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从一大早就有点不对劲。
我醒过来,床头的时钟显示早上七点,星期天。
我的感觉不像是浅眠被打断时那种惊愕的苏醒,虽然还有微微的睡意残留,却也不想睡回笼觉。我在棉被里滚了一圈,贴伏在床上,接著撑起手臂起床。
我一踏下床,就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望著从窗帘缝隙透出的早晨阳光,我茫茫然地嗫嚅。
「感觉状况不错。」
现在的我无论身心,都没有欠缺什么的感觉。
我并不是常常苦于身体不适的人。所以与其说现在的我身体状况很好,还不如说是精力很充沛。我甚至还觉得像这样的日子要是不做点无谓的事来消耗体力,后果可能会不太妙。最近难得这么有精神。
我下楼走到厨房查看冰箱。里头还有培根、舞菇与小松菜,我将这些材料剁碎。使用烤面包机的空枢,我在小碗里打蛋混匀,随手加入包装起司、牛奶与刚好映入眼帘的咖哩粉。我用瓦斯炉的其中一边炒培根,另一边做玉子烧。因为不
小心忘了烧开水,只好之后再泡咖啡。
我将早餐运到起居间,土司上什么配料也没涂,塞得脸颊都鼓了起来。下楼梯的脚步声传进耳中,由于老爸出差不在家里,我马上知道是老姊。脚步声接著朝厨房前进。
「啊,早餐做好了耶!」老姊从一大早就很有精神。「奉太郎,这是你做的吗?」
「你觉得呢?搞不好是晚上小偷帮我们煮的。」
「这小偷还真温馨……他应该还没走远吧。别突然开不好笑的玩笑啦。」
我没应声,将炒培根堆在吐司上。老姊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可以吃吗?」
我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因此用点头代替回答。老姊人在厨房应该看不见,但就算我拒絶她还是会吃,根本没差。再说我一开始就准备了老姊的份。
没过多久,她就说了一句没礼貌的话。
「唉唷,没想到还满好吃的。」
「不要偷吃啦。」
「这是怎么弄的?你加料了吧?」
她似乎在吃玉子烧。咖哩粉还放在流理台没收起来,我想老姊应该马上就会察觉,因此我没作声继续用餐。
「你加了这个啊。」果不其然。
「要说精致……或许还称不上,不过你也挺行的嘛。奉太郎你哪根筋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人还是一样莫名地敏锐。我喝了一口牛奶回道。
「我今天状况很好。」
老姊惊讶地回了我一声:「是喔?」
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餐,打扫环境又洗了衣服。清洗浴室还擦了微波炉周遭,午餐煮了乌龙面来吃。时钟显示一点。这天眞长。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从拉开窗帘的窗户看出去,户外十分晴朗。这阵子锋面滞留,下了好久好久的雨。好久没见到晴天了。
「……出门吧。」
我穿上工作裤,在侧边口袋放进文库本。套上POLO衫以后再一次望向窗外,我不禁露出笑容。
「我居然会珍惜起晴天。」
在难得的晴天舍不得待在家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我折木奉太郎.,福部里志要是听到了,大概会来量量看我有没有发烧吧。我把钱包拿在手上,却又心血来潮抽出一张一千圆,放进另一边的口袋。
我就这么出了家门,接下来没什么行程。我只是想散步,不过也得先决定好目的地。
「该去哪里?」
我原本想去书店,可惜这个月我因故阮囊羞涩。再说口袋里的文库本在今天之内应该还读不完。
这么看来我还是去可以读书的地方吧。我考虑过河岸旁,但这个季节蚊子也差不多要出现了,我不太想待在水边。而且河岸的视野很开阔,非常引人注目。我不算是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但迟钝总有个极限。
这附近有八幡宫。那里很安静,也有适合坐的石头,应该不错。就在我很满意这个选择,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八幡宫太近了。从我今天状况良好的程度来看,不走远一点,可能会有体力过剩的危机。
「那就换成这里吧。」
我转过身子。荒楠神社的距离恰到好处。我非执意要去神社,只是因为一开始想到八幡宫,自然想去类似的场所。
我迈开步伐。原本我还觉得穿P0L0衫有点寒意,走著走著身体开始感到不冷也不热,相当舒适。我绕开熟悉的通学路,踏上平常不走的暗巷。巷子里似乎是风流动的道路,左右明明包夹著木围墙,却能感受到凉风吹拂。我见到一只猫站在围墙上。那是只脸有点臭的虎斑猫。
「嗨。」我举起单手问候它,猫咪似乎受到惊吓逃跑了。眞对不起它。
一路信步而行,我来到桥边。连日的雨一直下到昨天,河川暴增了不少水量。我暂时停下却步,俯视发出轰轰巨响的浊流。
