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一早就很有精神。不,应该说这小东西只有早上才有精神。好怪的生态。我边想边从凌乱的被窝里爬起,伸伸懒腰。半梦半醒间,我将闹钟按掉,这已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维持伸懒腰的姿势,闭上眼睛。
等我惊讶地跳起来,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了。
用这种方式起床,设闹钟还有意义吗?这让我有些烦恼。但设闹钟的安心感,能帮助我安然入睡。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都不设,肯定会赖床到中午。
我脱掉睡衣,准备换上短袖水手服。水手服上传来家里用的柔软精的香气。
我抓起袖子凑到鼻前,吸著香味,直到嗅觉麻痹。
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下到一楼,父亲已经出门工作了,厨房里只剩母亲。父亲在海港附近的市场工作,加上他的嗜好,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母亲则显得苍白。父亲常说母亲苍白得像鱼腹一样,但母亲似乎不觉得有趣。
我吃起母亲准备的早餐。吐司上铺了乳酪。我从边边开始咬,吃到涂在中间的披萨酱,嘴里有著类似蕃茄酱的味道。
「好香啊。」
我刻意说出来,母亲一听,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咬,然后吞下。
像是要让感觉到的与眼前看到的事物没有出入。
吃完后我喝了牛奶,然后刷牙。牙刷在口中戳来戳去的触感,每一下我都悉心地、像用手舀水一样细细体会。我也不放过镜子所映照出的任何事物,结果眼睛变得很乾涩。
「我出门啰。」
准备好后,我打了声招呼,母亲到玄关送我出门。
母亲的笑容很温柔,与我并不相似。
我来到屋外,今天也是晴天。这里很少下雨,将天空缝隙填补起来的云,形状似曾相识。我边抬头看,边走在路上,风从鼻子下拂过,有点痒。
混著海水与砂的风很凉,配上偏强的阳光,非常舒服。
我心情很好,蹦蹦跳跳地走在醒目的白色步道上。
我与邻居们擦身而过,打了好几声招呼。橘子树像要跨越围篱一样,急于展现自我。我抬头一看,已经结果了,但并没有鸟儿啄食,所以味道应该很苦吧。就算我把手伸长,也不可能真的去摘,所以我一直想捡掉在路旁的果实尝尝味道,但至今尚未实现。今天我也只是穿过树下,让唾液在口中累积。
这里的气温平均在二十度前后,虽然也会有些比较寒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冬天。
其他部分大致上都与现实一样,唯有这点始终不变。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现实。
我所感觉到的,也都是想像出来的。
不晓得是我还是某人一直持续地作著这个梦。
这是梦中的世界。
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心里虽然笃定这是梦,但又缺乏确切的证据。硬要说起来,大概就是没有相簿,也没有纪念品吧。我和父母感情很好,但连一个共同的回忆也没有。当我注意到时,我已经十六岁了。
由于我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不晓得大家有没有发现呢?
如果没发现,那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这个梦太精美了。就连手指受伤都会流血。不但会痛,伤口还要数日才能痊愈,而且会结痂。
撕掉好了。
还是算了。
作这个梦的人,一定拥有非常丰富的想像力。
不然就是我脑袋烧坏了。不晓得是哪一个。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我自以为在作梦。
若真是这样,或许更幸福。
我虽然换了制服、提了书包,但其实我去不去上学都无所谓。我会依照当天的心情,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然后回家。这就是我的每一天。
我住的小镇面向海洋。码头里,帆船与渡轮洁白的船身映照在海面上,观光客常来参观。这里虽然不像国外的海港小镇一样充满浪漫情怀,但光是附近有海,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里也有沙滩,不过有些尖尖的石头散布其中,有点危险。不能让小孩擅自跑去玩。我小时候也没去。应该说,我没有小时候。
我虽然有父母,但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生的。
算了,先别管这个。
这是个很小的城镇,不论走到哪,都能闻到海水的味道。我喜欢那潮湿的风。海风引诱我偏离了上学的路,朝海边的小径走去。看来今天我不会去学校了。刚开始我都会乖乖上学,但学校有时上课、有时不上课,日期并不一定,渐渐的我也就懒了。
即便我没去上学,也不会被追究。
我登上沿岸的堤防,堤防边填满了消波块。这一带三不五时就会看见甩竿钓鱼的人。我常想,那些被钓起来的鱼,是从哪里游来的呢?
我不认为海的另一头有其他城镇或其他土地。就连沿著路可以到达什么地方,都是个问题。我从没看过物流卡车在镇上跑。这个梦看似精巧,但仔细推敲起来处处是破绽。城镇虽然造得完整,却总是抹不去堆积木的感觉。
堤防能走的部分愈来愈狭窄,这是接近沙滩的标志。
没多久,我看见了耀眼的白色斜坡沙滩,亮得像在发光。
在那光芒中,彷佛连人影都会被漂白。
「哎呀。」
我看见沙滩上站著一位女孩。她穿著和我一样的制服,但细节处稍有不同。她独自面向大海。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无奈地盯著她。
她的头发比我短,发型像妹妹头,不过后颈处稍长。海风吹过她的发,发丝如苏醒般舞动,露出了原本遮住的耳朵,让她的稚气少了一些。
扔在一旁的鞋子,被乘著沙滩而上的海浪浸湿了。这样一定会被回程的浪涛给卷走,但女孩不知是顾著眺望水平线,还是沉浸在其他事物里,似乎没有发现。
「鞋子!鞋子!」
我看不下去,决定出声叫她。女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用肢体语言告诉她鞋子有危险,她才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口中彷佛说著「啊,糟糕。」便在海滩上跑起来,朝鞋子冲去。她从海浪中将灌满海水的鞋子拎起、倒扣。
卷成一团的袜子滚了出来。袜子也湿透了。她将袜子捡起来,直接塞进裙子口袋里。
「谢谢!」
女孩高举著手,连同鞋子朝我挥动。我向她稍微摆摆手,便离开了。
虽然原本要去的地方被占领的问题并未解决,但也就罢了,我的心情倒是不坏。虽然今天很想看海,不过镇上还有很多地方能去。到大街上也有很多店家。
可以吃冰淇淋,也可以买衣服。渴了还能喝饮料。
同样的事情我其实已经做了好几次,却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
只有好甜、好想要、好解渴等满足感会留下。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我虽然没有活在现实中,但似乎也没死。
这是一场梦。
我在梦中世界里。
在梦里,每天理直气壮地活著。
晚上会睡觉,会吃饭,撞到邻居家的墙壁也会痛。
一场临摹现实般,不花俏的幻想。
我要说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
早晨我一如往常地醒来。
晚上睡觉、迎接日出,这样规律的作息有时让我感到很佩服。
若这是梦,应该是在人的心里吧。
也就是说,在无限的想像力中,人造出了太阳,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人类真了不起。
顶著昏沉沉的脑袋,我边感动边起床。拉开窗帘,阳光照在窗边,光芒覆在睫毛上,可以感觉到光的重量。闭上眼,彷佛能透过眼皮,看见外面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我「啊,对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的时候。
我换上制服,没带书包就冲出房间。今天我也不想去学校,但还是反射性地穿了制服。真希望这个梦可以让我一起床就穿著制服。
我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出了家门。挺起胸膛快步走著,朝海的方向前进。
一定要比那个女孩更早到。
我很少按照昨天发生的事情来决定今天的行动,所以有点兴奋。
走过邻居身边,和他们打招呼时,我暗中观察他们的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亲切,但长得都不像,脸孔也很陌生。不,这些人其实我认识,但我只在这里见过他们。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我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实中的回忆。
没在现实中活过的人,会作梦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
那这是谁的梦呢?
