何感想?」
「那个人就跟传闻中一样,是个棘手的敌人,库尤大哥。」
这么说的席昂脸上充满苦涩。
「对方明明是乌合之众的佣兵骑士,但自从他接手后,对方的战线就变得坚不可破。我曾经亲自出马在敌阵中制造缺口,但我与后方友军转眼间就遭到敌军分断,孤立在敌阵当中,险些遭到敌军围杀。不过……」
说到这里,席昂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
「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因此见识到了新东西。我体会到战争的另一个境界。过去我一直认为打仗就是能聚集比较多厉害骑士的一方就是赢家——不,其实就算现在我也认为那是对的,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席昂找不到恰当词句形容自己的想法。
「如果换成是库尤大哥,会怎样进攻呢?」
「我吗?如果是我,就不会只派出绿林骑士团进攻。最少也要准备两个骑士团,可能的话,就会投入三个骑士团。先用数量与力量压倒亚特伦爵士的策略,在他国援军前来会合前就先攻陷索兹贝尔,占领达尔半岛。这样建立桥头堡后,再与其他东部诸国对峙——」
库尤这么淡淡叙述自己想法到一半,突然露出苦笑。
「这都是纸上谈兵罢了。在南部与西部都有大军难以分身的现状,其实也真的就只有一个绿林骑士团能够调度。如果我真的能全权调度,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东部发动攻势。实际上艾杜阁下也是这么想的。」
「……父亲其实反对这次的远征吗?」
这是连席昂都从未听过的事。
「说起来这次东部远征,根本是皇帝陛下与枢密院中的极少数人策划的。尽管阁下认为这是无谋之举而反对远征,但毕竟圣命难违。这次远征会被当成获胜,也是因为这样。」
「就是陛下策划的作战,绝对不容失败的意思吗?」
这样说起来,最值得同情的人应该就是丹铎将军了——尽管席昂在心里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明白此话一出,就是对主君不敬。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父亲接下来开口所说的话语才会令席昂倍感讶异。
「如果这样下去,格拉尼亚的未来令人堪虑。」
艾杜淡淡说出口的话语让席昂倒抽一口气。
「连年战事早已令军民疲弊许久,至今虽然一直都是靠扩大领土与掠夺占领区来维持国家运作,但以南部与西部战线都陷入胶著的现状来看,这个做法已经到了极限。东部远征的失败,更是让人清楚看见这个问题。」
这对当前格拉尼亚的扩张政策是再明确不过的批评。
姑且不论帝国其他诸将,从身为元帅的父亲口中听到这种意见,让席昂十分困惑。席昂用近乎求助的眼神望向库尤,这才发现他也跟自己一样,脸上充满惊愕。
「……那么父亲认为应当如何呢?」
席昂战战兢兢地向父亲提出这个模糊的疑问。
「既然扩大领土已面临瓶颈,勉强出兵只是平白浪费国力。此时应该停止出征,改以保全现有领土为方针,专注投入内治。让急速扩大的占领地成为真正的格拉尼亚领土才是当务之急。」
这么说的艾杜,手指也指向地图上的格拉尼亚领地。
「说起来,我国法律与制度几乎都还是与仅有格拉尼亚一国时没有两样,这样要统治大陆近半的领土肯定会有破绽。如果是在我年轻时——约三十年前北部统一之前,勉强还算可行,然而如今的格拉尼亚版图已是近倍于当年,如果——」
「我反对,阁下!」
库尤的语气相当激动。
「吾等乃骑士,皆为武人。不该逾矩批评政事。尤其大陆再次统一更是格拉尼亚的国策,也是皇帝陛下的心愿。阁下莫非是要否定这一切吗?」
库尤如此激动的反应令席昂十分吃惊。不知所措的席昂没法插口,只能交互望著艾杜与库尤的表情。
面对库尤的批评,艾杜的态度十分平静。
「如果是一介低阶骑士姑且不论,但若是身为元帅将军,终究免不了与政治有所牵扯。以我掌握军权之身,也有纵使违背君意也必须劝谏的时候。库尤,身为我的后继之人,还望你能明白这番道理。」
「…………咦?」
艾杜意外的话语让席昂及库尤面面相觑。
「这话怎么说?」
「这个谏言多半会成为我最
后的工作。如此否定君意的谏言一出,我势必得交出元帅一职。我已打算退出军职,就此隐居。其实我原本是希望在这个位置上再多撑十年,等到席昂能独当一面再说的。」
悲壮表明退隐之志的艾杜,接著直视库尤的双眼。
「库尤,你愿意代我为格拉尼亚军另建新的基石吗?」
「————」
库尤不发一语地回望著艾杜的眼睛。极度紧绷的气氛,让席昂甚至短暂忘记呼吸。
先移开视线的人,是库尤。
「请给我时间考虑,阁下——不,岳父。」
