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另一头的怪物

●——寺泽真季——

蝉鸣声、和尚诵经声、人们的啜泣声。

现在传入寺泽真季耳中的只有这三种声音。

真季眼眶中不见一滴泪水。

从听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到现在,真季没掉过一次泪。

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听到的消息。

——在这个世上最尊敬的人是谁?

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打从懂事以来到读国中二年级的现在,真季的答案一直都没变。不是历史上的伟人、知名艺人或艺术家,也不是父母朋友。

而是姐姐亚季。

姐姐总会疼爱、保护、适时责备小两岁的自己。

姐姐在学校成绩不算好,运动能力更是远远输自己这个妹妹。

但是姐姐却比真季认识的任何人都来得温柔、来得坚强。

每当自己和爸妈吵架,姐姐总会出面仲裁。

被朋友欺负时,姐姐总会为她打气鼓励。

无论发生再怎么恐怖的事,姐姐总会优先保护她。

比谁都讨厌人与人之间丑陋争执的姐姐。

一本正经地说将来的梦想是「实现世界和平」的姐姐。

那样的姐姐——怎么可能……会被人杀死?

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诵经停了。

在父亲致完词后,来参加丧礼的客人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来场的客人中除了亲戚和附近邻居,还有许多姐姐的同学。

瞧葬礼途中他们几乎所有人都不断哽咽流泪,证明了姐姐做人十分成功。

但是,当中却没看见真季也很熟悉,姐姐最好的朋友,真田晴海的身影。

——既然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没来,表示姐姐的葬礼什么的根本都是假的。

事实上,晴海在当天晚上发现亚季遗体后昏倒被搬进医院,清醒后的现在仍陷入不停哭喊的歇斯底里状态。不过真季却无从晓得这件事。

「……晶子,真季。」

「爸爸……」

当真季和母亲一同收拾东西准备离去,父亲泰典走了过来。

自从被妈妈带回外公外婆家,这是他们久违地再会。

脸上表情宛如没了三魂七魄般惨白。虽然父亲从以前气色就不算佳,现在却真的跟死人没两样。

「今天真是抱歉啊,让你们百忙中特地跑这一趟。」

抬头望着父亲的脸,真季愣愣心想。

爸爸,你就是这样才不行的啦。

他肯定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对不起我们。

爸爸肯定觉得让「正在分居中」的「外人」百忙中前来一事感到抱歉。

——你就是这样才不行啦。

「……百忙中?特地?」

果不其然,父亲的用字遣词碰触到母亲——寺泽晶子的逆鳞。

「你开什么玩笑啊?亚季是我和你女儿耶,我和你生的女儿……死了耶!」

平时不太喜形于色的母亲脸上,此刻蕴含着强烈的愤怒。

「亚季是你女儿,是我女儿,是真季的姐姐喔。怎么?说得一副我们在配合你啊?以为亚季只属于你吗?我说你到底为什么……就是不懂家人的心情啊?就是这点让人生气啦你。」

若是姐姐,肯定能圆满化解目前的僵局。

用她一如往常灿烂无比的笑容当起两人的和事佬。

虽然感情失和到冰点,但亚季和真季都自觉父母亲都深爱着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也都爱着爸爸妈妈。这算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抱歉……」

「你又道歉。你这人永远只会道歉,实际上根本没在反省。」

「我不是……」

「要是道歉有用就不用警察了。看来这话根本在说你吧。」

「……你说什么?」

听了妈妈气愤的挑衅,爸爸脸上表情顿时抽动。

不妙——

真季见状,脑海中掠过非常不祥的预感。

「再说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亚季被盯上……欸,我问你,那起事件就是你负责调查的对吧?」

母亲晶子此话一出,父亲一对眯眯眼睁开。

「这又……怎么了……」

真季心脏「噗通!」用力跳动。

——妈妈,不可以。

才会吧?」

「晶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父亲脸上露出真季至今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

「不说明白你就不懂?你真的很傻耶。」

不行啊妈妈。

不管再怎么难过、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激动——

只有那句话绝对不能说。

「这不就是凶手对你的警告或报复吗?所以都是因为你,亚季才——」

「不要!!」

心想绝不能让这句话出口的真季忍不住大叫。

突然听到这一叫,双亲都似乎被吓到,同时转头看过来。

「不要啦……爸爸……妈妈……不要再吵了啦……」

双肩颤抖的真季垂下头,握住父母亲丧服的袖口。

「妈妈……你也不懂家人的心情啊……你没想过我……还有姐姐看你们这样吵,说这种话……会有多难过吗?」

晶子听了,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

沉默了好一会儿,和泰典两人对看一眼。

「真季,对不起……」

恢复平时冷静声音的晶子小声道歉。

「对不起啊,我……和这个人都太难过,冲昏头了啊……」

「是啊……」

泰典无力点头。

「……稍微让头脑冷静冷静好了。」

晶子大大吐了口气,看向窗外。

「真季,妈妈去外头呼吸新鲜空气一下喔。」

「嗯……」

看到真季点头,晶子才往门口走去。

「抱歉啊真季……爸爸也去抽根烟,冷静一下喔。」

说得有点尴尬的泰典往庭院走去。

「嗯……」

真季默默目送往不同方向离开现场的父母亲。

「……真季。」

这时听到后方传来呼唤声,真季转过头。

面前站着足足比自己高快一个头的男高中生。

「阿道哥……」

「你还好吗……稍微没见多久,你已经长这么大啦。」

樱井道隆感触良多地眯起眼,静静说道。

这位姐姐的青梅竹马比真季大两岁,是真季从以前就当成亲哥哥般憧憬的少年。

「嗯……虽然还是追不上阿道哥你就是了。」

真季把手掌平举,高高抬到道隆头部的位置。

「其实你没必要追上我吧。」

道隆微微扬起嘴角。

从以前就已看习惯,那抹无所畏惧的笑容。

「国中女生很少像我这么高的啦。何况你长这么高又能怎么办?」

「……欸,阿道哥,姐姐死掉是骗人的,对吧?」

当真季小声一说,道隆脸上的笑容跟着消失。

「不管是姐姐被杀死,办了丧礼,爸爸妈妈吵架吵那么凶,都是骗人的对吧?这些事怎么可能是现实嘛,看来我还是马上从这场梦醒……」

「真季。」

一只手轻轻摆到头上,使真季不再说下去。

「你姐姐是个碰上什么事都不灰心、不逃避,是非常坚强的人。」

真季抬头看道隆的脸。

总是一脸大彻大悟,挂着傲慢笑容的樱井道隆。

露出了真季印象中头一次的温柔微笑。

「那家伙发生什么事都不忘笑容,对谁都很开朗友善,就像是个能让接触她的人都获得幸福的太阳。我以前也从那家伙身上得到许多幸福……不过当中也包含食物在内啦。」

总是说些嘲弄他人玩笑话的樱井道隆。

说出了真季印象中头一次符合常识的玩笑话。

啊啊——

看他这副模样,真季终于理解到。

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尊敬的姐姐——

真的死掉了啊——

「阿道、哥……」

摇摇晃晃走近少年,把脸往他胸口埋。

终于承认无法继续逃避的真相,使泪水总算从真季眼中滴落。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

其实心中早已明白,这不是什么谎言或梦境。

「为什么会被杀啦!姐姐到底做错什么!?」

终究被迫面对绝望的现实,让她无法控制溃堤的泪水。

「……真季。」

道隆轻轻搂住她不停颤抖的身体。

「现在你就尽情哭吧。可是啊真季,从今以后换你来成为亚季了。接下来继承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不灰心,常保笑容就成了你的使命喔。」

「……嗯……嗯……我懂……」

在道隆怀中哭了好一会儿后,真季用制服袖口擦拭泪水。

「阿道哥……我会加油的。一定会变得跟姐姐一样给你看!」

尽管仍止不住泪水,真季努力和姐姐平时那样,尽可能挤出自己最棒的

笑容。

「……很像。保持这种精神。」

道隆点点头,脸上表情恢复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笑。

「最要紧的目标就是考高中吧……欸阿道哥,之后你要教我功课喔。」

「包在我身上。亚季已经和我提过关于你升学的事。」

「这样啊……真是连最后都爱替人操心的姐姐呢。」

真季努力以轻松的口吻说。

「……欸,阿道哥,杀死姐姐的凶手抓得到吗?」

「……嗯,一定会,因为那家伙终于露出马脚了啊。」

道隆说完,开始对真季解释姐姐遇害时的情况。

杀害寺泽亚季的手法虽和过去一连串的事件相同,唯有这次有个不同处。

就是现场找到疑似凶手用来砍断手脚的凶器。

在她遗体旁边的草丛,留有一把剁肉用的巨大屠刀。

看来杀害真季姐姐的凶手这次还没时间收回凶刀,就不得不逃离案发现场。

「大概是真田迅速赶到的功劳吧。那起事件已不会再出现牺牲者,凶手铁定会在这几天落网,遭到制裁。」

「嗯……」

真季微微点头。

「我绝对不会……原谅凶手。不管是哪来的家伙,都一定会下地狱。」

「……是啊。」

听了这句话,原本面露温柔微笑的道隆表情一沉。

「……你说得没错。」

一瞬间似乎思索什么似地抬头看向空中,道隆才沉重地继续接下去:

「这起事件幕后的凶手一定会下地狱……不,是我会亲手让他下地狱。」

真季当成亲哥哥尊敬崇拜的少年,这时用她头一次听到的冰冷声音愤愤说道。

「阿、阿道哥?你在说什么……」

「……真季?你在做什么?该回家了喔……」

真季忍不住反问,但同时也听见母亲正在喊自己的声音。

「就这样啦,真季,你快走吧。」

再度恢复温柔声音的道隆以眼神从背后催起真季。

「要和父母好好相处啊。」

「咦?啊,好……」

少年声音听起来温柔,却同时蕴含不允许她继续追问的魄力。

「……再见喔,阿道哥。」

「嗯。」

真季终究没能问出道隆心中的真意,只能点了头,往母亲的方向走去。

「……妈妈,你没打算和爸爸和好吗?」

已做完回家准备的真季开口问身着丧服的母亲。

「没有啊。」

晶子立即回答。

「那种根本不看气氛,只懂得工作的大木头。」

关于这句评语,真季心想确实没有错。

但若换种说法,不也等同只是过于拼命工作养家而已吗?

