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去似幽灵,原是枯芒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注),然而到了现代,连辞典上「罗曼蒂克」的解释都很微妙,恐怕「枯芒花」一词也不仅代表幽灵的影子。至于谈到世上幽灵,他们大概也逐一被看破是枯芒花。在这种时代困难的反而是继续延续幽灵的传说。
夏末暑气依然逼人的八月,爬上蜿蜒山路的巴士,我聊起了这话题。邻座的福部里志一听,一脸深思地点点头。
「有意思,华丽地否定了形而上的价值呀,没想到奉太郎你也有如此聪慧的看法。」
话声刚落,前座的伊原不请自来地转身看我们,眉头深锁。
「我不喜欢这种看法,虽然我不是对什么都盲目相信。」
我听着这两人的发言,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然后连忙否定。
「不是,我没那么说啊。」
我其实只是像在聊幽浮或尼斯湖水怪一般,选了一个非常通俗的话题。当然一部分要归功于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拍摄小组亲眼目击!滨名湖巨鳗「滨仔」令人惊愕的真面目》。但从现况看来,就算我最初的说法有一些迂回,但被擅自理解成含意深远的见解也很伤脑筋。然而,抢在我进一步解释之前,坐在伊原隔壁、穿着连身裙的千反田回过头微笑说:
「不过枯芒的真面目究竟何物,也很令人好奇呢。」
看来这位更彻头彻尾地误解。算了,没必要硬解释到他们都听懂我想讲什么,于是闭上了嘴。
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四名社员全员到齐。
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四人会共乘一辆巴士在山路上摇晃着前进呢?当然与巴士的目的地有关,终点站是以登山口和温泉闻名的山间村落——财前村,我从不登山,所以用消去法来看,我们一行人的目的地就是泡温泉。
山路愈来愈陡峭,巴士引擎的低鸣也愈来愈响亮。
2
八月是暑假,符合我生活信条的行动是「休假就该休息」,然而却大老远跑来温泉乡,都怪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提了案。
这个暑假,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合力解开一桩谜团,里志命名为「冰果」事件,千反田与那起事件牵涉尤深,事件解决后为了慰劳我们,千反田策画这趟温泉集训。我骨子里是懒得出门的人,当然不可能赞成计划,但最后还是不敌对方的强势,不知不觉成为参加者之一。
注:原文做:「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此语出自徘句大师松尾芭蕉,意为疑心生暗鬼。
财前村距离神山市搭巴士车程约一个小时半,此行住宿据说免费,因为伊原的亲戚在财前村开民宿,这阵子刚好在整修,无法对外营业,答应免费让我们留宿。
我平常搭乘交通工具不太会晕,但或许山路太曲折,即将到站前我开始有点晕车,下了巴士后一直忍着,接着又坐上伊原亲戚开来车站接驳的轿旅车,抵达民宿「青山庄」,直到好不容易进到分配到的客房里,在窗边一坐下,看到外头优美的景色,我浑身的不适才登时一扫而空。
我和里志被分配的客房至少有十坪大,给我们两人住绰绰有余。打开大窗,我不由得一惊,满覆深绿的山坡面近在眼前,袅袅上升、应该是温泉氤氲蒸气的白色雾霭散布其中,另外还有零星建筑,数栋沿着蜿蜒县道矗立的旅馆、民宅,稍远处还有学校,听说学生人数不多,所以中小学共用一栋校舍。我不是诗意感性的人,但也不至于迟钝到感受不出旅行的况味。
「这房间的景观真好呀。」
身后里志出声了,我没回头就应道:
「偶尔出来走走也不赖,不过讲得得寸进尺一点,这种地方要是独自一人来就更有情趣了。」
传来里志的窃笑。
「你会一个人旅行?别开玩笑了,奉太郎不是会自己想要来趟温泉旅行的附庸风雅之人。别忘记,因为有千反田同学的提案加上摩耶花的关系联络,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里志的目的达成了,我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古籍研究社的毒舌王非伊原莫属,但里志的舌锋也不可小觑,加上他所言完全正中要害,更让我一肚子火。他说的没错,我不可能主动策画跑来财前村度假的。
所以现在我实际上来到此地,为了美丽的景色而感动不已,似乎应该好好感谢千反田才是。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咚咚」仓促的敲门声。
「吃晚餐喽!」
是伊原的声音。
似乎在模仿伊原的语气,千反田也出声了:
「晚餐时间到了哟!」
「……吃晚饭了耶,走吧。」
里志催促着,我默默离开窗边。温泉之旅本身不赖,但一想到必须和这几个家伙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总静不下心来。楼下传来起司的香气,莫非晚餐是奶油炖菜或焗通心粉?或是出人意料的黑马——起司锅?嗯,应该八九不离十,我深吸了一口气。
民宿「青山庄」由两栋建筑构成,包括我们借住的别馆,以及目前正在整修的本馆。
虽然分成本馆和别馆,但两栋建筑大小几乎相同,由一道走廊连接,鸟瞰整座民宿应该是呈ㄈ字形。
两栋都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一走上铺木走廊就会传出咿轧声响;两栋建筑各有唯一通往二楼的楼梯,千反田和伊原被分配到的客房位于二楼尽头,我和里志住在她们的隔壁间,空间之宽敞,别说四人了,要容纳八人都不成问题,总之我们心怀感激地住下。
楼梯非常陡,下楼时得特别留意脚步。
听说原本食堂位在本馆一楼,但因为正在改建,我们用餐的地点改在别馆一楼的和室,画有富士山的纸拉门一打开,在以浅褐色为基调的室内,千反田、伊原及「青山庄」老板的两名女儿以正坐的姿势围在桌旁。
上座与下座(注)是空的,桌子一侧坐着民宿姊妹花,另一侧则是千反田与伊原,四人都还没动筷子,看来在等我和里志,真规矩。我坐上靠门边的坐垫,里志只剩上座可以坐,看来在场的人都不在意席次的问题。
六人围着矮桌显得有些拥挤,一看桌上的餐点,竟完全推翻我的猜测,生菜沙拉、烤柳叶鱼、猪肉片冷盘,还有加了白萝卜和油豆腐的味噌汤,木碗里已经盛好白饭,可是我确实闻到起司的香味,这么说来?我大致看了室内一圈,低喃:「是不是烤了起司蛋糕?」
「咦?你猜到了吗?」
中长发的民宿女孩嘻嘻笑了,她的上半身不长,整体身高也不高,无框大眼镜后方是一对大眼,一脸幸福的笑容,给人短小干练的印象。她穿着薄T恤搭及膝牛仔裤,和伊原不愧是亲戚,看上去宛如姊妹,不过伊原也穿着牛仔裤搭衬衫,或许服装多少有影响。
话说我认识的伊原从小学时代到现在外表几乎都没变,和民宿女孩相较之下,反而伊原比较像妹妹,不过我没说出口。
这名感觉很好亲近的民宿姊妹花之一叫做善名梨绘。
「好厉害!果然跟摩耶姊说的一模一样!」
伊原,你说了什么?
