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拔锚

『我昨天喝酒了』

『跟一个朋友』

『啊,因为过生日吗?』

『对』

『尝了一下啤酒』

『怎么样?』

『我听说很苦』

『没错』

『特别苦』

『让人完全不想再碰第二次』

『习惯之后就好喝了』

『也许吧?』

『暂时还是算了……』

『我生日是二月,所以还早』

『我知道』

『所以现在你比我小』

『沙弥香是夏天,我是冬天』

『有没有种反了的感觉?』

『有吗?』

『嗯……』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也没有夏天的感觉』

『是啊』

『你让人联想起春天』

『为什么是春天?』

『因为是在春天认识了你啊』

『啊哈哈,好简单的理由』

『沙弥香沉着又冷静』

『像冬天』

『其实我并非沉着冷静』

『……嗯』

『你说的也对』

『你好像话里有话啊』

『不过……酒吗』

『有机会的话,想跟沙弥香一起喝』

『会有机会的』

『嗯』

『但愿能有那么一天』

就在出神地聆听从过去未开放的二楼传来的声音时,耳边传来了杯具的碰撞声。

看来趁我埋着头的工夫,我点的咖啡已经被送了上来。

同时,店长都小姐的笑脸也出现在柜台对面。

「你脸色不太好啊。」 她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如此提醒道,看来是真的很严重。从咖啡杯里飘散而出的芳香令都小姐的咖啡店变得棱角鲜明,也让原本朦胧的视野稍显明晰。

「有什么烦恼吗?不知我能不能为你解忧。」

「唔……」

「看你的表情,似乎头痛得厉害啊。」

「是啊。」

被我这么一承认,都小姐显得有些出乎意表。可能她原本只是想打个比方,没想到困扰我的,正是她那句话字面上具有的含义。

「今天一直都在头痛。」 我扶着额头如此诉苦。

「是么,热伤风?」 我摇了摇头,是因为脸色差,才让她做出了这种推测吧。

但真实情况要比这更难以启齿。

「我想,应该是因为昨天喝的酒吧。」 因为徒有知识,也不知自己对症状的判断是否正确。

不过,这从早晨一直折磨我到现在的头痛与倦怠感,恐怕正是——

「宿醉?」

「您看是不是呢?」 都小姐没有出声,而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作为回答,并且在暂且离身之后,为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那你就先把这个喝了吧。」 说着,她将盛着水的玻璃杯放在了咖啡杯旁边。可拿起来仔细一看,发现里面的液体透明度较低,看上去并不是水。稍稍尝了一口,也并未毫无味道,而是略有甘甜。虽然并不是十分熟悉,但喝还是喝过的。

「就是普通的运动饮料,可以补充盐分和糖分。」

「谢谢……」 她会端出这种东西还真是令人意外,莫非平时自己也会喝? 我一边拿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一边注意着时间。

从被枝元同学告白开始,尚未经过 24 小时。

离开公寓回到家里之后,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虽然没在深夜不前不后的时间醒过来是一件好事,但客观来看,完全就是酒后回到家一觉睡到早上的状况。作为 20 岁的第一天,真可谓是出尽了洋相。

那之后洗了个澡,静下心来之后才发现脑子就像被虎钳夹着一样疼痛欲裂。

就这样,一直熬到现在。

见状,都小姐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我的脸来。

「你是头一次喝酒吗?」

「嗯,以庆祝生日为由。」

「是吗,恭喜喽。」 都小姐先是送了我一句简单的祝福,然后稍稍移开了视线。

「唔……」

「请问……怎么了?」

「正在犹豫这杯咖啡要不要算我请你的。」

「有这个心意,我就很高兴了。比起这个……」 说着,我放下玻璃杯,并抬起脸来。

「有件事想跟您聊聊,可以吗?」 过去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提出过类似的请求。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都小姐依然是那么成熟稳重,值得仰仗。

「嗯……」 都小姐一边思索,一边环视了一下店内。过去未曾见过的几类客人,如今正坐在各个位置上。

「等闲下来之后可以吗?」

「好的。」

「把宿醉的人丢在一边真是抱歉,稍稍等我一下哦。」这跟宿醉没什么关系吧?我想要发出质疑,可稍稍一扭头,大脑深处就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好吧,看来确实大有关系。虽然脑子和眼睛都在打转也有其他原因,但不可否认,昨天的酒确实喝得太草率了。

若是平时的我,肯定会事先做好足够的调查,再投身于实践。

那之后,我就一直乖乖地等都小姐回来。生意这么好,我却只点了一杯咖啡就坐这么久,总觉得过意不去。我将咖啡杯端在面前,隔着升腾的热气观望着店内的情景,想起过去都小姐曾说过,让这家店生意兴隆是自己的一大梦想,现在这样子,应该可以算梦想成真了吧。

我至今为止,有实现过什么梦想吗。

在等待的过程中,头痛也稍稍得到了缓和,这么一来,应该就不会影响我谈正经事了。

「久等了。啊,其实喝酒有个窍门,就是在喝之前不能空着肚子哦。」 都小姐一边擦手一边回到了我面前,还顺带着一则谁都没有问的小贴士。

「其实我暂时不打算再喝了,但还是谢谢您的建议……」

「第一次喝醉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面带笑容地如此回答的都小姐,其成年人的气质在我眼中又多了几分。或许这也证明,我身上还有不少尚未成熟的部分。

可能即使经历了小孩子到成年人的转变,也仍有许多属于成年人的阶梯,需要继续攀登吧。

而正是因为觉得都小姐是这样的人,我才会来这家店。

我用手扶着咖啡杯,并低下头说:

「不久之前,我被人告白了。」

「哦?」 说完之后仔细一想,所谓的不久之前不就是昨天么。可这种无关痛痒的细节,也就不用纠正了吧。

于是都小姐稍稍探出了身子,摆出了认真聆听的姿势。

「对方是谁?大学同学么?」

「嗯,一年级,比我小一岁。」

「是比较可爱的?还是长得很美的类型?」 从她的口吻和笑脸来看,心中恐怕都浮现出与之对应的具体形象了吧。

回想一下曾经跟我来过这里的每一个人,立刻就猜出了她心里想的都是谁。不过,枝元同学跟她们两人都完全不像。另外我明明并没有提性别,但在她看来,似乎已经默认对方是女生了。不过嘛,这也难怪。

如果对方是男生,我也就没什么可烦恼了。

「要说更偏向哪一边的话,应该是可爱吧。」 而过去我喜欢的,都是长相很美的类型。

枝元同学又是如何呢?之前在学校倒是见过她的前女友,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具体长相已经记不清了。在这方面,我果然有些极端。

若是感兴趣的事,就会记得清晰无比,反之,则会如流水般匆匆淡去。

「既然会烦恼,就说明你也不讨厌她吧?」

「这个嘛……嗯。」 差一点紧跟着说出「甚至」来。甚至?甚至什么? 潜意识里,我真的是这么想吗?总觉得自己对她并不存在如此明确的好意。

「……初中时也曾被人告白过。」

「真抢手啊。」 被她揶揄了。真要说的话,其实高中时也被告白过几次,但这跟这次的事无关。 「当时我还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接受了对方的示爱……之后也确实喜欢上了她。但就结果而言我们相处得并不顺利,到头来,告白的是她,结束掉那段感情的也是她。」 或许是因此,才会或多或少对他人的好意抱持怀疑态度。

明明轮到自己,总是会那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

在这方面,我可能确实比较娇宠自己。

「你是怕又会变成那样?」

「有点吧。」 人在吃一堑时,不仅会长一智,也会变得怯懦——祖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今的我,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但我相信,变得

聪颖,肯定不会是坏事。

「但这次,我是以积极的心态在烦恼……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很奇怪,但就是这种感觉。」

总之跟当时相比,绝对存在着某种区别。而我宁愿认为,这便是日积月累的知性带来的恩惠。

「嗯。」

都小姐的回应声十分温柔,这一点自相识起就未曾改变。

虽然偶尔会有点坏心眼。

「尽管烦恼吧,这种认真到极致的态度,才是你的魅力所在。」

「谢谢。」

自然而真诚的赞赏,令人格外舒适。会对人产生「很擅长称赞他人」的感想,也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

也可能是因为她从事的是服务业吧。 「其实并没达到需要求助的程度,但光是说出来,也会感觉轻松多了,对吧?」

「嗯……」 事实上,都小姐确实没有给我提什么建议。

就好比说,即使是动物,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也会心生不满。

人的思想是一种生物,无法被长久地封闭下去。

「不过,大学啊……对我来说,那已经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了。」 说着说着,都小姐开始一根两根地掰起了手指,但途中又有所察觉地收起了手。

然后,对始终在一旁盯着的我快活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 为了蒙混过去,笑得有些小题大做。

「说起来,确实有个宣称要先谈一阵子才知道是否合适,并付诸行动的家伙。」

「……是箱崎老师吗?」 都小姐并未直接予以回答,而是露出了满怀追忆的微笑。

「看来,你的青春还挺充实的嘛。」 被她这样一嘲弄,总觉得对「青春」一词,有种承担不起的感觉。

从年龄上来看。

「所谓的青春,应该只到高中为止吧?」

「大学生跟高中生,也没多大区别吧。」 以都小姐的心态来看,可能确实如此吧。

「说实话在我眼里,自己也正享受着青春呢。」

「那……您可真是年轻啊。」

「我是在开玩笑啦。」 于是两人都挂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时之间气氛有些难以言喻。

——大学生跟高中生,也没多大区别。

细细一想,可能确实如此。

即使将高中时代的自己,拿来跟大学时代的自己相比,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今天也几乎是顺理成章一般,在大学跟喜欢我的学妹不期而遇。

「嗨、嗨。」 枝元同学有些慌张地打了声招呼。而我则一边回了句「早安」,一边稍感困惑。

她过去是这样的吗?

