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泽泰典——
缓缓将盐烤白带鱼往嘴里送。
坐在餐桌对面的女儿亚季正把白醋往洒满柴鱼片的烤茄子上滴。
窗外天色已转黑很久,过了晚上九点。
由于自己近日忙于搜查案件而晚回家,常导致寺泽家的晚餐延后开动。
「……后啊……课上……到的话……去找……英翻日……」
宝贝女儿似乎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今日学校发生的事,但寺泽几乎都没听进去。尽管身处家里厨房,他的「刑警开关」还没关掉。
他瞄向电视,看到新闻节目一如往常用特别节目来报导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案。
「永无止尽的杀意」、「寄生于人心内的怪物」、「杀人仪式的可能性?」「某国际黑道组织暗跃的传闻!?」
看似意有所指,事实上根本没有半点意义的耸动标题。
然后看主播一本正经报导出的内容,也净是寺泽已知道的消息。
这也理所当然,毕竟是他们警方正在搜查的事件,就算看新闻也不会有更新的线索。
画面中一些艺人与自称「评论专家」的家伙,七嘴八舌地说着可笑至极的破天荒推论。
——哪个家伙都只会信口雌黄,道听涂说。
吞下以白芝麻与味噌凉拌,挺有嚼劲的菠菜后,寺泽叹了口气。
案件的搜查可说进行得极为不顺。
分尸案最初的被害人是名在IT相关企业上班的OL。遗体是在自家附近的公园被发现。第二人则是参加一个小剧团,立志成为女演员的大学生。在街旁的小巷子中被找到。
第三人是音乐学校的小提琴老师。在学校附近的私人停车场被找到。
然后昨天晚上,终究还是出现了第四位牺牲者。
是名女运动教练。遗体被丢弃在海岸边。
除了同为年轻女性以外,四名被害人之间并没有任何共通点及交友关系。
而且共计十六肢遭残忍切下的手脚,至今连一肢都没能找到。
目前这一连串动机、目的一切不明的事件,被认为是完全无差别杀人。
至今仍未掌握有力的目击情报。尽管有几人透过网络或匿名电话宣称是他们下的手,但只是些想趁机出名的好事之徒,一被警方抓去问话就全哭着道歉了。实在愚蠢至极。
由于遗体上的掐痕验不出指纹,因此凶手就是个不抢财物也不性侵,一昧随机掐死年轻女孩,再将她们的手脚砍下带走的骇人杀人狂。
完全掌握不了凶手的形象或特征。
寺泽又叹了打从这个月来不知第几十次的气。尽管他这二十多年来已侦破过各种艰难案件,但这次也几乎快要举双手投降。
「——结果啊,晴海不知为何突然生起气……欸,爸爸?」
突然被冷冷地一喊,寺泽才终于抬起头来。
看到的是女儿亚季从餐桌对面的位置不悦地瞪过来。
「……你有在好好听我说话吗?」
「欸?喔、喔,当然啊。」
一边假装挑白带鱼的骨头,一边语带模糊回答。因为他其实没在听。
「……不用装了啦!」
眼见今年满十六岁的宝贝女儿一张脸鼓得跟松鼠似的。
「反正你一定还在『刑警大人模式』对吧?」
由于完全如她所言,寺泽无法反驳。虽然他在外为了调查案件或审问情报,多少会虚张声势来唬人,但在家中却没成功骗过家人半次。
一见寺泽不发一语,亚季故做夸张地耸耸肩叹了气。
「唉唷!我不是都说好几次,你热心工作没关系,但至少在家里要让脑袋和身体好好休息了吗?难得我这么努力想让只有我们父女俩的寂寞餐桌增添气氛耶。要是你再不节制点,我可能会离开这里跑去找妈妈和真季喔〜」
「啊,别别别,抱歉亚季,只有这事你千万饶过爸爸啊。」
寺泽苦笑着动筷子去夹烤茄子。
「要是连你都抛弃爸爸,那爸爸只能饿死啦。」
不——若当真发生,恐怕自己在饿死前会先选择自我了断。
老婆晶子和另一个女儿真季在距今快两年前离开了这个家。
自那之后,寺泽就与长女亚季同住。
被妻子抛弃的理由再简单不过。
因为寺泽就像现在这样埋首于工作,完全不顾家庭内的事。
晶子没有半点不对。再怎么撇开个人的主观意识来看,她都是位称职的妻子。
寺泽比谁都清楚这点,所有的错全出在自己身上。
连妻子闹分居的那时候,自觉自己实在没出息的寺泽要两个女儿都跟着母亲走,不过长女亚季却说愿意留在这个家。
「妈妈很靠得住,往后也能过得很好。可是爸爸你这个除了工作外什么都不会的人,要是我们当中没有个人陪着你,你根本没办法好好生活嘛。」——长女是这么说的。
那个当下,寺泽头一次在女儿面前掉泪。
从那之后,寺泽努力成为一个将亚季的事为最优先考虑的人。但是事情并没那么顺利,自己的重心无论如何都会偏向工作。
尽管身为公仆的警察他非常优秀,但身为父亲却是个无可救药又无能的男人——寺泽有如此自觉。
「真的抱歉,我现在会专心听。你刚刚好像说……晴海她突然生气了?」
勉强想起刚才女儿提到,自己却右耳进左耳出的内容片段,想要打圆场。
「呃,她为什么要生气呀?」
真田晴海是亚季从小学起的同学,也是她最亲的朋友。来过家里几次,参加弓道社,生日记得是在九月上旬,血型为AB型,极度爱吃甜食。尽管面对何事都能冷静应对的酷妹,一旦去唱卡拉OK就会性格大变,从重金属摇滚到铿锵有力的演歌无所不唱,唱上瘾后更不会轻易放开麦克风。鲜少更新部落格,上个月则似乎和亚季一起打倒了什么游戏里的魔王。
寺泽不停在脑中复诵有关真田晴海的所有资料。觉得说什么都至少得掌握女儿的交友关系,寺泽将亚季主要朋友的个人资料牢记在脑中。
「我有说啊,因为华志摩同学啦。每次看到我找华志摩同学讲话,晴海都会不高兴耶。」
「……华志摩同学?」
寺泽连忙迅速重翻了脑中的个资手册,在「女儿的朋友」字段中却找不着这个华志摩同学的名字。看来自己调查得不够仔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呃……抱歉啊亚季,你说的那个同学是?」
「啊,对耶,还没和爸爸你说过呢。华志摩玲子同学是前阵子转学来我班上的女生喔。」「喔,是转学生啊?」
难怪不知道。寺泽赶紧将华志摩玲子的名字写进脑中的手册里。
「这个叫华志摩的同学是怎样的人呀?」
——宝贝女儿的新同班同学。
身为努力成为家庭至上的男人,寺泽必须得尽早掌握她的个资。
「嗯……是个超级不爱讲话的人。我还没见过她持续讲话超过两秒以上呢。」
「的确算很不爱啊。你们交情好吗?」
「唔……很难讲耶。」
亚季难得露出没自信的表情支吾其词。
「虽然我很想和她打好关系,可是华志摩同学似乎不太喜欢我。其实应该说,她不想跟任何人打好关系耶?她说过她不太擅长和人讲话呢。」
「……你为什么想和那种同学打好关系呢?」
「因为她才刚转学来啊。没有人快点和她打好关系溶入班上,她会错失交朋友的机会不是吗?一旦没把握最初的机会,想在学校交到新朋友可是很困难的喔。」
寺泽的女儿一本正经且斩钉截铁地说,彷佛在说什么真理一般。
「但你不是说那个叫……华志摩同学来着的不擅长与人相处吗?那你何必硬把她拉去加入其他人呢……」
你总是爱替别人瞎操心。
寺泽把这句涌上喉头的话硬吞了回去。
——因为不正是多亏亚季爱操心,才愿意留下来照顾他啊。
「不,也罢,你这样就对了。好好去交朋友吧。要不干脆你下次请那个华志摩同学来我们家吧。爸爸也不太擅长和人相处,或许能和她合得来啊。」
看到父亲扬起嘴角这么说,亚季却是一脸傻住。
「爸爸你是怎么啦?态度突然大转变,感觉怪怪的耶?」
不解地晃着两束马尾的女儿盯着寺泽的脸细瞧。
「只是觉得如果所有人类都像你这样,这世上大概就没有战争了啊。」
深不见底的温柔正是女儿最大的优点,也是自己最能拿女儿引以为傲的地方。
寺泽边笑边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碗吸了一口。
宝贝女儿煮的味噌汤,不知不觉间已像极老婆的味道了。
●——真田晴海——
连日来下着令人湿闷不适的雨。
原本就已经满是霉味的化学教室内,空气闻起来更远比平时令人不舒服数倍。
「——今天的课
就上到这里。」
傻愣愣望着眼前烧杯内装的紫色液体的晴海听到化学老师这么一说,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么,请大家把烧杯放回平时的箱子内,期限到下周为止。切记不能让药剂一直沾在皮肤上,请好好洗手再离开教室……那么,下周再见。」
学生们纷纷照着化学老师的指示开始收拾器具,晴海这组也一样。
「欸欸,晴海。」
分到别组做实验的亚季走向晴海在的这一桌。
「我今天的实验什么结果都没做出来,记得等要交出去前借我看一下报告喔。」
「好好好。」
顺口答应下一如往常的拜托,晴海转身面对好友。
——自然而然看见了她手臂上那片暗红色物体。
为了不让水或药剂沾湿制服而卷起袖子到肩膀的儿时玩伴,在她右侧臂能看见一片大大的黑色疤痕。
寺泽亚季的右肩到上臂部分,有片相当严重的烧伤痕迹。
是国中时被严重烧伤留下来的。
几年前的某个夏季。
晴海还记得右肩捆着大量绷带的亚季出现在学校的那天早上。
『其实昨天我和烟火师傅一对一单挑,被他用一颗超大烟火攻击,但最后我还是裸了。算是值得骄傲的受伤吧?』
当晴海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只以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回了这个玩笑。
因为心想她应该是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自己也再没多问就是。
由于实在是让人看了会不忍皱眉的疼痛伤疤,在上游泳课时十分引人注目。不过即使被人以奇特眼光看待,本人丝毫不在意,大概都会以相同的玩笑话带过,因此并未遭同学欺负或嘲笑。
话是这么说,不习惯的事就是不习惯。每当见到烙在好友手臂上的暗红伤疤,晴海都涌现莫名的忧郁。
「……那么,总之先把器具收一收吧。」
明明本人都没在意,自己却胡思乱想这点让晴海愧疚,摇了摇头。接着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这么开口。
边站起身把桌上的烧杯集中在一起收拾,边往旁偷瞄去。
转学生少女——华志摩玲子仍是面无表情,缓缓关闭桌上的瓦斯总开关。
由于不想与她四目相交,马上转回视线。
华志摩玲子转学至今已过了一星期,晴海依然不太能适应这名少女。
第一印象糟到不行当然是主要原因,不过就算撇开这点不看,这个完全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活像娃娃的少女果然诡异到不行。
班上同学已经将华志摩玲子认定为不该多管的异类。打从华志摩玲子转学来此,过着就算到了下课时间仍一动也不动直盯桌面的校园生活。当然,现在班上已没有人会找她说话。
「华志摩同学,你不知道老师说的『平时的箱子』是什么对吧?」
唯一的例外就是亚季。明明初次接触才狠狠碰了个大钉子,亚季仍不断主动搭理华志摩玲子。
「就在教师办公室内老师桌子的旁边,有个瓦楞纸箱。化学课要交的功课每次都是放到那里喔。」
「——这样啊。」
华志摩玲子一如往常,头低低地小声回答。可能是被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不断纠缠的亚季烦到投降了吧,华志摩玲子最近回话时开始有点——就多了那么一点点反应。
「我会记住,谢谢。」
「不客气。」
亚季微笑道。
「欸……华志摩同学,你有其他不懂的,或需要帮忙的事就随时跟我说喔。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什么都帮你。」
「……真的吗?」
一听到这句话,华志摩玲子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亚季。
「真的说什么,都没关系吗?」
晴海见状不禁动摇。
因为这恐怕是她头一次看见华志摩玲子如此积极与他人交谈。
「嗯,没关系!」
亚季大概也注意到这点,露出比平常更灿烂的笑容点头。
「……我会记住,谢谢。」
华志摩玲子一说完和刚才完全相同的话,马上又低下了头。看着对方的脸说话真有那么难受吗?