在这么多的居民中,会不会造梦者也混在里头呢?或是他根本不想来玩?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造出这座小镇呢?是模仿造梦者所居住的城市打造的吗?
搭上电车或巴士,会通到哪里去呢?虽然我一次都没坐过。
天空的彼端有宇宙吗?
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
我到底是谁?
我不
断思考这些问题,想要追根究底,却又总是一头雾水,无法整理清楚。我的脑中一片浑沌,不知不觉便忘了。
我一定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我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
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有脑吗?
「我不知道。」
有时,我会陷入一种自己是用粉红色棉花糖做成的错觉。
搞不好不是错觉。
我快步走著,不知不觉到了堤防。今天我一定要独占沙滩,就看鹿死谁手。我加快脚步。在这个小镇住了颇长一段时间,昨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这里很少会增加新面孔。
或许在现实中,造梦者曾经见过那女孩吧。
想著想著,我又看见她的脸了。
女孩站在填满消波块的堤防边,离沙滩有一段距离。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今天她没有呆立在海边,而是朝向海洋垂著钓竿。不是海钓专用的钓竿,而是普通钓竿。她赤脚站在不平稳的消波块上,鞋子摆在堤防上。
她面对海洋,似乎没有发现我。我的眼神追著她随海风跳跃的发丝与裙襬。鱼好像还没上钩,女孩焦急地摇动钓竿。随著这些小动作微微晃动的她,令我看得出神。
就像是眼睛被钓走一样。
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走,我就能顺利待在沙滩上。
但我却烦恼起该怎么做才好。
毕竟我喜欢新鲜的事物。
「嗯。」
我决定不超越她,向她搭讪。
「在钓鱼吗?」
女孩吓了一跳,像昨天一样身子往后弹了一下,接著回头。
「啊,是昨天的……」
我有点害怕走到消波块上和她拉近距离,所以只站在堤防边。女孩确认钓竿的反应后,再次回头。
「你不去上学吗?」
她问我。我心想你还不是一样,接著回答。
「今天请假。」
「可是你昨天也没去啊?」
她露出牙齿笑了。阳光染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的肤色显得很耀眼。
「你也是啊。」
「我又不是学生。」
我上下指著她的水手服。
「你的打扮。」
「我只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女孩拉开裙襬。喜欢制服还真奇怪。
「…………………………」
不过仔细一想,我跟她也满像的。
「钓得到吗?」
「不晓得,我是第一次在这里钓鱼。」
女孩回答道,她身旁连一个保冷箱或水桶也没有。
还真随性。我心想,仰望著天空。
有一会儿,我一直注视著女孩的背影与海。两者都那么平静、纤细。
「你昨天后来去了哪里呀?」
女孩面朝前方,向我问道。
「我到镇上吃冰淇淋、喝饮料。」
衣服只有看没有买。反正我几乎每天都只穿制服。
「感觉很棒呀。」
「是吗?」
哪里棒?我歪著头。吃吃喝喝任谁都想得到、也做得到。
我只是一如往常地在那些场所逗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好的。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我发觉女孩的意见令我不自觉皱起脸来。
即便在梦中,也不该凡事照单全收。
「可以不要读我的心吗?」
「是你说出来的呀?」
女孩诧异地拔高音量。真的吗?我觉得很可疑。
但即便有疑虑,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吗?」
「当然啊。」
看著她得意的脸庞与鼻尖,我心想还是算了。
不一会儿,她又对我说话了。
「白音。」
「白?」
话来得太突然,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
女孩将钓竿收起,转身。她在消波块上跳了起来,往堤防折返。脚若踩滑可是很危险的,但对女孩来说,这彷佛只是游戏。
她回到我身边。从裙子下伸出的白皙双腿,因为打赤脚而显得更美。
「好名字。」
「对吧?」
她看起来很自豪。该不会是自己取的吧?
「钓到了什么吗?」
「你呀。」
女孩──白音莞尔一笑。
「好老套的回答。」
「什么好老套?」
「你每天都会来海边吗?」
我略过她的疑问,询问这过去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对呀。」
若要追究是从哪天开始的「每天」,一定会产生矛盾。
所以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可是你都没有晒黑耶。」
我决定兜圈子套话。白音并没有不可思议地大喊「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耶!」
「好奇妙。」
「……对啊。」
她的语气很平缓。大概不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吧。
是没什么关系啦,但这让我感到一丝寂寥。
我迈出步伐。
「哎呀。」
正要朝海边走,白音立刻追了上来。我看向她脚边,她赤脚伸进鞋里,把后脚跟踩得扁扁的。钓竿架在肩膀上,对著我微笑。
「你要去沙滩对吧?我也要去。」
「我可没说。」
「你变聪明了。」
白音呵呵一笑,笑得并不令人讨厌。是啊……是啊,说的没错。
为此感到无力实在太不值得了,乾脆半强迫自己接受。
我撩起浏海,望向天空。
「是啊。」
人变聪明,就能随心所欲地活著吗?
还是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反而活得绑手绑脚呢?
是哪一个呢?我的双眼因阳光眯了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昨天没踏进的沙滩上,白音在我身旁坐下。
我们的距离很近,脚踝只要稍微倾斜,彼此的踝骨就会碰在一起。
隔著裙子的沙滩有点温暖。
白音把脚伸直,让踩扁的鞋子脱落。
像花瓣凋零一样。
「光脚能让人喘口气,使心情平静下来。」
「是吗?」
我看著自己的脚。连袜子都穿得很整齐,与海这样的背景确实有些不搭。海虽不大,但待在充满开放感的地方,心也安祥了一些。
白音眼中闪著光芒,面露期待地问我。
「要脱吗?」
「正在考虑。」
这一带的沙滩混有大石头与小碎石,随便赤脚走路很危险。
我发起呆来。一波波碎浪拍在岩石与悬崖上,迸出飞溅的水声。我闭上眼睛,想像那声响在耳中如漩涡般打转。漩涡消失后,肌肤上留下了冰冰凉凉的触感。
我感觉到视线,睁开眼,白音正盯著我的脸。
「你为什么来?」
「来看海。」
正确来说,是看著海,花一整天想事情。
比起关在房间里想,来海边,思考的范围似乎更宽广。
反正不论在户外待多久,都不会晒黑。
「就这样?」
「就这样。很无聊吗?」
「不会呀,很不错。」
白音说了和刚才类似的话,或许这是她的口头禅。
于是,我沉默地望向大海。
海浪是温柔的。再大的浪,来岸边时都会瓦解,舍身在沙滩上。
海浪是虚无飘渺的。远看虽有形状,抵达海滩时却会崩解,消融在砂砾中。
有时,它会来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将鞋子与脚弄湿。
我的眼神追著浪涛,思绪照理说也该跟著翻涌,但脑筋却一动也不动。
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
浪是不可捉摸的,所以总能带来新奇感,看不腻。
一点都不无聊。
最近我甚至怀疑,无聊是否不存在。
我想,我一定是在看海时,领悟了这是梦。就像麻醉消退一样,各种感官都苏醒了。不过最近究竟是指多久以前,我也搞不清楚。明明稍早前还记得,不知不觉又忘了。
包括这里是梦境的事情,我是不是也会逐渐遗忘呢?