「嗯。」
「今晚容我先告辞了。」
库尤在行礼之后便快步离开书房。席昂见状连忙追了出去。慌张跑下阶梯的席昂在门口追上了库尤。
「等、等一下,库尤大哥!你听我说——」
「所谓的骑士,是为战争而存在的。」
库尤头也不回地这么说道。
席昂不明白库尤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就连库尤是否有注意到席昂都让人怀疑。因为他话语中透露的奇妙情绪,让人难以捉摸。
「骑士不懂主动求战,究竟又有何价值,有何意义呢?」
从库尤身后隐约看见他侧脸的席昂不禁却步。那是一张没有丝毫感情与表情,如同面具般的面孔。那冰冷的端整容貌,带有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看样子,我必须得自己去找出答案才行。」
语气瞬间变得爽朗的库尤,这才转头回望席昂。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席昂所熟悉的温和苦笑。
「真伤脑筋,阁下可给了我一个难搞的习题呢。」
「是、是啊。」
席昂拭去额上的汗珠这么应道。
「我也会帮忙的。」
「我会期待的,席昂。」
库尤带著爽朗笑容,拍了拍席昂的肩膀这么说完,便缓缓走下阶梯。
「我先告辞了,代我问候兰。」
席昂望著库尤离去的背影,心中有股莫名的不安挥之不去。
半个月后,格拉尼亚皇帝凯昂3世发出了诛讨吉尔瓦家的密令——
——故事再次回到现在。
「吉尔瓦家就这样被消灭了。」
萝洁丽安不发一语地听席昂淡淡叙述这段过去。
「造访宅邸的皇帝敕使,毫无预警地从家父身后以偷袭方式斩杀家父。近卫的金色骑士团紧接著涌入宅邸,放火烧毁房舍。尽管我们奋力抵抗,但家主在眼前丧命的打击实在太……」
席昂紧握的右拳渗出鲜血。
「接下密令并负责执行的人,是黑天骑士团副团长,有〈狼〉称号的库尤•苏朗。他是家父的副官,也是现在的黑天骑士团团长——〈狮子〉。」
说出仇人姓名的席昂就此打住。房间内弥漫著一股沉重的沉默。
一段时间过后,先开口的人是萝洁丽安。
「你所说的事件,就是『吉尔瓦之狱』吧。那起三年前在格拉尼亚发生的政变,就连东部都有所耳闻。我们原以为是艾杜元帅是因为东部远征失败而遭到肃清,原来背后有这种事。」
如此感叹的萝洁丽安,看著席昂与迦南两人。
「所以说,两位就是那次事件的幸存者吗?」
「谈不上什么幸存,我只是个临阵脱逃的人。」
「席昂大人。」
席昂没有理会迦南关心的声音,闭上眼睛。
就算是现在,那天的光景仍烙印在眼中。
遭人从背后斩杀的父亲——
遭无数刀枪刺穿的母亲——
被火焰吞噬的妹妹——
其他还有在宅邸内的随从与佣人全都拿起武器,奋战到最后一人。袭击吉尔瓦宅邸的金色骑士团五百骑约有半数丧命,活下来的人也大半身受重伤。
那是武门吉尔瓦家在面临灭亡时所展现的执著,同时也是虚无的荣耀。
在那场惨事当中,仅有席昂与迦南两人突破重重包围活了下去。两人逃出帝都兹诺,逃出了格拉尼亚主领地,翻越卡多拉克斯大山脉逃离北部,又接著逃出南部的帝国领土,然后——
「——我们在那时见到了那个人。」
「你指的是亚特伦爵士吗?」
面对萝洁丽安的疑问,不仅是席昂,连迦南也点了头。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不仅愿意藏匿我们,还传授我他耗费半生钻研的军事谋略。明明在没多久之前,我们还在东部彼此厮杀。」
说到这里,席昂紧绷的表情才稍有放松。
「有两年时间,我跟师父一起游走于各个战场。而师父也教了我不同于我过去所知道,跟剑术没有两样的小兵法,而是大兵法——能够影响战局本身,名为军事谋略的技术。不过我也被他当成学徒般使唤就是了。」
当席昂说到这里时,迦南将面具递给席昂。
「在一年前,我从师父手中接过这个面具与亚特伦爵士的名字。师父也让我之后为我自己的目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的目的是什么?」
「答案很清楚,我要亲手消灭格拉尼亚。」
这是一句语气平静,但也因此带有十足分量的话语。
「在继承亚特伦爵士之名后的一年时间,我为此游历诸国,寻找能任职的国家。不过,无论哪个国家都没有要与格拉尼亚战到最后的觉悟。每个国家都只想击退格拉尼亚的侵略,度过眼前的威胁就满足了。你又如何呢?萝洁丽安公主。你也是认为只要能够保护耶路萨姆免于格拉尼亚的威胁就足够的人吗?」
「……」
席昂用相当尖锐的语气这么问道。只见萝洁丽安双手掩面,低下头去。无论是迦南还是涅莉,都没有试图插口这两个主人间的对话。
这彷佛冻结般的沉默再次由萝洁丽安打破。
「…………呵。」
低著头的公主,肩膀微微颤抖。她在哭吗?还是因为害怕?