「记得喔,什么都可以找我聊喔……那我先回去了。」
发现同组同学正在喊自己的亚季说完,对晴海和华志摩玲子挥挥手后,连忙回到自己的小组去。
「呃……那我们也快点收拾吧。」
晴海客气地说。毕竟一直待在一块的亚季主动搭话,自己自然无法完全不理这名少女。
「……也是呢。」
华志摩玲子点点头,两人开始动作。
不过说收拾,其实只是把一些器具归回原位,一下就做完了。
「…………!?」
最后当晴海洗完手准备离开时,看见在旁边水龙头冲手的华志摩玲子,惊讶瞪大双眼。
「华志摩同学……你的手那是……?」
真不该注意到,晴海感到后悔。
——好红。
华志摩玲子那双遭水流冲刷,微微朝上的手腕上,有好几道红线。
华志摩玲子缓缓抬起脸来。
平时只盯着桌面中央看的那道黝黑视线,如今正面往晴海刺来。
晴海忍不住倒抽口气。
「……只是旧伤。」
华志摩玲子缓缓开口。
「以前用菜刀时……不小心切到……」
晴海心想骗人。
菜刀不会切到那种地方,何况伤痕数量多到根本不是不小心。最重要的,是那些红色伤疤鲜艳到似乎现在马上会渗出血来。亚季肩膀的烧伤痕范围虽广,过了几年后也已经变黑。
因此华志摩玲子手腕上的伤痕,明显是最近才割出来的。——为了遮住这些伤,她才会一直穿冬季长袖制服啊。
遭受强烈震撼当中,晴海如此确信。
「没什么、大不了……你不用在意,真田同学。」
华志摩玲子静静地说了这句话。
宛如黑玻璃的双瞳直直注视晴海,丝毫没打算移开。
「嗯……嗯,我没有在意……」
晴海除了乖乖点头,没有其他选择。
●——冰堂恭也——
失去恋人将近两星期。
请了一天许久未请过的平日休假后,冰堂恭也独自来到韵雅市郊外。
从自家搭了两站电车,再转搭出租车约五分钟,看到了那栋建筑物。
虽然是第一次拜访,却比想象中来得近。
就算没仔细看过地图,也大概还没出韵雅市的范围吧。
下了出租车,随便找间拉面店吃完已经偏晚的午餐,恭也抬头仰望规模比周边建筑来得庞大许多的大厦。
在随时可能下起雨的天空下,望向刻在入口处的广告牌。
「韵雅市中央学术研究所」——上面以夸张的字体写着这些字。
「唉……」
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未免太可疑了吧?
虽然上头写着中央,但自己在这座城市没看过其他研究所。
再说所谓的学术研究所,究竟是种什么样的设施?
干脆当成自己没来过,直接掉头回家吧。
可是,当然不能这样做啊——恭也叹了第二次气,摇了摇头。
「毕竟是可爱后进强烈推荐的啊……」
由于职场内不允许谈恋爱,恭也和深雪的关系在公司内并未公开,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不只同部门里已有几名同事猜到恭也他们的关系,两人也主动对一些共同的朋友坦承关系。
这次就是其中一名共同朋友的公司后进推荐他来这栋诡异至极的设施。
『这里的医生超博学多闻喔,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靠他解决好多烦恼。请冰堂先生务必去尝试咨商,状况一定会好转的!』
当「咨商」这个词出现时,恭也就感觉被当病人对待而有点不情愿。话虽如此,恭也很清楚自己这阵子在职场内的状况确实相当糟糕最近在工作上频频失误。
而且净是些把预算金额多打一个零,或是在办公室内跌了狗吃屎而把重要文件洒一地等等,以前绝对不会发生的低级失误。
后进再也看不下去恭也的狼狈样,因而介绍他这间研究所。
恭也清楚自己心里的创伤尚未完全康复,加上清楚那名后进是发自真心推荐而无法轻言婉拒,才会不惜请了有薪假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设施。
要是现在回去只会白白浪费一天假,之后还恐怕会被那热心的后进强行再拖来这里。
——赶快弄一弄赶快回去吧。今晚只想快点回家好好放松。
下了这个消极的觉悟后,恭也打开入口大门。
进到里头,是一处像大厅的宽广空间。
多人座沙发、雨伞架、观赏用植物、自动贩卖机、电视、书报区。
——感觉像偏僻地区的医院呢。
位于城镇外,由个人医师开设的小规模,却因为附近老人定期利用而不致倒闭,默默经营下去的诊所——恭也的第一印象大概是如此。
说是这么说,现在这个寂寞的空间内别说老人,连只小猫都看不到就是了。
「——欢迎光临。」
听到声音转过视线,看到大厅深处一张L字型的桌子内,坐着一位女性。
看来似乎是柜台小姐。刚才说连小猫都没有是有点太夸张了。
女性用她金属框眼镜下的视线,正眼盯着恭也这名目前唯一上门的客人。
「啊,你好,打扰了……」
边回以平常的招呼,边朝柜台走去。
「请问您来这里是?」
女性静静从椅子上站起,用嘹亮的声音这么问。
年纪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吧?一身深蓝套装上看不见一丝皱纹,站得直挺挺地等待恭也走到柜台前,流畅鞠了一躬。
看了女性胸前别的名牌,写着「职员 仙羽兰」。
「那个,我是三点与杜秋医生有约的人。」
「是冰堂先生吧,我已收到联络。」
在我自报姓名前,对方已瞬间回答我,而且没看到她有瞄桌上的纸条或计算机画面。
是这间研究所不常有人来,还是她将每天来、预定会来的客人都记在脑中呢?
只见这名柜台小姐拿起手边的室内电话,迅速拨了几下号码。
「……『教授』,我是仙羽。与您约了下午三点见面的冰堂先生已经来访……我明白了。」
她静静放下话筒,轻张左掌指向走廊深处的电梯。
「杜秋教授在五楼会客室等着,请您跟我来。」
仙羽小姐平淡说着,并从L字型柜台内走出,要恭也跟着她走。
「多谢……」
恭也照她指示动脚开始走。
——完全就……像是名工作能干的OL。
边望着往电梯走去的套装背影,恭也这么想。
之所以多加了「像」字,只因为打从最初的招呼及之后一连串的反应,女性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彻彻底底不苟言笑。不是那种不太会陪笑或嘴角僵硬难上扬的程度,而是她压根就连制式笑容都不打算摆。
「请您先进去。」
电梯门一开,仙羽轻垂下头,伸手顺畅指向电梯内。
动作虽然礼貌到位,表情中仍看不出丝毫情绪。
面无表情到令恭也不安到怀疑起她体内真的流着红色鲜血吗?
——就算被说「其实最近的机器人已能做到如此接近真人。」这句话,自己大概也不会惊讶。
边想着这种有点没礼貌的念头,恭也进入了电梯。
在五楼出了电梯,继续被带领着往前走一会儿,便抵达一间挂有浮夸「会客室」门牌的房间前。
「教授,我带冰堂先生前来。」
仙羽很有礼貌地蜷起手掌,用纤细的中指敲了门。
「请进。」
房内随即传来回应。
仙羽静静打开门,以眼镜下的视线要恭也先进去。
「……打扰了。」
稍稍鞠躬后踏入房内,看到正前方有张疑似真皮的高级沙发,中间还夹杂了一张同样高级的大理石桌。
然后在这些家具后方,一名高挑男子站在能尽收阴沉天空于眼底的玻璃窗旁。
「欢迎光临,我是所长杜秋慈瑛。」
年龄大约五、六十岁,身上穿着一袭怎么看都像学着的白大衣。
身高的确很高,但脸颊与躯体根本没长肉,活像副皮包骨。
连脸色都稍显苍白,同样称不上健康。
但是男子那对严重凹陷的双眼中射出的锐利光芒,宣告着他绝非病人或身体虚弱。
——总觉得这人好像爬虫类或骸骨精耶。
尽管绝不能说出口,但恭也确实抱着这种印象。
「初次见面,你就是冰堂恭也先生对吧?」
有如蛇的双瞳瞬间由上往下一扫,像是在扫瞄恭也的全身般。
「恭候多时了,快请坐吧。」
男子边以低沉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边伸手比向沙发。恭也于是照他所说坐到沙发上。
「仙羽,准备咖啡。」
「好的。」
一听杜秋的指示,跟着进房的仙羽马上点头。
「热咖啡可以吗?」
仍站在窗边的白衣男子这么问。
「啊……好,谢谢。」
「那么请稍待片刻。」
杜秋点头后,开始从房间一角的橱柜中取出杯子与杯垫组。
仙羽则在一旁以熟练的动作将咖啡豆往咖啡机内倒。
在别人帮自己泡咖啡时还开口搭话实在过意不去,于是恭也默默等待。
保持不失礼的程度观察起房内摆设,发现角落摆着滑动式书柜。
由于现在没其他事好想,恭也随意看起柜上陈列的各式厚重书籍的书背。
《圣像的定理》。
《小学生的生存价值》。
《破坏蜘蛛堡垒之时》。
《教义与血之诅咒》。
《邻近七世界》。
《现代八岐大蛇奇谭》。
《献给遥远祸星魔女的安魂曲》。
《终极犯罪》。
——嗯?
当恭也茫然望着书柜,发现到一件事实。
——这些全都是这个人的著作?
书柜上陈列的书背下方,都写着「作者 韵雅市中央学术研究所·所长 杜秋慈瑛」。
这么一说来……恭也想起自己曾见过其中一本书的书名。
《小学生的生存价值》这本书。
记得介绍杜秋给自己的后进说着「这可是教授的名著!」而赞不绝口。
还说了「精辟切入现代社会未成年人扭曲的心理,并详加探讨的学术书籍。」之类的话。
尽管恭也一本都没读过所以无法断定,不过看柜上从小说到五花八门的科学书籍都有,杜秋似乎不只有研究心理学而已。
「好啦,接下来交给仙羽准备吧。」
拿出杯子、牛奶与砂糖后,杜秋边说边走到恭也对面坐下。
似乎已做好开始交谈的准备。
「那么,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恭也打开话匣子。
「呃,该称呼你为杜秋……教授比较好吗?」
回想起仙羽曾在内线电话时这么说,恭也开口询问。
「随你高兴。虽然我拥有教师资格,但并未于特定地点开班授课。」
杜秋毫不在意地回答,看起来没有特别不高兴……或者该说脸上。
完全看不出表情,也没有笑容,和仙羽小姐一个样。难道这个职场都是如此吗?