「学姐早上好……」 她有些态度生硬地施了一礼,看上去与往常的枝元同学相去甚远。

我在正门附近停下了脚步,顶着夏日的阳光,愈发感到不解。

「等等,好像不是这样的……唔……我平时是怎样的态度来着……」 枝元同学深感苦恼地紧锁眉头,还歪着脑袋。

「就像平时那样……啊,你愁的就是想不起平时是怎样对么。」 看到她如此犯愁的样子,我也险些忘记我们之前的相处方式。在此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哦,我被她告白了。当时答应她要考虑一下,事实上也拼命地考虑过了,但还是没能得到答案。然而丁是丁,卯是卯,大学生活还是要照常进行下去。

可一旦并肩而行,仍难以抹除那一丝尴尬。

「沙弥香学姐,那天回家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嗯,没什么。」 我为了颜面如此吹嘘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事没事,毕竟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乘上电车并坐下之后,意识就开始时断时续,眼中的景色也是忽明忽暗。随着列车的摇晃,整个人就像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断地上下穿梭。所谓的不省人事,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我也变成堕落的大学生了——就在我内心如此自嘲时,感觉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我。

我一扭头,跟正抬头望着我的枝元同学对上了眼。于是,她便整个人以脸颊为中心,渐渐地染上了一层暖色。

那与盛夏相异的暖意,毫无保留地被我看在了眼里。

「你没事吧?」

「没事?还用问吗,有事,当然有事,很有事啊。心里的想法,都被你知道了。」

「是啊。」 表达得如此直白,连我的心境都要受到她的影响了。

「整颗心赤裸裸地,袒露在喜欢的人面前,感觉好难为情啊。」

「……是啊。」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如此重复道。但这件事就算跟我讲,我也……很犯愁。

因为,我也一样在为此烦恼啊。

至少可以肯定,这种烦恼并非负面的感情,都小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我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出于否定的情绪,而是因为有所戒备。

内心深处,我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戒备,也正是因此,才表现出远胜以往的真挚。 虽然真挚,却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明明在迄今为止的经历中,按理来说已经学到了很多。

可是,却在接触过,付出过,获得过各种各样的好意之后。

再一次,将它们摊在手中,一一比对,并陷入了深思。

——喜欢,究竟是什么?

『明天会来学校吗?』

『会啊』

『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跟你说』

『能见面吗?』

『当然啦!』

『啊啊不过等一下,是不是好事呀?』

『慢着慢着慢着该不会是那件事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给我冷静点』

『不过确实跟那件事有关啦』

『这根本没法冷静嘛』

『要死了要死了』

『好吧,做不到的话』

『就认命吧』

『翻脸太快了吧学姐』

『但要问我平时是不是很冷静的话』

『那倒也并非如此啦』

『我就知道』

『好了,明天见吧』

『诶诶诶诶』

『可今天还剩下六个小时耶』

『明天好遥远……』

『放心吧』

『并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啦,大概』第二天,脸色很差的枝元同学朝我跑了过来。即使一看就觉得身体状况堪忧,跑起来的样子却还是跟平时没有区别。那毫无颓势的精气神,甚至能够为我也带来鼓舞。

「你好。」

「连午休时间都还没到呢。」 她的举动就像掺了淀粉一样僵硬,手肘呈直角弯曲,胳膊像旗子一样左摇右摆,然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难看的脸。」

「出口伤人!」

「……好难看的脸色。」 我一稍加改正,枝元同学立刻显得安心多了。但是,这样真的就行了么?

「我这是因为,几乎整晚没睡觉……本以为能靠化妆糊弄过去,结果一流汗就几乎变成无用功了,啊哈哈啊哈。」 说着,枝元同学难掩疲倦地笑了笑。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叫你不要急吗?」

「我也不想急啊,可情绪一上头,就带动着身体自然而然地跑起来了。」

她为自己的脚下生风预备了足以自洽的理由。对我而言,这是与我无缘甚久的心态。

自然而然地跑起来的经历,恐怕要追溯到小时候追猫那时候去了。

枝元同学像是乘上某种东西一样跳到了我身边,同时带来了一阵舒缓的风。我在其中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不由得绷紧了面孔。

「……你身上有酒的味道。」

「诶。」

被我这样直截了当地一说,学妹显得心中有鬼般错开了眼神。 「冰箱里不知为啥放着啤酒,我为了镇静下来,忍不住就……」

「喝了那东西,反而会镇静不下来吧。」 也就是所谓的夜酌吗?看她的脸色,似乎效果不大啊。

「而且,喝太多可不值得表扬啊,未成年人。比起社会规则,我更关心的是你的健康问题,懂么。」

「没事啦,我又不常喝。」 枝元同学连忙予以否认。她这个年龄要是常喝,问题可就大了。

「我不是说了,并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吗。」

「可被你这么一说,就更睡不着了嘛……尤其是『太』这种措辞。」尽管叹声连连,枝元同学却依然是步履矫健,走路速度远胜于我,看着根本没有受酒醉的影响。她就这样动作轻盈地,如同小狗一般绕到了我面前。

「但是同时,也确实很开心。」

为什么呢?被我这样用眼神一问,枝元同学露出了笑盈盈的表情。

「因为,这是沙弥香学姐第一次主动约我见面啊。」 她面对着我,一边倒着向前走,一边这样说道。

她的声音,比夏日的烈阳更为尖锐地刺入了我的脑内。

「哦……」 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

自己的情感过于急切时,就会感到不安。不知究竟该表露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不知是否已经冲过了头。所以只要对方稍有回应,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停下脚步。

心与心距离越远,就越会变得疏细,变得微弱。

无论主动拉开距离的是自己,还是对方。

在这一点上,我跟所有人一样脆弱。

「那……我们去哪?」 枝元同学一边不假思索地紧随着我的脚步,一边询问我们的目的地。当然我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去上课,因此渐渐地偏出了其他学生们的行动路线。

「讲堂后院。」

「嗯?长椅?」

「要聊的话,还是没人的地方比较好吧?」

「啊,唔……嗯,也对,毕竟我这次也有可能哭出来。」

「……是啊。」 泪水,是感情的极致体现。

无论那种感情是好是坏。

所以,枝元同学说不定真的会哭。

我一边回忆起她最初相见时的那副哭相,一边默默向前走。

「真热啊。」

「是啊。」 路上聊的,就只有这两句。

之后就到了熟悉的长椅旁……其实也没到熟悉的程度,但我和枝元同学是在这里相遇,随后好像也总是会在关键的节点上回到这里。这里既是我们的初识之地,也可谓是我们的原点。

挺直身子坐下来,观望着周围的景色。

环绕四周的自然风光闪耀着与过去稍有差异的,显得热情洋溢的绿色,彰显出了季节的变化。与学姐是在庭院的喷泉,与灯子是在学生会,与枝元同学则是在讲堂后院的长椅。

每一处,都贯彻了我那一段人生的始终。

这一次,我是否可以不必再流泪?

「在回答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请问吧。」 枝元同学将脊背和胳膊都伸得笔直。

一滴汗水正沿着她的胳膊缓缓流淌,与她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显得十分般配。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笼罩着长椅的阴影,令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冰冰。

不知枝元同学听了做何感想,只见她脸上渐渐染上了一抹红晕。

「这……哦,莫非是在试探我?看看我是否真的有诚意?」

「只是好奇罢了。」 同时也想听听枝元同学对「喜欢」的见解。

于是,枝元同学挠了挠头。

「这问题还真的不太好回答……应该是,一见钟情吧?」

「一见钟情?」 不由得将这个字眼重复了一遍。见状,枝元同学连忙摆了摆手。

「就是说,被学姐的美貌给深深迷住了……的意思。」

「……唔。」 我懂她的心情,再加上这理由足够有说服力,所以稍稍有些难为情。

这张脸么……我一边想,一边用手指稍稍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是这样啊。」

「确实就是这样啦……」 枝元同学的声音就像是飘在半空中一样,既饱含不安,也显得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于是,我坚定地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她。

「那好,我的回答是……」

「嗯……」

「说实话,就目前而言,我对你并没有喜欢到痴迷的程度。」

对这一点,我觉得她自己也应该心里有数,所以选择了如实相告。

但。

「诶!」

她却像是始料未及一般,表现得大为震惊。「该吃惊的是我才对吧……莫非你真以为我已经对你如痴如醉了?」 被我这样一问,枝元同学似乎是有些害羞,全身都开始扭来扭去。

「没有啊……我也没自恋到那种程度啦……啊,但如果太没自信,是不是也不太好呢……」 枝元同学嘟嘟囔囔地陷入了纠结当中。

……想说的话都彻底被打断了。

怎么办呢,真让人犯愁。是不是应该当成没发生过,继续说下去比较好? 看这情况,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枝元同学能这样跟自己折腾一辈子,期待她来改善局面是没戏的。

哪怕等再久,蝉鸣也一样喧嚣,天空也一样高远,白云也一样只能在无法触及天空的高度永远飘荡,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 这一页翻过去算了。

「其实过去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然后,我喜欢上了对方。」 见我突然重拾话题,枝元同学也不再扭动,寻回了原有的状态。

「……是之前交往过的那个,跟我完全相反的人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所谓『喜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想搞清楚,就答应了与她交往。很可笑吧?明明根本不懂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尽管可谓是动机不纯,但我就是以此为契机,开始了那段恋情。而现在的情况,跟当时十分相似。」

虽然面对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可若只论状况的话,倒确实大同小异,这一点也是不可思议。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存在着各自的必经之路,只要循迹而行,就注定会碰上同一道不得不跨越的关隘。

「呃……就是说?」 大概,她对我确实是一片真心实意。对此我心里明白,也愿意去相信。

但是,过去的残局仍鲜明地镌刻在脑内,未曾抹去。

毕竟,我对学姐的感情也是一样,从头至尾不存在半点虚假。

这一次,如果我不小心成为了那个背叛者,该如何是好? 因为害怕这一点,才会如此这般,朝着虚空之处伸出手。

不去主动靠近,却也无法抽身远离。

欲拒还迎地,停留在原地。

「虽然还没办法接受你的告白,但我愿意继续跟你相处下去。」话音刚落,蝉鸣便如同贴上了耳背一样,变得格外厚重。听罢,枝元同学似乎也一时没能理解,愣了好长时间。

确实这话十分厚脸皮,遭到拒绝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了,前提是你肯接受的话。」 甚至还像为自己开脱一样如此补充道。

「这……我应该为此而高兴么?」

「你自行判断就好。」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态度实在是够麻烦的。

枝元同学先是稍稍弓着身子,紧锁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快便直起了腰,并露出了笑容。

「就像是试用品一样吧!」

「试用品?」

「啊,或者说是试用期?要是用着满意的话,就请多多惠顾的感觉。」

「……态度如此莫衷一是,真是对不起。」 她的善意令我更加无地自容。

「莫衷一是,就说明今后也有可能倾向我这边,对吧!」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殷勤地对我做起了「来这边,来这边」的手势。

