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空气里传来茶粉溶化在热水里的阵阵茶香。我假装没闻到,继续把手撑在柜台上托腮。敞开的文库本上的文字,我连半点都看不进去。
狭窄的架子上排放著许多茶罐。有绿茶、红茶,还有适合夏天饮用的麦茶。
屋外黄绿色的屋顶上,写著「茶」字。这里门可罗雀、几乎没有客人,但至今也没改做其他生意,或许是还过得去吧。
狭小的店内弥漫著浓郁的茶香。
现在是冬天淡季,门窗紧闭的店里,不知从哪个空隙钻入了冷风。这栋盖在镇上的茶屋,饱经风霜地坚守著古老传统,对面的医院彷佛吸收了周遭建筑物的养分,独自壮大。而被吸走的,当然只能枯萎、褪色了。
但这股淡淡的氛围与独特的气味混在一块,竟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平静。
假日我在长辈的店里实习打工,时薪微薄。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打这份工,我会说因为闲著也是闲著。
会说我想多少存一点钱。
会说因为正式的工作太辛苦。
但我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觉到她的气息,我抬起脸。
充满光泽的栗色发梢,首当其冲地映入眼帘。
「要喝茶吗?」
「啊,好。」
我将托腮的手拿开回答道。她向我微微招手,示意我过去,随即消失在里面的房间。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结果撞到膝盖,只好咬著下唇忍耐疼痛,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刚才露脸的是我的小姑姑。她是爸爸的妹妹,快四十岁了。
在我眼中,她是个大美女。
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充满了气质,是我的偶像。
我穿过堆了许多杂物的狭窄走廊,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打开玻璃门,暖气的热风迎面扑来。我马上把门关上。房里,小姑姑坐在暖桌旁,正在将茶杯升起的白雾吹散。
她薄薄的嘴唇有些乾裂。垂头时眉宇间浮现的阴影,描绘出些许的疲惫。雾气般白皙的肌肤,因房间的温度而泛起红潮,身上穿著厚厚的素色套头毛衣。最近我才知道,小姑姑很怕冷。
接著,是她的眼睛。
「…………………………」
小姑姑的肌肤与头发的光泽,看上去就像二十岁后半的妙龄女子。不是因为打光,即便在暗处,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她又有著与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与岁数差不多的母亲相比,显得与众不同。
我从小就喜欢小姑姑,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原因有很多。
屋里只有我和小姑姑。虽然店面就这样被放著不管,但身为老板的小姑姑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们在暖桌前面对面坐著。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姑姑当床用的老沙发,铺著一张没有收拾整齐的毛毯,毛毯上散落著封面折到的旅游杂志与地方资讯期刊。
「喝茶吧。」
小姑姑将茶杯递给我。杯上写著飞驒牛,摸起来凹凸不平。
「谢谢。」
我接过茶杯,将嘴轻轻抵在杯缘。滚烫的茶水朝舌头与嘴唇逼近。
随后而来的味道,令我有些惊讶。
「是红茶。」
小姑姑用日式的陶瓷茶杯装茶,所以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绿茶。
「红茶啊……」
小姑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说完就停止了。
她睁开眼,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了?」
「没事。」
小姑姑将眼神撇开。我望著她的动作,心头一惊。
她的左眼动了,但右眼没跟著动。
右眼落单似地朝著其他方向。
虽然不明显,但脸部表情没跟上时,就会像这样看起来不协调。
我想把眼神压低。
却又想用力凝视得更清楚。
明知会心痛,矛盾的渴望却油然而生,令我想靠近小姑姑的右眼。
假设婴儿无意间杀了人,该当何罪?
不是法律问题,而是当婴儿长大、人格建立后,得知自己完全不记得的过去,该如何面对?他得赎罪吗?
我思考著这些事,不过我没有杀人。
事情没有那么耸动。
但我却也背负著相似的经历。
我弄瞎了小姑姑的右眼。
据说。
那是在我大约一岁两个月时发生的事,我当然什么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才听说,小姑姑在陪我玩时,眼睛被玩具突起的地方刺到,右眼失明。当时动的手术使得黑眼珠缩小,因此小姑姑装上了义眼。
平常看不出来,甚至从正面观察,也很难分出哪边才是义眼。小姑姑的生活似乎也没因此产生太大的障碍,除了以前听她说过,每三天必须拆下来清洗一次很麻烦之外,她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任何一句怨言。
小姑姑若是怪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认为她有资格怪我。
不晓得小姑姑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款红茶之前喝过,记得品种吗?」
「啊?呃……我不记得。」
「我想也是。」
小姑姑似乎也不期待听到正确答案,草草带了过去。接著,声音沉寂了下来。
暖气机运作的声响悄悄地塞满了整个房间。风不时吹动窗户。
可能是因为房间很暖和,红茶冷得慢。我小口小口地喝、让红茶濡湿我的舌头。
啜饮时,我时不时偷看小姑姑。她一直盯著茶杯发呆。
小姑姑与我不太说话。应该说我们会对话,但不会聊得很热络。
她总是短短说了几句,便静静阖上嘴。
于是我也只能安静下来,看著小姑姑。
听说小姑姑以前话比较多。但自从眼睛受伤以后,就变安静了。在那之前……该怎么形容呢?爸爸说,以前小姑姑会说冷笑话,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在人前很文静,但独处时,想到「软糖软掉了」这类冷笑话,竟然会当场说出来大笑。好难想像。
再来,我还听说小姑姑独处时,笑声是「咿嘻嘻嘻嘻」。
幸好现在小姑姑不这么笑了。
不,搞不好根本没改掉。
反正不论如何,都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喜欢橘子吗?」
小姑姑忽然与我对到眼,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吓我一跳。
「是喜欢啦……」
我边回答边看向桌上,但桌上根本没有橘子的踪影。
「这样啊……可是这里没有耶。」
「嗯……」
「橘子……算了,没事。」
小姑姑欲言又止,安稳地垂下双眼,嘴角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
该不会是想说「橘子没有了,悲橘」……之类的冷笑话吧?应该不会吧?
嗯,应该。
如此这般,等我喝完红茶,小姑姑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咦?小姑姑有事吗?」
「没事,但天黑前不让你回家,哥又要啰唆了。」
「啊……也对。」
我看向窗外,与寒冬相衬的阴天的灰,占据了所有景色。太阳像被追赶似地,落得极快。今年也只剩下一个月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冬天与小姑姑相处的时间比较短。
毕竟我是在暑假过后才来这里打工的。
我拿起包包走到屋外,小姑姑出来送我。可能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大,外面的风一吹,小姑姑便微打哆嗦。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追著她随动作摇曳的发丝。
「今天也谢谢你来帮我。」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这样就够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
而且薪水那么少,小姑姑说著,轻声笑了。的确,这个薪资实在雇不了其他人。
小姑姑对于我来这里,有什么想法呢?
我还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下礼拜见。」
「好。」
我点点头,准备挪动脚踏车。这时,小姑姑突然被一辆从右边穿过的脚踏车吓得往后仰,简直像是几乎就要那样倒下的样子,连刚刚骑过去的脚踏车骑士都特地回头,确认自己是不是有撞到她。
小姑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原因很明显,因为脚踏车是从小姑姑的右侧穿过的。
「吓我一跳。」
「……对呀。」
恢复姿势的小姑姑眯起左眼,将浏海往上拨,回到平常的表情。
我们又做了一次类似的道别,这次我踏起了脚踏车踏板。
一骑走,冰冷的空气立刻窜进喉咙与鼻子深处,好渴。但一回想起与小姑姑一块喝的红茶,牙根便渗出有些温暖的唾液。
我边骑在回家的路上,边思索。
我常在想,我对小姑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是对不曾出现在记忆角落中过错的愧疚感?
还是…
…怎么说呢?是更积极的……
……好感吗?
那感觉太多太复杂,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也不好说。这种不知名但沉重庞大的东西占据了我的心,总是在提醒我去注意小姑姑。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我赶紧洗澡。
头发吹到一半时,我在镜子前,把手覆盖在右眼上。
可以清楚看见正面的我。左眼独自闲来无事咕噜噜地转动著。
凝神细看时没有大碍。但失去光明并不只是「看」的问题而已,在「被看」上,我想一定也有诸多不便。细节我不清楚,但我还是胡思乱想起来。
十四年前,我介入了小姑姑的人生。
虽然不记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是不是得赎罪呢?