「我从后进口中听教授是心理学界的权威呢。」
「权威我可不敢当,只是个年老力衰的好事之徒罢了。虽然我心理学、语学、数学、天文学、经济学、生物学、化学、绘画、音乐都略有涉猎,但哪一样都不到专精。」
「……什么都会呢。这样不是很厉害吗?」
这句并非客套,而是恭也的肺腑之言——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吗?
恐怕他真的无所不能吧。毕竟看上去不像那种为了面子吹牛的类型。
「我只是什么都学,广而不精啊。」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浮现丝毫傲慢或谦虚。
「冰堂先生,请用。」
单手拿着托盘走来的仙羽小姐,将置于杯垫上的茶杯放到恭也手边。
「啊,谢谢,我开动了。」
稍微示意后,恭也将端来的咖啡往嘴边送。
「唔……」
感动到忍不住漏出声来。
一闻香味的瞬间,就知道肯定用了非常高档的咖啡豆。
与自动贩卖机的罐装咖啡,或公司休息室内喝的那种一罐一大把的速溶咖啡包明显不同。
「真好喝啊。」
「这是我的荣幸。」
听了恭也的称赞,仙羽小姐依然面无表情垂下头。
说到咖啡——深雪泡的总是有点淡呢。
忽然想起恋人为自己冲泡那总是加太多水而淡掉的咖啡,不过恭也并不讨厌那味道。
然而,如今恭也再也喝不到那种淡咖啡了。
「那么冰堂先生……请让我听听你的事吧。」
看到恭也放下茶杯,白衣男子开口说道。
杜秋教授的咨商正式展开。
●——樱井道隆——
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道隆离开座位来到隔壁一年A班的教室。
看来他们班下节要去其他教室上课,只见手拿铅笔盒与课本的学生鱼贯走出走廊。过教室内,寻找青梅竹马熟悉的脸孔。
「不在吗……」
找不到寺泽亚季和她的好友真田晴海。
大概已经移动到下一节课的教室了,这在他预料之内。
确认青梅竹马们不在后,道隆改成寻找「目标人物」的身影。
——这边也在他预料之内。
那号人物并未迅速往下间教室移动,如今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道隆一如往常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往那
名女同学的座位走去。
「嗨,你好啊。」
出声一喊,转学生的少女——华志摩玲子缓缓抬起头来。
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双眼慢慢才和道隆对上。
没有回打招呼。
少女默默以她深黑色眼珠注视道隆的脸。
「初次见面啊,华志摩玲子同学。我是隔壁B班的樱井。」
道隆不改脸上笑容接着说。
若是情感一般的正常人,大概会被她阴暗的双眼和诡异的沉默震慑,但可惜道隆并非正常人。
何况——眼前的少女可是「教授」带来的。
打从一开始就清楚她不是能轻松应付的对手。
「很巧的是,在你来学校的第一天,我刚好从教室看到你走入校门的样子。」
不畏惧她静悄悄的凝视,道隆接着说:
「你那天早上和『那个人』一起下了车对吧。」
「……你认识……『他』吗……?」
华志摩玲子终于开口说话。
一股接近电子音,经由人工合成制造出的声音。这也如道隆预料。
「没错,那个人在搞什么名堂我都有个底。」
「……这样……子啊。」
道隆这句话让她弯起僵硬的脖子,及肩黑长发也微微颤动。
「如何呀,华志摩同学,愿不愿意和我聊几句呢?」
扬起嘴角的道隆在少女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由那个「教授」带来,也没向自己的青梅竹马那异于常人的社交能力投降的谜样转学生。
——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不可能不有趣。
「……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与人交谈……」
但是,歪着头的少女只面无表情地回答。
「对不起……下一节课……要换教室……」
展露出明确拒绝意识的同时,作势从座位上起身。
只见她一对毫无皱折的手掌往桌缘撑,缓缓使椅子往后移。
「华志摩你别急嘛,下课时间还很长——」
正要喊住少女的道隆突然停下话。
因为在少女作势起身时。
扶住桌缘的手掌之上。
从冬季制服的袖口伸出的纤细手腕。
能看见几条红色痕迹。
「……什么事?」
华志摩玲子再度凝视突然将话吞回去的道隆。
似乎没发现自己手腕上的伤被看到。
「……不,没事,抱歉吵到你啦。」
——割腕自残。
平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此时也不得不从脸上消失。
●——真田晴海——
在第三与第四节课之间的下课时间。
就算是不太拿手的数学小考,这次似乎考出不错的成绩。
顺利撑过今天最大的烦恼而心满意足的晴海,正与朋友欢谈。
「对对对,大家知道吗?就是那个事件的最新情报。」
在说完因不懂得看场合说话而出名的体育老师坏话后,没有话题而陷入短暂沉默中——其中一名朋友开口这么说。
此话一出,不只晴海和亚季,其他女同学们也一齐望向那名同学。
这几个星期来,韵雅高中的学生们提到「那个事件」,只有一个答案。
当然是至今仍没有破案迹象的——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事件。
「听说啊,最近网络上已经在传关于一连串事件的凶手到底是谁喔。」
「欸!?」女同学们纷纷讶异地叫出声。
「什么意思啊?难道终于抓到最有可能的嫌犯了吗?」
由于连今早的新闻都没报导类似的消息,让被引起兴趣的晴海开口问。
「总之某种意思来说,是那样没错。」
开启话匣子的女同学表现得像被愚昧人类包围崇拜的聪明人,呵呵笑了几声。
「其实……」
装模作样停了几秒后——女同学开口说出那个名字。
「传说那起事件的凶手……可能是『星狩同学』喔。」
「……星狩……同学?……她哪位啊?」
默默听着的晴海等人不约而同皱起眉。
「想知道?听了可能会后悔喔。」
女同学不怀好意地笑。
「这真的很〜吓人喔?毕竟是有关受诅咒的恶灵啊。」
「……什么嘛,是鬼故事喔?」
晴海摇了摇头。
「抱歉,这种话题我没兴趣。」
虽然实际上不是「没兴趣」,而是「怕鬼故事」就是了。
「唉呦,总之你就听听看嘛。」
『这是距今十几年前的事。
某地的某座镇上发生了一起猎奇杀人事件。
被害人是住在该地的女高中生——名叫星狩凉子。
放学回家路上遇袭的她,在夏日的某个早晨被发现凄惨陈尸于森林之中。
凶手是从以前就不断纠缠她的跟踪狂,行动完全偏离常轨。
星狩凉子在惨遭杀害后——双手双脚都被砍了下来。
杀害她的那名凶手,在几天后跳轨撞火车自杀了。
当然,警方曾搜过凶手家中。
然而,却哪里都找不着少女被砍下来的手脚。
最后由于凶手是与当地望族有血缘关系的人,媒体被下了封口令,这起猎奇事件并没被新闻播报出来。无论是少女遭杀害的理由,还是被砍下的四肢处于何方都没有下文,最终以嫌犯自杀来结案。
尽管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事件仍就此落幕——看似如此。
可是悲剧没有就此完结。甚至不如说,真正的悲剧现在才正要上演。
因为遭到杀害的星狩凉子化为怨灵,在这个世上徘徊。
星狩凉子为了自己无缘无故的死愤怒,同时为了夺回自己失去的手脚,不断杀害年轻女性并夺走她们的手脚。
当女性独自走在夜路上,「星狩同学」便会现身。
然后必定会这么问。
——喂,把你那双漂亮的手给我好吗?
若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意图逃跑,或是回答「好」的人,便会当场遭到杀害,被她带走双手。
为了不被杀,必须回答正确答案。
「不要,因为我手上还拿着东西。」
一旦如此回答,她马上会问下个问题。
——喂,把你那双漂亮的脚给我好吗?
同样的,若不回答问题逃跑或回答「好」,便会被杀且带走双脚。
「不要,因为我还在用脚走路。」
这样回答后,她会问最后的问题。
——喂,那我叫什么名字呀?
若答不出来不只会被杀,双手双脚也会被带走。
能平安逃离她的方法只有一个。
「你的名字叫星狩凉子。星是星座的星,狩是狩猎者的狩,凉是清凉的凉,子是孩子的子。星狩凉子同学,你的遗恨由我接收,还请你今日先离去。」
唯有这样正确说到最后,星狩凉子的怨灵才会心满意足地消失——』
「……无聊透顶。」
听完女同学的话,晴海嗤之以鼻。
这岂不是跟「裂嘴女」和「红蓝斗蓬」的怪谈一样吗?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都市传说罢了。
即使胆小鬼如晴海,听到这种幼稚的怪谈都不禁愣住。
「唉别急嘛,还有后续啊……其实呢,这个故事最重要的地方是……」
女同学忽地放低声量说。
「……听了这个故事的人……『星狩同学』肯定会于一星期内出现在你们面前喔!!」
顿了一拍后,张开双手大喊。
「呀!」一人被吓得尖叫。
「怎么这样啦!害我都听了耶!」
「……无聊。」
晴海打从心底叹气。
「这到底哪里可怕啦?」
「咦〜很可怕吧!要是『星狩同学』真的出现怎么办^:」
「真的出现的话,是很恐怖没错啦。」
晴海冷冷看向激动的同班同学。
「当然不可能出现吧,因为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还是怎样,你已经遇见那位叫星狩同学的人,而且和她讲过话了?」
「的确是没出现啦……晴海,你真的很不配合耶〜」
女同学有点傻眼地笑。
「这边我倒希望你看看场合,再稍微陪我演一会儿戏呢。」
「无聊透顶。」
晴海一脸不屑地说。谁要陪她们演这种戏啊?
因为那么可怕——不想再听下去了。
「可是……那个叫『星狩同学』的人其实也很可怜耶。」
亚季以略显黯淡的表情低语。
「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却被杀,连手脚都被抢走了对吧?原本只是名被害者啊。」
「如果只论她被杀这部分,是很可怜没错啦。」
听了自己这位实在滥好人到一个不行的好友这么说,晴海皱起眉头。
「但
是她之后做的行为完全不对喔。为了泄愤,换成她去杀那些没有做坏事的人,也把她们的手脚抢走。这样岂不是不甘心只有自己死,在拉其他人陪葬而已吗?根本是随机杀人犯的想法,只会带给更多人麻烦啊。」
似乎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意见,纷纷表示「这么说也对耶。」而点头。
「她太自以为是了,难怪会沦为恶灵。我知道她很可怜,但赶快成佛一了百了不就好了?挟怨反过来杀人实在是……」
这时晴海看到眼前雾蒙蒙的窗户上照出的景象,瞬间倒抽一口气。
坐在离自己座位前面好几个座位上的华志摩玲子。
总是头低低不说话,死盯着自己桌面中央的华志摩玲子。
竟抬起头来,几乎将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
用她漆黑双瞳往这边看来。
「……晴海?你怎么啦?」
就在亚季出声的同时。
凝视着晴海脸庞的华志摩玲子一反转学来后常展现的缓慢动作,可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回头去。
长长黑发「唰!」的一声飘扬。
「欸?喔、喔……」
——现在是怎样?
