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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神山市的市街,顺着路朝东北方继续前进,不久便来到一道长长的缓坡。我踩着脚踏车踏板的双腿有些吃力,虽然不到要直起身子以体重压踏板的程度,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正逐渐暖和起来。
夹道出现了稀疏的树林,附着些许残雪,到了这一带一下子没了人烟,仿佛进入另一个地域。事实上,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带,在历史上原是另有名称的独立村落,这是我听福部里志说的;到了现代,这一区有个地名叫做阵出。接下来的好一段路程坡度变陡,而春天的气息愈来愈浓,不过早晨气温相当低,我急促的呼吸化成了白雾。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庙。这条路我经过了好几次,一开始是里志带路,后来文化祭的庆功宴时和古籍研究社其他三人一道来,我却始终没发现有座小庙,可能每次都是嬉嬉闹闹地经过这个路段。
但今天独自一人。没想到向来奉行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竟然一早骑着脚踏车冲向遥远的邻村,这根本是一年前的我绝不可能做的事,我不禁苦笑。这间小庙供奉的是地藏菩萨,跳下脚踏车稍作休息,不忘以单手恭敬地向地藏菩萨打了招呼。
过了小庙就是下坡。
田地仍可见零星残雪,早晨阳光洒下,空气冰冷。
由于这道斜坡并非位于高地,视野不算辽阔,但在广阔的平原深处,看得见一幢以白墙围起的大宅第,与一般老旧的房舍风格不太一样,还看得见庭院气派地种着松树。那是千反田的家,从这儿看去也晓得那是个大宅,但还是得实际登门拜访才知道宅第里大得吓人的大和室,以及屋内栏间(注)上头精细无比的雕刻装饰。
但今天赶着前往的不是千反田家。我张望一下远方。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有一座小神社仿佛嵌在微微染上新绿的山丘,这个距离看不见大殿,但那一带竖着神社的旗子,应该错不了。
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记得是叫做水梨神社来着?
事情的开端在前天。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房间床上,翻阅着一本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文库本,这时电话响起。
「抱歉在休息时打扰你。」
是千反田。她本来就谦恭有礼、语气稳重,不过一旦面对面,从那双大眼睛与过去的经验,我深刻体认到她不单纯是一个清纯可人的人。但通电话看不见表情,有一瞬间我不由得怀疑是哪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打来找我。
注:日式建筑鸭居上方的高窗,具有采光、通风、装饰等功能。
「我没在休息啊。」
「咦?折木同学,你得去学校补课吗?」
「没有啦……」
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算不上极度优秀,但也不至于差到收到学校的补课通知单。电话的另一头,千反田平静地说:
「那现在就是在放春假喽。」
是的,的确是以悠哉的休假心情过着春假。
「很抱歉这么突然找你……」
千反田的口吻听起来真的很抱歉,我竖起耳想听听她为了什么事找我。
「请问你后天有没有计划呢?」
下意识地看向月历,无论后天还是大后天,整个春假都没有任何计划。姊姊在家搞不好会冒出一些突发状况逼我出门去,幸好她现在人在纪伊国南部旅行。
「嗯,没计划。」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透过电话,清楚感觉出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说:
「折木同学,我知道这么突然,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能不能请你帮忙撑伞?」
我握着话筒,偏起头。
这若发生在去年四月,我肯定会认真地绞尽脑汁思考「有帮忙撑伞这个俚语吗?」
不过,和千反田打过一年交道的我从经验中知道,她有求于人时会习惯性跳过解释。
「……你从头讲吧。」
「从头吗?嗯,好的,事情的开端是战后没多久的时候——」
「呃,不是,从中段开始就好。请讲得浅显易懂一点,麻烦了。」
千反田察觉到自己的坏习惯又冒出来,语气带些歉意。
「不好意思,我解释得不够清楚……」接着沉吟了一会,看来正在整理说明顺序,「简单讲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庆祝雏偶祭※(注),包括天皇、皇后、右大臣、左大臣,以及三名宫女,听说从前还有五童子乐队,但近年少子化,就省去这一阶的雏偶了。」
「是哦……」
为什么因为少子化而省去五童子乐队?完全没听懂,但比起这一点,还有一个根本上的矛盾——现在是四月,雏偶祭在三月。
注:即女儿节(雏祭り),原本是在旧历三月初三,明治维新后改在西历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的家庭为祈求女儿幸福健康成长,会提早在家中摆放雏偶,一过三月三日便得将雏偶收起,以免将来女儿不易嫁出门。精巧的雏偶有一定的摆放规矩,一般需要十五个人形娃娃与七阶的陈列台,包括最上层的天皇与皇后,以及下阶的十三名侍者,依序由上至下摆放。陈列台也有阶数较少的,如五阶、三阶或一阶。雏偶可代代相传。
「晚了一个月?」
「喔,是的,没错,因为是依循旧历过节。」
我差点没回她:「是哦,那又怎样?」迟了一个月的雏偶祭很常见吗?但千反田丝毫不在意我脑中的问号,继续说:
「然后呢,依照习俗必须有人帮天皇与皇后撑伞,但这几年来负责撑伞的男孩不巧突然受伤,手臂脱臼了,没办法请他继续担任这个角色,这样就少了一个人手。候补人选我们都问遍了,还是找不到人帮忙。
由于服装是固定尺寸,不是谁都穿得下,譬如福部同学的体形就太娇小。我个人判断折木同学的身高最合适。」她停了一下,探我的反应,「整个仪式大概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结束,你能帮这个忙吗?」
我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站在雏偶陈列台旁边撑伞就可以了,是吧?但平心而论,这很麻烦,虽然千反田主动开口请托,但参与毫不相干的地方雏偶祭,还是有点让人退却。
「不太想动啊……」
「这样啊……」
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只是负责撑个伞,没什么好顾虑或担心面子的问题,而且千反田晓得我是节能主义者,明知道还来拜托我,显然是很需要帮忙。
「嗯,不过……好啊,我去。」
「咦?真的吗?」听到我突然态度一变,千反田相当惊讶,做了深呼吸之后,彬彬有礼地说:「非常感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后天是吧?只要站在雏偶旁边就可以了?」
「是的,要请你跟着队伍一起前进。我们会奉上谢礼,虽然金额不多。」
这样啊,还有礼金,那就只是去打个工喽。
那事情就谈定了,此时我察觉状况不对。哪有这种事。
「一起前进?跟雏偶吗?」
「……是的。」
「雏偶会走路?」
「是啊。」