真季的父亲从未粗言粗语辱骂家人及他人,或是以暴力相向。

事实上就连晶子,从以前至今也未说过半句丈夫个性很差之类的抱怨。

他只是不太懂得该如何与家人相处。真季非常喜欢、也尊敬着其实非常温柔、替家人着想的父亲。

「可是……现在姐姐不在了,以后只剩爸爸一个人住耶?」

「谁管他啊……」

晶子的回答虽冷漠,中间却隔了好一会儿时间。

「妈妈……」

当真季直直盯了好一会儿,晶子尴尬地撇开视线。

「……不过……假如那个人哭着来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真的吗!?」

真季不禁叫出声来。

「你说的喔,要遵守诺言喔!」

「……也得要他跑来求我喔。我已经没打算主动回去找他啦……我也忙得要死,没空理那种没用的男人。何况我至少得想办法让你读到高中呀。」

真季看向外头道路上鱼贯离去的吊问者中,一群身穿学生制服的男女。

是姐姐的同学们。

假如顺利通过考试,两年后真季也会穿着相同制服。

「我就算不读高中也没关系喔。」

真季坚强地回答。

「反正去不去读都是一样笨,不如国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比较实际啊。生活开销不够的时候就随时跟我说喔,妈妈。」

真季抬头挺胸,硬是扬起嘴角给母亲看。

从今以后碰上任何事都不能灰心,保持笑容——就是自己的使命了。

●——樱井道隆——

目送寺泽真季和母亲离去后,道隆仍杵在原地好一会儿,动也不动。

尽管周遭已没有半个人,他仍默默站在那。

——太小看事情严重性了。

掉以轻心,以为不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事。

下场就是如此。

紧紧握着的拳头微微渗出血来。

——倘若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此时或许已经死心了。

但自己却不是。

——真田晴海。

——寺泽亚季。

——杜秋慈瑛、仙羽兰。

然后——华志摩玲子。

情报打从一开始就摆在眼前。要是自己再早点开始行动,或许就能避免那一夜的惨剧了。重新体悟到这个事实,道隆忍不住快吐出来。

真想狠狠往几天前的自己脸上一拳揍去。

打从出生以来,樱并道隆头一次被悲働及无力感吞噬。

同时也头一次放声啦啸。

自己是个大蠢蛋——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

狠狠往眼前看到的电线杆上揍去,用来代替过去的自己。

粉身碎骨般的剧烈冲击传到渗血的拳头上。

当然,这点程度的疼痛根本不能当成赎罪。

不过,倒是成功让悲痛到忘我的道隆重新清醒过来。

「我这……大蠢蛋……」

抬头望向夏日夜空,喃喃自语。

哪里算「虽在学校被认为是行径诡异的怪人,但其实很聪明」啊!?

明明有很多方法能保护重要的东西,却对一切视而不见的愚蠢小丑。

「不闹了……往后我不会再大意啦。」

樱井道隆下定决心,舍弃至今为止戴着的假面具。

相信这就是——对青梅竹马最深的饯别。

「……但我……还是太慢发现了……对不起啊,亚季……」

●——真田晴海——

晴海已几乎不记得在亚季过世后,被搬运到病房内的自己在病床上清醒过来时,到底鬼吼鬼叫了些什么。

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失去挚友的打击。

尽管医生已让她出院,但父母却认为她还得待在家疗养一阵子,不让她去学校上课。晴海终于能去上学,是在那有如恶梦般的夜晚后过了四天的事。

这天早上,是片阴沉沉的天空。

晴海最好的朋友——寺泽亚季成了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事件的第五名牺牲者。

亚季遗体旁发现了一把疑似用来砍断手脚的巨大剁肉屠刀。

不是一般家庭用,而是肉店等地专用的大把屠刀,怎么看都不像能在附近超市或购物中心买得到的尺寸。

这种巨大刀刃,若不从著名购物网站或刀刃专卖店,根本没有入手管道。

尽管警方仍未对外公布上头是否留有指纹,但社会上普遍认为只要调查购买记录,相信就几乎能精准掌握凶手的来历。

可是,就算真的因此得知凶手真面目并加以逮捕,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亚季再也无法回来。

不能原谅。

绝绝对对不能原谅。

面露充满愤怒与憎恨表情的晴海,喀哒喀哒踩出脚步声在走廊上前进。

见到她那彷佛要射杀世上一切事物的气氛,不管男女、学年,所有学生都把路让给她。她决定要说。

在教师、全校学生面前,四目相交的瞬间大声说。

说任性的恶灵为何要杀害那样温柔的亚季。

站到教室门前。

明明总是很难开关,却只有这一天一声不响就被打开的拉门。

缝隙,这一头与那一头的「边界」。

开什么玩笑?

边界又怎样了?谁管这个啊?

哪里可怕了?

一把将拉门用力甩到最底。

在惊讶的同学们一齐将视线看来之中,晴海死命寻找。

找寻着唯一一个不动声色,静静看着自己的那对巨大黑眼珠。

「……怎……怎么啦,真田?」

在紧张的气氛中,班导师发出紧绷高亢的声音问。

华志摩玲子她——

自从参加寺泽亚季的丧礼以来,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来学校。

那一天,晴海没与任何人交谈就迎来午休。

包含教师在内,没有人敢跟媲美凶神恶煞的晴海搭话。

尽管就算处于这种一触即发的状况中,仍有位朋友会主动友善凑近搭话,但如今她已经……不在了。

独自来到总是两人一同来的学校餐厅,晴海一语不发

地吃完乌龙面。

心里想着原来没有人陪着聊天,午餐竟然这么快就吃完了吗?

当晴海正打算把碗还给柜台,突然在视野一角看见一名和自己一样,独自默默吃着咖哩饭的男学生。

「樱井同学……」

晴海边走近,边开口小声喊他。

「……是真田啊。」

樱井道隆斜眼仰望站在身旁的晴海。

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无论什么日子、什么时候都挂在脸上的那抹无惧笑容消失了。

毕竟唯一会对总是在学校以怪人自居的自己正常交谈的朋友死了,想必就算是平时表现得如小丑般的这个男人,也实在承受不住了吧。

「樱井同学,你平时都带便当不是吗?怎么今天会来学校餐厅吃?」

「今天就是忍不住想吃咖哩。」

「喔喔,我懂,的确有些日子会这样呢。话说回来——」

若无其事地接下去:

「我会去找凶手报仇。」

这话出口顺到连自己都有点吓到。

「我决定了,凶手由我来抓,由我来问出理由,由我来下判决,由我来让凶手赎罪。」

「……奉劝你别傻了,真田。」

道隆并未停止舀动汤匙,只淡淡回答:

「你以为凶手是什么角色?太轻敌了,最坏的情况你甚至可能被杀喔。」

「我没有轻敌,所以才来找同伴啊。」

若是这名少年,很有可能——

「樱井同学,你愿意协助我报仇吗?」

然而,道隆却是摇摇头。

「不要。」

即刻回出毫无一丝希望的否定。

「……我想也是。」

晴海只点了点头。

「对不起喔,拜托你这么奇怪的事。」

「没关系。我是不会协助你,但若只是讨论的话就别客气,随时来找我吧。」

「嗯……谢谢你?」

——咦?

这时无意间瞄了几眼道隆正在吃的咖哩,晴海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咖哩和饭都慢慢在减少。

但在自己的认知中,这幅景象就是很怪。

「……啊。」

盯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

在福神渍的旁边,堆放着被切成四分之一圆状、挑得干干净净的红萝卜。

「樱井同学,你都会最后才一次吃红萝卜吗?」

「你在说什么?这是故意留下来的。我最讨厌这种甜得要命的蔬菜,哪能吃啊?」

「欸?可是……」

晴海想起不久前的回忆,支吾其词。

记得前阵子,他明明说亚季便当内混在马铃薯炖肉中的兔子形红萝卜很好吃啊——

「那些是因为亚季煮的才会好吃。」

道隆仍未停下汤匙,同时彷佛窥探到晴海内心般如此回答。

「料理不光只重味道,而是要和外观一同品尝——据说是这样啊。我听来的就是。」

「樱……」

晴海倒抽一口气。

「樱井……同学……」

樱井道隆没有回应。

也没抬起头,就只默默吃着挑掉红萝卜的咖哩。

「樱井同学……你对亚季……」

晴海终于明白。

明明总是独行侠,又每天带便当。

樱井道隆仍每天特地跑到学校餐厅吃饭的——理由。

「……为什么?」

晴海咬着嘴唇这么问。

「明明是那样……为什么你还不愿意帮我?」

「抱歉啊,真田,这件事我就是办不到。」

「为什么?难道你不恨凶手吗?」

「匡喀!」一声响起,银色汤匙重重刮过盘面。

「我当然恨不得亲手毙了那家伙啊。」

「那你为何……」

这时道隆终于放下汤匙,抬起脸来看向晴海。

「你仔细想想……就算我们真的那么做,亚季会是那种说『谢谢你们帮我报仇』的人吗?」

——她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这还用问吗?亚季肯定只会难过啊。」

晴海越说越生气,毕竟这点程度的事她早就考虑过,最后仍得出报仇的结论。

樱井道隆头一次对晴海表达「愤怒」,不过反过来也是一样。

「我了解亚季的个性。和你同等、甚至比你更了解。没错,亚季是不会高兴,这点事用不着你来说我也清楚得很。尽管如此,要我看着亚季……最好的朋友被杀,还只能眼睁睁看凶手消遥法外,我不能忍啊。」

「不会逍遥法外。目前已掌握凶器这个铁证,管他是什么怪物都逃不掉了,不必我们再犯险去做什么。凶手马上会绳之以法,由适当的机构给予制裁。」

——适当的机构?

为什么你能一口断定这个世界的司法有办法制裁象昏?

「……算了,我不再指望你了。」

晴海冷冷丢下这句话,掉头就走。

「等等啊,真田,你自暴自弃又能怎样?冷静听我说的……」

不听道隆从背后传来的制止声,她快步走出学校餐厅。

虽然正值午休时间结束,准备开始第五堂课,但已经无所谓了。

晴海没有回教室,直接往校门口走去。

走出校门后,晴海大大深呼吸一口气。

道隆说的话不是不能理解。

亚季绝非那种看到好友一心替自己报仇而感到高兴的人。

这点晴海心知肚明,但就算清楚亚季不会高兴,晴海仍想投身于憎恨的烈焰中焚烧自我。——难道只有自己这样吗?

愤怒到无法自拔的自己难道是什么危险人物吗?

难道没有人能和自己共享这股怒火、这股悲伤吗?