另外梨绘身旁的女孩绑着马尾,与其说她端正坐着,感觉更像僵坐在位置上,似乎还不习惯我们这些来客,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担心起她将来怎么帮家里做迎客的生意。
马尾女孩无论怕生的个性或怯懦到难以分辨的笑容,都和她姊姊大相迳庭,就刚才见到她们俩的印象,马尾女孩和梨绘身高差不多,穿的也是薄T恤,却是长袖,酷暑中这么穿应该很热吧?听说她明年就要念中学了,小六的她和国二的梨绘体格不相上下,说不定她在同年级生中算发育较早,她的名字叫善名嘉代。
「好,开动吧!」
注:日式房间里,给客人或长辈座的位置为上座,给主人或晚辈座的位置为下座,通常为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伊原的举止与其说是住客,更像民宿的工作人员。大家纷纷开始用餐,千反田仍不忘在开动前合掌感谢食物,果然很像她的作为。姊妹花的双亲没有出现,或许是在本馆用餐,不过这间和室也无法再容纳两人。
我先从味噌汤开动,喝了一口……不愧是端给客人的餐点,非常美味。接着我朝烤柳叶鱼下手,虽然这应该不是真正的柳叶鱼(注),但只要吃得到一粒粒鱼卵在嘴里爆开的口感都好。
梨绘开心地要伊原讲高中生活的趣事,嘉代怯声怯气地询问千反田的名字,里志听着她们的对话,偶尔插上几句玩笑,我则是满足地享受着柳叶鱼久违的口感,默默动着筷子。
「然后啊,就像这——样……」
梨绘说到兴头上,拿起筷子在空中描绘,虽然用餐时这么做不太礼貌,但我不在意别人家的家教。
梨绘伸手拿起沙拉勺,嘉代则朝冷盘伸筷,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但梨绘缩手时手臂撞到嘉代,嘉代夹着猪肉片的筷子一沉,手上的味噌汤碗猛地一晃,望着整段过程的我暗呼「糟了」,却为时已晚。
味噌汤洒了出来。「啊!」嘉代轻呼了一声。
「哎哟,你在干么啦!」蹙眉责骂的是梨
绘,虽然就我看来姊妹俩都没有错……
「姊姊,对、对不起。」
嘉代连忙道歉,接着伸手想拿抹布,因为有些距离,千反田代为拿了递给她。
「来。」
「啊,谢谢你。」
梨绘还在嘀咕着:「你小心一点嘛。」我等嘉代擦干净桌面,继续朝柳叶鱼进攻。难得来山里玩,其实满想尝尝山珍的,不过那也太奢求了。
注:真正的柳叶鱼又名「桦太柳叶鱼」,为日本北海道特有种,产量稀少,一般餐桌上吃到的多为盛产于加拿大或挪威等北欧国家的「喜相逢」。
3
享用过梨绘亲手做的起司蛋糕,接下来就是我们四人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决定先回客房,却发现早我一步回房的里志不在,已经去洗澡了吗?