实在不想承认。
我盯著白音的脸。她的表情恬适安祥,嘴角与眼睛都带著笑意,似乎一点也不无聊。她是否有自觉这是梦呢?
「有时我会想,海是不是掉下来的天空。」
我望著远方,吐露心声。
「靠著爱吗?」
「不不,很普通,用流的。」
我的手上下摆弄,做出倾盆而下的动作。
「这样形容不太美耶。」
白音没好气地笑了。她伤脑筋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的笑容更适合她。
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也有可能是我把她认错成其他人了。
那是一个带点暧昧的笑容。
海景包围著我们,我时不时偷瞄白音的侧脸。
白音长得很成熟,但当风将她的发丝带到耳后时,又给人活泼俏皮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妹妹头把锐利的脸型遮住了吧。靠近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耳上有痣。当我专注凝视她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碰在一起。
白音似乎很高兴我看她,笑了起来。让我有点害羞。
「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喔,我还没说过呢。」
镇里都是我认识的人,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自我介绍了。
「三岛。」
「嗯。」
「你的反应应该再热烈一点吧?」
「呃……那,你的名字跟海浪声好搭喔。」
为什么?我歪著头。她笑著对我装傻。总觉得轻飘飘的。
轻飘飘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疑问,正好问问看白音。
「白音,你作过梦吗?」
白音稍微陷入思考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可能有,但内容不记得了。」
「这样啊,跟我一样。」
入睡就像舞台熄灯换幕。灯一下暗掉,接著又迅速亮起。
我没有失眠或熬夜的经验。更进一步说,我不曾迎接黎明。
毕竟身在梦中,这应该也很正常吧。
「作梦是什么感觉?」
或许比现在的我以及这些包围我的环境,都更不稳定,更像断简残篇吧?
为什么人会看见这些东西呢?
「一定就像美梦成真一样。」
白音有些得意地说道。
「嗯……」
看她说得那么美好,我想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彼此彼此。
白音身旁的钓竿被晾在一边。
「不钓鱼吗?」
「这里不行。」
白音伸长脖子观察海面,一边说道。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绷紧的颈部。
淡淡的阳光染在她的脖子上,为苍白的肌肤增添了一些光泽与血色。
好美。当我发现这一点后,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像海一样。看著白音,似乎也不会腻。
「哎呀,我该回去了。」
白音像是想起什么,站了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多么明目张胆地盯著她,赶紧害羞地撇开眼神。
回去?回哪里?
我想问,但好像有什么堵住了嘴,开不了口。
「对了,明天要不要改在镇上碰面?」
白音低头看我,对我说道。
所以我还见得到白音?
没什么不好,尤其明天这个词汇深得我心。
「好啊,要去哪里?」
「所有地方我都想去,所以去哪都好。」
又陷入哲学氛围里了。但我想她应该只是在敷衍我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么说,所以我懂。
「先不管要去哪,至少决定碰面地点吧。」
终点和过程先摆一旁,起码得决定起点,否则就无法成行了。
「那我们在学校前集合?」
面对白音的提议,我皱起眉头,以示抗议。
「就算我们明明就没有要去学校?」
「嗯,就算没有要去学校。」
白音似乎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很奇怪,噗哧一笑。挂在肩膀上的钓竿,随著影子摇晃。
约好之后,白音就离开了。在与她的背影拉开距离前,我向她喊道。
「再见。」
「嗯,明天见。」
白音的招呼,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吸气、吐气,重新说道。
「明天见。」
我说出口,深深觉得明天见真的是很棒的词汇。
白音扛起钓竿离开了。结果她并没有把脱下的鞋穿起来,仍然打著赤脚。我不自觉地凝视起她洁白漂亮的膝盖后侧,以及贴覆在被海浪打湿的裙子底下的臀部。臀部的线条完整浮现,该怎么说呢……不不,我甩甩头,将脑中浮现的念头赶出去。
我决定在脑袋冷静前,都先待在这里。
海浪不厌其烦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盯著它,始终看不腻。
流经我们头上的云朵,不论过了多久、不论何时抬头,都那么似曾相识。
但有时就是想抬头看。
好想永远待在这里。但我也只是尽量留久一点,没有真的实行。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一天结束时,我还在家外面,我就会连同夜晚一起消失。所以即使我看不腻,即使海边很舒服,我还是得回家。
人为现实所苦,所以想追寻梦中世界。
但真的住在梦里,才发现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有那不确定的部分紧挨著肌肤而已。
在这里,偶尔会与人不期而遇。
但若没什么事,今天和明天都不会改变。
我决定把今天框起来,成为明天的变化。
为了不要忘记,我用脚尖在沙滩上写下和白音的约定。
隔天睁开双眼,地点和约好的事项在脑中都还很清晰。
刚睡醒的脑袋喜孜孜的,太高兴了。
现在的我,肯定笑得阖不拢嘴。
我精力充沛地跳起来,没有一点上学的心情,却往学校跑。
和耀眼的太阳一样,我知道我的眼神闪烁著闪亮的光芒。
我抵达了不知过了几天还是几周,总之许久未见的学校。正门前没有白音的身影,我抬头观测太阳,或许是我来得太早了。不晓得。在我的感觉中,日出后太阳的位置就一直没变,过了一段时间,黄昏便突然降临。
就像拉电灯的绳子切换光量一样。看来要完美重现宇宙并不容易。
我决定靠在正门旁的柱子上等待白音。
穿著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出现并进入校内。虽然觉得看过他们,但我无法一一区别。若不仔细凝视,他们的外型就像用黏土捏成的人偶一样,有点粗糙。
操场上,一名穿著田径队制服的女生正在冲刺。我越过围栏盯著她。虽然没有其他比较的对象,所以我也不敢肯定,但她似乎跑得很快。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不过她只是一个劲地练跑,于是我把视线转开,环伺周围。她不在。
白音没有来。我反刍著昨天彼此交换的那句「明天见」。
她出现得突兀,忽然消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梦大概就是这样吧,逻辑清晰的梦反而才令人浑身不舒服。
我们即使不死于交通意外,某天一定也会如泡沫般突然消逝。我常有种云霭包围著我的感觉,我大概会被它逐渐吞噬吧。
即便是幻想出来的世界,仍然逃不过生离死别。
大概是因为不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是被生下的。
出生后,总有一天会死亡。
即使是在消失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梦的碎片里。
「……咦?」
一道影子,伸进这个太阳和云都没动的世界。
我抬起头,心跳漏了一拍。
白音蹲在门柱上,往下盯著我瞧。我们四目相接,她露出牙齿笑了。
「嘿!」
接著她跳下来。虽然有点向前倾倒,还差点摔出马路,但她只是转了几圈,最后没事。她来到我面前,摇摇我的肩膀,想再吓我一次。我知道她觉得好玩,但我可不认为有趣。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看你在发呆,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爬到高处,打算吓吓我。哦~原来你有这种癖好。」
「我也不晓得耶。」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看来她是听不懂讽刺的那一型。
