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迟来的羽翼 我们的传奇之作

我第一本读的漫画书是哪一本?虽然努力回想,但当时年纪实在太小,虽然能想到几本可能的候选书,却无法断言就是哪一本。一头栽进漫画世界里,是我仅存的温暖回忆。

我家只有起居室有一座书柜,上头排放著满是尘埃的百科全书,以及不曾从书盒中取出的文学全集,没有漫画书。大部分的漫画我都是在阿姨家接触的。阿姨家有座铁制书架丑陋俗气,高度却足足超过头顶,从左至右全都塞满了书。里头有一半是过去到现在的漫画。以前我每天从小学下课回家,总是放好书包以后立刻前往阿姨家看漫画,等到晚餐时间再回家。跟妈妈不太相像的阿姨在我来访时,总是会笑著摸摸我的头,说爱看漫画的摩耶妹妹今天也来了。接著阿姨就任我取阅任何一本漫画。只不过现在想起来,阿姨似乎把内容比较儿童不宜的漫画,都移到书柜上方我这个小学生构不到的地方了。

转机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读了《火鸟》……印象中应该是这本书。也可能是《狂野七人》或《奔向地球》,总之我比以往还更加沉溺书中时,阿姨很难得地请我来吃点心,我小时候食量很小,阿姨担心我吃不下晚餐,从来不逼我吃东西,但那天她收到别人送的高级西瓜,想让我品尝看看。

「摩耶吃完西瓜再回家吧。」

阿姨叫住我这么说对阿姨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不记得西瓜的滋味了。我只记得我们闲散的杂谈中,阿姨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书这种东西眞是奇妙,不管谁都可以写。」

我不记得这句话是在什么脉络下说出来的。可能当时我们在聊开车或用无线电都需要执照,只有写书不需要吧。然而这句话让我发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实。

……原来如此。其实我也可以画漫画。

注意到这点后,我无法克制冲动,当晚立刻著手创作漫画。我原先就不排斥画图,美术的成绩总是在五等第制里拿到五。我深信自己也能画得出漫画。我这个信念,大概只花十到十五分钟就碎了一地吧。我凝视著自己刚才画下的别脚画作集合体,落下眼泪。我十分懊悔,咬牙切齿,不敢相信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我嘟嘟哝哝地痛斥自己,泪水滑落到笔记本上,最后我痛下决心。

从那天起,我一直画到现在。

《拉辛漫画月刊》创立之初,是《辛索漫画月刊》的分志。出版社似乎试图透过重复「辛」字来强调血统关系,两者却有很大区别,与基本上以少年读者为主的《辛索》相比,《拉辛》的题材比较中性,带著一种欢迎不分男女老少的漫画爱好者的感觉。有好几本杂志都会让人想帮它们加上「为漫画爱好者打造」这种文案,而这本次文化风格最不强烈,原则上不会刊登太过小众难解的作品。我的零用钱与房间空间没有充裕到允许我搜刮每一本漫画杂志,但唯有这本《拉辛》,能让我每号都在十八日发行日按时购买。

如同其他许多杂志,《拉辛》也接受读者投稿漫画,设置了名叫新大陆奬的新人奬。该奖一年选拔四次,除了会在杂志上刊登的大奬得奬作以外,还会额外选出几名佳作,以及二十名左右只有题名会刊在杂志上的努力奬,附上简短的评论。

二月十八日是个寒冷至极的星期天,就在被下个不停的雪淹没的街上,我装备著围巾、耳罩与橡胶靴子等我所有的防水防寒措施,前往国道边的光文堂书店。要我在这种有遇难风险的星期天跑来外头,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今天是《拉辛》的发售日。就算我每期都会买,我也不是每期都想看得连一天都等不及。然而预定今天发售的三月号另当别论。

一步步踩著深至脚踝的积雪,花了平常五倍的时间抵达光文堂潜店前,我首先将身上的雪细心拨落,以免弄湿了书本。我无意识地左顾右盼后才进到店里,吸了一大口空调的暖风,前往漫画杂志的柜位。

就结果来说,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拉辛》还没进货。问了店员才知道如果发售日恰逢星期日,实际发售日可能会微调。没书就是没书,我只好悻悻然地回去。

隔天星期一 放学后,我请朋友替我处理图书委员会的工作。没去古籍研究社与漫研就冲出了神山高中,在终于除过雪的人行道小跑步奔向光文堂书店。我拿起被塑胶绳捆著的《拉辛》抱在胸前,深呼吸后走向收银台。收银台的店员是我面熟的女性,她一如往常娇滴滴地问我要不要把书装进袋子里。

「好,麻烦你。」我回答。接著我咽口水向她提出请求。

「可以帮我剪掉绳子吗?」

我的脸颊通红滚烫,很担心她会做何感想,但她似乎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何稀奇,答应以后拿出剪刀帮我剪断塑胶绳。

抱著纸袋走出书店,我立刻拿出杂志。很少有人会在书店前打开刚买的漫画杂志。我边担心会被认识的人撞见,一边伸手翻著书页。

第十回新大陆奖得奖作品:《狸猫的反击》,作者是狸穴守。

没听过。希望很有趣。

我继续看佳作题名。入选佳作的作品会刊出一格,但每个格子里的图我都没印象……换句话说上头不是我的图。

我仰望冬日清澈的天,吐出的气都化为白雾。

努力奖有……田坂市太郎、MI LULU、正田金助、乔治亚佐藤、矢岛薰、地衣句入、井原花鹤、春阎魔……

「耶?耶?」

我发出怪声。正要进入书店的男人朝我这瞥了一眼,我却不觉得丢脸。

「啊、耶?」

我又看了一次

井原花鹤〈塔所在的岛屿〉!

我上杂志「我的笔名与我画的漫画篇名,上了《漫画拉辛》的三月号!

我暂且阖上《拉辛》,接著又战战兢兢地再次打开。我想一定是我刚才打开的方式不对,把杂志合起来,内容应该就会不一样了吧。

但杂志的内容没有任何改变。

2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星期一 ,我在导师时间结束后首先到图书馆。我身上同时承担了漫研、古籍研究社与图书委员会的外务。,图书委员的排班时间原本是星期五,但从今年四月起一年级委员接手星期一的排班,我想稍微帮忙处理借还书。借还书作业顺利结束后,距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我虽然觉得接下来应该先去漫研露脸,脚步仍朝向专科大楼四楼边缘的古籍研究社前进。

推开地科教室的拉门,熟悉的开朗语气立刻迎面而来。

「嗨,摩耶花。你来得正好!过来吧。」

我见到身处教室正中央的阿福向我招手,脸上自然流露出笑容。

教室里二年级社员都到齐了,今天一年级似乎还没来,福部里志与千反田爱琉,也就是阿福与小千排排坐著,一本册子在桌上摊开。折木坐在稍远的位子板著脸望向窗外。

「咦,怎么了?」

我将书包放在邻近的桌上走近两人,小千笑咪咪地向我展示册子的封面。上头写著:「神山市读书心得竞赛得奖作品集」。

「这是四年前的册子,昨天整理房间时找到的。我无意间翻开来看,竟然见到上头记载著出乎意料的名字。」

小千纤细的手指拨开的那页,里头写著:金奬「《青鸟》读书心得 小岛雅美」、「银奬「《山椒鱼》读书心得 三山次郎」、「《小气财神》读书心得 清水纪子」、接著在约有五人得奬的铜奬里头,出现了「《跑吧!美乐斯(注) 》读书心得 折木奉太郎」。四年前正是我们中学一年级的时候。

(注:日本文豪太宰治所著小说,叙述牧羊人美乐斯行刺国王失败,处决前夕请求国王放他回乡参加妹妹婚礼。美乐斯以好友薛利伦提屋斯的性命为担保,一路上遭逢困境,最终仍准时返回,国王因此也改变想法。)

「摩耶花同学与折木同学是同班同学吧?」

没错,非常遗憾,我跟折木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念同一班,因此我也记得他的读书心得得过奖。不过我没读过他得奖的心得文……我还不知道心得文集结成册了。

「居然选美乐斯。感觉不太像折木会做的事。」

「摩耶花你真傻。奉太郎怎么会自己选择友情故事来写心得?十之八九是作业的指定阅读。」

「那我应该也记得才对。美乐斯眞的曾经出现在指定阅读过吗?」

小千略略歪著头说道。

「我记得我中学一年级时的暑假指定阅读书籍,应该是阿克塞尔.哈克的《小国王十二月》。」

经小千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是这本书没错。

我们三人的眼光不约而同落到了折木身上,折木虽然没朝我们这里看,似乎也明白了我们的沉默代表什么意义,他轻叹一声转向我们。

「是图书馆推荐我看这篇写心得……毕竟这故事篇幅很短。」

原来如此,那我就懂了。

阿福笑得不亦乐乎。「摩耶花我跟你说,这篇心得棒透了。我深深感觉到奉太郎从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奉太郎了。」

小千也点点头。「我也读得津津有味。我绝对写不出这种心得。」

这两个人说得这么夸张,害我也想读了起来,但还是先跟折木确认。

「我可以看吗?」

折木虽然一脸老大不甘愿,却也回答我:「看啊,反正这是公开资讯。」

不直接表示他不想让我读,而在语句中暗示不想让我读,但册子本身公开,因此也无法阻止我,还真像是折木的风格。于是我承蒙他的好意,从小千手上接过册子。

原文应该是手写的稿子,册子已经整理成印刷体了。

《跑吧!美乐斯》读书心得

折木奉太郎

读了跑吧!美乐斯,我觉得很好看。美乐斯与薛利伦提屋斯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也很高兴迪欧尼斯能改过向善。希望他这次改过能够持续下去。

美乐斯原本根本不需要用跑的。美乐斯的村子距离王城才十里,也就是四十公里,用走的也只需要走十小时。刚离开村子的美乐斯一开始会跑步,是为了斩断留恋,远离村子以后就恢复步行了。

美乐斯最后之所以必须全力奔跑,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因为先前的豪雨冲断了桥墩,另一个更关键的理由,则是因为他被山贼袭击了。美乐斯虽然被山贼包围,却至少打倒了四个人突破重围,我觉得他很强,这种事一般人是办不到的。然而美柴斯却也因此精疲力竭陷入昏睡,导致他后来必须用跑的。

美乐斯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打从一开始美乐斯自己就宣告过:我除了性命以外一无所有,而看他的穿著打扮应该也能明白这点。那么山贼们到底想做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了他们的目的。美乐斯告诉他们自己除了性命以外一无所有,而山贼们回答他:我们正想要你仅剩的性命。也就是说比起山贼,说他们是刺客更正确。虽然他们很弱。至于是谁派了刺客过来,美乐斯本人是创:我看是国王的命令吧。刺客们没有回答他。我觉得他们没供出委托人的名字,这点很讲义气。

然而美乐斯猜测国王派刺客暗杀他,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我觉得不是。不管别人想不想刺杀美乐斯,国王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迪欧尼斯王不相信人性,他根本不觉得美柴斯会回来。正因为他不觉得,才会在美乐斯确实赶回的时候大受震撼而改过向善。不觉得美乐斯会回来的人,不可能会派刺客阻挠。美乐斯回来。

那么刺客到底是谁派的?刺客成功杀害美乐斯,又会有谁感到高兴?