小姑姑未婚。不但没结过婚,我也没看过有亲朋好友来访。这间茶屋除了我以外,没有他人的足迹。连客人也不上门,非常冷清。这样不太好。
小姑姑离群索居,或许与失去右眼有关。我虽然没和她聊过,但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我就像是一根刺入小姑姑人生中的荆棘。
周末,我会去小姑姑的店里帮忙。虽然离家有点远,但我非去不可。
「不是快考试了吗?」
小姑姑担心道。但她的语气淡淡的,搞不好只是随口问问。
「我会在这里念书。」
我在柜台上翻开书包,拿出文具与参考书。
「那就好。」
没关系吗?其实比起家里,这里的诱惑较少,似乎更能集中精神。
在我看店的时候,小姑姑会进到里面的房间。每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上前偷看时,发现她几乎都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姑姑很喜欢这张胭脂色的沙发。
她还会直接在沙发上午睡。小姑姑睡著时的呼吸声细长而平稳。但我不太能辨别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因此有时她会对我恶作剧……这点就不提了。
小姑姑的步调很缓慢。与平日都在工作、假日也狂加班的爸爸大相径庭。
看来人生也有各式各样的过法。
我想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我将笔记本随意摊开来念书。
不过今天倒很稀奇,有客人来访。
一名穿著和服的小女孩,来到店里……我想应该是小学生。她似乎穿得很习惯了,走起路来驾轻就熟,蓝色和服上印有漂亮的花纹。她帮脚踏车上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惊觉在客人面前念书不太好,赶紧将笔记本和文具全都收起来。
「哈啰,哎呀,你有小孩?」
小女孩轻快地打著招呼,盯著我歪头。小孩……我吗?小姑姑的?
从年龄差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啦,那是我哥的女儿。」
小姑姑出来了。「来拿预订的东西吗?」她穿著拖鞋,向小女孩确认。
「我爸派我来帮忙。他说反正你那么闲,不如帮我跑一趟。」
小女孩像大人一样耸肩抱怨,小姑姑随意应了声「辛苦你了」,从店里搬出一个瓦楞纸箱。箱子的尺寸让小女孩来搬有点大。
「帮我跟你爸打声招呼。嗯……你爸是哪一位?是又三郎还是乡四郎?」
「是乡四郎。」
「对,乡四郎。」
小女孩从小姑姑手中接过货物,塞进停在店门口的脚踏车篮子里,轻快地骑走了。费用可能已经事先支付了,所以没有当场结算,轮不到我与柜台出场。
穿那样还能骑脚踏车啊。和服感觉很容易卡进车轮里,可见她技术多好。
「听说是家里要求,所以才穿和服。」
小姑姑对我说。
「哇,穿那么正式帮家里跑腿啊,还是小学生就那么辛苦。」
「不,她是高中生了。」
「咦?」
「而且读高三。」
「比我大!」
「不过她的确在帮家里跑腿。」
「真了不起。」
失去了冷静,我的反应变得有些奇怪。
我将文具放回柜台上,手摸颧骨。
「小孩啊……」
「我觉得不像啦。」
当女儿太勉强了,小姑姑轻笑著说。的确,我和小姑姑长得不像。
光看落在视线里的浏海,发质就很不同。
我的发色有些偏紫,完全遗传自妈妈的体质。
不过,有些地方我不想乖乖承认。
「是吗?」
我拨弄著挂在耳后的头发咕哝道。小姑姑惊讶地睁圆了左眼。
「像我有比较好吗?」
不晓得。我慢半拍才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发言。和小姑姑像……像的话,似乎可以多接近她一点。其实我也不晓得这样解释对不对,或者问题是否出在这里,只知道要把这个想法直接告诉小姑姑,令我难以启齿。
所以,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呃……因为小姑姑长得很漂亮。」
这样说没关系吧?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心和背都好痒。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眼神紧盯著小姑姑。
「我吗?」
小姑姑的左眼像义眼一样动也不动,平静地向下注视著我。
「我看起来漂亮吗?」
「……嗯,对我来说很漂亮。」
最后,我的声音就像被碾碎了一样细。背部爬满鸡皮疙瘩。
「喔……」
小姑姑的反应太短,我无法判断。
「听你这么说,其实满开心的。」
小姑姑面无表情,实在看不出她在高兴。对于我的焦虑,反应也很平淡,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教人难以解读。突然,小姑姑停下手边的动作,站著望向前方的远处出神。
我朝著她视线的方向追去,只有摆满茶罐的商品架,我困惑地歪著头。
「怎么了吗?」
「漂亮吗?这样啊……」
小姑姑喃喃自语起来,消失到里面的房间去了。离开时,我瞄到她笑著耸起了肩膀。
虽然我根本没读进去,看了也没意义,但我还是瞪了参考书好一会儿。我确认时钟,蹑手蹑脚地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洗脸台的方向有人,我偷看过去,小姑姑站在镜子前,脸上笑眯眯的。她将手指抵在下巴上,可以感觉到她心情很好。
「…………………………」
在被发现前,我偷偷摸摸地回到店面。托著脸蛋,闭上双眼。
小姑姑真的很漂亮。
而且还很可爱,我心想,一种害臊的感觉沸腾起来。
明明没戴围巾,低著头,嘴唇却很温热。
人与人之间暖洋洋的气氛,好舒服。
「来。」
过了一会儿,小姑姑趁我读书休息时泡了茶给我。她看起来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流露出在镜子前偷笑的模样。小姑姑真厉害,我在心底暗暗佩服。
「谢谢。」
我接过茶杯,跟之前的是同一个,不过装的是绿茶。
这里好歹也是店面,我这样堂堂占据柜台真的没关系吗?从我在这里工作开始,就几乎没有打过收据。收银台或许早已积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了。
「那,读书加油。」
我拉住要转身离开走廊的小姑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怎么啦?」
小姑姑停下脚步,用手拨开随动作垂散、碍事的长发。
小姑姑一直以来都是留长发,好难想像她短发的模样。
「啊,没事……」
我眼神闪烁。的确没什么要紧事。
我只是觉得,每次喝茶,就是我们两人一起在里面的房间休息的时光。虽然没什么聊天,要说很开心好像也不太对,但我发现,我就是为了这段时光才到这里来的。
所以,我反射性地叫住了小姑姑。
但我本来就没什么事。这下该怎么办?
「呃,我想想……」
「你现在才要想呀?」
小姑姑轻轻笑著,摇了摇我的肩膀。我盯著她的动作与手指,将想到的话说出口。
「小姑姑皮肤真好,看起来很年轻。」
「你从刚刚开始是怎么啦?」
小姑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或许有些雀跃?
仔细一想,对性情淡泊的小姑姑而言,她的反应何止是愉快,连笑意都藏不住了。
「亲戚都说,那是因为我的心还没长大。」
她松开我拉住她的手,在檐廊上坐下。暖气传不到檐廊,冰凉的空气渗透过来,温差使她的肌肤发出微微哆嗦。我这才发现,不时从房屋空隙吹进的风,原来出自这里。
老房子年久失修,很难面面俱到。小姑姑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我的身心都还很幼稚。」
「哪会啊?」
「是真的。」
小姑姑爽快地承认。我张大了嘴,看起来一定很蠢。
「毕竟人对周遭事物的观察,总是特别入微。」
「嗯……」
看我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小姑姑又补充道。
「没长大不是指态度,态度是可以装出来的,连小孩都能装大人了。真正能认清一个人的,是价值观。」
「……没长大的价值观?」
「我觉得是这样啦。」
「是指什么啊?」
「秘密。」
小姑姑避开重点,撩起放在一旁的参考书,看起随意翻开的页面,呢喃道「好怀念」。
「感觉就像从地底挖出时空胶囊一样。」
太夸张了吧?我心想,觉得好笑。国中也不过是……嗯……对小姑姑而言,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我岂不是还没出生吗?想像自己出生前的世界,就像透过钥匙孔,在漆黑的彼端寻找东西一样,好困难。
「小姑姑以前是怎样的学生?」
「书呆子。」
「啊?」
听起来就像在骗人。
「还有,常想著要去旅行。」
「这样啊。」
所以小姑姑从以前就很怪,和现在一样怪。
我愣愣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撞见小姑姑的右眼,背部浮出冷汗。
小姑姑看到页面边缘时,头会往右大大地倾斜,这寻常的动作,对我而言却犹如爪子勾在心上。这份疼痛总是提醒著我,眼前的小姑姑与其他亲戚有多么不同。
小姑姑对我的各种意义与价值,是我躲也躲不掉的。
「小姑姑。」
她「嗯?」了一声,放下参考书看著我。被她凝视的部位如石化般僵硬。
我的喉咙与肩膀不听使唤。
但声音还是拖拖拉拉地爬著,越过了喉咙。
「关于你的右眼……」
我浑身发热,彷佛要将浮出的汗水一口气蒸散。
背部如烈火纹身般滚烫、刺痒,令人如坐针毡。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的可以问这件事吗?
不然我又该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问呢?