房里只剩我一人,于是我从侧背包拿出一本漫画,这是之前里志借我的,他说:「要看战国时代的史事,这段时期是最精彩的了。」的确,里头连生活感等通俗的细节描写都刻画入微,读起来很有意思,果然是里志会感兴趣的内容。
这段故事讲的是织田信长攻打朝仓时,眼看胜利在望,突然收到妹妹送到军营里的慰问礼。那是一只装着红豆的布袋,袋子两端都以细绳束起,信长见此大呼:「这是『袋中之鼠』(注)!浅井竟然想背叛我!」嫁到浅井家的信长妹妹便透过此一布袋通知兄长浅井军正从后方逼近。
光看到一只布袋就能解读含意?虽然很想吐槽,不过整体来说的确是一段佳话。我的姊姊要是得知我陷入困境,应该会不顾一切飞奔过来吧……跑来看我的笑话。
看了大约半本,眼睛有点酸,于是我暂时放下漫画,这才发现客房光线有点暗,虽然饭店一类地方的照明本来就以昏暗居多,但这又不是饭店。
不看漫画的话要干么呢?客房有电视,但因为眼睛酸才放弃看漫画,又开电视来看眼睛应该只会更累。
换句话说,此刻的我闲得发慌。什么事都不必做的时间里,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躺着无所事事的我突然想到,难得来到温泉乡,何不去泡一下温泉?我拿起客房备好的毛巾与浴巾,一来到走廊上就和千反田遇个正着。
「啊,你要去哪里呢?」
我看到千反田也拿着毛巾。
「和你同路。」
「这里的温泉,听说不是混浴的。」
「我又没说同路到浴池边。」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趿着室内拖鞋发出的啪嗒声响和踩上木板地面发出的咿轧声交错,千反田像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虽然有些唐突,折木同学,你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真的很唐突。
想起千反田是独生女,于是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道:
「我姊姊啊,很多方面来说都是怪人,就很多方面来说都非常优秀,总觉得我应该在任何方面都赢不了她吧。」
「是哦。」
「不过本来我就没想要赢过她……为什么突然问起我姊的事?因为看到了善名姊妹?」
千反田用力点了头,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悄声对我说:
「其实啊,我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姊姊或弟弟都好,你不觉得身旁有个彼此不必心存顾虑的人在,是很棒的一件事吗?」
我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接着以耸肩当作回答。看来这位大小姐有人太好的毛病,该不会是见到幽灵了吧。
话说要泡温泉,别馆也能泡汤,不过听说只是很一般的浴池,而「青山庄」的附近就有露天浴池,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虽然我的主义是节能至上,倒不至于为了省两、三分钟的步行路程便放弃泡在宽广露天浴池的难得机会。
※注:即瓮中之鳖的意思。
走出「青山庄」,沿着下坡路走去,转弯处就是露天浴池,这个浴池似乎是由这一带的几家民宿与旅馆共同经营管理,我们来到竹制柜台前,坐镇的大婶向我们要入浴费,但和她说我们是「青山庄」的住客便放行了。
我和千反田在此处兵分两路,再继续同路下去还得了。
更衣处意外狭小,不见半个人,但脚边一个篮子装有全套脱下来的衣裤,看来池子里有客人。再定睛一看,那件工作裤很眼熟,看样子客人正是里志。
我脱下衣服来到浴池边。浴池比想象中宽广,整体使用人造仿石打造出自然温泉的氛围,水呈白浊色。这里果然是温泉乡,散发出和一般泡汤截然不同的情趣,浴池四周以高高竹篱围起,虽然财前村引以为傲的景色全被隔绝在外,但竹篱太低又有遭人偷窥之虞,确实无法兼顾。我以水勺舀起温泉水清洗身子后,立刻踏进浴池。
水温恰到好处,我稍往宽广的浴池深处移动,浴池中央摆了一座大岩石,摸了摸是真的石头。
氤氲蒸气的彼方似乎有人在,应该是里志。我举起一手打招呼,他也慵懒地举手回应,接着游着蛙式朝我靠近,我倚着那块天然岩石,下巴以下都浸在温泉里。
游到我身边的里志冲我一笑,和我一样让温泉水浸到下巴一带。
「哎呀——奉太郎,你也来了呀。这里很赞喔,温泉水都渗到骨子里去了。」
「血液里要是混进水分就糟了吧。」
「因为渗透压的关系,是吧?不要讲这种无聊笑话啊,嗯,不过如果这代表你很放松倒是无所谓啦。」
接着我就没开口了,里志也安静享受泡温泉的乐趣。竹篱另一侧传来哗哗的冲水声,说不定是千反田在冲身子。
夕阳西下,柔和的红色阳光慢慢消失,暮霭逐渐扩大,星辰开始现身,随着时间流逝,温泉的热气缓缓渗进我的五脏六腑,或许是不习惯搭巴士旅行,我开始有点想睡。里志不知何时离开了浴池,正在冲身子。我还泡在池子里。
眼前愈来愈暗……
嗯?
身体动不了?
4
我能够平安回到客房都多亏了里志。要是我一个人留在浴池,虽然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搞不好会落得送进医院的下场。伊原一见到扶着里志肩膀虚弱地走回「青山庄」的我,当场高喊:
「折木!你怎么了?」
我晕到无法开口,里志代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泡到晕头了啦。」
「……」
「真的很丢人,他泡进去还没有我一半的时间,怎么一转头就发现他眼神不对劲。」
伊原揉着眉头。「折木,你实在哦……」
多谢关心。里志直接把我搀到房里,伊原先一步进房帮我把床铺铺好,打开窗子。我躺上床滩成大字形,深呼吸。
「……抱歉了,二位。」
「不客气喽。」
「唉,真是太丢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没有玩乐的命啦。」
两人说完便离开客房。不用伊原讲我也有自知之明,真的很丢人。我或许不算身强体壮,但体力应该没差到这种地步,莫非是晕车的后遗症?