「……你真是乐观向前啊。」 只是不知,我是否存在于枝元同学所面向的前方。

……不,如果是她的话,哪怕在前方找不到我,她也会转过身来,将我所在的方向重新定义为前方吧。爱上一个人,恐怕对未来的道路就是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影响。

「请多关照喽!」

她那毫无迟疑的话语,令我不忍心以暧昧的笑容作为回应。

「唔——……嗯?唔——」

「怎么了?」 枝元同学一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一边走得飞快,让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劲头太猛扭伤她的脖子。

「没什么啦,就是在想,像这样一起走在校园里……」

「嗯。」

「跟过去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吗?」 那之后,我和枝元同学一成不变地享受着日常生活。周围的一切也都没什么变

化,学校依然热闹,夏风依然时而喧嚣,时而燥热,世界依然充斥着聒噪的蝉鸣。

而我与枝元同学,就混迹于这巨大的布景当中。确实,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差别。「没有可就难办了啊,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那我们之间岂不是也毫无变化吗?」

「……………………………………」 这让我稍微想起了灯子。

想起那个为了满足她的意愿,而选择不去做出任何改变的自己。

就像是对变化有所恐惧一般,谨慎而又胆怯。

事到如今,我似乎终于稍稍体会到了灯子的心情。

「回头见。」 接下来要上的课不一样,我稍稍举起右手,打

算跟她道别,可她却只顾盯着我并拢在一起的指尖。

于是,我也被她引着望向了自己的手。

「怎么了?」

「沙弥香学姐,我超喜欢你!」 枝元同学满面笑容地,如此坦言道。

那一瞬间,以阳光为背景的整个世界,都如同沐浴着蜃气一般朦朦胧胧。

这句告别,实在是热情过头了。

「干嘛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想确认一下嘛。」 确认什么?我刚要发问,枝元同学却已经迈出了步子。

超什么超啊。我在心中一笔一划地反刍这个字眼,然后不由得双手扶腰,错开了视线。

明明不是出于自己之口,羞涩之情却来势汹汹地涌上了心头。

「超——喜——欢——你——!」

远处的枝元同学正用力朝我挥手,还不依不饶地喊得更大声了。

「快别说了。」 我这声细若游丝的制止,她当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结果直到枝元同学走掉为止,我都在犹豫是否要挥手回应。她这喜欢也未免太放纵了,不对,我并没说过喜欢她,所以是她一厢情愿……不过要说一厢情愿,我也没好到哪去,不,分明就是我在单方面地肆意浪费她的感情。

明明不喜欢她,却要求她留在我身边。

仔细想想,我简直是把学妹往火坑里推。

事已至此,实在是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而勉强她太久。其实哪怕是短时间,也已经很不应该了。

与她分开的时间里,这种罪恶感始终都在侵蚀着我的内心。

在这件事上,枝元同学难道对我没有丝毫的责备吗?

「……恐怕是没有吧。」 这一点,一看她的态度就明白了。

刚刚也一样,换做平时的枝元同学,大概也只会说声再见而已。

可若是那样,就跟之前毫无差别了。

如果什么都没有变,那就自己去创造变化。

她一定为此而竭尽了全力,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我内心的那些葛藤与纠结。

我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但目前最根本的问题或许就在于,我并非打从心底里喜欢着她。

……但是,这真有那么无法接受吗? 非要两个人都对彼此抱有百分之百的好感,才可以确立关系吗? 恋爱,真的只容许这一种形式吗? 究竟要喜欢到怎样的程度,才有资格被称为百分之百的好感? 若要形容枝元同学对我的好感,比起百分之百,还是「纯粹」更为恰当。她的心意,完全不像学姐那样飘忽不定。对这样的心意予以回应,想必会是一件幸事。

我们在一起,肯定能够打造出一份美好的感情。

明知如此,我却依然以睥睨的目光,对待着她的那份好意。

只为这一次,绝不再经历失败。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与其失败,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去尝试」这样的想法。

但若真有此打算,早早拒绝她不就好了吗。

我想,我一定是在寻求另一个答案。

比一味藏身于巢窠之中,更好的答案。

从晦暗之处,步向光明。

我如同仰视水面一样,抬头望着天空。

结果立刻被阳光照得眼冒金星,赶紧伸出手掌,赖以遮阳。

双眼吸收了大量光芒,视觉显得有些迟钝,在习惯之前,眼中的景象恐怕是难以安定了吧。

在手掌对面,太阳躲进了云层,渐渐敛去了光泽。于是我趁机收回了手,发现日光已经柔弱到可以用肉眼直视的程度。

哪怕能够望穿这耀眼的光芒,想必也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同时,无论我得出怎样的结论,也无法改变太阳的光辉。

云彩的形状,天空的湛蓝,都将在一成不变之中悠悠流逝。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份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烦恼。

所有的一切,都只取决于我的心境。 回家之后为了验证某个想法,决定久违地给朋友打个电话。

本来心想要是没人接的话,就下次再聊也无所谓,结果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啊,沙弥香?』 高中朋友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听起来就像是别的什么人。

「嗯,好久没聊了。」

『谁打来的?啊,我听出来了,是沙弥香!』 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爱果毕竟跟翠璃就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声听起来很清晰。

『沙弥香你太无情了吧,这都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每次都是打给翠璃,而不是我。』

「呃……哦,确实,嗯。」 原本还在纳闷她为什么连具体次数都掌握得如此清楚,紧接着就想到,那是因为她们俩总是在一起。所以无论给谁打电话,都能同时跟她们两个人聊天,没什么实质区别。而爱果的意思就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打给翠璃,而不打给她。

原来如此,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个事实。

高三换班时,我跟翠璃被分在了一起,而爱果则去了其他班级。就结果来说,我跟翠璃的关系确实因此而变得更亲密了,以至于打电话时,我会在无意识间将翠璃排在更为优先的位置上。当然也可能,这只是在考虑过两人的性格之后,做出的合理选择罢了。

即使是此等微妙的区别,也能够造就如今这样的差距,人际关系就是如此奇妙有趣,又大意不得。

「给爱果打电话的话,就永远聊不到正题了。」

『这话有道理。』 我给出的理由立刻得到了她本人的同意,于是话题就这么结束了。爱果就是这样,总是来去如风。

能跟得上她那节奏的,恐怕就只有翠璃了吧。

「其实,我有个非同寻常的请求。」

『非同寻常?噢噢好啊,不按常理出牌的沙弥香,实在是令人好奇。』

『这话不假,毕竟一直以来,都只见过正常的沙弥香嘛。』 她们俩还真挺口无遮拦的。话说,正常的我是什么样的我啊。要说不正常的我,倒是只要回忆一下喝酒之后那副样子就知道了。目前为止见识过我那一面的,就只有枝元同学而已。

「那我就提了哦,非同寻常的请求。」

『我也会加油变得不寻常哦!』

『你就算不加油,也够不寻常的了。』 确实如此——我一边附和着,一边咳了几声润润嗓子。即使是对知心好友,提出这种请求也还是有些难为情。话虽如此,要是换成朋友以外的人,可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我想了解的,正是那细微的差别。 「可以对我一句『我喜欢你』吗?」 话一出口,就感觉这似乎是个很傲慢的请求。

又或者,听起来很饥渴?

「要是不喜欢我的话,那就很抱歉了……」

『倒也没那回事啦。那……是要我说吗?』

『还是我来说?』

「……那就翠璃吧。」

『被甩了啦~』 在爱果如此哀叹之后,就听对面传来『嘿』『哎呀』之类毫无紧张感的叫声,也不知在电话另一头,翠璃究竟把爱果怎么了。

还真令人有点好奇。

『那我要说喽。』 翠璃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羞死人了」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

『我喜欢你,沙弥香。』

「……谢谢。」 朋友送出的这句价值千金的好意,如同春风一般将我拂过,恬淡得没有在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啊,公然偷情。』 听了爱果这句话我差点笑出声来,而翠璃对此的反应,则让我终究没能忍住。

『我这是受人之托,才没有偷情,再说这怎么就算偷情了?我偷谁的情啊?』

『但是,翠璃好像从没说过喜欢我耶。』

『嗯?唔……没有吗?』

『好像是没有。』 关系一旦极为亲密,就往往不会特意讲出这一类话语。

我与家人之间也是一样,上一次彼此交换「喜欢」这样的语句,已不知是多久以前。

对彼此的喜欢,已成为了生活的前提。

但就像机械设备需要定期进行检修一样,我们或许也需要更加积极地去验证彼此的感情。

明知仅凭肉眼无法看透内心,为何过去的我还是浅薄到那种地步呢? 感情一样拥有着生命,如同空气一般流动在我们之间。

正如灯子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小丝同学,并离我而去那样。

『啊,对了对了,沙弥香也对我说一声好吗?』

「咦?我?」 这次是爱果对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正不知所措,翠璃从旁插嘴道:

『你这不是也在明晃晃地偷情么。』

『谁让

人家突然想到了嘛……』

『你不要无论想到什么都说出来好不好……』

「……………………………………」 要我也说说看吗……嗯,这或许也是个好主意。

「我喜欢你,爱果。」

确实够难为情的。如今想想,竟然跟朋友提出这种请求,也不知我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真不赖。』 而爱果则是丝毫没觉得害羞,反而满意得很。

『翠璃也说来听听呗。』 不仅如此,还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求大人给她更多糖果一样。对此,翠璃也是有些哑然。

『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诶,你不喜欢我么?』

『这个嘛,喜欢是喜欢啦……』 翠璃这有些不耐烦的态度,也是她掩饰羞涩的一种方式吧。

『这可头疼了,两个人都向我告白,岂不成脚踏两条船了么?』

『是啊是啊,真是头疼呀。』 翠璃已经放弃抵抗了。

「那就忘掉我,两个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怎么连沙弥香都这么说啊。』

『嗯,明白啦,那我就接受翠璃对我的求爱吧!』

『哇~我好高兴耶~』 翠璃那装腔作势的声音,令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跟她们两个聊天时,总会有种时光回溯到了高中时代的错觉。

「唉,我被甩了。」 我小声说道。而话语之中,当然只包含着纯净度极高的舒适。

从而,明确地意识到了不同之处。

枝元同学与此不同——不,与所有人都不同。

朋友这别出心裁的举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我找到了答案。这种事情,似乎经常会发生在爱果身上。她虽然看着像是什么都没有考虑,不,哪怕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考虑,或许仍然拥有着仅属于她的独特着眼点吧。