「……啊……」

晴海心中浮现唯一一位人选。

那个人的话——

或许能理解自己的觉悟以及深深怒火。

从制服口袋中取出智能型手机,打开通讯簿。

记得以前有把家里电话登录进去。

铃声响了约二十秒,终于有人接起来了。

『……你好,这里是寺泽家……』

——以前有交谈过几次,但是现在这股声音中感受不到半点活力。

『……喂?……请问哪边找……?』

听到男子彷佛快要消失的微弱声音,晴海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突然对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愤怒。

虽然刚才面对道隆时也是如此——晴海觉得对于亚季之死,最难过的肯定是身为最要好朋友的自己。

——最好是啦。

不可能是自己。

恐怕真说起来,自己的悲伤根本完全比不上。

因为受到更深打击的——当然是这个失去宝贝女儿的人。

「……叔叔,我是晴海,真田晴海,亚季的同学。」

『……喔喔,是晴海啊,好久不见了呢。你能顺利出院真是太好了。』

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温柔。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像晴海一样,再也无法回来了。

『谢谢你一直和我女儿好好相处。亚季总是动不动提到你呢……今天怎么啦?怎么突然打来我们家……』

「叔叔……叔、叔……」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哭泣。

晴海仍无法忍住从心底涌上的悲痛,以泣不成声的声音颤抖地说:

「我知道……杀了亚季的……凶手是谁。」

话一出,清楚感受到电话另一头的对象倒抽口气。

「不……不对。」

不对——当然不对,因为这个说法并不正确。

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自保。

「我早就……知道凶手。在亚季……被杀之前……」

——没错。

晴海只是一直不去正眼面对这个事实。

害怕遭到指责,对谁都不敢开口。

可是,不管再怎么害怕——只有对这个人,不说不行。

「叔叔……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能、早点找人商量……就不会、死……」

无法承受自己这句太过沉重的话,亚季当场瘫坐在地。

看见女高中生突然坐倒在路旁,路人纷纷投以讶异眼光。

『……晴海,冷静下来。你现在人在哪?学校吗?』

亚季的父亲——寺泽泰典语气转为一名刑警。

「……对,在正门。我想、直接说,现在就、去叔叔家……」

『不,你在那等着,我马上去接你。虽然至少得等十分钟……我想听你慢慢说。不好意思,晴海,今天可能要让你提早离开学校了,老师那边我之后会去解释。』

从连亲女儿都夸赞能干的刑警口中,发出可靠的声音。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找这个人商量一切事情呢?

「呜、呜呜……」

快被自己思虑之肤浅压得喘不过气来。

「叔叔、对不起……是我、都是我、害亚季

……」

『不可以,晴海,你千万不能那样想。』

希望能听到责备,希望能受罚。

但是电话另一头却没有传来一句骂声和谴责。

『我真的很感谢你,成为我女儿最好的朋友。』

这股温柔的声音反倒让胸口更加疼痛。

『……那我先挂电话了。虽然你那边很热闹,人潮也多,但你千万留意不要落单了啊。』

结果电话挂断不到五分,寺泽泰典就开车来接她了。

过程中不停啜泣,多次说不出话的晴海,在车上将一切告诉了寺泽。

●——时田英臣——

太阳开始西倾的下午三点。

任职韵雅市警察署的警察时田英臣来到一栋座落于郊外的建筑物。

理由是受了自己的上司,也是努力追求的目标——寺泽泰典警部的密令。

「——刑警先生,我还是不太懂。」

身后是从窗户照射进来,热气逼人的夏日阳光。

韵雅市中央学术研究所的所长,杜秋慈瑛盯着时田的脸这么说。

「我究竟为什么得接受警察如此类似盘问的行为呢?」

「不是类似,这就是在盘问。」

时田故意说得冷淡。

因为若不持续保持强硬态度——气势会被压过去。

这是他头一次遭遇的经验。

尽管时田本人并不觉得多荣耀,但他的长相可怕得吓人。每次都被同事挖苦说比起刑警,他更适合去混流氓。

身材壮硕,光看外表就知实力不简单,实际上也确是如此。熟稔几种武术,每天更是不忘锻炼,努力让自己的肉体更上层楼。而与这样的时田初次碰面时,也许程度或多或少,但一般难免受他震摄。

——应该会震慑才对。

然而眼前的两人——杜秋慈瑛教授和站在他身旁的柜台小姐,无论是自己踏入建筑物,以及取出警察手册给他们看时,两人竟毫无半点畏惧和动摇。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初次见面时没被自己这副慓悍外貌吓到的,在时田至今的生涯中还真没见过几名。不是真正混黑道的干部、就是暴力事件时询问的一名老练职业摔角选手、最后就剩打从心底尊敬的上司寺泽警部而已。

「仙羽,总之还是先给刑警先生来杯咖啡吧。」

「明白了。」

被叫到名字的柜台小姐开始行动。

「不,请不要费心。」

时田马上拒绝。

「好的。」

如同能乐面具般面无表情的女子重新回到固定位置上。

简直就像秘书或国王直属的亲卫骑士般,直挺挺站在男子身旁。

「站着说话也不是办法。刑警先生,请你坐下吧。」

男子边说边往沙发上坐去,时田也保持警戒,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女子就这样动也不动站在白衣男子身旁。

「那么刑警先生,我可以再问一次你此来所为何事吗?」

杜秋慈瑛握起双掌,从正面直视时田。

一对眼简直就像——爬虫类。

形同蛇一般——完全看不出情绪,宛如人工的眼珠。

眼前这名高挑瘦弱的男子,到目前仍未曾动过脸上表情一下。

「杜秋教授,接下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非得回答不可。」

时田加重语调。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在气势反倒输人。

听说不知生长于哪个国家的巨大蟒蛇,有时能吞下体积比自己大数倍的鳄鱼。

再加上时田并非什么鳄鱼,只是外貌和实力强焊,其胆子别说和正常人一样,而是明明身为刑警,却胆小到一见尸体就会昏过去。

没错,现在的自己彷佛就像——

被蛇盯上的青蛙。

——不行,气势千万不能被他压过去。

时田在桌子下,对方看不到的位置紧紧握拳。

「教授,你听过华志摩玲子这号人物吗?」

缓缓对蛇说出这个名字。

时田本人并未见过,也不知道长相,更不知她为何遭到怀疑。

但这次寺泽拜托他的,正是彻底调查这号人物的身世背景。

「她是上个月转入韵雅高中的女学生。」

据说那名少女和警部的女儿,寺泽亚季同班。

——这么说起来……

时田久违想起了上司女儿的笑容。

寺泽亚季也是在初次碰面时,完全没被时田吓到的少数人之一。

记得那是她替爸爸拿忘记带的便当到警察署里时的事。

她是位非常娇小的女孩。当时时田代替正接电话的寺泽来应门时,她简直活像碰上人类的小狗般,大大抬头往上方看来。

一双浑圆黑眼瞪得更圆的少女最初说的话,时田至今仍记忆犹新。

『呜哇〜看起来好强喔!!难道你是那种能一脚把球棒踢断的人吗?』

寺泽亚季丝毫不畏惧,面带笑容这么问。

『算、算是吧。我不是在自夸,但我的确为了测试力道而踢断过几根。』

尽管被羡慕的眼神盯得害羞,时田仍抬头挺胸如此回答。

结果亚季表情突然变得正经八百,说出下一句:『你不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卖球棒的业者」

从那之后,时田莫名受这对父女欢迎。

数次受邀去到寺泽家,吃过好吃得完全不像只是孩子所煮的料理。

也曾只因为一个人太无聊,就在未排班的日子被她硬找去看根本不想看的恐怖电影。

『我都不晓得原来阿时你长得这样,却这么胆小耶。』

看来比起电影内容,她更中意动不动就出声惊叫的自己。

『你和我一个好朋友很像耶。我有空介绍你们认识,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喔。』

对谁都展露笑容,对世界散播光明——就像是太阳一般。

寺泽亚季就是一位如此温柔、表里如一的乖孩子。

并非因为她是上司的女儿,时田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可是阿时,你应该要表现得更有气势点喔。因为你真的很厉害啊。』

「教授,你知道对吧?……请你回答。这是警方的询问,说谎做假证等同犯罪。」

时田语气中不再有惧色。

那位认真、公认且自认过于严谨的刑警寺泽,这次竟会未经署内许可,拜托他个人来此进行调查。

「华志摩玲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因此这个名字,与那孩子的死绝非毫无关联。

与杀害了那有如太阳般少女的凶手,绝非毫无关联。

「……喔喔,华志摩玲子。我当然知道她。」

出乎时田预料,杜秋竟毫不掩饰地承认。

「她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啊。」

「请问那位老朋友名叫?」

关于华志摩玲子,从一早开始查的时田没能查出什么。

更准确地说,是根本找不到能查的线索。

首先——这位名为华志摩玲子的少女没有户口。

「我首先跑了趟市公所调数据,却找不到她的户口。这座城市并不存在叫这个名字的人。」

在市公所没能获得情报的时田,接着直奔韵雅高中而去。

到了那里——也没能找出任何能证明华志摩玲子这号人物存在的事物。

「无论是前一所学校的在学证明,或是转学通知书等等,什么都没有。我打去问教育委员会,也找不到她原本就读哪所学校的记录。就算我逼问教师和承办人员,他们也只回我暧昧不清的答案。」

「这可不好,弄丢公文可是条罪呢。刑警先生你不该在此浪费时间,应该赶紧去举发才对呀。」

杜秋听完,只夸张地耸耸肩这么回答。

「……就算我问校内职员,他们也说毫不知情。一校教职员竟对自己学校的学生一无所知。我听说连该班导师,都未曾与华志摩玲子的父母直接面谈过。转学进来的当天早上,虽有名疑似亲戚的男子陪同,但却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

「怎么能如此松散呢?替父母亲照顾孩子的学校不该是这种管理体制啊。」

——你这装疯卖傻的蛇精。

「……在学校我只查到一件事,就是她现在的住所。」

就算没能查到任何过往来历,唯有这点怎么样都无法瞒混过关吧。

从市内开车一段时间,便在路旁找到了一栋孤伶伶的房屋。

寺泽叫时田不要直接与华志摩玲子本人接触。

因此时田只有从外头看去,但看在他眼中,那随时就要崩塌的老旧木屋,完全无法想象能住活人,怎么看都是栋废屋。

「位置糟得可以,不过我确实确认了她居住的自宅。」

在那之后,时田再度回到市公所。

不过时田并不觉得多跑这一趟很辛苦,毕竟这次他亲眼看到了,公所的人总不会再跟他说「那块土地和那栋房屋不存在」了吧。

「我调查了地契与不动产所有权人……查到这里,总

算有华志摩玲子以外的人名出现了。」

老实讲,来到这栋建筑物前,时田心中仍感不安。因为他考虑到若得到没有这号人物,或是已经过世的答案,整起搜查又得回到原点。

不过,这里有位活着的男人。

「杜秋教授,请问那位住在你名下房屋内的人,究竟是何来头?」

杜秋慈瑛没有开口。

蛇眼眨也不眨,直直注视着时田。

彷佛像在计算吞掉眼前这只青蛙的时机。

站在一旁的女子同样面无表情,用金属镜框下的一对眼望着时田。

窗外传来热闹十足的蝉鸣声。

并非出于炎热的汗水沾湿了时田的衬衫。

「……怎么样教授,你不打算回答吗?」

不过时田早已做好觉悟。何况实际上自己并非青蛙,而是人高马大的刑警。

虽然人数是二比一,但毕竟是瘦弱男性和年轻女性,就算真的心怀不轨,他也有自信能轻松制伏两人。

「你要行使缄默权是没关系,但就算你今天赶走我,我还是会一直来。不然下次干脆请你来警局走一趟也可以啊。」

时田不甘示弱,回瞪杜秋并这么说。

——就算得继续查遍你身家,甚至强塞罪状,我都要带你回去。

意思就是如此。相信即使不多费口舌,这个男人一定明白。

对于志在成为和上司寺泽一样清廉洁白的刑警,时田本来不愿用威胁的手段,但他已认为杜秋是祭出这种手段也无所谓的对象。

在稍微沉默好一会儿后……

「……看样子就算撑过今天也没意义呢。」

只见杜秋消痩的脸颊抽动,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算我服了刑警先生你的热情,刚才很抱歉瞒着你。那么让我告诉你关于她……华志摩玲子的真相吧。」

