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在蹦蹦跳跳的』
『应该对身体有好处吧』
『全身都好痛……』
『但也很开心』
『而且感觉挺奢侈的』
『因为能得到机会,成为截然不同的自己』
『演员真是了不起啊』
『要去扮演与自己不同的另一个人』
『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做不到』
『沙弥香不是也登上过舞台嘛』
『那是因为……』
『舞台上的也是我嘛』
『我在戏剧里,扮演的就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啊』
『我觉得是这样』
『这样能演好一个角色,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哦』
『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像那样的事就好了』
『是啊,会有机会的』
『嗯,一定会的』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此时我是二年级,她是一年级。
……尽管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可夸耀的。
总之因此,她会在隔得远远的与我四目相对之后,仅仅施以一礼便匆匆离去,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注意到这次视线交流后,坐在对面的朋友问我说:
「沙弥香的朋友?」
「嗯,不过是一年级。」
「那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啊,加入进来不就好……啊,似乎确实挺难的。」 话说到一半,她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回想起了自己一年级时的经历,才临时改口的吧。因为大学生没有用来明确划分学年的制服,所以判断对方的年龄还蛮困难的。一年级时看周围所有人都像是年长者,所以无论置身于校内的任何地方,都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不过习惯之后,再环顾一下四周,就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次再见到她逃跑,就逮过来好了。」
「又不是小动物。」
朋友的思维模式令我有些忍俊不禁。她这欢脱的性格,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某个同学。
「那,她是谁呀?」
「枝元同学。」 枝元阳。对于这位大学校园里的学妹,我还未曾直呼其名。
而在我知悉她全名的时候,春日的空气已在阳光的灼烧下变成了淡淡的小麦色。露天咖啡厅的座椅和桌面即使在遮阳伞的荫庇下,仍不免有些烫人。天气晴朗得让人几乎要忘记如今正值梅雨时节,来往不息的行人在地面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影子。
而我则躲在又大又圆的阴影之下,看着这许许多多彼此交错的人影。
就这样静默无言了一段时间后,朋友那略显凝重的上眼皮开始跟下眼皮打起了架。
「好困。」
饱含倦怠地嘀咕了这么一句之后,她也毫无重拾精神的迹象,整个身子都在睡意当中不断下沉。
「午饭这东西果然不该吃,一吃就没法动弹了。」
「可如果不吃,肚子饿了不也一样没法动弹吗?」 朋友抬起手,捏了捏喝空饮料后失去了作用的塑料吸管。
「就是嘛,所以算是走进死胡同了。」
「那确实令人头疼。」 她一直都是这幅德行,所以我也只是随声附和一下。
「好,今天还是乖乖回家吧。」 说罢,朋友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把困倦都忘到了脑后一样精神饱满。
「下午的课呢?」
「翘掉一次也无所谓啦。」
「你都翘三次了。」
「每节课都只能翘一次,所以三次都是第一次啦。」 她用毫无逻辑的歪理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令我一时无话可说。这样真的就算正当了吗? 不过,反正和我无关,就随她便好了。
若是过去的我,即使是对旁人的懈怠,恐怕也不会如此姑息吧。 如今的我,也不知是变得大度了,还是放宽了自己处世的准则。
与朋友喝完了茶,我从遮阳伞下走了出来。
顿时,咄咄逼人的光芒就直指着我的刘海倾洒而下。
「……………………………………」 在炽烈的阳光中,二十岁的夏天已近在眼前。
高中时代的一切既像是空之彼端的遥远往昔,有时却又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楚明晰。
此时的我,已是大学二年级。
「拜拜,你多多努力哦。」
「嗯。」
被放弃了努力的家伙如此鼓励,总觉得怪怪的。
在目送她真的朝着正门方向走去之后,我也加入到了人潮当中,动身前往位于校园另一侧的讲堂。环视周围数之不尽的学生与教师,在这被划分而出的空间当中怀着各自的目标前往不同的方向,总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神躁动。就像感受着循环于全身的血液一般,切身体会着整个世界的运转。 有人说,大学是使人有所发现的地方。
可以是通往将来的道路,崭新的人际关系,也可以是懈怠与堕落……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翘掉课堂的朋友,或许也能够在其他地方另有发现。
那么我在这样的生活当中,究竟能够有何发现呢? 一年级时,并未确切寻觅到任何事物。
二年级的我,仍走在前途未知的路上,睁开双眼。
仿佛追寻着过于耀眼以致于难以识其端倪的光之彼岸那般,仰望着天空。
第二天在半路经过生协时,见到了正在玻璃窗对面的收银台前结账的枝元同学。
在与我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和马尾辫都立刻翘了起来。