「古人说:汇集五月雨,迅流最上川。(注)」
(注:原句为「五月雨をあつめて早し最上川」出自松尾芭蕉《奥之细道》。最上川位于现今山形县,是日本三大急流之一。)
这条河不是最上川,下的雨也不是五月雨,我要是再饱读诗书一点,或许可以想出更贴切的诗句,可惜我就是没书袋可掉。里志大概对得出更高明的诗词,说不定千反田更是厉害。
我路过章鱼烧店前,一股香气飘入鼻尖。虽然我吃了充足的早餐,却还是食指大动。我手上有千圆大钞,应该买得起章鱼烧 我感受到一股冲动的诱惑。不对,冷静点。现在买章鱼烧要去哪里吃?我好不容易把持住自己,却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离家走了十分钟,陌生的巷道逐渐增加。我打从出生以来没离开过这座城缜,才过十分钟就走到陌生的道路,可见我活得多么勤俭。我不曾感觉自己的方向感欠佳,因此我是怀抱著一定程度的自信才踏入未知的路径。这里,朝这个方向走,大概在这里朝这个方向转弯的话……
我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连我自己都敬佩不已,这里正是荒楠神社前方。
「好。」
我喃喃自语,抬头仰望鸟居的前方。我都忘了荒楠神社位于有点高度的丘陵山腰。这表示要走到神社内部还需要爬上漫长的楼梯。就算我今天的状况再怎么罕见,处于想无所事事地散步的异常状态,攀登漫长的楼梯还是太吃力了。我在一瞬之间犹豫起来。
「算了。」旋即迈开步伐。
我一边数著阶梯的数量一边攀登。没爬多久就进入茂密的杉木树荫,气温一口气降不少。阶梯的数量在我爬了超过三十层以后开始混淆。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好多层。我虽然没思考过未来该从事什么职业,不过我想必不适合需要清点数量的工作。
我开始喘了起来。想读书也是很费劲的,乾脆就在这个阶梯上坐下来开始阅读吧。不不不,我都爬了一半。再爬一下,再爬一下就好。我采取前倾姿势逐阶攀爬。
虽然我早就放弃计算了,但我大概爬了一百阶。好不容易爬完,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洗手台映入眼帘,我很想喝水喝个饱,但洗手台不是饮水台。至于自动贩卖机……神社里应该没有吧。
正当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我跟从社务所出来的人对上视线。她穿著短裤与ㄒ恤,打扮休闲得就像是待在自己家里。她是个戴著小镜片眼镜的长发女子。
「啊。」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个人是十文字香穗。她打扮得很居家也是理所当然,这里就是十文字的家。对方也注意到我,慢慢朝我走近。
「感谢您前来参拜。」她将手心在胸前合起,恭恭敬敬地鞠躬。我差点被她出乎意料的迎接唬得一愣一愣,随后又想到之前自己曾经被类似的手法骗过。
「打扰了。」我姑且先如此回应。十文字噘起嘴,似乎很不满我没有慌了手脚,又马上露出笑容。
「你来参拜吗?」
「也不是……不对,我也是来参拜的。」
在神社的人面前,我实在不敢坦承自己不挑地点。
十文字回头望向刚才她离开的社务所。
「艾流莱了唷。」
「啥?」
「艾流莱了。」
这是平贺源内发明的什么东西吗?艾流莱了……
她是说「爱琉来了」吗!
「咦,为什么?」
她笑呵呵地回应我。
「她只是来玩的,方便的话你也来吧。我可以请你喝杯茶。」
「我就免了。」
「我们正在聊跟你有关的话题喔。」
跟我有关?是什么话题?
「我不会勉强你,不过俗话也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嘛。」
「这是佛教的谚语吧?」
「我对宗教一视同仁。」
「可是我……」
「不过你喔……算了,我还是直接给你看吧。来,这边请。」
我莫名其妙就被抓进社务所里了
现在想想,我或许是被她巧妙地拐骗进去。
社务所一隅有个三坪大的房间。拉门跟其他房间看起来都一样,一踏进去才发现这里似乎是私人房间,放置著许多物品,有柜子、闹钟,放置小说与杂志的书架、茶壶以及茶几。十文字的住处应该是在别的地方,不过这里似乎是她位于社务所的房间。
「哎,哎呀,折木同学怎么也来了?」
千反田手忙脚乱。她左右张望,伸手顺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接著才恍然大悟似地起身收拾茶几上的物品。十文字语带笑意地对她说道。
「用不著藏起来吧。」
「啊、也是。你这么说也对。」
她点点头,似乎因此稍微恢复了平静,恢复端庄的坐姿。
「折木同学你好。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是啊,我吓了一跳。」
「啊,不过折木同学也知道我在这里吧。」
她在说什么?