都不是。
「……呵……呵呵、呵。」
她在笑。
「啊——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萝洁丽安抬起头,发出高亢的笑声,双手则交握在胸前。
「亚特伦爵士?——不,席昂•吉尔瓦?算了,你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正是我所寻觅的对象。」
萝洁丽安那兴奋的声音中充满喜悦之情。
「为消灭格拉尼亚战到最后?没问题。这才是我想找的人。如果你是为此运筹帷幄,那我也会乐意让这个国家按你的意思调度。」
「请冷静,公主殿下。」
尽管涅莉出言劝诫,但萝洁丽安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只见她站了起来,彷佛祈祷般地仰望天空。
「你的复仇与我的梦想竟然如此一致。啊,这是命运,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你说的梦想是什么?」
席昂十分冷静地这么问道。就在这一瞬间,萝洁丽安立刻停下了笑声,望著仍坐在椅子上的席昂。
在那美貌脸庞上的笑容,并非是符合东部第一美女形象楚楚可怜的微笑。那是带有近乎傲慢的自信,充满生气笑容。
「——大陆再统一。」
这简单明瞭的一句话在房间内回荡。
「原来如此……」
一段时间之后,席昂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确实是必须与格拉尼亚战到最后。我明白了。」
「席昂大人——」
迦南在这时出声。不过席昂在这时选择无视自己忠实随从的话语。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
「很好,我信了!」
席昂乾脆地做出这个结论,迅速地站了起来。
「萝洁丽安公主,我就为你及耶路萨姆赌上自己的全部。我会消灭格拉尼亚,让你拿下这块大陆!」
「我会期待的,亚特伦爵士。」
席昂伸出手,而萝洁丽安也握住那伸出的手。而涅莉也在这时忍不住叹气。
「两位要聊得投机是无所谓,但现在公主殿下是个连耶路萨姆一国都没能掌握,正躲在这座破旧城堡里避风头的人吧?」
「婆婆,不要在这种时候泼冷水啦!」
听到心腹语重心长地道出现状,让萝洁丽安用像是闹脾气又像是著急的声音回嘴。
目睹公主这样的面貌,让迦南别开视线,并用手遮住嘴。她在偷笑。
「别这样,她可是我们的新主君呢。」
席昂这么告诫自己的随从之后,重新转头望向萝洁丽安。
「我想问一个问题。」
「尽管问。」
「你之所以会想统一大陆,是因为自己是艾托夏皇室的后裔吗?」
「这个……」
被问到这个问题,萝洁丽安将手指靠在唇边,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不久之后,她摇了摇头。
「不是。这纯粹是出于我自身的野——不好意思。」
萝洁丽安清了清嗓子。接著她用彷佛连虫
都不忍心杀死的纯真笑容,果断地说出答案。
「这是出于我自身的理想!」
「你刚才是想说野心对吧?」
尽管席昂这么吐槽,但萝洁丽安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
2
在此同时,王都亚库贝。
提米若斯这时总算将堆积的政务处理完毕,回到自己位于城下的宅邸。
「欢迎回家,亲爱的。」
「嗯,我回来了。」
尽管时间是已经隔天的深夜,但妻子赛拉菲娜仍醒著等他归来。两人短暂亲吻之后,提米若斯便将脱下的披风交到妻子手中。
赛拉菲娜跟提米若斯出身同乡,两人家世也是程度相当的乡士出身。尽管结婚已经超过十年并有了孩子,但妻子纯朴老实的个性,与少女时代没有两样。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如果要吃炖肉,我立刻就可以热好。」
尽管提米若斯没有什么食欲,但对于直到深夜都在等待自己的妻子,他也不愿辜负妻子的一片好意。毕竟到明天之后,还得过好一段忙碌日子,无论如何都得补充一些营养才行。
「那我就吃点炖肉吧。里头是放什么肉,牛肉还是鸡肉?」
「是羊肉。马塞尔似乎很喜欢今天的炖肉,吃了三大碗呢。」
听妻子聊到今年九岁的独生子,让提米若斯脸上浮现微笑。
「马赛尔睡了吗?我趁你热炖肉的时候,看看那孩子的睡脸吧。」
「好的。」
赛拉菲娜这么行礼之后,并没有转身走向厨房,而是待在原地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啦?」
「其实……我白天在街上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说什么你企图谋叛王国,还抓了萝洁丽安殿下之类的……」
听到赛拉菲娜犹豫地说出这些话,提米若斯叹了口气。
「你认为我是那种不忠之人吗?」
「不、不是,我绝对不会那么想!」
看著妻子连忙摇头的模样,提米若斯对她露出温柔微笑。
「只要你相信我,我就满足了。那就麻烦你准备晚餐吧。」
对妻子这么说完,提米若斯便往宅邸内的孩子房间走去。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尽管房间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但从窗外射进房中的月光,仍可勉强视物。
在房间角落的床上,提米若斯的独生子马赛尔正发出舒服的鼾声。提米洛斯来到枕边,轻抚儿子的头。
「我回来了。」
正在熟睡的马赛尔完全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归来。轻抚儿子柔软发丝的提米若斯,他脸上的笑容在这时缓缓退去。
不久前萝洁丽安在萨桑寺院所说的话语,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殿下是认真的。」
大陆再统一——那就是萝洁丽安所怀抱的野心,或是梦想。因为那个梦想,所以不能对格拉尼亚屈服,唯有与对方决一死战。公主是这么说的。
正当提米若斯为此烦恼时,马赛尔突然睁开眼睛。
「……父亲?」
「抱歉,我吵到你了吗?我这就出去,你好好睡吧。」