『对不起哦沙弥香,但沙弥香家的猫我还是很喜欢的哦!』

「是么,回头我会转告给猫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友情使我高估了她。

『唉,有猫真好呀,好想跟猫一起生活呀,你说是吧,翠璃?』

『咱们这儿不让养宠物。』

『不是现在啦,我是指今后,大学毕业以后啦。』

『毕业后也跟爱果住在一起?……是么,也许会吧。』

『猫的名字就由我来取喽,要是交给翠璃,可能就变成战国武将的名字了。』

『……其实真要养的话,我更想养鸟。』

『诶~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喜欢鸟啊。再说家里有你,已经跟养了只猫没啥两样了。』

『鸟不就只是长了翅膀而已嘛。』

『你这个而已是什么逻辑啊,要这么说,猫不也只是长了尾巴而已吗。』

「那个……」

『谁说的人家不是还有耳朵嘛,猫耳你懂吗,就这样的。再说翠璃啊……』

「我可以挂了么?」

『再听一会儿嘛。』 为什么啊。

到头来,我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听她们演了将近 20 分钟的相声。

又吵闹,又没营养,同时又一点都不无聊。

「我超喜欢你,学姐。」

「嗯,超喜欢。」 她这突然袭击般的告白,我也渐渐习惯了。

「哇,学姐竟然也对我如此热情地倾诉爱意?」

「我是在说你。」

「开玩笑啦。」 这一天又收到了共进午餐的邀约,来到了枝元同学的公寓。

空调奋力地运转着,在我的头顶隆隆作响,正好取代了夏蝉们的角色。

其实原本打算去图书馆打发闲暇时间,但想到枝元同学也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更何况一旦进入这个房间,不把时间消耗干净,就一点都不愿走出门外。

毕竟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地方能让人尽情放松双脚。

「不过也要提醒一句,你的告白我真的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她又跟我说了好多遍,搞不好是对这一点心有不安。

听了这话,枝元同学立刻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某件事若是未经确定,就会渐渐消失掉。所以就连这份感情,我也想将它以最明确的方式表达出来,恨不得达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程度……虽然我也知道这很难啦。」 枝元同学一边舀起味噌汤里的海带,一边如此说道。从她的口吻倒是听不出有多难,但既然说得如此坚决又充满自信,那想必她是确实能够做到吧。

她的话语,若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耳朵里化作了石头一样,充满了质量感。

「虽然我可能做得并不成功,但实在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说着,枝元同学哈哈哈地苦笑了几声,借以掩盖心中的窘迫。

「……所以才加了个『超』?」

「想不出其他办法嘛。」 她回答得就像是用力在推一堵结实的墙壁。

即使想不出办法,也要立刻采取行动。

枝元同学拥有太多我从未拥有过的大胆与果断,甚至让人对她有些放心不下。

大概周围的人对她,也是格外的喜恶分明吧。

「聊着聊着,就觉得枝元同学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品质。」

「是、是吗……」 听了这样的赞赏,枝元同学也和普通人一样羞赧不已。明明其他的方方面面,也很值得她害羞才对。

「但如果学得太多,搞不好我也会变得跟枝元同学一样。」

「啊……那还是不要了。」 对我的这句玩笑,枝元同学应对得格外认真。

「因为我更喜欢现在的沙弥香学姐。」 她这顺理成章地吐露而出的爱意,令我产生了些许疑惑。

「现在的我,是指什么?」 连我自己都完全搞不明白的概念,她却说得好像十分理解一般。

「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就是学姐的全部啊,除此之外我也无法解释了。」 这些话语强有力地拂过了我的皮肤,远胜空调吹出的冷风。

枝元同学的话语仍在继续。

「什么不可示人的另一面,什么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些我才不要去想。反正那都是我没能看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比起这些,此时此刻沙弥香学姐是否在笑,是否开心,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对不起,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但我觉得一个人内心的想法,是一定能够在表面上有所体现的。所以我只能说,自己喜欢上的,就是如今沙弥香学姐呈现在我眼前的全部。在我看来,我需要了解的就只有这些。」

随着源源不断的风,枝元同学就像是不惜发动自己身体表面上拥有的一切那般,将情感诉诸为语言。她确实毫无迷茫,不顾表里,全心全意地,倾诉着她对我的爱意。面对这样的告白,怎会有人不脸红,又怎会有人不动心?

「……还说无法解释,这不是解释得挺好么。」 看着她颇为得意的样子,我微微地笑了。然后——

「那么,沙弥香学姐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她放下筷子,如此反问道。

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的双瞳,仿佛是在从深处挖掘答案。

枝元阳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即使像这样一直看着她,心中也只能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然而,我已清楚理解了那个形状所具有的含义。

于是,我也终于彻底停下了执筷的手。

「可以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 我这个要求似乎让她非常意外,只见枝元同学像是被人按下了遥控器的暂停键一样僵住了。直到滚动的汗水令身体有些发颤,她才重新运作起来。

「不是几乎天天都在说吗?」

「没错,但我就是现在想听。」 听罢,枝元同学躲开视线,并歪了歪嘴。

「果然,沙弥香学姐有时候怪怪的。」

「果然?」 枝元同学没有理会我的质疑,而是咳了几声,清清嗓子。

或许是因为胳膊和脊背都伸得笔直吧,发出的声音也显得清澈通透。

「我喜欢你,沙弥香学姐。」 语气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听起来尤为认真。宛如热浪一般,拂过了我的全身。

而且不仅浮于表面,更紧接着渗透肌肤,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嗯,嗯。」 我一边细细品味,一边连着点了两次头。

「咦,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突然弄懂什么了?」 我像是为了逃避这个问题一般,抬起头望向前方。

即使闭上双眼,热量依然从眼皮对面不断渗入进来。

我并没有一见倾心的感觉。

与枝元同学的相遇,并没有像当初见到灯子时那样,为我带来巨大的冲击。

所以,才会如此难以察觉。

即使如此—— 本想尽量抵抗下去,但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明明闭着眼睛,面前的温暖却依然清晰可见。

「你的喜欢,果然不一样啊。」

「哎?」 同是源自对方之口,经由我的耳朵,传达到内心深处。

却与来自朋友的「喜欢」,有着截然不同的形态。

或许感情,就是能够如此轻易地凌越科学与常识吧。

「我曾预感过你跟我的未来。」 如同一丝温蕴的热量。

如同闪耀在薪柴缝隙当中的,那一缕光火。

枝元同学的爱意,确实为我带来了某种细微的征兆。

既然能够让我感觉到特别之处,那就说明——

「但除了自己会越来越喜欢你之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若是喜欢上一个人,我也会发生变化。

那变化强烈到令自己深感惶恐,所以才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

但是。

「所以在我真正喜欢上你之前,你若不能一直喜欢着我的话,我可不会答应哦。」 迄今为止的我,始终奔跑在情感的单行线上,追逐着一个无法触及的人,一个无法抵达的目的地。

但也差不多,该跟这样的自己道别了。

所以,这一次我终于给出个一个真正的,明确的答复。

「我们交往吧,枝元同学。」 这,就是我的答案。

虽然我已经尽量语气平静,可对枝元同学而言貌似还是刺激过大了。

只见她猛地从坐垫上蹦了起来,途中又像脑袋撞上了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天花板一样戛然而止,接着摇晃了两下,站定身子,坐回我面前,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站了起来。正如她自我评价的那样,真是个与冷静无缘的人。

但或许她这静不下心,停不下来的性子,反倒能够与我连珠合璧。

「真的吗?」

「我最讨厌被人用『只是一场游戏』或『玩笑而已』这样的话来搪塞,所以决不会这样对待别人。」 明明引用的事例来自于那段糟糕的过去,但我现在,大概在笑吧。

「真、真、真。」 枝元同学先是发出磕磕绊绊的诡异声音,然后本想咳两声掩饰一下却又被呛得不行,那变化多端的模样简直像是一颗在屋里四处蹦跶的弹力球。

重新凑回我身边的枝元同学刚要说话,又「啊」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是觉得身上挂着汗会显得有所冒犯呢,还是在顾虑我的情绪呢,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真是个有趣的人。

「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不,既然沙弥香学姐这么漂亮,那肯定是现实嘛!」

「这是什么逻辑啊。」 她梦里的我究竟是什么长相啊。

「我反而比较担心你啊,记得你说自己情绪不容易持久来着?」

「哦,这个嘛。」 说着,枝元同学凝视着我的双眼,肤色也被染上了一层桃红,愈显浓艳。

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我会每天都在沙弥香学姐身上发现更多的新奇,所以,一定没关系的。」

「原来如此……」

这确实与她的为人方式十分一致。而既然能够这样想,就说明我对她的为人已经足够认可。

枝元同学希望在我身上发现某种持续变化的东西,借以安定自己的心。

而我,则似乎是想要通过她所拥有的某种一成不变的品质,来让自己安心。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接过了她伸出的手。

同时,再一次细细审视着她的脸。

与至今为止结识的任何人,都没有近似之处。

气质与过去喜欢的每一个人,都相去甚远。

我如今将要接受的,就是这样的人。

就这样,我与枝元阳成为了彼此的恋人。

如此一来,就轮到我晚上睡不着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次强迫自己入睡也毫无成果,只好掀开薄薄的被子,爬起身来。

感觉就像双目之中存在着光源,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在漆黑的房间里凝视着墙面,回想起跟柚木学姐成为恋人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难以成眠。这种类似习惯的小毛病,恐怕是永远都改不掉的吧。

就这样关着灯,无所用心地任时间流逝。尽管内心存在着一缕躁动,但心情却不赖。即将着手去做某件事之前特有的紧张与兴奋,为指尖带来了一丝麻麻的触感。

这个时间,家人与猫都理所当然地陷入了沉睡,夏虫的鸣叫声也都被阻隔在玻璃窗的另一侧,就连城市的喧嚣,似乎在今夜都没那么明显,家中可谓是一片静谧。如此一来我自然也无法弄出什么动静,世界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本应闪烁在窗帘对面的星星,此刻就像是落到了我眼中。