一副想当然耳态度回我的千反田,说话声音变小了。
「为什么雏偶会走路?」
千反田忍得很难受地一口气说了:
「虽然的确是雏偶,但请你不要一直雏偶、雏偶地挂在嘴上,我也很不好意思啊……」
有点怪。哪里怪呢?我试着整理目前状况。
照理说只要帮雏偶撑伞就好了,千反田则说雏偶会走路,而且听到雏偶两字会有点害羞。
那结论只有一个了。
「难不成,那些雏偶……」
「……啊。莫非折木同学你从没听说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
我重新拿好手里的话筒,千反田清晰客气的声音传来。
「水梨神社每年旧历的雏偶祭,都由女孩子打扮成真人雏偶进行祭典,真人雏偶领头的游行队伍将绕境整个村落。因为水梨神社的真人雏偶游行有一定的名气,我一直以为折木同学你也晓得……嗯,上中学之后,皇后的角色一直由我担任。福部同学也说会来看游行哦。」
可是里志昨天起去学校补课,只来得及看到后段游行。昨天他带着很不甘心的语气打电话给我:
「听好了,奉太郎,你可是要帮千反田同学扮演的皇后撑伞哦,你千万、绝对、说什么都不准给我们出糗!知道吗?」
比起这个,我比较担心站在皇后后方撑伞的角色得穿上什么装扮。
离约好的时间还早,但不熟悉路线而迟到就糟了。我拉紧军装大衣的前襟,跨上脚踏车,一口气冲下坡道。
2
骑着脚踏车重新眺望四周,这是青山环绕的村落,建筑物稀稀落落,或许还不到播种季节,田地里只见未融的残雪与零星萌芽的新绿。听里志说过,稻子收割后的田地会利用空档种莲花,当时千反田微笑回道,的确有些农家会这么做。此刻田地当中一块块的点点新芽莫非是莲花?我无从得知。
沿着小河踩着踏板,河岸种有
树木,去年秋天树叶落尽到现在,花苞还没冒出。即使对风花雪月没兴趣,但一见到树木的外观,我也晓得那是什么树——樱花树。市区梅花已竞相争放,不久也会绽放樱花吧。
不过植物非工业产品,偶尔会出现开花期错乱的状况。这时,沿着小河朝上游前进的我眼前,矗立着唯一一株粉色花瓣缤纷绽放的樱花树,还不到满开,但相较其他樱花树仍蛰伏于冬季的沉默,唯独这株树的樱花已然半开,或许是日照差异造成?单独一株开着花的美丽樱花树,深深吸引着我。
于是我停下脚踏车,虽然惊艳于提早绽放的这株樱花树,但此行不是赏花。我从口袋拿出一张便条纸,上头写的是千反田告诉我前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先到平常会走的那条坡道,沿着小河往上游方向前进,会看到唯一一株提前绽放的樱花树,然后越过前方的长久桥,接着只要顺着路走即可。」
过了这株樱花树,越过第一座桥即可。我跨上脚踏车赶路。
四周嗅得到祭典气氛。路旁垂挂着家纹布帘的玄关、嬉笑奔跑的孩子、前方不远处飘扬的神社白色旗帜,以及最不同于平日、即使不是上学日的早晨九点也依然骑着脚踏车飞奔穿过街道的我。
不久拐过一处弯道,出现在眼前的小桥就是长久桥吧。桥如其名,是一座有长久历史的旧桥,桥宽很窄,汽车也无法通过。
咦?可是……
踩着踏板的双脚慢了下来。
「……呃?」
桥头立着一个常见告示牌,这下麻烦了,告示牌写着「禁止通行」。
这座桥在进行工程。我看向告示牌的说明,桥体老旧而必须改建。也是,这座陈旧的桥身看上去很不可靠,桥面也没铺柏油,外露木板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很久的年代。
现在立了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但桥还没动工,硬过也过得去。可是对岸桥头停着一辆小卡车,两名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身工作服的男性从车上搬下鹰架之类的器具,看来是工程公司的工人。不想擅自过桥之后被骂,幸运的是桥仅长数公尺,我看着对岸桥头的工人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工人看向我,寒冷的冬季中,他们晒成浅黑色的肤色让人联想到夏季,是工作的关系?还是冬天滑雪晒出来的?幸好他们都不是严肃难以沟通的人。
「什么事啊?」
「请问这桥还能过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趁现在快过来吧。快过快过!」
他们朝我招招手。恭敬不如从命,我牵着脚踏车走上长久桥,脚下木板明显随之略微下沉,还是赶快改建比较安全。
过了桥,两名工人扠起腰冲着我笑:
「等一下还有一辆货车过来就要开工了,到时候就不能过桥喽。」
「喔,知道了,多谢告知。」
也就是说,等等回家必须走再下游的另一道桥才能渡河。都好,总不会迷路吧。
离开长久桥,我不经意想到一个疑点。住在阵出地区的千反田应该晓得长久桥在施工,怎么还会要我走这道桥去神社?也不可能故意整我呀?
算了,顺利过桥也没什么好抱怨。接下来顺着路前进即可,于是我朝上游骑去。
话说回来,今年正月看到了千反田的和服打扮,当时是新年参拜,今天是祭典。我不是信仰虔诚的人,但这真是奇妙的缘分。
水梨神社一如在远方看到的印象,傍山而建,规模比不上新年参拜的荒楠神社,鸟居很小,石阶梯也很窄,大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是单纯地老旧。虽然不该拿观光胜地的荒楠神社比较,但水梨神社为了祭典也盛大地准备一番,入口前方贴出了祭典时程表,还架了一个看板大大地写着「真人雏偶绕境将于十一点半开始」。
我长这么大不曾踏进所谓的神社社务所,但今年就拜访了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的体验,不知怎地有了厚脸皮的自信。荒楠神社和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联,不过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大阪去过了牛丼店,到了名古屋也敢大剌剌地钻过牛丼店门口的布帘,这就叫做「江户的仇在长崎报」吗?(注)不是啊?总之确定的是自己进到社务所内,面对众多披着短外褂、上了年纪的神社工作人员忙进忙出,依然能够坦然自处。
相较上次去荒楠神社时被带去暂歇的大和室,这里小得多,但仍有将近十坪大小,我逮到机会问一名像负责接待的神社工作人员:
「请问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绕境游行十一点半才开始,集合时间却在九点半,赶是赶上了,却无事可做。这名鼻头红红的男士一脸不信任地看我,语气粗鲁地问:
「……你是哪位?」
「我叫折木,被叫来负责撑伞。」
「没听说这名字啊。」
「嗯,我不住这一区。」
「唔……」男士上下打量我。
难道他们不晓得?天这么冷,亏我还大老远赶来,却是这种待遇,我忍不住有些不高兴。
「您没听千反田提起吗?前几年负责撑伞的人受了伤,请我来代替上场。」
男士一听,取得了我的身分证明,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喔喔!你是来代羽泽上场的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哎呀,你怎么这么早来?男生换装很快,用不着这么赶呀。」
要是提早知道不用这么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慢慢来。男士接着把出师不利而沮丧不已的我带到暖炉前。
「等一下直接在这里换装,上场之前你就先在这等一下,暖和暖和一下身子吧。」
「喔,好的。」
真是感谢。得到了允许,我脱下白色军装大衣披在身上,窝在暖炉前化为人肉雕像,这是我最拿手的行为之一。话说回来,刚才那位男士说男生换装很快,也就是说九点半就开始着装的是千反田?