「咦,是喔?」
十文字看向我,我摇头否认。
「可是我曾经说过星期天跟香穗同学有约。」
「你是什么时候跟谁说的?」
「我是星期五放学后跟摩耶花同学说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你跟伊原说的话啊?我正想这么反驳,却被先发制人。
「你当时不是刚好待在附近吗?」
我记得星期五放学后我待在社办,确实很有可能待在附近。
「我没听到。」
我不做多想立刻否定,发现再说下去,感觉好像是我偷听了千反田与伊原的对话,特地来千反田的目的地堵人。于是我再次加强语气否定。
「我完全没听到。」
千反田淡淡地点头。
「说得也是,折木同学当时在看书嘛。」
旁边的十文字低吟一声。很难说她到底相不相信我。
十文字帮我张罗坐垫与绿茶。这段期间千反田再度将她想隐藏的东西放上茶几。
「我是来看这个的。」
那是张照片,是四月时在千反田家附近举办的真人雏偶祭照片。
「啊,不过我还是觉得好丢脸喔。」
她再次作势要藏起照片。
千反田在真人雏偶祭里担任皇后,穿上十二单衣。我受千反田之托,担任帮雏偶撑伞的人。里志帮祭典摄影,我看过那些照片。不过现在茶几上的照片是别人拍的。
要说看了难为情想藏起照片,我何尝不是。我的目光注意到一张照片。就在低垂眼眸、神色自若的雏偶千反田后方,是头截鸟帽子的我……我的表情真是呆滞得惨不忍睹。不仅是嘴巴大咧咧地张开,双眼也相当无神。
我不禁别过头去。
「照得好丑。」
「你说这张吗?」千反田将那张照片拿到手边。「的确不太上相。」
十文字将绿茶端上茶几,在坐垫上坐下来,回应道。
「你当时在打呵欠吧?还真是奇迹般的一张照片呢。」
「比起奇迹,我觉得更像是恶梦。」
还有,我那副表情才不是在打阿欠。当时的我……大概是看得出神了。我在里志的照片里看起来比较像样,应该没有整趟路上都挂著这种表情吧。希望如此。
十文字略带歉意地说。
「不好意思硬是把你拉来,因为我们看了这个忍不住笑了……刚好你本人来了,要是不给你也看看这照片,我总觉得自己在背后嘲笑你。」
我懂她的意思,但反正她们也不是嘲笑我才看这些照片,十文字眞重义气。
「顺便一提这张照片里,被拍丑的就是爱琉了。」
「香穗同学!不能给他看!」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夹在被照片打开话匣子的两人间缓缓喝著茶。我受十文字之邀才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我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应该说我在这里坐立难安。虽然说我刚好口渴,有茶可喝这点实在感激。
我本来想抓住对话的空档告辞,对话却迟迟没完没了。在我伺机而动的这段时间里,我把茶喝完了。好不容易等到两人的对话差不多要告终时,十文字不经意望了一下时钟。
「都这么晚了。爱琉,差不多了。」
千反田回以微笑。「好的,我知道了。你东西都买好了吗?」
十文字的动作瞬间凝结。「糟糕。我一出去就遇到折木同学,就混到了现在。」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难道是我的错?十文字眉头微皱,垂下头来。
「惨了,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怎么了?」
千反田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今天原本预定给香穗同学看过照片以后,要协助她做一件事。」
十文字接著说明。
「除了这项工作以外,家里还叫我去买东西。跑一趟不需要多久,我刚才原本要去,遇到你害我吓了一大跳,就忘了这件事。」
你那样也算吓了一大跳?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千反田安慰道,「那就让我来代替香穗同学工作,你去买东西吧。」
「可以吗?」
「当然。我之前也有经验了。」
「得救了。」
说完以后十文字闭上双眼,拱手朝千反田一拜。
「阿弥陀佛。」
「你这是佛教用语吧。」
「我对宗教一视同仁……那接下来折木你何去何从?你继续待著也无所谓喔。」
「这怎么好意思,我要告辞了。谢谢你的茶。」
「是吗?不用客气嘛。」
我正要起身时,突然在意起一件事。
「是说,你们口中的工作是什么?」
千反田舞动双手,彷佛跳著某种舞蹈。「就是打扫。」
看来那动作是拿扫把扫地的姿势。十文字接著补充说明。
「再上去一点有个奉祀稻荷神的祠堂。其实用不著今天扫完啦。」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也就是说原本要两个人一起打扫,现在剩下一个人……早知道就别问了。
但既然我都问了也无可奈何。我只有这句话可说。
「我也来帮忙。」
千反田一度要劝退我,却也没强硬拒绝。
2
稻荷神的祠堂位于拜殿旁边延伸的小径尽头。
这么说来,神社里头的确飘扬著「正一位(注)」的旗帜。不过我没想到号称就在附近的小径其实一点也不近。
(注:稻荷神的神阶,神阶是日本神道教的封给各级神明的阶级,稻荷神属正一位,后世便以「正一位」为稻荷神的代称。)
「这里真难找,信徒眞的会走这条路吗?