它究竟是在靠自己发光,还是接收了其他地方照射而来的光芒? 对现在的我来说,光就是——

「……………………………………」 枝元同学在睡不着的时候,是不是会毫无顾虑地出门散步呢?这样的自由无拘,应该算是独居者的特权吧,真让人有些羡慕。

……独居的灯子,是不是也会遇上这种夜晚呢? 至今一直以距离很远,学业繁忙之类的诸多借口,回避着与灯子的直接会面。

可是否有一天,我也会为与枝元同学的事情,去向灯子寻求意见? 如此这般,要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没有睡意。

然后,几乎一夜未眠地迎来了清晨。

从未能发挥足够作用的床上爬下来,稍稍过了一会儿,某种原本模糊的感触才渐渐渗透了大脑。

「交到女朋友了。」 没忍住说出了声音。然后,开始心神不宁地绕着屋子踱步。室外已是一片晴朗,人与城市都开始了运转,而我则像是要迎头赶上一样骨碌骨碌地走了好多圈。当然,这毫无作用。

枝元阳,比我小一岁的女友,充满活力,有些毛躁,绑在脑后的小小马尾辫总是摇摇摆摆的很可爱……同时,是我的学妹。在我面前露出的始终只有笑容,只要想起她,那明媚耀眼的表情立刻就会浮现在眼前。人如其名地,四处倾洒着阳光。这是我第二次与人交往。

第一次留给我的,只有糟糕的回忆……可之所以这样想,或许也该怪我只记得最糟糕的部分吧。我虽然看错了学姐的为人,但我对她确实曾有过感情,得到过笑容,也被触动过心灵。

这一次的感情,尚不知能否持续到足以称之为永远的程度。可就算最终落得一个劳燕分飞的结果,我仍希望能够尽量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这是我目前,最为迫切的心愿。

「所以首先……首先,该做什么才好?」 经验尚浅的我,甚至无法理出一个思路明晰的过程。过去我只是叫那个人几声学姐,一起聊过天,打过电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可所有这些事,我跟枝元同学都已经做过了。这样真的就够了吗?大学生究竟有什么事可做?

绕着绕着突然有种被谁窥视的感觉,于是一看走廊,发现我家的玳瑁猫正死死盯着我。

起得这么早,对彼此来说都是新鲜事。

「早、早上好。」 我连忙打了个招呼,心想该不会从头到尾都被它看光了吧?而猫都不屑进屋,就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很久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这种事来着? 总之被猫这样一看,我总算是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散乱在肩头的长发。

我伸手拾起一簇,凝视着头发从五指间滑落的模样。

发丝的长度,清晰地记录着逝去的时光。

但是,也未免留得太久,缅怀得太久。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些无情……但,都无所谓了。

「好。」

想好了首先要做的事,我便停止了兜圈子,换完衣服就离开房间去洗脸。或许因为是夏天,龙头里流出的水也并不算清凉,不过要洗净因睡眠不足而裹在脸上的那层薄膜般的东西,倒是也已足够。莫名地不觉得困,疲倦感也正渐渐消弭。

盯着眼前的目标,像枝元同学一样越走越快。

感觉全身心都一派晴朗,光芒四射,如同吸收了太阳的能量。

可就在我犹豫该穿哪双鞋的时候,蓦然间回过头,看了看身后那条昏暗的走廊。

「店还没开呢。」 都跑到大门口了才想起这件事,于是又慌慌张张地撤回了家里。

就连这种时候,步履都比平时快得多。第二节课结束后,给枝元同学发了一条『现在在哪?』的简讯。

之后收到了一条『大学!』的回答,几秒后又立刻出现了新的回复:

『见面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我给她回复了碰面的地点,并收起手机面向前方。

稍稍调整了一下提包带子的位置,然后迈出了脚步,整个身体都有意识地铆着一股前进的势头。走出讲堂,在整个人完全沐浴在烈日之下的同时,脚步也随着呼吸一同不断加速。

枝元同学一定会跑着过来,所以我也要走快一点。已经多久没有跑起来了呢?随着渐渐掌握到生活的节奏,摸清了合理利用时间的方法,人似乎也越来越多地失去了全力奔跑的机会。随时保持绰绰有余的心态固然重要,可在此之上,偶尔跑一跑,或许也能够从中获取一些心得。

如果没有遇到枝元同学,我恐怕直到毕业,都不会在校园里跑步。

总觉得跟她交往之后,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加繁忙……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我一路奔跑到食堂门口,发现枝元同学果然已经到了约好的地点。看来以令呼吸稍稍变得局促的速度,还完全赶不上她。刚一止步,空气中的热浪便紧随而至,瞬间包围了我的整个身体。

如此燥热,甚至让我有些后悔跑了这么久。

下次在模仿枝元同学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季节比较好。

同时枝元同学则是步履轻快地跑了过来,然后刚一接近便吃惊地跳了起来。

「喔喔!」

她以夸张的动作表达着内心的惊讶,然后又凑近了一点,伸长了脖子朝我的身后往去,简直和小孩子看到了稀奇玩意时的反应一样。

「你剪头发啦。」 可能因为除了剪短之外,我还将头发绑在了右边,发型发生了很大变化,所以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就是我首先想做的事——把从高中毕业一直留到现在的头发,一并剪掉。

「这跟……那个,与我开始交往有关吗?」

「不太好说……算是临时起意吧。」 临时起意吗——枝元同学将我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既然还没失恋,那应该就没有关系吧,嗯。」

「诶。」

她这个猜想虽然毫无创意,但与事实倒也没差太远。

长久以来坚称早已不放在心上,却依然稍有残存的芥蒂,终于在今天,彻底与我一拍两散,再无牵绊。

「很抱歉剪掉了你刚夸过的头发,看起来如何?」

「嗯,这个嘛……」

枝元同学退了三步,前前后后地把我看了个遍。

「美女!」 然后笑容满面地对我大加赞扬。

「越来越喜欢了耶!」 然后立刻又凑到身边,伸出手指梳理着被我绑成一束的头发。

「这样的大美女,竟然……肯、肯做我的女朋友,真让人有点不敢相信。」 只见她虽然两眼熠熠生辉,却又不忘略微低垂眼角,借以反应出些许疑虑。真是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啊。

「我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如果真被骗了,你要怎么办?」 比方说,假如我只是想要体会恋爱的感觉,并不在乎对方是谁的话?

「唔——……」 枝元同学一边沉吟,一边摆出了稍作思考的神态。

然后将手从我头发上挪走,伴随着一颗划过皮肤的晶莹汗珠,露出了一个灿烂,又富有生机的笑容。

「只要能骗我一辈子,那也没问题呀。」 对于她的这种韧性,我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颇为感佩。

如果要将骗局维持下去,就不得不一直在她身边……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

拥有理由的事物,总是能赢得我的好感。

即使那只是将人与人相系的,暧昧不明的事物。

「确实,就像你之前说的,眼前的我就是全部的我。」 而且,并非所有的欺骗都一定是恶行。

有时人们之所以互相欺骗,只是一心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更好的自己而已。

至于枝元同学有没有想这么多,那就不得而知了。

「昨晚睡得好吗?」

「和沙弥香学姐分开后的事基本都不记得了,不过应该还行吧。」

「那样真的没问题么……」 鉴于酒后的自己也没比人家强多少,所以途中放缓了语气。

「沙弥香学姐倒是脸色不太好。」

「因为我几乎没睡着,怕是被枝元同学影响了吧。」蝉鸣声毫不留情地轰鸣在缺乏睡眠的大脑当中,就像是一颗铅球在脑壳里晃来晃去,若不咬紧牙关,很有可能发出莫名其妙的呻吟。在学妹面前,决不能出此洋相。

「叫阳就行啦。」 对她这习以为常的请求,我用一句「是啊」给予了肯定。

「那今后就叫你『阳』吧。」 想起当初,为了直呼灯子的名字,还事先用其他同学做了不少练习。

跟那时候相比,这次倒是很轻松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但是要称呼小丝同学为『侑』,却始终存在着某种阻力。明明都是学妹,差距究竟在哪里呢? 可能有些名字就是念起来比较轻松吧。

就在我一本正经地思忖这种事情时,眼前的枝元同学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喔喔……」 枝元同……不,阳一边感叹,一边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看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真是够忙活的。

「怎么了?」

「没,就是刚刚那句话其实只是一种惯性,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你真的肯这样称呼我,所以一激动就……」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回到了我身边,简直让人联想起祭典上卖的水气球。

「那、那个……叫我『枝元同学』也可以哦……?」

「你快清醒一点好吗。」 阳,念起来好听又顺口,或许因为是生活中常用的字吧。

「阳真是个好名字啊。而且因为发音和『春』相同,感觉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可惜现在是夏天,啊哈哈!」 说罢她先是得意地咧了咧嘴,然后立刻伸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刚才这个笑话实在是冷到家了。」

「确实……」 想说出比这更冷的笑话实在蛮困难的。能如此轻易地登上巅峰,也算一种能耐。

「唔,呃,那就……嗯。」

「既然词穷到这个地步,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于是阳先是左右摇晃着脑袋摆出「不嘛不嘛我就要说」的样子,紧接着急得开始不停原地小跳。