我隐隐约约知道这题没有答案。
我低著头,又冒出这句话,小姑姑应该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嗯……」
小姑姑将浏海往上撩,难得地看起来很伤脑筋。回应的语气中带著些稚气。
她将阖起来的参考书放在柜台上。
「怎么?你知道了?」
我就像惹学校老师发飙一样,害怕地缩成一团。
「我听爸爸说的。」
「他不该告诉你的。」
小姑姑看起来更头痛了,她叹了口气,彷佛接了个烫手山芋。
「既然你知道了,那也没办法。怎么了吗?」
小姑姑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与平常一样淡淡的。不论是语气或表情,一切都是。
甚至让我觉得,她是不是喉咙沙哑了。
「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当然记得呀。当时我正在捏你的脸,逗你玩呢。」
像这样。小姑姑说著,捏了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比想像中光滑。
过去的场景重现了。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随著情境的重叠而苏醒。
我盯著小姑姑伸长的手臂,与映入眼角的纤白手指。
「我不记得了。」
告诉小姑姑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有了与她面对面的感觉。
「那当然啊。」
不过小姑姑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捏我的脸蛋。
有时她的大拇指指甲会刺到我,可能是留太长了。
「不过当时的事情,我倒不特别怀念。和这本教科书不一样。」
真奇妙。小姑姑说著,闭上双眼,似乎正细细咀嚼她的感受。虽然这不是教科书,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可能反驳她。每次一有空隙,她的眼神与心就会飘走。
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乾脆再往前踏一步。
我吸气。空气中蔓延的茶香,稍微舒缓了我的紧张。
「你恨我吗?」
小姑姑阖上嘴。过了一会儿把手从我脸上松开。
她用手指在右眼上敲了两下,像敲门一样动作轻快。
「如果我说恨你,你会怎么样?」
我顿了顿,夸下海口。
「我会赎罪。」
小姑姑眯起双眼,彷佛在瞪著我,令我想转身逃跑。
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我其实没有太大的罪恶感。
「怎么赎?」
「那个……我什么都做……」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没什么自信,毕竟我说不出具体的方法。
「什么都做?……那恨你好像比较划算耶。」
小姑姑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就当作我一直很恨你吧。」
她喝起茶,若无其事地宣布。而且是喝我的茶。
「哎呀,熏到右眼了!」
小姑姑刻意挖苦我,她的语气像在逗我笑。我该笑吗?我犹豫著,但说到底我毕竟是加害人,实在笑不出来。就在我双手紧握、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小姑姑突然义正词严地否认「怎么可能会熏到嘛。」嗯?嗯?嗯?我还反应不过来,小姑姑便半眯著眼盯著我。变化之快令我晕头转向,彷佛被塞入了洗衣机里。
「你啊。」
「是。」
「……头发很漂亮。」
她用手指,将我垂落在耳边的头发梳到耳后,像在翻动乐谱一样。
窸窸窣窣,小姑姑的两根手指,如虫的触角般移动。
「谢……谢谢?」
「嗯。」
簌簌簌,她又喝起了我的茶。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我头发很漂亮?我跟不上小姑姑的思绪,满头雾水。
「头发漂亮很重要吗?」
像失明的右眼一样重要?
「当然。」
小姑姑毫不犹豫地肯定,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这就是小姑姑说的,「没长大的价值观」吗?
我只觉得小姑姑怪怪的。
「很重要喔。」
「是喔……」
她再次强调,我也只能安静地低下头。
那一天打工结束后,我走到门外,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道了歉。
「对不起,都是我突然乱说话。」
我微低著头,小姑姑再度伤脑筋地搔搔头。
「与其说乱说话……」
「啊,乱说话这个讲法太没礼貌了,这件事情明明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放在心上。」
小姑姑按住快被风刮乱的头发,叹了口气。
「算了。」
「嗯?」
「会发生这些事,一定都是有意义的。」
小姑姑说著,似乎领悟了什么。她看向车道。驶来的车辆往医院的停车场开去,医院的立体停车场墙壁上,有个纵向的大裂缝,里头爬出了植物的藤蔓。
不晓得是故意设计的,还是藤蔓自己长出来的。
受到季节的影响,藤蔓的末梢已经枯黄了。
堵住裂缝的枝叶被风吹起,像手挥舞般上下飘动。
之前有钻出墙缝那么多吗?对植物而言,长高或许只需要一会儿功夫,却会令人深感光阴的流逝。我牵著脚踏车,用力深呼吸,向小姑姑一瞥。
我好像一不小心,在今天跨出去了。
没有助跑,没有热身,悄悄起跑。
既然跑都跑了,与其停下,不如跑到最后吧。
「店休日是星期三吗?」
我抬头望著茶屋的屋顶确认。
「嗯。」
「那,那个……等学校考试结束后……」
小姑姑「嗯?」了一声,偏著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什么。
那是当然的。
我在心里复诵刚才小姑姑所说的话,下定决心。
拍了一下脚踏车的握把,将脸抬高。
「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老实说,我本来还很担心能否集中精神考试,结果倒还好。
即便脑袋想著其他事情,手依然能作答。目前为止的高中课程,靠背的就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乾著急的心情,已经在昨晚的被窝里消化完了。现在的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想像以后的事情。我看著教室的景色,在眼皮内侧却瞧见了其他的风景。
从礼拜一开始一连三天的考试,在这天告一段落,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教室内的气氛也闲散起来。接下来直到寒假,都没有让人心情郁闷的活动了。
完成简单的打扫后,同学们在中午前解散。大家各自行动,有人讨论要去哪里玩,有人因临时抱佛脚熬夜读书、筋疲力竭,赶著离开教室回家,我也是其中一人。
我走出教室,没有人陪我,脱离了瞌睡虫大军,我的心渐渐雀跃起来。我决定不先回家一趟,直接赶往会合的车站。从学校到我家很近,所以我没骑脚踏车。一直到出校门为止,我都是用普通的速度走著,但走到一半,就变成了快走。
没放什么东西的书包,夸张地上下摆动。
将我的心情展露无疑。
与大都市相比,这里的车站旅客明显少
得多,加上是平日中午,便更加冷清了。我曾听爸妈其中一人说过,车站周遭与过去相比,人潮减少了许多。
我经过平交道、黄金雕像与施工中的看板,穿越计程车招呼站,靠近约定的地点,看见小姑姑已经站在那里。她发现了我,将背挪开原本靠著的栅栏,挺直了身子走了过来,那模样美得像幅画。小姑姑微微抬起手。
「嗨。」
「小姑姑好。」
我有点犹豫要站在小姑姑的哪边,右边还是左边?
最后我选了左边。我想站在这边,她会比较方便和我说话。
「啊,小姑姑有化妆。」
我盯著小姑姑的侧脸说道。总是乾燥龟裂的嘴唇,有了光泽与血色,所以一看就知道了。
「外出的时候我当然会化妆,还会犹豫该穿什么衣服。」
她边抓著靛蓝色毛衣腹部的部分边说道。长长的围巾将脖子保护得密不透风。中午太阳正大,加上今天比较温暖,小姑姑的穿著看起来便有些夸张。
「毕竟小姑姑怕冷,跟爸爸一样。」
「我们家的体质好像都这样。」
小姑姑边调整围巾的位置边说道。照理说我也遗传了相同的体质,但我并不特别怕冷。
或许我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外在特质。
我与小姑姑并肩走著,边走边想要去哪。
「好久没和人一起散步了。」
「这几年都没有吗?」
的确,小姑姑在亲戚聚会时也是独处居多。我常看见她从亲戚中偷溜出来,躲在远处休息。而我也一直看著这样的小姑姑。
「虽然这样问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小姑姑是不是朋友不多?」
「几乎没有朋友。尤其能一起散步的人更少。」
只有一人。小姑姑举起食指示意,接著,像立在桌上的铅笔似地倒下,指向我。
「我?」
「除了你以外,没人像你那么有好奇心,会跑来约我。」
「这样啊。」
「是啊,毕竟我嫌麻烦,就算有你以外的邀约,我也会推掉。」
小姑姑的补充说明,令我满脸通红,都想用围巾把脸遮住了。我的脑袋一片乱哄哄的,她后来说的「现在……」有一半我都没听见。
「倒是你,除了邀我,还有邀其他朋友出去玩吗?」
「耶?」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因此怪叫了一声。
「耶?」
「啊、耶、耶诞节快到了,好冷喔。」
「对呀。」
小姑姑轻声咳嗽。
「耶诞节好冷耶,耶~」
「咦?」
「你没有朋友吗?」
小姑姑面不改色地又问我一次。前面那句话是……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有呀,有朋友。可是,呃……」
比起朋友,我更想和小姑姑在一起呀。
这我不能说。话语堵住了鼻腔深处,像鼻塞一样。
「男朋友呢?」
「没有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我把手大大敞开,左右狂摇否定。我知道这样有点夸张,但手自己动了起来。
「嗯。」
小姑姑的反应很短,这对我来说最伤脑筋,因为我会很在意她在想什么。但若深入追问,又怕小姑姑会觉得我很烦。
「考试考得如何?」
「应该没问题。」
「这样最好。」
小姑姑看著我,眼神比以往多了点笑意。
我对小姑姑的眼神与周遭变化,总是特别敏感。
「为什么?」
「要是我对哥说,我和你女儿约会,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约!」
声音分岔了。我咳了好几声,把声音调整回来。
「约会啊,对啊,会怎么样呢?」
听著小姑姑的玩笑,我装作若无其事,但从眼睛乾涩的程度来看,我知道自己忘了眨眼。我将快抽筋的嘴用握紧的拳头挡住,发出嗯~嗯~这些没意义的声音。
「哥应该会很担心吧?嗯。」
就在我心慌意乱时,小姑姑自己下了结论。担心?担心什么?