接着,她先是手中攥着钱包伸直手臂对我亮出了掌心,然后神情慌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将拎着购物篮的另一只手猛地垂了下去,看上去似乎很沉。既然在结账,就赶快解决掉比较好吧,反应如此激烈,店员都快被她搞糊涂了。
就这样忙不迭地付完了钱,枝元同学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势头之猛,恨不得把钱包背包和刚买的东西都甩飞在地。要我说,根本没必要急成这样吧。
我正等着手忙脚乱的枝元同学冷静下来,只见太阳躲进了云层之中,收回了涂抹在墙上的阳光。
身旁吹起了有些凝重的风,令生协门口的旗帜徐徐飘动,同时也将拾取于空气中的话语送往我的耳畔。
「我是想示意你等等我,没想到还挺难的。」 见她羞涩地笑着对我如此解释,我也被她逗得露出了微笑。
「是啊,完全没看明白。」
「啊,果然吗?唔……但你还是有等我啊,那就没问题了。」
说罢枝元同学将钱包塞到了背包里并来到了我身旁,两人迈起脚步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我在视野的余光中,打量着她身体略微前倾,很容易被误以为是驼背的走路姿势。
枝元阳,大学一年级生,比我小一岁。
个子不算高,绑在后脑勺上的小小马尾辫每走一步都会像毛笔尖一样蹦蹦跳跳,十分可爱。稍稍有些吊眼角,被她盯着看时会让人想起猫。但每每四目相对,她都会露出开朗的笑容,所以和猫相比她可要坦率得多,总是把自己的各种心思对人展露无遗。
若是看着她的侧脸,那紧束的马尾,袒露在外的耳朵与直视着前方的表情,似乎流露出某种青涩少年般的锐气与不羁,可一旦她扭头面向这边,看起来就又立刻充满了女孩子气。是因为她从不会掩盖自己洋溢在外的感情吗?我之前从未遇到过能够将情绪的变化如此明确地表露在外的人,所以很有新鲜感。枝元同学便是如此,带着我迄今为止未曾接触过的秉性与容貌,一举跃入了我的生活。
还有就是,声音总是比较响亮,走起路来速度快得就像是不愿意停下来一样。每一次见面时,她都会以这种不带有任何迟疑的冲劲,活泼大方地挤到我的身旁。
「枝元同学,你……」
「叫我阳就行啦。」
说罢她微微一笑。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与随着她的脚步飞快后移的背景显得毫不相宜。
「枝元同学。」
「真难对付呀。」 即使被我这样委婉拒绝,她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因此蒙上阴影。
「好吧,那刚刚是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一直跟着我没问题吗?这真的是你要去的方向吗?」 自从离开生协,她已经一路跟我走了好远。
「我今天下午没有课,所以去的正是我要去的方向哦。」 说罢,她满脸笑容地指了指前面。要是我此时掉头朝反方向走,恐怕她所指的方向也要转个 180 度了吧。看样子,这位学妹对我甚是中意。
我与她相识已有一个多月,在期间的来往当中,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所思所感。
「反正这边也有出口。」
「是啊。」
「只不过要回房间的话,确实有点绕远。」
「房间?」
「公寓的房间。如果说是回家的话,总觉得容易引起误会。」 听了枝元同学的话,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一个人住的吗?」
「嗯,因为家离这里太远了。」
说着,她稍稍举起了手中从生协买回的东西。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可以看到牛奶的包装盒。
过去虽然也曾一起离开大学,但如今回想起来,她确实从没跟我一起到过车站,向来都是在途中分开。
「沙弥香学姐是住在家里的吧?」
「嗯。」
初中时曾有过乘电车上下学的经历,因此已经习惯了。这么说来,至今为止都未曾走出家门独自生活。我已经过于习惯那片小小的天地——有家人,有猫,有我时常躺着仰望天花板的私人空间,就像适应了水中生活的动物无法爬上陆地一样,对熟识的环境难以割舍。
「……………………………………」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有如理所当然一般离开了家门,走上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的那位好友。
穿行在树木与建筑之间,路过了一座座讲堂。在这条已经走了一年的道路上,擦肩而过的人却依然是一副副陌生的容貌,这一点与考入大学之前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差异。
人际关系并不会局限在自己所属的群体范围当中。
正如这位低我一个学年的学妹,仅仅一面之缘,就令我们得以如此并肩而行。
想到这里,我扭头窥视了她一眼。
今天我才头一次听说,枝元同学正离开父母独自生活。
想必还有更多事情,是我尚未知晓的。 比如初次相见时她独自哭泣的原因,我也还没问过。
自那以后,她就从未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她当初为什么会哭呢?时至今日,我对此突然产生了兴趣。可此时天气晴朗,她也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就算话题中出现眼泪,恐怕也转眼蒸发在这明媚的氛围当中。
「公寓离学校近吗?」
「如果不近的话,谁还会租公寓呀。」 这倒也是。
「沙弥香学姐要不要找个机会过来玩?我那里有茶,还有……」 她边说边窥探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
「还可以请你吃豆芽哦!」