试著设想,暗杀顺利进行的状况吧。美乐斯直到日落都没出现,薛利伦提屋斯被处决,一脸悲哀的国王觉得人性果然不值得信任。

之后要是人们发现了美乐斯的尸体,国王不顾他被盗贼袭击而死无法守约,硬是要处决人质这件事就会传遍各地。人民在畏惧国王的同时,心底一定也会鄙视他的判断。而要是刺客把美乐斯的尸体藏得好好的,一直没有人发现,国王就会深信美乐斯一如自己预期逃之天天。国王失去了相信人性的机会,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动用极刑,导致国势一路衰退。

也就是说美乐斯要是被刺客杀死,这个王国无论如何只能走向不好的结果。这样想来派出刺客的人,应该是假如美乐斯守约返回,国王有可能改过向善而获得人民支持的情况下,得不到好处的人。这个人在美乐斯回来的时候,一定很不甘心吧。

话说回来,当美乐斯就快要抵达王城的时候,自称是薛利伦提屋斯徒弟的菲乐斯特拉特斯,无视于死刑还没执行的事实,告诉美乐斯他来不及了,叫他不要再跑。尽管如此菲乐斯特拉特斯在师傅获救时却似乎不在场。他应该不是薛利伦提屋斯的徒弟,派菲乐斯特拉特斯去说服美乐斯的人,恐怕正是派出刺客的人,既然现在美乐斯没死成,即将抵达王城,至少也得撒谎拦住他。

故事提到迪欧尼斯王无法相信人。我想他的疑虑是正确的,国王确实有敌人。然而国王在历经了美乐斯的风波后,仍无法看清他的敌人是谁。想加害美乐斯的人,未来想必也会使盗浑身解数,煽动迪欧尼斯王的疑心来离间人心吧。

很高兴迪欧尼斯王改过向善,但读完《跑吧!美乐斯》后,我也怀疑国王的悔悟没办法持续下去。

我伸手扶额。

「折木……」

我压根不知道他交这种心得文。看一下折木,他又将脸别开了。四年前写的东西被我们这样仔细审视,他大概坐立难安。

「特别令我感到佩服的是,」不知何时跑来我旁边的阿福兴奋地说。「这篇心得代表镝矢中学参加市内的比赛,虽然只拿到了最小的奬,照样是得奖了。说眞的,读书心得不是单纯写下读后感的作业,而是要朝老师满意的方向来写的作业,但这篇心得启发了我。这样写也可以过关啊。」

「一般情况下,这种心得应该行不通吧。中学一年级的国文老师不是花岛老师吗?那位老师本来就怪怪的。」

我现在对花岛老师仅存的印象,就是他断言我们阅读时不需要揣测作者的想法。

我记得老师接下来是这么说的:「反正他们八成都在想不正经的事。国文这种科目,即便作者写作时脑子里只想快点跑去喝酒睡觉,你还是得中规中矩地切中那篇文章想表达的意思。比方说松尾芭蕉写过:日月乃百代之过客,流年亦是旅人。你如果认真研究宇面,最后得出的解读将会是芭蕉认为岁月不是一去不回的事物,而是可以交会的事物,也就是说可以来来回回,这等于是在暗示芭蕉是时空旅人。你们如果觉得不可能就自己去查查看吧,很有趣喔。」……现在回想起来这老师眞的好怪。我不太意外这样的老师会推派折木的心得文参赛。

「迪欧尼斯王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折木同学你怎么看?」

被小千这么一问,折木的脸似乎发红起来。

「我才不管。」他简短回答。

翻阅册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件事。「折木,你写的这篇好长。」

折木似乎被我戳到痛处,朝我这看了一眼。

「其他人的都比你写的略短。你这篇已经快到字数上限了吧?」

「关于这个嘛,」原本还板著一张脸的折木微微苦笑起来。「我以为作业要写最少五张稿 ,于是写了刚好五张。结果其实是最多五张。我非常不甘心自己绞尽脑汁要打混的心思也是白费工夫,还想找出可以删减的桥段。」

「写完再删减就不算打混了吧……」

我傻眼地回应他, 一旁的阿福用力点头。

「不过我懂这种心情。如果是我,可能就真的删字了。」

为了打混居然得做出一点也不打混的行为,这种心情你懂吗?我望向小千以眼神询问她,结果小千也一头雾水地侧著头。她果然也不懂。我们社团里的男生实在太奇怪了。我们相视而笑。

该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太晚到可不好,我从椅子上起身。

「咦,摩耶花,你要回家了?」

「还没,我得去漫研一趟。最近都没怎么去。」

听见回答,阿福的表情似乎黯淡下来。我向他点点头表示不要紧,接著拿起书包。

神山高中漫画研究社自从去年文化祭以后就变了调。

就算画得不好也想自己画画看的小团体,与打从一开始就无意自己创作

只想开心阅读的小团体,因为与文化祭相关的种种事件而开始彼此仇视。想画的人自己去画,喜欢看的人就自己去看。事情明明就是这么简单,但双方都开始感情用事,漫画本身已不再是问题重点。肃杀的气氛毫无缓和的迹象。

我也得为双方的对立负一份责任。以前纯阅读派占压倒性多数,创作派只能忍气吞声。但在文化祭期间创作派的我被纯阅读派的女生泼了脏水,纯阅读派自己被这过火的霸凌乱了阵脚,而创作派则是正式被激怒了。我自己觉得那次事件虽然有点恶意成分,基本上仍是一场意外,不过在两边人马心中,眞相已无关紧要。

换了新学年,新生招募期也结束了,在几名一年级加入以后,发生了改变对立状态的转机。纯阅读派实质上的领袖,瞒著周遭的人创作出色漫画的河内亚也子学姊,早其他三年级生一步退社了。创作派为此沉浸在胜利的气氛中, 然而要不了多久,大家立刻认清河内学姊是负责踩剎车的人,她离开以后事态毫无任何好转迹象。学姊还在社团里的时侯,两派顶多是说话带刺爱互相挖苦。到了现在五月,两派用难听的字眼对骂已经不稀奇了。如果是创作论的舌战我尚可理解,然而互呛的主因通常是嫌对方吵或太嚣张,净是这些无聊的理由。

在漫研拿来充作社办使用的第一预备教室里,纯阅读派占据教室前方,创作派则占据后方,彼此进出都分别使用不同的门。我很清楚自己被视为创作派代表人物,但这种区分实在蠢到极点,我总是从距离近的门出入。而我的举动似乎显得更像在挑衅。

在古籍研究社与大家为折木的心得文笑开怀后,我也去了一赵漫研社办,一如往常在窗边的位子,在笔记本上写下接下来要画的漫画点子。这阵子画的作品舞台都是现代日本,偶尔该转换风格想一些可以画奇形怪状物件的故事,于是我随手

写下闪过脑海的关键字,像蒸气电脑、大时钟(非常非常巨大),或是用上了整条街的自动煎蛋机。我见到人影落在笔记本上,于是抬起头来,同是二年级生的浅沼同学就站在我面前。

「可以打扰一下吗?」

在漫研构思漫画点子没什么好害羞的,但我的手仍反射性地阖上笔记本。

「好啊,怎么了?」

浅沼同学在附近拉了一把椅子,隔著桌子在我的对面坐下。

「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她稍微压低了声音。

浅沼同学生得一张瓜子脸,有双微微的丹凤眼,嗓音尖锐。她也曾创作漫画。她画漫画的资历应该很长,动作十分老练,下笔没有犹豫.,慢手慢脚的我也有几分羡慕,但在内心深处却觉得,她要是画图能再仔细一点,画出来的漫画也比较幸福。我曾经数度将这种想法化为言语直接告诉浅沼同学,她却总是笑著带过,最后开始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因此我后来就放弃灌输她自己的想法了。

在文化祭与河内学姊起冲突的虽然是我,但后来在想亲自创作漫画的派阀中,最积极争取漫研主导权的人就是浅沼同学。我想浅沼同学应该是想改变漫研一时之间光是持有沾水笔就会被白眼的风潮,为今后即将到来的学弟妹打造一个可以安心创作漫画的环境吧。这是回避复杂的人际关系,埋头随心所欲创作的我所做不到的举动,我对浅沼同学的志向是既尊重又尊敬。

浅沼同学开宗明义地对我说。

「我之后要出同人志,也想跟伊原你邀稿。」

我不禁左顾右盼,不过似乎没有人在注意我们。这还真是天外飞来一笔。我的确把自己的漫画拿去发行过同人志,但我没跟浅沼同学合作过。

「同人志……你要怎么卖?」

浅沼同学像我一样匆匆望了一下预备教室,哀怨地开口。

「再这样下去,今年文化祭地只会出评论。都进了漫研却不能画漫画,哪有这种道理啊?既然如此乾脆我们自己出吧。」你说是不是?」

「你要创办一个跟漫研划清界线的社团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要瞒著其他人做出一本同人志,用神高漫研的名义拿去夏天的贩售会上卖。我要用那本同人志,向大家宣导漫研可以画漫画,甚至本来就该画漫画。」

她的话让我愣住了。藉由出其不意来制造既定事实,将局面导向对我方有利的状态,这说起来不就是政变吗?虽然非常悲哀现在的漫研确实一天到晚在派系斗争,但我至今未曾察觉到自己创作的漫画,可以对纯阅读派构成攻击。这么说来在现在的漫研里,创作漫画这件事本身就能被视为一种宣导,应该说理所当然会成为一种宣导。或许是我心思太单纯了吧。

「……阵容还有哪些人?」

在我的询问下,浅沼折起手指跟我一一列举名字。

「我,田井、西山、针谷,以及你。我还打算再找几个人。」

这些人的确都是创作派的社员,但据我所知,能画出一定水准的作品的人,就只有我与浅沼同学。田井是新生所以我不清楚,但她也说过自己没画过漫画,想进漫研学习。西山同学与针谷同学都是二年级,我记得他们只画过单图。

「所以她们也能画连环漫画吗?」

浅沼同学轻轻一笑。

「应该没办法,但也用不著要她们画长篇。四、五页就够了。要不然也可以画跨页两页。反正重点是要尽量拉人参加。」

就算西山同学与针谷同学至今以来只画过单图,就这样断定她们画不了长篇很没礼貌,我很希望浅沼同学告诉我她们有这个能耐,然而她的回应却暗示了重点不在画不画得了长篇。既然她的目的是拿出实际成绩,想想也是理所当然……