「不会吧,呃,会有什么问题吗?」
和小姑姑出门……不,应该没什么问题呀?
也没有奇怪的地方会让爸爸担心才是……啊,不过,怎么说呢?我的确把小姑姑看得比较特别,这就社会观感而言……会是问题吗?
「毕竟发生过很多事。」
小姑姑眯起双眼,含糊其词地结束了说明。不过这可以称作结束吗?
「总之天气那么冷,不如去吃饭吧。」
小姑姑捏了捏红通通的耳朵。大概是被冷风吹红的吧?看到小姑姑的这个动作,让我有些焦急。
「小姑姑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我喜欢等人,所以你别在意。」
小姑姑面向正前方说道。她的语气与态度,对我没有丝毫的责备。看来小姑姑是真心这么说的。她喜欢等人啊,小姑姑果然与众不同。
这些特质或许也是优点。
接著,小姑姑与我走进了车站里的餐厅。看门口摆放的小黑板,卖的应该是披萨和义大利面。走进店里,首先闻到的是木头香。味道有点潮湿,像被雨淋过。狭小的空间搭配木头纹路,彷佛来到一间用树干凿成的木屋。
暖气不够热,我的肌肤还在发抖,留有些微寒气。
「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实在是过太久了,懒得算。」
小姑姑望著如枝干般的棕色墙壁呢喃道。
当时是和谁一起来的呢?我有些在意。
店员为我们带位,来到靠里面的座位。我与小姑姑面对面,在木椅上坐下。她拿下围巾,脱掉外套,折起来叠放在膝盖上。
「嗯?」
「怎么了吗?」
小姑姑盯著我,尤其凝视著胸口。我不断眨眼,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次见到你都是在假日,很少看你穿制服。」
「喔。」
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低头看向胸口。与小姑姑相比,只能算小丘陵。以形状来看。
「不太适合你。」
「……是,是吗?」
小姑姑一针见血的评论,令我不知所措。不管怎样,说适合总会让人比较开心。
「应该是配色的问题,穿便服时看起来比较可爱。」
先是批评,然后又是……赞美?如果是夸我可爱,那我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不过,语言真奇妙。若是其他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觉得关他屁事。
「小姑姑是在称赞我吗?」
「我只是把感想照实说出来而已。要怎么解读随你,责任不在我。」
小姑姑说著,拿起菜单瞄了一眼,将菜单横放在桌上,让我也看得见。菜单旁印有菜肴的图片,我们用手指点来点去,讨论哪一道菜比较好。讨论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和小姑姑一起点餐,这在几年前根本无法想像。状况的变化,让我的脑袋一下子恍恍惚惚的。
我正在朝自己渴望的方向前进吗?
结果,我们决定各点一份披萨和义大利面,分著吃。
「想读大学吗?」
点完餐后,小姑姑盯著我的制服领巾问我。
「我还没有想那么远。」
「也是,你才读高一。」
「小姑姑呢?」
「读了,过得很充实。」
小姑姑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尤其嘴角,漾满了笑意。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
但接著,她又马上像疼痛发作般皱起脸来,然后搔搔头。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懊恼,还真忙。充实是这个意思吗?
「大学毕业后,小姑姑就回家了吗?」
「我先当了一阵子上班族,不过做了一年左右就辞职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马上联想到辞职的原因。
「是因为……眼睛吗?」
「那是受伤以前的事。」
「这样啊……」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假使我又拖垮了小姑姑更多……心就揪在一起。
不但我不会放过自己,小姑姑也会更痛苦,然后疏远彼此。
是否该让伤害到此为止……别再接近小姑姑呢?
「那为什么辞职呢?」
「一言难尽。」
小姑姑摸著耳垂,将对话打断,岔开话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约我?虽然我都赴约了。」
小姑姑不但改变话题,还开门见山的问。
「为什么啊……?」
我的声音像空转般卡在喉咙。
一想到不能老实回答,脑袋就转不过来。
「因为小姑姑……」
我很在意你。我想,这包含了很多意义。要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解开、表露出来,会让我害羞到无法在她面前站稳,所以我刻意不解释。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小姑姑猛地睁大双眼,盯著支支
吾吾的我。
我的眼睛下缘突然像火烧般滚烫,急忙找藉口搪塞。
「因为小姑姑一直很照顾我,我想向小姑姑道谢……道谢?」
「哦?道谢?是指请我吃饭吗?」
原本身子靠在椅背上的小姑姑,突然凑近我面前。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我苦笑。
「啊,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我趁势承认,小姑姑重新坐好,摆了摆手。
「跟你开玩笑的,这顿饭我付钱。」
「不用啦,是我邀小姑姑的。」
小姑姑继续挥手,表示不必。
「让读高中的侄女付钱,被人听到可不好。」
小姑姑这么说,让我有些惊讶。
「小姑姑会在意这种事?」
「当然会啊。」
她轻佻的说话方式,简直像是在证明她在说谎。
谎言与谎言的交锋。
但这样或许对彼此来说都好。
若小姑姑是考量到这点,那我真的很佩服她。小姑姑真不愧是大人。
同时,我也深感自己还是个小屁孩。
「但我说受小姑姑照顾是真的喔,谢谢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微微低下头,从头顶瞥见了小姑姑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常来帮我看店,让我能在里头睡觉。」
「啊哈哈。」
这个理由很像小姑姑会说的话,我想这次她就没有说谎了。
「现在坐在椅子上都睡不好,明明学生时代都可以呼呼大睡的。」
「呃……」
「老了。」
「哪里老了……」
我目瞪口呆,不过能和在家里喝茶时聊不同的话题,真的好开心。
等菜上桌的这段时间一点也不苦闷,上菜后,我们聊得更起劲了。
「好吃好吃。」
小姑姑啃著披萨,愉快地帮披萨评分。看见她率直的模样,让我觉得这顿饭吃起来更津津有味了。小姑姑真可爱,我心想,心跳噗通噗通地加快。
或许下次还可以再来。
我们合吃著披萨和义大利面,吃得满嘴都是。接著,小姑姑将最后一片披萨推给我。
「没关系,你吃吧。」
小姑姑看起来很喜欢,所以我想让给她。但她直接把披萨盛进我的盘子里。
「你刚考完试,当作庆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用郑重的心情接受这块披萨。为小事庆祝倒也不坏。何况还是在意的人为自己庆祝,那就更开心了。我咬下披萨的尖端,小姑姑笑眯眯地看著我。
吃完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小姑姑拿著叉子,叉起盘子上剩下的起司。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有许多稚气的举动。我还是多盯著小姑姑比较好。
而且我也想更了解我所不知道的小姑姑。
「不好意思,占用你们年轻人宝贵的时间。」
小姑姑一反常态,用怯生生的语气说道。
我急忙否认,表示没有这回事。
「是我邀小姑姑的,是我想这么做的……那个,是我要谢谢小姑姑肯赴约。」
小姑姑没有拒绝,令我松了一口气。她一度挪开视线,接著缓缓开口。
「你约我,我很开心。」
听小姑姑这么说,让我安心不少。
占用我的时间什么的,小姑姑大可不必这么想。
倒是我……
「有时候我会想……」
「想什么?」
我在餐桌下将拳头握紧,把想逃跑的心拉住、留在这里。但拳头的重量,似乎也夺走了舌头的灵敏度。
我感觉连下颚都变得好僵硬。我努力发出声音。
「我该用什么来赔偿你的右眼?」
像叉上叉子一样,直捣核心。
小姑姑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像在责备我问这什么蠢问题。
「什么都不必。」
小姑姑立刻否定。不是无欲无求的那种,而是她真的不介意。
「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也无法弥补。」
这句话听起来无比沉重。
或许这就是小姑姑的信念。我把背脊挺直,认真听著。
「如果桃树歉收,就把苹果吊上去,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呃、唔……」
「我的右眼的确是失明了,但我并不觉得这全是坏事。」
小姑姑将垂在右眼前的浏海拨开。以假乱真的义眼凝视著我。
「所有的事物和行为都有意义。这里的每一样物品,发生的每一件事,它们所带来的连结、影响,都会导向某个『果』……即便那不是我们想要的。」
小姑姑的声音迸裂出苦涩,彷佛优美的音乐混入唐突的杂音。但仅仅一瞬便消失了,小姑姑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我的右眼没有失明,我和你就不会坐在这里。而且义大利面和披萨都很好吃。真要比起来,我比较喜欢吃披萨,算了,这不重要,总之一起吃美食,吃得饱饱的,这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事情。」