「这种餐饮搭配我还真没尝试过。」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喝着红茶往嘴里塞豆芽的样子,结果出现画面之后,就无力再去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味道了。
「下次吧。」
「下次啊……」 枝元同学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听起来像大人哄小孩时做出的许诺一样。」 说完之后,却又笑盈盈地扬起下巴望着我的脸。
我的父母从来不会向人做出他们无法兑现的承诺,所以我对她的这一比喻有些难以理解。
其实,只不过是去朋友家里玩而已,本不需要考虑得如此严肃。
即使如此,却依然感觉有一道不得不跨越的坎。这究竟是因为我对此缺乏经验呢,还是以我——佐伯沙弥香个人而言,要去女孩子家里玩,就不得不去顾虑那个层面上的问题呢? 要问我对枝元同学是否抱有那种情感,那当然并非如此。
即使如此,也应该等关系达到更深层次再……等等,深层次的朋友是什么朋友?而且感情这东西应该不断向高处积累才对吧,为什么要论深度? 有深度,岂不就意味着可能会沉溺其中吗? 不知不觉已抵达了我要去的讲堂,于是与枝元同学便也要就此别过了。
只见她一边沉不住气地来回移动着双脚,一边不正经地嬉笑着说道:
「要是学姐是个坏孩子的话,我就会邀你翘课跟我出去玩了。」
「坏孩子……」 这是什么措辞啊。 「你看我像是好孩子吗?」
「当然像了。」
「那你就太没眼光了。」 对我这句真心话,枝元同学似乎只当是一句玩笑,仍旧笑个不停。
我刚要走进门去,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枝元同学正站在远处朝这边用力挥着手臂。要是我没回头,她打算怎么办啊,那岂不是显得太惨兮兮了吗。
「真是个怪人啊……」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稍微挥了挥手。
枝元同学见我有所回应,便心满意足地重新面朝前方,冲向了校门。见她手中的塑料袋随着她本人的步伐剧烈地上下摆动,我一边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一边目送着她那左摇右摆的马尾辫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
我走进位于二楼的教室,挑了一个中央附近的位置坐下,然后松了一口气。
倒也说不上是累了,但枝元同学在身边时,总有种连自己都被她连带着蹦蹦跳跳了一路的错觉。她那略嫌夸张的举止,用活泼好动来形容都显得不够充分,感觉简直像是内心充满了宣泄不完的情感。在我至今为止结交的人当中,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性格。
「……硬是要说的话……」 连某个几乎就要被彻底遗忘的容貌,都像是被丝线牵引一般浮现在记忆里。
人与人的交往当中,着实充斥着新奇的刺激感。
在开始上课前的那点时间里,我便如此思索着枝元同学,以及过去的事。
至少这一次,我恐怕是不会忘记她的姓名和长相了。
『沙弥香学姐』
『在学校吗?』
『在』
『吃过午饭了没?』
『跟人有约吗?』
『没有』
『跟我一起吃午饭吧!』
『好不好呀?』
『好吧』
『枝元同学也在学校?』
『叫我阳吧!』
『我们在哪里碰面?』
『枝元同学』
『哇,完全不为所动』
『在哪里碰面呀,我想想』
『那就在我家吧』
『嗯?』
『枝元同学家?』
『啊,当然不是指特别远的那个家』
『是公寓啦』
『这我知道』
『可你不是说称公寓为家,容易引起误会吗?』
『话是这么说啦』
『但和公寓相比,还是说成是我家』
『听起来亲和一点,不会引起你的戒心嘛』
「啊哈哈哈。」 我单手握着电话,发出了几声干笑。看来她不仅坦率,还有几分小聪明。
但是,她所谓的戒心倒是令人有些在意。
只是去学妹家叨扰一下罢了,究竟有什么好戒备的呢? 这学妹,该不会……
我不由得稍稍绷紧了神经。
『戒心?』
『你莫非在打什么坏主意?』
『说来惭愧』
『但我才没那个脑细胞啦』
『话说对沙弥香学姐,我能打什么坏主意啊?』
『谁知道呢……』
『所以,枝元同学是要请我去你的公寓?』
『嗯,对对』
『公寓么……』
『我家很凉快哦』
『来了就请你喝饮料』
『还有饭菜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要吃什么?』
『这个嘛,还没想好呢』
『打算自己做来着』
『所以才说是应该嘛』
『枝元同学自己做?』
『我做菜挺熟练的哦』
『还有叫我阳就好啦』
『我还蛮喜欢这名字的』
『我考虑考虑吧』
『那我就盼着喽』
『啊,你是说考虑什么?』
『午饭?还是名字?』
『两者皆有』
『午饭的事请您快快考虑好吗~』
『学姐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哦』
『行』
『……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行!』
『行得不能再行了!』
『说话之前好歹组织一下语言吧?』
『我还在公寓,这就过去接你!』
『那我就在正门等着』
『过来接我吧』
『这就去!跑着去!』
『跑起来喽!』
『我可不想跑,拜托你还是慢点吧』
我于是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在交谈过程中,大多数学生都已经离开了教室。 以草地里最晚枯萎的一棵孤草的心态环视了一下四周后,迈出了略显急促的步伐。
「该说她是态度积极吗……」 问题是,也太死缠烂打了,就像是被强而有力的波涛反复侵袭全身一般,连心都几乎要为之动摇。
她对其他人,也会像这样毫无戒心地越靠越近吗?若这是她的秉性,那可不值得赞赏
。毕竟,一般人并不喜欢被人如此毫不客气地接近。
比起顾及对方,她更注重于处理自己的感情。
或许,这就是她当时流泪的原因。
回头想想,她流下的泪珠都是大颗大颗的。
想必是有许许多多的情感溶于其中吧。
当初见证到那些泪水的我,如今似乎也成为了令枝元同学的感情剧烈激荡的原因之一。