然而,时田听了并未就此放心,也没有松懈下来。

因为眼前的男子虽扬起嘴角,眼神中却看不出半点笑意。

「如我刚才所说,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但我们的交情不算多亲密,也已超过十年以上没碰面。没想到前阵子,他突然跑来找我,连对久违的重逢感到高兴的时间都不给我,直接了当对我说出『抱歉,能否麻烦你暂时照顾我女儿呢?』这种话啊。」

杜秋一反原本的态度,开始侃侃而谈。

「照顾女儿……?」

时田挑起单边眉毛。

「我也很惊讶,因为睽违十年重逢,劈头就说出这种话啊。我逼问他『发生什么事?为何你要把女儿交给我这非亲非故的人照顾?』他才将理由告诉我。其实他染指了无法公诸于世的差事,又在几周前犯下无法挽回的失误。自从那时开始,就和女儿玲子一同逃离某庞大非法集团的追杀。」

「……无法公诸于世的差事?庞大非法集团?」

完全没有料到事情发展的时田显得满脸困惑。

「是的,不过无论我再怎么问,他仍不肯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说若被抓到,他和女儿都难逃一死。由于他本来就不是个会信口雌黄的男人,我选择相信他。非法集团的魔手已经逼近到他无法继续带着女儿亡命,虽然非常不舍,但终究决定把女儿交给能信赖的人照顾,自己继续亡命天涯。」

——能信赖的人?难不成你在说自己不成?

「他从以前就是个没有看人眼光的男人。」

简直就像窥探时田内心说的话,杜秋再度扬起嘴角。

「说是这么说,在经济方面我的确有能力,也拥有几栋能让她住的不动产,如同刑警先生你调查的。或许我这老朋友正是明白我有足够能力养活一名值花样年华的女孩,才会来拜托我吧。」

时田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看见的那栋形同废屋的建筑物。

怎么想都不认为那种破烂房屋适合让花样年华的女孩居住。

「其实我也不愿意啊,不过我一说要让玲子去住那栋房屋,他便再三向我道谢,然后马上开始进行搬家的准备。那时他不断说一些关于去公所申请、办转学手续等等麻烦事都包在自己身上,叫我只须负责出借房屋就够了。」

看到这番话即将迎来的结局,时田愤愤地咬牙。

——原来如此,来这招吗?

「我接受了他的拜托。接着没过几天,独自搬来这座韵雅市的华志摩玲子就住进了我名下的那栋房屋。她父亲也是自那时起就再也联络不上,恐怕目前仍独自四处逃亡吧?真希望他能平安活下去呀。」

话声刚落,杜秋随即叹了口气。

——实在太假惺惺了。

「刑警先生,这就是我目前掌握关于她的所有情报喔。」

「……这样子啊。」

时田绞尽脑汁开始思考。

十年来没联络过的老朋友突然来访,说自己正被秘密集团追杀,要他什么都别问地帮忙隐匿且照顾女儿?

简直荒谬无稽。刚才这些话大概一半以上——不,恐怕全部都是编出来的谎言。

可是道理却完全说得通。

有没有哪边能够挑出瑕疵?

「……杜秋教授,当你听到这种请求,为何没有马上找警方商量?」

「假如那样能解决问题,我想我那老朋友早就做了。我正是看到他没办法那么做,得出就算我去找警方,也只会把情况越搞越糟的结论。再说一想到玲子的处境,我实在于心不忍,才决定干脆我一个人藏着她,不对外说就好。」

——这同样是谎言。

蛇哪会有什么于心不忍的感情?

不过,这些谎言同样有如铜墙铁壁。

「……真亏你那位十年没见的老朋友知道你现在的住处呢。明明应该连电话都不晓得才对啊。」

「其实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过几本书,而且用的不是笔名,是本名。只要上网一查,就能找到这间研究所的网站,他大概就是这样得知的吧?」

——无懈可击。就算清楚打从一开始不存在什么「老朋友」。

但时田却拿不出证据。

无论跑过多少现场,去公所找再多资料后说出「那个人不存在」,只须一句「那只是你找的还不够多吧?」就能彻底颠覆。

即使能拿出一个人「存在」于世上的证据,却绝对拿不出「不存在」的证据。

记得还有某个证明东西存不存在的命题。

明明一切都是谎言,却没有能刺穿谎言之盾的矛。

相信就算把杜秋慈瑛带去警察局内如何逼问,他都不会再说更多了吧。

毕竟警方没有任何能拿来询问的新线索。他这番话的前因后果都吻合,事情只会就此划下句点。

无论是老朋友的去向、非法差事或秘密集团的真面目,都是以能用「不知道、忘记了、他没告诉我」等响应蒙混过去的要素构成。

连唯一的王牌——华志摩玲子转学手续的不寻常处,如今也有了「那是我朋友去办的手续,我不知情」这个借口。

假如今天眼前只是小混混在胡言乱语,最坏的打算还能凭借武力迫使对方招出实情,但眼前的这名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就此屈服的角色。

时田紧咬牙根。

刚才沉默的几秒间,他竟然就想出了如此荒唐却无懈可击,宛如铜墙铁壁般的谎言吗?

「如何呢,刑警先生,你还有哪些想问的?」

「……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时田也不掩烦躁,悻悻然站起身来。

即使很懊悔,但不得不承认——这条蛇确实比自己道高一尺。

「这样子啊。仙羽,刑警先生要走了,送他到门口去吧。」

「明白了。」

「不用,留步。」

「这样子啊,那么请您路上多留意。」

听时田即刻开口婉拒,女职员只面无表情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你配合调查……下次我会和头脑灵光的上司两人再来叨扰。」

在走出房间前,时田尽最大努力留下这句挑衅。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今日调查的结果,以及和杜秋慈瑛的对话一字不漏报告给寺泽。

时田相信自己所崇拜、最尊敬的警部一定能拿这条蛇有办法。

「随时欢迎两位再次莅临。」

杜秋用丝毫感受不出情绪的声音如此回答。

●——冰堂恭也——

手机铃声从房间内传来,但很不凑巧的,恭也人正泡在浴缸中疗愈今日工作的辛劳。

「唉唷……饶了我吧……」恭也不禁发出孬弱抱怨声,连忙出了浴室。

总之为了不滴湿地板,他先三两下把头发、身体和脚底板稍微擦干,然后啪哒啪哒地往房内跑去。

拿起放在床边的智能型手机一看,是未知来电。

再看一眼屏幕角落的时间——下午十点五十二分。

——都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铃声响个不停。

这种时间打来,又是未知来电,诡异到让他实在不想接。

但是,他又不想默默等铃声响到停为止。

毕竟稍微用点常识判断的话,普通人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

不过反过来想,若是公司客户发生了什么无法等到明天早上的重大问题,或是老家的父母及还年幼的弟弟发生紧急状况时的联络,倒也不能装作没听到。

稍微犹豫后,恭也终于下定决心按下通话键。

「……喂?你好?」

他压低声音响应。为了提防陌生人的恶作剧或诈欺电话,他并未主动报上姓名。

『……是冰堂先生吗?』

结果对方准确响应,看来真的是晓得恭也的号码而打来。

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年轻,又似乎在哪听过……?

「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是寺泽,警察。』

恭也戒心仍未松懈,不过对方却老实自报名号。

「……喔喔,那个时候的……」

这样一提恭也才想起,虽然只短暂交谈过,但确实是当时向自己询问案情的中年刑警。

「怎么了刑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难道是关于深雪的案件有进展了?」

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

能让只有讲过一次话的刑警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的事,除了这件以外实在想不到。

恭也本来还纳闷对方是如何查到这只电话,结果才想起是自己把名片给对方,说有什么事就打给他。

『是啊。冰堂先生,我找到杀害你恋人的凶手啦。』

「你说什么P」

突然听见如此重要的发言,恭也不禁倒抽口气。

「真、真的吗?是打哪来的哪个家伙啊?」

『凶手就是……恶灵啊。』

对于恭也险些破音的质问,刑警寺泽回答得毫不犹豫。

「恶……灵?」

突然听到这个文不对题的词汇,恭也一时之间语塞。

「呃……刑警先生,你所谓的恶灵,是指……?」

其实不是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毕竟已经共计六人惨遭杀害。

就算被社会评为毫无人性的凶残怪物也不为过。

但换成「恶灵」这种说法,倒觉得有点不对劲。

灵——用这个字来形容连续杀人犯未免太奇怪了。

『冰堂先生,希望你老实回答我。』

刑警默默说了下去。

「回、回答什么……?」

『我和你初次交谈的那个时候,就是你最爱的恋人遇害时,你是不是……想去找凶手报仇?』

「咦……」

恭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想起自己和刑警碰面当时的对话。

——奉劝你务必打消那种危险念头。

——无论凶手犯下多么无可饶恕的罪行,仍不该对他个人动用私刑。

记得刑警确实是以苦口婆心的口吻与表情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此时该回答「我没想过要那么做」才是正解。

然而,恭也却从刑警的口吻中感受到不容置喙的迫力。

「……的确……想过。」

明明对方不在眼前,恭也回话时却自然而然点头。

「刑警先生当时说的那番话,我虽然能理解,却无法接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最爱的女朋友被杀了,叫我怎么能原谅凶手?我那时只恨不得将他亲手大卸八块。」

『……这样子啊。』

电话另一头的刑警大大叹了口气。

『那时你果然想去做复仇这种傻事吗……冰堂先生……』

一阵长久沉默后。

『你是对的。』

刑警以满足的语调小声说。

「蛤?」

本来以为会挨一顿教训的恭也忍不住发出傻瓜般的叫声。

『你听我说啊,冰堂先生,女儿被杀了。』

寺泽用以莫名爽朗的口吻接着说。

但从刚才开始,恭也只听得满头问号。

突然听到这一长串毫无脉络的胡言乱语,他实在无法掌握状况。

「刑警先生,你说女儿被……难道是你的……!?」

关于整起事件一连串的报导,恭也当然有一一在关注。

前几天的报导中得知那名少女的名字——确实是叫亚季……寺泽亚季。

『都是我不好,只因为亚季是我女儿,凶手就杀害她来警告我。我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可能发生,也该多加警戒、多加留意才对。我实在不配当个父亲啊。』

「请、请你等一下,现在到底是怎——」

『抱歉啊,冰堂先生……其实是我错了,还自以为是对你说那些无聊的训斥。』

「欸?」

『如今我终于明白你们、他们、那些所有被留下来的人的心情啦……的确,就算我现在去找凶手报仇,亚季也无法再回来,更不会感到高兴。但那些事都没有关系,问题已经不在这里了啊。』

「……刑警先生,请你冷静下来啊。」

完全摸不着头绪,听不懂寺泽到底在讲什么。

只是这些话听下来有股阴沉灰暗的气息,使恭也莫名地不安。

「可以吗?请慢慢的,照着顺序说发生什——」

『我要去杀了凶手。』

「……你说什么?」

险些弄掉智能型手机的恭也连忙重新动指握好。

——我要去散个步。

他的口吻简直像在这么说。

「刑……刑警先生,这很难笑啊……?」

一瞬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恭也随即明白并非如此。

虽然只交谈过几分钟,但他给恭也的印象是位认真、有礼且重情的刑警。

怎么想都不会开这种不值得称赞的玩笑。

也就是说——

他是……认真的吗?