白音今天一如往常穿了制服,我也是老样子。但这次她换了夹脚拖鞋。大拇趾一反名称的「大」字,显得小巧可爱。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
回答后才发现,我们虽然定了地点,但没有约时间。
不过这是梦中世界,即使稍微马虎、整合性差了一点,也不会造成大碍。
「那下次我先来,换我多等你一会儿。」
「啊,不用介意啦。」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啦,结果她也朝我摆摆手,模仿我说不必。
「我认为人不必平等,但至少要公平。」
「是这样吗?」白音的一席话,令我歪过头。
我不是字典,无法立刻清楚地想起公平的定义。
「那,我们走吧。」
白音两手空空,用力摆动手臂向前走,朝著学校的反方向。夹脚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比一般的鞋子还轻。都约在学校了,现在才要回镇上?我有种多此一举的感觉,但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只要享受浪费的时间就好了。
为了与白音并肩,我加快了脚步。
离开时我回头看,操场上的女生仍在练跑。
「天好蓝,好漂亮。」
白音边走,边赞叹斜前方的蓝天景致。是我习以为常的天空。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沿著两
侧满是农田,没有铺装的路笔直前进。
不久后,前方不是泥土路了,房子也愈来愈多。大型建筑物一口气增加,不要说我的个头了,甚至比学校最高的校舍都还高,导致视野变得有些昏暗。我们走进大楼的阴影下,刚才的暑气敛去不少。
我们穿过建筑物的空隙,来到中央的大马路上。挂著手写字的拱门装饰在头顶上,表示欢迎观光客莅临小镇。拱门边缘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因海风而生锈。
「我们要去哪里?」
白音大力挥著手臂,指向前方。
「我想体验热带国家的气氛,所以去喝果汁吧。」
「虽然很具体,但这目的还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这座小镇离海很近,但并不处于热带,这样还能够体验热带国家的氛围吗?而且话说回来,什么叫做热带国家的氛围?香蕉、海、终年都是夏天!算了,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这座城镇并不大,镇上有什么我大致上都很清楚。所以我想应该是找不到。但要对著努力前进寻找热带果汁的白音狠狠地泼冷水,也令我犹豫再三。
如此这般,为了找到有供应热带果汁的店家,我们决定在镇上四处闲逛。
「一共两百七十圆。」
有了。
我在柜台结完帐,对著接过来的玻璃杯装黄绿色果汁忍俊不住。
「不愧是梦中小镇……」
「啊?」
「别在意。」
白音点了缤纷鲜艳的紫色果汁。据说是火龙果汁。
「三岛你点什么?」
「甘蔗汁。」
「好喝吗?」
「就是因为不晓得,所以点点看。」
店里弥漫著浓郁的甜香。没有开灯,角落留下了舒适的昏暗。
从华丽彩绘玻璃窗看出去的马路,因日正当中而显得苍白。
「原来这里有卖热带果汁,记起来吧。」
我在脑中的地图添上一笔。经过多次涂改的地图,一致性并不佳。
我曾把小镇画成四方形、画成弧线,甚至画成圆形。
天气很好,我们决定到露天座位上喝。塑胶制的白椅非常轻,拉开时有点不稳。桌子也是白的,但大概是疏于打扫吧,上头有些细碎的树枝。我用手将它们扫落,把果汁摆到桌上。在阳光下看,杯中液体的光芒又不太一样。
「这和我家院子里的一样耶。」
白音对著桌椅品头论足。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园艺参考照片中用的似乎也是这个。只有我们坐在露天座位,店前的狭窄小径上,一名骑著脚踏车的少年呼啸而过。不去学校不要紧吗?我无视于自己的事这么想著。
好,回到甘蔗汁。我用吸管立刻喝了一口,喝著喝著,感觉有视线在看我,我看过去,发现白音没在喝自己的果汁,而是观察著我的反应。
「怎么样?」
我将吸管从口中拿出,说道。
「比想像中不甜。」
「是吗?」
白音朝我伸手催促。我会意后,将玻璃杯递给她。咻咻咻,她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途中一度睁大双眼、停止动作。但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味道满朴实的。」
她将玻璃杯还给我,感想很简短。接著喝了一些火龙果汁,露出笑容。看来她比较喜欢那一杯。明明我点的果汁也很顺口好喝啊……对了,这算间接接吻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有没有唾液。
问题不在这里啦。
不在这里。
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非常害羞了,于是故作冷静,蒙混过去。
我有点烦恼要不要也喝一口她的果汁,但这似乎会让自己想太多,于是打消了念头。
何况我也知道火龙果的味道。我记得有点平淡。
我们就这样享受了一会儿热带氛围。
果汁喝到一半时,我环顾四周。灿烂的阳光、轻拂的海风、又高又美的淡蓝色天空……明明该有的都有,但小镇就是少了股清爽感。是因为缺乏景深吗?包括对面灰色建筑的色阶,都显得好平板。
不过连同海风黏黏的触感在内,我都不讨厌就是了。
白音用手托著脸颊撑在桌上,目光随路上的行人移动。每当有人经过,她就会追著那张脸,眯起眼睛。如果只是要打发时间,那也未免太投入了,这让我有些在意。
「怎么了?」
听到我向她搭话的白音松开托腮的手,拿起了玻璃杯。
「我在找人。」
「哦?什么人?」
我看著方才经过的社会人士那魁梧的背影问道。
「嗯……」
她摇著玻璃杯中的液体,含糊地回答。
「我不记得那个人的脸。」
其实我问的并不是长相,而是问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例如是朋友或家人之类的。而她的回答,却令我目瞪口呆。
「那岂不是很麻烦?」
「嗯嗯。」
白音不怎么伤脑筋地点点头,还顺便咻咻咻地吸了果汁。
「那你见到那个人,不也认不出来吗?」
「见到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
的确有可能。
「名字呢?」
「忘了。」
「…………………………」
我也不认输地咻咻咻喝起果汁。里头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味道变得有些淡。
「朋友?」
「嗯。」
「什么时候认识的?」
「呃……」
「……有哪些是你知道的?」
直接这样问比较快。白音将杯子放下,回答道。
「性别吧?我在找女生。」
只有这点回答得很明确。女生啊,我看向街道。
没有任何人通过。
我祈祷赶快有人来。
当然,人并没有增加。
「这样岂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
「伤脑筋。」
即使她的声音无精打采、甚至假哭,我怎么看都还是不觉得她很在意这件事。她说的太笼统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什么真实感。
既然对对方一无所知,那在这附近随便抓一个女生,像是进到店里,对店员说正在找你,好像都行得通。不然找我也行。
「…………………………」
我看向白音,与她四目相对,她欣喜地漾出笑容。
我的脸颊和耳朵像是会滴出温热的水滴一样,热了起来。
应该不是在找我吧?毕竟我不记得有人找过我。
虽然我连脑袋都是由梦境组成的,记忆并不可靠。
喝完果汁后,白音站了起来,用灿烂的笑容望著我。
「和你一起开心地逛街,还可以顺便找人。好处真多。」
我很聪明吧!她对著我敞开双手,显得洋洋得意。该伤脑筋的人笑开怀,无关的我在伤脑筋。
我对她无厘头的举动与乐观的态度很有好感。
「那不是很好吗?」
我同意,坐到她身旁。白音用活泼的笑容欢迎我。
她一笑,脸看起来更稚嫩,堆满了笑意。
之后,我和白音一起逛了各式各样的店。
有已经知道的店,也有新发现的店。
我们在途中看见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
我一面想著那条路的转角处应该没有面包店啊,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小镇会随著白音的想像而变化……还是说,我也是?
难道说这是她的梦?
这里是她所构思的理想世界……大概是吧?
这个梦境应该混杂了她的愿望没错。
那在这场梦里,我是什么呢?
她是以什么样的情感为基础,把我创造出来的呢?