「去枝元同学的公寓……真的没问题吗。」 继上周之后,今天再次受到了邀请,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在这期间,不仅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交情加深的事,甚至这周我都还没跟她见过面。枝元同学只是我在大学刚刚认识的朋友之一,可这位朋友,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虽然答应要去,但心中还是略有踟蹰。不仅是因为我原本就很少去朋友家玩,也是因为…… 想到这里,我止住了思绪。哪怕继续等下去,紧随其后的内容,也绝不会由我主动予以解答。
对于枝元同学,我究竟产生了怎样的预感呢。
一踏出讲堂,整个人便立刻深陷于炎热之中。夏天刚刚伸展双翼,振翅一挥,两挥,就轻易让人间充满了暑气。拂过脸颊的热浪,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
夏日来得过于性急,知了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可过不了多久,这座林木葱郁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就会随处都充满聒噪的蝉鸣了吧。对此,人潮的喧骚也是不遑多让。随着午休时间的到来,学生们就像冬虫爬出巢穴一般纷纷涌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人、人,数之不尽,应接不暇。
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与我的大学生活产生任何关联。
可我们,依然在如此渺茫的概率当中结识了彼此。
如此缘分,或许确实值得去格外珍惜吧。
我摆脱为了寻觅午餐而移动的人群,向正门走去,然后发现枝元同学已经等在了校门旁边。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我,并朝这边挥起手来。那副模样虽然看起来充满稚气,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她那对我表示热烈欢迎的动作实在是过于无所保留,引得路过的学生们也时不时地朝我转过头来。枝元同学似乎也发现自己有些碍事,于是又朝旁边躲开了几步,然而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看她用力过猛手臂几乎要撞到墙上,真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
我只好加快脚步走到了枝元同学身边,然后才发现她似乎真的是一路跑过来的,不仅两手空空,身上还蒙上了一层汗珠,几缕头发都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头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用那样一脸不服气地道歉啦,我也是因为喜欢,才跑起来的。」
「因为喜欢而跑么……」 对我而言,这着实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说起来,我最近都没有跑过步,因为没遇到任何会令我如此急促的事情。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让人觉得平稳安逸,还是索然无味……那就因人而异了。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高中时期,为了参加运动会的接力赛而训练的情景。想起当时我与她总是步调不一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那就由我来为你带路吧!」
说罢,枝元同学欢快地迈出了步子。明明没牵着手,我却像是被她拉着一样紧随其后。
途中,跟印在她身上那件短衫上的海獭对上了眼。
……海獭耶。
只见那海獭目视前方,十分宝贝地搂着怀中的扇贝。莫非她很喜欢海獭?
「要先横穿大学门前这条路。」
她边说边带我来到路边,然后绿灯刚刚亮起,她就立刻迈出了脚步,见状我连忙劝阻道:
「要先看看路,不然很危险的。」 感觉自己像是成了小学老师一样。
「啊,哦……对不起。」
「也没必要跟我道歉啦。」 此时的枝元同学明显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不过嘛,这肯定也是因为我。
而她这种坐立不安的情绪,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到时候可就难办了。
走过人行横道,进入楼房的阴影当中后,我对她说:
「枝元同学是自己做饭的吗。」
「早在离家生活之前就开始做了,挺开心的。」 枝元同学一边笑,一边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学姐不喜欢顾家的女孩子吗?」
「那就等你给我惊喜了。」
她听了没说话,却像是胸有成竹一般把步子迈得更大了,对身上的汗水也显得满不在乎。 枝元同学入住的公寓确实离大学很近,步行距离没超过两分钟。不过当然,那也是我配合着枝元同学,一起走得飞快的结果。这间公寓有着沙色的墙壁,淡蓝色的屋顶,狭窄的停车场里塞满了自行车。其中会不会也有一辆是枝元同学的呢? 我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室外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然后迎面第一间就是枝元同学的家。她在门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拧了一下,跟着歪了歪脑袋,再拧了第二下,第三下,最后说了句「啊,对了」,然后伸手拉开了门。
「出门时忘记锁了。」
「也不用匆忙成那样吧……」