除了我,社务所内的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而且全卯起劲来赶着处理,他们大声吆喝来吆喝去,频繁地进进出出,譬如:
「喂!谁负责叫酒啊?」
注:原文做「江户の仇を长崎で讨っ」,意指在意外之处得以报了从前的一箭之仇。
「酒是中竹先生负责的。对了,午餐的部分都准备好了吗?」
「那部分交代给阿姨了,我再去确认一次。」
或者。
「花井先生!有电话!报社打来的!」
「报社?不是NHK吗?」
「对方说他们是报社。」
之类。我从他们的对话得知刚才的红鼻子男士是花井。
在忙碌的大和室,我自顾自地进行补充体内热能的作业,偶尔会有「那家伙是谁啊?也不过来帮忙,窝在那儿干什么?」的目光飘来,别对上眼就没什么好怕。
说来我也不是有特别理由才选择节能主义,不过,现在窝在暖炉前不动如山,理由可相当正当。
一是,这个村落我完全不熟,人际关系也好、祭典程序也好,我一概不知,没人开口还厚着脸皮跳出去说要帮忙,很可能会添麻烦。
二是,暖炉前好温暖。
静静蜷坐着的我,连存在感也逐渐消失,大多在场的人都无视我、各自忙碌着。要是我在真人雏偶的游行队伍中也毫无存在感该怎么办?正忧心着,那位花井来到面前,很快地问我:
「你说来帮千反田家的小姐撑伞的吧?」
「是,她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那我还是先跟你说一下,因为园家在办丧事,绕境路线有变哦。」
「啊,那还真是遗憾的消息。」
听到我的回应,花井一派平静地轻轻点头:
「不过算是享尽天寿,很幸福了。对了,你听说路线了吗?」
「还没有。」
「那你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走就对了,有几段是走捷径哦。」
花井自顾自交代完便快步离去。横竖跟在千反田后头走就好,何必通知我变更路线的事咧?他没来告知,我也不必知道园家有丧事,不过应该是得享天寿,我默默祝园老先生或园老太太安息。
忙碌的准备工作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
「鞋子数量不对哦!女用的草鞋呢?确认过了吗?」
「数量不对?缺一双还是两双?」
「缺一双。」
「那请千反田家的小姐拿自家的过来。」
莫非我也要穿草鞋?也就是说需要换上足袋喽?我现在脚上穿的是能够阻挡寒气的普通袜子耶,没关系吗?
不行,怎么能感染他们忙乱的气氛,但我也慌张起来。没问题,之前跟千反田确认过了,她说人来就好,不用准备任何东西。
可是他们好像没有联络得很周全,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时间分秒过去,冲进大和室的人愈来愈多是一脸慌张。一位白发瘦削的老先生一进来便扯着难以置信的大嗓门吼:
「中竹!你酒怎么订的!」
一名一直待在角落的男子缓缓起身,他一副福态,看上去行动迟缓,但好像很有力气。
「我已经订好了啊,说中午会送到。」
「中午是中午几点?」
「一点的时候。」
「你搞什么啊!」
白发老先生放声大骂,待在屋子对角的我也不由得身子一颤。
「队伍十二点半就回来了,东西一点才送到是来得及吗?所以我不是说一切都要提早准备好吗?快去改时间!」
负责订酒的男子不太服气,但还是简短地回了声:「马上去。」离开大和室。白发老先生瞪视屋内一圈,我不小心和他对上眼。老先生「噢」了一声,带着严肃的表情,踏着稳重的步伐走过来,他微微弯下健朗的身子,看着我开口:
「这位小哥,你是千反田家小姐请来帮忙的人手吧?」
为什么拥有如此惊人的气势?我忍不住有股冲动回:「不是,您认错人了。」但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是的,就是我。」
我老实回答,而且原本单膝跪地的姿势不知何时换成了规矩的正座。
老先生一听,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很抱歉劳烦你远道而来,没想到人手实在不足,还要麻烦到外人。今天就麻烦你多帮忙了。」
我反射性地脱下军装大衣,站了起来。
「别这么说,很抱歉我这个外人还跑来揽和,我会注意不造成各位的困扰。不过这是我初次参与绕境队伍,要是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您不吝指导。」
老先生抬起脸,眯细了眼:
「你还满可靠的嘛。」
出生至今,第一次有人这么称赞我。
「那么上场前再请你等一下了,别拘束呀。」老先生行了一礼便离开大和室。我有一种得到恩准、真的可以不必拘束的感觉。
然而,世事不尽如人意。
我听到忙进忙出的男士谈起一件事。
「长久桥那边没问题吧?」红鼻子的花井问。
他问的一名男子,在体格壮硕的神社工作人员中显得特别高挑。
「跟村井议员说过,请他多关照了。」
「是去拜托村井先生啊……」花井的语气有些苦涩。
高个男察觉到,问说:「不该找他吗?」
「不是啦。嗯,找他也好。然后咧?工程确定延后了吧?」
「村井议员说包在他身上,就算进度有点落后,他还是会请工程人员过了雏偶祭这天再施工。」
我毕竟是外人,闭上嘴,默默在心里祝福他们能够顺利过桥就好。
但为什么没有保持缄默,连我也不明白。我回过身让暖炉烘着背,幽幽地插了嘴:
「长久桥开始施工了哦。」
这一句话有惊人的影响力,不止花井、和花井说话的高个男,白发老先生、订酒出错被老先生怒叱的男子,大和室所有人一起看向我。
这个消息兹事体大。花井瞪大了眼,问我一句:
「你说什么?」接着,他看着高个男高声喊:「阿繁!你真的确认过了吗?」
被称为阿繁的高个男吞吞吐吐地回:「我跟村井议员确认过了啊,可是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又去跟工程公司确认……」
「你!」这下花井把矛头转向我身上,「你确定动工了吗?」
我忽然被逼问,也不知怎么回答。「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长久桥的桥头立着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刚好工人在场,经过他们同意才过桥。」
「摆出告示牌而已嘛。」
「是的,可是工人还说再等一辆卡车到场就要动工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和室瞬间一片死寂,不晓得是不是来自厨房,我隐约听见了女性的高喊。
白发老先生开口了:「园老弟,抱歉,麻烦你开小卡车去确认一下好吗?谷本你打电话给村井,不,打去中川工务店问清楚状况。」
看来高个男名叫谷本阿繁,至于是单名一个「繁」字,还是叫繁次郎就不确定。阿繁老实接下任务,对此花井点点头说:「那麻烦你了。」
接下来,不知为何花井瞪向我。万一他们问回来,发现长久桥可照常通行,我不知会遭到什么私刑对待。
不过我多虑了。
十多分钟后,姓园的先生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胖到短外褂几乎要被撑破。一进屋内,他大声报告:「是真的!开始施工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严重,简单来讲,真人雏偶祭的绕境队伍需要经过长久桥。
花井不顾形象地大吼:「阿繁!你到底怎么办事啦!」
谷本阿繁也有话要说,尽管被花井的气势震慑,话却说得很清楚:「不是的,这中间出了状况。中川工务店真的收到了村井议员的联络,本来今天不会施工的。」
「那……」
「可是前天他们又接到通知,请他们依照原订计划动工。」
园先生也帮谷本说话:「阿繁说的是真的。中川工务店的人现在正赶来了解状况,我也听他们说接到了叫他们照常施工的通知。」