我一边想著,遥望我们走过的街道。
那么,白音是为了寻找谁才来到这里的呢?
在镇上绕了一会儿,最后抵达的是我遇见白音的沙滩。
「只是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了。」
「嗯。」
城镇与海有一段距离,就这么随意走走竟然走到了。现在回头看,搞不好隔了一条街就是小镇呢。算了,这些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浸泡在阳光下的沙滩,像鱼腹一样闪耀著银色光芒。
热带气氛果然还是要以海来收尾。
我按著头发任海风吹拂。走在镇上时累积在肌肤上的东西,都被吹走了。强风像要把身体切穿似地刮著,我感到一丝寒意,却也觉得清爽。
「我喜欢海!」
我一宣示,白音也笑眯眯地跟著说「我也是!」
我们双手举高,莫名开朗,一同跌坐在沙滩上。这是我和白音第三次看海。在这个或许是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由我和她变成好朋友,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在现实中,是否有原型呢?
「早知道就带钓竿来了。」
白音遗憾地皱著眉头笑了。
「今天钓得到吗?」
「应该可以喔。」
看白音充满自信地点头,我也跟著观察海面,但分不出差异。
「你该不会是随便说说的吧?」
我有点坏心地质疑她,白音生气地嘟起下唇。
「为什么要戳破我?」
「啊,对不起。」
我扮鬼脸道歉,白音立刻收起不高兴的表情,展现笑容。
「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白音用清朗的声音说道。这让我也开心起来,觉得好像真的钓得到鱼。
欣慰,就是这么回事吧。
所以我才会不小心……
「那以前有什么事是让你觉得开心的呢?」
「啊?」
白音的表情僵掉了。
「呃……有什么呢……」
白音的反应有些为难,最后强颜欢笑,像在装傻。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彷佛一桶冰水唰地一声淋在我头上。
我后悔了,不该问的。
在这里,询问过去根本没有意义。我明明知道,却明知故问。这里有城镇,有人,看似没有矛盾,破绽却在四处若隐若现。
不论是活著的,还是不存在的。
对话中断了,我望向天空。
我有一种天空表层即将剥落,马上就会掉下来的感觉。
一抬头,浪涛的声音便远了。当大海从眼角余光溜走,海水是否还在原地?
「……那个。」
我该说吗?出声后的我迷惘起来,头变得好重。
「嗯。」
「你有发现,这里是梦吗?」
我向她问道,眼前发白。
如果白音因为这样而从梦里醒来,这个世界大概会崩塌吧。这问题太危险了,但我无法不问。
在我体内的好奇心,似乎很厌恶原地踏步。
白音一开始睁大眼睛盯著我,接著像是吃到很苦的东西似的,脸皱了起来。她的脸愈皱愈厉害,把我吓坏了。
「嗯……」
白音困惑地眯起双眼,仰头看天。接著立刻低头,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啊,你也可以当作是我脑袋烧坏了。」
看她陷入沉思,我赶紧补充。
「倒不如说,我真希望是我脑袋烧坏了。」
我吐露出自己的愿望,将手指插进沙子里,画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接著被海浪冲走。我画的四足动物,根本分不清是狗还是马,早点冲掉也好。
我把手放在湿掉的沙子上,在潮声的包围下,时间过去了。
我静静等待,竭尽所能不去看白音。
「嗯,也是啦。」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白音开口了。我终于可以将眼神转向她。
「你一定觉得我明明不是学生还穿水手服,很奇怪对吧?」
但是我喜欢。我心想,握住裙子。
「说不定你是水手?」
「那不可能,我会晕船。」
白音挥挥手,示意她做不到。若真如此,那她的确很奇怪。
「但水手服很适合你。」
「谢谢。」
白音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但并没有笑容。
「梦吗?」
她嘟哝道,随即往后倒,接著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开始蠕动起来。
她全身左右弯来扭去,在沙滩上摩擦。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陪著她。过了一会儿,动作停止了,白音不开心地皱著眉头,向我报告。
「沙沙的。」
「那当然啊。」
她爬起来时,背部跟头发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明明是梦?」
「跟是不是梦有关吗?」
她应该是想确认什么。虽然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但白音的行为我多少能理解。在梦里,沙子的触感照理说是不需要的,却出乎意料地真实。
如果这个梦更直截了当一点,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烦恼了。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啊。」
白音依然躺著,她因阳光而眯起双眼问道。
「梦跟现实,有哪里不一样?」
「是否有真实感。」
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情,所以立刻就能回答出来。
「少了逐渐累积的感觉。」
每一天,都像不断在搅拌玻璃杯中的液体。
将无臭无味的透明液体转啊转、转啊转。
没有结束的一天。虽然我也很害怕,结束时液体会消失。
「逐渐累积……累积啊。那如果能累积起来,和现实就一样了吗?」
白音的疑问听起来像在试探我,我犹豫著该怎么回覆,决定以没有结论来作答。
「你觉得呢?」
「我们约好明天见,今天就见面了。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但你不觉得,这就是一天的累积吗?」
白音的双眼,诉说著她与我的相遇。
「在梦里得到的,与透过书本或电影所体会到的感动,哪里不同?」
「…………………………」
「我会先想到这些。」
白音在这里打住,似乎暂时歇了一口气。她的每个疑问,都比想像中悦耳。
她的想法,似乎在与我共鸣。
我又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假假的了。
「你脑筋动得真快。」
简直像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答案。
「这很普通啊,每个人都会想。」
「嗯……是吗……?」
我回头,常走的路还在。我想像著在遥远的路途彼端该有的那座小镇。
我以为生活在镇上的人,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白音站了起来。沙子从摇曳的发丝间洒落,画出轨迹。
「明天要不要出远门?」
「远一点的地方?」
白音猛摇头,表示不对。
「很远的地方。」
她把双手左右张到不能再大,海风刮著展开的袖子与领巾。
像晾在晒衣竿上的衣服在晃动。大概是因为手臂很细吧。
「我从来没有去过小镇以外的地方。应该吧。」
她似乎比以往都没自信,最后还加上了不确定的语气。
「我也没有啊。」
甚至都怀疑起小镇之外到底有没有东西了。
「所以更要一起去寻找梦的尽头啊!」
白音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意,我一时无法领会。
在我思考前,白音便朝我伸出手。我还搞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所以反应不过来。
白音维持笑容,耐心等待我。
我慢半拍后才发现那是握手的意思。握手,是我脑中有建立知识却从未经历过的互动模式。
握手,让约定有了形貌。
我紧张地握住白音的手。
她的手与柔嫩的外表相反,覆满了沙,摸起来粗粗的、一粒一粒的。
我思考著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真正生下我的,是梦境与人心,而这些都似流云般难以捉摸。
究竟是对我有什么期望,才让我活在这里?
白音在现实中,是否也和我很要好?
还是说,正因为我们处不好,才会在这里产生「与她和睦相处的我」呢?
我总是自然而然地受她吸引。
和昨天一样与我约好碰面的白音,跟她发下的豪语一样,比我先到。蓝天下,她那白得不输云的手,向我挥舞。她背了比较大的背包。我也向她挥手,她小碎步向我跑来。
我并没有准备太多行李,可见她比我兴致高昂。
「我等了十分钟唷。」
她不知为何喜孜孜地向我报告。我没有看表的习惯,所以不晓得十分钟有多长。若不界定几点、几分,时间就不会被限制在框框里,人们也就无法掌握它。
「对不起。」
「没关系。」
白音的笑容很真实、没有一丝勉强。这就是她说的公平的喜悦吗?