提米若斯说完这些话,正打算起身的时候,马赛尔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父亲,我作恶梦了,是非常可怕的梦。」
「恶梦?」
「嗯,我梦到从其他国家,有很多可怕的骑士跑来。」
「————!!」
儿子这番话让提米若斯惊讶地睁大眼睛。而马赛尔则继续用与父亲反应呈对比的平淡语调,淡淡叙述自己的梦境。
「城堡跟城镇都被人放火,烧得好大好大。所有人都死掉了。父亲、母亲,还有我,所有人都被杀掉。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
这正是提米若斯所害怕的结果。
那是选择与军事大国格拉尼亚决一死战所会面临的当然结果。连王都也遭到践踏、烧毁,国土及百姓全部遭到蹂躏,在彻底摧残下亡国。
听到自己儿子说出那那最坏的状况,让提米若斯受到强烈打击。原始的恐惧让提米若斯难以思考。然而在此同时,思绪一角却对自己发出警告。
(就算是我的儿子再怎么聪明,九岁小孩能如此清晰地述诉梦境,未免太奇怪了。)
提米若斯突然抽出腰间配剑,眼神锐利地观察天花板。他察觉到那里有些微动静。
「大胆贼人!」
提米若斯伴随自己锐利的叱喝声站直身子,并将灌注浑身源力的长剑往天花板刺去。没有刺中的感觉。然而一片在角落位置的天花板在这时脱落,一道黑影无声地从天花板上跃至地面。
果然有人躲在上面。
「唉,我真是太粗心了。」
那名在话语中不带丝毫反省的年轻骑士,是提米若斯相当清楚的对象。
「这是什么意思?奥马先生。鼎鼎大名的黑天骑士,跑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吗?」
提米若斯用剑指向对方这么问道。奥马也默默地举起双手。
就在这个时候,提米若斯察觉到异状。有东西在窗外月光的照耀下隐隐带有反光。是丝。那从奥马左手臂甲中伸出的一条细丝,沿著地板顺床脚直达床上,并且缠住马赛尔颈部。
「你这家伙——」
「喔,可别误会了。」
奥马在这么说的同时,顺势将丝线切断,并将丝线收回护臂。而马赛尔娇小的身躯就在同时瘫倒在床上。
「马赛尔!」
提米若斯连忙赶到窗边,发现儿子再次入睡,呼吸跟心跳也没有异状。
「我对自己开这种恶质玩笑道歉。不过这并不会留下后遗症,还请安心。」
先前马赛尔的奇妙举动,都是这个黑天骑士搞的鬼吗?
「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格拉尼亚骑士会用妖术吗?」
「说是妖术未免太难听了。这是如假包换的骑士招数,只不过可能得算是不能公开的秘招吧。」
奥马这出这样一个敷衍的答案。
「方才您孩子的举动确实是我设计的恶作剧,不过话语的内容也没有错,对吧?」
「我知道。」
「你就是为了避免那种结果才会选择与我格拉尼亚议和。可是因为那位公主殿下的关系,让风向变得难以掌握。这也让我们多少有些困扰。所以我才想来给你提供一点帮助。」
「……你说要帮助我?」
「没错,在许多方面。」
奥马在开口的同时轻甩左腕,再次伸出的银丝在月光下摆荡。
看到对方这个举动,提米若斯倒抽了一口凉气。
「莫非……你是想——」
「喔?你已经明白了吗?真不愧是耶路萨姆的名宰相。」
奥马带有揶揄的语气,此时拉米若斯完全听不进去。他挥手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
「你办得到吗?」
提米若斯并没有具体说出问题的内容。
「当然可以。」
而奥马也没有说自己究竟可以办到什么事。就算不说出口,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是吗……可是——」
在椅子上坐下的提米若斯将额头靠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
现在自己所想的办法,甚至不能称之为政治。那只能说是诈术。而且如果让格拉尼亚的人来经手这种事,等于是给对手留下把柄。
最重要的是,那个办法等于是践踏自己过去对国王与耶路萨姆所奉献的忠义。
但在现在这种无计可施的状况下,这确实也是能够一举突破僵局的办法。
「…………」
奥马不发一语地等待烦恼的提米若斯做出决断。
在床上的马赛尔微微调整了姿势。提米若斯有好一段时间都沉默地望著儿子的睡脸。不久之后,他缓缓站了起来。
「——我答应你的提议。」
「这是聪明的决定。」
奥马在开口的同时伸出手,提米若斯尽管脸上充满不悦,但还是与对方握了手。
作为耶路萨姆王宫的星灵宫,位在王都亚库贝几乎正中央的位置。宫殿的腹地包含一整座小丘,以主宫殿为首,周围巧妙配置了庭园与大小离宫。
在其中的贝尔赛雅小宫殿内,可以看到萨拉斯•赛法•纳古萨列的身影。
「这算是久违的自由吗?」
萨拉斯用不像是刚离开地牢的目中无人态度这么说道。尽管身边负责监视的近卫骑士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但萨拉斯不以为意。在他眼前沉重的寝室大门缓缓开启。
在房内附有豪奢天盖的寝床周围站了约十个身影。那些人分别是宰相提米若斯与各个执政,还有剑十字骑士团的布雷斯托将军与三名副团长。也就是掌握耶路萨姆王国权力核心的文武重臣。
不过这时萨拉斯的视线却是停在床上。
「这样所有人就都到齐了吧。」
一个在床上坐起上身,个头矮小的身影,用虚弱的声音这么说道。那人名叫达马纳埃尔斯•雷特•纳赛尔
226;耶路萨姆——也就是耶路萨姆王达马纳3世。
「您醒了吗,陛下!」
当萨拉斯快步来到床边这么确认时,达马纳3世缓缓点头。虽然比起过去消痩许多,气色也不好,但床上的人确实是他所知道的国王。
「朕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似乎闹出了不少事情呢。」
「臣惭愧,皆是臣无德所致。」
提米若斯恭谨地行礼,并如此回应国王的话语。
这家伙竟有脸说这种阳奉阴违的话——萨拉斯虽然在内心如此咒骂,但并没有说出口。
不管怎么说,这是天赐良机。自己一定要趁著国王恢复意识的这个机会,藉著由国王居中协调的形式,化解公主派与宰相派的纷争。
然而达马纳3世接著说出的话语,瞬间粉碎了萨拉斯的盘算。
「萝洁丽安也真会给朕惹麻烦。朕原本是想对那丫头的政治游戏睁只眼闭只眼,不过这次她的行为实在太逾越分际了。」