有人低声咕哝:「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屋内一片凝重气氛,我也不由得难受起来。我是不是也该皱起眉头比较好?可惜很遗憾,没感到困扰时,我也摆不出困扰表情。什么都别想好了,我默默静候事情发展。
这时,又是白发老先生提出建设性的发言。
「工务店的部分暂放一边,看来是联络上出了问题,现在重要的是绕境路线怎么调整。」
挂在鸭居上方杀风景的圆形时钟,显示时间接近十点半。
原先预定路线非常单纯。
从神社前方的道路出发,顺着小河往下游走去,越过长久桥,转向朝上流方向前进,快到神社时还有一座桥叫做茅桥,越过这座桥便回到神社。仅此而已。
可是长久桥走不了。
由于事态紧急,各处忙着准备工作的男性工作人员全被叫回来,休息用的宽广大和室登时成了拥挤的会议室,我也没办法再待在暖炉前发呆,于是再度脱下军装大衣,默默地正座在屋内最不起眼的角落。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彻底与我这个外人无关,其实很想离开现场,但找不到适当时机。
首先,有人开口了:「真的没办法请他们暂停施工吗?队伍只要五分钟就能过到桥的另一头了。」
办得到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花井摇头回道:「就算队伍过得去,别忘了还有采访媒体,要是有人在原本施工改建的桥上受了伤,责任是工务店要负的。一旦动工下去就没办法喊停,当初就是怕这样才派人去关说呀……」他眼神一瞟,视线彼端当然是谷本。接着,花井摩挲着下巴:「没办法了,让队伍走到长久桥再沿原路折返吧。」
话才刚说完,反对声四起。
「怎么能这么做!」
「你说要沿原路折回来?」
「河西岸的人或许无所谓,可是河东岸的人怎么办?难道今年要他们看不到真人雏偶吗!」
我大致听出他们的争执点了。雏偶祭是小河两岸的住民共同协力举办,绕境队伍只经过一岸,另一岸的人当然会不高兴。
花井提出第二个方案:「那么先走到长久桥桥头折返,回来越过茅桥后,再顺着东岸走到长久桥的另一端桥头再折返。」
也就是去了又回两次?这的确也是个方法啦……
这次只有一个人出来反对,是直到刚才都在外头准备的人。「这样一来,绕境就需要双倍的时间了,步行距离也会变两倍耶。」
「这也没办法呀。」
「怎么能一句没办法就带过?之后预定行程全都会乱掉呀!电视台的人也来了,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临时更动。」
另一名男士也插嘴:「真人扮雏偶游行是很费体力的,要走双倍路途,她们肯定吃不消。」
真是精辟的见解。虽然不晓得伞多重,我也不想走上双倍的距离。
被群起攻击的花井这下不仅鼻头红,连双颊也红起来。「话是这么说,但绕境还是得进行啊。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可以走远一点点,到远路桥再回头哦。」
开口的是一名年轻男子。
「走过远路桥到对岸再折返回茅桥,就不至于走上双倍的距离了。」
从他的话听来,施工中的长久桥再往下游方向走,还有另一座桥。可是我今天沿着小河骑来,怎么不记得有看到其他的桥?算了,应该有吧,可能我没特别留意以致没有印象。
然而此提议一出,花井神情登时一变,沉默下来;不止花井如此,大和室里不知怎地弥漫尴尬的气氛。
绕境即将开始,拜托谁来帮帮忙打破这僵局吧!
先不论僵局,沉默倒很快被打破。纸拉门突然拉开,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半信半疑地开口了。
「呃……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会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折木先生?」
「啊,我是。」我站起身,「我是折木。」
妇人望向我,一脸难以置信,对方似乎擅自对我有失礼的想象。
「请问有什么事吗?」
「千反田家的小姐有事
找你,想请你过去一趟。」
千反田?
在场的人大概想等闯入者离开再揣测吧?所有人紧闭嘴,屋内空气更显沉重,我迅速走出大和室。不知道千反田有什么事,嗯,总之感谢帮我逃离那个场合。
3
不过依照规定,我不能和千反田面对面说话。
这是一间宽广和室,和挤满男性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差不多大小,摆了许多暖炉,因此比大和室还温暖。屋内以类似厚窗帘的布拉起了隔帘,白色隔帘的另一侧有谁在?有几人在?完全看不见,就算我想看,她们也不会答应。除了燃烧灯油的气味,还弥漫着化妆品的香气。
没多久,隔帘的另一侧,传出平静沉稳的声音:
「是折木同学吧?」
那应该是千反田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
然而,我有一瞬间不太确定。千反田常以沉稳的声音说话,也听过她以这种语气讲话,只不过透过隔帘传来的声音,比之前听过的还要端正且冷淡,甚至相当见外。
「非常抱歉,还在着装,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谈话。」
我思考了一下隔帘代表的意义,看来没想错,这是提供给女性更衣的房间。模糊地嗯嗯喔喔应了声。这个房间不好待,刚才气氛严肃的会议室反而如一间午睡专用房,只是小儿科。我把披在肩上带来的军装大衣叠好放在一旁。
「请你过来一趟,原因无他。听说出了点麻烦是吧?」
「……是。」
「事情很严重吗?」
「好像是。」
「这样啊。」
话声一度中断,隔帘另一端只有千反田在吗?应该不可能,真人的雏偶伍不止千反田扮装,虽然不清楚皇后必须穿上什么服装,不过大部分传统服饰都不是单独一人有办法穿上身。可是谈话主导权不在我,我沉默下来。过不久,千反田开口:
「那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吧,时间所剩不多了。」
没错,队伍十一点半出发,我也差不多该换装了。如今事态紧急,我也多少晓得千反田希望掌握现况,与其找其他男士来问,同世代的我反而比较没有顾虑。
然而。
谈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和平常讲电话没两样,但总觉得讲起话来舌头打结,可能因为倏地从寒冷的地方进到暖和之处吧。
没问题,不至于讲不出话。我润了润唇,开口了。
「那座长久桥——」
开始施工了。
听说本来跟工务店讲好,请他们延期。
可是工务店后来又接到通知,叫他们按原定计划施工。
结果长久桥无法通行,于是大家严肃地讨论路线如何变更。
我把事情归纳成上述几点,不疾不徐地告诉千反田。
隔帘另一侧连一声轻咳都没有,好歹听人家讲话时有点反应应个声吧?不,说不定千反田应了声,只是被厚厚的隔帘遮住,我听不到。那听我说话的神情呢?我也无从得知,可能她正座着边让人梳头边听我讲,也可能她倒立着听我说话。说到头,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不由得不安起来,说明到一半便开口问了。
「后来有人提议由远路桥过河——你在听吗?」
一问一答似地,她回应了。
「我在听。」
语气也不是冷漠,是几乎无感的低温。我脑中浮现了一幅景象,千反田不知何时以扇子轻掩嘴角,一手倚着脥息(注),忍着呵欠听我讲话。轻叹了口气,交代完男性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弥漫着一股凝重气氛,结束了报告。
我一闭上嘴,屋内就剩暖炉灯油燃烧时发出的低沉声响。
……不对。
侧耳倾听,还有音量压得非常低的细声交谈,有人在对话。是千反田吗?还是千反田身边始终不发一语的某人?