浅沼同学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疑虑,转换口气要安抚我。

「用不著自己从头构思啦。我已经决定好主题了,随便画画就好。」

我还没有资格为自己的创作引以为傲,但我仍有股冲动想反驳她:漫画不是随便画画就能画出来的东西。浅沼同学应该心知肚明,我选择相信她这么说,只是被逼急了。

我姑且向她确认:「主题是什么?」

「我想定成『漫研』。」

我忍不住哀嚎。

浅沼同学加强了语气

「不定这种主题,我们社团根本出不了一本书,我不否认出这本同人志是为了作出成绩,但这是个打著神高漫研招牌向读者展现作品的机会,毕业以后一辈子都遇不到了。我不要这样。伊原你也一样吧?」

虽然我没特别希望打著神高漫研的招牌,但要是能让多一点的人读到我的漫画……果然很值得开心。

「你意下如何?」

我心动了。我还是不希望漫画成为党争的工具,但我就是想创作,也想让我的创作能接触到读者。眞要说起来,我的创作是以什么形式接触到读者,其实也不重要。

浅沼同学似乎从我的迟疑中看出机会,她的语气稍微轻松起来。

「你如果愿意加入,就先跟我说页数吧。」

「咦?要先确定页数才能参加吗?」

我有点意外。我很少与人合作,但多人一起推出刊物的时候,通常都是先决定阵容再决定页数,或者是确定合作以后不限定页数,大家想画几页就画几页,等稿子交齐再确定页数。要是页数还没确定就不能报名,这种作法我自己是第一次听到。

「对。我想先确定页数抓预算。」

「预算?经费不是参加的人自掏腰包吗?」

「我们自费就算不上漫研的活动了吧?我要跟总务委员会协商,说什么都要跟社费拿钱。所以我一开始就需要精准的金额。」

这样真的行得通吗?社费是整个社团的资金,可以的话应该要获得全体社员同意,或至少也要汤浅社长同意,不然就成了盗用公款。再说我也不觉得总务真的会同意拨款。

「你应该跟社长提过这件事了吧?」

汤浅社长不怎么涉入漫研内部对立,总是若无其事地打点著招募新社员或申请社费这些需要人处理的杂务。我一方面觉得她不太可靠,一方面又觉得她不火上加油为任何一方撑腰是明智之举。

浅沼同学吞吞吐吐地喃喃自语。「嗯,对耶,应该跟她说一声……」

我感到有点害怕,但不管这么多了,预算还是交给浅沼同学处理吧。我来思考自己的漫画该怎么办。

「我很难马上确定页数。可以画漫画是很高兴没错,但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漫研』这主题能画些什么,也不知道能画几页。我先画分镜清算页数,你等我一下吧。」

浅沼同学噘起了嘴。「好吧,没办法。要等你多久?」

今天十四日,我必须先整理出故事会用到的点子,再整理成剧情,既然只是要确定页数的话,分镜其实可以画得很草率……

「大概到星期五吧。」

「好。在那之前我会再去找其他可能会画图的人。」

离开前浅沼同学也没忘了叮咛我。「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喔。」

我的父母对我画漫画这件事没什么意见。他们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告诉我只要把书念好,其他的时间要怎么用都是我的自由。

「把书念好」这句话,我的解读是能在家里自由画漫画的时间,就只有假日。我在平日画漫画时,父母总会一脸担忧,所以我都在六日完稿,但这阵子的周末我还有许多别的行程,十分忙碌。

浅沼同学告诉我同人志的事是在星期一,星期五就必须回覆她参加意愿。虽然我还没开始动笔,但我想尽量遵守我与父母之间平日不在家画漫画的不成文规定,因此我决定在学校进行准备。

问题是场地。只要浅沼同学的计画还是个秘密,我就不能在漫研社办准备。古籍研究社的社办是最理想的工作环境,但我不太希望把漫研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带进这个空间。身为图书委员,我也无意强行占据图书室,因此我决定在自己的班级,也就是二年C班的教室摊开笔记本。

我不清楚别人的情况,至少我自己很抗拒在别人面前画漫画。特别是在校内还有同学的地方绝不列入考量。但我现阶段要处理的部分是将点子整理成一篇故事,在旁人眼里我就像面对笔记本发愤图强,要是再打开课本伪装就更加完美。这么一来不管是神明还是折木,都无法看穿我正在构思漫画故事。

星期二放学,我在C班教室自己座位的椅上挺直腰杆端坐,打开世界史课本构思。

我生平第一次使用别人出的主题,仍有些不知所措,但只要放手去做应该还是能有成果。浅沼同学只说主题是「漫研」,没指定要以神山高中漫画研究社为背景。研究漫画的社团……有了,如果弄成未来的故事呢?像是人们在文明衰退的地球上从遗迹发掘「漫画」,研究漫画的故事。会不会太做作了?

我握著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点子,但心思太涣散,没办法维持专注,这都怪与我身处同一间教室的女孩,她叫羽仁真纪,全名读起来莫名顺耳,

让人很想直呼全名。她的外表内向实则不然,在文化祭时还轻松驾驭了大胆的角色扮演服,聪明伶俐的气质倒是符合事实。而这位羽仁同学是漫研社员。她现在正与其他女生开开心心聊著暑假。

我无意主动深入了解漫研的派系斗争,但只要旁观也能了解大概的情形,羽仁同学属于所谓的纯阅读派。但显然她也没打算积极为派阀立功,在两派互呛的时候,她会待在纯闽读取附近,却从来没帮腔。她跟被视为创作派却对主导权之争嗤之以鼻的我立场,或许很接近。我们在漫研社办不交谈,但在班上倒是可以稀松平常地对话。

羽仁同学即使知道浅沼同学的计画,我也无法想像她跑去跟任何人告密。然而要是她见到了我的笔记本,就会发现我在规划漫画的剧情。这太丢脸了,因此我从刚才开始就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朝羽仁同学身上摆。

大概是我自己想太多,但我也无法断言绝非如此。每当我绞尽脑汁推敲著故事,突然停下手上工作抬起头来时,老是会见到羽仁同学故作风凉地别过脸去

「真的吗,可是我们学校棒球社很弱耶。」

这样的对话传进我耳内,因此她应该也参与了那团女生的对话,可是我就是觉得自己被监视了。但假使她发现我在设计漫画剧情,我也不懂她在远处盯著我看有什么意义。

……其实羽仁同学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她跟先前退社的河内学姐私交很好。她们不是单纯的社团学姐学妹关系,我数度见过她们像普通朋友一样亲密交谈。河内学姐有很多女性粉丝,我知道她俩的关系在这些女粉丝里曾蔚为话题。根据我无意间听到的讨论,她们似乎住得很近,从小就常常玩在一块,原本纯阅读派的领袖河内学姐的人马,监视我这个有机会参加创作派政变的人……这种假设也不算跌破眼镜,但就跟漫画一样夸张了。不过我也想不到其他被监视的理由。

正当我想著这些事的时候,羽仁同学看了看手机,起身走出教室。看来果然

是我,想太多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然而隔天星期三下课后,羽仁同学也留在教室里,而我猜她的视线果然正集中在我身上,教室里碰巧只剩下我,羽仁同学以及三个热烈讨论足球的男生,我盯著笔记本,羽仁同学默默地读著书。再怎么难下笔也得画,再不快点完成分镜就来不及了。

或许这种作法与一般人不太一样,不过我在画漫画的时候,总是会先写台词表。某个角色要用什么语气,这个人会在什么场面开口.,为了确定并雕琢这些设定,我会先把台词写出来。我不清楚这种做法有没有效率,真要说起来,我把先写好的台词植入对话框的时候通常还得缩短,效率大概不是很好……但我别无选择,因为从台词开始动工,是我基于在学校画分镜太过丢脸,万不得已才想出的替代方案。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从前天构思出来的故事第一句台词。虽然主题让我提不起劲,一旦开始编织故事,自然会出现我想画的桥段,作业过程也会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回想起《漫画拉辛》的讲评。职业漫画家会参加新大陆奖的评选,而且就连努力奬都能获得一句评语。这次的评选委员是新纳丰老师,他给我的评价下。

「◎热情、品味 △画技(要加油) ×台词太冗长。作品越来越进步,有志者事竟成!」

老实说在这之前我从没读过新纳丰老师的漫画,但获得评语的隔天,我就砸下零用钱抱回整套。总之台词太长是我的弱点,这点我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我一边留心该怎么删减语句,保留有实质作用的台词,一边填满笔记本。

就在我开始没入作业的时候,突然有人找我搭话。

「摩耶。」

是羽仁同学。我抬起头来,刚才还在教室的男同学不知何时已离去,放学后的教室只剩我与她。羽仁同学的视线不在我身上,而是在她握著的手机上。我故作平静阖上笔记本询问她。

「怎么了?」

她转向我的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浅沼的计画曝光了。」

我不需要装傻,也不太惊讶。浅沼同学虽然叫我要保密,但她似乎也毫无掩饰地找感觉会画漫画的社员搭话,我早就料到某天一定会穿帮,这样想来,羽仁同学果然一直都在监视我吧。

「是吗。」

既然都东窗事发了,大概没办法拿漫研的预算出同人志了,不过打从一开始社员为一己之私要找总务协商这计划就不可行。这下本子的资金来源应该确定是参加的人自掏腰包了,或许一开始就该这么办。

想著想著,羽仁同学都目瞪口呆了。

「摩耶,你这么风凉没问题吗?事情好像闹得很大耶?」

我看向她握著的手机,看来她似乎透过信件之类的管道收到消息。闹得很大……她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漫研发生了什么事吗?」

羽仁同学点点头,板起了看似软弱的脸。

「听说浅沼被大家批斗。不过我也不太意外。」

她这句不太意外是指浅沼同学暗地耍小手段被批斗也不意外,还是尽管她尊重浅沼同学的志向,却也觉得纯阅读派生气也是无可厚非?我分不出来。

「对啊。」我虽然也分不清自己倾向哪种想法,却也同意她的话,开始收拾桌上的笔记本。羽仁同学有点惊讶地开口询间。

「你要过去吗?用不著自己惹得一身腥吧。」

我很感激平常没说上几句话的羽仁同学为我著想。但我实在按捺不住。

「虽然我还没确定要不要参加浅沼同学的合本,我依然无法坐视不管。」

羽仁同学微微一笑。「这样啊 对不起,那我也要过去了。」她说。纯阅读派的羽仁同学要是去了社办,就必须加入谴责浅沼同学与我的阵营。羽仁同学应该就是清楚这点,才跟我道歉的吧。

「摩耶,我们来交换信箱吧。出状况我会再联络你。」

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我的手机。

漫画研究会的社办在一般大楼二楼的第一预备教室,我所在的二年C班教室则在同一栋三楼。距离不算远,老实说我的脚步一点也不急切……谁会加快脚步赶去一个准备被人痛骂一顿的地方?羽仁同学则跟在我后头。

抵达社办推开拉门的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用跑的。因为场面一看就知道胜负已定。浅沼同学,针谷同学、田井三人被半圆形的人墙层层包围,田井可怜兮兮地抽泣,浅沼同学低著头压抑著自己。抱著手臂站在三人面前的二年级生筱原同学见到走进教室的我,发出轻蔑的笑声。