「我也不知道……但神社应该不是招揽信徒才立祠供奉神明的吧。」
我双肩扛两根扫把,千反田提著水桶,装著打湿的抹布、畚箕、垃圾袋与手套。
「走吧。」
小径的开头就是上坡,马上就要爬楼梯。我要是走在前方,扫把可能会打到千反田,因此我让千反田先走,爬不久,我不经意往后方一望,神社境内已被树荫完全遮蔽。
不过这里还眞是安静。
……我才感叹起宁静,耳朵便察觉到诸多声响。树叶的摩擦声、鸟语、我自己的脚步声,以及千反田的脚步声。没想到平凡的散步最后居然出现这么神秘的发展。
「对不起,折木同学。状况变得好神秘。」
没想到我心里的想法被她一语道破,我感到心一惊。
「不要紧,我今天很闲。」
有段时间我们默不作声地攀爬。这段楼梯比在下面看还要险峻,我死命盯著脚边。
就在我都要忘了刚才的对话时,千反田说。
「眞是难得。」
我感觉已经爬很久的楼梯,然而实际上爬楼梯的时间大概还不满五分钟。红色鸟居与小小的祠堂是铲平了山的一角设置。祠堂前方有座石造的平台,上头放著白色酒瓶。这里虽然感觉人烟罕至,地上仍然弃置著空啤酒罐与香菸盒。
我将一根扫把递给千反田。
「该怎么扫?」
「祠堂神主会整理,我们扫掉落叶就好。」
「抹布是做什么用的?」
「要是狛狐跟鸟居上头沾了鸟粪,总不能坐视不管,我想用抹布擦掉。不过……」
千反田在成对的狛狐四周打转,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起来还满乾净的。应该擦擦酒瓶就好。」
把酒瓶放在这种地方要做什么……我看酒瓶八成只是某人忘在这里的物品。
「好,开始扫吧。」
千反田呵呵笑了起来。
「先打声招呼吧。」
说得也是。我们将扫把架在狛狐身上,并排在祠堂前合上手心膜拜。阿弥陀佛。
我记得稻荷神是保佑生意兴隆的神明。以前我读过的资料说,稻荷神原本是丰收之神。还是这是里志告诉我的?无论如何,现在的我跟这两种福气都无缘。我该对稻荷神说什么?有了。我会尽快打扫完毕,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好了,我们开始吧。」
千反田似乎打算先著手擦拭。既然我刚才都扛了这么重的东西上来,我决定先扫地。明明还没到落叶的季节,地上却不知怎地积满了叶片,这下大概会是一场硬仗。
我单手握著扫把扫起地。总之就先扫扫鸟居内侧这块区域吧。
沙沙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舒服。
回想起来,我上午也在打扫。明明是为了久违的晴天才出了门,我怎么又在这里打扫起来了?
哼哼哼,扫地扫地。
「折木同学心情很好呢。」
直到千反田对「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正呼著歌。这实在太丢脸了。我感到体上升,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好意思展现出我的心慌,只好推托道:
「也还好。」
千反田伸手掩住嘴角,肩膀抖动了两、三次。
千反田擦完酒瓶后戴上手套。她捡起空罐放入水桶,接著开始陪我一起扫地,我们没有说好,却也自然而然分好了工作。我负责面对祠堂的右边,千反田负责左边。
我默默扫著地。这次不可以再哼出歌了。两根扫把发出的声响时而合鸣,时而疏离。
「我有点惊讶呢。」
千反田突然冒出这句话。我头也不抬地询问。
「惊讶什么?」
「没想到折木同学会帮忙打扫。」
「我房间很乾净喔。」
「眞的呀?」
我想了一下。
「除了考试与某些重大行程前。」
她回应我的语气中透著笑意。
「我也是。我对自己房间在考试前的乾净程度有点没自信呢。」
耳边传来小鸟叽叽的叫声。
「……析木同学不是常常说,没必要的事你不想做吗?所以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折木同学马上就会回去了。」
她的话的确有道理,这份打扫工作没有我想像得操劳。这件事原本就与我无关,我可以叫千反田自己加油以后就扬长而去。应该说平常我大概早就这么做了。
我没停下手边的动作, 一边回答她。
「我今天状况不太好。」
「咦?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感觉跟平常不太一样,想稍微动动身子。我如果不帮你打扫,说不定就去慢跑了。能做比较有生产力的活动也不错。」
我悄悄望了一眼,千反田一下子将头往右歪,一下子往左歪,接著对我说。
「真的很谢谢你。」
我不太懂她是为了什么道谢。
手动著动著,身体逐渐开始冒汗。风吹不进森林之中。或许是连日的雨打湿了泥土,虽然怎么扫都没有灰尘扬起,相对地落叶也难以顺利地被扫起来。我自然采取了将扫把贴在地上的扫法感觉扫把要磨损了。
「折木同学。」
「嗯。」
「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嗯。」
她要说什么?商量文化祭要出的社刊还嫌早。
明明是千反田自己开的话题,她却有些犹豫,迟迟不肯提问。由于扫地的声音一个劲地作响,我不经意望去,才见到她一直在扫同一个地方。
就在我急得想开口催她的时候,千反田这下终于说出口了。
「这件事要是冒犯到你,就别回答我了。」
「如果你要问成绩我可不会说。大概也是你比较好吧。」
「我不是要问这个。」