首先,千反田公布了我的表现得分。
「你的说明归纳得非常好。」
多谢褒奖。
但接下来却和先前不太一样。她似乎吸了口气才开口,语调也略微提高。
「村井先生是神山市的市议员。为了雏偶祭,所以延后改建工程也无妨,这应该只是场面话。事实上只要村井先生出面交涉,中山工务店也很难拒绝。换句话说,工务店说有人拨了电话、通知他们依照原订计划施工,这肯定确有其事,对吧?」
我从她这段话听出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说到千反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无时无刻都存于她清澈大眼深处的热度,那是去年四月初次见面以来,每每把我和里志以及伊原卷进事件的东西——好奇心。
也就是说,千反田没拿着我想象中的扇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干下这种事,她当然也不可能打呵欠,说不定正尽可能贴近隔帘。那双大眼睛肯定有难以形容的力量。那就是千反田。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
隔帘的另一侧,千反田,很好奇。
然而,仅止于此。
那股热度一闪即逝,宛如最初就不存在似地被冷落一旁。
面对正座在榻榻米的我,千反田出口的不是「我很好奇」。她开口了:
「不过请放心,看样子这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我有两句话想说,但一时居然无法应声。一句话是:「就这样?」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出口。我干咳了一声,问:
注:和式家具的一种,与无脚座椅搭配,席地而坐时,可用以靠手歇息好支撑上半身。
「是吗?可是大和室那边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哦。」
「或许吧,但不是找不出对策。我简单解释给你听。我们在犹豫的是上游的祭典游行,是否能够跨进比长久桥更下游的地域。」
这是晓以大义的语气。明明没有太大兴趣,我却想叫她解释得详尽一点。
她似乎在思考,沉默一会之后。
「折木同学,我想请你帮我带话给大和室的大家。」
「嗯,好的。」
「……那么,」她口吻中的坚毅又多了几分,「另一边的宫司(注1)由我去打招呼;神社志工代表的部分,我会请父亲代为联络。请帮我告诉大家。」
有一瞬间,我以为千反田的坏习惯又冒出来,她话讲得没头没尾。每次有事相求,她总习惯跳过解释,不过当场被指出这一点,她也会详尽地补充说明。
可是此刻,即使我再度确认:「这样说就行了吗?」厚厚隔帘的另一侧只传来冷淡干涩的回应:
「这么说,他们就晓得了。」
实际上,这么说他们就明白了。
我回到大和室,暗自嘀咕这还真冷,一边带到话。烦恼着会议迟迟得不出结论的花井,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喔喔,那就好那就好。好,大伙听好了,绕境路线决定延长到远路桥再折返!」我还一头雾水,新路线已经敲定。
接下来就进入无暇思考的疾风怒涛之中,距离游行开始没剩多少时间了。
4
我的换装作业以惊人的速度进行。
宛如早春的阳光射进屋内。我脱下运动T恤,军装大衣也不可能穿着。一身内衣的我先穿上黑色羽织(注2),套上类似袴(注3)的裤子,上衣袖子的尺寸刚好,但裤子却太短,小腿有将近三分之一都露在外头。
「这个……尺寸不合啊。」我看着帮我着装的工作人员询问。
当初千反田说服装尺寸合我的身材,才找我来帮忙,不要现在才说尺寸不对吧。然而这位看上去刚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笑着回道:
注1:日本神社负责统管祭祀及整体社务的神职人员。
注2:日本男性传统正式服装的外套。
注3:日本男性传统正式服装的外套。
「这种服装的样式本来就这样哦。」
「本来就是这样吗?」
这样脚会很冷啊。我想起今年正月的事,恐怕今后提到「千反田」加上「和服」,就自动导出「冷」的结论。
「这个长度最刚好哦,要是下摆再长一点,我就会被抓去负责撑伞。」男子说。他的身高比我高许多,头发染成浅褐色,是一位有型的小哥。但既然还有其他年轻男子,干么硬抓我来帮忙。我一想到上场在即,出乎意料地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口抱怨:「不过是下摆尺寸不合,你上场应该也行啊。」
男子一边把黑色足袋递给我,耸耸肩说:
「我是为了看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才特地回老家来的,自己也在队伍里就没办法欣赏了。」
说的也是,等一下整段游行我只能一直看着千反田的背影。
虽然不甚满意服装,但更让人退却的是必须穿上前人穿过的足袋,事到如今也不容说不,于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穿上足袋。
这下我一身黑衣黑裤黑足袋的打扮,可是小腿裸露在外很难堪。
「好,再来穿上这个。」
男子递来的是一件类似白色连身外褂的上衣。
「用这件把全身裹起来,再绑上腰带。」
我依言穿上,把腰带绑成
蝴蝶结。
裤子下摆内侧缝有松紧带,紧紧密合我的小腿;衣袖又宽又大,黑衣衬在里头若隐若现;腰部到膝盖的侧身一带开着口,看得见裤子绉褶;外褂的前身一片雪白,毫无衣褶、装饰,也没有开衣襟,唯有颈项一带露出黑领,成了一身黑白交错的多层次装束。
原来如此,果然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下终于像一个祭典相关人员。
「最后,戴上这个吧。」
男子递了一顶黑帽给我,形状仿佛从侧面被压扁的圆筒,似乎是乌帽子(注)的一种。
不知为何,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衣服就算了,可是,要我戴上这个……
我戴上一看。
站到全身镜前方。盯着看了许久,男子嘀咕:
「一点也不搭啊。」
同感。
不过,无论折木奉太郎适不适合传统装束,祭典依然揭开序幕。
桥的问题解决了,但开场比预定要迟一些,我接到通知说绕境出发时间延后十五分钟。
注:日本平安时代至近代和服的一种黑色礼帽。本是上层公卿的服饰,后来普及到民间。镰仓时代开始。乌帽子愈高表示身分等级愈高。
按照计划,我要先从后门出去。真人雏偶必须走出社务所玄关并在大殿前整队,这时候我还不必上场,等到队伍整好队,再不着痕迹地加入行列,移动到千反田身后即可。
好,顺序都清楚记下了。
我一边感受穿不惯的足袋所带来的奇妙感,穿过社务所的走廊来到后门,换上他们准备好的草鞋。依照行程得穿着草鞋走上约一个小时,加上路线有变,恐怕得再走久一些。我在玄关处穿着草鞋走走,称不上舒适,但也没哪里磨脚,嗯,应该走得完全程。
一走出社务所,肥胖到几乎撑破短外褂、记得姓园的男士,拿着游行用的伞等我。打开一看,这是一把红紫色的和式纸伞,尺寸很大、张开角度也比一般伞更大,表乎呈现X字形,看起来伞整整大了一圈。发现我有些退却,园先生鼓励我:
「哎呀,只是真人雏偶祭,不用那么严肃,放轻松绕境吧。」
「您是说还有其他的祭典吗?」
「有啊,春祭之类的,有其他举办时间。」
这样啊,还真辛苦。我边暗忖边接下伞。看上去很大的伞拿起来却不太重,只比一般的伞重一点点。我是双手持伞,撑一个小时应该不成问题。
我吁了一口气。园先生问我:「很紧张吗?」
……有一点。
真人雏偶全员在大殿集合。
首先亮相的是天皇。天皇戴的乌帽子和我不同,拖了一条长长尾巴在后脑做装饰,一身黑色装束,唯有脚边露出些许白色。虽然是传统贵族装扮,但为了重现雏偶天皇的服饰,黑色布料并非一片墨黑,反而绣有色调深浅有别的黑色花纹。离得远的我认不出花纹,但似乎是条纹花样。扮演天皇的人神色凛然,是非常美形的年轻男子。
但我惊觉误会大了,不禁怀疑起自己双眼——那不是男的,真人雏偶必须由女性扮演,而那位天皇的面孔我很熟悉。犀利的眼神、纤细的下巴、只是头发梳高,这些都无法掩饰女性的气质,那是神山高中二年级的入须冬实!