若这里是白音创造的世界,那她对我们而就是母亲,不,是神。成为神的同伴,令我有些诚惶诚恐。
「去车站吧。」
白音指著前方,笃定地说道。但那里只有枯萎的农田。
「有车站吗?」
没有。
「没有的话,就继续走。」
白音毫不畏惧,一路勇往直前。我陪著她前进,有种预感,应该待会儿就会看见车站了。有车站,就有电车。所以我们要搭电车吗?
我虽然知道电车,也在电视上看过,但并没有实际搭乘过。我试著想像了一下电车的形状与车站的气氛,但想到一半就会像被涂抹掉一样,一片黑暗。
「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
既然是为了找人才到镇上,那离开不就找不到了。虽然她的寻人启事就那一点点的资讯,应该也很难顺利完成。
「那件事之后再说,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白音的一席话令我面红耳赤。我一挪开视线,她的嘴角便浮现满意的微笑,像是目的达成一般
。明明我背对著她,她应该看不到才对,但她却能察觉我的心思。
我们随著白音指示的道路笔直前进。穿过农田,立刻接上沿著堤防的路。我们在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觉进入了枝干环绕的林子里。我一面感受泥土的气息,一面朝树木空隙间的光芒前行,接著登上一座大吊桥。
景色的变换非常剧烈,像一张张照片不断交叠。
在桥上的途中,我们与一名狂奔的女孩擦肩而过。她来势汹汹,整个人向前倾倒。我觉得那是我昨天在学校操场见过的女孩。为了确认,我回过头,但她的背影已经远去,无法辨别了。只有高高绑起的马尾左右剧烈摇晃的残影留在我眼中。
「喂,刚才的女生。」
我询问白音。原本一股脑往前冲的白音,好奇地回头看著我。
「怎么啦?」
她的反应非常单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看来白音并没有看见刚才的女孩。
「那个……啊,今天钓得到鱼吗?」
我询问流经桥下的溪水状况。
「今天不行。」
白音瞥了一眼,立刻下判断。若继续追问,总觉得她会叫我不要分心。
在这个必须随白音的心而变动的世界里,依然有著她没注意到的、不确定的事物,以及不可思议的东西。
即便在梦中,也无法为所欲为。
到底哪里才有自由呢?
之后,我们越过桥,走到其他路上。我们离小镇已经很远了,要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从这里开始,即便我掉头就走,也没有自信能独自回去。唯一庆幸的是,步数、时间离我们都很遥远,不论走多久也不会累。毕竟这一切,都是梦境造出来的。
不久后,就如同白音所说的,我们看见车站了。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并不吃惊。
但还要再往更远的地方去,让我有些害怕。
「就在前面了。」
「嗯。」
我们等待车流中断,接著横越马路,小跑步朝入口前进。城镇外竟然也有车在跑,使我暗暗吓了一跳。这些车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开的?要往哪里去?我眯起眼睛,但驾驶席雾蒙蒙的,看不清人影。
我偷瞄途中的派出所,昨天卖果汁的店员坐在里面。
随著靠近车站,建筑物的影子也愈长、愈大。我们一走进阴影中,突然就像冬天造访一样,冷风刮得皮肤都冻僵了。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白天的车站人潮稀疏,几乎都是在镇上看过的面孔。或许我们的所在地没变,只是建筑物被换掉了。
车站内部比我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还要大得惊人。话是这么说,但跟我在知识中建立的都市车站相比,大概就像是小水洼比河川吧。眼前有一家面包店,传来阵阵香气。
白音带我走上二楼。一下手扶梯,立刻就看见了售票口。我们通过卖伴手礼的商家前,操作机器,购买车票。这是我第一次买车票,所以花了点时间。
金额与目的地都不明确,我们仍然拿了机器吐出的车票,穿过剪票口。电子告示牌上显示著时间与列车方向,但模模糊糊的,无法阅读。每次到了紧要关头总是这样。我放弃读告示牌,上了楼梯,进入月台。
一踏上月台,风便呼啸而过。咻咻声传达出风的流动。
等电车的旅客很少,月台冷冷清清的,吹过来的风也因此毫无停滞。
这里和车站外不一样,站在影子下,也不会感受到寒气。
空荡荡的吸菸处,设有让游客等车的座椅。车站大厅有几间名店,但这上面似乎没有。月台南边摆著垃圾桶,看起来有些刺眼。嗯,嗯,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车站那么稀奇吗?」
白音询问静不下来的我。我察觉自己被当成了乡巴佬,觉得有些丢脸,但又随即「对啊。」一声老实承认。既然她发现了,那也没办法。比起这个,我倒要问问神色自若的白音。
「你好像来过这里?」
毕竟就连车站大厅她好像都很熟悉。
听我这么说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似地,转著眼睛左看看、右瞧瞧。
「你这么一说,对耶。我好像有来过。」
「嗯。」
果然是这么回事。
在等电车来的时候,我突然回头。看见摆在候车座椅后的大看板,这才知道我住的城镇叫什么名字。这是现实中也存在的地名吗?
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起来。会不会所有作梦的人,都住在这座城镇呢?
我闭上眼睛,头、骨与肌肤,感受到隔著短短距离的另一侧,传来了人的吐息。
「车来了。」
我朝著白音的声音回头。接著,再次转头。
「这边的车也要进站了。」
对面轨道上也停了电车,不知道哪一辆会往哪里驶去。白音交互比较著两辆车,接著说「机会难得,就搭这辆吧。」选了正开进站的电车。
我不晓得「机会难得」是什么意思,但决定跟随白音的选择。
在停下的电车与月台间,有一道狭窄的间隙。即使它小到不足以让我的脚穿过,但从空隙上跨越,仍需要一些勇气。
我们钻进车厢,在车厢深处的座位坐下。其他旅客接在我们之后上车,零零星星地坐在其他座位上。车门大大敞开,似乎还没有要发车,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车厢。但我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白音则坐在我身旁。
我想大家并没有意识到,我们被关起来了。
从敞开的门吹进的风,缓和了闭塞感。
白音将她背著的背包拿下来,改用抱的。动作很可爱。我无意中看向她并拢的双腿,视线往下移动。她已经把鞋子脱掉了,光溜溜的脚趾动来动去。
「你真喜欢打赤脚。」
「很放松唷。」
她朝我竖起拇趾,似乎在向我推荐,我假装没看见。
先不管这个,这辆电车真的会乖乖往前跑吗?就在我担心电车会不会像云霄飞车一样突然往上冲时,门关起来了。
看来终于要发动了。
或许我再也回不到这座小镇了。
但是话说回来,说不定这里也不是我住的小镇啊?
梦有前后,有景深吗?