「没事啦,我喜欢匆匆忙忙的。」 她一边找着毫无逻辑的借口,一边把我向屋里请。看她如此热情洋溢,我在心中怀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把警钟敲得更响了。只是请朋友来家里做客而已,何必兴奋到这个地步呢。没错,朋友而已。
「打扰了。」
「欢迎欢迎,这还是头一次请大学认识的朋友到家里来呢。」 我也是头一次造访大学朋友的家。
刚一进屋,枝元同学的存在感就扑面而来。
或许是平时能够稍稍嗅到的衣服和化妆品的气味吧。
而在她居住的空间,味道会变得更加强烈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香气涌入鼻腔,带来一丝与夏日的气息截然不同的清凉。
刚刚走进房门,右边便是厕所和整体浴室。昏暗的空间中,隐约能看到镜子上倒映出我略显阴郁的身影。毫无来由地,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头发是不是留得太长了。 她带我经过厨台,进入室内。起居室里有一扇朝南的飘窗,采光良好。换句话说,超级热。
「你屋里很暖和嘛。」
「空调已经开到最大了,请稍等片刻喽。」 说着,枝元同学嬉皮笑脸地冲我连连点头。如她所说,摆在墙边的空调正发出嗡嗡的喧响,让我想起了她慌慌张张地奔跑的样子。
房间里很干净,更准确地说,是没什么东西。小巧的白色矮桌,靠墙摆放的床,直接摆在地板上的落地灯。屋里没有类似柜子的东西,衣物都被整齐叠放在房间角落,大学用的教科书和背包都被塞在貌似洗衣筐的东西里。
「我没有靠垫,你就直接坐在床上吧,或者干脆躺着也行哦。」
「不用了,没关系。」 说罢我坐在了地毯上,放下提包,深呼了一口气。
虽说是午休时间,但跑到别人家里仰望着天花板,着实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平时我都是去食堂用餐,从不会离开校门。
这种感觉,就像是逃学一样……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摆脱高中生的心态呢?见我有些不平静地左顾右盼,枝元同学不禁笑了起来。
「我这儿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吧。」
「是啊。虽说我没见过其他的房间,所以无法作比较,但确实挺简约的。」
「因为就算买来什么东西,也会很快失去兴趣,变成碍事的摆设。」
「哦……」 我想起了自家书柜里那本再也没重新读过的小说。
枝元同学从角落那堆衣物里找出一条绿色的毛巾,拿它擦了擦额头。我看着她的侧脸和一举一动,心态淡然地体会着我与她在这个房间里二人独处的这一事实。这里不是我的家,她当然也不是我的家人,这种状况,对我而言可以算是很新鲜了。
墙上贴着淡蓝色的壁纸,是指望心理作用能够使炎热稍稍有所缓和吗。窗边虽然挂着薄薄的窗帘,但长期被阳光如此直射,恐怕会很快变色吧。
「附近就有超市,也有家品店,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只是整体浴室确实有点窄就是了。」
她先是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然后对我转过身来。
「好了,沙弥香学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个嘛……」 我陷入了深思。直观上虽然有些想吃冷的,但昨天刚刚在家里吃过冷面那类东
西,所以或许应该换个口味。可想是这么想,脑中却完全浮现不出任何可以替代的东西。
「我这人不挑食,所以一时没什么想法。」
「这真是最令人难办的回答了……」 枝元同学苦笑着弯下了腰,大概是在开冰箱门。因为隔了一面墙,所以看不到她都在做什么,只好根据照在她脸上的光做出了如此猜测。
「唔……那有什么不爱吃的,或过敏的东西吗?」
「也没有。」
「还真是不挑食啊。」 枝元同学显得很伤脑筋地摇晃着小小的马尾。话说都不知道她家里有什么材料,我就算想提要求也很困难啊。我稍微挪了挪身子,看到了厨台旁边摆着的那台有些袖珍的电冰箱。
枝元同学取出了装着茶的塑料瓶,倒进了准备好的玻璃杯中。
「总之先喝杯茶吧。」
「谢谢。」
「但没有制冰机,所以也没有冰块。」
「这就够了,不用那样关照我。」 我接过玻璃杯,感觉就像直接触摸到其中的液体一般格外清凉。玻璃杯表面印着一些凹凸有致的花纹,底部还被染上了好几种颜色,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散发着彩虹色的光芒。因为看起来十分漂亮,使我一时忘记了喝茶,在手中不断变换着角度欣赏起来。
「当然要关照了,要狠狠关照才行。」 枝元同学否决了我的客套话,同时还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和手。
「要是学姐不喜欢这里的话,下次就不会来了嘛。」
「哦……」 就算我喜欢这里,也不一定会再来就是了。不过她那副尽心尽力的姿态,倒是令我颇有好感。
而且,她能够认识到对我的关照当中存在着满足自身需求的成分,这一点也显得很有分寸。
「话说,是不是很漂亮呀?」 她指了指玻璃杯。
「是啊,很漂亮。」 得到我的肯定后,她有些安心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能给你,但可以看个够哦。」
「我会的。」
「还有茶也别忘记喝哦。」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枝元同学回到了电冰箱前,然后先是拿出几样东西,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又塞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那,我就随便做喽?」
「嗯,交给你了。」 我把一切都推给她之后,才终于喝了一口茶。缓解了喉中的干渴后,稍稍闭上眼睛,蓦然产生了些许左颠右倒的眩晕感。只觉得,这房间真是安静啊。