「是伊原啊。你怎么现在才出现,是在等散场吗?好精明啊。」

「才没这回事,我只是不知道出事了。」

「真的吗?」筱原同学破口大骂,接著手指向沉默的三人。「我就告诉晚来一步的你吧,你们的计画全都被拆穿啦。」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盗用社费自己出刊物,是想把不会画漫画的人赶出漫研吧。有够贱。」

筱原同学在河内学姊退社后,就身处纯阅读派的领导地位。或许在她看来浅沼同学的计画就是这么一回事,但这么说还是太过分了。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浅沼同学只是不希望在漫研里画漫画还要遭人白眼,才想拿出成绩来。关于社费的事,她也跟我说会找汤浅社长好好谈。请你不要说成盗用。」

「汤浅社长啊。」说著说著,筱原同学露出满脸的笑容。「学姊也退社了,她说要专心拚大考,你不知道吗?」

「什么?」

我环视社办寻找汤浅社长的身影。然而找不到。不只社长,三年级生全不在场

「……原来是这样。」我无意间脱口而出。就像浅沼同学想靠同人志拿下漫研的主导权,筱原同学也想趁著中立的汤浅社长退社这个机会占据上风。现在的确也差不多到了三年级生退出的时间。社长一定是在昨天或今天这些我缺席的时间退社的 眞是受不了,问题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漫画研究会要不要自己创作,我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见到我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筱原同学趁机一口气发飙。

「说起来你那句遭人白眼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骂我们吧?平常在那边嗤笑我们不会画图还敢进漫研,我们要你们别擅自作怪,你们就觉得自己吃亏啦?拜托你们行行好,我们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有趣的漫画多有趣。我们只是因为喜欢漫画就被父母老师瞧起,为什么连到了社团里头都还得被你们看扁啊!」

原本围绕著浅沼同学的社员目光,现在全都潮向我。她们的眼神眞是冰冷刺骨!

我才没有瞧不起她们。我只是自己爱画漫画,应该也没为自己会画漫画而骄傲,更不可能看扁不会画漫画的社员。

……真的吗?

会不会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随口的话语或无心的态度,透露出连我本人也未曾察觉的可憎一面?

不对,我要振作。我不曾轻蔑过她们,会画漫画这档事,就跟可以把铁棍弯成大车轮,能背出所有日本年号这些特技没有两样。尽管对当事人意义重大,也不值得

跟人夸耀,我明明是这么想的,怎么何以怀疑自己呢。

千万不能被冰冷的视线刺得自乱阵脚。现在的我必须逐步确认状况。

「所以谁是新社长?」

筱原同学惊讶地瞪大了眼,「哎呀,你不知道吗?」

她的意思是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到底是谁?不可能是浅沼同学吧。莜原同学型起手臂指著我。

「我?」

「怎么可能。你后面的人啦。」

我回头一看。

我的身后站著从后头走进教室的人,我那位看似软弱实则不然的同班同学羽仁。羽仁同学对目瞪口呆的我合起手掌,做出像是参拜的手势。

「抱歉,摩耶。我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接著羽仁同学穿过筱原同学与浅沼同学之间,向筱原同学询问。

「条件呢?」

「她们全都答应了。」

「太好了。你也跟摩耶说一下吧。」

这是指休战的条件吗?筱原同学的态度比方才还要冷静,首先告诉我。

「这是在你缺席的时候决定好的。」

「……反正就是不准我们画稿吧。」

「我才没有要这样讲。你画啊。」

超乎想像的宣告让我不禁看了一下浅沼同学。然而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笑意。这样看来筱原同学的话还有下文。

「反正这个人主导的同人志一定做不起来啦。再怎么逞威风,画得出像样漫画的人也只有伊原你了。随便你们画吧。我们还可以协助你们申请社费喔。然后要是这样你们还画不出来,我们就要指著鼻子嘲笑你们。而你们要为浪费社费负责,全部滚出社团。」

接著她收回伸出的手指,将手心放在自己的胸前。

「要是你们眞的交出了有模有样的成果,这下可就恭喜贺喜了。漫研就随你们胡搞瞎搞吧。我们要创办新的社团自己玩自己的。」

原来这就是条件。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我心底早已有数,两派的隔阂已经严重到无法修复的程度一浅沼同学的爆点,将漫研导向了一分为二的道路。

羽仁同学毫不在乎一片茫然的我,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手。

「好啦,这样摩耶你也了解状况了吧。不好意思,就是这样。那我们必

把该办的续办完吧。」

她从筱原同学手中接过某种用纸,对著浅沼同学轻轻甩著纸张。

「其实我帮你把社费申请书准备好了。上头有我的签名,也跟顾问老师知会过了。金额与使用目的就麻烦浅沼你自己填吧。」

被点名的浅沼这才终于抬起脸来,呆楞房地望著申请书,接著无力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要申请多少钱。页数都还没决定好……」

「什么,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不要紧!不够的话你可以再申请,总之你先申请个一万圆吧。先起头最重要!」

浅沼同学彷佛受到了羽仁同学开朗的语气引领,有些跌跌撞撞地走近羽仁同学收下申请书。筱原同学也准备周到地拿出原子笔交给她。浅沼同学惊愕地看著原子笔,正要在申请书上下笔时,就像是被不知名的物体阻挡一般全身的动作都凝结了。

「怎么了?你还是会怕吗?」

但在这样的挑衅下,她的眼光中闪现怒意,手同时一口气动了起来。

我只是一个劲地呆呆望著她的身影。我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但这一连串经过让我大受打击,脑袋转不过来。最后我心里才涌生出一个疑问:为什么羽仁同学这么急著要浅沼同学申请社费?那张申请书填好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就能做同人志了吗?不对,同人志本身不需要担心……

刚才筱原同学说了什么?我在软烂的脑浆中拚命寻找她刚才的说法。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你们要为浪费社费负责,全部滚出社团――

「啊!」

等一下!我虽然喊出声,浅沼同学却已经在对方唆使下塡完申请书放下原子笔。浅沼同学小声地「咳」了一声转过头看向我,然而羽仁同学早已迅速将申请书从她手中抽出。

防止漫研分裂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放弃尚处计画阶段的同人志,跟她们承诺不再擅自决定出同人志,寻找修复关系的方法。然而一旦申请了社费,我们就不能拿计画还没开始执行当藉口。就算我们一圆都没动,只要社团出了钱,就无法摆脱「浪费社费」的指控。

我不曾怨恨过纯阅读派的社员。说起来我根木不觉得自己隶属创作派。可是这次她们的手段实在太过分了。想分道扬镳的话可以自己闭上嘴退社,或是叫我或浅沼同学滚出去,但她们却故意要让与她们作对的人面子扫地。我默默怒视羽仁同学,她却瞧也不瞧我,慎重地将申请书收进书包里。

「那你们接下来加油吧 ,我去跟老师拿印章了。」她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社办。

我要是现在追上她抓住她,制服羽仁同学从她的书包抢走申请书的话,是否就能避免漫研的分裂?

……应该只会更加恶化吧。寂静的社办里只听见一年级的田井啜泣声,最后田井再也不顾四周地放声大哭。

「学姐对不起,对不起。」

4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创作?

星期三放学后,被筱原同学等人削了一顿的浅沼同学失神落魄了一阵子,不过我问她要不要放弃时,她倒是清楚回答我:「继续做。」

「同人志完成的话筱原同学她们就要退社了。你确定吗?」

问了也是白问。要是做不出同人志就变成我们被踢出去了,不管做不做事态都不会有任何好转,但浅沼同学听了我的话以后却露出僵硬的笑容道。

「正合我意。与其要被踢出去,不如我们把她们赶出去。」

我又不是为了把筱原同学逐出漫研才创作漫画。但要是有人问我为了什么而创作,我也开始答不上来了。

太奇怪了。在昨天以前,我应该都说得出口才对。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继续动笔。

大致的剧情已经完成了,台词差不多写好了。我反覆读了好几次,实在不觉得现阶段的成果有多好。雕琢得很用力却有点老哏,然后或许因为我是当事人才感觉得出来,这篇作品散发出作者画得不开心的感觉。可是如果要等到想出最棒的剧情才动笔,我大概十年内都画不出,现在只能用手上的资源继续动工。

到星期四放学后,我开始处理分镜稿。虽然预算暂时敲定了,但一万圆根本出不了同人志,我们还是必须先抓好页数。正确来说,浅沼同学似乎很排斥在羽仁同学的强行介入下改变方针。

进入分镜稿阶段,尽管不用精雕细琢,还是必须实际在纸上画出格线填上对话框,并且逐格补上画面。到这阶段就不能在教室或图书馆赶工,在家里又会见到父母眉头深锁,在漫研处理的话,这下可是货眞价实的挑衅了。因此我剩一个选择,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地科教室。我希望尽量不要把漫研的纷争带进古籍研究社里,但转念一想,我也不是第一次在地科教室画漫画了。

今天社办里只有阿福。平常我会很高兴,但今天我还有待办事项,阿福自己也在填写一份文件。

「嗨。」

「嗨。」

我们简单打声招呼相视而笑,接著我在稍远的位子就坐,摊开笔记本。在漫画稿纸上画分镜比较方便往后的作业进行,但稿纸太厚,我也有点排斥携带显而易见的漫画画材来学校,最重要的是稿纸有点贵,因此我总是用笔记本画分镜。

来吧,干活了。

我抱持著祈求的心情,从第一个格子开始勾勒。拜托你有趣点啊。我虽然不是很会画,但我会全力以赴。我从过去到现在看过的漫画都很有趣,你一定也可以很有趣,拜托你有趣点啊……

季节正逐渐从春天推移至夏天。从敞开窗户灌入的风十分宜人,我不用尺画出来的线就很笔直,不用圆规画出来的环形就很浑圆。我在纸上画出貌似扫晴娘、仅是在圆圈中填上眼睛的简单登场人物,一格格决定这篇漫画的剧情发展。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这次不该在纪录台词的笔记本上画分镜。原本我不想在学校拿著好几本漫画用笔记本到处跑,才会统整在一本笔记本里。然而在描绘印象还很深刻的开头部分时是没有问题,但画到第三、四页的时候,我渐渐得往回翻一句一句对照台词。这样实在很费事,下次画漫画时我一定要把写台词与大纲的笔记本和画分镜的笔记本分开。

即使被准备不周耽误,分镜作业照常进展。非常遗憾,我隐约之间对浅沼同学交代的主题「漫研」所抱持的不协调感,随著作业进展变得越来越具体。不过我的脑袋丝毫都没回想起这篇漫画将会用于驱逐筱原同学一伙人。事已至此,我决定把漫画以外的事全都拋在脑后。只不过要是停下了手边动作,那种阴沉的心情又会立刻一拥而上。

我继续画分镜,翻阅笔记本对照台词,翻到更后头确认剧情走向,接著继续画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震动声打断了我的工作。

这是收信的通知声。我打开书包检查手机,寄件者出乎意料竟然是羽仁同学,内容很简短。

「快过来。」

这封信既然是羽仁同学寄的,应该就表示漫研出事了,要我快点赶去社办,会发生什么事,我心里也预期过几种状况,每一种状况都不太妙。互相憎恨较劲到尽头,终于出现伤患……我不禁做此想像。我砰地一声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耳边突然冒出一句惊呼。

「哇,吓我一跳。」

我也被吓了一跳。都忘记阿福也在了。

「啊,对不起,我刚好收到邮件。」我脱口说出完全不构成解释的话语,将桌上摊开的笔记俐落阖上。尽管不觉得会出现什么问题,以防万一我还是交代阿福道:「帮我看著!」

于是阿福一头雾水地歪著省头。「要我帮你看……所以是阅读故事吗?」

才不是咧!