一细想,我便头昏眼花,脑袋彷佛会融化,随著景色消失。
车厢大力晃了一下,应该是固定器移开了。电车,开动了。
这种感觉,就像船把锚拉上来。
「哇、哇、哇!」
我的身体连同座位一起前进。
身体不必动也能移动,让我感到很新鲜。我环看车厢,比想像中的摇晃。明明喀哒喀哒的摇晃著,却能直直往前走,这也让我觉得很神奇。
如果这是脚踏车,在那么不稳的状态下,应该很难笔直前进。
好奇怪。臀部似乎浮了起来,真不习惯。这是现实吗?还是因为这是梦,所以才行进得那么顺利?……我对电车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分不清楚。就在我随车厢摇头晃脑的时候,我听见了笑声,赶紧将眼神往下挪。白音正在欣赏我,似乎很愉快。
「喜欢电车吗?」
「相反,我觉得坐立难安。」
当,电车突然大力往右晃,我不由得面如土色。偷看窗外,景色照样移动,一切如常,车辆也没有倾斜。接著我发现电车竟然没有安全带,这样要是遇到强烈的撞击,头好像很容易撞到前面的座位。
我沉浸在担忧里。一道温暖的触感覆上我的手,彷佛看透了我。
是白音。她握住我的手,举起来给我看,对著我微笑。
「放松点了吗?」
「……嗯,好像。」
这次她的手没有沙沙的。柔嫩的触感,令我脸颊发痒。大概是因为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吧,光是这个动作,便轻易地撩拨了我的心。
每次与白音碰面、接触,「我」的存在便不断改变。
就像受太阳光照耀一样,白音拋出什么,我便接住。而这奇妙未知的东西,持续创造出新的我。
当人们有了喜欢的人,资讯就会更新。
会让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类型,也会希望对方爱上自己。
人类可以说变就变。就某些层面上来说,这或许会是很棒的契机。
但在愿望如空气弥漫的梦中世界,又如何呢?
电车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变成汪洋大海。可能是因为角度不同,海的色泽、光的明暗,都不一样了。海水变得非常耀眼,海面波光粼粼,让我的眼睛几乎张不开。我用手遮阳,眺望海洋。
电车从海上的轨道驶过。
就像之前我画的很丑的图一样,被深邃的蓝隐没。
「哇!」
白音漏出短短的赞叹声,身体压在我的肩膀上,有些夸张地往窗边探,欣赏海景。
她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她累积的力道。
「我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大海和天空了。」
「嗯?」
「因为我喜欢蓝啊。」
浅浅映照在玻璃窗上的白音,漾著笑容,浸润在一
片湛蓝里。
很棒的喜好。
「我也喜欢蓝色。」
我表示同意。但总觉得白音和我对蓝色的情感,似乎不太一样。
「啊,海没了。」
电车驶入另一座城镇,白音感叹著望不见海了。
「希望待会儿还能看到海。」
「对呀。」
白音的心情立刻好转。我们始终握著彼此的手。
「餐车来的话要不要买冰淇淋?」
「好啊,可是电车里有餐车吗?」
我猜餐车应该就是……常在新干线看到的那个。
「不晓得耶。」
白音笑得灿烂,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却不知道。
电车停止了。似乎抵达了其他站。
「这里是?」
我漏听了车内广播,不晓得站名。几名乘客从打开的门下车。这个车站比刚才的更开放,月台像是盖在一片荒地上。
让旅客休息的椅子,似乎好几年没人坐过,都脏得变色了。
我看向白音,与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下车吗?」
「我们买的车票很贵,不如再坐远一点吧。」
「啊,这样啊?」
我只照著白音的指示买,根本不晓得金额的价值。
原来是这样,我望著车站发愣。
接著吓了一跳。寒气从后脑勺传到背部,像要把身体撕裂。
下车的乘客消失了。一走出电车,便无影无踪。
我以为是我眼花,就在我凝神细看时,电车驶离了车站。
「啊,又是海。」
白音雀跃的声音,仍然扫不去我的寒气。
我转动身体,想看看电车会往哪里去,但脸光是靠近车窗,冷汗便流个不停。
「……那个,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我努力不将害怕表现出来,向白音提议。
白音漫不经心地微微歪著下颚。
「为什么?」
「为什么……老实说的话,是因为我好像愈来愈害怕。」
但我其实无法说清楚我在害怕什么。
朦胧的不安,像雨云一样压境而来。混入构成我的一大片淡粉红色里,逐渐侵蚀著我。
「没关系,有我在呀。」
白音的回答充满盲目的乐观。但当她将紧握著的我的手举起,一股力量便油然而生,安抚著我的心。
「……对啊。有你在,我就不怕。」
我的思考变得像白纸一样白。我转向右方,看见了刚才白音说的海。海水的绿渗到远方,可能是因为深度很浅。为了将海景映入眼帘的每个角落,我望得出神,眼皮自然闭了起来。一片黑抹抹的。消失或不消失,这些纷纷扰扰都离我好远。要是我能连根手指都不动,就让许多东西从世界上不见,那确实,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昏暗中,电车行驶的声音,与白音手指的温度浮了上来。
电车行驶的声音如轻敲头般响起,人体肌肤的体温远远带有微弱的光亮。
「困了吗?」
「……不晓得。」
我突然思考起困是什么。是倦怠吗?
我发现我在晚上并不是因为困了才就寝。
而是因为觉得一天结束了,夜晚覆盖著我,所以闭上眼睛。
对我来说,睡眠,应该与死亡相去不远吧。
电车再度大力摇晃。我的身体东倒西歪,睫毛碰到眼睛下缘,痒痒的。
「没事吧?」
我问白音。
「没事。」
和我猜想的一样,她回答了我想听的答案。接著换白音问我了。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嗯……」
如果我说了,她会带我去吗?想去的地方……我呢喃道,舌头深处却卡住了。我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很想到某个地方、想碰触某个目标。但那就像用手指捏住濡湿的纸张边缘般脆弱、危险,而且绝不具体。
「好像有,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
她的音色一贯地温柔,但这简短的回应,让我有种触底般的生硬感,是我的错觉吗?她的发声与收声都有些僵硬。
「到了我再叫你起床。」
到哪里?我心想,但没有问。又长又复杂的对话,我吃不消。
我是不是和在车站消失的人们一样,正从头顶开始一点一点刷白呢?……从头发开始消失。讨厌,我不喜欢这样。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东西靠住了我的肩膀。与手指一样的温度发出光芒,是白音将肩膀抵在我身上。
那又轻又重、充满矛盾的质量,如同一把锁,将我拴在这里。
电车仍在继续跑。朝向哪里?朝下一站。接著会怎样呢?
我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消失吗?应该说,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抵达吗?我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白音像在回应我,将手指反握回来。这样的互动,让我觉得好舒服。我想白音也很渴望这么做。
「…………………………」
若这是白音心心念念的梦,那我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呢?