手脚张得大大的我一闭上眼,正好有人进来房里。由于伴随着洗发精的香气,我马上就知道是千反田。她来到我的枕边屈身问道:
「折木同学……你还好吗?」
「不太好。」
「我帮你拿冷毛巾来敷额头好吗?」
冷毛巾,听起来的确很诱人,但我不想麻烦她。
「不了,不用麻烦。真抱歉,难得的社团活动,我还扫了大家的兴。」
「没那回事……我们接下来要讲鬼故事哦,折木同学你能出席吗?」
我虚弱地笑了笑,夏夜里讲鬼故事,这活动也太古意盎然了,我确实有点兴趣,但头实在太晕。
我边思索着边睁开眼,赫然发现千反田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这位大小姐的个人空间似乎比一般人要狭小得多,我不止一、两次被她的超近距离吓到。刚泡完温泉的樱花色脸颊,微湿的黑亮秀发。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不了。我要睡了。」
「那你好好休息喽,请保重。」
传来门稳稳拉上的声响,洗发精的香气仍留在房里。
看一眼时钟,还不到八点。
关着的窗户外传来奇妙声响,是什么昵?我想了想,应该是青蛙的叫声,不知何处还响起韵律感十足的太鼓鼓声。或许因为处于高地,明明还是八月,已经听得见秋虫的叫声了。
然后。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梨绘压低嗓音的话语,隔壁客房的窗户可能是敞开的,即使没有刻意倾听,述说鬼故事的声音仍鲜明地钻进我的耳里……
——我们家民宿不是分成本馆和别馆两栋吗?本来啊,没必要盖别馆,生意也做得下去,那为什么还要特地盖一栋别馆呢?背后其实有个秘密。
从前还是由祖母打理「青山庄」的时候,一天有个阴阳怪气的客人来投宿,祖母带他住进了本馆的七号房,但他交代说不必送餐来,也不必帮忙铺床,总之通通别来打扰。祖母觉得奇怪,但对方事先结清了住宿费,刚好那时又是「青山庄」最忙的时期,祖母也听从了客人的要求。
然而那天晚上呢,
外头突然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祖母吓了一大跳冲出去一看,只见在外头散步的房客指着七号房,窗口隐约可见一个上吊的人影,还微微晃呀晃的。后来才听说,那个怪客私吞公款之后一路逃来这里。
事件发生后,接连几位住进七号房的客人都说那个房间「不干净」,半夜会出现鬼影飘在半空,然后到了第九位住客啊,竟然在三更半夜突然发病过世了。
祖母请了法师来做法事,但还是无法安心,为了避免传出不好的谣言,就决定盖别馆了。七号房啊,你们看,就是这道窗户正对面的那个房间,也就是本馆二楼尽头的客房。我们自家人生活起居都在本馆一楼,后来都很少上去二楼了……
这件事绝对不能讲出去哦!尤其在其他客人面前,绝对不能说溜嘴——
躺在被窝里的我不禁失笑。古意盎然啊,真是太古意盎然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睡个觉,只好勉强使唤不太听话的四肢爬出被窝,打算关上窗户,屋内的暑气还在可忍受的范围。
爬到窗边时,我瞄到外头中庭似乎有一道人影,却没细究,我一关上窗便钻回被窝,然后沉沉睡去一觉到了天亮。
5
睁开眼看向时钟,时间是上午八点,我一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头有点痛,却不是昨晚泡温泉泡晕头的后遗症,只是单纯睡太多了。
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里志还在睡,我蹑手蹑脚地换好衣服,边敲着混沌的脑袋边走下楼。
梨绘和嘉代两姊妹已经在一楼起居室等待了,矮桌上还不见早餐,我才要开口问千反田和伊原在哪,就见两人相偕走过来。
然而伊原的举止很奇怪,只见她紧紧抓着千反田连衣裙的袖子,一走进起居室就对我说:
「出、出现了……」
我极度冷淡地望着她这副模样。「出现」是什么东西出现了?
伊原倏地贴到梨绘身边,激动地开口:
「昨天半夜我突然觉得有一阵温热的风吹过,醒了过来,也没想太多就翻了个身,没想到就看到对面房间有个上吊的模糊人影微微晃动!就像这样晃呀晃的啦!」
噢,是要古意盎然到多彻底啊……话说惊慌失措的伊原可是相当难能可贵,里志没能亲眼目睹,真不走运。
嘉代帮大家冲了热腾腾的茶,我伸手要拿起其中一杯,却发现茶杯写着梨绘的名字,便选了别杯,一边留意不要拿到写了嘉代名字的茶杯,但看来其他杯子都没写名字。
梨绘边笑边对伊原说:「摩耶姊,我都不晓得原来你怕听鬼故事呀。」
「我不怕幽灵啊,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会招幽灵怨恨的事,可是一旦真的看到那种东西,真的太恐怖了!」
拿着茶壶的嘉代神情僵硬地说:「摩耶姊,你看到了哦……?」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千真万确看到了。」
「姊姊,你说了那件事?爸爸不是说绝对不能讲出去吗?」
「要你管。有什么关系,摩耶姊又不是外人。」
伊原和姊妹花因为幽灵事件吵吵闹闹,我无意间和端坐在离伊原等人稍远处的千反田对上了眼。
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暗暗在烦恼什么,对照我们认识至今的经验,她应该是心里有话想说,于是我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反问我:「请问……关于摩耶花同学说的事,你怎么看?」
「你说上吊的人影吗?」我笑了,「嗯,所谓经典或老哏呢,正因为不可或缺才会永续存在,像上次——」
「像上次什么?」
好险,我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差点说出「像上次里志不是也提到『七大不可思议』吗」,那正是不折不扣的校园经典,又老哏,而且古意盎然,也难怪我会想到……但我不想回头翻出那件事,尤其此刻面对的是千反田,打死不能提起。
由于我话讲一半突然含混带过,千反田一脸不可思议地探看我,我暗呼不妙,幸好现在她的好奇心全在上吊的人影上头。