她停顿了一段正好足以呑口口水的时间。
「……折木同学为什么会开始把那句话挂在嘴上?」
「那句话?」
「就是那句……『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
原来是这个。
我停下手边动作,规律的扫地声旋即消失。
千反田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连忙挥手。
「你要是不想说也好。不对,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奇怪?我这样讲你听得懂吗?」
我忍不住苦笑。「我懂你的意思。」
我吐了一口气。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起。这故事并不有趣,说起来根本不是什么天大的理由。我基本上就是个怕麻烦的人。」
「眞的呀?」
我回溯起记忆。树木间露出晴朗无云的天空。我竟然会想回答这种问题,可见今天我果然不对劲。
「我想想……」我喃喃说道,再次动起扫把。
3
这件事并非完整的理由,也非值得一提的遭遇。但或许比听我哼歌还来得甚于入耳。
大既是小学六年级待的事了。在我们学校,每班的每个学生都要担任一种干部。你说你们学校也是?这么说来,这种作法应该不少见吧。
反正我身上也兼了一项干部。干部是由大家毛遂自荐,如果这样还决定不了,就靠投票选出。详细的过程我忘了,总之我成了校环干部。听起来很像以前电信局里的工作吧。咦,你没听过?当时叫做交换手,就是接线员……算了,你下次去问里志吧。
这个校环委员是校内环境干部的简称。听起来很像负责打扫的人,但清洁工作是由美化委员负责。这个职位说穿了就是让班上每个人都有事可做,想办法硬挤出来的工作。主要的工作……听了可别笑出来……就是给花坛浇水。
别误会,我可没因为这个工作而对花有了研究。叫得出名字的花,大概也只有三色堇之类的。而这个工作超乎想像地麻烦。听起来只要每天浇水就好,其实不是。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浇花要视土壤的乾燥状况而定,乾了就要浇。我们学校有三个班级,每周会换一班负责浇花。也就是说每隔两周,我就要整周天天查看花坛的状况,需要的话就浇点水。
这项工作要学很多事。要说麻烦的地方,就是浇花不是天天浇,而是要每天判断哪种花需要浇水吧。
干部不是一个人独自担任,所有的干部都是两人一组。我的搭档……她叫什么不重要,就叫她田中吧。什么?她是女生。干部都是男女一组。
田中在班上是不起眼的女生。连我这么不在意班上同学存在感的人都这么觉得了,她应该真的非常不起眼。她很内向,想跟她聊天,讲了两三句就接不下去了。要说她阴沉,或许有点阴沉吧。发型?我记得是长发。没有你长就是了……这件事很重要吗?
反正我跟田中成了帮花坛浇花的干部,一开始几周没什么问题。到了我们值班那周,放学后我跟田中就去校舍后方的花坛查看土壤状况。通常我说要浇水的时候,田中总会说还不需要。她说水浇太多不好。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凡事都有强烈主见的人,尽管态度委婉,她这样顽固地反驳,我一开始还吓了一跳。
只不过这样的对话仅限于第一周,等到浇水的标准在不知不觉间确立以后,这件差事就不需要两个人出马。我们一人浇一天,轮值得很顺利。
好景不常……不知道过了多久,状况就变了。田中找我商量,她说:
「我家要改建,暂时要搬去远处,从车站搭公车要一个小时。公车班次不多,要是没赶上会很麻烦,我想早点放学回家。」
印象中我也没有很抗拒,不过班导也出面劝我。
「田中也很辛苦,你要体谅她。你家很近,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吧。」
他说得没错。我家离我读的小学很近。中学也还算近,到高中却一口气变得好远。先不管这个了。
这个班导是名年轻男子,我记得他担任教师才三年吧。是个热血的人。他总是觉得班上还有许多待改进的地方,常常在各种地方出主意。
像是:「折木,你在地板贴上胶带,方便大家对齐桌子吧。」
或是:「折木,我想把壁报的纸弄大一点,你帮我裁这张纸。」
或是:「折木,我看天花板的萤光灯好像越来越不亮,你帮我注意一下。」
你很意外吗?也是。我们班导常常叫我做事。现在想想,我当时或许觉得那是教育的一部分吧,反正我巡视完花坛回去以后,班导常常在没几个人的教室里等我,叫我去做事。当然,他命令我,我就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去做。其实在升上六年级以前我常常遇到这种状况,只是对象都不一样。
班导要我体谅田中的苦处,代替她巡视花坛。我乖乖答应,从下个值班周开始每天独自巡视 一开始田中还会跟我道歉,不过人总是会习惯的。不久后她就一句话也不说先回家了。但我也不怪田中。走到车站搭上公车,接著要经过一小时的车程才能回家,确实是很辛苦。
到目前为止的经过都是前提,有没听懂的地方吗?我实在不习惯说故事。
很好。那我继续说。
这是某一天发生的事。
我在午休与田中一起去了花坛,班导叫我们在角落播种。我忘了那是什么种子,当时应该是暑假前夕,所以应该是牵牛花吧。不,其实我不记得!