她那视线——是啥意思?
「我没事……」
晴海只能摇了摇头。
▲
当天晚上。
晴海一回到家马上冲进她位于二楼的房间,换下衣服按下计算机开关,点开网络浏览器后输入「星狩同学」,按下Enter键。
眨眼间便出现几千件搜寻结果。
看来虽然晴海至今都没听过,但所谓「星狩同学」的怪谈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其实颇高。
总而言之,晴海点下搜寻结果最上面的网站。
「urban Legend 〜古今东西怪奇谭〜」
是一个搜集了日本内怪谈、都市传说的网站。
画面上一条条列着由全国的投稿者搜集来的各式稀奇古怪。
「半身死灵」。
「厕所里的花手」。
「竖脸男」。
「八尺大人」。
「歪七扭八」。
「人面犬」。
「取子箱」。
对原本就讨厌怪谈之流的晴海来说,几乎全是初次看到的名字,但其中仍有连她都晓得的知名怪谈。她动起光标,搜寻想找的项目。
在数以百计的妖怪列表中,确实存在着「她」的名字。
FILE No.66「星狩同学」
【读音】 Hoshikari-san。某些地区会念「Hoshigari-san」。
【分布地区】 日本全国(北海道除外)。
【妖怪外觐】根据地区不同,多为年轻女性的外貌。
【知名度】 B。
【怪谈发生时期】 19XX年时期?
〜解说〜
「非常具攻击性的妖怪,当年轻女性独自走夜路时使会现身。一般认为她手持大镰,或是拖着沾有血迹的大柴刀,一旦碰上女性就出手袭击,并砍下手脚带走。要说是满久前流行的「裂嘴女」翻版也不是不行,但经过附加确切人名,成为比裂嘴女更贴近现实的存在。」
详细内容就和在学校听的一样。晴海默默把画面往下卷。
「这个故事有别于其他都市传说的地方就在它的下场。所有听完星狩凉手同学故事的人,都会遭到她的诅咒。近期(一星期〜一个月)她会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像故事中一样砍下他们的手脚。这正是本来只在怪谈中出现的星狩同学,侵蚀现实世界的瞬间!」
不可能,没有这种事——晴海摇摇头。
这只是分两次吓人的怪谈。把怪谈内的人物会出现在现实世界这个结局说完,整个怪谈才算真正结束。晴海不停如此说服自己,又接着往下看去。画面卷了一大片空白后,才出现下一段文章。
【2011年4月15日·补充】
「话虽如此,她终究不出都市传说的范围。毕竟实际上没有人真的遭星狩同学杀害,连我也已经听了这个怪谈半年,今天仍是活蹦乱跳。为了一些看了这个网站的超级胆小鬼,特地在此补充这个事实……不过我想,那种胆小鬼根本不可能来看这里就是了啦(笑)。」
「哈、哈哈……」
晴海忍不住笑了出来。
最后投稿者的态度突然变友善这点实在太有趣,文中提到「超级胆小鬼」指的正是自己也太刚好。更重要的是,自己竟险些相信这种编出来的故事,着实可笑至极。
「……蠢耶。」
边笑边喃喃自语。
「我真的蠢到无可救药了啊。」
在学校听了故事的其他朋友,大概都没有真正相信怪物实际存在,而只是如讲故事的女同学所言,配合气氛演一场戏罢了。
其实当时发起飙来,把朋友当傻瓜的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人。
就在晴海要关掉网页时定睛一看,发现最后那段文章还有一点下文。
于是她又动起最后一次游标。
【2013年3月24日●再补充】
「根据热心读者在讨论板上的留言,实际上这则星狩同学被砍断手脚的故事,是以过去某起杀人事件为背景写成。由于该起案件实在与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故事极度相近,我在此推测正是这起事件造就『星狩同学』的都市传说诞生。我将记栽了事件大致概要的报社网站URL贴在下方,奉劝有兴趣的读者务必抽空一读。」
「真的发生过这种事件喔……」
晴海找到了下方不远处的URL。
如同投稿者所言,是间知名报社的网站。
「——猎奇!残忍!女高中生惨遭杀害,双手双脚更被残忍砍下————」
「19XX年X月X曰,于福冈县XX市内,发生了一起遭勒毙女学生且砍下手脚的悲惨事件。被害人是就读区内某所女高的一年级生——」
高中一年级——和自己同年,好可怜喔。边想边动着游标。
「——被害人H
·R同学(16)是排球社备受期待的新秀。警方推测当天练习完的回家路上,她受到不知何者的袭击——」
「……欸?」
视线随着字句移动的晴海,脑中突然一股疼痛。
一阵冰冷夜风拂过后颈部。
(福冈县女高……排球社的……H·R……)
握着鼠标的手停了下来。
华志摩玲子——HANASHIMA·REIKO。
——华志摩同学,你转来这里之前读什么学校啊?
——是间女校喔。
——是女校吗,那从今天开始别忘了注意男生们喔。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排球社。
「凶手身分至今依然不明。被害人遭砍段的手脚同样未能寻获——————」
「……不可能。」
声音颤抖的晴海喃喃自语。
「因为这不是都十七年前的事件吗?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偶然……」
明明是夏天却发寒的原因也是夜风太冷害的,从外头吹进来的——
——风?
晴海宛如被电到般猛然转头。
——窗户?
房间的玻璃窗微微开着。
「咿!?」
高亢叫声从喉咙中漏出。
——是边界。
窗户为什么开着?自己平时都关得紧紧啊?
边界另一头是黑暗,略显模糊的黑暗。
感觉外头浮着一颗漆黑的眼珠。
「不……」
快!不快点关上窗的话——就要从边界的另一头闯进来了!
「不要——!!」
晴海惊声尖叫,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窗户边。
用几乎要把玻璃撞破的气势猛力关上窗,急忙上锁。
最后动起抖个不停的手拉上窗帘,无力地背靠墙往地上滑去。
「不……要啦……」
晴海用微弱的声音啜泣起来,脑袋被吓得一片空白。
「晴海,你怎么了!?」
门外传来听到尖叫声赶来的父亲呼唤。
▲
隔天,晴海又由母亲开车载去学校上学。
很想相信一切只是偶然。由于巧合意外交错,在内心擅自扭曲变形,才得出根本不存在的前因后果。——这是种很常发生的现象。
尽管如此,晴海仍无法相信只是偶然。
成为那个都市传说——「星狩同学」背景的事件中,被害人与华志摩玲子的姓名缩写、出身地、年龄甚至社团都相同,实在很难以偶然二字带过。
毕竟华志摩玲子对「星狩同学」的话题异常感兴趣,手腕上也不知为何有好多道疑似自残的痕迹——更重要的是,晴海的本能警告她,那种诡异的模样根本不可能会是普通人。
脑中想东想西而没听进课的晴海,就这样迎来午休时间。
「欸,晴
海。」
坐在对面吃着自己煮、充满女子力便当的亚季突然用有如小狗的眼神抬头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欸?」
吃着蛋拌乌龙面的晴海忍不住停下筷子。
她总是和亚季一同来学校餐厅吃午餐。
可是今天实在没有食欲,提不起劲动筷子。
「感觉晴海你今天有点没精神耶……肯定发生什么让你烦恼的事对吧?」
亚季以平稳的语气小声问。
「……没有,没什么事。」
「说谎不好喔,晴海。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其他烦恼啊?」
尽管晴海尴尬地撇开视线,好友仍加重语气继续追问。
这使晴海开始动摇。看来亚季不只外貌,连嗅觉都和狗一样灵,偶尔会说出这种彷佛已看透一切的话。
「不能说谎啦,有什么困扰就说出来……虽然晴海生病的话我无法马上医好你,缺钱的话我也不能马上给你一百万,但至少我能听你诉苦,和你一起伤脑筋啊。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不说也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有不能对我说的烦恼就好了……可是啊,晴海,千万不可以说谎。不要明明就在烦恼或觉得不安,却还说你没事。这样的话,『朋友』这个词可是会在世界中消失唷。」
「哪有这么夸张……」
晴海笑着重新动起筷子,但亚季仍一脸严肃,不把视线移开晴海身上。
「……嗯,其实最近啊,有件事让我有点烦恼。」
夹起黏糊糊的蛋黄一口吞下后,晴海总算低头投降。
「什么事啊?」
听好友这么一问,晴海开始整理心中的想法。
——其实我在怀疑那名转学生的真正身分,搞不好是十七年前死于猎奇杀人事件,是那个被害人的幽灵喔。
「呃……抱歉,真的抱歉,这是没办法和亚季你讨论的烦恼。」
拿起碗喝下乌龙面的汤。明明才吃没多久,却感觉汤冷得特别快。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呢。我不会再问了。」
最亲的好友回以嫣然一笑。
「可是没问题吗?你自己能解决吗?」
这个问题十分难回答。究竟该怎么做,晴海心中这股不吉祥的漩涡才会消失呢?
「……我觉得大概没问题,或许只是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罢了。」
「什么意思啊,我搞不懂耶?」
「我也不懂。不过你不必太替我担心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不是说谎,大概吧。毕竟这是自己在钻牛角尖所想出的愚蠢妄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这样啊〜那就好。」
脸上浮现一如往常的友善笑容,亚季也再度动筷吃起自己的便当。
「——亚季。」
当吃完乌龙面的晴海边喝着冷掉的茶,边与还在吃自制便当的亚季针对近来演艺圈的恋爱风波热烈争论的途中,一名男同学飘飘然地走到两人旁边站定。
是名略痩的高个子少年。
脸上总是浮现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笑。
「啊,小道。」
被喊到的亚季用绰号回喊高个子男同学。实际上,也只有亚季一人会用绰号称呼这个男的。
樱井道隆是晴海她们隔壁的班级,一年B班的学生。
由于到国中时都不认识,晴海几乎没聊过几句话,但他似乎与亚季是从小相识的青梅竹马,午休时常来找和晴海在一起的亚季讲话。
「亚季,我吃不饱,给我点东西吃。」
然后肯定会带着嚣张的笑容说出这句话。
而被如此要求的亚季也一如往常,举起便当盒让他看菜色。
「嗯,那今天让你吃马铃薯炖肉。」
「马铃薯炖肉吗?还不赖。」
只见道隆不客气地点头,拿着带来的筷子往亚季吃到一半的便当内夹去。
「我要开动了。」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晴海冷冷望着两人间的互动。
虽然她知道亚季和这名少年的关系与自己差不多好,所以没再多说什么,但其实她非常不擅长应付这种人。
这名男同学——樱井道隆是校内首屈一指的怪咖。
「这红萝卜是怎样?兔子吗?」
「对啊,很可爱对吧?我可不是拿市面上卖的模子,而是用菜刀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喔。」
「亚季你哪来动力做这种苦差事啊?这种东西吃进嘴里还不都一样。」
「小道你不懂啦,料理不是光讲求味道而已喔。所谓的料理啊,味道当然要顾,但也要和华丽的外观一起享受才棒啊。」
「喔……」
用有点无言的表情响应后,道隆将兔子形状的红萝卜送进口中。
动嘴嚼了几口吞下肚后,一脸佩服地点头。
「唔……好吃。」
「对吧?」
亚季开心微笑,两束小马尾也跟着轻轻晃动。
「可以再多吃一点吗?」
「请用。我差不多吃饱了,其他菜你想吃就夹吧。」
「那么,再开动一次。」
道隆这次真的完全不客气,接连将亚季做的马铃薯炖肉和鸡蛋卷往嘴里送。
「好吃好吃。」
「哼哼哼〜对吧对吧〜」
由于这出戏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亚季脸上一点难色都看不见,伸手从同样的便当盒中捻起菜,吃进自己嘴里。
——晴海总是心想,自己这位朋友心地善良到何种程度?