小姑姑连珠炮似地说完譬喻,拿起盘中残留的起司送入口中。
「所以对于以前的事情,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
小姑姑在嘴中嚼著起司吞了下去,将叉子的尖端对著我。如果她要直接刺瞎我的眼睛,我想我也只能乖乖承受。
当然,疼我的小姑姑不会这么做。
「如果你是因为歉疚才帮我看店,那你不必再来了。」
她收回叉子,做出结论。这样我会很困扰,非常困扰。我急忙否认。
「不不,打工和歉疚无关……真的、真的没有关系。」
我这么说半是谎言、半是实话。我到小姑姑家打工,纯粹只是想和小姑姑聊天而已。
现在的我实在无法想像会失去它。
「真的吗?」
小姑姑高举双手夸张地向后仰,看起来吓了很大一跳。当她挺起胸膛,我竟然不自觉盯著她丰满的胸前,使我心底更加惭愧。
「为什么小姑姑看起来很伤脑筋的样子?」
「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不然要怎么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对不起,然后垂头丧气地夺门而出……之类的。」
小姑姑的左手像在扮演水母一样,在空中轻飘飘地飞舞。
我可没有那么逆来顺受。小姑姑望著墙面,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又擅自做出结论了,大概是觉得这件事也有意义吧。
我的肩膀垮了下来。这个动作或许包含了我对这件事没在情感上带来更多碰撞所感到的失落。
小姑姑似乎真的打从心底对我毫无芥蒂,她一点也不在意。
照理说我该觉得得救了,心里却闷闷不乐。
我希望小姑姑更注意我。
更重视我。
更在乎我。
我心中埋藏著这份渴望。
我咬著脸颊内侧的肉,垂下头。
或许我只是想藉著害小姑姑右眼失明的罪恶感,将她与我绑在一起。
用这像诅咒一样的东西,紧紧纠缠。
不论是恋爱还是诅咒,想拴住对方的心情,竟是如此相似。
「今天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隔周打工休息时,我有点紧张地问道。
约会,接著是留宿。我心想,手心满是汗水。我想起以前幻想过的、从坡上滚落的石头。
一旦开始滚,就再也停不住了。
小姑姑将喝到一半的茶放回原位,惊讶地蹙起眉头。
「可以呀……但是住在这里好玩吗?」
「这、这我也不知道……」
我好像被问了个怪问题。好玩或不好玩,这在小姑姑的判断中是很重要的事吗?的确,小姑姑家什么也没有,或许会很无聊。
可是待在这里才能陪小姑姑呀。
「想住就住吧……」
小姑姑淡淡地接受我的提案,彷佛平静无波的海面。但她应该是表面神色与内心状态差很多的人,所以要推测她真正的想法,实在很困难。
「你有和爸妈说过要住在这里吗?」
「我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答应……总之我现在问。」
「嗯。可是怎么办呢?这里没有多的床。」
小姑姑环视屋内,伤脑筋似地搔搔头。小姑姑一说,我才「啊」了一声。
「我没想过会有人在这里留宿。」
「呃……啊!我睡暖桌。」
「嗯……」
小姑姑从暖桌钻出来,像海獭一样横卧在沙发上。她直直地盯著我,彷佛在警告我,这个地方休想我让给你。
小姑姑……真是个可爱的人。随著愈来愈了解她,我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在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小姑姑那彷佛伴随著光、不断吸引著我的心的特质。
「只剩最后一招了。」
「是什么?」
小姑姑
对我招招手。我心想怎么了?从暖桌钻出来,靠近她。
「哇!」
她从沙发伸出手来,如掠食般将我迅速拉过去。咚地一声,我以侧腹著地的姿势倒卧到沙发里。还不只这样,小姑姑的脸,就近在我的眼睛和鼻子前。
发梢垂落处的右眼,紧紧把我揪住。
手臂内侧的肌肤疼得发抖。
「果然要两个人一起睡,还是太挤了。」
「嗯、嗯……」
小姑姑的发丝在我眼前摇曳。但我非但没有小鹿乱撞,还很痛苦,一种心脏停止、破裂般的感觉蔓延开来。我无法呼吸,下唇直打哆嗦。
「既然那么窄,就只能紧紧贴在一起了。」
「咦?啊、呃……是。」
小姑姑将我抱进怀里。她在沙发上翻身,改变手臂摆放的地方来调整位置。我只能任小姑姑摆弄,耳边响起唰唰唰,如草木任风刮动的声响。
是血迅速奔流的声音。
「嗯,这样位子宽敞多了。」
小姑姑轻拍我的背,满意地晃著头。
我们的膝盖彼此摩擦。
「这样背不但能挺直,骨头也有空间生长。」
「骨头早就停止生长了吧……」
「人会随著长大意识到自己老了,虽然这样也不坏。」
小姑姑感慨地说道,接著声音迅速变冷。
「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也是。」
我们两人啊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小姑姑将脸拉开一些距离,表情严肃地问我。
「真的要一起睡?」
小姑姑毫不客气地问了我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明明不讲清楚,含糊暧昧地带过去,最后睡在一起是最好的……我在心中哀怨著这不明所以的念头,一边嘀嘀咕咕地回答。耳朵热得发烫。
「小姑姑不嫌麻烦的话。」
「好像很难睡。」
「呜。」
小姑姑直截了当的措辞,有时会令我碰壁。她露出之前我见过的讶异神情。
「你想跟我一起睡吗?」
又是一记直球。每回答一次问题,我便发觉自己愈陷愈深。
直接回答想一起睡,就像泄漏了渴望一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所以我决定含糊其词,将真正的心情隐藏起来。
「跟小姑姑一起睡……会很安心。很奇妙。」
一定是因为我现在是最靠近小姑姑的人。在意的人身旁若有自己以外的人,肯定会心神不宁。像这样贴著彼此,即便有其他人,也瞧不见了。
我们紧紧相拥,将缝隙填满,不晓得是我或小姑姑哪边更挨近对方。
我的背拱了起来,脸贴在小姑姑胸前。
「…………………………」
我感觉到体温像火烧似地迅速窜升。
一想到我的脸埋在胸部里,额头就发烫。
「小姑姑真的恨我吗?」
「当然。」
她轻快的回答,打入我心坎。
「那我就安心了。」
我叹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了。压在体内的重担也消失了。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安祥吧。
「你这小鬼还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是吗?」
「让我来整整你。」
「啊?小姑姑是认真的吗?」
就在我打算说出饶了我吧的时候……
「咿嘻嘻嘻嘻。」
头上突然传来了这阵笑声,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小姑姑的笑声,心灵大受打击。
原来小姑姑真的会这样笑……
「被整到了吗?」
「……没有。」
老实说,的确有一点。
「我在人前从不这么笑。」
「所以我不是人吗?」
「搞不好喔。」小姑姑肯定了我的疑问。不要肯定啦!
「我一直以为,以小姑姑的个性来说,不会太在意其他人。」
毕竟她的眼神、态度,都对周遭漠不关心。我相信任谁看小姑姑,都会感觉得到。
若只有我碰触到小姑姑的真实性格,那我真的会高兴得飞上天。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当大人。笑声也是。」
小姑姑爬了起来。她越过我离开沙发。我望著她,她笑著说「你打算现在就睡?」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依依不舍。
耳朵又不争气地发烫了。
小姑姑直接钻进暖桌里。我也跟在后头,打算挤进小姑姑身边。她抬头看著不坐在对面、反而绕到她跟前的我,微微蹙眉,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 「这样好吗?」小姑姑咕哝道,一边将棉被翻开。我不客气地钻进去。
并肩而坐,使暖桌下的空间变得非常狭窄。就像小姑姑说的,我也长大了。
小姑姑与我的脚紧紧贴著,手肘的骨头也撞在一起。但我却觉得这样比较好。
「血缘……你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啊,真是怪了……」
小姑姑似乎对什么感到疑惑,喃喃自语。她将目光转向我,像在看某样可疑的东西。
「你啊……」
「是……」
我心跳加快,心想小姑姑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但小姑姑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静默起来。
啵啵啵,我像金鱼一样张口吸气,盯著前方。
小姑姑摸著我的头。她的力道很轻、很温柔,彷佛在欣赏我发丝的触感。
我乖乖地任小姑姑摸头,觉得好安心。
小姑姑那省略过多的话语,我听不懂,但并不讨厌。
电视里,一名顶著一头波浪卷发的女子,在车站前接受访问。她身穿睡衣,披著一件大外套,打扮怪里怪气。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她,开朗地回答「呵呵呵,人家已经超过四十岁啰」。怎么可能!我不假思索地与记者同时大喊,瞪大眼睛。我以为小姑姑应该也吓到了,转头看她,结果她把脸蛋撑在暖桌上,眼睛是闭著的。下巴斜斜地包覆在掌心里,头偶尔左右轻微晃动。
我将电视的音量切小,偷看小姑姑的睡脸。小姑姑的脸蛋,彷佛少女上了一层岁月的妆容,多了在教室时偶尔瞥见的同学睡脸上缺少的韵味,是女人味吗?……还是娇媚?