班导也叫我们在花坛插上写著花名的牌子。现在想起来,那大概就是班导自己心血来潮的主意吧。他大概觉得教育环境改善运
动的目标不仅限于自己班级里头,牌子的数量很多,我们两人分摊仍然拿得双手满满。加上还要带花的种子,拿得有点吃力。我将种子放进口袋。种子外头有纸包裹,因此不用担心在口袋里散开。田中则是双手拿著牌子,很吃力地试图将种子夹在指间。
「你放口袋吧。」我理所当然这么劝她,因为我也是这么做。想不到田中摇摇头。
「我没有口袋。」
她说。之后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她的衣服没口袋这件事。毕竟我实际上没什么机会盯著别人的衣服看。
我们很少交谈。虽然我们担任相同的干部,但田中实际上也有好一段时间没做事了,我们也没话题。我们播完种以后,就看著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跟田中都不记得花的名字。毕竟没人告诉过我们。因此我们无法设置立牌,不过我们还是设法混了整个午休。
到了放学后。
那周轮到我们班负责花坛。不过在午休播种时我确认过花坛,判断还不需要浇水。所以虽然我其实可以赶快回家,却还是留在学校闲晃。我似乎在教室与朋友聊天吧。结果田中出现了。她看起来快哭了。
「我的书包不见了。」她说。
书包耶。那么大的东西怎么会不见啊……尽管这么想,书包却始终找不到。我们快速地搜索一遍教室,确定眞的没见到书包以后,我提议要找班导商量。当时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开始有些装成熟的家伙排斥凡事找老师,田中倒是很乾脆地这么做了。
我们三个找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三个?就是我、田中与班导。你问跟我聊天的朋友上哪去了?不知道耶。
我不记得他们加入搜索行列,大概早就跑了吧。
班导找得很认眞。当时我没还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在怀疑吧。你问怀疑什么?你也知道吧。你不知道?原来如此。是霸凌。他怀疑田中被人霸凌,书包才会被藏起来。我也有我的考量,急著想帮她找到书包。
别露出那种表情。就结果来说,田中的书包没被人藏起来。她在穿堂……你知道穿堂是什么吗?那是叫多用途空间还是广场?总之学校里头有个这样的地方,田中把书包放在那里玩耍,结果路过的某个一年级还二年级把书包当成失物,好心地帮她送到职员室。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然而保管书包的教务主任有事离开,这段期间没有人知道失物的下落……就只是一连串倒楣的巧合。
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我跟田中仅是同一个干部的关系,但我也很担心要是书包一直没找到该怎么办。
教务主任回来以后,他稀松平常地回答我们。「失物有人给你送过来了。」见到书包的那刻,我们真的很开心。
教务主任也没忘记训话。他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外头很不可原谅。我自己常常放学后丢下书包玩耍,反而觉得问题出在冒冒失失把书包当成失物的低年级身上。不过我没说出口。
在短暂的训话里,田中看起来坐立难安。我了解她的心情。仔细一想,虽然书包找回来了,里头的东西却未必平安。她应该很想尽快确认内容物吧。在这点班导还挺机灵的,他抓准空档插嘴。
「主任说得是,总之你先点一下里头的东西吧。」
要接收书包的时候,田中将平常的文静全都拋诸脑后,兴奋地扑向书包。她焦急地转开扣子打开书包,从里头拿出铅笔盒。我记得是个很小的笔盒,花样很朴素。
随后她在铅笔盒里找出一支自动铅笔,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太好了……」
我瞥了一眼,那枝自动铅笔上印著某个卡通人物,不知道是出自哪部作品。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寄杂志回函抽中的奖品。价格应该不贵,但说贵重也是挺贵重的。在当事人心中这枝笔就是宝物。田中打从心底雀跃不已。
我问田中。
「书包里的东西都在吗?」
于是田中握紧了自动铅笔回答我。
「只要这个还在,现在都不要紧。剩下的我回家再检查。」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谢谢。」
带自动铅笔来小学上课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在此之前也没有人禁止过学生带印著卡通人物的自动铅笔。然而田中很倒楣,偏偏被教务主任见到这一幕。
「怎么可以把重要倒不能弄丢的东西带到学校来!」
主任开始发飙。但想起来眞正不能弄丢的东西应该是课本才对。照他的逻辑来看,只有弄丢也无所谓的东西才能带到学校……我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后来学校正式下达禁令,不准学生携带印著卡通人物的文具。眞是晴天霹雳。笔记本,橡皮擦、垫板……我有好几项文具都印著人物。学校要学生将这些用品全都换成新的,引发了很大的问题。知道这条禁令来自田中的自动铅笔的学生,我想只有我与田中她自己吧。
这是这样。
就连我也因为这件事受到打击。我想我开始会把「没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尽快做」挂在嘴边,这件事大慨就是最初的原因吧。
4
「……咦?」
千反田定住了。好厉害,她眞的一动也不动。