我觉得既害羞、又丢脸,还有点不舒服。
我对白音的好感,也是她赋予我的吗?还是我与生俱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会一起行动?在镇上绕,一块搭电车,是谁的意志?我答不出来,不论哪个,我都只能乖乖接受。
原地踏步的日子,因白音而开始前进。
对生活的不满,引导白音与我碰面。
有了白音,我才能来到这里。因为有白音,白音她……
白音她,几乎变成了我的全部。
我突然害怕地睁开眼。黑暗渐渐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看著我们紧牵的手,电车的声音鲜明地灌入耳中。
我抬头。
目不转睛地盯著坐在身旁、正在端详我的她。
「你醒啦?」
「你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我略过她的话,将领悟的想法告诉她。
她拥有我所追寻的答案、我所渴望的温暖。
彷佛她就是我的心愿。
「所以,这些场景,说不定是我在作梦。」
我渴望一个像白音这样的朋友,某人又梦见了这样的我。
人的心愿原来可以那么曲折复杂。
这里虽然是梦中梦,我们却紧握著彼此的手。
「你渴望我,我好高兴。」
白音立刻就听懂我的话了。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心灵相通。她温暖地笑了,流露出甜甜的真心。
在温柔接纳的氛围下,一点一点地,不断牵绊住我。
但我还是……我抬起相握的手。
「如果把手放开,我也会消失吗?」
电车从刚才开始就没有靠站。而那些尚未下车的旅客也都消失了,车内只剩我们两人。
「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白音在找的人,果然就是我吧。
白音只是伤脑筋地笑著,什么也没回答。
我看著她,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到某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这或许是白音的初衷,却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想回去。」
我松开白音的手。像断线一样,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悄悄潜入的不安如从缝隙吹进来的风,我咬紧牙根,忍耐著、承受它,将它咽下。
白音看起来依依不舍,一遍又一遍握紧张开的手。
她似笑非笑地凝视著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觉得我不能待在这里,这让我非常焦急。
或许这与我刚才说的,对我想去的地方的记忆有关。
我抬头看车厢出入口的电子布告栏,什么也没显示。
「我会在下个车站下车,折返。」
「如果没有下一站呢?」
白音的声音黯淡下来,跟平板的小镇氛围很像。
「如果没有,我就这样做。」
我把手抵在窗上,往上推。原来电车的窗户可以打开呀,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或许是因为我想开,梦境才回应我的。
这个世界虽然是神创造的,但我仍能捡起眼前的石头。
我能依照自己的意志来更动某些东西。
我们能一点一滴改变这个世界。
我往下看,仍是一片汪洋大海。不是代表水浅的绿,而是深邃的蓝。
这里的深度可行,我心想,将身体探出窗外。
「等等!」
「没问题的,我很喜欢游泳。」
我向慌忙制止我的白音装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内心却在尖叫,毕竟我虽然擅长游泳,但要跳下去还是很可怕啊。从敞开的窗灌入车内的风,冰冷、锐利,吹得我心慌。我把那像要将我留下的风,踩在脚下,用力抵抗它。
白音大概是发现留不住我,于是提出另一个主意。
「我也一起跳。」
白音站起身来,示意要与
我一起走。但就在同一时间,车内响起了广播。
顺著广播,白音维持著起身到一半的姿势,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在叫我。」
那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白音似乎认得。
「你还是就这样搭著电车回去比较好。」
既然有人在呼唤她,更该如此。
白音眼神扭曲地看著我。半开的口喃喃自语,吐出几个简短的词汇,但我因为电车行驶的噪音与风声而没听见。
「……是啊。」
她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好,侧脸中含著落寞。她的眼与眉朝下,生出阴影。
她用力闭上眼,像在忍耐心痛。接著,她将手掌按在左眼上,遮住脸。我看见她的嘴角在笑,像是在自嘲。接著她似乎终于忍住了,把脸抬起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白音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看起来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听著她的话,有种错觉,她似乎也把我投射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是真的觉得你的长发很漂亮。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句话,使我一瞬间,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
明明她已经不再靠在我身上,我的背却仍感觉得到人的体温。
「谢谢。」
我也打从心底道谢。接著彷佛终于找回了遗失物,我的胸口不再堵塞。我对这牵挂的心情消失感到困惑,但又满足,只能咬紧下唇。
被在自己心中所没有的东西翻弄著,却很神奇地留下了清爽的感觉。
在这股心情消失前,我决定离开。
「我要走了,我得趁海结束前跳下去。」
我偷看窗外。看著眼前有一大段距离的海面,我吞了吞口水。
拿出勇气。我把脚跨在窗框上,最后一次回头。
白音漾著笑容。但她的眼泪已经快掉出来了,双眼皱成一团。
白音说了。
「你总是这样。」
在问她是什么意思前,我的身体超过一半已经跃出窗外,无法停止。
那是一整面的,蓝。
朝著那一片蓝,我在海消失前,从窗户纵身而下。咻咻咻,高速坠落时产生的风的呼啸,与尖叫声重叠,与我一同往下坠。冲击与水飞溅的声响,堵住了耳朵。咕嘟咕嘟咕嘟,我像是沉进了泥沼里。
吐沫般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我切换姿势,望向海面。朝著泡泡浮起的方向划动手脚。我拨开水流,将手臂伸直,企图捉住光亮。
在断气前,冲出海面。
我被海水包围,接著突破海面,眼前是一整面的汪洋。
这里有海,天上有云,我的手臂拍打著海水。
我整理思绪。即便从前进的电车跃下,我也没有消失。
我纵身跳入的这个世界,的确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我不断摇头,甩掉发梢上滴落的海水。发现铁桥的柱子,往回看,电车已经从桥上开走了。我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好重。是因为穿著衣服的关系吗?
「…………………………」
白音回现实去了吗?
我们的相遇,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地方,留下了什么呢?
但愿那能丰富彼此的心,即便只有一点点都好。
我想这就是我们相逢的意义。
我用力深呼吸,调整气息。灼热的阳光晒在浏海上。
「好。」
我啪答啪答地拍著海水,掌握现况。
这里虽然是梦境,但在处理问题上,我似乎没有特别待遇。
看来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
其实这样才好啊,我心想,盯著从指缝间溜走的海水。
呵,我从丹田漏出笑声。
「游泳啰!」
我咕噜噜地吃著海水,发出宣言,划动手臂,将水面哗啦啦地拨开,凭著一股蛮劲游泳。沿著桥折返,相信一定可以在某处上岸。重要的是想像力。
我能回去,而且有回去的地方。
如今的我即将抵达那里。我把得到的东西完整抱在怀里,我不再缺少、也不再更新。海里的我正在游泳,而我将出现在那里。
在梦里,永远活下去。
我深信著,继续划水。
靠岸时,我的手臂已经抬不动了,就像两条垂挂的流木。腰部以上一离开海面,下半身就像沾满污泥一样沉重。我快死了,我吐出海水。
连把黏在额头与眉毛上的浏海拨开都懒了。
我可没想过会这么累啊。但就某些层面上而言,这毫不客气的重担,说不定正代表了现实。现实总会将不想要的东西硬塞过来。
否定梦的,是我。
我心想反正没有人看见,便维持这副模样,哗啦啦地登上海滩。
一上岸,便发现沙上长了一双脚。
哦?我抬起头来。
一名女孩睁大双眼,迎接我。
我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看著她,心想原来有人在。
「坐船遇难的水鬼?」
「……我可不需要杓子划水。」
我把裙角握成一团,将水扭乾。这才终于拨开浏海,喘了口气。
女孩看起来个性很活泼,她略带警戒地观察我。就在我心想她是谁时,突然认出她是那个呼啸而过的女孩。她似乎正跑到一半,沙滩上有许多深深的脚印。她因为看著我,双腿停下了动作。我再次从正面看她,发现她与白音有些相像。
发型与姿势会大幅改变一个人的形象……若她刻意模仿,也许会一模一样吧?
我与她四目相接,总觉得安下一颗心。
就像找到了遗忘的东西一样。
「我打扰你了?」
「不会呀。」
女孩笑眯眯地,指向海洋。
「这里的海水有温暖到可以游泳吗?」
「呃……不晓得耶。」
刚才的我根本没闲工夫感受水温。如果真想知道,其实摸摸看很快就揭晓了。
但我刻意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海是邂逅的地方。」
「啊?」
「呵呵。」
这次的女孩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闭上眼,将身体交给迎面而来的浪花。
白浪包围著我站在沙滩上的双脚。
海水的温度,告诉了我现在是什么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