我将身体探出去,望著小姑姑的整张脸,她的右眼皮有好好阖上。我知道这是正常的,但心中的水位还是微微升高,令胸口闷闷的。我无法长时间直视小姑姑,于是缩回身子重新坐好。
小姑姑自己还不是很放松,那么早就睡著了。我轻轻笑了。
我静静地听著暖炉运作的声响,渐渐有了睡意。
十分钟后左右,小姑姑悠悠地将眼睛睁开,维持著原本的姿势发呆。我偷看她,她还没眨眼,嘴先动了起来。
「我好像作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梦。」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我报告。小姑姑虽然睡不久,但似乎作了一场梦。
「梦见以前的事情吗?」
「好像又不太一样。」
小姑姑轻轻甩头,想将睡意赶跑。
「得吃点甜的才行。」
为什么?小姑姑站起身,颤巍巍地拱著背离开房间。应该是去厨房了。我心想,目送小姑姑离去,乖乖等她,小姑姑双手拿著杯装冰淇淋回来了。
她的嘴中叼著两根短汤匙,坐在我隔壁,汤匙在嘴中上下摆动。
似乎在叫我拿汤匙。我取下汤匙,小姑姑轻轻舔了舔嘴唇。
「你要哪一个?」
她像老鹰一样抓起冰淇淋,举到眼睛的高度,是薄荷与抹茶口味。
「小姑姑喜欢哪一个?」
我把问题拋回去。毕竟这是小姑姑家,我不敢太放肆。
小姑姑咧嘴,露出一个坏心眼的笑容。但她的眼睛不是看向我,而是另一个方向。
「薄荷巧克力。」
「那我吃抹茶。」
我吃哪边都好,因为我最喜欢的其实是香草。
「嘿嘿嘿。」
小姑姑发出无法辨别是在笑还是嫌弃的声音,将抹茶冰淇淋递给我。她坐到我身旁后,依然笑个不停。
「嘿嘿嘿。」
她不晓得在高兴什么,沉浸在诡异的笑声里。她边笑边大口吃著冰淇淋。蓝色的冰被削掉一大块,在小姑姑口中融化。
「小姑姑……很开心吗?」
我按捺不住疑问。毕竟我真的不知道嘛。
「不,这比较像在掩饰害羞。」
「哎?」
「想起以前的事情陷入感慨。大人常会这样。」
是吗?我无法同意。至少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会嘿嘿怪笑。
「该怎么形容呢……梦中的现实?」
小姑姑放下汤匙,歪著头,似乎在思考很复杂的事情。
我以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姑耸耸肩。
「我的梦。同样的梦我好像梦见过很多次。」
「是喔。」
「我还以为不会再梦到了……有些怀念。」
「这样啊
……」
小姑姑不晓得为什么看著我,对我一笑。怎么了?就在我一头雾水时,她又立刻将目光转向电视,答案便不了了之。好过分,我在心里抱怨,咬了口冰淇淋。
梦吗?我很少作梦。不,应该说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就我仅记的内容来看,我最后梦见的是口渴的梦。我在教室里忍耐著口渴,完全没有情绪起伏。
当然,醒来后,我是真的口渴了。
电视不知从何时开始,播起了某地的马拉松赛事。看起来是女子马拉松,一名女性跑在最前方,飞动著强健的双腿,于路上疾驰。后面跟了好几个人,但距离没有拉近。一想到体育课的马拉松,我就不晓得人为什么要跑步。
「人为什么要跑步呢?」
想法与声音重叠,我惊讶地看向小姑姑。小姑姑正眯著眼睛看电视。
「有意义吗?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以前,我有个好朋友很爱跑步……我跑很慢,老是追不上她。我会在脑中想像自己身手矫健,轻易追过她,但那毕竟只是幻想。不知不觉,我就放弃跑赢她,也不再看著她了。不晓得她现在去哪了。」
小姑姑滴溜溜地转动著食指,笑著说。
「像现在,在我脑中,我已经跑赢电视里的选手三次了。」
「小姑姑又在开玩笑了……」
她像在凝视远方般地说著往事,这让我感觉很不是滋味。小姑姑的话、小姑姑的意识,都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现在的小姑姑心里没有我。
我对小姑姑的回忆吃醋。
就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剩下的冰淇淋开始在杯中融化。
这时,小姑姑转动的手碰到了我。
「啊,对不起。」
她向我道歉,正要退开身体,这一瞬间我感到头皮发麻。
醋坛子,打翻了。
我在暖桌中,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小姑姑的手背上。
噗通、噗通,我的手剧烈鼓动著。浮出的血管像要爆裂般膨胀。
小姑姑愣了一拍,看著我的脸。我没办法好好回视小姑姑。
比起窝在暖桌里的脚,我的脸更烫。
小姑姑没有把我的手挪开,但她静静地开了口。
「你啊。」
我想回应,但喉咙锁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像被勒住一样。
小姑姑叹了一口气后,继续将刚才欲言又止的话说出口。
「你应该慎选喜欢的人。」
一针见血的忠告,令我脑袋爆炸。
「几欢!几、喜欢,哪有啊!」
声音在口中东碰西撞,差点咬到舌头,我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我的反应似乎令小姑姑目瞪口呆,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汗流浃背,衣服黏在身上,好不舒服。我怕姑姑嫌我恶心,我想起爸妈,最后注意到小姑姑的右眼,焦虑与惶恐前仆后继地捶打著我的心脏。我虽然活著,但彷佛已经死了。
「你喜欢女孩子吗?」
小姑姑直截了当地问我。不、不不不,我连忙摇头。
「没有,那个……我觉得、不是这样。」
因为是小姑姑,我才喜欢的。原因很复杂、很纠葛,最后变成这样。
面对小姑姑时,比起罪恶感,好感不知不觉更占了大半。
就只是这样而已。
「哎呀,虽然我早就不是可以称做女孩子的年纪了。」
小姑姑豪迈地啊哈哈哈大笑起来,接著改成呵呵呵腼腆的笑,随后一本正经地瞪著我。
「但我还是女孩子。」
她说了,接著娇羞起来说「哇,真不好意思」。这是在演哪一出?
「哎、哎哎、哎呀,先别管这个。」
我模仿把重物搬开的动作,边做手臂还微微发抖。真是不忍卒睹。
「放著不管没关系吗?」
小姑姑一副不甘愿的样子。都说先别管了。
「假设、那个、如果,我喜欢小姑姑……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自告奋勇地提问,铁著一张脸,心想应该没有吧?
「问题可大了。」
「这……」
这也是。
「因为对象是我所以很有问题。」
「啊?」
小姑姑彷佛说了不该说的话,哎呀一声,将嘴巴摀住。接著咳了几声。
「我是姑姑,你是侄女。那怎么行。」
她轮流指著自己和我的下巴。
「倒不如说,你觉得哪里没有问题?」
都没有问题啊。但此话一出就完了。所以胡诌也好,我一定得找出不是问题的地方。可是找得出来吗?根本没有怎么找?算了,找不到也没关系,随便扯一个吧。
现在立刻扯一个。
「不、不会有小孩……可以很放心,之、之类的。」
我嘿嘿嘿地笑著打算蒙混过关,其实根本快哭了。
这次换小姑姑忍不住喷笑了。她趴在桌子上,不断拍著额头。
额头上留下了红红的痕迹,小姑姑动作迟钝地抬起脸来。
「你啊。」
「对不起!」
只能低头谢罪了。虽然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道歉,但我好想逃离这个气氛。
「啊、不……嗯……呃,也是啦。嗯。」
小姑姑用手撑著脸,一边的脸颊膨了起来,嘴里似乎鼓满了气。
「呃、那个,总之,你还是……慎选喜欢的对象比较……好吧。」
最后她支支吾吾带了过去。看来即便是大人,面对这种状况,也很难理性、恰当地应对。读国中时,我曾向大人顶嘴,否定他们。读高中后,才知道大人原本就不是万能的。而不成熟如我,也愈来愈像大人了。
「今天要住这里对吧?」
在这个气氛下?
「嗯……」
还是不要住了?我半是认真地考虑。
「睡觉的时候不准偷袭我哦。」
我呛了一下。这应该是小姑姑式的玩笑话,但我觉得不好笑。
「好……我也不会偷看你洗澡的。」
我说出口,羞红了脸。小姑姑似乎也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不迫,无意义地晃动著身体。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小姑姑的喜欢,往后只会被当成耳边风吗?