她似乎在脑海重整故事内容,在原地暂时僵硬了一会。要是戳她一下,她大概向往后仰吧,我心想著这此事继续打扫。在我长谈的期间也扫了不少地,接下来只要用畚箕捞起收集起来的落叶,丢进垃圾袋就完工了。一想到还要再加把劲,我突然觉得好麻烦。
畚箕放在千反田提过来的水桶里。我踏出一步想去拿畚箕,千反田又叫了一声。
「咦?」
「你在咦什么啊。」
「这个故事我从头到尾都听完了吗?」
「应该吧。」
「这个结尾是不是怪怪的啊?」
说不定眞的有点奇怪。
「折木同学帮田中同学找书包,书包找到了,里头有一枝很重要的自动铅笔,结果折木同学念的小学就查禁了人物周边,对吧。」
没错。我捡起畚箕。
碰。耳边响起拳头敲击掌心的声音。
「啊,我懂了!」
「是喔。」
「折木同学自己有很多周边吧。这些周边被禁让你大受打击……奇怪?可是这跟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有关系吗?」
她摇头晃脑,猛然想起才又挥动扫把,接著怯生生地开口询问。
「难道说 你是帮田中同学导致周边被禁,所以觉得早知道就不帮她了?」
哦哦。我那么努力却弄巧成拙,因此决定以后都要无所作为吗?听起来很有道理。
眞是可惜。
「不对。」
「可是……」
「扫地啦。」
「好、好的。」
千反田也即将把自己负责区域扫完了。尽管不算多,脚下仍堆著落叶的小山。
我先把畚箕拿去用,边集中落叶边说。
「你不是老爱从结论说起吗?偶尔也让我学学你吧。」
「折木同学眞是坏心眼。你果然省略了过程。」
「省略!」
这字一听起来还是如此甜美。
今天的我的确有点不太对劲。可以直接明说的事情,不知怎地就想用那种迂回的方式道来,见到困惑的千反田,我再次觉得偶一为之也不坏。这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也无伤大雅。拜此所赐,打扫的时间感觉也变短了。
「呃……」
千反田将手纸抵著嘴角陷入沉思。总觉得不给提示有点坏心,我说了一句话。
「禁止周边的事只是后续发展,没什么关联。」
她又圆又大的眼眸仰望著我。
「……你该不会在逗我玩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折,折木同学!」
我将收集起来的落叶一一装进垃圾袋里。明明扫了那么宽广的地,装进袋子里的落叶体积却少得可悲。总觉得我只是在胡乱收集尘埃罢了。
「别生气嘛。连小学时代的我都马上发现不对劲了,应该不难看出问题。」
「虽然你这么说 」她垂下头来。「折木同学跟我又不一样。我真的很缺乏应用能力。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自己也知道啊……
这样显得好像是我在捉弄千反田。或许是我叙述方式有问题。
「我确实告诉过你,一开始是我跟田中轮流巡视吧。」
「没错。」
千反田探出身子点点头,表情很认眞。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接著田中放学后开始不能留校。因此我们值班那周,我每天都要巡视花坛。」
「没错。」
接著千反田彷佛想强调自己很专心听故事似地补充。
「因为她家要改建,暂时要住在比较远的地方。通勤要一个小时。」
「问题就出在这里。」
千反田记忆力很好。她虽然漏了,但应该没忘记。
「我应该也说过,她是要从哪里用什么方式花一小时回家
。」
「你的确说过。是从车站搭一小时的公车。」
「这个公车说得更精确一点?」
「是市营巴士。」
「市营巴士要怎么搭?」
说到这里,千反田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双手遮住嘴……扫把则用腋下撑著。眞会应变。
「我、我知道了。田中同学这样回不了家。因为田中同学当天穿的衣服没有口袋。」
「没错。」
「搭公车需要准备钱、月票或是回数券。如果她身上没有,应该会放在书包里头。」
我用力点头。
「说得对。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田中嘴上说没搭到公车会很惨才把工作推给我,居然会在放学后留下来玩,弄到书包消失就很奇怪了。即使如此,我仍然解释成她只待到还等得到公车的时间,才急急忙忙帮她找书包。
谁知道书包物归原主以后,田中唯一在意的东西,就只有那枝珍贵的周边自动铅笔。我特别提醒她看看有没有别的贵重物品,她却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都说到这里了,千反田又脑袋打结了。
不,或许这也不能怪她。当时我也不愿意相信。
「我只能推测田中不需要搭公车。」
「……怎么这样。」千反田目瞪口呆。
「我想起初虽不是这样。她拜托我帮忙巡视那周,到下一次值班周为止,可能眞的都是搭公车上下课。但至少事发当天她不用搭公车。比起回家的手段,她更在意周边文具。这是因为田中当时已经可以走路回家了。」
「也就是说她家改建完了。她之所以不告诉折木同学这件事……」
「这还用说吗?」
我顿了一口气。
「当然是为了把干部的工作推给我,自己逍遥啊。」
千反田一边用畚箕捞起落叶一边与我对话。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折木同学是不想再被人欺骗,才会说『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
……并不是这样。
看来果然是我表达的方式有问题。我并没有这么想。
后头的真正原因,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可以随便说给别人听的想法。但我都跟千反田说了这么多,要是她到了最后一部分却误解了,我是否还能默不作声?