『杀了凶手后,我就会去找亚季……抱歉打这通恐怖电话给你,但是冰堂先生,我对其他人都不打算找借口……唯有和我身处同样处境,对同一对象抱持同样情绪的你,无论如何都想让你明白我真正的心意啊。』

「等、等等啊刑警先生你打算做什么……!!」

尽管恭也拼命呼喊,电话已经挂断。

虽然马上从通讯记录回拨,却再也联络不上这位刑警。

看来他只是单方面说完想说的话,就把手机关机了吧。

「…………」

恭也愣愣地杵在原地。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晚上十一点突然打电话来,丢下这些犯罪预告。

——根本乱七八糟。

明明明天一大早就得出门,本来打算早早上床一脸埋进枕头里的。

但是听到那些话,当然没办法回什么「这样子啊,那你自己要小心喔」就直接跑去睡觉。

吹干头发,穿好衣服,恭也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多年没碰的地区住址册。

寺泽警部——记得名字叫……泰典。

由于偶然和自己的叔叔同名,才运气好记在脑中。他小心翼翼地翻起册子。

幸好,上头写有寺泽警部的自宅地址。

●——寺泽泰典——

寺泽默默踩着油门。

越驶离市中心,附近的景象也越来越寂寥。

侧眼往副驾驶座看去。

女儿——亚季的同学,名叫真田晴海的少女脸上浮现紧绷神情。

这不能怪她,毕竟两人接下来即将与「恶灵」对峙。

恶灵——

十七年前被卷入福冈杀人事件内死去的少女,至今仍化为亡灵在日本各地徘徊,用自己遇害时遭受的手段不停杀着人。

——完全脱离现实。

寺泽一开始可说根本无法相信这种话。

但是,真田晴海掉下的泪水却实在不像谎言。

拜托部下时田去调查华志摩玲子的背景,也是可疑到不能再可疑。

加上他又询问了福冈县警方,调阅过去案件的资料。

十七年前死去的少女——名字真的就叫华志摩玲子。

被害者的死法、已死亡少女的出身地、待过的社团、最后是名字。

假如一切都符合的话——实在超越了能靠「偶然」二字解释的范围。

「……晴海。」

在车等红灯时,寺泽开口喊了晴海。

「……我在。」

晴海静静回复。

察觉到寺泽打算直接上门去找那名少女的真田晴海,自告奋勇地说要跟着去。

就算训斥她别说傻话,晴海仍顽固地不听劝。

「虽然自己来说有点怪,但我算是老刑警了,逮捕过许多坏人……其中也包含杀人犯。可是呢,晴海,假如那名叫华志摩玲子的人真如你所言,属于某种超常现象,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付才好。」

在亚季遇害的那天晚上。

世界整个扭曲了——晴海这么说。

气温骤降、店旁的路灯纷纷碎裂、附近一带飘散起恶臭等等。

怎么想都不是能靠人为引起的现象。

「当然我会尽可能应付,并且保护你。不过老实讲,我没有绝

对的信心。」

对方恐怕不是那种只要念念般若心经就会痛苦消失的存在。

「我说,晴海啊。」

下定决心是最后一次,寺泽开口说一路上已经再三询问的问题:

「现在还来得及……你当真不后悔吗?」

因为只要在这里下车,或许就可能丧命。

哪怕只有一瞬间,求求你犹豫,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能太过草率吧。

这样的话,我就能二话不说赶你下车。

「绝对不后悔。」

但是,真田晴海却毫无迷惘地点了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遭遇什么下场,怎么样我都不后悔。」

「……这样啊。」

寺泽深深叹了气。

因为看见晴海那副宁静表情,就理解了一切。

她并非怒火攻心失去理智,也不是沉浸于短暂的正义感中。

与夺走数条人命的杀人鬼对峙,若是失败会有何下场?

就算能成功逮捕她,又能代表什么?

这孩子已经好好思考过这些问题,得出了答案。

「因为亚季被杀了啊。」

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寺泽实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了。

「……对啊,你也是一样啊……」

寺泽他理解到了。

眼前的少女和自己有着同等的觉悟。

「……我懂了。谢谢你。」

事到如今,寺泽没办法开口要她回去。

「……晴海,以防万一,真的只是万一,我先教会你这个。」

寺泽把手伸进上衣内口袋,同时这么提醒。

「……欸……!?」

看到拿出来的东西,晴海不禁浮现紧张神情。

「应该是用不上才对,就算真要用也是由我来,但你好歹记一下吧。这里是安全装置,只要把这里滑开,子弹就能射出。你试试吧。」

「是……这样吗?」

晴海小心翼翼模仿寺泽的动作,但她的指头却微微颤抖。

只须短短几秒,就能做好杀人的准备。

「那样就行了,再来只要扣下扳机……来,还我吧。可千万别不小心射中我啊。」

把手掌伸去的同时,寺泽脸上浮现空虚的微笑。

因为长久以来以身为模范警察为荣的男人,就在这个瞬间教了别人家的女儿,还是自己女儿最要好的朋友,一名普通女高中生开枪射击的方法。

「我放在上衣的这个位置……晴海,万一我真发生什么意外,可是得换成你来用它喔。」

拿回手枪收进胸内口袋,不忘出言吓吓她。

「我知道了。」

但真田晴海如此回答,语中听不出半点犹豫。

拜托时田调查的地方确实是华志摩玲子的住家。

为了不让附近居民察觉,寺泽将车停在离一段距离的巷弄中,和晴海走近住家。

是一间木造的老旧独栋房,从中看不见一丝亮光。

如同时田的报告,怎么看都像废屋。

寺泽站在入口前观察起屋门。

一扇非常古老,上了年纪的拉门,搞不好是昭和初期的产物。

若是这种等级的门锁,精通防盗知识的寺泽只须一条铁丝就能轻松撬开。

不过,他没有用上这些知识。

「……嗯?」

因为这间住家的门打从一开始就没锁,根本不必撬开。

——未免太不小心了吧?

寺泽皱起眉。一人独居的女高中生在夜晚竟然不把家门锁上,已经不是没有防盗意识就说得过去。在她睡觉的期间,小偷或可疑人士都能轻松闯入啊。

或者——代表她其实根本不必睡觉?

寺泽重新思考。

还是说身为非人生物的她,认为区区小偷及可疑人士,不管来多少人都不怕?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表示她果然不正常。

寺泽与晴海两人留意不发出声响,静悄悄地踏入恶灵的家中。

里头是所谓典型的日式住宅。

从建筑物内外观来考虑隔间,一楼是客厅、厨房、浴室、厕所,然后二楼还有起居间或寝室等三个小房间。

怎么看都是间能至少让五人家庭居住的家。

屋内墙上有几处电灯开关,但寺泽犹豫起该不该按。

可能的话,实在不想先被对方发现。

于是寺泽拿出带来的手电筒,开始搜索家中。

寺泽特意不发出脚步声走动,而真田晴海畏畏缩缩地跟在背后。

客厅内有张老旧矮圆桌及散乱坐垫,上头满是灰尘。

房间一角还有架映像管电视,不过现在应该动不了了吧。

浴室——浴缸内长满了霉,水龙头更是坏掉的。

厕所——马桶坏了一半,冲不出水,也没放卫生纸。

厨房——水槽生锈,水果然也出不来,橱柜里看不到一块碗盘。

「……这不是活人能住的地方啊。」

寺泽用只有身旁的晴海听得到的声量低语。

整体看下来,屋内找不到半点有人居住的生活痕迹。

寺泽做出「这栋房屋完全是废屋」的这个结论。

打开早就不知坏多久的饭锅盖子,里头当然空空如也。

寺泽开始认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找错家了。

就算去找其他房间,也很难想象能找到生活痕迹。

难道这间房屋只是形式上的空壳,华志摩玲子居住在其他地方?

或者——华志摩玲子果真如真田晴海所言,是恶灵或非人生物,因此不必要像人类一样住在某处吗?

该不会那名少女,如今为了寻找今晚的猎物在市内徘徊?

不过无论真相如何,寺泽都有必要调查二楼的房间。

假如二楼依然没人,证明这栋房屋确实是废屋,就能揭穿少女伪造住居。不过,要是她人在的话——

就能证明住在这种房屋内,与人类差距甚大的异常性。

——上去看看吧。

正当寺泽打算前往二楼,他走近在厨房一角调查的真田晴海,准备喊她的瞬间……

「咿……!?」

晴海口中发出高亢叫声。

「怎么了!?」

寺泽不禁放声大喊,迅速用手电筒照去。

「啊……啊……」

看到晴海正盯着冰箱内。

冰箱内传出黄光。

正确来说,少女所看的是两段式冰箱的上面,较小扇的门反倒让寺泽意外的是,这栋房屋内竟然有通电。

「啊……啊啊……」

晴海双眼直盯着冷冻库内,人不停无力地往后退去。

「晴海……你怎么啦……」

小声喊了少女并走过去的寺泽,其实已隐约察觉到了。

轻轻搂住无法回话的晴海肩膀,寺泽也往冷冻库内看去。里头塞着四根长条状物体。

「……这……是……」

人类被砍下来的手脚。

整齐排放在零度以下的冷冻库内。

「无法抹灭的证据……就在这啊。」

明显是这次连续杀人事件被害者的手脚。

从指尖到关节,每一根都被扳得直挺挺。

似乎有仔细清洗过,四肢上都没沾着血。遭利刃砍断的断口也已发黑凝固,不再有血流出来。

不可思议的是,寺泽并不对眼前的物体感到厌恶。

因为这些冰冻的人体部位,甚至散发出某种艺术气息。

而且——

「叔、叔叔……」

眼眶泛泪的晴海无力呻吟。

「这、这个……右手……」

啊啊——

这样啊——

原来如此。即使是遭到惨忍砍断的四肢,自己当然不可能感到厌恶。

遗留在上臂的严重烫伤痕迹。

「……亚季……是你啊……」

身为父亲的寺泽绝对不可能看错。

「是你啊……被塞在这种地方……委屈你了呢……」

温柔抚摸那些充满荣耀的伤痕。

女儿总是温暖的肌肤,如今变得又冰又僵硬。

他缓缓闭起双眼。

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晴海……你说的……都是真的啊。」

其实直到刚刚为止,寺泽只信了真田晴海的话九成九。

反过来看,仍有那一点宛如米粒般的悬念。

假如什么幽灵恶灵,全都是这位女儿的朋友妄想出来的话。

假如自己不惜深夜入侵民宅,搜索的却是与事件毫无关系的人家中的话。无论身为警察或身为一个人,都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但是,现在找到了宝贝女儿的手脚。