「不是啦,帮我监视!」

「还需要监视喔?」

这倒也是,突然要阿福帮忙监视笔记本,他当然不知所措。我也觉得是自己的说话方式有问题,但我没时间解释,就直接冲出了地科教室。

我冲到第一预备教室,然而里头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一如往常,纯阅读派占据了教室前方,创作派则位居后方,各自读著漫画聊著天。虽然气氛不怎么和谐,至少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紧急事态。

筱原同学也在纯阅读派的人里头,与同伴开怀大笑。另一边创作派里头没见到浅沼同学。不知道是她尚未从昨天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恢复,还是有别的事要办。其他的创作派社员也没有悲壮的气氛,看来也不是浅沼同学在我赶到之前被逐出社办。

先找羽仁同学吧……我环视教室,这才终于注意到关键的当事人不在场。见到东张西望的我,筱原同学开口询问:

「你在找人吗?」

「呃,对。」

「浅沼没来喔。」

附近的二年级生起哄笑道:「她大概躲在某处哭泣吧。」但筱原同学连理都不理。我在找的人虽然是羽仁同学,不过现在举出这名字可能会为她带来困扰,就让她们以为我是在找浅沼同学吧。

「是喔,谢谢。」

转身准备离去,背后就传来了笑声。只不过要是我没听错,这些笑声里头并没有包含筱原同学的声音。

如果羽仁同学不在漫研,叫我快点赶来的讯息所指示的场所,就只剩二年C班了。我们是同班同学,首先想到这个地方也不为过。不过我不想再白跑一趟,于是先回信给她。

「我跑去漫研了,要去哪里找你?」

我待在距离第一预备教室稍远处等待回信,但过了两、三分钟都还没等到,直接过去还比较快,我索性爬上楼梯走向二年C班的教室。

然而来到这里也没见到她。教室里头包含不是C班学生的人共有五人,各自坐在桌子或椅子上。我座位附近偶尔会聊上几句的同学也在,于是我问道。

「你在这里见过羽仁同学吗?」

「 HONEY (注)吗?我一直待在这里,都没见到她。」

(注:羽仁日文发音近似HONEY。)

我都不知道羽仁同学绰号叫HONEY ,她那软弱的外表一点也不适合这绰号……

先不管这个,情况不太对劲。如果羽仁同学不在漫研也不在教室,我就不知道她到底想找我去哪里了。总不会是图书室吧。

「你在找HONEY?」

「唔,说是我找她不太对,是她叫我来。」

「来这里吗?」

「我就是不知道要去哪。好,我了解状况,谢谢。我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走出教室查看手机,还是没收到回信。我虽然很在意羽仁同学找我有何贵干,但既然联络不上我也无所适从。早知道也跟她要手机号码就好了。

「……去画分镜吧。」

我百思不解地歪著头,回到社办。

我在地科教室里放声哀号。

「笔记本不见了!」

一直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不见踪影。怎么可能?我记得我是放在这里的啊!

社办里依然只见阿福埋头处理文件,听见我的声音,自动铅笔从他手中掉落。

「吓……吓我一跳。现在又是怎样?」

我刚才离开时拜托阿福帮我看管笔记本,但说法太模糊,他差点误会成阅读笔记本的内容。虽然我订正过说法,或许他还是误会了吧。

「阿福,我原本在这里的笔记本,你该不会拿走了吧?」

「没有,我没拿。」

「那我笔记本跑去哪里了?好奇怪喔。」

在我开始翻找书包的时候,阿福略带不安地开口询问我。

「我说……该不会说需要笔记本所以要我交出来的人,不是摩耶花?」

我吓得面无血色。猛然抬起头来,阿福的表情也不像平常那样嘻皮笑脸。

「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样啊。」

阿福突然对我低头致歉。

「对不起,都是我疏忽了。有个说是受摩耶花你所托的女生过来,我让她把笔记本拿走了。虽然你交代过我帮你监视,我却没注意到不对劲。」

所以我的笔记本被偷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记不太清楚,因为我在处理这份文件……应该是在摩耶花离开没多久。」

「是谁干的!」

「我对她的脸有印象,但我不认识。她匆匆忙忙赶过来,问我伊原同学的笔记本在不在这里。」

错不了,是羽仁同学。她用邮件调虎离山,趁我不在的时候拿走笔记本。我压根没想过这本笔记本也被盯上了,才会栽在这么简单的伎俩上。

「对方是个看起来很软弱的女生,我以为她有什么难处。我竟然还告诉她你刚才坐在哪个位子上,我怎么会这么蠢。」

……错不在阿福,哪有人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之前我虽然也被偷过巧克力,但当时我一眼就看穿是谁为什么而偷,所以不太惊讶,事后也好好地教训犯人了。这次却不同。我用力摇晃脑袋瓜。

「不是阿福的错。反而正因为有你在,我才知道犯人的身分,感谢都来不及了。不好意思,声音太大吵到你。」

我随手拉了一把椅子,摇摇晃晃地坐下。

羽仁同学属于纯阅读派,因此在漫研内与我立场不同,但我们在班上也会正常交谈。我不会说我信赖她,她与我之间也没亲密到能使用信赖这种字眼。既然她没跟我提过自己当上社长,我想她也不觉得自己与我有多要好。但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盘算著这种行为。

想用邮件把我钓出来,必须知道我的信箱地址。我昨天才告诉她信箱,羽仁同学通知我浅沼同学被批斗之后,主动提出要求交换信箱。也就是说从昨天开始,说不定早在她在教室监视我的前天,羽仁同学就在打我笔记本的主意。

为什么?

为什么她非偷我的笔记本不可?

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

羽仁同学想搞砸浅沼同学的同人志。她设计我骗阿福,不择手段阻止我画漫画!

纯阅读派与创作派无济于事的争执、沦为党争道具的同人志、闪电任命社长,还有这次的窃案,一连串事件在脑海盘旋。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事?失去笔记本并不算很大的打击,我还可以重画分镜。但我就是无法接受羽仁同学偷了我的笔记本。我没有多信任她,也跟她不算熟,但如果这都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摩耶花、摩耶花!」坚定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阿福侧身蹲在面前。「你不要紧吧?」

我好想哭。我好想嚎啕大哭,让阿福柔声安慰我。但这可不行,要哭还嫌早!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浑浑噩噩的脑袋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梦,是哪里出了错。但是非常可惜,我很清楚这都是眞的。

「那是很重要的笔记本,是不是?」阿福露出真挚的眼神询问。

「笔记本本身也没那么重要……只是因为我在画漫画,不想被人偷看。」

「所以是你的漫画被偷了啊。」

被偷的其实不是漫画,而是记录台词与大纲,还画了一点分镜的本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见到我默不作声,阿福将单手靠在略远处的椅子上跟我说。

「我去帮你要回来。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吧?」

「我确定那是我认识的人。不过……算了。」

「我不再跟你揽责任了。但还是过意不去,也不能容许这种行为。那女生是谁?」

我轻轻地摇头。

「我不怪阿福,再说这件事传出去会更难处理 我不想把阿福拖下水。」

我果然不该在地科教室画漫画,最终居然演变成这样。我低垂著头,阿福向我宣告。

「摩耶花,我很希望被你拖下水。」

「……嗯。」

阿福直直盯著半空,接著缓缓开口。

「或许我不够可靠,但

抓还是跟我说说看吧。我现在知道我出马会让状况恶化了。可是会不会还有其他拿回笔记本的方法?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我想现在我脸上挂著的,应该是微微的苦笑吧。

「阿福你果然还是觉得是自己的错嘛。」

「是啊……我明明知道漫研在内战,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我无意将自己目前在漫研所处的立场告诉阿福。我不想害阿福担心。不过即使逼不得已只好跟阿福娓娓道来,很神奇的是,我却也安心许多。

于是我道出一连串的遭遇。

星期一浅沼同学找我出同人志。制作同人志的用意是要在漫研里头的派系斗争取得上风,为了确定页数,我请对方等我几天。

星期二我在教室打开笔记本动工时,我觉得羽仁同学在监视我。

星期三羽仁同学告诉我浅沼同学的计画败露。而羽仁同学不知何时开始成了社长。

今天我收到羽仁同学的邮件暂时离开,在这段期间笔记本就被偷了……

在我的话结束以后,阿福陷入深思。我感觉跟阿福吐露过后,自己同时也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最后阿福低声说道。

「她在跟踪你.」

我也觉得。昨天以前我都在二年C班的教室进行漫画准备工作,今天才搬到地科教室,羽仁同学怎么都不会跑错地方?我只能解释成她悄悄跟在我后头。

「如果我在教室画,是不是就不会出这种状况了?」

「很难说……」阿福架起手臂,暂时陷入思考。

「……你说星期三的时候,你也是在羽仁同学的引导下移动的吧。」

「对。她告诉我社团在找浅沼同学的碴,我就去漫研了。找碴倒是眞的。」

「那时候你的笔记本应该留在教室里吧?」

是这样的吗?我开始回溯记忆。

就算还没开始画图,我也不会把写著漫画剧情的笔记本留在教室桌上。我记得我放进书包里了。在那之后我是否也把书包带到漫研社了?

没有。因为我还打算回教室,我并没有带书包去漫研。

「我把笔记本放进书包,书包本身留在教室。」

「也就是说羽仁同学昨天也有下手的机会。」

原来如此。我从来没发现这件事,阿福说得没错。事实上昨天教室里只剩我跟羽仁同学,她比我晚一点离开教室,当时应该可以轻松下手。

「为什么……」我不禁嗫嚅起来,阿福用力地点起头来。

「没错。为什么?为什么她到了今天才必须偷走摩耶花的笔记本?」

「当然是为了搞砸浅沼同学的同人志啊。还会有别的理由吗?」

「真是这样吗?……听著你的话我突然有种想法,这件事跟之前奉太郎那篇很像。」

折木那篇?

之前是多久之前的事?