「……那么折木同学,你觉得摩耶花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我松了口气,一边回道:「嗯,不觉得。」
千反田显得更困惑了,她偏起头,「是哦,所以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吗?」
「嗯?什么意思?」
千反田压低嗓音,双唇靠近我的耳边说:
「我也看到了哦,摩耶花同学说的那道上吊人影……」
据千反田说,她不确定昨晚那时是几点,因为伊原猛地在床上坐起,她也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睡眼,看到黑暗中浮现一道上吊的人影。
「不过,我睁开眼之后,一时之间其实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我也觉得可能是想太多了,可是摩耶花同学也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嗯……」
如果只有伊原看到,或只有千反田看到,还可以用「睡迷糊了」解释,但她们两人都看到,还在同一时间看到同样东西,就无法以「那种东西不存在」打发掉。我修正先前的推测,说:
「应该是眼花把什么东西看成是人影了吧,昨天不是才聊到吗?『看去似幽灵』什么的。」
「『原是枯芒花』……吗?」
但这说法没有成功说服千反田,她兀自沉吟,望向斜上方的视线游移一会,接着笔直地和我四目相对。这位大小姐眼中强劲的力道说明了她强烈的好奇。「这样的话,被误看成上吊人影的是什么东西呢?」
伊原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
「没错,要说是误看,那你就说说看我们误看了什么啊。我和小千都看到了,你不能只是因为自己没看到就否定我们说的哦,那样太卑劣了。」
……为什么我要被讲成这样?连卑劣这个形容词都用上了。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看的千反田和伊原,经验法则告诉我,事态至此,已无法回头。
「当然,我们不会把事情全丢给折木同学你一个人处理,大家一起调查吧。」千反田语气坚毅地说,强劲的视线依然钉在我身上。
我什么都没回,因为不喜欢做无谓的事,不过虽然没回,叹个气应该是我还能够享有的权利吧。千反田乘胜追击似地补了一句:
「因为,我很好奇。」
吃完培根蛋、杯汤和清烫蔬菜的简单早餐,我们三人返回二楼,上楼时刚好和里志擦身而过,换句话说这小子完全不晓得这起「事件」。但我想无所谓,里志那涵盖古今东西的无用知识这次应该帮不上忙。
伊原说她答应梨绘要教她写暑假作业,「没办法出力真抱歉,你们加油喽。」
「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看的。对吧?折木同学。」
你问我我问谁?
总之,必要的事尽快做。我请千反田过来我和里志的客房,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明一遍。窗边摆有小茶几和两张椅子,双方就座后,我开口了。
「你们看到的影子,是出现在你们房间正对面的那间客房吗?」我打开窗户望着本馆问。
「嗯,是的。」
「大小和形状呢?」
「……当时四下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印象中不太大也不太小,就差不多一般人的高度;至于形状……很抱歉,我没什么印象,但听到摩耶花同学说那是上吊的人影,我也觉得确实有点像。」
述说起记忆中的事物,千反田的声音就变小了。我不是不能理解。仿佛与那超乎常人的好奇心相呼应,平时的千反田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与观察力,但正因如此,一旦记忆不甚清晰,她可能也没了自信。可是我没有亲眼看到影子,唯一的线索是千反田模糊的记忆。我继续问。
「那颜色呢?」
「我不知道。不,也不是没看到,只是一道影子,我说不上来。」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千反田她们看到的东西,却想象不出来,看到一道「影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影子吗?换句话说,有光源在,而且把某样东西照出了宛如人影的影子,是吧?」
「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灵异现象,应该就是你说的了。」
「光源啊……」我再次看向本馆,「三更半夜的光源,嗯,就只有月光了……」我说归说,但也没有半点自信。
「我也这么觉得,有可能是昨晚月明星稀,月光照上了某样东西——啊!」
随着我的视线看向本馆的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不管光源是月亮或探照灯,都不可能在那房间照出影子,因为本馆的所有窗户、包括雨窗(注)全都关着。
「千反田,你们昨晚上床的时候几点?」
「我想想。嗯,十点。昨天大家都累了一天,而且我和摩耶花同学约好今天早起洗澡,所以早早上床了。」
「那时候雨窗是开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下,回道:「我想是关着的,当时本馆一片漆黑,我们完全没留意到有那东西在。」
「唔……」
只要雨窗关着,就不可能映出影子。这下事件变得棘手了,我不由得搔了搔头,虽然懒得动,但显然不得不跑一
趟本馆的七号房。
千反田嫣然一笑道:「很有意思呢,像这样扑朔迷离的,真是太有趣了,果然办这趟旅游是对的。」
只有你觉得有趣吧。
穿过连接两馆的走廊就能轻易来到本馆,问题是走廊尽头拉起封锁线,还挂着写「施工中,闲人勿近」的告示牌。千反田显然相当犹豫要不要钻过封锁线,确实事后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因此我们决定先问「青山庄」的人。