笑话虽然无聊,举动倒是相当有趣。

就连后起悔来都如此肢体语言丰富,枝元阳实在是让人再怎么看都不觉得厌倦。

「……………………原来如此啊。」之前还显得暧昧不明的预感,终于展现了实体。 眼前这名女孩子又可爱,又有趣,又不会令人厌倦,又毫无保留地喜欢着我。

即使从客观来看,我也实在没什么不喜欢她的理由。

『沙弥香学姐有什么喜欢的颜色吗?』

『怎么想到问这个?』

『这问题可是挺不好回答的』

『其实是觉得买衣服或什么东西的时候』

『就可以照着颜色买呀』

『那样的话,挑你自己喜欢的颜色不就好了么?』

『但又觉得如果沙弥香学姐也喜欢的话』

『不是更好么?』

『也许是那样啦』

『但我还是觉得,你只要按自己的喜好去选就行了』

『因为我想要喜欢上的,就是那样的你嘛』

『……阳?』

『喔喔……』

『怎么了』

『就像是被球砸中了鼻子一样』

『什么意思啊』

『顺便若要我回答的话,应该是绿色吧』

『绿色啊』

『春天是不是有绿色的感觉?』

『唔……我觉得是黄色吧?』

『或者樱花的颜色』

『啊,我喜欢樱色』

『太好啦!』

『怎么这么夸张……』

『那有喜欢吃的吗?』

『虽然之前也问过,但现在重新问的话』

『感觉能得到更明确的答复』

『喜欢吃的吗』

『这个嘛……』

『荞麦』

『荞麦』

『荞麦面啊』

『……不是手擀的也行吗?』

『你去修炼吧』

『开玩笑的』

『那今天来吧,请你吃荞麦面!』

『那我就盼着喽』

『还有,作为回礼』

『明天就由我来请你吃饭吧』

『明天不是约好要见面吗』

『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可以是可以啦,不过是谁?』

『灯子学姐?』

『不对,那怎么可能呢……』

『我带灯子去见你,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那倒是啦』

『只不过在大学一个人发呆时』

『时不时依然会有一种』

『灯子学姐会跟佐伯学姐一起来找我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啦』

『……是吗』

『可能确实会有那种感觉吧』

『啊,是大学的朋友吗』

『之前提到的那位』

『……算是』

『但又不太一样』

『因为我们,大概已经不算朋友了吧』

『不算朋友了?』

『吵架了吗?』

『不对,真吵架了就不会带来了……』

『但好像确实还有一半是朋友的感觉』

『我听不明白耶』

『好吧,简单来说』

『我想把女朋友介绍给你』

『哦,是这样啊』

『嗯……』

『诶?』

「这里就是沙弥香学姐的街区啊~」

「怎么说得好像我是这个街区的支配者一样……」 跟大学周边那热闹纷繁的样子相比,这附近的街景可以用土气来形容。但阳依然用欢快的眼神四处张望着,尽管在我看来一切都毫不新鲜,她还是兴奋得像是来到了旅游景点一样。据她自己说,似乎连电车都好久没坐过了。

「你没回过家么?」

「上大学后就没回过。毕竟可以用电话之类的联系,离那么远,回家怪麻烦的。」 阳蹦蹦跳跳地只踩着白色的部分过着人行横道,声音显得起伏不定,你是小孩子么。在此基础上,她脚下的速度却是丝毫未减,为了追上她我只好把步子迈大,于是踩在脚下的也正巧都成了白色部分。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带回到了小学时代一样。

「但等到暑假,还是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吧。」 经过人行横道后,阳轻巧地转过了身。她跟我不同,似乎完全不怕晒到太阳,皮肤已经有些被晒黑了。她以这样的肤色转身看着我,恍惚之间让我嗅到了一抹过去的气息,仿佛正有人拉着我的手向前走,空气中徜徉着氯气的味道,以及氤氲如蒸的夏日暑气。

「那样挺好的。就算嘴上不说,父母应该还是很想见你一面的吧。」

「真的吗……嗯,既然沙弥香学姐这么说了,那一定没错吧。」 她立马就接受了我的这番话。她对我信赖到这个程度,倒是让我也有些难办。

因为我怕为了不辜负她,而不小心做出勉强自己的举动。

带着阳走在出身的土地上,竟会莫名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自己都成了来自远方的异乡人。有她陪伴在身边的如今,与我在这里生活的过去交织在一起……简直像是在望着水中的景物,其轮廓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原本想要在都小姐的店里碰面,不巧今天那里休息。

所以干脆决定,今天直接到朋友的家里去玩。

「书店?」

「朋友的家就在这里。」我带她经过果蔬店,来到了一家个人经营的书店门前。 阳抬头仰望着店名,脸色有些窘迫。

「这可糟了……我连漫画都很少看的,不知跟她能聊得来吗?」

「她家开书店,也不代表跟她只能聊书啊……」 倒不如说在我的记忆中,跟小丝同学几乎就没聊过书的话题。要问都聊什么嘛,高中时基本以学生会的事情为主,现在偶尔见面也只是谈谈彼此的近况,作为话题而言,这样就足够了。另外,也可以问问灯子的事。听小丝同学转述灯子如今的模样,总是能令我收获到许多东西。至于今天,当然也有事可谈——我一边想,一边碰了碰阳的肩膀。

对此,阳只是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绕过书店正门,从家庭用的侧门进屋,倒还是蛮新鲜的体验。

小丝同学立刻迎到了门前,并在跟身边的阳视线相交时,道了一声「欢迎」。

「我是枝元阳,请多关照。」 对阳的自我介绍,小丝同学露出了笑脸作为回应。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加上发型的变化,就不由觉得她真的成熟了许多。

明明只差一岁,看着却很有大人的样子了。

「还是头一次到你家里来。」

「是吗?啊,不过倒也是,我也一样没去过佐伯学姐的家嘛。」

小丝同学带我们到了她的房间,然后说去端茶来,就把我跟阳两个人留在了屋里。

我逐一打量着屋里的各种东西,然后视线停在了床头柜上那台小小的星空投影仪上。应该挺贵的吧,若不是小丝同学的个人爱好,大概就是灯子送的礼物了吧。

「那个布偶好可爱啊。」

阳指了指书架上层。那里摆着一个可爱的花豹布偶,跟旁边的……那是什么啊?

「圆圆的。」

「圆圆的好可爱。」 阳倒是笑得开心,我却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生物。

看来那又圆又不成形的神秘生物很讨她喜欢。

「……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不像是又圆又不成形的。千万不要啊。

总之,先忘掉刚刚看到的各种东西好了。

灯子肯定来过吧,那她对这个房间,都有着怎样的感想呢? 说不定会因为紧张,而干出些诡异的事情? 小丝同学带着茶回来坐下后,阳给我使了个「可以说了么?」的眼色,这举动让我觉得蛮可爱的。

但是……嗯。

「我已经告诉她了。」

「哎呀。」 白白紧张一场的阳只好挠了挠脸蛋,不久后又瞧了瞧小丝同学。

「原来你都知道了呀!」 小丝同学不禁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被音量吓到。

「她这人就是这样。」我笑着帮腔道。

「真是精力充沛啊,跟学姐说的一样。」

「往好听了说的话,确实如此。」 说得不客气一点,有时候还蛮吵的。但也拜此所赐,即使在嘈杂的校园里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要碰面时很方便。除了嗓门大之外,似乎她的声音也比其他人更加清晰可辨。

可能是因为她说话时总是充满自信吧。整个人都随着自己的声音,毫无迷茫地一往无前。

而我之所以能够正面看待她的这种为人方式,并予以肯定,说不定也存在着些许偏袒吧。

「我是沙弥香学姐的女朋友。」 阳一边说,一边不知为何把腰板挺得笔直。

「啊,名叫枝元阳。」 自我介绍的顺序颠倒了吧。还有,名字早在进门时就说过了。

话说完后,阳看了看我,并难掩羞涩地笑了笑。

「这么一说还真让人不好意思,连耳朵都热热的……但同时,也好开心。」

「我也是……耳朵开始发烫了。」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但这种心痒痒的感觉,并不会令人不悦。

大概阳所说的开心,就是指这种感触吧。

越是与阳互相凝视,心中就越是羞喜交加。

「那个……会不会我干脆离开这里比较好?」

「这里不是你的房间吗。」

「话是这么说啦……」 小丝同学有些伤脑筋地垂眉一笑,见状阳连忙对她打招呼道:

「很高兴认识你。」

她那身子略有前倾的姿势,看上去倒是显得挺有礼数的。

「彼此彼此。」在她的影响下小丝同学也彬彬有礼起来。这两个人,明明平时更加不拘小节来

着。

还有,刚刚不是打过招呼了吗。

「枝元同学……」

「叫我阳就行了。」 她跟谁都这么说吗?身旁的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犯嘀咕。 对此小丝同学刚要回答,却途中停下来并朝我扭过了头。

「佐伯学姐是怎么称呼她的?」 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回答:

「阳,跟她要求的一样。」 不过也是最近才这么叫的。

「既然这样,就叫小阳吧。」 我有点奇怪她这个既然是从哪里来的,稍微一想……可能是有意避开我正在用的称谓吧?记得小丝同学没有用这种方式称呼别人的习惯,所以应该是没猜错。

这种小心思与细微的关照,并不会令人反感。

「那对我也直呼名字吧。」

「好呀,小侑。我们是同龄对吧?」

「嗯,大一。」

于是阳竖起了一根手指作为回答,见状小丝同学也举手效仿,只是比阳稍微低一些。

随后,我们开始享用摆在各自面前的茶。在此期间,小丝同学也一直盯着我们看,然后在视线相对的同时,她放下杯子问了个问题:

「话说,是谁先告白的呢?」 对此我有些语塞,相对地——

「啊,是我。」 阳倒是毫无顾虑地立刻做出了回答。于是小丝同学一副「懂了懂了」的神情来回打量着我跟阳的脸。

你懂什么了?这是在看什

么?干嘛呀? 可小丝同学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惑,而是对阳说道:

「告白很可怕,是吧。」 听了这话,阳先是睁大了眼睛,但立刻就深有感触地赞同道:

「嗯,很可怕。」

看来话虽然还没说多少,这两个学妹之间却已经产生某种共鸣了。

我也对人告白过,但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怕。

或许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暇顾及内心深处的恐惧吧。也有可能当初,每天都在担心不小心毁掉彼此之间的关系,所以恐惧感已经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而我对此早已麻木。

我眷恋着灯子的那段日子太长,也太深刻了。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不同之处吧。

尤其是对灯子,小丝同学经历过的苦恼,恐怕难以估量。

毕竟,她其实极为顽固,也极为任性。

所以——

「你的努力与坚持,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对此,我打从心底里充满敬意。

所以此刻,我想以简单的话语,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她。

「……嗯。」 于是,小丝同学含着些许笑意,给了我一个简短微弱,却又饱含感情的回应。

记忆中那个小学妹,仍带着几分稚嫩。

可如今面前的她,却获得了十足的成长,甚至已将我甩在了身后。

「唔。」

「怎么了?」

看她眉头略有耸动,于是我不解地歪了歪头。但阳眼中盯着的并不是我,而是小丝同学。

「小侑跟沙弥香学姐经常见面么?」 被阳这么一问,小丝同学一边窥视着我的脸色,一边回答:

「嗯,算常见吧。」

「是啊,还挺频繁的,毕竟能叙旧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嘛。」

「唔唔……」 听了我们的话,阳不知为何撅起嘴又眯起了眼睛,显得有些不愉快。

「还留在本地的人,可比想象的少多了。」

「是啊。」

学生会的晚辈们在毕业后也都各奔东西了,这也是大家对将来的道路各有选择的结果。升学后还留居原址的,就只有我跟小丝同学两个人而已。

只不过,小丝同学经常跑到灯子那里去住就是了。

「你今天也要去留宿,对吧。」 被我猜中了心事的小丝同学顿时惊得瞠目结舌,看着颇为有趣。

「所以我就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嘛!」小丝同学为了破解谜题,一边嘀咕着「哪里哪里」一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看她慌成那个样子,我感到十分愉悦,并暗中决定在她自己搞明白之前,都要保密到底。

「不告诉你。」

就在如此说笑着的同时,身旁也时不时传来类似「唔唔唔……」的声音。

「沙弥香学姐跟小侑发生过什么吗?」

「哎?」 在尽情聊过天并离开小丝同学家之后,阳对我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可问题是,我对此毫无头绪,也不懂她为何会产生如此顾虑。

「没有什么值得你猜疑的啊。」

「可你们看上去那么亲密,又那么开心……」

「跟朋友在一起,开心是当然了。」 本以为自己说的是很顺理成章的理由,可阳还是难以认同地翘起了眉毛。

「小丝同学不是那类人啦。」 我对她的情感最多只会止步于友爱,绝不会有进一步的动摇。

因为,她带给我的感觉,总是格外愉悦舒爽。

而我明白,恋爱应该是更加混沌深邃,清浊难澄的东西。

「是这样啊,那好吧,我懂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依然低沉,似乎没认为是这样,没觉得好,也什么都没懂。

看吧,就像现在,我跟阳之间就犹如被浑水阻隔一般。

「真的,只是友情而已。」

「友情跟爱情根本没区别嘛,都是对某个人格外重视的情感,所以都一样。」 阳语气坚决地表示了否定。

「所以我无论对家人,对朋友,还是对沙弥香学姐,都只考虑每个人对我而言是否重要。说得难听一点,就像是按优先程度排顺序一样。」 说到这里她窥视了一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我对这句话作何反应。然而她并不是在写试卷,我也不是她的老师,所以在我看来她的想法无疑也是答案之一,并无所谓对错。

「……原来阳是这样想的啊。」

「嗯,是啊……沙弥香学姐不一样吗?」

「我嘛,倒并不讨厌给各种事情分门别类。」

明确地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命名,并整齐排放在架子上。

如此一来,在需要时才便于寻找。

这样可能确实会缺乏新鲜感,但更为合理。相反的,阳则是那种投身于无法命名的情感奔流中,一任沉浮的人。

价值观与思维方式如此迥异……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她。

「唔——……」

「你在想什么?」 她很少见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被我甩到了身后。

「沙弥香学姐家有多少口人?」

「住在一起的有父母跟祖父母,加上我一共五口人。」

「好,那我的目标就是第五了!」 说着,阳张开五指,向我亮出了手掌。

「第五?」

「沙弥香学姐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排位!」

「哦,是这意思……那我家还有两只猫呢。」

「猫……猫啊……」

她边说边缓缓举起了左手的双指,但途中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放下。

「目标第五!」 看来还是不打算妥协。

「那你加油吧。」 别以为猫很好对付哦,毕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到它们都已步入老年。我不由得想起了它们悠哉地睡着午觉的模样,以及小学时代在庭院里追着它们到处跑的自己。

「为了达成目标首先,首先……首先嘛……」

「首先怎么办?」 看她愁得上下摇摆着脑袋的样子,我不禁如此捉弄道。而阳在苦思冥想了一番之后,把手伸进了背包里。

「要吃糖么?」

「你哦……」 见她递出草莓味的糖果,我有些哑然,但还是收下了一粒。

刚刚将粉色的三角形硬糖含入口中,酸甜的口感便让我缩起了面颊。

「哪怕想让沙弥香学姐对我的好感度提升一颗糖的分量,也觉得好难呀。」 阳也同样将糖丢进嘴里,并如此说道。

「毕竟我没有糖这么甜嘛。舔舔手指既没有味道,也不会变得更幸福。」

「你这话,听起来很有深度啊。」

「也没有啦,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阳一边用舌头来回翻动口中的糖,一边笑了笑。

「但即使赶不上家人,也还是想尽量得到沙弥香学姐的重视嘛……不然多令人不安啊。」

阳一边加快行走速度,一边向我坦露道,听起来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一样。

听罢,我刻意用一句玩笑话做出了回敬。

「担心的话,就想办法赢得我的重视吧。」

「好哇,绝对赢给你看。」 说着,阳摆出了一副自信满满的笑脸。

「沙弥香学姐也要快点喜欢上我哦。」

「我尽力吧。」 跟这个学妹走在一起时,偶尔扭头看身边,她的身影总会给我带来某种安心感。

就像头发会不知不觉就留得很长一样,心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

「感觉好久没跟小沙见面了。」

「别叫我小沙。」 总之唯有这一点,要立刻跟朋友讲清楚。

此时的我正坐在巨大的遮阳伞下,一边喝茶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校内的大学生们,而朋友则是瘫软在桌上。

「其他人也说,最近都见不到沙弥香。」

「是吗?」 我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搪塞了过去。整天都跟阳在一起,别人见不到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看来我谈起恋爱来,就容易忽视其他的事。之前也说了,我在这方面比较极端。

小丝同学跟灯子,或者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沙弥香也交到男朋友了吗?」

「才不是因为这个啦。」我笑着搪塞道。

不过,也仅有一字之遥了。

我把吸管衔入口中,但没过多久,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也?」

「其他学友们似乎也正为此而殚精竭虑,相当刻苦呢。」 说罢,瘫在桌上的朋友发出了「咕唉咕唉」的悲叹。难怪大家最近「给学校放假」的次数有点多,原来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看来,大家确实跟我没什么区别。

虽然是个毫无意义的想法,但看着朋友趴在桌上还喋喋不休的样子,真觉得像从树上掉下来的蝉一样

「啊。」就在随声附和着朋友那喋喋不休的抱怨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阳的身影。她正如同逆流而上一般,一个人在人缝当中快步穿梭,似乎是要前往正门。就在我的视线紧随着她移动时,她似乎也有所察觉,因而朝这边转过头来。

只见阳先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朋友,就稍微低头施了一礼,重新迈出了脚步。

「似曾相识的学妹哦。」

「是啊。」 当时也跟这个朋友在一起,目送着阳以同样的方式走开。

不同的是,这次我一直注视着阳的身影消失的方向。

我与阳,跟那时已经不一样了。

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决定行动起来。

「突然想起一点事。」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并站起身来。会不会有点露骨? 但再不快点,可就追不上阳了。

「呜呜呜连沙弥香都抛弃我了……」

朋友一边装哭一边哀叹不已。

「对不起。」

「开玩笑啦,拜拜。」 她举起颤巍巍的胳膊,像旗子一样摆动了两下,算是为我送别。

虽然脸上笑嘻嘻的看上去相当安逸,但她依然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直起身子。

我留下全身乏力无法动弹的朋友,朝着阳的背影追了过去。阳一向健步如飞,所以只靠走路的话永远都无法缩短距离。

「真麻烦啊。」 我笑了笑,并跑了起来。

这样一来,即使阳走得很快,也还是没过多久就被我追上了。

我与她并肩而立,稍稍缓和了一下呼吸。

靠奔跑换来相应的成果,确实让人感到十分充实。 阳先是抬起下巴看了看我,然后回头张望了一下。

「可以吗?」

「就是觉得可以,才来的啊。」 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

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事,在与学姐交往的时候,却连一次都没能做到。

初中和高中时,我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始终囿于自己的善良,被束缚得无法动弹。

而这次若再不采取主动,恐怕对方就要从手中溜走了。

「嗯,好呀。」 阳就像对我表示认同一般,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虽然都跟过来了,但还是问一下,你要去哪?有事吗?」 要是有事要办的话,我特意跟上来说不定也只会妨碍到她。

「只是打算回家吃个饭来着……沙弥香学姐也一起来如何?」

「这事可以奉陪。」 目的地与我不谋而合。于是我们就一起加快脚步,向她的公寓走去。

听说与人相伴时,总会觉得时间匆匆而逝。

但若是跟阳在一起,似乎就能省下不少走路的时间。

「沙弥香学姐的餐具真是买得不亏。」 到了公寓,阳一边准备午饭一边开心地说。

「在我看来,早就物超所值了。」 我对桌上的饭菜做出的此番评价,阳也是笑容满面地照单全收。

饭后在休息的同时,我脑中隐约冒出了或许该买个牙刷放在这里的想法,但那样就跟同居没什么区别了。迄今为止的大学生活中,我还从没有在外留过宿,可说不定,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我的这番变化,除了直觉敏锐的祖母之外,不知其他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对我发表一些想法。

说来,小丝同学有没有把跟灯子的事告诉家里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点好奇。 洗完碗筷的阳回头看了我一眼,先是嘻嘻一笑,然后走了过来。就在我莫名地联想起在家中走廊上散步的猫时,阳已经绕到了我身后。我正要回头看看她在搞什么鬼,她就把整个身子压过来,紧紧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眼前差点在那个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这就是所谓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么。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的声音如同呓语般直接响起在耳畔,令我打了一个激灵。

本想逞强说没什么,但离得这么近说起谎来根本瞒不住任何人,所以只好作罢。

「该怎么说呢,对这种事……还不太习惯。」

「哪种事?」

「被紧紧贴着。」她的气息拂过脖颈,感觉痒痒的。而且听了我的话,阳像是要掩埋彼此之间的缝隙一般,把身体更用力地压了过来。我都因此惊得全身僵硬并耸起了肩膀,阳却被我这副样子给逗笑了。

「你啊……」

「光是紧贴在一起就能看到沙弥香学姐可爱的样子,真是太划算了。」 我侧目狠狠瞪了一眼,令这位得意忘形的学妹把脑袋稍稍缩回了一点。

「……算了,就当是一只大猫咪吧。」 如果不这样想,我肯定会紧张得心中小鹿乱撞。

从阳的身上,传来了些许汗水的味道,以及她自身的体香。

「说来沙弥香学姐家里有猫对吧,而且是两只。」

「嗯,你喜欢猫么?」

「喜欢,但在常拿来比较的两派之间,我更倾向于狗。」 听到她毫无迎合之意地坦言意见,我不禁稍稍眯起了眼睛。

并不是生气,而是激起了过去的回忆。

当时因为被学姐推荐,而去读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小说,还骗她说很好看。

虽然结果换来了学姐的微笑,但若是能诚实一点,或许…… 就能够不必,悔恨到那种地步了吧。

「我们还真是意见不统一啊。」

「但就是这样才好嘛,大概。」

「我也这么想。」 难得两个不同的人像这样走到了一起,当然应该体验些不一样的东西。阳依然用手臂搂着我的脖子,靠在我身上不肯动弹。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头一次跟人如此近距离地肌肤相亲。至于柚木学姐,她贴近的并不是我,而是「恋爱」这一行为本身。