听到这意外的话语,让萨拉斯连连眨了几下眼睛。
「陛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犯下私自结党甚至占据城堡的暴行,就算是朕的女儿也不能轻饶。」
此话一出,房内便掀起一阵骚动。
达马纳3世过往是以擅于协调纠纷而为人所知。这名国王会做出如此单方面的裁断,而且对象还是自己溺爱的女儿,自然是让任何人都难掩惊讶。
「请、请等一下,陛下!」
萨拉斯忍不住扯开嗓门。
「以陛下此时所见,确实难免会有如此看法!可是提米若斯宰相目无法纪软禁公主殿下,才是——」
「与格拉尼亚议和是朕的意思。」
达马纳3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违抗朕的旨意,就与叛国无异。尽速镇压叛党,就算是萝洁丽安,也无须顾虑。」
当萨拉斯愕然地抬起头时,正巧与站在自己对面的提米若斯眼神交会。当他看到宰相将眼睛别开的反应,萨拉斯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怀疑。
「……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给我装蒜!!」
激动怒喝的萨拉斯冲到提米若斯面前。就在他正要用双手揪住宰相衣领的前一刻——
「请冷静!」
身为骑士团长的布雷斯托将军挡在两人中间。
「陛下已经明确下达了旨意。尽管伯爵担忧萝洁丽安殿下安危是理所当然,但现在吾等只能善尽身为臣下的本分。」
「让开,布雷斯托!是那小子——」
只见提米若斯在混乱当中冷静地整理自己的衣领。
「虽然令人遗憾,但纳古萨列伯爵似乎乱了分寸。来人啊,快送伯爵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是!」
负责警备的近卫骑士立刻压制住萨拉斯,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出房间。
「放手!可恶,放开——」
残酷关闭的大门阻断了咒骂声。
萨拉斯被带走之后,其他重臣也陆续离开寝宫。最后还留在房内的提米若斯转头望向床上的身影,表情不禁扭曲。
达马纳3世完全变了另一个模样。
提米若斯看到的是一张迟缓痴呆的表情与无神圆睁的双眼,还有口水正从那半开嘴巴的嘴角流出。
在达马纳3世颈部能看见一根细丝。
「对陛下做出如此无礼行径,微臣难辞其咎。」
只见提米若斯双膝跪地,额头贴著地面向主君谢罪。
「待陛下清醒之后,微臣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说出这些话的提米若斯,回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达马纳王的经过。
那已经是距今有二十年之久的事。当时自己还是个在乡村过著跟农民同水准生活的乡士之子。而达马纳3世在当时则是刚继承王位的年轻国王。
当时提米若斯是代生病的父亲参加在故乡附近举办的狩猎祭,因而获得在场的国王赏识。
『在你带领下,让这次狩猎相当顺利,朕可是头一次打到这么漂亮的鹿呢。』
当时的提米若斯面对在马上说话的国王,只能平伏低头,不敢说半句话。尽管全身不停颤抖,但提米若斯却不知道理由。
『你不仅眼睛锐利,脑袋也够机灵。朕很欣赏你。你愿意到亚库贝来,随侍在朕身边吗?』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对宫廷规矩一无所知的提米若斯,在以随从身分侍奉国王的同时,也努力钻研剑术与学问。看在同辈的随从——全都是名门之后——眼里,经常污蔑提米若斯是个只会讨好国王,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有时甚至还会遭受到阴险的欺凌,但提米若斯始终不以为意。
因为提米若斯侍奉国王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他只知道以这种方式报答国王的知遇之恩。
在历经多年之后,虽然提米若斯在文武两道都展现了出色的才干,但最后他不是选择成为武官,而是以文官的身分在开垦农地与振兴产业等各方面施展长才。尽管仍常有人中伤他是靠投机爬上高位,不过除了在背地里说些坏话之外,也已经无人敢再对他得寸进尺。
年轻时就成为执政一员的提米若斯,之后与同乡的青梅竹马结为连理,而现在更是成为仅在一人之下的宰相。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的邂逅开始的。
「无论是陛下,还是这个国家,微臣绝对誓言守护到底。所以现在……就只有现在……」
充满苦恼与懊悔的谢罪话语,很快就转变为呜咽。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呢。你真有一套呢,奥马大人。」
在距离国王寝室有一段距离的房间当中,格拉尼亚的外交修士,达克修士脸上满是得意笑容。奥马在回望达克的同时,也持续藉由丝线掌握寝室内的状况。
「那个宰相正对国王下跪赔罪呢。对一个只会昏睡,什么都听不见的人赔罪。」
背靠著墙的奥马脸上满是嘲讽。
「那根本只是自我满足罢了,真是愚蠢。」
「对那个宰相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忠义的形式吧。」
脸上仍带著得意神情的达克修士这么向奥马解释。然而奥马脸上的嘲笑并没有丝毫改变。
「忠义?忠义啊。那种东西究竟有何意义呢?」
奥马这句话令达克感到相当吃惊。
「真、真是令我惊讶。没想到奥马大人身为黑天骑士,竟会说这种话。」
「你说的黑天骑士团,骑士团前任的〈狮子〉就是被陛下赐死的。那就是忠义的代价。」
「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狭隘了。正是因为皇帝陛下宽大为怀,才会让与吉尔瓦家往来密切的你列为黑天骑士吧?」
奥马没有多理会达克所说的话,而是从窗户呆望著东方的天空。因为在那个方向的群山彼端,就是拉古尔城的位置。
(席昂,我正在做这种恬不知耻的事呢。你呢?)