晴海看得很不是滋味。原因当然包括看到自己的好友和其他人要好,人类都有的独占欲作祟而不爽;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实在不满这个男人的品行。
一般的男高中生就算交情再怎么好,也不会特地带筷子来瓜分女生吃到一半的便当吧。既是怪咖又没常识,根本不正常。
——不正常?
晴海心中一股黑暗的求知欲抬头了。
假如和不正常的人对话,能否成为分析其他不正常人的线索?
「我再去泡杯茶喔。」
好巧不巧,亚季这时拿起了空杯这么说:
「晴海,小道,要不要顺便帮你们倒一杯?」
「啊,谢啦。」
「帮我倒杯水。」
「遵命〜」
只见好友发挥好女孩的贴心,起身往位于学校餐厅一角的饮水机走去,留下晴海和樱井道隆两人。
——虽然平时的话只会很尴尬,但现在能两人独处实在是个良机。
「……欸,樱井同学。」
「怎样,真田?」
道隆嚼着刚才的兔子红萝卜,也不看晴海的脸就回答。
恐怕这是晴海头一次主动对他搭话,但看他的反应并未感到意外。
他果然有哪根筋不对。
若是平时的话根本不想扯上关系,不过这次倒是有找他谈谈的价值。
毕竟这名叫樱井道隆的少年,虽然品行已经无可救药,头脑倒真的挺灵光的。尽管晴海很不情愿,却仍得承认这个事实。
毕竟不只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根据隔壁班朋友的说词,他上课时总是没在听老师讲课,都在读些看似很难懂的书。
举凡古典文学、哲学书、科学杂志等等,种类五花八门,却没有一本和高中课程或大学考
感觉若是他的话,很有可能已经专精目前晴海想追求的知识。
「那个,樱井同学,我有点事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那些割自己手腕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顾虑到突然举出个人姓名不太妙,晴海特地模糊焦点,装得若无其事这么问。
「哦哦,你想问的是关于割腕症候群患者的事吗,真田?」
道隆转过手掌,在学校餐厅的半空中伸出右手腕。
「在吃饭时找人聊这种话题,你的兴趣还真不赖啊。我当然很乐意回答你。首先,割腕自残算是一种社会上最普遍的自残行为。」
道隆马上兴高采烈地讲解起来,晴海果然没有猜错。
「这点程度我也知道。我想问的是人类做这种行为的理由。」
「我想想……不限割腕,几乎所有自残行为的理由,都是当事人为了寻求自身精神稳定或逃离某种事物而采取的行为。最多的理由是孤独,他们透过伤害身体来展现『我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喔,快往我身上看,快担心我』的要求。简单来说就是把个人孤独的情绪以影响他人最深的形式具体呈现。另外虽然案例不多,还有把自身视为某个憎恨对象的肉体,透过伤害肉体来达到报复对方的假象,这样几乎算是种诅咒了。其他的话我想想……在透过伤害自己,以及自己遭受伤害的事实本身中寻求快感,有如性加虐狂和性被虐狂合为一体的人也是有啦。」
尽管突然被问了这么脱离日常的话题,他仍毫不犹豫地侃侃而谈。
这名少年的脑袋果然非常灵光。
「总之,扣除那些真的很罕
见的例子,自残行为基本上是让当事人精神稳定的手段。其实我以前出于好奇心曾尝试过,还是搞不懂所以然。果然若没有自己被他人排除的恐惧、自我机能上明显缺陷、或是否认且逃避自立等负面条件影响下,自残行为所带来的精神稳定效果可说没什么用。就算因为好奇做这种事,也只是浪费血液和白痛一场罢了。」
他真的,是个脑袋非常灵光的——笨蛋。
「真田,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我认为你也不像会因为这种行为感到心满意足的类型。最好不要对这类消极行径产生莫名憧憬比较好喔。」
「我、我才不会做呢!」
晴海连忙摇头。
「那就好,毕竟做那种事真的很蠢。」
「我觉得因为好奇就尝试割腕也差不多蠢耶。」
「别担心,会被好奇害死的也只有猫而已。」
——唉,果然不该找他说话的。
「……没事了。」
由于不能忽视空气传染的可怕,心想要是长时间和他交谈,笨蛋恐怕会传染过来的晴海结束了话题。
「我去还餐具。」
接着迅速站起身,打算走去柜台还面碗。
「欸,等等啦真田。既然不是你自己想做,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道隆以莫名有精神的声音对她的背影问。
「没为什么啊。」
「别说谎了真田,该不会与华志摩玲子有关吧?」
听到他这么说的瞬间,鸡皮疙瘩窜上脊背。
晴海忍不住停下脚步,战战兢兢转头看樱井道隆。
「……你怎么……知道?」
话才出口,她惊慌地环顾周遭。毕竟要是被本人听到——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所幸,两人附近并未见华志摩玲子的身影。
其实到现在为止,晴海一次都没见过她出现在学校餐厅内。
不要紧,她不会来学校餐厅吃午餐。
——不,应该说,「那个」真的会进食吗?
在晴海的印象中,别说吃食物了,连她喝水的样子都没看过半次。
「大部分的事我都知道喔。」
只见道隆面露令人难以捉摸想法的表情稍稍歪头。
「在你和亚季的班上有自残倾向的,大概也只有那位诡异的转学生啊。」
——他知道?
「难不成……你有和她……说过话?」
「是啊。」
「那……那樱井同学,难不成你能想得到她……华志摩同学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吗?」
那名少女的——真面目。
「华志摩她啊……」
可是道隆只耸耸肩,往上方看去。
「不管问什么就是不答,实在很难猜……但她恐怕是很复杂的个案吧。我想她心中的寂寞……还有憎恨都混成一团了吧?」
「憎恨?」
晴海有点吓到,回问:
「恨、恨谁?」
杀了自己的人吗?
还是说——恨那些拥有自己已经失去的,有着健全又漂亮手脚的人?
「谁晓得呢?」
道隆用傻眼的语气回答。
「……欸,樱井同学。」
晴海左顾右盼,再三确认华志摩玲子不在附近后,才小声开口:
「关于那起发生在这附近的杀人分尸的事件啊……」
感觉樱井道隆的表情略有变化。
「假如,只是假如喔。大家目前都认为凶手是诡异的男子,信仰奇怪宗教的人或是恐怖分子……可是如果……真正身分其实——」
「真田,劝你还是别把这种事当成玩笑说出口喔。」
道隆像是告诫般打断晴海的话。
这是从总是只会胡言乱语、令人傻眼的樱井道隆口中头一次听见的语调。
「对、对不起……」
回过神来的晴海连忙摇了摇头。
「请忘掉我刚才说的。」
「好,我忘了。」
道隆欣然点头。果然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晴海,小道,你们怎么啦?」
旁边传来的声音让晴海及道隆同时转头。
「感觉气氛不太好耶……?」
用托盘端着三人份饮料的亚季讶异地交互看着两人。
「你们在聊什么啊?不可以吵架喔。」
「我们不是吵架,只是在聊些有的没的。」
「没错,只是有的没的。完完全全没有特地说明的价值,亚季你就别在意了。」
「欸〜只有我被排挤在外〜好讨厌喔〜」
亚季似乎开始一搭一唱,以夸张反应交互瞪了两人。
她并非真的生气,大概只是想纾解晴海与道隆之间的诡异气氛吧。
「乖啦乖啦。比起这个,第六节可是化学课喔,你作业有写吗?」
察觉到这点的晴海默默在心中道谢,恢复平常心对亚季笑道。
●——冰堂恭也——
「冰堂先生,请用。」
仙羽兰将冒着烟的茶杯放到恭也手边。
「嗨,谢啦。」
由于都来这里第六次,总该习惯的恭也友善答谢。
顺便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她纤细的手掌。
两只手的哪一边都没看到疑似戴戒指的痕迹。
——她还单身吗?
边随意思考如此不风雅的事,边喝起手中的咖啡。
站在客观立场来看,或许会觉得才刚失去女朋友的男人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但恭也并未感到多深的罪恶感。
——这也算是在这里接受咨商的成果吗?
「……嗯,果然很好喝。」
这不是客套话。味道依然又浓又香。
「仙羽小姐泡的咖啡真的很好喝耶,要不要试着开咖啡厅看看?」
心中虽晓得没用,今天仍试着和她交流沟通。
「好的。」
仙羽面不改色,只短短回了这句。
听到如同预料的奇怪反应,恭也实在忍不住笑。
「『好的』是怎样啦?你真的打算要开吗?」
「不是。」
女性身上穿着看不见一丝皱纹的套装,一看完全——像是精明干练的OL,就这样在恭也身旁站得直挺挺地,动也不动。
「我从以前就想问了,仙羽小姐,你有笑过或哭过吗?」
「没有。」
随即换来冷冰冰的答案。
「我就知道……仙羽小姐,难得你都长得这么可爱,偶尔也笑看看如何?」
心想今天试着更深入一点的恭也这么说。
「要是你笑的话,肯定更有魅力喔。」
来吧,是会否认?还是害羞?
该不会——会努力露出不擅长的笑容给我看?
「……你真的很厉害耶。」
眼镜底下那双眼纹风不动,表情也没有起一丝变化。
这让恭也不得不佩服起她。
「这种时候应该有其他反应可以选吧?」
「没有。」
「为什么呢……和仙羽小姐你说话就是不会腻耶?」
老实说,虽然完全不懂她身为女性的魅力何在,但如此媲美机器人般的柜台小姐,反倒让恭也意外对她持有好感。
「冰堂小弟,难道你是为了搭讪我这儿的职员才来的吗?」未带情感的声音一语点破了恭也。
「啊,不、不是啦。对不起,教授。」
恭也连忙道歉,转身正对坐在对面沙发的杜秋。
这只是种和宇宙人的异文化交流,完全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那么冰堂小弟,今天我们来聊聊天吧。最近身体状况如何?」
这几天来,恭也多次前来韵雅市中央学术研究所咨商。
一反有如骸骨精或爬虫类的外貌,这个男人——杜秋慈瑛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绝非人性展现的魅力。
而是从人性的根本分析,并点出盲点让人自己发现,进而忍不住将自己心中念头说出口的力量。
边听自己说话,且会在自己希望的时机出声响应,主动并精准地问自己想被问的问题。踏入他人灵魂深处,让对方主动吐露潜藏已久的心里话的强大力量。
恭也心想——甚至该称为一种魔力。
打从呱呱坠地开始,小学时的回忆,国中时遭受轻微霸凌,高中时大考失利而多考一年,勉强读完大学来到东京找工作,再来是与深雪度过的快乐岁月。
连日来恭也彷佛像着了魔般,将自己个人的一切表露无遗。
若从不同角度来看,这能说是极为可怕的能力。
可是,当对眼前这个男人讲述自己人生走过的轨迹时,恭也竟莫名地兴奋。
「这个嘛……状况算非常好。」
原本经常犯下的低级失误已彻底消失。
再喝下一口仙羽小姐所泡的那散发怡人香气的咖啡。
无论是受恶梦所扰的夜晚,或是对深雪泡的淡咖啡的怀念,如今均不复在。
每
天都彷佛如获新生般过得清爽愉快。
「全亏了杜秋教授的福,实在太谢谢您了。」
恭也发自内心道谢。现在他能体会公司的后进会沉迷上这里的心情了。
「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高兴了。」
杜秋慈瑛以低沉语调回答,声音中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情绪。有如蛇一般的双瞳及骸骨精般的消痩脸颊上也不见任何表情。
最近恭也甚至开始认为,或许他彻彻底底无动于衷的态度,正是为了深入每位咨商者心中的技巧。
「……教授,我已经痊愈了,没有继续接受咨商的必要。」
恭也停了一拍,才接着说下去:
「其实今天我来,是想听关于教授您的事。」
「我的事?」
杜秋的瞳孔微微张大一点。
「是的。听您的事……应该说分析。关于那个连续杀人犯……就是杀了深雪的凶手。」
恭也小心翼翼地丢出话题。
没错,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这位聪明的学者如何看待这一连串的事件?