但要是向老板、老板娘说我们想去本馆是为了调查上吊事件,又会害到梨绘,想得到许可就只能问善名姊妹花。
这么巧,刚好嘉代经过走廊。我试着叫住她,受到惊吓的她浑身一僵,但认出我身旁还有千反田,便松了口气走来。
「是。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以视线催促千反田开口。
「咦?」
注:设置于窗户或缘廊最外层之木板,具防风雨与防盗之功能。
「你讲啦。」我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没辙。
「喔,好的。嘉代,我们想进本馆,可以吗?」
「……你们要去本馆做什么呢?」
「嘉代,你今天早餐的时候应该也听到了吧?摩耶花同学和我看到上吊的人影,我们就是想调查那件事,能不能让我们去看一下七号房呢?」
虽然诚实是美德,正面突破这招也很畅快,但千反田你讲话也太不经修饰了。不出所料,嘉代摇头以对。
「很抱歉,现在不行。我要是答应你们,会被姊姊骂……」
嗯,这也难怪。仔细想想,出于好玩而跑进人家的家里说要调查,确实说不过去。我很干脆地放弃调查七号房,只是问嘉代: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那间房间……你们叫它七号房是吧?那里现在还是客房吗?」
我虽然没恶意,但可能语气强势了点,嘉代稍稍退后,当场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没有在用了。目前本馆还开放给客人使用的只有浴池和食堂。」
「所以?」
「本馆的二楼现在整层都当仓库用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连点头,「谢谢你,帮了大忙。」
嘉代不等我把话说完,一个转身遍小跑步离开。我带着些许感伤盘起了胳膊,「我被讨厌了啊。」
在一旁看着的千反田却面露微笑,一脸陶醉地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应该是觉得面对一个大男生很可怕吧,真可爱。哦,有个妹妹也很好呢……」
哦,那叫可爱啊。嗯。
太阳愈升愈高,气温也开始变热,我以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拥有超乎常人耐热力的千反田则是一贯的凉快神情。
「没办法进七号房,调查起来会有困难吗?」
「不是有困难,只是变得很麻烦。」
我领着千反田朝玄关走去。我的打算是既然无法直捣现场,至少也要从外头观察一下。我们来到住宿客与善名家共用的玄关前,我蹲下正要穿鞋,千反田惊讶地说:
「哇,好令人怀念的东西。」
她的视线彼端是放在鞋柜旁的收音机体操出席纪录卡,一共两张,以奇异笔大大写着名字的是梨绘的,没写名字的恐怕是嘉代的。再仔细一瞧,梨绘在暑假刚开始还断断续续去参加,后面就是一片空白,反观嘉代的卡片则每天都盖了出席章。
千反田拿起两张卡片,抚着纸面说:「清晨的收音机体操,我直到前年都还持续参加呢。」
持续到前年,就表示她一直参加清晨的收音机体操直到中学二年级。真的假的?
我只有在极年幼的时候参加过,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奉行节能生活呢?
来到院子,强烈的湿气与青绿的气息立刻包围上来。
我仰望本馆的七号室,雨窗仍关着。千反田建议绕到本馆另一侧,我盯着七号室一边走,突然踩到一摊水。
「唔。」
溅起的泥水飞到千反田的脚边,弄脏了她的鞋子。
「抱歉。」
「没关系。」
泥水来自泥泞的地面,本馆这一侧的地面之所以迟迟未干,应该是因为上午时分的日照被别馆建筑物遮蔽。我原本认为可能是有人稍早在院子浇花,但又不太像,毕竟晒到太阳的另一侧几乎全干,看样子地面濡湿后应该过了好一段时间。于是我问道:
「千反田,昨晚下了雨吗?」
「有哦。时间我不是很确定,不过确实下了一场雨。」
我们绕到本馆后方,从七号房鬼影窗户所在处的正后方看去,这一侧的雨窗也关着。要靠月光映出影子,必须是西侧与东侧的雨窗全打开才行。
千反田站在盘着胳臂的我身旁,模仿我似地也盘起双臂沉思,我正想问她在干什么,眼前本馆的窗户打开来,嘉代探出头说:
「呃……午饭准备好了哦。」
我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快中午十二点,休息一下吧。
午餐是凉面,非常美味。虽然不是说身处高地时特别不耐暑气,消暑的食物还是很棒,六人围着餐桌,一边用着餐,伊原问:
「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耶,目前还没——」
千反田话没说完我便接口:「还在调查中。虽然已经有个推测。」
「是哦?说来听听啊。」
但我的推测现阶段还只是模糊的假设,要我说也说不上来。见我迟迟没开口,里志有些不开心地说:
「你们三个到底在讲什么事?把同吃一锅饭的好伙伴排挤在外,太过分了吧。」
不愧是里志,抗议起来的用词也很夸张。我嫌解释太麻烦,当作没有听到地反问他:
「讲什么排挤,倒是你,这段时间都跑哪儿去了?完全不见人影。」
「泡温泉呢,就应该想泡时一连泡上几回才是王道。」
是吗?我光是昨天泡晕那一次就很足够了。
我还没吃到一半,同桌的两人便先后合掌说:
「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
是梨绘和嘉代两姊妹。梨绘拿着自己的碗筷回本馆去,过没多久,嘉代也追了上去。千反田眯细了眼望着这两姊妹的这一幕,似乎心里正有一股暖流流过。
「果然有姊妹在最好了,光是看她们这样就好羡慕哦。」
「咦?千反田同学你很憧憬有兄弟姊妹哦?」
「嗯……也不算是憧憬啦。福部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接着里志聊了一会他的妹子。就我印象中,里志的妹妹是比哥哥更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的怪人,和我姊姊肯定很合得来。