入须在文化祭和我交过手,我帮了她忙,也受到她的照顾,但不清楚她的背景。但能够确定入须家不在这一区,她和我一样是被找来帮忙吗?入须笔直地望着前方,不卑不吭,视线一动也不动,她应该没看到我。
接下来是皇后。
大殿前的广场不知从何聚来许多民众,从这盛况看来也包括神山市以外的观光客。真人雏偶游行似乎是本地吸引观光客的重要资源,难怪千反田会说水梨神社的雏偶祭有一定名气。
淹没神社院内的人潮喧闹扰攘,也架上许多台相机,要不是早春阳光遍洒,此时镁光灯肯定闪不停。
雏偶当中的天皇穿一身贵族黑衣,所以入须穿上这套服饰,那皇后的雏偶穿什么呢?
一身十二单衣(注)的千反田现身了。
最外层的衣裳是橙色,往内逐层是桃色、浅葱色、高雅稳重的黄色,以及白色,布面花纹则是车轮图样。千反田温柔交叠的手上持着收起的扇子,扇子上头有五色线缠绕。上了妆的她低垂眼眸轻移莲步走进广场,我看她走了几步就晓得,她学过在这种场合怎么走路才符合传统美。
啊。我不由得心想。
早知道就不来。这套十二单衣太不妙了。糟了。问题出在我真的不该来这。
嗯,也就是说,这代表……
换句话说……
折木奉太郎向来颇自负自己的日语程度。
我的脑袋就算称不上逻辑性强,至少能够有条有理地整理思绪。
但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在神山市水梨神社的广场上,春意盎然的日子里,看到身穿十二单衣缓步的千反田这一刻。
为什么心里响起的是「糟了」两字?连话都无法好好说。
我拼命思考各种可能,却依然无法解释。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我的节能主义受到了致命威胁,但尽管察觉此事,却无法化成言语好好分析。
我一个劲在心里呢喃:这下糟了。这真的不妙。
一身十二单衣的千反田身后垂着长肩巾,两名和服侍女牵着布尾以免着地。她长长的头发以金色和纸束成一束垂在身后,不知情的人看了会以为这名身穿十二单衣的小姑娘头发还真长,但我晓得千反田的头发没那么长,那是接上去的假发。
按常理判断,后方应该还有右大臣、左大臣及三名宫女,但很遗憾我看不见。
回神时,我已伸出红紫色的伞遮住千反田上方,悄悄地并入游行队伍,队伍依序是入须、千反田、两名替千反田牵肩巾的侍女,还有我。
小步小步前进着。我心想,那条肩巾真碍事,害我看不清楚千反田。
不止观光客,一路还有许多采访媒体,架着三脚架,大大镜头朝向我的方向,走了一会,电视摄影机都出现了。我想过:「要是哪一天因为某些缘故上了电视,一定会很紧张吧。」然而实际笼罩在镜头中,我毫无感觉,几乎没意识到摄影机。
当然,也因为我只是随从,不是主角。
游行队伍比想象中长,穿着一式服装的男性吹着横笛前进,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咚——咚——」的声响,队伍中也包括打太鼓的人。
注:十二单衣,又称五衣唐衣裳,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平安时代的十世纪后成为贵族女性的朝服,现代在一些场合是正式礼服。十二单一般由五至十二件衣服组合而成,依照不同季节以及穿着人的身分场合,衣服颜色与花纹都有特定的复杂搭配。
队伍顺着我早上的来时路,沿着河边道路往下游前行。早上穿着军装大衣都嫌冷,现在沐浴在和煦日光下却非常舒服。风拂过狭窄的小河河面,四月风带着冬意,但不会予人不快。
两侧夹道是成排观光客。出生起我就不曾暴露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下,虽然在皇后身后撑伞的一介男从谁都没看进眼。我一味望着前方。
队伍早已过了之前的大问题长久桥,不止如此,不知何时游行队伍越过远路桥,朝上游方向折返时,我发现了那个。
一片粉红进入视野,我抬起了头。
千反田经过一株花期错乱、提早绽放的樱花树。还不到满开,但鲜明地妆点了全树的樱花树旁,游行队伍绥缓走过。在准备尽情绽放的权花下,身穿十二单衣的千反田静静前进。温暖柔和的阳光、一旁有着瓦片屋顶的旧民家、田地的残雪、水声潺潺、带着雪水的清澈小河。此时此地,宛如不存在任何丑陋事物。
可是,我只看得见垂着发、身后牵着长肩巾的千反田背影。
平日千反田不时涌起的好奇心,我始终不太能够感同身受。但说不定千反田就是抱着此刻的心境。很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就在现在、就在此处,如果能够从正面看到嫣唇、低垂眼眸的千反田,会是多么……
「奉太郎——」有人喊了我。
我猛地回神。
顺着声音一看,里志站在路旁的人群中,身旁跟着伊原。
我摆出毫未察觉他们的神情,悄悄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
5
后来酒还是没有提早送达,但绕境路线更动,回到神社的时间也比预定晚,以结果来看刚好赶上。在社务所迎接游行队伍回来的是热腾腾的食物与酒。虽然经历大小状况,总算顺利落幕,接下来是类似后夜祭(注)的宴席了。白天举办的午宴,气氛尤其和乐融融,席间笑声不绝于耳。
千反田等一干真人雏偶却是一回神社便直奔大殿,连饭也没吃,据说必须尽快除秽才行。
原本雏偶就是代替人们承接噩运与秽气之用,因此势必得处理掉累积在雏偶身上不好的能量。虽然不清楚水梨神社的真人雏偶祭有多久的历史,但雏偶的任务是由真人接下,以祭祀的角度来看,其实相当微妙,往咒术的方向思考,甚至有点恐怖,所以让这些真人雏偶尽
快前往大殿除秽也有一定的道理。
注:日本人在祭典或活动结束后举办的庆功宴称之。
告诉我这些事的,正是杂学王福部里志……旁边的伊原。换回便服、穿着军装大衣的我,和伊原、里志三人坐在神社的角落吃着御手洗丸子(注)。话说回来,我不晓得原来伊原对咒术还颇有研究。
里志告诉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这真的是奇迹啊。」他说。
「你是说你赶上了祭典?」
「哦,对耶,那也是奇迹,没想到祭典的行程居然会整个延后。」
里志似乎是等学校补课结束后,跳上脚踏车全速冲过来的,直到游行过了远路桥的后半段才赶上。里志伸手进麻布束口袋里,拿出一台立可拍。
「虽然是这种粗糙东西,哎呀,有相机总比没相机可拍要好,只要想想说不定好狗运能够拍到,就不枉费我准备这东西了。要是错过没看到,一定会后悔不已,但要是没拍到,可是会遗憾得跺脚啊。」
「然后呢?拍到了吗?」
「樱花也入镜了哦,大功告成!」
我没接话,里志又笑嘻嘻地冲着我说:
「以奉太郎的喜好来看,你一定说不出口叫我加洗一张给你当纪念吧?不过放心吧,你不用开口我也会洗给你的。」
「虽然你跟队伍一点也不搭。」
伊原补了一句没必要特地挑明讲的发言。
结果我在水梨神社直到最后都没能再和千反田打到照面,祭神仪式不知何时结束了,观光客很快散去,里志和伊原也觉得留下来没事可干,要我代为问候千反田之后便离开了。
至于我,由于不晓得自己该以祭典相关人士的身分待到何时,用过午餐后,认真地帮忙收拾,另有要事处理的男性工作人员都早早撤走,只剩下大约十人左右仍在桌边吃着奈良渍或酒粕渍等下酒菜。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见到了千反田,地点则是受邀前往的千反田家缘廊。
原本我乖乖待在接待室等着,突然想上厕所,解决之后回接待室路上,与千反田不期而遇。
「啊,折木同学,我正想去和你打个招呼呢。」
眼前面带微笑的千反田已经卸了妆,恢复了平日的千反田。虽然没有直盯着她瞧,我心里有种恍然的感觉,这个的确才是我见惯了的千反田。她应该早在神社里便换下了十二单衣,不过此时穿的却不是居家服,而是开襟衬衫搭裙装,可能等一下还得去参加宴席吧。
就在我望着她时,千反田突然鼓起双颊。
注:刷上甜酱油烤过的糯米丸子串。
「干、干么?」
千反田接着长吁一口气,激动地说道:
「折木同学!」
「……」
「今天真是太折腾了!我一直、一直在忍耐。唯独今天,连我都想称赞自己,真亏我忍了那么久!」
「喔,你是说扮演皇后的事啊。」
但我猜错了。千反田摇了摇头,朝我逼近一步,擦得晶亮的缘廊木板发出「叽」的声响。
「那不是忍耐。我在忍耐的当然是……」千反田双手交握胸前,仿佛一股脑倒出心里话似地说:「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打电话给中川工务店?我一直很好奇!」