窥探人心的天才,究竟会如何分析杀了深雪,满是谜团的连续杀人鬼?
恭也想知道他的看法。
「那起事件的凶手到底是谁……我想听听教授您的意见。」
「这真是吓到我了,我还真没料到呢。」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及表情中果然看不出惊讶之色。
「杜秋教授,这不是客套话,我当真认为您是位头脑非常好的人。不只熟知心理学,其他各种领域的学问也是。所以我想……您该不会也懂得俗称的犯罪调查分析吧?」
「犯罪调查分析……是吗?」
只见骸骨精半边脸微微抽搐。
这恐怕是恭也印象中头一次看到杜秋慈瑛笑。
「冰堂小弟,冰堂小弟啊,你看刑警连续剧看得太入迷啦。」
「您不熟悉这方面吗?」
「熟当然是熟呀。」
杜秋轻易承认。
「但我充其量只是一介学者,而不是专业的犯罪分析师、警察或是安乐椅侦探。无论凶手是几十岁的男人,在什么背景下成长,住在将所有犯案现场联机后圈出来的空间中心,或是把被害人名字缩写连在一起就能找出线索诸如此类,我都不可能懂呀。更别提把所有事件有关的人聚集起来,当场指认『凶手就是你!』这种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就有办法分析的范围内听听教授您的意见。再说,我并不会在听了之后就全盘相信,跑去找警方告密,给教授您增添麻烦啊。」
「推理、告密,你果然连续剧看太多啦。」
骸骨精的脸仍是扭曲的。
「是啊,我就是希望您别太认真,说一些有如悬疑连续剧的下周剧情推测的意见。教授,能否拜托您呢。」
「……真拿你没辄。」
在恭也正面直视了好一会儿后,杜秋像是认输般耸了耸肩。
「……你听好了冰堂小弟,我接下来要说的全都是门外汉的妄想而已。」
杜秋先丢出前提,才开始他的分析。
「首先,被害人之间有着年轻女性、被勒死、死亡后手脚遭砍断等共通点。那么凶手即使从正常社会观点来看极度异常,仍无疑抱持着某些一贯的思想、喜好或主张。」
思想、喜好或主张。
就算突然提这些,恭也目前也一窍不通,不晓得到底哪边有什么不对。
「呃……这是什么意思?一贯的思想指的是?」
「指的是有理性,不是『只要能杀人不管谁都好』这类随机杀人或毒品中毒的情况。并且也非在社会、家庭中承受过大压力走投无路的人突然爆发,陷入所谓失心疯状态。他……或是她是根据本人理性的判断才下手杀人,是个有明确目的的杀人鬼。」
——原来如此。
「当然,假如毒品中毒者多次见到『神命令我去勒死年轻女性,并砍下她们手脚』的幻觉那还另当别论,但可能性实在不高……既然提到了神,我们就从思想、喜好、主张中的思想来想想看吧。例如以前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某个邪教团体。虽然我想冰堂小弟大概没听过就是。」
「这样啊……」
尽管恭也一头雾水,仍点了点头。
「这个宗教有项非常特殊的教义……就是信奉者们中的成年教徒,必须献出身体的一部分给神。」
「献出……身体的一部分?」
「没错,献出什么都没关系。信徒们亲手将自己的手脚切断,或是挖下耳鼻来献给教祖。
据说最虔诚的信徒是只留下一条手臂,将剩下的手脚、耳鼻与体内大部分的器官都献出去了。只不过,由于死掉就无法继续传教,因此唯有心脏禁止奉献就是了。」
「竟然有这种人存在吗……」
内容实在过度惊悚,听得恭也不禁皱眉。
然而,杜秋摇了摇头。
「不,现在应该不存在了。毕竟谁会想加入这样的宗教?信徒日渐减少,直到将近十年前教祖本身也献出生命死亡,那种教义才成功消失。」
——那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其他还有几个把人或动物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全身当成供品献给神的宗教。我孤陋寡闻,实在没听过供品只限于年轻女性手脚的宗教。要是过去曾有这种宗教存在,到现在肯定会被人看到而遭到大肆报导。因此这次事件的凶手,很难想象是根据现有宗教的思想行事。只不过,假如最近真的诞生了这类骇人听闻的新宗教或派系,可就又很难说了。」
「原来如此。」
「于是乎,凶手具备一贯性思想的可能性不高,至少不会是现存的宗教。那么接下来呢?」
恭也在脑中复诵起杜秋刚才说过的话。剩下两个是——喜好和主张。
「所谓的喜好是……」
关于这点其实,恭也觉得自己稍懂。
「就是那种,叫做异常快乐犯,会出现在电影和漫画中『我就是忍不住不杀人啊!』这类的……」
「你有点误解呀,冰堂小弟。是因为有这类人存在于『现实』中,电影和漫画中才会跟着出现这种角色喔。」
杜秋慈瑛以有如蛇一般的双眼盯着恭也。
「举凡泰德·邦迪、艾德·盖恩、或是更古早的开膛手杰克。该怎么说呢,喜欢甜食、喜欢绿色、喜欢和人聊天等等。对这些人来说,打从出生以来『喜欢杀人』就和以上喜好毫无区别。再加上……往往这种杀人喜好都会与性癖好直接扯在一块。冰堂小弟,你听过『奸尸』这个词没有?」
「呃……有是有。」
——就社会观点来看,实在是非常不好的词。
「就是会、那个……对人的尸体感到兴奋对吧?」
虽然不发一语且面不改色,但仙羽小姐如今正站在会客室的角落。觉得在年轻女性身旁不该说这种话题而十分尴尬的恭也,不禁降低了声量。
「没错,人的喜好可说五花八门。既有人会对尸体感到性兴奋,也有人目的不在尸体,而在杀戮这个行为寻求快感。凶手究竟是喜欢尸体、喜欢杀戮、喜欢勒死、或者对一切过程毫无兴趣,只喜欢夺走他人手脚呢?」
——他说得对。
「我就是不懂这点,因为夺走他人手脚而兴奋这种例子,连听都没听过啊……教授,如此危险的嗜好真的……」
「譬如说,Apotemnophilia(肉体残缺性癖)。」
蛇眼微微眯起。
「APO……那是什么啊?」
听到从未听过的词汇,恭也反问。
「肉体残缺性癖。一种对人类肉体、手脚的残缺感到兴奋的性癖。被视为从完整的物体遭到破坏,沦为不完全的过程中感受虐待的快感。听说起源多来自年幼时破坏玩具娃娃或机器人的经历。」
「对、对人类手脚的残缺……?」
对只剩头和躯干的人——感到兴奋。
当天在公园内所见深雪最后的模样掠过脑海,恭也涌上一股强烈呕吐感。
「社、社会上真、真有这种人吗?」
大概自己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俗话说,人各有所好,只是他们没一一说出口罢了。你和我都不例外,更别提性癖这种会直接影响到社会评价的隐私。人在与他人聊天时,不会一开口就来这种『大家好呀,我这人喜欢锁骨喔』的自我介绍。」
杜秋一本正经,若无其事地说。
「原、原来教授您喜欢锁骨吗?」
「这只是举例。再说我的性癖更特殊啊。」
从骸骨精的表情看不出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尽管恭也有股开口问比锁骨还特殊的性癖是什么的冲动,但考虑到一旁仙羽小姐的视线,他决定收敛些。
「假如凶手的一贯性是针对爱好的情况,我认为很有可能就是刚才所解释的Apotemnophilia(肉体残缺性癖)啊。」
「原来如此……那么最后一项『主张』又是什么?」
「不依存于
思想或喜好,换个讲法就是『坚持』。」
「坚持?」
「没错。与宗教上的理由或主观好恶完全无关,所谓『我在这种情况就一定要这么做』的坚持,也能说是种信念吧。拿这次的事件来说,大概就是『我打定主意在杀了人后一定要分尸』吧?」
「什……什么鬼啊?」
到目前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无法理解也没办法,毕竟这点全凭个人意识主宰。打个比方……有名孩童在过斑马线时,脑中想着『要是踩到白线部分就会死掉』边走的情况,你能理解吗?」
「嗯、嗯……」
尽管听不懂杜秋想表达什么,但恭也的确懂这种心情。
「我能理解,因为我小时候也曾那么干过。」
「这样就好说了。我问你,冰堂小弟,那你晓得自己当时设下那种『坚持』的理由为何吗?」
「理由……是吗?」
「没错,譬如以前曾经有亲戚或认识的人因为踩到斑马线的白线而丧命之类的。」
「没、没有啦。」
别闹了,不可能有那种事。
「不是有人告诉我的,但似乎也不能算打发时间……真的没什么理由啊,不过是看到白线,不知不觉想那么做。」
「就是这么回事。的确存在对吧?『洗澡时最先洗手腕』、『不带五千圆钞票』、『星期六的午餐一定会吃咖哩』等等,只有本人才懂——不,甚至连本人都不晓得理由,毫无根据的个人制约,这就是主张。」
听得似懂非懂。
「意思就是……凶手砍下被害人手脚的动机是基于『主张』的情况,没有人、甚至连本人都无法想出为什么吗?」
「或许是那样。」
杜秋点点头。
「不过,这种个人制约其实大多存在着连本人都不晓得的『契机』呀。」
「……您的意思是?」
「譬如我以前的朋友中,就有位拥有『就寝前一定会翻过枕头』如此奇怪主张的男性。」
「翻过……枕头?」
虽然有听过一种叫「翻枕妖」的妖怪,但自己翻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啊。不管我再怎么问,本人都坚持『没有理由,只是心血来潮』。直到最近我与他的母亲聊天时,才意外揭开他个人制约的契机。原来是这位男性以前回乡下祖父母家住时,曾遭藏在枕头背面的大蜈蚣咬伤脸。由于这事发生在他懂事前,本人完全不记得。不过恐怕正是当时造成的心理创伤,使他养成无意识间翻过枕头确认安全的『坚持』吧。」
「哦……」
说真的,听到这种奇特案例,恭也只能愣愣应声。
难不成他是在说这次的分尸杀人犯,过去也曾有过把东西拆得支离破碎的经验?