聊着这个话题,四人的用餐终于告一段落,这时才回本馆的梨绘又来了。
喊出「锵锵!」登场效果音的梨绘,已换上一身浴衣(注),而且不是沐浴后穿的那种杀风景的朴实浴衣,而是伴随着各地烟火大会在夏季必定会出现的浴衣。那一身淡青接近水蓝的薄浴衣上头绘有千鸟与海浪的花纹,看上去非常凉爽。梨绘得意地挺胸说道:
「看!我的浴衣!」
「哗!」千反田欢呼道:「好漂亮哦!」
「嗯,你穿起来很好看哦,很有女人味呢。」
梨绘听到称赞,露出灿烂的笑容。
「放暑假的时候,爸妈终于买给我了,之前讲好只要我成绩有进步就买给我的。今天晚上一起来玩烟火哦!东西都准备好了。」
里志瞄着三个女生热烈地聊着浴衣,悄悄压低声音对我说:
「这情趣是很不错啦。」
熟悉里志平日讲话方式的我,很清楚他显然是话中有话。我也悄声问他:
「哪里不到位?」
「腰带呀。日本和服的灵魂就是腰带了,可是你看,那根本就是图方便的仿造品嘛。」
我依言一看,那套浴衣背后腰带的蝴蝶结部分的确有些突兀,像是另外装上去的。
「哪里突变了?」
「不是突变,是图方便。那是可拆式的腰带结,腰带束好之后再直接插上去,这种简便浴衣方便穿,但在我的哲学里,可不承认那是浴衣哦。」
里志的个人哲学根本不重要,那套浴衣确实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廉价,但就是一点点而已,何必那么认真。我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
「……嗯?」
注:一种较为轻便的和服,为夏季期间的衣着。
感觉背后有人,我回头看向没关上的纸拉门。
却是空空荡荡。怪了,刚才确实有道人影一晃,莫非我也被那个上吊的人影诅咒了?
「怎么啦?」里志问。
我答不上来。
人影吗……
我走出起居室,想找个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的地方。不久千反田也跟了出来,本来想叫她别跟着我,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对她说:「我们去泡昨天的那个温泉吧。」
她微笑点了头。
前往温泉的路上,我不发一语兀自整理思绪,千反田也贴心地默默跟在一旁。
上吊的人影。那
是伊原和千反田错觉之下的产物,是枯芒花。虽然后续收尾有点麻烦,大致上这么下结论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还差一步关键线索。
来到露天温泉,分头之际,千反田对我说:
「等一下一起回去哦。」
我没能回她。
经过柜台来到更衣处,突然一股既视感袭来,我马上就发现原因了,因为周围的一切景象酷似昨日,脚边的篮子里同样摆着眼熟的工作裤等成套衣物。是里志的东西。这小子比上吊的人影还扑朔迷离,明明刚刚还在餐桌旁,莫非他有瞬间移动能力?
来到浴池边,果然里志已经泡在温泉里了。我没进浴池,一迳盯着里志,虽然四下一片氤氲看不分明,他似乎察觉有人在,也转头看向我的方向,不等我开口就自己解释道:
「哎呀,没想到从青山庄后面的坡崖一路滑下来就直接通到这个露天温泉的正后方耶。」
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只为了抄近路滑下坡崖这种事,只有里志才干得出来。
一泡进温泉,我先拿毛巾擦过一遍脸,顺便抹去不习惯劳动的脑子中的雾霭。先前古籍研究社面对的那起麻烦事,也就是千反田提起的谜团,后来得到了所谓的「解决」,无非就是指我的推理说服了千反田。这次上吊人影事件之所以让我思索再三,正是截至目前我还无法得出足以满足千反田的解释。
还缺了线索,简单讲就是「动机」。人影的真面目不难猜到,难的是无法解释动机,就没办法说服千反田。虽然「动机」在我内心已经有了假设。
我不吭一声地兀自沉浸在回忆好一会,里志见我动也不动,或许是担心重现昨天的状况,靠过来喊我。
「奉太郎?你该不会又开始晕了吧?」
是里志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总之问问看:
「嗳,昨晚有什么好戏吗?」
听到我突然其来的发问,里志一头雾水,但很快恢复先前的笑容回道:
「说到昨晚的重头戏,当然非奉太郎的出糗莫属喽。」
「我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感谢说一遍就够了。除了那件事呢?」
「也对。另外就是你也知道,一群人围在一起讲鬼故事喽,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花是吧。要这么比喻,千反田是莲花,摩耶花就是蓟花了。
「我问的不是私人性质的活动,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官方活动?」
「唔,你问我官方的,可我又不是这个村的住民……咦?对了,她们好像说昨晚有夏日祭典哦,我听到太鼓的声响呢。」
夏日祭典。
这样啊,昨晚有祭典啊……不,这么说有语病,应该是果然如同预料,昨晚有祭典。若是平常的里志,此时应该察觉我有答案,然后抛出一两句调侃的话语,低现在的他半张脸都浸在温泉,露出悠然恍惚的眼神,显然什么都没察觉。虽然只要开口问,他什么都愿意回答,但也没必要喊他,我迳自离开了浴池。
换好浴衣来到外头,千反田还没出来,刚好我可以冷静整理一下热烘烘的脑袋。等了一会,千反田终于现身了,但我只对她说一句:
「走吧。」
回「青山庄」的路上,我开口:
「那个上吊的人影啊,应该是挂在衣架上的浴衣。」
「什么?」
面对突然的解谜,千反田惊讶得睁大了眼。我等她听懂这话的意思,很快继续说下去。
「你们两个当时睡眼朦胧,难怪会把浴衣的影子看成人影。再说只要不是真的幽灵现身,上吊人影的真面目八九不离十都是挂着的连衣裙之类。」
千反田依然没吭声,无法接受答案似地偏起头。不久后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把浴衣挂在那种地方呢?而且还特地把雨窗都打开,让我们看见浴衣的影子,很不合理。」