……是那件事啊。
「在那间换衣间里,我一直在想,折木同学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是我又不能开口问,我甚至在想隔帘的另一侧,折木同学是不是正在偷偷耻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笑你哦。」
我没想到她这么想。
「我想了很多很多。有人让长久桥无法通行,就表示对这个人而言这么做有好处,可是我今天有职责在身,不能一直钻这件事,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
她说着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我却清楚感受到她的不甘。缘廊上没有隔帘,千反田象征好奇心的双瞳就近在眼前。
「折木同学,你一直待在社务所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我很想回她说没有。
其实,有的。若是平日的我压根不会在意桥能不能通过,但今天考虑到状况特殊,我也在想千反田会不会很好奇这件事,不知不觉间竖起耳朵听着大和室里众人的谈话。
先前在换衣间里因为没听到千反田说出「我很好奇」,本来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却在傍晚时分,在千反田家里被这句话追着要答案。
我退后半步,回道:
「嗯,今天遇到了很多人,说真的,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我应该全部都认得的。」
「你觉得谁可疑吗?」
我试着反问,千反田那闪烁着强烈好奇心的眼睛惊讶地睁得大大的,指着自己说:
「咦?我吗?」
仔细想想,她好像到最近才开始出现这种小动作。接着她偏起头想了想。
「……嗯,虽然毫无根据,其实我在想,可能是某个人干的。」
「我心里也有个人选,而且应该只有那一个人是从一开始就晓得长久桥不能通行的。」
千反田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笑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各自写下来,再同时亮出答案,如何?」
你在讲什么?这里既没纸也没笔的。
但千反田是不打狂语的,只见她伸手进裙子口袋拿出一支签字笔。
「这儿有笔。」
「为什么有这种东西在身上?」
「刚才我在写收件人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
「那要写在什么上头?」
千反田稍稍蹙起眉头想了想,很快便得出结论。
「写在手上吧。」
……我是无所谓,可是你等一会儿不是还要去参加宴席吗?
千反田取下签字笔笔盖,毫不犹豫地朝白皙的手心写下字,写完后把笔一转递给我。
「换你了,折木同学。」
没办法,我也写下我的推测。左手心很痒,我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但因为太用力忍笑,说不定表情反而变得很怪。
两人各自握着左拳。由于缘廊的雨窗开着,宅第外头说不定看得到我们。不,应该没问题,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大,围墙也很高。
「我数一二三哦……好,一、二、三!」
千反田的左手心写着:「小成家的儿子」。
我的左手心写着:「浅褐色头发」。
千反田用力地看向两个手心仔细比对,不久,轻点着头,一脸满足地说:
「小成家的儿子,头发是浅褐色的。」
「原本我觉得那位姓园的男士很可疑,听说他家里在办丧事,怎么还有心情来帮忙准备祭典。」
「哦,园家啊……我记得那位过世的婆婆将近百岁哦。」
「嗯,不过我一方面又觉得不能如此武断,如果这个村落里有两户姓园的人家,事情就说得过去了。」
千反田点了头。
「确实村里有两户园家哦,虽然有亲戚关系。我们村子里还满多同姓的人家。」
「我想也是。那么,园先生就排除嫌疑了。再来,我觉得可能的嫌疑是负责叫酒的中竹,他因为叫酒商在一点把酒送到,被白发爷爷痛骂了一顿,后来游行路线因为绕了远路,送来的酒刚好赶上队伍回来的时间。
但是工务店接到那通奇怪的电话是在前天,从这一点来看,中竹应该只是单纯的作业疏失订酒订错时间了。」
「中竹先生他人不坏哦。」
办事却很两光,麻烦你识人的眼光再多磨练一下。
※校对注:两光,系指不知变通、办事不利之意。
「接下来,我怀疑中川工务店、村井市议员、以及去拜托村井帮忙的谷本,这三方当中有人说谎。譬如工务店当然以工期为最优先考量,还有我在想,会不会是村井一方面答应谷本,一方面又对中川工务店说:『你们跟神社那边只要表面上这么这么说就好了,实际上还是按计划走吧。』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
只不过,实际上我今天早上照常通过了长久桥,当时还没动工,这表示,改建工程才刚进入工期,而通常他们都会把工期订得长一点以防中间遇到雨天无法动工,难道工程真的赶到连晚这么一天也不行吗?另外那位市议员是不是会做出这种两面讨好的事,也有待商榷。」
千反田轻吁了一口气,我才在想她是觉得哪儿奇怪,她便开口:
「的确,村井先生那个人是有点滑头。」
是哦?虽然我一个市议员都不认识。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发现当中唯独一个人的行动是以长久桥无法通行为前提的。」
「那个人就是小成家的儿子?」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两人老站着说话也很怪,于是我坐到缘廊边上。夕阳灿烂,这时要是再来三毛猫(注)和日本茶,下场就不可收拾了。
「那个男生说,他是为了『看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而『特地回老家来』,你不觉得很怪吗?你从中学时代就每年担
任真人雏偶,是吧?也就是说,水梨神社的雏偶祭每年会举办,虽然一年举办确实不算频繁,但每年都看得到一次的祭典说是『千载难逢』也很奇怪。」
「的确,有点奇怪。」千反田谨慎地点点头。
我瞄了一眼她的侧脸,夕照映得她的脸庞分外红润。我把视线拉回空中,继续说:
「然而唯独今年,是可以看见『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的。」
「咦?」千反田一惊。
我想起里志说的「这真的是奇迹啊」。
「河边的路旁有唯一一株因花期错乱而提早绽放的樱花树,而长久桥由于改建工程而无法通行。我不晓得小成离开家乡后去了哪里,但只要老家在这,一定有办法问到这些消息的。
所以只要在今年此时,让绕境路线走远一点到远路桥,过河后再折返,就能够看见『真人雏偶绕境队伍走过樱花树下』这宛如奇迹的景象,这正是『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值得他『特地回老家来』欣赏了。」
注:即三色猫,身上毛色同时包括黑色、橘色与白色。正式名称为「玳瑁白色猫」(tortoiseshell-and-white cat)。
「竟……」千反田的手掩上嘴,「竟然只是为了这个埋由!」
她是这么说,但我也觉得:「正是为了这个理由。」
我的脑子里出现石川五右卫门跳着舞的景象。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早春一景值千金,没眼光!没眼光!(注)
樱花与皇后千反田相互辉映的绝美画面,连从她身后望着的我都不由得感动到屏息,当然值得细细欣赏,或者值得动小手脚让这梦幻景象成真。
但当然没办法对千反田说。
我别开脸,换我问她了。
「你呢?为什么觉得是他干的?」
千反田一听,低下头说:
「呃,我一开始也说过,我其实毫无根据,对吧?」
「说来听听啊,我又不会笑你。」
但千反田还是踌躇再踌躇,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让村井先生丢了面子,还能够一脸无动于衷、悠哉悠哉的人,我只想得到小成家的儿子。」