3
来自王都亚库贝的使者,让拉古尔城大厅内弥漫著紧绷的气氛。
「好久不见,奥雷昂大人,见您别来无恙,实在令人欣慰。」
「有幸得见萝洁丽安殿下,在下倍感荣幸。」
身为使者的近卫骑士奥雷昂与萝洁丽安互相交换著虚伪的寒暄。女官长涅莉及军师亚特伦爵士则默默随侍在公主身旁。
「还请殿下先收下这封书状。」
「那我就不客气了——哎呀,是父王写给我的信吗?」
萝洁丽安做作地展现出惊讶,并翻开信纸。
「陛下从久病当中恢复意识,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过他似乎很生气的样子。『身为公主插口国政,有违分际』、『举兵作乱更是天理难容』、『若坚决不降,视同谋反』——原来如此。」
「贤明如殿下,相信一定明白妥善的应对之道才是。」
面对摆著面孔催促投降的奥雷昂,萝洁丽安脸上则是带著看似连虫都不忍心杀死的纯真笑容。
「在那之前,我有几点不解之处,可容我确认吗?」
「殿下直说无妨。」
「首先这封书信,为何署名是宰相与几位执政呢?如此大事,却并未有陛下自身的署名,实在令人不解。」
「据说陛下仅有在日前极短的时间里恢复意识,这封书信的内容,是当时聚集在陛下身边的文武重臣,听到陛下亲口说出的旨意。」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要我相信这么巧合的事吗?」
尽管奥雷昂在解释时语气没有丝毫动摇,但萝洁丽安的这句话,也让他脸颊上不免冒出冷汗。
「殿下此言未免太过武断了。」
「如果信上至少能有纳古萨列伯爵的名字,我大概就会老实信了吧。」
「布雷斯托将军在政事中始终维持中立一事,相信殿下也十分明白。而且纵使是宰相阁下的支持者,以德尔伯爵及亚斯蒙大人刚正的个性,又岂会——」
「放肆!」
听到这句话,奥雷昂立刻跪下。
「我之所以被迫举兵,是因为遭宰相专横囚禁。我是为了
逃离此劫难,才来到此地依赖这些忠义之士。对于当时也身在萨桑寺院的你来说,这难道不是你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吗?」
萝洁丽安说到这里,顺手撩起自己的银色发丝。
「这种要我屈服于臣下专横的要求,我身为艾托夏皇族之后裔,实在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那么在下是否可将殿下此言视为答覆,回报王都呢?」
奥雷昂抬起头,从低处回视萝洁丽安。
「当然可以。」
「在下明白了。还请殿下切莫后悔。」
奥雷昂说完这些话便站了起来。
「这次使者之责辛苦你了。婆婆,送客。」
「遵命。」
在奥雷昂即将离开之际,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亚特伦爵士站了起来。
「使者大人,方便耽搁片刻吗?」
「你有何事?」
「我想请您代我向宰相阁下传话。嗯……你就说『蛛网焉能缚大鸦』就行了。」
听到亚特伦爵士这像是打哑谜般的话语,让奥雷昂有些傻眼。
「在下记住了。虽然在下不懂这是什么谜语,不过必定会如实向阁下转达。」
说完这些话,奥雷昂等人便离开大厅。
大厅大门重新关了起来。萝洁丽安确认附近仅剩自己与亚特伦爵士之后,这才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要感谢你,亚特伦爵士——不,席昂。要不是有你事先知会过我,我肯定会穷于应对吧。」
「这是我的荣幸。」
亚特伦爵士用轻浮语气回应的同时,也取下面具。席昂在取下面具后所露出的脸上,带著讽刺的笑容。
然而萝洁丽安的表情却一反先前强势的模样,透露出内心忧虑。
「所以刚才那封书状——那个说父王决定讨伐我的东西,真是黑天骑士的诡计吗?」
「不会错的。那是〈蜘蛛〉用强大源力压制他人后,再任意操控他人行动的招数。所以并不是公主的老爸真的讨厌你了。」
尽管席昂用轻挑的措辞安慰萝洁丽安,但公主脸上的阴霾并未散去。
「你这样说反而让我更感到害怕。所以说你们这些能称为黑天骑士的人,全都有这类超乎常理的力量吗?」
「每个人都只会有一种能力就是了。例如我——〈乌鸦〉的能力就像这样。」
席昂在话说到最后时轻挥右手,就在这一瞬间,理应是封闭的城堡大厅突然刮起强风,掀起了萝洁丽安的礼服群襬。
萝洁丽安露出了裙下那白皙到耀眼的美腿,如果往更深处看去——就在席昂这么做的前一刻,萝洁丽安先用双手将群襬压了回去。
「我一饱眼福了。虽然看在他人眼里,似乎是种能随心所欲的异能,不过其实也是有机关在里头的。公主殿下,您有学习过如何运用源力吗?」
虽然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不过萝洁丽安还是老实给出答覆。
「有一点,不过就仅是充当防身术的程度而已。」
「那就够了。那您应该知道开启自己体内门扉的感觉吧?我们黑天骑士除了会开启那种『表』之门外,还会修习开启如何开启『里』之门的功夫。」
「里……之门?」