而阳所渴求的,是原原本本的我。

此刻的阳沉默得有些不寻常,视线笔直地盯着某个方向,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我的脸。我好奇她在看哪里,于是循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发现她注视的是肩膀下方。

就在我打算进一步查证时。

「话说,沙弥香学姐——」 阳先是把话说到了一半,接着立刻躲开了视线。

「不对不对这话说出来太不妥了,嗯,我今天真是难得的冷静啊。」

「我不生气,你说说看。」 不仅如此,我甚至有些好奇她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才能惹我生气。毕竟,至少跟我比起来她绝对是个好孩子。这样的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激怒我呢?我等得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那我说喽。」

「嗯。」

「胸还挺大的。」

「……………………………………」 这下我算是懂了她之前都在看哪里。

「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嘛。」

「我这不是生气。」 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毕竟从没被人面对面堂堂正正地说出这种话。

虽然严格来讲,并没有面对面——我一边想,一边目光游离。

「这不是性骚扰,是站在客观角度发表感想啦。」

「性骚扰罪犯都是这么说的。」

「真没有啦,只是我自己基本没有,所以很羡慕而已嘛。」

「枝元同学未来一定会有所成长的。」

「变得生疏了!」 不知不觉就很自然地喊成了枝元同学。

「要从朋友开始重新相处吗,要命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而已了。」 也许吧。

说着,我跟阳脸贴着脸面面相觑,并一同露出了微笑。

同时感觉阳离我的后背远了一点,不知是不是错觉。

「我呀,光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样看着,就足够幸福了。」

「……我的胸么?」

「是脸啦,脸!」 我回顾上文后说出的话,遭到了阳的强烈否认。唔,真是可疑。

然后,彼此都稍稍沉默了一段时间。

「啊对了,学姐,一起去游泳池吧。」

「……我说你,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吧。」 上次对我的邀请,搞不好也是这种邪念在作祟。

对我的质疑,阳虽然一时语塞,但立刻就重整旗鼓,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那我就不妨明说了,没错,我就是想看沙弥香学姐穿泳装的样子!不行吗!」 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肩膀一通乱摇。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所以啊,说得这么直白,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回想起跟学生会的成员们一起去游泳池的那天,我始终都在盯着灯子看。

所以,实在没资格指责她。

「求求您了,让小的饱饱眼

福吧。」

阳已经开始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了,看她表情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我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

「那就等有机会吧。」

「先是『下次』,这回又变『有机会』了么……」 阳虽然一脸苦笑,但还是没有气馁。

「明天行吗?」

「……你也真够倔强的啊。」 我实在是快要拗不过她了。

看来,阳的活力足以赶超所有不负责任的场面话,使承诺化为现实。她就像长大成人后也没丢掉小孩子特有的行动力一样,总是保持着一往无前的姿态,把我也拉得奔跑起来。

而对此丝毫不觉得抗拒的我,恐怕也早已沉浸其中了吧。

「……………………………………」 脑中浮现的游泳池里,涟漪正静静在水面扩散。

曾几何时,我在水底究竟看到了什么? 如今的我,是否能与之坦然相对?

……于是,在经历了这件事后。

「你说游泳池,我还以为是要去哪儿呢。」 第二天,星期五,阳真的立刻安排了一次见面。还以为她要带我走多远,结果甚至没有离开校门。

「结果就是大学的游泳馆嘛。」

「虽然有时段上的限制,但还会对外开放哦。」 说着,阳一脸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我的手。虽然我们都是在校生,但该付的入馆费还是一分都没少。馆内职员告诉我们可以用两个小时,还指明了更衣室的方向,最后负责带路的,也是一名学生年龄的女性。

「你瞧,宿醉者禁止入内耶。」

「你看我干什么……」 经过告示栏的时候,阳一边念,一边露出了舒爽的笑容。

「因为没时间精心挑选,所以不太想让你看见我穿泳装的样子……」

「没关系啦。」

「什么没关系啊。」 「沙弥香学姐本人太美了,不管穿多漂亮的泳装,也掩盖不掉你的魅力啦。」 她那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我大加赞赏的势头,几乎就要把我压倒。

「阳就连夸人的时候,都是如此直言不讳啊。」

「因为要是夸得拐弯抹角,我怕对方会听不懂嘛。」 她如理所当然般回答道,字里行间毫无虚饰。

这份率直,有时就像一缕美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更衣室内的事情,就容我割爱不提了。

总之在看到我穿泳装的时候,阳全身后仰地连退了好几步。

「哦哦,噢噢噢,喔喔喔喔!」

「吵死了。」 阳像海狗一样大呼小叫,我只好推着她的肩膀朝游泳池走去。

「还是头一次看见沙弥香学姐的大白腿耶!」

「大白腿……?」 她就是这么表达感动的吗。

「你先站在那里不要动。」 阳先是拦住了我,然后退到稍远处,将我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太让人难为情了。」

「但不是我说……这可真是——」 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带着僵硬的笑容,嘴角抽搐地发表了毫无抑扬顿挫的感想:

「太美了。」

「是不是中途改口了?」 在我的追问下,她把头扭向了旁边。

「太色情了。」

「你说什么?」

被我这么一凶,阳保持着视线的角度,也不看路就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很危险啦。」 我追在她身后经过了脚下的消毒液池,接着迎面漂来了氯气味与水波声。

眼前是一片被分为六条泳道的细长游泳池。

依稀之中,像是回到了小学时代的那间游泳学校,有种身体都缩回了当初那般大小的错觉。

「一个人都没有。」 轻盈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游泳馆里,水面平缓无波,随着空气微微荡漾。

「就算开放了,也很少会有人特意到这里来的。」阳在泳池旁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对我解释道。

「而且,哪会有大学生闲得发慌跑到学校里来玩呢?」

「那咱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阳哈哈哈地一笑,就跳进了游泳池,扬起了一座冲天的水柱,四散的水花甚至溅到了我的脚边。

确实,来学校玩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若是过去的我,恐怕根本无法想象。

我一边想,一边紧随着阳跳入了游泳池,并顺势弯曲膝盖,将头浸入了水中。直到睁眼凝望水底时,才想起自己忘了戴泳镜,于是伴随着涌动的水流声,缓缓浮上了水面。

在从水中探出头的我面前,阳已经先游了起来。

「像包场一样,真棒啊。」

「是啊……」 空荡荡的游泳馆里只有两个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如今想想,那一天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那段沉浸在水中的回忆,如同抛置在我脑海当中的船锚。

不断提醒着我,切勿忘记那段过去。

「咱们来比一场吧。」阳提议道。

我想了想她平时那大步流星的模样。

「还是算了,感觉会输。」

「诶~来嘛~」 她那小孩子气的恳求方式令我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答应了她。

我潜水越过泳道线进入了另一条泳道,戴好泳镜并就位后,看了看旁边的泳道。

在那里,有一位皮肤被太阳晒黑的女孩子。

一切如同往日重现。

而当初,输掉的是我。

「那要开始喽。」 阳盯着远处那块大大的时钟,一边蓄力一边发出「一……二……」的号令。

而我因为摘掉了隐形眼镜,以至于完全看不清时钟上的指针。

「咚!」

随着阳模仿发令枪的声音,我潜入了水中。

遵循记忆深处的知识用双脚踏离侧壁,当时的感觉便也紧跟着渐渐复苏,就像是在分区排放的记忆库当中,找出了「游泳」这一项。随着指尖回忆起划水的方法,全身都逐渐摆脱了阻力。先这样做,再这样做,按顺序重现一道道程序,全神贯注地直指前方。

本以为儿时学过的那些技巧,早就基本被忘光了。

但经历过的时光,或许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吧。

从肩膀到脚趾尖都像是化作了毫无区别的整体,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泳姿当中。

不久后伸手摸到了侧壁,于是摘掉泳镜回头一看,发现阳竟然被我甩了好远,过了很久才游到了终点。

「看来你游泳并没有那么快啊。」

「毕竟是陆地生物嘛。」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生物了?」 就像这样,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笑,一边在水的环绕中尽情嬉戏。

明明没什么明确的事情可做,但光是跟阳一起跃动在水花当中,内心就已颇为满足。

「……………………………………」 嗯。

「怎么啦,看你好像在发呆?」 见我停留在泳池中央,阳似乎有些讶然。

「只是觉得,一切都好太平啊。」

「那当然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先是被她的误会给逗得笑了笑,然后擦拭了一下沾在鼻子上的水滴。

自从和阳开始交往,就一直……没发生任何问题,或者感觉到任何不祥的征兆。

明明总是「要来了,要出事了」地暗自戒备着,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日子平和得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久居在幸福与甜蜜的安全地带,反而令内心充满危机感。

而这种危机感,大概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吧。

毕竟我至今为止经历过的恋爱,都从未如此一帆风顺。

……回头想想,感觉自己这种思维实在是有些可悲。

失败固然令人伤心,可一旦顺利,整颗心却又沉浸在不安当中。

究竟要怎样,才能令我真正获得满足呢。

「咦?沙弥香学姐……」 阳的呼唤声,在途中像是被泡沫笼罩般模糊不清。

一边吐出空气,一边向游泳池的底部沉没而去。随着空气的逐渐减少,手脚也从指尖开始变得愈发沉重。就这样任自己下沉,直到后背贴到游泳池底面,并将四肢伸展开来。

睁开没有戴好泳镜的双眼,注视着水中朦胧的景象。天花板的灯光透过水面,映射在眼中。于是,向着那缕光芒伸出了手。

挥动着五指,想要将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光辉攥在手心。

手指如纷舞般惊扰了池中水,除此之外没有抓到任何东西。

咕嘟,咕嘟。耳边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从我的体内流失的空气化作一个个气泡,纷纷漂向水面,破灭在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光芒彼端。

平时感受到的重力,也在水底变得格外柔和。

在这没有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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