我跟阿福与小千……没错,我们在看折木的读书心得。看得很开心。感觉彷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他选的书是《奔跑吧!美乐斯》,心得的主题是谁妨碍美乐斯。然而我实在看不出两件事哪里有相似之处。

「很像是……像在哪里?」

「就是戴奥尼修斯与山贼的部分。」

「戴奥尼修斯是酒神。」

「咦?是喔。那就戴纳米斯……这是天使?」

「好像是能天使的读音吧。不管他了,就叫国王吧。听了摩耶花的话,我联想起国王与山贼的那部分。」

我记得折木的心得里写道,阻止匆匆赶往王城的美乐斯的山贼,是受雇前来夺走美乐斯性命的刺客,而他们的雇主并非美乐斯推测的国王。

「……两者有什么关联?.」

「你还记得吗?奉太郎说只要国王打从心底相信美乐斯不会回来,他就不会妨碍美乐斯回来。这思路还眞像奉太郎,我觉得有点爆笑。」

我也笑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读过那篇心得的感想。就算美乐斯回来,国王也没有损失。国王的立场是美乐斯应该不会回来,但万一他回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因此从我这观点来看,派出刺客的人也不是国王。」

我能理解他的思路。如果国王不择手段也想维护「人类不值得相信」的价值观,把可能推翻这套价值观的美乐斯视为威胁就算了。然而那个故事里的国王应该没想这么多。

「根据摩耶花的说法,羽仁同学似乎认为浅沼同学根本做不出同人志。而就算浅沼成功了,羽仁同学也不痛不痒吧。」

「怎么会不痛不痒?同人志一旦完成,羽仁同学她们就要被赶出社团了耶?」

「可是自己提出那个条件的人,就是羽仁同学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阿福露出有些阴沉的表情。

「我听过漫研不少传闻。再加上摩耶在告诉我的情报,我觉得漫研分裂是不可避免了。神山高中的社团活动兴盛得再夸张,玩出跟监或政变这些手段还是太离谱了。据我所知,漫研是个包含新生就超过三十名社员的大团体,就算分成两半还是比绝大多数的社团来得大。我认为羽仁同学这位社长的目的,是想透过分割社团来促成两派人马正常进行社团活动……摩耶花你自己觉得呢?我的看法有没有问题?」

阿福原本就有众多嗜好,不管什么知识都会饥渴地吸收,进入高中担任总务委员以后,他对手续,组织或体面这一类的知识变得更为熟悉了。像折木很怕与他人共事,虽然知道人与人之间存在著装模作样或对名分的需求,却没有实质概念。阿福在这方面却是机灵得很。尽管如此他的本性却没受到污染,这点也是他的迷人之处。

这么世故的阿福都说漫研没救了,或许漫研真的完了。漫研两派互不相让的确已经达到无可救药的境界。即使如此我仍不肯相信漫研应该走向分裂之道,但羽仁同学又是怎么想的?难道说……

不对,她要是这么想,事情也不对劲。

「既然如此她可以默默退社啊,不然她也可以要求企图擅自出同人志的我们退社,以示负责。」

「真的吗?要是羽仁同学她们默默退社,看起来不就像是仼另一派为所欲为,夹著尾巴逃.走?这样很没面子吧。反过来说要是她们单纯赶走摩耶花你们,就变成创作派为了出同人志召集伙伴,她们就为了这个理由勒令你们退社。无论如何这藉口都太牵强了,要是你们去找顾问老师哭诉,羽仁同学她们就要挨骂了。」

原来如此,阿福说得对,这样不够名正言顺。

「我是不太熟悉这个领域,不过只要能生出一本任何形式的同人志,这个条件不是很好达成吗?」

「这……如果copy本也算数,是满简单的。」

「要是书完成了,这次颜面尽失的浅沼同学一派人马也能扳回一城,两派就能和平分手了。要是书没完成,那就是没善用机会的创作派自己的问题,足以构成驱逐创作派的理由。」

我懂阿福的意思,但我却看不出这个逻辑导向的结论。我稍微加重了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羽仁同学与美乐斯的国王是一样的,她不就没有理由偷走我的笔记本了吗?而她无缘无微偷我的东西,不就构成了单纯的霸凌吗?」

并不是她有充足理由偷窃我就能接受,但若她的行为只是单纯的恶意,我更是难受。

阿福盯著地板轻声说道。

「是啊。怪就怪在这里……我好不甘心。我如果是奉太郎可能马上就有头绪了。到底是为什么?拿走摩耶花的笔记本,对羽仁同学应该没有任何帮助才是。

阿福有时会推托区区一个资料库又做不出结论。尽管他有丰富的杂学知识,情报也很发达,却不擅长透过这些知识发掘出眞相……应该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放弃发掘眞相了。

然而现在阿福却认真地动起了脑袋。我怎么会懂?我应付不来。这些平常他大概会挂在嘴上的话语,如今却不曾脱口而出,动也不动地陷入思考之中。

我当然也跟著他一起思考。只是在这同时,我也不可自拔地端详起默不作声的阿福。

最后阿福难得皱起眉头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会帮摩耶花把笔记本拿回来。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可以请你再等一下吗?」

实际上不管阿福再怎么认眞付出,而我再怎么怒不可遏,羽仁同学大概早已扬长而去,今天没什么希望能拿回笔记本了。要是羽仁同学只是想欺负我,现在笔记本大概已经化为灰烬,或是随著河川流向大海,或是被扔进可燃垃圾里了。如果笔记本平安无事,总还有机会拿回来,阿福却要我再等一下。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为什么你要我等待?」

阿福解释得有些呑呑吐吐。

「我曾经稍微参观过你怎么画漫画的,你就算没了那本笔记本,应该也能画吧,当然我也知道你很生气,我也不能容忍她的行为。但单纯考虑你的损失的话,其实也只有要花时间重新记下笔记而已。」

他说得没错。那本笔记本只是一份纪录,是三天之内赶出来的东西。先撇

开我的情绪不论,再给我三天,我仍然可以复制那本笔记本。

「这么一来……我想羽仁同学的目的只是争取时间吧。她可能会在争取到的时间之内出手你想想看,电视剧与小说里出现绑架案时,不是都要等犯人联络吗?两者是相同的。你先观察对方要出什么招,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吧。」

「但要是她出的招是最糟糕的伎俩,我想比起等待,应该要积极阻止才对。」

「没错。到那个时候,我会保护你。」

……尽管我不免怀疑阿福又能帮到什么忙,既然他都这么夸口了,我也是可以好心相信阿福。我大力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再等一下。明天我是不是最好不要跟羽仁同学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如果对方有条件,应该会主动找上门来。要是能跟奉太郎商量该有多好啊。」

如果折木在,他应该能按照逻辑推导出真相。

但我不觉得折木来帮我出主意比较好……谢谢你,阿福。

6

五月十八日星期五。原本还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却遇上很多丧气的事。

出门忘了带手帕而比平常晚到校,羽仁同学已经抵达教室,见到我也毫无歉意,把我当路人视若无睹。我可以一边摇著她的肩膀一边大叫:把我的笔记本还来!但我已下定决心要听从阿福再等一下,更重要的是如果害羽仁同学受伤就糟了,我还是按兵不动吧。

比起见到羽仁同学,我更怯于跟浅沼同学报告进度。原本承诺星期五会告诉她页数与参加意愿,现在却来不及了。我跟浅沼同学交换过电子邮件信箱,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想当面传达,因此我等到午休解决完午餐后,就前往浅沼同学所在的二年A班教室。

A班教室里只剩两三个动作比较慢的人才刚拿出便当,其他人几乎早就用餐完毕各做各的事。蹑手蹑脚踏进其他班级总是令人迟疑,当我在入口徘徊时,有一位苗条的美丽女同学注意到我,开口询问。

「你找谁有事吗?」

「呃,对。我找浅沼同学".」

「浅沼啊,不知道在不在。」.

这位同学环顾教室,在窗边找到浅沼同学,便上前跟她攀谈。她指著我这个方向,大概是在转告浅沼同学有人找她。浅沼同学见到我后表情稍微紧绷,步伐沉重地走过来。

「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没精神。浅沼同学心情似乎也很低落,我实在不想落井下石。我再次对偷走笔记本的犯人感到愤怒。

「我之前跟你说,那件事我会在星期五回覆吧?」

「对,你是想谈那件事啊。」

说著说著,浅沼同学无意识地左右张望。或许是不想在教室提起同人志的事,从计画败露的经过来看,可能是担心隔墙有耳。我也不禁配合起她的动作压低了音量。

「对不起,可以再等我一下吗?」

浅沼同学吊起双眼。

「啥?你是什么意思?今天这个期限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尽管我早预料到不会多轻松快乐,她的回应还是比我预期得还要严厉。

不管她话说得多重,我都下定决心不跟她提起笔记本可能被羽仁同学偷走的事情。我不仅没证据,要是这件事公诸台面,想必会为不可能重修旧好的漫研内部对立状况火上加油。要是最后笔记本一去不回,我的确打算毫不客气地煽风点火,但现在姑且先摸摸鼻委屈一下吧。

「我眞的很抱歉,我原本以为来得及,但分镜画不完。」

浅沼同学大剌剌地叹了口气。

「是吗。你应该不是想逃掉吧。」

这句话我实在不能当作没听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井哭哭啼啼地逃了,西山背叛我们跟对方一五一十吐露实情,现在换你叫我再等一下。我会觉得你想逃掉也很正常吧。」

听到这里,虽然说祸端是浅沼同学自己起的,我仍觉得她有点可怜。无论我有什么苦衷,我没能赶上约定的期限是事实,错都要怪我。我再次向她低头谢罪。

「对不起。」

「我问你,你真的会参加吧?」

我可以理解她还气在头上……

「我就是因为觉得过意不去才来道歉的,你怀疑我的诚意吗?」

浅沼同学又叹了一次气,但这次不再是刻意而为。

「……抱歉。我有点太神经兮兮了。」

「我也是。」

「那我要再等你多久?」

分镜进展到一半,要是星期一要回笔记本,星期二应能完工,但要是笔记本拿不回来,就须从台词表开始重新构思。如果我以笔记本要不回来为前提,在周末就动工……

「星期二……不,下周三吧。」

浅沼同学点点头,视线微微垂落在地上。

「我知道了……抱歉,伊原。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虽然策画这次计画的的确是浅沼同学,我有机会画漫画,也听得津津有味。我没有资格接受她的道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跟她告退离开A班教室。

回到自己的教室以后,午休都快结束了,几乎所有学生都待在班上。第五节课是体育。我心想现在或许正适合动动身子,走向自己的座位时,耳边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羽仁同学,她一脸爽朗,声音还透出几分笑意。

「摩耶,你今天放学以后有空吗?」

如果我心里毫无准备,又会做何反应?会怒骂她:别开玩笑了?还是重重地再次被羽仁同学的话打击而感到畏惧?然而实际上两者皆非,我反而还因为阿福的预期成眞而有点开心。拜此所赐我才能冷静回应,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要在图书馆值班到五点。你方便的话我之后都有空。怎么了?」