「可是教授,翻过枕头还能理解……但真会有砍人这种个人制约吗?」
「一般来说的确很难想象。连我自己说着说着都觉得可能性很低啊。」
「不可能啦。再说那种『我杀了人后一定要分尸』乱七八糟的恐怖制约,到底经历过什么体验才会有如此念头啊?」
「这个嘛……譬如说……」
杜秋再度望向半空中,些许沉默后说道:
「『因为自己被杀的时候就是被分尸的』之类?」
「……蛤?」
彻底超乎想象的奇怪答案,使恭也漏出怪声反问:
「教授您说什么?自己被杀??」看向半空中的蛇眼回到恭也身上。
「开玩笑的。」
杜秋仍面不改色,静静这么回答。
●——真田晴海——
今天热到有机会创下今年夏天的最高温。
险些被烤熟的放学途中,晴海问亚季要不要绕去咖啡厅内坐坐。
平时不太吃外食的亚季,唯有今天高兴地答应下来。看来连这名总是精神十足的开朗好友,也实在难敌炎热高温的摧残。
她们来到一间几个月前开张,听说口味不错,却还没来过半次,名为「Entropy」的咖啡厅。
这是一间位于车站前的大马路上再走段距离,麻雀虽小五脏倶全的店。
一打开门,清脆铃当声响起,高级樫木的味道随之飘进鼻腔。
冷气开得很凉,一进门就被舒爽的冷气包覆全身。
「欢迎光临。」
疑似店老板的白发男性在柜台点头,客气地对两人打招呼。
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留着和头发一样白的胡子,戴着一副蕴含知识气息的银框眼镜。一身笔挺黑西装夹克,简直就是画中出现的模范绅士。
「好帅喔〜跟漫画里的管家一样。」
亚季小声讲起悄悄话,其实晴海的印象也是如此。
「欸,晴海,那个人的名字绝对叫赛巴斯钦啦。」
「他会听到啦。」
晴海连忙用手肘顶了满脸兴奋说起偏见的亚季肩膀一下。
「请问客人只有两位吗?」
只见随便被称为赛巴斯钦的男性眯起眼柔和一笑,以完美的男中音这么问。可说彻底散发绅士风范到令人以为是在开玩笑。
「正是。」
结果亚季竟满脸得意地眨眼,双手捻起制服裙襬这么回答。
——似乎把自己装成哪来的大小姐。
当然,具备正常人羞耻心水平的晴海实在模仿不来,只能露出暧昧微笑点头示意。
「位置还很空,这边请坐。」
被带到四人坐的座席区后,两人相对而坐。
「那么两位,要点些什么呢?」
拿起插在桌边的菜单,两人开始思考。冷饮自是不必多说,晴海还有点想吃冰淇淋。
那么最后必然会是漂浮汽水或漂浮咖啡二选一。
「那个,赛巴斯钦先生推荐什么呢?」
当男性拿了擦手巾和冷水回来,亚季毫不畏缩,抬头盯着他的脸这么问。
速度快得晴海完全来不及制止。
「不好意思,我叫做天草。」
只见老绅士一瞬之间微微扬眉,但马上又恢复笑容回答:
「我的确常被人说长得像赛巴斯钦呢。其实比起调味酱,我吃荷包蛋时更喜欢沾酱油喔。」
「哇〜你好有趣唷〜」
亚季一听笑容满面,一双眼充满兴奋。
「我迷上天草先生你了。往后我会常来这间店。」
「谢谢你。两位要吃点东西吗?要的话我推荐蛤蛎香菇意大利面。」
「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只喝饮料,因为我还得回家帮没用的爸爸煮晚餐呢。」
「我明白了。」
晴海考虑许久后点了漂浮汽水,亚季看了后似乎也受到冰淇淋诱惑,点了漂浮咖啡。店主天草点完餐后有礼貌地鞠了躬,走进柜台内。
「……欸,亚季,今天你晚餐要煮什么?」
晴海先喝了口冷水,才谨慎地开口问。
「唔,主菜是白酱炖鸡肉。」
亚季边从书包中拿出垫板当扇子掮风,边若无其事地回答。
「昨天鸡腿肉在特价,不小心买太多,所以我决定这周都要当鸡腿销售业者。」
「啊,是喔,原来昨天鸡腿肉很便宜吗?」
晴海点点头,装得一副很懂的模样。实际上她连鸡腿肉和鸡胸肉差在哪都不懂,加上头一次听到有除了白酱炖牛肉之外的菜色,让她相当震惊。
「再来还有蛋花汤……对了,天气热成这样,来做道清爽的冬粉色拉好了。刚好小黄瓜和红萝卜都还有剩呢。」
「不、不错耶。」
——冬粉到底放在超市的哪一区卖啊?
——原料又是什么?
「另外还想做个布丁给他当甜点啦,不过做起来费工夫,还是水果就好了。毕竟今天我想扫个客厅,衣服也积着还没洗,数学作业看起来又有点难搞,实在没太多空闲时间……」
「等、等等。」
感受背部渗出不是由于炎热的汗水,晴海连忙打断亚季的话。
「欸,亚季,我以前就想问了,你每天都睡几个小时啊?」
「至少都会睡四小时喔,毕竟弄坏身体可就本末倒置了啊。」
听亚季随口回答,晴海整个傻住——连我的一半都不到耶?
做起家事来根本不像高二生。晴海不时会强烈怀疑起自己究竟够不够格与自己的儿时玩伴同样属于「女生」?
「……能娶到你的男人真幸福啊。」
晴海这句话并非出于羡慕或嫉妒,而是发自内心如此认为。恐怕是打从基因层级开始,两人的脑在生物学上的等级和构造就不同了吧?有种连羡慕都是种罪过的感觉。
「抱歉喔,这是不可能的〜」
亚季说得一副轻松写意。
「因为要是我嫁出去,爸爸他会死呀。若不是对方愿意入赘、那个没用老爸再婚,或是和妈妈重修旧好的话,门都没有。」
「你又说这种话……」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晴海支吾其词。
虽说本人一点都不在意,照理应该不成问题,但一考虑到寺泽家的家庭状况,实在无法不让晴海多想。
这时或许是察觉到晴海的心情吧,亚季反过来道歉。
「不好意思,这种奇怪的玩笑果然笑不出来呢。」
「……话说你爸爸还好吗?」
晴海谨慎改变话题。这也是她近来一直在意的事。
不过在意的并非身体健康,而是身为刑警调查案件的进展。
她晓得亚季的父亲正持续追着那起连续杀人事件。而尽管她每天都关注新闻报导,如今事情仍未露出解决的曙光。
「好像不太顺利呢。」
亚季难得展现阴沉的表情。
「爸爸在家中虽然没用,在职场上应该非常能干才对啊。可是这次连他都罕见地对我说到目前为止完全无法掌握凶手的形象喔。」
从第一起事件发生至今,已过了快一个月。
「连一名嫌犯都还没找出吗?」
「谁晓得,我没多问啊。」
「例如被害人们意想不到的共通之处,或是新发现的线索之类的呢?」
「没有这种玩意啦。晴海你不是都从电视上知道了吗?」
「不,你想想,不是常常有一些故意不让媒体知道,只有凶手掌握的情报或证据吗?这种的常有吧,就像藏在审讯室内的最终王牌啊。」
「是怎样,你连续剧看太多了啦。」
亚季不禁苦笑。
「晴海,你从之前就一直好在意这起事件喔,有什么让你那么在意啊?」
「这……毕、毕竟是发生在我们生活圈内的事件嘛……」
虽然晴海仍隐瞒许多理由,但实在不好说出口。
「让两位久等了。」
就在她不晓得该如何接话,老板天草正好端着托盘走到两人身旁,以熟练的优雅动作,无声无息把装着漂浮汽水的玻璃杯放到靠晴海的桌面,漂浮咖啡则是亚季的桌面。
「两杯的冰淇淋我都加了点分量喔。」
天草边把汤匙放到两人手边,边小声地说。冰淇淋的大小的确比起菜单上的照片大上许多。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
「真是谢谢你。」
听两人齐声道谢,天草眨了眨藏在银框眼镜下的一只眼,同时微微一笑。
「这是庆祝两位第一次上门的优惠。往后也请多多支持光顾。」
一举一动真的有模有样到不太真实。
「那位中年帅大叔是怎样?未免太赞了吧?」
再度目送店主走回柜台的同时,亚季一脸陶醉地这么说。
「嗯,同意。」
晴海点了头,从靠在椅子上的书包内取出智能型手机。
「你怎么啦晴海?为什么拿手机出来?」
亚季以满脸讶异的表情问。
「没有啊,只是看起来很美味,想拍张照上传到部落格。」
「晴海你?你主动想上传漂浮汽水的照片到部落格?」
儿时玩伴宛如小狗般圆滚滚的黑眼瞪得更大了。
「……你到底怎么了啊?」
不能怪晴海会如此遭到怀疑。毕竟她部落格里的内容大多是回答其他人,鲜少自己主动发一些讯息。
尽管偶尔还是会有,但晴海会写进这片电子汪洋中的事,不是「我看了这部漫画」,就是「我打赢那个游戏的魔王了」等等,像这种根本无关紧要的消息。
「没什么,该怎么说呢……只是觉得差不多得认真一点了啊。」
「认真……?」
亚季不解地头冒问号。
「认真什么啊?」
「没事没事。」
晴海用智能型手机的相机,拍了几张漂浮汽水的照片。
至今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是想提高女子力啊。
▲
当晴海与亚季两人天南地北闲聊了好一会儿,店门口数次传来「叮铃铃」的响铃声。
「欢迎光临。」
如同晴海她们入店时一样,店主天草动听的男中音便会响起。
晴海无意间看向樫木制的厚重店门。
这时走进店内的,是壮年男子与妙龄女子的二人组。
男子非常高大,穿着一袭长达膝盖的白衣。
不过却瘦得跟皮包骨一样,脸色也苍白到很不健康。
相较之下,跟随在后方那名戴着眼镜的女子,则以深蓝套装覆着健康苗条的身体。
外观可说正反两极的男女二人组用视线响应天草的招呼,踏着毫不迷惘的步伐在店内前进。看他们熟悉的动作,大概不是头一次光顾的客人。
「……啊!?」
看到逐渐接近的二人组长相,坐在晴海对面的亚季小声惊呼。
「哦?这不是寺泽同学吗?真是巧合呀。」
走过来的男子看见亚季的脸,同样轻声惊讶地说。
「好久不见了,杜秋教授。」
亚季喊了白衣男子的名并低头翰躬,两束马尾跟着晃动。
看来他们认识。
「还有仙羽小姐,你好。」
「好的。」
亚季接着喊,身穿套装的女子回了有点文不对题的响应,同时也鞠躬回去。
「原来已经到放学时间啦。」
被称为杜秋教授的男子望向店内墙上挂的时钟这么说。
「和朋友开起放学后的茶会吗?看你如此享受青春,真令我羡慕呀。」
「没有啦,因为外面真的好热好热,热到快融化了才会来这避难。教授你呢?」
「今天去那边的文化中心参加了一场无趣的学术论坛,结束后来这里吃个饭啊。」
「无聊的学术论坛。」
亚季却很高兴地覆诵一次。
「是啊。简直有如火星人与罗马教皇打扑克牌,阿拉斯加帝王蟹和松叶蟹不停地猜拳般,无聊透顶的论坛。是不是呀仙羽?」
「如您所言,是无聊透顶的论坛。」
被称仙羽的套装女子面无表情点点头,声音果然毫无抑扬顿挫。
「小妹妹,我能坐你旁边吗?」
这时,男子的视线首次往晴海脸上看。双颊凹陷宛如骸骨精的脸孔,加上令人不禁联想到爬虫类的冰冷双眸,使晴海瞬间被震慑住。
「啊,好的,请坐。」
晴海露出暧昧笑容点头。虽然她最讨厌的就是在咖啡厅等地方和朋友的朋友坐旁边,但当然不可能拒绝。