或许是因为这栋建筑与大学不同,周围没有树木,所以蝉鸣不会影响到这里吧。启动完毕的空调如今也平静了下来,再加上……我一边想,一边看了看房间的角落。
「连电视和书柜都没有啊。」
「因为我这人一点都不爱看书嘛,然后有手机,也就用不上电视了。」 枝元同学的回答与流水声一同传了过来。
「啊,抱歉,光等着很无聊吧?」
「没有,等等没什么的。」 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擅长应付等待的时间。至今为止,我也从不是个深谙等待之道的人。
「我是想靠跟枝元同学聊天来打发时间来着。」
「哦,好哇。」
「但你一边说话一边做菜没问题么?」
「没事没事,我做菜时本来就总是自言自语。」 「……你这个毛病可能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 枝元同学独自在家里,跟自己一问一答地聊得火热的模样,还真是很容易想象。画面感跟在鸡窝里精力旺盛地到处跑的家鸡有几分神似。就像是现在望向走廊,也可以看见枝元同学的后背和小小的马尾在微微摇晃。
「沙弥香学姐应该会读很多书吧。」 这话似乎过去也听人说过。不过,就当她是在夸我看起来富有知性吧。
「书嘛……倒也不是不读。」
「会经常去大学图书馆吗?」
「图书馆……去是会去,但只是看看报纸。」 不知是不是做菜的声音盖过了我的话,枝元同学并没有予以答复。虽然说了想聊天,但打扰到她就不好了,所以我决定尽量不要跟她搭腔。而枝元同学一旦把心思放在手头的事情上,便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有时候,还会吹起口哨来,选曲大多是童谣。明明还没到黄昏时分,却想着要跟
小乌鸦一起回家了。或许是因为这附近一到下午五点,街区广播就会播放那首曲子吧。
「啊,不好。」 这时,枝元同学如此吟叹道,听起来有些沮丧。这一次,似乎并不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
「家里的盘子和碗不够用。」 说罢,枝元同学身体后仰面向这边,啊哈哈地苦笑了几声。
「哦,也对,毕竟你是独居嘛。」 所以只需要自己那一份餐具,也是很正常的。
「倒是可以用我的啦,只是那样我就没得吃了……要不去跟邻居借……等等,这样似乎也不太对劲……」
枝元同学在那边嘀嘀咕咕地烦恼了一阵子,而我则趁这会儿工夫想到了一个点子。
只是对于是否真的要这么做,我稍稍迟疑了几秒。但最后还是在双腿彻底扎根在地板上之前,喝光了茶并站起身来。
「家品店里有餐具吗?」
「哎?这个嘛,有没有来着……记得应该是有便当盒。」
「便当盒……嗯,那倒是也能用。」 说罢我就拎起提包朝门口走去。而就在要跟枝元同学擦肩而过时,她一个轻巧的转身,拦在了我的面前。
「学姐?」
「你继续做菜好了,我去买餐具,但愿那家店的地方很好找。」 虽然大学已经上了一年,但几乎没在周围好好逛过。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在生活了很多年的家附近解决,在这一带的活动几乎仅止于跟朋友一起去家庭餐厅。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我出钱吧。」
「不用了,毕竟饭菜都是你请的嘛。」 之后我一边吩咐她要把门锁好,一边开始穿鞋,同时看到枝元同学的鞋就摆在一旁,尺寸之小,乍看下简直就像是一双儿童鞋。
这让我有些不着边际地心想,脚这么小的女孩子,却在独自生活么。
穿好了鞋,感觉像是正被人盯着,于是回头一看,枝元同学果然正双手背后地站在我身边。
「该怎么说呢……」
怎么说呢?我在口中如此反刍道。而枝元同学则是一脸笑嘻嘻的,就像花儿绽放一般说道:
「路上小心哦。」
「……那我走了。」 我内心有几分感慨,也似乎有几分踟蹰地应了一声。
既不是自己的家,对方也仅仅是朋友……这种感觉,真的是极为难以形容。
而那种踟蹰,似乎也并未令我感到不愉快。如此矛盾的情感,着实让人有些疲于应对。
带着一颗摇摆不定的心走出门外,几乎要被我完全遗忘的暑气顿时扑面而来。
我一边为这炽烈的骄阳由衷怨叹了一番,一边走下了楼梯。在这种天气下,特意去买一套不知会不会用到第二次的餐具,或许根本没什么意义,或许完全没什么好处,或许彻底是白费功夫。
即使如此,我依然奔走在盛夏之中。
大学二年级的初夏,仍未给自己寻求到正确的解答。
正因前路未卜,所以才能够通往任何一个方向。
「欢迎回来哦,学姐!」
「……我回来了。」 在朋友的公寓说出这样的台词,果然让人有些莫名的难为情。
当然,从说出「那我走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再加上买的又是餐具,简直就像两个人正在一起生活一样……总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迎到门前来的枝元同学倒是并不以为意,探着脑袋窥望我手中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
「没迷路吧?」
「连一个弯都不用拐,怎么可能迷路呢。」 家品店就在经过大学门口并直行一段距离后的位置。顺便一提,在途中某个地方左转后一直走,就会抵达超市。或许在这种建筑物多到显得有些局促的街区中,道路规划也没办法做得过于复杂吧。
房间里的空调似乎运转得很正常,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空气中也飘荡着阵阵的香气。我被这与枝元同学的体香有所区别的气味吸引着扭头一瞧,发现其奥秘就藏在她手中的长柄锅里。
「滑蛋鸡肉饭?」
「我看有鸡肉,还有昨天煮的饭,就决定做这个了。」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新买的碗。本想着要是有汤的话可能会用到两个,看来似乎是多余了。长柄锅旁边的平底锅里,似乎正炒着葱和香菇之类的东西。
「这是我在家也经常吃的菜。还有——」 在枝元同学的眼神示意下,我望了望屋里的矮桌,看到上面摆着个大碗,盛满了被撕碎的莴苣,而且是完完全全的生莴苣。