在短短的一瞬间,羽仁同学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她大概以为我会被吓到,不过也立刻恢复了笑容。

「你放学以后方便陪我一下吗?」

我刻意歪起头。

「我有点不想耶。你要我陪什么?」

「我要还你东西。你应该想早点拿回来吧?」

我实在不擅长这样互探底细。她大一言不惭的样子让我脸颊一下都气到发烫,差点将激动的措辞脱口而出,勉强才按捺住自己。

「……是啊,越快越好。那你要我怎么办?」

羽仁同学满意地点点头。

「你知道『拜伦』这家店吗?」

「你是说文化会馆旁边那家蛋糕店?」

「没错。幸好你知道。你知道那家店里头有设吃茶席,可以只点茶吗?我跟你约五点半在那边碰面,好吗?」

羽仁同学或许没这个意思,但她现在等同狭持著我的笔记本威胁我,却还装得一副站在对等立场与我商量,眞是胡闹。我实在很想反将她一军,刻意堆出笑容回应她。

「当然没问题!我很期待喔。」

「是吗。那五点半见。」

我原本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但实在有太多事害心情沉重。钟声响起,班上的女同学三三两两动身前往更衣室。

五点五分走出校门,略为匆忙的路途中,我想了很多事。

首先是一如阿福预言,羽仁同学主动找上我。阿福叫我先等一下子,实际上只过了一天事情就有进展了。羽仁同学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为了约我出来才偷走我的笔记本吗?应该不是,我虽然跟羽仁同学不熟,她要是平常约我出来,我也会甘愿赴约。她不需要靠这种小手段才约得到我。

如果说她是偷想看我的笔记本呢?她想确认我预定刊登在浅沼同学的同人志上的漫画是什么内容。就算羽仁同学拜托我让她看,我也会找藉口开脱,绝对不会让她瞧见内容……因为我回害羞。羽仁同学若是想看我的笔记本,是不是只剩偷走它这个手段了?

不,这也不太合理。正因为我是当事人,我才会知道自己绝不可能给人看笔记本的内容,以羽仁同学的立场来说,她再怎么样都会跟我说一声吧。不需要一开始就使出偷窃这种强硬手段。

我开始觉得思考起羽仁同学的目的这件事本身就如了她的意,便决定思考起别的问题。在拜伦跟羽仁同学面对面交谈,想必会令人感到相当颓丧。

对了,现在想想她没跟我保证只有我们单独见面,我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怎么办?我会不会去了才发现纯阅读派的成员全齐聚一堂,单手拿著嵌著钉子的木棒说:「你来了啊。算你有胆,纳命来吧!」朝我攻击而来?

……不,要修理我的话,在校内修理我的方法多得是,应该不是。不过我觉得羽仁同学未必是单独赴约的这个想法是对的。我是不是也该找人赴约?像是阿福,小千或浅沼同学。唔,不过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想尽量靠自己解决。

约定的时间在值班结束后半小时,我没空顺道去书店。我期待已久,或者该说有些吃味地才终于等到今天,要我再等下去实在是很过分。

虽然我心底确实很希望快点跟她交涉,但傍晚五点半这个时间有点尴尬。妈

妈对于我晚餐会迟到这件事不会多说什么,却会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我先寄了邮件通知她自己要轮値跟讨论社团的事或许会晚归,不过我还是想尽可能在开饭前回家。

约定地点选在拜伦也让我不太开心。神山市是个小城,没有几家西式糕点店。在市中的蛋糕店相当于只有这家拜伦,这里的蛋糕可是梦幻逸品。小学时代每到我的生日,父母总是会买拜伦的蛋糕为我庆生,之前去小千家拜访时,我带的伴手礼也是这家的蛋糕。虽然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有哪家店我跟羽仁同学都知道,高中生在下课之后上门也不碍事,我就是不想在充满美好回忆的这家店里谈不太舒服的话题。

但既然对方指定,我也无可奈何。正当我这么心想之时,我抵达了拥有令人眼睛一亮的白色墙面与群青色屋瓦的西式糕点店「拜伦」店前,手表显示五点二十七分,我刚好赶上,一路上加快脚步令我有些喘不过气,也浑身大汗,我深呼吸几下,拿手帕擦拭额头与脖子。

好了,都来到这个地方,东想西想也没用。不管前方有什么牛鬼蛇神在等著我,我都会搞定他们拿回笔记本打道回府。我用力拍拍脸颊进入店内。

冰箱里头陈列著色彩缤纷的蛋糕。桃子还要一段时间才上市,现在是樱桃的季节。然而今天的我就算见到草莓蛋糕与巧克力蛋糕,也雀跃不起来。拜伦的员工制服是黑色连身裙,只有领口一圈是白的,帽子也一样是黑色,看起来有几分像修女。店员面带微笑柔声招呼我。

「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我想喝茶。」

「好的,里面请。」

我没到过这家店里头的座位区。照著店员指示的方向前进,狭窄昏暗的走廊尽头居然是一片豁然开朗。

这里天花板挑高,地板是铺木地板,窗户形状细长,墙上有一座钟摆式的大时钟。羽仁同学说是吃茶席,但这里看起来倒像是大厅堂。现在大概是过了下午茶时间,没什么人。唯一一名客人穿著神山高中的水手服,背对著我这边,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

「你来了啊,伊原。」

我原本还想不管前方有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会搞定他们,万万没想到等著我的人竟然是她。她是神山高中三年级学生,前漫画研究会社员河内亚也子。

河内学姐露出苦笑。

「别这么惊讶嘛。羽仁都没跟你解释过吗?别担心,我请客……谁教我是学姐嘛!」她说。

漫画研究会里的创作派与纯阅读派开始产生明显对立,导火线是去年的文化祭。但这两派的冲突激化,导致社团无法正常逻作,则是在过去纯阅读派的领袖河内学姐早其他三年级生一步退社以后的事。失去了身兼领袖与刹车的河内学姐。漫研陷入了分裂状态。

这位河内学姐如今出现在这里,还提起了羽仁同学。我搞不清楚状况只感到不舒服,心中出现一股直接掉头离去的冲动,河内学姐却对我轻轻招手。

「快,别发呆了,找个位子坐吧。」

她平静的话语间不知怎地有种紧绷感。我摸不清这股有异于敌意的感觉从何而来.,慎重地走进学姊,隔著圆桌面对学姊就坐。

学姊面前摆著注人红茶的茶杯,壶盖上点缀著花朵的茶壶,以及笔记本。旁边的空位上放著纸袋,里头装著疑似漫画杂志的厚重物体。圆桌上没有菜单,不过刚才那位修女打扮的店员也进了大厅,向我递出二折式菜单。

我没有胃口,就点了红茶。

店员一离开,只剩我与河内学姐在厅内。我突然想起阿福说过,我的现状与折木的读书心得说不定很像。记得那篇感想指出,派出刺客袭击美乐斯的幕后黑手不是国王而是另有其人。而我目前的状况,正是派出羽仁同学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吧。我明明一开始就知道羽仁同学与河内学姐有私交……

啜饮完红茶,河内学姐将茶杯放回托盘,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最近漫研还好吗?」

「糟糕透顶。」

或许学姊只是想在进入正题前闲聊一下,我却忍不住将深锁心中的怨气吐了出来。

「大家骚扰互相挖苦,根木谈不上什么喜欢漫画。学姊……你为什么要退社。」

要是河内学姐可以之后再退社,或许就能在双方关系恶化到目前这种状态前找到握手言和的方式。我并不怨恨退社的学姊,也觉得玩不玩社团是个人自由。但我还是无法否认事态就是在这个人抽身离去后才恶化的。

「这个嘛,我有点事……」学姊含糊地说,一手伸向茶杯,另一手提著茶壶将红茶倒进杯子里,显然很想转移话题。

过不了多久,店员将我的红茶也拿过来了。

「再两分钟就可以喝了,您需要砂糖吗?」

平常我无论是喝咖啡或红茶都会加糖,今天我却想喝苦涩的原味。

「不用。」

大厅再次剩下我俩,我难以忍受寂静率先开口。

「是学姊指使羽仁同学偷走我的笔记本吗?」

河内学姐的视线停驻在茶杯上回答我。「就结论来说是,这样没错。」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更该优先解决的事。

「请你还给我。」

在我要回笔记本之前没什么好谈的,学姊似乎硬堤想挤出笑溶,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她将手搁在笔记本上。「但你可别一接过就逃跑啊。」

「你挟持人质威胁我,还跟我提要求啊?」

「你果然在生气。但这也是难免的吧。」接著学姊缓缓向我低头谢罪。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但请你听我说。」

我无法原谅。应该说我缺乏允许我判断她直不值得原谅的理由。我的声音变得僵硬。

「……我知道了。我不会说我不介意,但我就听你怎么说。」

「谢谢。」

学姊将笔记本推向我说道。「我没看内容。」

拿到了笔记本,我想也不想就将它抱在胸前。虽然很想打开确认,但这样就像是在怀疑学姊承诺没见过内容是说谎,我终究没这么做。虽然笔记本只是杂记,要重头来过也是可以,一旦将笔记本放进自己的书包,我心里还是产生了一种终于拿回失物的感动。回家以后我得打电话给阿福,告诉他笔记本失而复得,请他不要担心。

我在自己的茶杯注入红茶喝了一口。我缓缓将茶咽下喉咙,缩起腹部鼓足力量,直视著河内学姐。

「那么,你要跟我说什么?」

「好。」学姊原本就很锐利的眼神,也直挺烶地回望著我。「伊原。」

「是。」

「你离开漫研吧。」

……给我来这招啊。我等三秒开口:「你就是为了威胁我才偷笔记本吗?」

「居然说威胁。不过错的确在我,眞不好反驳。」河内学姐轻叹一口气后低下头,微微一笑。「你想太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吭声。学姊再次抬起头来。

「我听说浅沼的事了。她邀稿的人害怕了,把一切都告诉羽仁。羽仁跑来找我商量,所以大致的状况我都知道……包括你也受邀这件事。你很有兴趣吧?」

说我有兴趣可能不太正确。

「只要能画漫画……」

「你就不计较发表场合?计较一下吧。」

学姊盖过的话语份量太过沉重,我默不作声。她将右手臂靠在圆桌上,稍微向前探出身子。

「你现在不该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你应该很清楚,浅沼只是想夺权吧?」

我很想反驳学姊,浅沼同学对漫画心有一份爱。担我做不到。我没读过她画的漫画,也不知道她喜欢哪种风格的作品。仔细想想,我跟浅沼同学根本没聊过漫画。可是既然学姐说我现在不该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浪费时间……

「那你说我现在该做什么?」

河内学姐立刻一口断定。

「当然是提升技术而创作。就算配合浅沼的邀约照著没意思的主题创作,也只是不务正业罢了。」

我感到很惊愕。我应该没将内心的冲击形于色,河内学姐却彷佛摸透了我的心思,继续乘胜追击。

「现在的你不该画这种玩意。」

「……」

「漫研只会给你扯后腿。」

我自己有时也觉得要是漫硏内部不像现在这样分崩离析,或许能跟大家谈论更多。不对,我每次去漫研都深深这么觉得。不过即使如此,我仍不认为漫研会拖累我。

可是从我口中出来的反驳却是不争气地薄弱。

「没这回事。」

学姊毫不留情。

「你对她们行伙伴意识吗?还是你觉得退出加入过的社团很虎头蛇尾?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像是漫研对你没有帮助一样,你对漫研也没有帮助。我不会说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然而你的确是其中一个祸因。」

这是在说,我与河内学姊在文化祭争论,最后还被泼了脏水的事吧。漫研的内部对立在此之后确实变得更加激烈,但那只是个意外,而且我也无

能为力。

「你看起一脸疑惑,我们学校的棒球社不是很烂吗?」

学姊突然改变话题,我一时之间都跟不上了。

「神高好歹还算是升学校,他们就是升学校的弱小棒球社。这设定很常见吧。而要是突然来了一个十年难得一遇,在明星学校也能称霸的天才,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学姊没给我思考的机会,直接继续她的话。

「周围受到刺激拚命练习,大家一起变强……这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事。十之八九是他配合周遭开开心心地玩社团,却反被队友嫌弃。」

学姊是想 ,这就是现在的神高漫研吗?