「不是为了让你们看见才开窗的。」我仰头瞄了一眼天空,「是为了晒干湿掉的浴衣。打开雨窗是想让房间通风,尽快把浴衣晒干。」
「为什么呢?」
「因为下了雨,浴衣被淋湿了。」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要挂在七号房里。」
「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正在晒浴衣。」
「可是我们看见了。」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这要怎么解释呢?我搔了搔头,顿了一下,决定从头开始叙述我的推测。
「晒浴衣的是嘉代。
嘉代一直很羡慕姊姊梨绘的那套浴衣,很想穿穿看,尽管她们体形相去不远,那件浴衣毕竟是梨绘的,梨绘应该也不想借给妹妹穿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梨绘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会清清楚楚标上主权,不管是茶杯还是收音机体操纪录卡,她的个性是这样,嘉代当然很怕姊姊,应该也无法开口要梨绘借她穿浴衣吧。
可是嘉代实在很想穿,于是偷偷拿走浴衣换上,加上那套浴衣的腰带结是可拆式,独自一人也能够轻松穿上,之后要摺好收回去,对民宿的女儿而言想必也不是难事。后来嘉代穿上那套浴衣去参加昨晚的夏日祭典,大约是昨晚八点。嗯,当时她一定很开心吧。」
「嘉代去参加祭典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刚才我听里志说昨晚村里有夏日祭典,至于为什么知道嘉代去参加,因为我看到了。昨晚快八点时,我碰巧看到有人出门,而且看样子昨晚嘉代没有参加你们的鬼故事大会?」
今天早上,嘉代责怪梨绘说出上吊客人的话题。要是昨晚她和大家一起聊鬼故事,今早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而且里志一贯的迂回说话方式也透露了昨晚的鬼故事大会在场女性共三人,他说「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所以,就是这样了。嘉代开开心心地参加了祭典,却遇上不幸。」
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昨晚下了雨。」
「没错。就地面的濡湿程度来看,那场雨应该很快就停了,浴衣却淋湿了。这时嘉代想起隔天的行程——梨绘计划好和大家一起玩烟火,想也知道梨绘肯定会穿着那套浴衣玩烟火,换句话说,非得赶在隔天天大亮前弄干浴衣才行。嘉代应该吓得面无血色吧。
但把浴衣晒在家人居住的本馆一楼,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更别说晒在别馆了。夜里也没办法使用烘衣机之类的,嘉代只好等大家都入睡,把浴衣拿到本馆二楼去晒,就晒在最尽头的房间里。
然而不幸继续找上嘉代。月光照进了敞开的窗户,映出的影子被你们看成是上吊的人影。月光要从西方照进屋内,应该已经过半夜十二点,将近三、四点的时候吧。
然后,最后造访嘉代的不幸,就是我们开始调查上吊人影事件。刚才午餐时,那对姊妹花匆匆忙忙离开起居室,梨绘是要换上浴衣给大家看,嘉代……她应该是如坐针毡吧。」
我一口气说到这才又踏出步伐。回头想想,之前嘉代在走廊上看见我会吓成那样,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她应该真的很怕我。
「后来那套浴衣,一早就放回原处了,大清早的……我想确切时间只要查一下收音机体操的播放时刻表就晓得了,嘉代每天不间断出席收音机体操集会,大概是赶在出门前把浴衣放回去。」
「……」
「这件事别让伊原晓得。说溜了嘴让梨绘听到,就太对不起嘉代了。嗯,很多事情都有苦衷。」
千反田没再吭声了,一迳低着头跟在我身后。
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到坡道中段,千反田依旧没抬起头,却幽幽地开口了:
「这么说来,那两姊妹,感情并不好啊……」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千反田没理会愣在当场的我,继续说:
「连借个浴衣都不行,实在很难说是不必顾虑彼此的关系哦。」
她说完后,冲着我微微一笑。明明嘴角上扬,我却觉得那张笑容怅然若失,这不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我好不容易回了话:
「兄弟姊妹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和我姊姊——」
「我本来……」看样子千反田根本没在听我讲话,她的叙述宛如独白:「我本来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值得尊敬的姊姊,或惹人疼爱的弟弟。」
穿着浴衣的我和她走在坡道上。夏天还没结束,眼前青空的积雨云却气势磅礴到瞬间显得厚脸皮的地步,我不由得有一丝不快。
「青山庄」在不远的前方,千反田直到这时才继续说:
「可是,我想,我应该早就晓得。那道上吊的人影不是幽灵,至于世上的兄弟姊妹是不是全都打从心底疼爱自己的手足……」
我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幸好她也没说下去。
苍郁的绿意中,缓平的坡道上,我和千反田漫步着。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其实千反田口中憧憬的兄弟姊妹,根本就是幽灵一族;我明知道一旦近看,就会察觉那只是枯芒花……
暑气彻底笼罩着我,刚泡完温泉、冲干净的身子又满身大汗。坡道顶端出现一道人影,梨
绘正奋力挥着手,迎接走回民宿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