「就两道菜的话总感觉桌子空荡荡的,就投机取巧地多加了一道菜。」 我稍稍瞄了一眼放在旁边的彩虹玻璃杯。 「是不是应该准备充分一点再邀你来呢?」
「这就够了,不然都要吃不完了。」 如此关怀备至着实令人感动,可惜我
并不是个吃货。
她又说马上就好,让我稍等一会儿,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矮桌前。拾起新买的筷子,凝视着并在一起的筷子尖。仔细想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自己买筷子。
毕竟通常情况下,筷子只要家里有一双就够用了。
而现在我却有了两双筷子,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因缘呢?一边想,我一边将手中的筷子不停地开开合合,盯着看了好久。
不久后,枝元同学将盛着两道菜的长柄锅和平底锅分别摆在了两枚锅垫上。仔细一看其中一枚并非锅垫,而是午餐席。这样没问题么?我对此有些不安,可枝元同学倒是毫不在意地开始将蛋和肉分到我的碗里,将米饭盖得严严实实,几乎就要从碗里洒出来。
「……谢谢。」
「要是不够就尽量添吧。」 再继续添的话,我就要被洒得满手鸡蛋了。
「完工,完工。」 看着新买的饭碗和桌上的大锅小锅,枝元同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做的饭菜,配上我买来的餐具。
简直像是我与枝元同学正在同居一样——想到这里,羞涩之情不由得涌上心头,想要隐藏,却唯恐欲盖弥彰。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吧请吧。」 她自己连筷子都不拿,只顾摊着手催我快快开动。看来我要是不吃,她恐怕也不打算动筷了。于是我夹起一块被她送到碗中的料理,塞进嘴巴,嚼一嚼,咽了下去。 然后,一边品味着残留于脸颊内侧与舌尖上的余韵,一边内心充满了感叹,不由得低下头将碗中之物细细端详了一番。
「好吃吗?」
我刚刚吃了一口,她就忙不迭地催我谈感想。连这种时候,她都是如此性急。
「好吃。」
「喔!」
「非常好吃。」
「非常!」
她兴奋得失声尖叫,然后因为呛到而猛咳了几声,才终于一脸安心地缩回了身子,并端坐在桌前。
「那可还行……啊不对,是真的太好了。」
「太夸张了吧。」
「可都麻烦你买了碗,要是饭菜不合胃口,那我多丢人呀。」 这倒是有道理,我边想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碗,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枝元同学的手艺确实物有所值。
我接着又将筷子伸向了旁边的炒菜,于是枝元同学的视线也立刻紧紧跟了过来。
这可就有点不自在了。
「好吃吗?」又被问了一次。被她这样死死盯着,嘴里的香菇都有些难以下咽。「好吃。」
「啊,感想好像比刚才差了一个等级。」 话是这么说,枝元同学却仍是阳光满面,毫无失落之情。
「因为觉得同样的话再说一次也没什么意思。」
「好听的话无论反复说多少次,也还是很好听呀。」
「那就,非常好吃。」
「哇哈哈哈。」 枝元同学坦率地欢声笑道,那副笑脸与平凡无奇的赞辞显得格外相宜。
我咬了一口莴苣。
「好吃吗?」 就知道她会问。
「脆脆的。」
「对吧对吧!」 明明只是在生嚼被撕碎的莴苣而已,枝元同学却是一脸得意。
她这人真有意思。
在我对每道菜发表了感想之后,枝元同学终于动起了筷子。她在吃饭时会变得少言寡语,默默地将饭菜送进嘴里,同时比我想象的还要姿态端正,举止得体,腰背也挺得笔直,令我内心颇有感佩。这跟她平时那……说得难听一点,大大咧咧的模样实在是相差甚远。
但是,所作所为确实还是平时的枝元同学。
「我吃完啦!」
「……………………………………」
「怎么啦学姐?」
「只是觉得,你吃得真快啊。」
「诶。」
转眼间就解决掉午餐的枝元同学看了看我碗里剩下的分量,然后感叹道:
「真的耶。唔……在我家里,这速度倒是挺正常来着。」
「全家人都很性急么?」
「或许是吧。」 枝元同学苦笑了一下,将自己的碗筷端走放进了厨盆,然后立刻就回来坐在了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随心所欲地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锅,又时而看看窗外。本以为这就够了,她却又莫名地发起呆来,或者突然回头看看身后,就像有时候会盯着空无一物的方向瞧得出神的猫咪一样。
还有那随着她的动作而不停摇摇晃晃的马尾,也确实有点像尾巴。
「好吃吗?」 这时她又探出身来问道。莫非只回答一次没办法把我的心情传达给她吗? 我想起了她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听的话无论反复说多少次,也还是好听。
「很好吃,而且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可思议?」 我伸出筷子夹起香菇,并回答道:
「因为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吃朋友做的饭菜。」 是第一次吃朋友亲手做的料理,也是第一次造访朋友的公寓。
更关键的,是眼前这位学妹本人——
「……嗯?怎么啦?」 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于是如此问道。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我在枝元同学身上,见识到了太多的第一次。
是因为至今为止,都没怎么结识过像她这种性格的女生吧。
如果当时没有碰巧遇到她在哭的话,我们之间恐怕将毫无交点。哪怕真的偶然经某人的介绍而见面,我应该也会兴致索然地把她忽略掉。
正因我们是以那样的方式相遇,才有了一起吃滑蛋鸡肉饭的如今。
而这位学妹,拥有许多至今为止未曾对我产生过吸引力的特质。
所以,真要我说的话……
「只是想起了过去认识的某个与自己不太合得来的人,觉得你跟她有点像。」