「我,」我结结巴巴地反驳。「我又不是十年一遇的天才。」

「是啊,你没那么厉害。」学姊乾脆地点点头,却也继续说道。「但你也稍微有一丝丝的才华,至少跟我不相上下。」

我读过河内学姐的漫画。《BODY TALK》……好看。真的很好看。

「学姐比我厉害。」

「这是因为我资历比你深。我说你啊,谦虚不是坏事,但要有自觉。」

学姊啜饮茶杯内容物,喉头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她将手中的茶杯在空中摇晃,喃喃地说。

「……我想成为职业漫画家。就算我画得很烂,我还是想进步。」

听到从河内学姐口中说出画得很烂这种话,,我就觉得好心痛。我跟这个人是有些过节,但我从未认为她的漫画无趣,她的幽默感很独到,难过的时候阅读可以让人笑容满面,开心的时候阅读,却又会让人胸中产生一股忧伤。

「我迟迟离开不了漫研社,我也没办法像你那样明知道会招惹反感,却还能在漫研社创作下去。因为我莫名其妙受到仰慕,我没办法拋下大家的爱戴。」

学姊直直地盯著我的双眼,向我诉说。

「我很后悔我居然把高中三年的时间,花了两年在那种地方。」

默默无语之时,学姊指出我也在漫研花了一年青春。

学姊握紧拳头。

「我应该要画得更勤快才对。所以或许为时已完,我还是为了创作而退社了。我也有才华,虽然只是渺小不堪的才华,我也应该为它奉献。」

为才华奉献。

可是学姊,这是很痛苦的过程。抛下朋友拋下伙伴,为自己不知是否可靠的才华奉献,是很可怕的事。学姊自己想走上这条路吗?学姊是不是也想叫我走上这条路?

河内学姐的语气突然变得莫名开朗。

「伊原,你也退社吧。」

「可是我――」

「离开漫研跟我联手吧。」

我说不出话。我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听错了,学姊没对我说第二次。

「你还记得《夕暮已成骸》吧。」

我怎么可能忘了?那是我中学时代在神高文化祭买到的重要藏书。高中生居然画得出这等杰作令我深深倾倒,因此我进入神高之后,毫不犹豫就加入漫研。早知道我就该犹豫一下,我后来才知道《夕暮已成骸》的作者不是漫研的社员。

提起那本漫画的时候,河内学姐看起来有点消沉。

「那是一本傅说。我读不了,而你深受感动。下一次就换我了。换我跟你出书。」

我心一颤。

学姐举起一根指头。

「这个计画有两个优点。首先是比起配合浅沼的计谋,这件一事更能为我们累积经验。我看你的漫画台词太拗口,太急著把所有资讯告诉读者。而我该怎么说呢?我的漫画太理智了,视角有种厌世的感觉。我们应该能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

接著她举起第二根指头。

「而这本书……可以像《夕暮已成骸》那样,为未来学弟妹指引道路。虽然漫研现在是那副德性,光靠我们也足以维系传统。」

我当眞没想过。

「你要在文化祭贩售吗?」

学姊爽快地点点头,「没错。」

这大概会违反校规,但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

「这样会招惹到漫研的人啊!」

由于《夕暮已成骸》的作者不是漫研社员,我没听说发生过什么纠纷。但要是我不但从漫研退出还在文化祭贩售自己的漫画,这就等于是我跟书一起对漫研挑衅了。

学姊露出压抑的表情。

「这就是问题,你在意漫研到不敢画你想画的东西,因此我才要你退社。漫研当然会讨厌你仇视你,但那又怎么样?你也不会被他们打吧?不对,说不定他们会出手……一拳应该还好吧。」

「我只是想画漫画啊……」

「你现在才跟我提这个!在你会自己创作的时候就是怪胎了,早被瞧得扁扁的。你如果不喜欢人家这样看你,要不就不要画,要不就磨练到人家不敢多嘴。你只能二择一 。」

虽然我隐隐约约早就有这种感觉,有人跟我戳破这点,我还是有点难受。

「而且我跟你老实说,你画得那么认真的漫画,漫研里根本没有人读过。不用担心,你找个人代替你顾摊就好。」

这么说来我在漫研画的图,与其说是二次创作,不如说是仿画。从现在到文化祭大约还有四个月,我要是与河内学姐合作,画风应该也会改变,应该不用担心……对吧?

我喝了点红茶安安神。

「可是浅沼同学那边的邀约我还是……」

「不太想拒绝吗?我其实很不想跟你说这件事,但她当初找人的时候,还告诉大家伊原你会负责编辑喔。」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动作稍微僵住了。

「你被他当成工具人啦。即使如此,你还是要为尽道义吗?」

……河内学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一想起今天午休的事……我果然还是无法对浅沼同学坐视不管。

「我先前还要浅沼同学等我回应。我实在不敢在她等到最后,才告诉她我要退社,不能跟她合作。」

学姊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你去年不是为文化祭画了四页漫画吗?就是因为社刊的方针而无法刊登的那四页。」

经她这么一说,我的确画过。那是介绍神高漫研的四格漫画,没人承诺会刊登,我还是自己画了。后来因为社刊只刊登评论,这四页就被我束之高阁

「你交给她那份稿子就好。就算是去年的稿子,我想浅沼应该也不敢抱怨。」

原来如此……学姊记得眞清楚,连我都快忘了。

在我回应学姊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厘清。

河内学姐或许是想对陷入漫研纠结的人际关系中的我伸出援手。她也可能只是想跟画技差强人意的学妹一起出书。无论何者我都很高兴,但我还没找到足以原谅她的理由。

我在喝乾的茶杯里倒入第二杯红茶,稍事停顿再啜饮一口。我长叹一口气抬起脸庞。

「我明白状况了。学姊,我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指使别人偷我的笔记本?」

想到昨天放学那股无从发泄的激动都是这人导致,我实在无法信赖地与她共事。

河内学姐蹙起眉头。

「……我听说你被浅沼邀稿又持保留态度,觉得事情不太妙。一旦你承诺要参加,依你的个性来看,说什么都会画下去。这样一来你既不会离开漫研,也不会与我合作。所以我才请羽仁想办法在星期五晚上前帮我阻止你回覆浅沼。」

她轻轻叹一口气。

「希望你不要怪羽仁,她只是照著我的请求做。但让我辩解一下,我也没料到她会用这种手段。我如果跟羽仁全都说个清楚,或许就不会为你带来困扰,但有太多事我难以启齿……」

学姊大概没告诉她,自己想与我联手在文化祭发行漫画。要这么做就要像打游击一样出奇制胜,透露计画的对象越少越好。

透过刚才学姊的说明,我也了解大致状况了,然而剩下一件百思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要等到星期五晚上?.」

我原定要在星期五放学后回覆浅沼同学,如果想阻止我,就只能妨碍我的分镜作业了。先不管我心情上能不能接受,逻辑确实合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昨天或前天跟我提这件事?我不懂学姊是为了什么才想拖延时间。

「这是因为……」

学姊眨眨眼,彷佛我问了自己心知肚明答案的问题。「啊,对了。」她边喃喃自语,边从放在空位的纸袋取出内容物。

就在此时,我的全身都僵硬起来。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学姊手上的东西,正是新纳丰老师绘制封面的《漫画月刊拉辛》六月号。

「今天是这本书的发售日。」

今天五月十八日的确是《拉辛》的发售日。而目六月号还刊登了一年四届的新大陆奬的结果。因上一届结果而打起信心的我这次也参加了比赛,满心期待著这一天。不过为什么《拉辛》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河内学姐似乎觉得我慌乱的模样很有意思,脸上微微浮现了坏心眼的笑意。

「恭喜

你上一届获得努力奖,井原花鹤。」

啊呜,我冒出了无意义的呻吟。学姊吃惊地笑了。

「需要这么惊讶吗?你用这个笔名参加过好几次贩售会了吧。之前大须那场不也亮这个笔名?我也是《拉辛》的读者,当然会察觉。」

没想到我居然被这个人摸透了。

河内学姐凝视著《拉辛》的封面。

「我在三月号见到你的名字,开始怀疑起自己在做什么。既然我一离开大家就开始起冲突,我想我对漫研内部的势力平衡其实也有些贡献吧。但现在不是处理内斗的时候。我一领悟到这点就退社了。」

学姊将手放在杂志上。

「讲评说『作品越来越进步』,因此我看出你一直以来都在挑战这个奬。虽然我觉得应该没希望,但要是你在这一号获得了更高的奬项,就不该与我这种外行合作,你必须尽快成为职业漫画家。所以我想等发售日以后再跟你谈。因为如果我先跟你谈好合作,之后你才知道自己得奖的话,你应该还是会想遵守与我的约定。」

我的视线牢牢黏在六月号的《拉辛》上,学姊说的一诂没几句进入耳里。学姊露出苦笑,将杂志推到我面前。

「真是心不在焉耶。你想看对吧。」

「啊,对。」

「我先读过了。」

「结、结果如何?」

学姊只是笑而不语。我一拿起《拉辛》,立刻翻到最后一页确认目次,顾不得形象,连忙翻开新大陆奖的公布页面。

第十五届新大陆奖得奖作品<冰冷海洋的奇谈>,春阎魔。

佳作里头没有我的名字。

至于努力奖……

我默默阖上杂志。河内学姐用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温柔语气道。

「很不甘心吧。我能懂。那么,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我要。」

「说好啰。」

河内亚也子学姊坚定地点头。

「伊原,我们来创造传说。名留神山高中的传奇之作。然后……」

「我们将会变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

学姊露出了我们相识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于是我退出了漫画研究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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