这么一来就变成我在说谎了。虽然不是开心的话题,我还是想讲给别人听。
「不对。」我为话题起头。「我那天注意到田中没检查贵重物品,然后我反射性看了班导的脸。班导说田中因为家里改建很辛苦,要我帮忙。我想他了解状况,应该会注意到哪里不对劲。要是注意到了,田中可能会挨骂……然而班导没有骂田中。」
千反田一脸不解。「他是不是没注意到?」
真是这样还比较好
「不是的,他的表情相当吓人。就像是把内心的慌张直接写在脸上那样。因此我立刻看出这个人也知道改建早就完工了。」
「……」
「那么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回到原本天天轮班的作法?可能是我想太多吧。说不定他只是单纯忘了。可是那天见到他那副表情以后,我开始这么想……因为我是个会毫无怨言地完成所有要求的孩子。因为我很好使唤,所以见到我被硬塞工作.,他也不想帮我。」
我把扫把当成手杖敲了一下,继续说明。
「当时的我又继续思考。说起来田中她家改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因此我有义务要为了田中的苦衷代劳?也没有。田中的苦衷是她的苦衷,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虽然是这么说,但田中也是同学,又是同一个干部。有困难的时候也是彼此彼此嘛。不过是在放学后巡视花坛,又不会花上多少时间。我家离学校近也是事实,就当作是日行一善嘛。
……我发现我就是中了这种想法的魔咒。」
田中这件事只是个开端。
在此之后我发现与我同班的人里,存在著长袖善舞、很会把麻烦事推给别人的人,以及心甘情愿接手麻烦事的人。而我发现从升上六年级以来,应该说从我懂事以来,我通常都是后者。一旦发现这个事实,我就接二连三想起过去许多经验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
在宿营的时候,为什么人家叫我带足足有一公升的沉重沾酱?在流感猖獗,学校即将停课的时候,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要负责跑好几个人的家送讲义吗?当所有男生一起玩足垒球打破玻璃窗的时候,班导叫我代表同学去跟校长道歉,难道是因为我是队长?不对。是因为我没有怨言。
这倒是无所谓。每件事都没花掉我多少时间。我并不是觉得接下这些任务很吃亏,或是不满其他人过太爽。
我只是发现自己太好使唤了。
我回想起一件事。
当时我无法按捺向他人提起这个发现的冲动,就告诉了老姊。
――虽然我觉得有困难就该互相帮助,但对方未必会在我遇上困难时出手帮我。我不是想要对方感谢我。但我没料到自己被耍了。以后我放学再也不会留在学校里了。只要跟人待在一起,我又要被塞工作了。一定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是会默默接下差事的笨蛋。我不在乎我笨。可是我不想被占便宜。当然真的没办法的话,我还是会乖乖做事,也不会埋怨,但如果不是,如果是实际上必须由别人来做,我没有义务要做的事,我再也不会出手了。绝对不会。
姊姊听完我的一番话,将手放在我的头上告诉我。
――没错。你这个人虽然很笨拙,却想变得机灵。你虽然很笨,却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锐,才会领悟到这么不舒服的事实。很好啊,不做就不做。我觉得你的想法没有错。
接下来那句是什么?我记得老姊应该还说了一些话。对了,她应该是这么说的。
――从现在起,你就去休一趟漫长的假期吧。就这么办,你要尽量休息。在这段休息期间,内心深处没有任何改变也不要紧……
「……同学。」
看来我反常地陷入思考之中。我完全没注意到千反田在呼唤我。
「啊,抱歉。怎么了?」
千反田就在我眼前,瞪著一双大眼紧盯著我看。
「折木同学很难过吧。」
我别开脸笑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孩闹脾气,闹到最后无法回头罢了。」
我现在已经懒惰成性,没办法轻轻松松撤销这项信条。没必要的事,我不做。
斜眼一看,千反田双手握著扫把,接著她完全没有移开紧黏著我的视线,说了一段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发言。「可是折木同学,我觉得……故事里的折木同学与现在的折木同学,其实没什么改变。」
我很想将这句话一笑置之。但我做不到。
千反田退开一步,弯下腰来提起装著落叶的垃圾袋。
「非常感谢你。托你的福,这里乾净许多。」
「不会。」
「香穗同学回来以后, 一定会为你准备茶水与点心。要不要休息完再走?」
我面露苦笑摇摇手,饶了我吧,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女孩子的空间了。
「不用了。给我扫把,我放回原本的地方。」
我接过扫把,用肩膀扛起两枝扫把,我小心避开千反田转过身来,隔空对她喊话。
「帮我跟十文字打声招呼。我要离开了。」
我步下树影散落一地的阶梯。杉叶随风摇荡的声音传入耳中。久违的晴天似乎还没有消逝的迹象。回到家时,洗好的衣服应该也乾了。
走到一半,我听见千反田的声音。
「折木同学!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扛著沉重的扫把转头很吃力,我决定装作没听到。没必要的事不做。搞什么鬼,我一整天都不对劲,到了现在才终于恢复平常的状况啊。我搔搔头。
于是我突然回想起来,当时老姊把别人的头搔得乱七八糟,又补了一句话。
――因为总会有一个人,来为你结束这段漫长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