原来如此。
但这么说来,福部里志也是嫌疑重大的人选哦。
不用说,我们本来就没打算以这种游走灰色地带的推论去告发那位小成某某,若要探究事实真相,可能还得在这待上一阵子进行调查才行。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徒增对方困扰。再说祭典顺利结束,我和千反田互看手心确认彼此推测一致就很开心了,幸运的是千反田似乎也相当满足。
夕阳西下,气温愈来愈低,但在我要开口说「变冷了,进屋去吧」时,千反田说话了:
「折木同学,在换衣间里,我不是说由我去和另一边的宫司打招呼吗?」
我点了点头。千反田说由她负责联络宫司,而她父亲会去通知神社志工代表。我只是代为传达这简短的内容,长久桥无法通行所引起的风波就宛如魔法般迅速平息了下来。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是无趣的内容,请你听我说好吗?」
这如果是里志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稀奇,但我从没听过千反田如此郑重其事地讲开场白,当然也就说不出我觉得很冷想进屋里去。
注:石川五右卫门,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劫富济贫的大盗。生年不详,卒于文禄三年(西元一五九四年)。因为企图刺杀丰臣秀吉失手被捕,丰臣秀吉下令将他连同亲族同伙数人押往京都三条河原,处以油锅烹死之刑。义贼传奇性十足的一生受到后世的讴歌,江户时代开始出现大量歌颂他事迹的净琉璃与歌舞伎作品,此段为知名歌舞伎戏码《楼门五三桐》当中的经典桥段〈南禅寺山门之场〉,五右卫门一手拿着烟袋,悠然眺望夕照中满开的樱花边感慨:「绝景呀!绝景呀!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没眼光!没眼光!在我五右卫门的眼里,这可是值万金呀!万万金!」
千反田看向远方的视线好像越过了庭院及院外的高墙,投向笼罩在夕阳里头,怀抱着村落的层层山岭。
「我家这一带,现在你所看到的样貌是经过土壤改良之后的成果,从前原本是被一片湿地隔开成南北两个村落,而那处沼泽就大概位于现在长久桥的位置,以北是我们的村子,以南则是另一个村落,现在已经整合叫做神山市阵出了。」
我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然后呢,我们村子里有水梨神社,南边的村子则有另一间叫做酒押神社。当然现代已经没有南北两村争土地、争水源之类的事了,但即使如此,如果因为祭典活动而越过长久桥进入对方村落,总会觉得像是踏入了别人家地盘,双方心里都会不太舒服。
这次因为是临时状况,我相信酒押神社的人也会愿意通融一下的,花井先生和神社的男性工作人员也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如果没先打过招呼就直接踏过分界线,难保不会引起日后的冲突。花井先生和大家都很想先和对方讲一声,但有门路的人却不多。
我那时说这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对吧?那是因为我知道大家只要听到我说,我会出面去和酒押神社打声招呼,就能够放心地踏入长久桥以南的土地了。」
「原来如此。」我直率地感到佩服,「不愧是里志口中的名门。」
然而千反田却有些激动地说:
「是这样吗?」
「……」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小的世界吗?位于神山市北方叫阵出的一个小町,我只是出面疏通一下町上的北阵出村和南阵出村的关系罢了。折木同学,我不觉得这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可是,也不觉得是多么严重的大事。」
太阳开始隐入山后,夕阳余晖映照的四下正逐渐掩上夜色。
「听说小成家的儿子立志成为摄影家,所以现在在大阪上专门学校。折木同学你推论说,他的动机是出于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难得一见的景象,我想是合理的,而且他应该不仅透过双眼看,还以相机拍了下来吧。另一方面,至于我,高中毕业之后,应该毫无疑问会选择继续升大学。
但是,小成家的儿子可能和我不同,我呢,终归是要回来这片土地。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我的归属点是这里。终究是这里哦。」
接着千反田冲着我微微一笑。
「折木同学,文理选组,你怎么决定?」
突然冒出「文理选组」四个字,我一时没意会过来她在说什么,等察觉她是说升高二前必须决定念文组还是理组的事,我才终于回道:
「哦,我选文组。」
「为什么呢?」
「理科的四个科目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化学,文科的四个科目当中我最喜欢的是日本史,然后呢,比起化学,我又多喜欢日本史一点。」
千反田轻轻握拳贴上嘴角,笑着说:
「相当合理呢。」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
「……我呢,选了理组。」
千反田的成绩似乎是全学年的前五名之内,虽然她不曾亲口讲过这方面的事,学校也不曾贴出全学年的成绩排行,但多少推估得出来。总之这家伙要思考未来出路,选择其实非常广。
可是,千反田在思考的却不是这个。
「我对于自己终究得回到这里,既不觉得不情愿,也不觉得悲哀。我在想的是,身为北阵出握有一定主导地位的千反田家女儿,我也希望能对家乡有所贡献。于是我开始思考,现在只是高中生的我,能为家乡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一个方法是,开发出高经济价值的作物,让大家得以过丰饶的生活。
另一个方法是,透过精准宏观的经营策略,提高生产效率,让大家脱离贫穷日子。
最后我选择了前者,所以决定走理组。」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一迳沉默,千反田又再问我:
「你知道我最后决定选前者的理由是什么吗?」
「不……」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只不过,总觉得你不太适合后者。」
千反田轻轻点了个头。
「答对了。讲白一点,就是之前在文化季还有社刊那件事引起的骚动让我下决定。我也晓得给折木同学添了许多麻烦,所以我想,我应该不适合经营公司。」
嗯,我也这么想。
坐在缘廊边上的千反田突然张开双臂朝向天空,天色几近全暗,还看得见数颗星星闪烁。
「请看!折木同学,这里就是我的归属之地。如何?这里只有水源与土壤,人们也将逐渐衰弱老去;虽然周围的山上持续有计划地造林,就经济价值来看,有没有发展呢?我不觉得此处是最美好的,也不觉得这里拥有无限的发展可能,但是……」千反田放下双臂,垂着眼低喃:「我想让折木同学你也看看这个地方。」
这一刻,我内心怀抱着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我想这么回她:「话说,你放弃的宏观经营策略部分,由我来接手如何?」
可是不知为何,我想说
归想说,实际上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出口。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个初体验,成为足以解答我心中始终无解疑问的极大关键。
我懂了。
福部里志为什么会敲碎伊原的巧克力。
简单讲就是,这么一回事。
或许这和我身处在夜色降临的千反田家,说出了与所思所想不同的话是一样的道理。
我强压下内心激动,佯装平静地说:
「变冷了呢。」
但千反田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露出温柔的微笑,缓缓摇了摇头:
「不,已经春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