寺泽心中一切的犹豫瞬间散去。

「——谁?有谁在吗?」

所以说——当厨房入口传来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时。那个异形终于无声无息出现在眼前时。

寺泽泰典的心中已不再有恐惧及动摇。

「是

谁……?」

啪嚓一声响起,原本一片漆黑的厨房顿时充满亮光。原来是电灯开关被打开了。

「咿……」

晴海身体一缩,迅速跑近寺泽身旁。

「……晚安啊,华志摩玲子同学。」

寺泽静静朝与自己两人对峙的黑发少女说:

「不能说初次见面啊,因为你有来参加我女儿的丧礼呢。」

就用这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是……」

华志摩玲子和那时几乎一样,面无表情往寺泽看来。

「寺泽同学的……」

「爸爸啊。果然,就是你吗……」

果然没错啊。

当时就猜到了。

打从听晴海说出实情,寺泽就想假如杀害女儿的凶手当真在同学中,那家伙大概就会是华志摩玲子。

在许多人为了女儿落泪的丧礼期间,唯有一名不知为何身穿冬服,脸上表情没变过,只默默盯着亚季遗照看的少女。

想必所谓的伦理道德或罪恶感,早在许久前就消失了吧。

从十七年前。

「寺泽同学的……爸爸……还有,真田同学。」

少女一段一段地小声说。

看来女儿说没看过她讲话连续超过两秒这件事是正确的。

「有什么……事吗?这种时间……随便……闯进别人家……很没常识?」

「……你还敢说喔?」

在寺泽回答前,晴海已先开口:

「还什么别人家?什么没常识?明明就是你这恶灵杀了亚季!」

「我、杀了……寺泽同学……?」

华志摩玲子以无法辨别感情的声音复诵一次。

「真田同学……你、误会了,我没有、做——」

「别开玩笑了!!对亚季做了那种事,还想装蒜装到底!?」

「咦……啊……」

顺着晴海手指比的方向,少女往从冷冻库漏出的微弱光芒看去。

「……不……不是……」

华志摩玲子的表情第一次扭曲。

「真田同学……伯父……不、是的……那、那是……」

就算是恶灵,看到杀人铁证被人发现也会如此狼狈吗?实在笑不太出来啊。

「我说……华志摩同学啊。」

寺泽缓缓走近,往华志摩玲子眼前站去。

「伯父……我……」

少女稍微往后退。

「你看了吗,亚季右臂上有片严重烫伤的痕迹对吧?」

边回想刚才在冷冻库内找到的手脚,寺泽边开口问:

「是在亚季读国中,某天跟妈妈和小两岁的妹妹一起煮晚饭的时候。帮忙准备碗筷的妹妹太兴奋,手肘撞到正在煮天妇罗的锅子,让锅内的食物都洒出来了。那片伤痕就是当时亚季马上挺身护住妹妹的头才造成的烫伤啊。」

尽管遭滚烫的油烫到肩膀痛得掉泪,一看到真季平安无事,仍露出笑容的女儿。

那副模样至今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晴海一脸惊讶地抬头往自己看来。

看来就算是最要好的朋友,果然也不晓得这件事啊。

「她总说那是充满荣耀的伤痕。因为她担心妹妹感到愧疚,都没对其他人讲事情的真相啊。」

「伯、伯父,我会把……寺泽同学的手脚、拿回来、是因为——」

「你真的那么羡慕吗?羡慕到不惜砍断也要抢来?」

「不、不是的,伯父,你听我——」

想都没想就把手伸进胸内的口袋。

「你别叫我伯父,听了就想吐。」

一用枪抵在少女额头上,一对漆黑瞳孔跟着收缩。

以精准的动作滑开安全装置。

「叔、叔叔!?」

真田晴海吓得叫出声来。

她或许没想到寺泽会对一名毫无抵抗的对象做到如此地步吧。

假如是无法沟通的怪物那还没办法,但她认为普通都会试着劝凶手自首或直接逮捕。

同时也认为事件像刑警连续剧的结局般,演到用手铐铐住凶手的场面就结束了。

不过寺泽打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无论对方的真面目为何,自己都会这么做。

这是理所当然的。

面对把自己女儿大卸八块的凶手,天底下能有哪对父母亲能满足于只把对方关进牢中?

「……亚季她啊,对我说你是她的朋友喔,是真的,我的女儿就是个这样的孩子。但是你却……」

距离近到就算是外行人也不可能射偏。

「伯父,我——」

「去死吧,你这恶灵!」

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对人扣下扳机,寺泽可说毫无迷惘。

一声清脆爆炸声响起。

寺泽射出的子弹精准无比地打穿华志摩玲子双眉之间。

一眨眼间的事。

艳丽黑发只轻盈飘动,华志摩玲子的身体便整个往后一弹,仰躺于地。

脸上表情既不见恐惧也不见悲痛。少女维持和刚才同样面无表情,瞪大一对黑眼睛。就此没了性命。

恐怕是一枪毙命吧。其实本来想以更残忍的方法杀她,不过没办法。

面对不知会做出何事的非人怪物,寺泽没时间选择手段。

「叔、叔叔……」

俯看着仰躺倒地的恶灵,晴海的声音颤抖着。

「你……怎么会……」

「晴海,抱歉。」

寺泽静静低头道歉。

明白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他还是带了女儿的好友一起来。

「……不。」

晴海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嘴上是这么说,声音果然还在颤抖。

「……要是早知要开枪,应该让我来开才对。」

「别说这种话。」

寺泽努力挤出笑容,尽可能安慰晴海。

「你还有未来啊。」

这种任务大概只剩已失去一切的自己才有资格动手。

「我们走吧,晴海。」

将手枪收进怀中后,寺泽搂了她的肩小声说:

「你是对的。亚季多亏有你这个朋友,这次事件才能划下句点。」

再来就是自己的同事们会来处理吧?证据也找到了。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这一连串超出一般常识的连续杀人事件,能有几成的真相呈现在群众眼前——毕竟凶手的真面目可是幽灵。

别说日本,想必会震惊全世界吧。究竟是会改写人类科学的历史,或者是事情严重到政府

限制报导,真相就此埋葬于黑暗当中呢?

无论会变得怎样,已不关自己的事了。

因为就算事件于日后又引发哪些插曲——自己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接下来……我们会怎么样啊?」

听晴海不安地喃喃自语,寺泽温柔微笑响应:

「虽然很可怜,但想必你家和学校连日来都会有大批媒体杀到啊。」

没错,即使自己的人生将在今天划下句点,从明天起还有很长的人生等着她。

「晴海,未来好一阵子你会受到全日本,甚至全世界的好奇视线注目,也会碰上许多难受的事,但你千万不能因此挫折。你和我这种人不同,还有大好前程等——」

寺泽不再说下去。

因为他发现搂在身旁的少女肩膀突然开始颤抖。

就算自己说了这种话,也不该会使她动摇成这样才对。

「……晴海?」

不禁往少女侧脸看去。

看到的是一对眼瞪得老大,直直注视着某一点的真田晴海。

脸色苍白僵硬,有如花瓣的嘴唇下露出的前排牙齿抖得响出声音。

「什……么……」

顺着晴海的视线看去……寺泽也瞬间哑口无言。

黑发散乱洒在地上,仰躺朝天,已经没了命的恶灵。

微微抖动——

「……不可能……」

不是自己看错。

双眉间遭子弹射穿的少女,四肢竟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会……」

晴海双眼泛泪,语带颤抖地喃喃自语。

还没结束。

根本什么都还没结束。

抽搐,抽搐——

少女手脚的指头动了一下又一下。

「……叽。」

说时迟那时快。

「叽!!叽叽叽————!!」

华志摩玲子的喉眬中发出活像虫的叫声。

漆黑眼珠猛然一动,看向上方的寺泽和晴海。

「不要!!」

晴海高声尖叫。

「咕……叽……!」

少女纤细的手脚奋力往地板压去。

看得出她弯曲的手指中逐渐增添力道。

一股恐惧窜上寺泽脊背。

——她打算站起来。

「你这……怪物!!」

再度从怀中口袋取出手枪,扣了好几次扳机。

朝少女脖子、胸口,一而再再而三地开枪。

「咕叽!咿叽叽!!」

少女简直像快死的虫子般往后倒去,蜷起手脚痛苦挣扎。

但是——遭击中的部位都只是变成紫黑色,从身上的弹孔中没流出一滴血。一滴鲜红的血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

边持续朝那副身躯开枪,寺泽用低沉混浊的声音喃喃自语。

眉心和心脏遭受枪击也不会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存在?

明明这么强,明明是强到无可理喻的怪物。

「为什么要杀我女儿!?」

什么「羡慕健全的手脚」啊?

明明女儿不过被勒了颈部就死了啊。

「你这怪物!!为什么杀死亚季」

激动地放声咆啸的同时,寺泽朝少女天灵盖扣下扳机。

「呜叽——————!!」

最后发出惊悚惨叫声后剧烈抽搐几下,华志摩玲子的身体终于不再动了。

●——仙羽兰——

察觉到韵雅市郊外发生的异常,兰马上出了房间,往主人的卧室走去。没有敲门,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在这座城市中,唯有兰有权这么做。房内的主人一如往常没有开灯,于黑暗中坐在沙发上静静冥想。

主人并非睡着,他的就寝时间精准控制在凌晨两点到五点。

「——怎么啦,仙羽?」

仍闭着眼的杜秋慈瑛开口说。

主人也晓得会进入自己房间的除了兰就别无他人。

「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啊。」

停了一拍后,宛如蛇眼般的双眼才慢慢睁开。

杜秋慈瑛,兰的主人,绝对之王。

对人们散布恶意及绝望,将一切吞噬的黑色太阳。

「华志摩大人的家响起枪声后起火,恐怕整栋建筑都被会烧毁。」

和主人间的对话无须不必要的前置说明,因此兰只如此传达。

「这样啊。」

杜秋从沙发上起身,往窗边走去。

「枪声啊。本来以为他会等到明天才有所行动,真是名行动迅速的刑警啊。」

杜秋并未显得多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世上没有兰的主人预料不到的事。

「……是傍晚来访的男人吗?」

回忆起名叫时田的年轻刑警容貌,兰这么询问。

男人对兰的主人采取了非常挑衅的态度。

虽然只须一声令下就打算把他「处分」掉,但主人却没下达命令。

「不是,大概是他的上司,寺泽泰典吧。这起事件第五名……不,第六名被害者,寺泽亚季的父亲。」

寺泽亚季。自己最近才在咖啡厅认识,但主人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主人中意的其中一人。