「就是将掌握自己体内源力的意念向外界扩散。源力原本就是寄宿于世间万物的力量。掌握在体外的源力,使其与自身体内的源力同步,就能将司掌世界的法理一端化为己物。」
席昂十分认真地对满脸困惑的萝洁丽安这么解释。
「里门技。这是我们对这种技术的通称。我的〈风阵〉,还有〈蜘蛛〉的〈傀儡〉都是修行这种技术的成果。」
「……老实说,就算听了你的解释,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这算是别思考,用感觉的境界。其实原本就不是可以用口头解释的东西。」
萝洁丽安皱起柳眉思索了一下,不久之后,她用吟诗般的语调开口:
「最初,世界是一片混沌。没有光,没有暗,没有形体,仅有原初的安宁。故此为万象根源。在无穷与须臾之末,诞生了根源之力。先是混沌分成了光与暗。接著在两者缝隙之间,地水火风有了形体。于是源力充满世界,为世界带来秩序。」
「这是创世诗的序吧?六神的经文跟刚才提到的东西,有什么关联吗?」
「根据六神的教义,源力伴随天地诞生的奇迹。因此据说能够掌握自己体内的源力,就能支配名为己身的世界。可是跨越这个限制,支配自己之外的世界,真的是非神的凡人能实现的吗?还是说——」
看见萝洁丽安欲言又止的反应,让席昂嘴角浮现奇妙的笑意。
「还是说,如果能够实现,那是否还能称之为人——你是想这么说吗?」
那奇异的笑容让萝洁丽安背部涌现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气。
「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公主殿下。这确实是邪中之邪,是非人之术。」
低声说出这些话的席昂,突然又重新戴上军师的面具,并改变语调。
「话虽这么说,现在我们没有余力去讨论这类没有结果的抽象论。他们有哪些能耐,又玩了哪些把戏,殿下只要能够理解到这种地步就足够了。」
「这……也对……嗯,你说得没错。」
萝洁离安同意席昂的说法,转换了脑中的思绪。
「换句话说,提米若斯已经跟黑天骑士挂勾,并能随心所欲操控在病床上的父王——我可以理解成这样吗?」
「我试著试探过刚才那名使者,看来提米若斯宰相并没有将他玩的花招透露给心腹知道。这正是我们能见缝插针的破绽。」
耶路萨姆王国剑十字骑士团的本营,是设在星灵宫的东门附近。在其中一角是作为训练与比试用的马场,此刻同样有骑士与士兵在挥汗锻炼。
「宰相阁下要亲自出征吗?」
当听到来到本营的提米若斯做出如此决定,让身为骑士团长的布雷斯托将军十分惊讶。
「没错。你就以副将身分担任我的辅佐吧。」
如此乾脆答覆的提米若斯在看过操练的状态后不禁皱眉。
「动作不太俐落呢。士气也很低落。」
「大伙都动摇得很厉害。虽说是陛下的旨意,但毕竟讨伐的对象是萝洁丽安殿下。在王都的部队还算好,据说驻守在地方的骑士队当中,甚至还有叛逃到拉古尔城去的愚昧之徒呢。」
「你自己不也是一脸想那么做的模样吗?」
「…………」
面对提米若斯冰冷的讽刺,布雷斯托以沉默代替回应。不过布雷斯托其实在内心暗暗对宰相如此言行感到不解。
(一个懂得如何待人处事的宰相,没道理会在此时摆出这般高傲态度才对……)
正当布雷斯托在内心暗自困惑时,提米若斯语气平淡地说道:
「命你立刻以近卫骑士为核心,挑选出一千骑的骑士。另外再准备士兵与押粮兵各两千人。」
「是!」
这与布雷斯托自己暗自推算的数字几乎相同。
「在此有一事还请阁下作主。是关于敌我方的称呼。」
「称呼?」
「以这种情况来说,如果按照惯例,我们是讨伐军,而敌方则称为叛军或贼军。然而如果要明白用叛贼之类的名称去称呼萝洁丽安殿下,恐怕会进一步加深骑士们的反感。关于这件事,敢问阁下有何良策?」
「真麻烦……不过还真亏你能注意到这件事。」
提米若斯皱著眉头想了一下。
「在名称上多下功夫也没多大意义,拿公主派跟宰相派的说法去沿用就行了。」
「那么就用公主军与宰相军作为对敌我方的称呼,可以吗?」
「无所谓。」
「遵命!」
看见布雷斯托行礼之后,提米若斯便转身作势离去——不过他立刻就停下脚步。
「布雷斯托将军,我相信你也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在那个时候,相信你应该也有听到陛下亲口说的话语才对。」
「我想的只是要以承担军权之人的身分,善尽自己身为骑士团长的职责罢了。」
「很好。」
面临无可避免的战事,让拉古尔城处在喧闹与混沌当中。
「唉,真累人!」
扛著兵粮麻袋的席昂,嘴上这么抱怨。
「为什么身为骑士的我还必须干这种粗活啊?」
「现在缺人手,这是没办法的事。」
在一旁同样扛著麻袋的赛莲用正经八百的态度这么说道。在两人身后,约有十名左右新加入的士兵及押粮兵,也都扛著大大小小的麻袋。
「这确实不是骑士本来的职责。但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在上位的人身先士卒挥汗工作,才更能让大家跟随下去。」
「是是是,您这般高洁的情操——喔!」