好想死。
好想乱踢手脚发脾气,再用手盖住脸打滚。不只如此,我还想大叫,哇啊啊啊我受够啦地尖叫。但我在腹部用力把这些冲动都忍下来。
将羞耻心与其他情感囫囵吞枣地咽下。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要让小姑姑爱上我。而且是身为女生的我。很曲折、很迂回。
但并非只有直线才是答案。
不论是笔直前进,还是歪七扭八地绕路,只要能抵达就好,不是吗?
「对了,刚才我的忠告是认真的。」
小姑姑再次托腮,侧眼看著我。
「有了喜欢的人、觉得轻飘飘的都无所谓,但要挑对象。还有,不要陷太深。」
她轻轻推了下靠在她身旁的我的手与肩膀,但并没有把我推开。
「分不清现实,老是追著梦境跑,哪天就会掉进梦里,再也出不来。」
小姑姑望著窗户的方向说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好单薄。
「呃……那是……?」
「意思是搞不好真的有这样的人。但认真说起来,梦境与现实或许也没差多少,只要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选哪边都……」
「喔……」
小姑姑似乎想劝我,但最后的结论却模糊暧昧起来。
那捉不到轮廓的譬喻,彷佛被厚厚的云层包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触。让我觉得小姑姑是否亲身经历过。
因此,我了解小姑姑的忠告,也知道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
「……喜欢的人,是可以选择的吗?」
我将突然浮现的想法,拋向小姑姑。
小姑姑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
「一般来说,是不能选的。」
她泄气似地笑了。
她的回答与笑声,都像沉入水底般深深回荡著。
这是一个没有下雪、温暖的耶诞夜。即使不开暖气,待在室内也不至于冻僵。或许不下雪的耶诞节并不浪漫,但我觉得天气不要太冷比较舒服。更何况,我根本没遇过耶诞节下雪。
这一周,镇上随处可见红白两色的装饰。即使闭上眼睛,脑中都还能浮现残影。灿烂热闹的灯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就连在车站前与学校附近,都能看见装饰华丽的冷杉,但一到明天,应该就会变回原本朴素的模样了。
夏天会施放烟火。冬天则是将人们高昂的情绪,施放到整座城镇上。
繁华绚烂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待在自家房间里,撑著脸蛋静静坐著。
越过窗帘与窗外的夜景,思念小姑姑。
其实前几天,我问了小姑姑耶诞节的行程。小姑姑叹了一口气,只对我说:
「你再仔细想清楚吧
。」
「好……那,再见……」
「嗯。」
「那小姑姑会和其他人一起过吗……?」
我将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小姑姑伤脑筋似地搔搔脸颊。
「……也不晓得叫你放心对不对。总之我一个人,跟平日一样过。」
「这样啊……」
我松了一口气。光是这样,连想都不用想,我就得到了许多答案。
「啊,可能会买蛋糕来吃。」
「请好好享用……」
「你看是要庆祝还是消沉,选一个吧。」
小姑姑的形容虽然怪,但很有趣,所以我试著在耶诞夜消沉了一下。
让自己沉淀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做的了。
我按照小姑姑所说的去思考,当然,想的全是小姑姑。
一切的起点,都源自于我不记得的罪。
知道我与小姑姑发生的事后,变得怎么样了呢?
读国中时,爸爸告诉我小姑姑眼睛的事。他大概是觉得,这件事还是让我知道比较好。自那之后,我与小姑姑便成了生命共同体。
望著小姑姑时所感觉到的,会直接传到我心中,不必透过转接。
不论疼痛、困惑、还是高兴。
我好庆幸我知道了。
以上是第一点。
那么,关于满脑子都是小姑姑这点呢?
小姑姑似乎觉得我这样不对。
但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在意一个人。
在小姑姑身上,我体验到、学到、知道了好多第一次。
有时我的心会如履薄冰,有时像是心的水面被暴风扫过,产生无数的变化。随著小姑姑,我的好多地方都改变了。我变得愈来愈像我渴望的自己。
回忆起来,我并不后悔。
我发现小姑姑似乎不排斥有女生喜欢她。回顾她至今为止的反应,我也没有感受到她先入为主的厌恶感。记得不知何时在哪里看过,人会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事物。我与小姑姑,或许在嗜好、根本上是相像的。也就是说我们都喜欢女生。
无论如何,还是好事居多。对应该抱有罪恶感的人,拥有那么多正向的念头,这是好事。虽然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但对我而言,绝绝对对是好事。
与未知相遇,人生才会向前迈进。
这就是线索。对于感受自己活著的,重大、确切的线索。
所以,现在我内心的这份情感,并没有错。
「…………………………」
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如果我传达了心声,会再次伤害到小姑姑吗?
不论多么为对方著想,思考的基准毕竟是自己。
如果是我,会这么做、这么想……自己与他人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反覆询问。
深深的问自己。
过年对我而言其实没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我是学生,总觉得一年的开始始于开学的四月。我的一年在三月结束。因此,总是不习惯过年。
但我也不是不高兴。毕竟有压岁钱领,而且自从那年之后,我就有了另一个开心的秘密,那就是小姑姑会来我家。今年我格外紧张。
正月时,家族里的长辈都会在我家团聚。外送寿司占领了餐桌。在这张爸妈准备的长长餐桌的另一头,是小姑姑。她今天也好漂亮,有认真化妆。
被大人环伺的小姑姑,看起来非常不自在。她也没喝酒,只是一直低著头。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我觉得小姑姑和我独处时快乐多了。我们差点四目相接,我赶紧把脸压低。
在那之后,我就没再和小姑姑聊过比较深入的话题。
我们就像在彼此的脖子绑上绳子似的,勒得紧紧的,却假装没看见。
在酒席上,爸爸对小姑姑说了些话。他们两人同时看向我,我的心缩了一下。我将眼神瞥开,心里却很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小姑姑会不会告诉爸爸「你女儿向我告白」呢?完蛋了,我叹了口气。
向长辈们打完招呼后,我决定回到房间。虽然小姑姑在这,但在身边却不能说话,更让我郁闷。我回到房间,倒卧在床上。
虽然我也没做什么事,但光是和平常没有往来的亲戚打招呼,就筋疲力竭了。我闭上眼,就先听见自己睡觉的呼吸声。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再睡个午觉,过年其实也挺好的。可是睡醒后,小姑姑就不在家了。我觉得有些可惜,却又抵挡不了睡意。
就在我半梦半醒之时。
有人敲了房门。我的嘴巴压在枕头上,眼睛微微睁开。是谁啊?既然会敲门,肯定不是爸妈。我擦擦嘴,把脸抬起来,门打开了。
「嗨。」
小姑姑像赴约时一样轻轻抬起手,进到房内。
我看见小姑姑,立刻跳起来端坐在床上。
「啊,小、小姑姑好。」
我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我很怕那样的场合,所以就逃跑了。」
「快逃快逃。」
我比手画脚地劝小姑姑快跑,千万别客气。小姑姑露出苦笑。
我拿了两人份的座垫到地板上。其中一个给小姑姑,然后面对面坐好。
……但这样就得从正面看小姑姑了,我不禁心想,面对面坐好是不是一个失败的决定。
小姑姑环顾房间,接著,身体轻轻一震。
「会冷吗?」
我正打算将手伸向空调的遥控器,小姑姑用手制止我,表示不必。
「之前来看的时候,记得这里有个置物柜。我只是觉得摆设变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呀……」
这个房间自从我升上国小后就一直使用到现在,摆设不变才奇怪吧。
不变的,大概只有从窗户注入的阳光。
今天是阴天,过年遇到阴天最扫兴了,天气预报还说晚上会下雪。
「…………………………」
我与小姑姑坐在一起。但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暖桌。
面对面也不晓得该做什么,但我却不想离开。
一点也不想。
「小姑姑是不是不喝酒?」
我将观察到的事情向小姑姑报告,但被小姑姑否定了。「我喝啊。」
「不过,酒就是要在开心的时候喝。」
「是这样吗?」
「所以我现在要喝。」
小姑姑说著,拿出好几罐藏在衣服里的啤酒。
啊?一开始我的反应还很迟钝。
等过了一会儿,整理好小姑姑说的话后,我才会意过来。
她是要说,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我拍著膝盖,啪啪啪地拍著。小姑姑用狐疑的神情盯著我,但我管不住我的手。
小姑姑将罐装啤酒的拉环拉开,抵在唇边。她似乎感觉到我的视线,眼神动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的眼神大概看起来兴致勃勃吧?