明明没有任何力量,却对兰抱持莫名竞争意识,一名不可思议的少女。

兰晓得当天少女一离开咖啡厅没多久就丧命的事实。

「要前去保护华志摩大人吗?」

兰这么问。尽管没有义务救她,好歹也是主人的「顾客」。

「没必要,反正光靠手枪或火是杀不死那个恶灵的。」

杜秋冷冷回答。

——从十七年前就在这个世界徘徊的「恶灵」。

绝不承认自己的死,对这个世界仍有执着,以异形之姿逗留的怪物。

兰的主人如此评论华志摩玲子。

在表面社会中戴着普通好事者的面具,真面目却是无所不买不卖,活跃于黑社会的掮客。恶灵少女找上这样的主人,是在几周前的事。

「再说,我已完成和那个定下的契约。她想要的东西我给了,我想要的东西也拿了,双方都已完成目的。」

主人提供给少女的是在这座城市的住所和身分。

至于主人希望从少女身上获得的报酬,是提供关于「恶灵」生态的样本。

蛇眼缓缓望向窗外。

「仙羽,冰堂恭也的动向如何?」

主人眺望着直达天际的漆黑,这么问道。

「冰堂先生现在正在市内移动。」

利用藏在金属镜框内的终端机搜寻目标人物的生体反应,兰马上做出回答。

身为主人唯一的部下,集主人拥有的一切邪门歪道于一身的兰,这座城市内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找不到的。

「现在他似乎走到藤宫公车站附近。」

回想起最近,那个突然装起熟来,讲话越来越不客气的男人脸孔。

『偶尔也笑看看如何?难得你长得这么可爱。』

——无聊透顶的男人。

光靠外貌评断他人,随处可见的凡夫俗子。

要不是主人中意,自己早就出手「解决」他了。

「这样子啊。这下演员都到齐啦,如同我的期待呢……我说仙羽,我现在高兴得很呐。」

杜秋扬起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并非假笑,而是主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

「教授您能高兴就好。」

兰恭恭敬敬鞠了躬。

说兰是为了看到这副笑容才活着,其实也不为过。

「真的很有趣啊,仙羽,今晚一切都会毁坏,从十七年前开始的事件终于要迎来最后一幕

在这个星球上,兰最伟大、最令人恐惧的主人朝着漆黑夜空眯起一对蛇眼。

「就让我替她祝贺一下吧。毕竟那个恶灵……终于要成佛啦。」

●——真田晴海——

连开好几枪,确定被击中的怪物彻底不再动弹,晴海和寺泽才回到车上。寺泽从房车的后车箱取出装满汽油的塑料桶,将内容物往废屋玄关内泼洒,毫不犹豫将点了火的打火机扔进去。

火势迅速在木造老房子蔓延开来,剧烈如蛇的舌头般蠢动的不吉火苗,眨眼间吞噬了华志摩玲子的住处。

看完这副景象后,晴海与寺泽重新回到车上,离开了熊熊燃烧的废屋。

「……晴海,你今天就到我家住一晚吧。」

在回程的车上,寺泽泰典对晴海这么说。两人已不再触及刚才为止所见的异常现象。

「在这种三更半夜回家反倒会遭人怀疑。明早我会去向你父母亲好好解释,说是晴海你一直听我讲女儿的故事,听着听着天就亮了之类吧。」

「……好的。」

晴海默默点了头。

寺泽将车停到一处家附近租来的停车场后,两人走下车。

离曾去过几次的亚季家还有几百公尺远。

「……我说,叔叔。」

附近一片黑暗中,只听得见青蛙的叫声。

根本感受不到半点成就感。

走在微弱路灯灯光勉强照亮的小巷内,晴海低语:

「我们都成了……杀人犯呢。」

无论有什么理由,对方是怎么样的罪犯,甚至是恶灵。

自己和寺泽都怀着确切杀意杀死了一个人,并且放火烧掉她的家。

「不,杀人犯只有我。」

但是寺泽干笑几声,摇了摇头。

「全是我决意这么做,找晴海你来只是希望你当证人罢了。」

听到这句令人不安的回答,晴海忍不住抬头往寺泽看去。

「……叔叔?」

「这次由我的自以为是引发的复仇剧,你可得好好替我作证啊。」

啊啊——

看到他那已毫无生气的侧脸,晴海领悟到。

一旦明早将自己平安送回家后……

——这个人就打算自我了断吧。

打算追随亚季的脚步离去吧。

如今已经看不到半点干练刑警的容貌。

在晴海面前的只是位在各方面都太过笨拙的父亲。

「……如假包换的死脑筋。」

「欸?」

「亚季以前这么说叔叔你喔。」

「……嗯,我还真想不出话来否定啊。」

寺泽空虚一笑。

「叔叔……」

可是……

晴海小声喃喃自语。

果然还是不希望看到好友的父亲死。

「……不行啦。就算叔叔你那样步上后尘,亚季也不会高……」就在晴海开口想说服寺泽的那个当下。

——一直屏气潜藏于巷子内的怪物从两人背后跳了出来。

「嘎……!?」

一声「匡咚!」的低沉声音响起的下一秒。

走在晴海身旁的寺泽身体开始缓缓倾倒。

「欸?」

一切来得太突然,让晴海根本搞不懂发生什么事。

「……叔叔!?」

看到人倒在地上的寺泽,才终于明白他是从背后遭受攻击。

放声尖叫,往昏倒的寺泽身旁跑去。

「呜……呃……」

倒在巷内柏油路上的寺泽虚弱呻吟。

头的某部位逐渐流出红色液体。

——他被钝器狠狠敲打。

「叔叔!叔叔!!」

晴海宛如失心疯般抱起寺泽的身体。

反射性想到得先

用东西把伤口堵住的她,一把将他的头搂近,压在自己的制服上。从头部流出黏糊糊的鲜红血液,把晴海的衬衫及裙子都染湿了。

「啊……!」

——华志摩玲子!!

是她追来了!

她还没死。

恐惧、绝望,以及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愤怒与憎恨宛如洪水般淹来,让晴海完全无法思考,只抬头往立于黑暗中的袭击者瞪去。

「你这怪物!为什么还活……」

饶不了你!杀了你!这次一定要——

「……欸……!?」

没想到下一秒,晴海表情上激动的洪水瞬间退去。

「……你……」

取而代之浮现在脑海中的……

「是……谁?」

是再纯粹不过的问号。

站在月夜之下的人并非华志摩玲子。

是一名晴海根本不认识的男子。

又痩又高——看上去很不可靠的青年。

和华志摩玲子那个怪物一点都不像,感觉随处可见的男子。

但是他的手上握着一根沾满血的铁棒,平坦的脸上竟然面无表情,实在诡异至极。

「……冰、堂?」

躺在晴海膝盖上的寺泽微微一动。

尽管头被敲出破洞,脸上仍和晴海相同,浮现混乱不已的表情。

「是冰堂、先生吗……?怎么……你在……做什么……?」

寺泽用他一团乱且混浊不清的意识,挤出细若蚊蚋般的声音问。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

被寺泽叫出名字的男子——浮现阴沉的笑容。

「当然是在被做掉前先来做了你啊。」

「什……么……?」

寺泽表情中完全看不出混乱好转的趋势。

「那是什么脸啊?先说要啥了我的不就是你吗?」

「我说……要杀你……?」

「……是敲得太用力吗?还是该不会你以为事到如今装傻还有用吧?」

男子投以侮蔑的眼神。

晴海根本搞不懂状况——恐怕连寺泽都是一样。

不过当听到男子接下来的这句话,晴海和寺泽脸上浮现完全相同的表情。

「刑警先生,你不是打电话来说要杀了凶手……杀了杀死你女儿的我吗?」

「……你说……什么?」

如同呻吟的声音自然而然从喉咙深处迸出来。

——这家伙?

「可是你听我解释啊,刑警先生,会挑中你女儿完全是偶然啊。」

男子面无愧色,继续说下去:

「我一如往常走在市内寻找可爱的手脚,一如往常找到可爱的手脚。发现那对手脚不只落单,更走进阴森的树林内,所以才追上去把手脚砍了下来。结果那对手脚碰巧是你女儿,事情就是如此而已,不是我特意要找你碴啊。我是刚才和你通电话,才晓得她就是你女儿。不如说,要是早知道她是刑警先生的女儿,我就放过她了啊。反正代替品要多少有多少,我根本不需要特地挑危险的桥过啊。」

突然得知新情报的晴海,疑问不停在她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眼前的这家伙到底是谁?

这个似乎名叫冰堂的男子说是他杀了亚季。

假如那天不是亚季被盯上,会换成是谁被杀?

自己二人刚才开枪射穿眉间杀掉,又放火烧房子的少女又是谁?

不过,唯有一件确定的事。

「可是你女儿也是有对非常可爱的手脚啊。虽然我只摸了短短一段时间,却比深雪的还棒啊。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排名第二吧。我可是深深着迷,动作也好可爱呢〜被我勒住脖子时眼眶泛泪,发出跟小狗没两样的叫声喔。」

「你……你……」

不过,唯有一件确定的事。

就是眼前这家伙才是——W正的怪物。

「是你……把亚季……?」

寺泽愣愣地喃喃自语,声音中竟已听不出愤怒。

靠头部遭受重创而模糊不清的意识,大概什么都快搞不懂了吧?

「你是凶手……?为什么……杀我女儿……还有你自己的恋人……」

「你想听动机呀?真是打从骨子里就是位刑警呢。其实理由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所谓的感情纠纷啊……唉,一直接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实在了无新意到让我想笑啊。」

男子面露苦笑。

「之前我也说过,当天晚上我用花三个月薪水买的蓝宝石戒指向深雪求了婚。一开始我丝毫没有要杀她的意思,我只是真的很喜欢那对手脚。没有半条皱纹,漂亮、柔软、温暖,又散发香味。我当时认真觉得若是那对手脚,要我一辈子陪伴也行。」

男子一脸陶醉地说着。

晴海并不晓得那位叫深雪的是什么人。

就算知道,也绝对不可能认同这个怪物。

「可是那对手脚竟然不接受我的求婚。说她虽然喜欢我,却觉得我没有未来,实在没考虑和我结婚……还说一直想和我提分手。但是啊,我真的无论如何都想要那对手脚。放弃深雪是可以,不过实在没办法放弃那对手脚,所以当时回过神来,我已经掐住她的脖子啦。」

「什……」

晴海终于开始了解这个怪物的真面目。

「本来就是啊,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放弃。」

怪物缓缓摇头。

「往后没机会再用脸磨蹭跳出那般华丽舞姿的美腿,怎么可以!」

「该……不会……」

「没机会替弹起肖邦时美丽动人的纤纤玉指带上蓝宝石戒指,怎么可以!」

「……你……」

——喜欢异性的手脚。

异常喜欢。

就只为了这个理由。

扭曲的癖好失控。

以最邪恶的形式展现出来,与社会彻底脱轨的性癖好。

「最后我如愿得到了那漂亮的四肢。无论吃饭、洗澡、睡觉,我都和她一起度过,过了心满意足的生活好一阵子……但我马上就发现到,从身体切下来的手脚会腐烂。」

披着人皮的怪物看似难过地叹了口气。

「没错,人只要被杀死就会腐烂,深雪也不例外。就算我这外行人再怎么施行防腐措施,还是防不了腐臭味和肌肤干燥,深雪没多久就变成尸块……明明以前犯过相同过错,现在又重蹈覆辙。明明经过十七年前那场失败后,我就发誓不会再杀人了啊。」

十七年前?