「我叫杜秋慈瑛,从寺泽同学幼儿园时就和她认识了。」
白衣男子露出浅浅笑容说道。
「这边这位是我的助手仙羽。」
「是的。」
穿套装戴金属框眼镜的女子注视着晴海的脸点头致意,动作有如忠心耿耿的随从。
似乎是位沉默寡言的女性,不过看上去非常有干练OL的气氛。
女赛巴斯钦——如此表现方法掠过晴海脑中。
「啊,我叫真田,和亚季从小学开始当同学。」
在晴海回以无伤大雅的自我介绍后,男女二人组坐进旁边的座位区。
「杜秋先生,仙羽小姐,请问两位要点?」
静静走过来的男赛巴斯钦——天草边在两人面前放了水与擦手巾边问。这两人果然是这间店的常客。
「蛤蛎香菇意大利面。」
「和教授一样的。」
「我明白了。」
淡淡点完餐后,天草再度回到柜台。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教授你耶,真的好巧喔。」
亚季边说边喝起冰淇淋有点融化的咖啡。
「是啊,正因为有这种水的事,人生才有趣呀……说到巧合,寺泽同学,我前几天久违地遇见樱井同学了呢。」
杜秋慈瑛边喝冷水,边面对亚季说。
「嘿?连小道都遇见了吗?真的越来越巧耶。」
大概是在说樱井道隆吧?看样子这名白衣男子也认识那个怪异少年。
在这之后,晴海的好友与这名白衣男子畅谈了好一阵子。
无法参加对话又没事可做的晴海只好东张西望,随意环顾店内。
透过窗户能一眼尽收大马路上的宽广景象。
如同评价所说,是间气氛不错的店。
「……啊……」
——可是当在这幅如画的景象中发现一件讨厌的东西,晴海后悔自己不该乱看的。
——只有一扇。
不知为何,店内玻璃窗中只有面对最深处座位的那一扇,被随意用窗帘遮起来。
再加上——窗户本身似乎是开着的,使得窗帘不时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好讨厌……这种状况真的超讨厌……
然后一旦发觉这件事实,自然也会注意到其他映入眼帘的部分。
例如放在店门口附近的一架高档书柜。
它的背部并未完全贴墙,露出微微缝隙。
另外还有洗手间里头,大概是通往员工准备室的门。
不晓得最后出入的店员是谁,如今门没关好,
能看见门另一侧的景象。
从店内各处都能看见细微的「边界」。不要……不要……
许多令晴海不舒服的东西让她撇开视线,回到亚季与白衣男子身上。
「……哎呀,我真的很期待你和樱井同学的将来呢。毕竟你们两人可都是不逊色于我的怪咖呀。一想到你们光明璀璨的未来,我都雀跃不已了啊。对吧,仙羽?」
杜秋愉快地说着,然后将视线移到坐在旁边的助手身上。
「是的,雀跃不已。」
点头是点头了,但从女赛巴斯钦的表情中果然仍窥探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姑且不论亚季,听到这名男子竟然连樱井那种怪咖的将来都说很期待,晴海察觉他也属于神经独特的人。
「……请问你是大学的老师吗?」
听到被以教授呼唤,晴海试着这么问。尽管内心其实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好友认识的人,是时候该打招呼加入对话了。
刚才听他们聊到「你们终有一天会超越我啊」,晴海则推测是针对学术方面。
「以前我的确待过,但已经不是了。」
杜秋摇摇头。
「现在只是开了间小小学术研究所的好事分子啊。」
「教授头脑超级聪明,考了好多证照喔。」
亚季插嘴道。
「语言学、数学、医学等等,总之就是好多。老实说,我手臂的烧伤也是请教授帮我治疗的喔。」
「欸!?」
晴海盯向亚季的脸。
好友手臂上那道令人看了就于心不忍的痕迹。
现在有水手服遮住而没外露——红黑色的烧伤痕迹。
「要是教授当时没帮我看,现在应该会留下更难看的痕迹喔。」
「的确有这回事呢。记得是你跑去和卖烟火的业者决斗对吧。」
「哎呀〜赢得很辛苦耶。」
亚季笑得爽朗。
——你对谁都是用那一套说辞喔……
尽管没说出口,晴海仍在内心傻眼地吐槽。
不过亚季说出的下一句话,却深深引起晴海的兴趣。
「其他像天文学、美术、还有犯罪学和神秘学等等,总之教授什么都很了解喔。这世上大概没有教授不知道的事吧〜」
晴海一听,眉毛顿时抽动。
「寺泽同学,你这就太抬举我啦。我只是个喜欢奇特事物的好事者。再说了,考取许多证照并不一定代表头脑聪明。轻易就想一言以蔽之实在……」
「神秘学也很熟悉?」
等不及杜秋把话说完,晴海打断话问道。
本来还想要说什么的杜秋闭上嘴,看着晴海。
「刚才亚季说你也了解神秘学……是真的吗,杜秋教授?」
自然而然以「教授」相称这点,连晴海本身都感到讶异。
或许是从晴海的视线中察觉出什么了吧,杜秋端正姿势往晴海看来。
「这很难回答『YES』呢。神秘学这个词原本取自拉丁语中的『被隐藏之物』。接着才转变为无法靠视觉、听觉或嗅觉感受到的东西,真相不明的物体的意思。所以说,『明明真相不明,却又对它很了解』这种表现方式,其实是十分矛盾的喔,真田同学。」
不愧是有本钱被称为教授,解释道理的工夫相当到家。
然而晴海想听的不是这种学术层面的授课。
「是我问得不当……再度请问,教授您对社会上俗称不科学,被归类为异常现象的事物,拥有比一般人丰富的知识吗?」
听到晴海改变问的内容,杜秋微微一笑。
「若是你这个问题,我能拍胸膛和你保证答案是『YES』。看样子你的头脑相当灵光呢。」
「考试我总是差点不及格喔。」
「真田同学,考试成绩差不等同头脑不灵光。」
「谢谢你的夸奖。」
在回以形式上客套话后,晴海慎重开口询问。
若是这名男子,肯定不会一笑置之才对。
「那么教授,我想问个奇怪问题……你认为当真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认为。」
「欸!?」
毫无缝隙的秒问秒答,反倒让晴海发出怪叫声。
「怎么了吗?」
杜秋一本正经地反问。
「我回答『认为』难道不行吗?」
「不,抱歉,不是那样子……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完全没料到会那么轻易获得肯定……」
「为什么没料到呢?」
「不、不是啊,我说的可是幽灵喔。」
尽管很高兴没被嗤之以鼻,但如此轻易遭到肯定同样让她愣住。
「虽然起头的人是我没错,不过这根本不科学吧?」
「不科学?哪部分?」
「因为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幽灵不可能存在啊。死掉的人还能到处乱动这种事……」
「你在说什么呢,死去之人当然无法动弹啊。」
「欸?」
晴海再度发出怪叫声。
「常有陷入假死、濒死状态的人重新苏醒的案例,不过完全死亡的人类绝不可能再次动起身体。难道你不知道吗,真田同学?」
知道,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亚季一脸茫然地交互看着晴海与杜秋。
名为仙羽的女性则彻头彻尾面无表情地不吭一声。
「可是教授,你不是才说认为幽灵存在吗?」
「是啊。」
杜秋面露同意的表情点头,感觉起来有点在装模作样。
「看来我和你的话之间有差异啊,真田同学。你是把已经死去的人会动定义为『幽灵』对吧?」
「难……难道不是吗?」
「在我的认知中不是。一般来说,你所指的是伏都教中的惊尸,或是中国所谓的僵尸之流。以我个人的定义来说,那些与『幽灵』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哪、哪里不同呢?」
「我说了,就是死或没死的区别。」
杜秋理所当然地断定。
「真田同学,所谓的幽灵呀,指的是还没有死的存在喔。」
——还没有死的……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啊?」
晴海望着杜秋的脸这么问。
话题被他牵着走了。恐怕这种拐弯抹角的诱导,正是这个男人的话术吧。
起头就先否定晴海心中对「幽灵」的定义这点,肯定也是故意的。
「幽灵是种生物。」
「生物?他们明明已经死了啊?」
「我就说他们没死呀。严格说来,应该是肉体崩坏后仍然没死的存在。哪怕血液不再流、或心肺功能停止,仍硬是活了下来的存在正是幽灵。若试着以这种观点来看,幽灵反而能算是生命力比起这个世上任何生物都还强韧的存在呢。」
生命力——强韧。
与晴海至今为止的认知完全相反的想法。
「硬是活下来……根据什么原理?」
杜秋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晓得了,这股动力正是真相不明啊。究竟是单纯的电子讯号,人类未知的能源,还是俗称的魂魄、内心云云?再不然,该不会以『情报』本体直接动起来的存在,才是『幽灵』的真面目?」
「情报……本体?」
晴海不太能理解最后那一项。
「情报本体才是幽灵指的是……?」
「例如真田同学,假设在上课时发生了地震,你会怎么做?」
「咦?」
突然被问这个问题,晴海讶异眨眼。
「假设上课时突然发生大地震,你会怎么做?」
杜秋的表情依然没变。
「这、这个嘛……往学校中庭逃吧?还是躲在桌底下才正确?」
被气势震慑的晴海小声回答,但杜秋只摇了摇头。
「这得视状况而定。毕竟躲在桌底下有可能被压死,逃往走廊的话也可能在途中崩塌,因此哪一边都称不上绝对的正确答案。」
「也、也对呢。」
完全搞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那么再来换成火灾。假设在上课中听见走廊传来『失火啦!』的大喊,你会怎么做?」
「这……唯有逃往中庭一途呢,待在建筑物内只会更加危险啊。」
「结果,这竟然只是有学生在恶作剧。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起火燃烧。」
「什么?」
「火灾只是谎言,没有发生任何现象,但你与其他学生都往外逃了。」
「喔、喔……」——
这又怎么了?
「这是什么?陷阱题吗?」
「我只是想说所谓的情报,其实就是种『物体』喔。」
杜秋接着说下去:
「明明连一根火柴的火都没有,大喊『失火啦!』的声音也早就消失无踪,但『发生火灾了』的情报仍使得学生们冲出教室。分明不具一切质量,也连真相都不是,却让几十名人类的质量进行物理移动。既然能让在场的能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