「想喝喝看吗?」
小姑姑将啤酒罐倾向我。我像受亮晶晶的东西吸引的鸟儿般凑上前。
「喝一点就好。」
「嗯嗯。」
小姑姑将啤酒罐递给我,不忘叮咛我只能喝一点。
「竟然让你喝酒,被哥知道我就人头不保了。」
听小姑姑提到爸爸,我才突然想起来。
「对了,刚才你在和爸聊什么啊?」
小姑姑「哦~」了一声,搔搔脸颊。
「女儿多谢你照顾,之类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是好事喔。」「啊?什么好事?」
小姑姑哈哈哈地笑著带过。
「因为哥很顾虑我嘛。」
我的头突然刺痛了一下。不是因为酒味。
「因为眼睛的关系……?」
「是啊。」
小姑姑没有特别介意。这让我得到了救赎,却除不掉苦涩。
在这种微苦的时候,喝酒好吗?我心中微微抗拒,但还是试著喝了口啤酒。那是我从没尝过的味道。舌尖先感到不适应,接著,苦味排山倒海地灌进来。
我喝下去了。想起「呼乾啦」什么的电视广告。
「酒好难喝喔。」
我老实陈述感想。小姑姑像是看到令人莞尔的东西般,噗哧一笑。
「你真乖巧,好棒。」
「但我喝得下去。」
我用舌头小口小口地舔著喝。虽然难喝,但又有点上瘾。
嗯,喝得下去。
喝啦。
咕嘟咕嘟。
「……喂,只能喝一点唷?」
好好好。
「胸部当然是不摸白不摸啊。」
「哈,是喔。」
「可是我只想摸小姑姑的。其他膨膨的我都没兴趣。」
「真荣幸。」
「好神奇喔,明明就只有差在小姑姑的比较大。」
「不是神奇,是你单纯喜欢大胸部吧
?」
喝醉后竟然喜欢巨乳,这侄女真是……小姑姑用力地叹了口气。
不晓得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小姑姑看起来就很头疼。是我哪里怪怪的吗?
我盯。
小姑姑看起来真美,其实她一直都这么美。
「好啦,别闹了。」
「闹什么?」
「嗯……」
我往前一步。小姑姑立刻把胸部挡住。哎呀呀呀。
「我又不会叫小姑姑嫁给我。」
「那本来就不可能。」
小姑姑从容镇静的声音,在我脑中嗡嗡作响起来。胃液浸到了喉咙深处。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已啊。」
告白代替呕吐脱口而出。竟然是代替,未免也太糟蹋了。
话说回来,这对话有连贯性吗?可能是因为胃液的味道使然,我稍微清醒一点了。
「我不是叫你仔细想清楚吗?」
「我想了,都想破头了。在我和小姑姑分开的那段时间……呜。」
一想起那段空虚的日子,心情就好难受。
彷佛现在的温暖都是假的。
「你说想在一起,但有考虑年龄差距吗?」
「这跟年纪差距又没关系。」
「有关系。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就变成六十岁的老太婆了唷。」
小姑姑捏著自己的脸,挤出好多皱纹。
会变得那么老喔。小姑姑向我预言。
「你一定会后悔跟我在一起的。」
我不晓得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是怎样。
小姑姑,变成老婆婆……小姑婆。呵呵呵,好像很可爱。
「就算是充满皱纹的胸部,人家也爱。」
「你这小鬼,小心我把你揍飞。」
小姑姑将空罐咚地一声放在地板上。
「年龄当然没有关系啊!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小姑姑了,喜欢一个人……该说是盲目呢?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反正不管怎么看都是最美的啊!所以只会愈来愈喜欢。这种喜欢的机制,是无懈可击的,没有缝隙!就像遇到水攻一样,哗啦哗啦哗啦被水推著,不知不觉就灭顶了。隙跟喜是谐音,但我没有要说冷笑话喔,所以小姑姑不许笑。反正一旦喜欢上了,就只能奋不顾身了啊。这是命运,是必然。说得夸张一点,就算姑姑只有五岁,我也会爱上你!」
五!我张开手指,得意洋洋地炫耀。
「……你说的想清楚,就是这个?」
「对。」
小姑姑无语问苍天地望著天花板,崩溃地哀嚎。
「到底是怎么养的,才会养出这种变态……」
这样讲很过分耶!不不,还没结束。
别小看我。
「……我一直有句话想说。」
我半是醉意,半是清醒,决定借酒装疯,吐露心声。
「但你一定会生气,所以我不敢说。」
这句话绝对不能说。若我说了,就算当场被刺也不能有怨言。
小姑姑伸出手,将手指没入我的发中,由上而下梳理、抚慰著我。
「你说,我不生气。」
「我不要你瞧不起我。」
「我不会。」
「不要讨厌我。」
「我不会,你快说。不说就跟你绝交。绝交!」
五、四……小姑姑开始倒数。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被卷入洗衣机一样,残余的酒精从脑中蒸散。我慌慌张张地将身体向前扑,紧紧抓住小姑姑的衣服,把脸埋进去。
一。
献上我唯一的真心。
「弄伤你的右眼,真是太好了。」
没有弄伤,有些东西就不会出现。没有弄伤,某些人就遇不到。没有弄伤,就不会喜欢上。没有弄伤,就不会心跳加速。没有弄伤……
这一切,都是因为小姑姑失去,才赋予我的。
我们不能否定起点,因为那会让终点消失,会不晓得该往哪里去。
楼下传来亲戚们吵闹的声音。但跟我,以及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与小姑姑的两人世界里,我暴露出为罪恶、过错而欣喜的自己。
「对不起,我知道这话很过分。」
我靠在小姑姑身上忏悔。小姑姑毫不客气地说了句「真是的」。
「这话千万不能在其他地方说。虽然不关别人的事,但被听到的话你还是会被骂的。」
「好。」
小姑姑温柔地轻抚我的背,像在拥抱我。泪水渗了出来,虽然我不晓得是因为什么而溢出。
「……我的体质跟一般人相比,比较容易记住作过的梦。」
「啊?……是。」
「在梦里,意识其实是很清醒的。」
我想著小姑姑到底要说什么,但没有插嘴,只是等她继续。
「明知是作梦,却仍然在梦里徘徊……日复一日,即便醒来,有时也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不小心,就会不晓得自己活在那一边……但我不会这样。」
这段话,听起来像是小姑姑说给自己,以及我以外的另一个人听的。
耳畔响起一节节呵呵呵的笑声。
「在梦里,连视力都是完整的。」
这句话吓到我了。她用手臂按住我几乎要开始发抖的身体与肩膀,彷佛要抱紧我。呵呵呵呵,我又听见了她诡异的笑声。
「幸亏有你。右眼看不见,这才是现实啊。」
用力一收。小姑姑绕到腰上的手,将我紧紧捆住。
「因为有这个眼伤,你说的话我也能接受。」
小姑姑像把声音咬紧般地说道。
声音硬硬的、密度很高,一点也不像在撒娇。
我无从窥知小姑姑的心境。
但希望有一天,我能全盘了解。
「啊,还有……我也有想说的话。」
「是。」
「你弄伤我眼睛的时候痛死了,你这臭小鬼。」
小姑姑拍拍我吓到跳起来的背,心情似乎很愉快。
「我甚至想狠狠揍你一顿,但哥和大嫂立刻冲了进来,所以我忍住了。」
「你可以现在揍我!」
「才不要呢,瞧你高兴的模样。」
被小姑姑看透的我,心虚地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姑姑开朗地露出牙齿,再度取笑疯疯癫癫的我。
「你这小鬼。」
小姑姑的埋怨,使我的情绪打从心底沸腾起来。
自正月起一直都是阴天或下雪,但这天从一早就是大晴天。
大方展露的蓝天,映入眼帘。我心情很好,骑著脚踏车。
这是新年第一天上工。我发现小姑姑已经走出店门口迎接我了。
怕冷的小姑姑特地出门,光这样就让我心里满满的。
「小姑姑早~~」
「安。」
我边停脚踏车,边把招呼打完。
「你可以等寒假过完再来呀。」
小姑姑为我操心。我边从脚踏车跳下来,边说没关系。
「因为我想马上见到小姑姑嘛。」
话一说出口,我的眼睛下方突然像著火似地烧了起来。烈焰吸引著我,我将目光朝下。
「往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深深地低下头来。血流集中在低垂的脑袋,血液随著心跳咕嘟咕嘟地奔窜。
耳朵和眼睛都好痛。
「不后悔?」
「我不敢保证。」
但我会尽现在最大的努力。至于结果就交给未来的我。就只是这样。
「不过即便后悔,一定也有意义。」
我借用小姑姑的话。抬起头,小姑姑与背景的蓝天融合在一起,神色恬适安祥。人生的积累、岁月、不变的情感,全都散发著银白色的光辉。
好美,我赞叹著,心被夺走了。
若能成真……
「要一直恨我唷。」
这扭曲的愿望,会实现到什么地步呢?
小姑姑双手扠腰,眯起眼睛,漾出平静的笑容。
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小姑姑的恨里。
我想这样活下去。
将其中诞生的所有意义,随心所欲地纳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