察觉到站在仓库前的娇小身影,席昂连忙闭嘴。
「真的辛苦大家了。」
露露笑容满面地这么说道。她正像是挥舞指挥杖般挥舞手中的汤杓。
「那个大麻袋麻烦放到那边的角落。」
「没问题。」
席昂等人按照汤杓指示的方向,将麻袋运进仓库。
「今天要搬的东西就这么多了吗?」
「嗯,是这样没错。」
听到席昂这么答覆,露露便屈指想了一下。
「这样的话,麦子的存量是七十八大袋吗?」
「啊,是的。」
站在露露身后的青年立刻拨弄算盘并翻阅帐簿。那名青年是〈黎明〉号船长之子,也是留在城堡里负责管理押粮兵工作的卡罗。
「大袋——跟中袋——好,算成大袋,刚好七十八,没有错。」
「记得现在城堡里的骑士跟士兵,加上干粗活的人,大约有三百人吧。这样就算把麦子烤成面包煮成稀饭,大概能吃上一个月。以守城来说,是不太能让人安心的数字。」
「好,我会踹我老爸的屁股,要他再送现在两倍——不,三倍的东西过来!」
「你好可靠喔。」
看见露露跟卡罗的这番谈话,席昂对赛莲问道:
「小妹妹她很精通算术吗?」
「不,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多半是之前她说『学人做生意』的影响吧。」
看见如同自己妹妹般的露露有如此成长,让赛莲也感到十分欣慰,不过她很快就转头叫住席昂。
「走吧,接著我们还要去帮忙查加略他们建造山道的阵地喔。」
「还要忙啊?真是的,这里的工作才刚忙完说。」
「你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没有闲工夫——」
「可以稍等一下吗?」
一个声音从仓库入口这么说道。看见黑衣军师的身影,让在场除了席昂之外的所有人都立刻挺直身子。
「有什么吩咐吗,亚特伦爵士?」
「我有事想找席昂先生帮忙,所以想借用他一下。」
「找这家伙?」
虽然赛莲对此感到怀疑,但很快就点头答应。
「知道了。那么我们就先去帮忙建造山道的阵地。各位,动作快!」
「喔!」
赛莲一声令下,士兵跟押粮兵便一起跟著赛莲向山道的方向跑去。
「真是个闲不下来的家伙。」
「赛拉姊姊就是这样嘛。那么露露也要去确认盐跟肉乾的存量了。卡罗先生,我们走吧。」
「好。」
席昂默默注视著露露快步离开的身影。露露的身影跟席昂记忆中的某人重叠。
『——哥哥。」
那怀念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浮现。当席昂忍不住用手按住自己发疼的左胸时,在一旁的亚特伦爵士用迦南的声音开口:
「您想到兰小姐了吗?」
「嗯。」
被迦南说中想法的席昂诚实地这么回应。
「我也是。明明年纪跟样貌都不一样,真不可思议。」
「真的——好吧。」
席昂深呼吸了一下,拉回自己险些沉溺在回忆中的思绪。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您吩咐的那件事——」
席昂在听迦南报告时,表情也自然转变成临战时的军事样貌。
「总而言之,我先以押粮兵的身分潜入了提米若斯宰相阵中。」
这里是位在王都亚库贝的一座老旧寺院。在四下无人的礼拜堂内,奥马正向达克报告他的行动。
「干得好。」
「只要成功混进去,之后的事就简单了。再来只要我临机应变就能成事。」
「真是可靠,真不愧是黑天骑士。」
看见达克那有些逢迎的笑容,奥马别开头。
「对方可是也有〈乌鸦〉在呢。」
「当然当然。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您出马啊。」
达克说到这里,竖起三根手指。
「奥马大人您必须在这场战事中取下三颗首级。首先是耶路萨姆的萝洁丽安公主,再来是身为我格拉尼亚死敌的军师,亚特伦。最后则是叛国的黑天骑士,席昂•吉尔瓦。」
看见达克那戏剧化的动作,让奥马嘴角微露笑意。
「公主跟军师的脑袋就包在我身上吧。不过,席昂不行。」
「什么?」
「我要把那家伙活抓回格拉尼亚。唉,只不过要让他听话,可能得废了他的手脚才行。」
听奥马这么说,达克将脸凑到他面前。
「您想得太美了。您该不会还眷恋自己跟那叛徒的友谊吧?这可不行,否则奥马大人您说不定也会背上谋反的罪名喔。现在应该——」
「——达克修士。」
奥马完全变了声音。那声音让达克原本滑溜的舌头瞬间僵硬。
「既然〈狮子〉命我担任你的护卫,我必会达成使命。不过关于这件事又另当别论。」
「您……您是指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呢。」
奥马说到这里,突然伸手揪住达克的胸口。
「你这个外人少插口黑天内部的事情。这样你明白了吗?」
「————」
达克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只能连连点头。
「明白就好。」
当奥马松开手后,又恢复了往常那温和的笑容。
「我该出发了,等我带回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