那不就是——

「可是啊,同时我也明白到,比起和会动会讲话的深雪待在一起的几年,和不会动也不会讲话的深雪在一起的那几天更让我高兴。没错……」

恭也没有发现晴海脸上僵住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比起或者的手脚,死掉的手脚更能让我兴奋好几百倍啊。」

怪物脸上再度浮现笑容。

「仔细一想,这根本理所当然。因为会乱动的手脚害我摸不太到,不过只要除掉多余的玩意,就能随时摸又乖又听话的手脚啊。想摸就能摸、想舔就舔、想泡澡就能一起泡、还能随时拿来当枕头睡觉……随时都能把深雪,那种爽快感真是棒透了。」

看着脸上浮现陶醉神情的男子,晴海浑身战栗。

恐怕从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起——这名男子就成了真正的怪物。

开始忍不住想砍下女性美丽的四肢搜藏的瞬间。

「从那个时候……你就为了这点理由、开始犯下、连续杀人案?」

无止尽的恐惧及愤怒让她的声音颤抖。

「杀了人,玩弄她们的手脚,等腐烂了再去杀其他人,就只为了满足你扭曲的欲望!?」

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将伦理、理性与社会性通通抛弃,沦为执着的化身。

——羡慕自己所没有的健康手脚,才想抢夺过来。

星狩小姐——都市传说中恶灵的思绪还比较能理解。

「……你已经不是人了。」

「真敢说啊。」

男子显得有点佩服,同时用手中铁棍戳起柏油路面。

「明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被杀,还能说出这种话,倒是挺勇敢的啊。而且……嗯,仔细看的话,你也满可爱的嘛,很有魅力喔。」

「……!!」

发现到男子说话时视线不是看着自己双眼,而是忽左忽右飘移,晴海不禁作呕。

现在这家伙不是看晴海的脸、身体外观或内在,而是只凭双手双脚就说「有魅力」。

「话说回来,虽然问得有点晚,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刑警先生……啊,已经听不到了吗?毕竟我用了全力敲呢。」

听到这句话,晴海低头往自己膝盖上看。

寺泽虚弱地闭着双眼。

明显看得出他已昏了过去。

「其实是谁都没差啦,只是有点好奇呢……是说你和刑警先生在一起,表示你是他女儿的朋友?想来找我报仇吗?真可惜你办不到啊。」

恭也一派轻松地接着说:

「话说你那个朋友,

肤色、肤质和细致纹路都无可挑剔,只有右臂上有片严重烫伤啊。哎呀〜那真是大大扣分呢,明明其他部位都那么漂亮,都被那片丑不拉叽的痕迹糟蹋了啊。」

「……你说丑?」

开什么玩笑。

「那个是……那个可是亚季她为了保护妹妹的脸不被油烫到才受的伤啊!」

晴海最要好的朋友充满荣誉的负伤。

根本一点都不丑,是能抬头挺胸向他人自豪的伤痕。

「……为了保护脸,让手臂烫伤?」

但是男子双眼讶异大张。

「你在说什么啊?」

既非开玩笑也非挑衅。

这个怪物露出一脸真的不懂晴海在说什么的表情。

「那样不是本末倒置吗?她傻了不成?」

啊啊——

听到这句话,晴海体悟到了。

这个男人——已经彻底没救了。

打从出生就已经位在「边界」之外。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是活在「另一侧」的生物。

就算被逮捕遭受审判,被判什么样的罪,被关个几十年。

也无法真正弥补这个男人犯下的罪吧。

他不可能与「这一侧」的社会共存。

毕竟监狱就算能革面,也无法让凶手彻底洗心。

想要制裁这个杀人鬼,除了死刑之外别无选择。

然后——不只最好的朋友被杀,连朋友的爸爸和自己都即将遇害的晴海,认为自己有十分的权利执行「这个」。

从昏倒在她大腿上的寺泽上衣内口袋迅速掏出。

顺着刚才所学,轻松解开安全装置。

三两下完成杀人的准备。

「什……!?」

对着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的恭也胸口,晴海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一九九年——冰堂恭也——

打从懂事以来,恭也就喜欢人类的手脚。

并非社会上俗称的「喜欢」这种等级。

除了年轻异性的美丽四肢,他都无法感到兴奋。

对其他部位完全没有兴趣,也几乎记不住他人的长相。

认为人类的手脚才是主体,眼睛鼻子耳朵头脑心脏通通都是没用的附属品。

他这种极为特殊的性癖好,恐怕并非受到某些事情或东西影响。

双亲既不是那种会虐待恭也的人,和自己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到了思春期,也很正常地注目在女孩子的长相、身材与性格。恭也本身也没看过记载如此偏差性癖好的影片或书籍。

既非遗传也非后天学习,不是由于他人或自身的过错,就只是打从一开始刻印在灵魂深处,特殊到难以平稳在社会上生活的异常性癖好。

就这个层面来看,名叫冰堂恭也的少年打从出生起就受到诅咒了吧?

——高中一年级的,夏天。

身处受诅咒的命运之下,恭也头一次杀了人。

在夜路上不发一语从背后偷袭,任凭欲望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

那名少女恐怕连自己遭谁攻击都不晓得,就那样没了小命。

在执行完神圣仪式,将没用的东西通通去除后,恭也带着回归纯粹模样的少女回到家。

啊啊——

恭也在房间床上温柔抱着她,心中充满后悔。

不该杀了她的。

——对啊,原来人死了就会腐烂吗?

不过那并非基于道德的忏悔,而只是针对理论面的反省。

三天前砍下的那个,已经腐烂得又丑又臭,就算凭恭也偏激的妄想也无法再蒙混下去了。死后肉会腐烂,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他边用脸颊磨蹭边掉下泪。她神圣的遗物中已开始涌出蛆虫。

——明明活着的时候是那么漂亮。

可说是无可挑剔,至高无上的手脚。

恭也并未和这位隔壁班的少女讲过一次话。

因为实在太过完美,让他想开口搭话都有顾虑。

福冈县警察虽动员大票警力追查这起骇人听闻的猎奇杀人事件,搜查的触角却恐怕找不到恭也这里来吧。毕竟恭也除了高中和她同年级外毫无瓜葛——加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动机。

放学后,恭也总是在操场的一角看着她练习排球。

那对轻盈在操场上跳跃,强而有力的脚。

那双在高中划出美丽弧线,充满魅力的手臂。

华丽弹开球的水嫩手掌。

——要是能和活着的她相处,明明会更快乐啊。

止不住泪水的恭也这么想。

但事实上,他错了。

要是恭也能和这第二种的她相处后做比较,他一定会发现和现在这个不会动的她——除去多余部位的她相处的三天更来得快乐幸福吧。

——杀人是不行的,因为人被杀就会腐烂。

不过该值得庆幸的,是恭也没有真正和她交往过,因此那时尚未发现自己受到诅咒——兼具恋四肢及恋尸癖的性癖好。一只真正怪物的诞生就这样延后了。

——永别了,我初恋之人。

从她里面不停涌现的蛆虫和漂出的腐尸味,已经超出能继续隐瞒家人的程度了。

那天晚上,这只尚未茁壮的怪物将她带到沙滩,在最后一次亲吻后便将她火化。

在那之后过了正好十七年,直到最凶恶的怪物真正觉醒的那一天,冰堂恭也努力隐瞒自己拥有的异常性癖好。

只是不忘每天回想收藏进脑海中的宝箱,那三天来一直搂着的少女柔嫩四肢的触感。

那名初恋少女的名字是——

●二零一六年——冰堂恭也——

「呜咕……」

清脆炸裂声响起的同时,恭也侧腹部窜过一股烫伤般的刺痛。

边呻吟边低头看去,发现纯白的衬衫逐渐染红。

「好痛,好痛呢……二话不说就开枪,你还真敢做啊。」

话虽如此,子弹并没有直接命中,只是擦过。即使有流血,也不会演变成致命伤。

看到眼前这名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少女,从昏倒的寺泽刑警怀中掏出黑亮物体的瞬间,恭也可说是奇迹似地靠反射神经屈身闪躲。

「你、你这……啊!」

恭也毫不留情地用铁棒对着连忙想发射第二发子弹的少女手腕敲下去。

并且不让惨叫的少女重新拿到武器,将掉落的手枪往后方踢开。

「呜、呜……」

少女压着被敲打的手腕痛苦呻吟。

「啊啊……对不起喔,让你受伤了呢。」

看见那美丽的肌肤破皮渗出血,恭也乖乖道了歉。

「明明你是没有罪的啊。」

虽说事态紧急,对于伤害无辜的美丽手脚这点,必须深刻反省。

「明明只是附在你身上的杂质不好,对不起啦。不过你别担心,我等等会替你绑绷带喔。」

「……!」

窜上鸡皮疙瘩的少女缩起身体,把受了伤的手臂藏到背后不让恭也继续看。

「哎呀哎呀,你怎么躲起来了呢?」

「不……不能……不能让你活在世上……」

用颤抖的声音愤愤丢下这句话,少女抬头看向恭也。

「像你这种东西根本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吵死人啦。」

恭也胸口燃起漆黑的怒火。

「你真是坏孩子。本质虽然漂亮,但脑袋太丑陋啦。」

其实自己最清楚。

在社会上生存却拥有如此怪异性癖好的自己,是一名有缺陷的人类。

光靠手脚无法留下子孙。

身为一种生物,这是件不应该的行为。

道理当然清楚,但就是没办法啊,谁叫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打从出生以来就是如此。

如同喜欢甜食、喜欢绿色,自己就是喜欢人类漂亮的手脚。

回想起这句话时,有着一对蛇眼的白衣男子掠过恭也脑海。

「啊……」

这时恭也才突然发觉。

许久前就灭绝的邪教团体、历史上的杀人鬼们、性癖好、肉体残缺性癖。

各类思想与犯罪嗜好。精通各领域知识与分析的那名教授,为什么没有想到最简单的可能——「凶手只是单纯喜欢人类的手脚」这件事?

不,比恭也认识的任何人都来得聪明的男人,并非没有想到吧。

他肯定是早已想到,却没说出口罢了。

为什么没说出口?

——这根本不用问。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

因为他早已猜到这起连续杀人案的凶手——正是恭也。

「原来如此……遭受试验的人是我才对。」

会去找那个男人分析凶手的心理,其实是恭也发自内心的意志。因为他想知道自己这个凶手从学术层面来看会被归类于哪里,过去有没有类似案例。

如果是那般博学多闻的学者或许知道些什么,于是试着听了他的看法。

没想到自己打的算盘其实早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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