她那开朗的笑容,与当初那个拉着我的手向前奔跑的女孩子一样,充满了无所顾虑的劲头。
「唔……」
枝元同学有些想不通地眯起了眼睛,并维持着这幅凝重的神情,把嘴巴都紧绷成了一条线。
「等等,莫非这是在绕着弯说你讨厌我?那不是很严重的事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请务必解释一下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跟那种过去与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在如今的年龄相识的话,会成为怎样的关系呢……想想还挺感兴趣的。」 当年的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只顾单方面地对我宣泄她的情感,恐怕丝毫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想来这既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尚不具有那样的处事能力,或许也是她本人的性格所致。她那大多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各种行为和小心思,若是换做如今的我,或许就能够稍稍理解与体察到她的心意。我想,这就意味着成长。「呃……那……沙弥香学姐,你觉得跟我怎么样?也合不来吗?」
「目前并没有那种感觉。」 饭也做得很合胃口——我一边想,一边细细咀嚼,分析着她的调味习惯,同时又想要是有汤那类东西就好了。想归想,倒是并没有说出口,不然就太厚脸皮了。
同时,枝元同学瘫软在桌面上。
「诶……明明像,却不会觉得合不来……真搞不懂啊。」
「所以就只是像而已嘛,你又不是她。」
「具体是哪里像呢?」
「这个嘛……都很有精神吧。」
「竟然跟有精神的人合不来,沙弥香学姐至今为止的人生真没出过问题么?」 看她那眼神,就像是在担心我过去的人际关系过于湿寒惨淡以至于脑袋上长过蘑菇一样。如果一群死气沉沉的家伙聚在一起,可能确实会变成那样吧。
「……是我的说法不够确切,我想说的大概是那种先动手再动脑的人吧。」
就像是猫见到会动的东西一样,总是先扑过去,然后才会考虑自己扑上去要干嘛。
与心思缜密无缘,但与囿于思虑而时常踏步不前的人相比,却总是能走得更远。 儿时的我往往要先找到明确的理由,然后再付诸行动,所以当然无法与她步调一致。
「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好像是没错。」 枝元同学像是有所自觉地回答道。然后直起了身子,并将目光投向了我。
吃饭时被这样盯着实在是全身不自在,我只好停下了筷子,并用目光向她发出了
「怎么了?」的疑问。于是枝元同学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笑容。
「我啊,无论对什么事,如果不抓紧一点就生怕会来不及。」
「来不及?」 她对此并未予以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向厨盆走去,紧接着就传来清洗餐具的流水声。
「再等一下,我也可以帮
你一起洗啊。」
「这里太窄了,要帮也很困难哦。」
听了这话,我也不由得想颔首赞同。厨盆前那小小的空间,确实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传入耳中的流水声在开足冷气的室内,令人莫名地产生水滴划过脖颈的错觉。
「沙弥香学姐,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午休结束后回学校上课,然后……」
「然后?」
「……然后就回家。」
「是吗,真遗憾。」 枝元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淡泊,似乎并未怀有任何期待。
其实在回家之前,确实还要去另一个地方,但心想也没必要交代得那么详细,于是就省略掉了。我与枝元同学之间,还没有到达畅所欲言,毫无阻隔的程度。
不对,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毫无阻隔的关系吗? 即使是对亲人,也会或多或少有所隐瞒吧。
若能够将一切都对他人无所遮掩地和盘托出,那这个人,还能算是「他人」吗?
「……话说啊,沙弥香学姐有恋人吗?」
「……………………………………」 这问题的措辞与时机,让人有些生疑。
但是依然,我与枝元同学之间,还没有到达畅所欲言,毫无阻隔的程度。
「保密。」 被我这么一敷衍,紧接着有好一会儿,传入耳中的就只剩下流水声。
「呿~」
「你在呿什么啊。」
「我是想,要是跟学姐的关系好到问这种事你都肯回答的程度,那就好了。」 然后她就强行关上了话匣子,只有水花飞溅的声音变得更响了。向那边望过去,也窥探不到她的表情。
我想问她指的是怎样的关系,可又觉得那样太过贸然。
眼下的气氛,令我不敢开口。
为了不让她洗两次碗,我加快了挥筷的速度,如此一来就无法再细细品尝味道了,感觉挺可惜的。
我伸出拇指,在新买的饭碗表面上轻轻划动。
佐伯同学、小沙、沙弥香、佐伯学姐。与我结缘的人对我的称呼,总是出奇的不一致。每一种不同的称呼,都反映着她们的为人方式,以及与我有着何种联系。
今后「沙弥香学姐」也可能加入其中,也可能不会。
但若要我以某种毫无逻辑的,近乎于预感的东西来判断的话。
我想,应该是会吧。
『我到了』
『先进去了哦』
『我也到了』
「看到脑袋了。」
「哇。」
「生意真好啊。」
「是啊,都能听到二楼传来的说话声。」 在轻微的脚步声,舒心的繁喧与四溢的芳香中,我眯起了双眼。
都小姐的咖啡店似乎比过去热闹多了,不仅开放了始终闲置着的二楼席位,甚至有了雇人来打工的富余收入。一个貌似高中生的女孩子正为了应付客人们的点单,手忙脚乱地在店内走来走去。 「学姐应该经常来吧?」
「嗯,像是买完新书之后,就会过来坐坐。」 听我这么说,书店的女儿打趣地点头对我施了一礼。
「实在感谢您长年以来的光顾。」
「那小丝同学呢?」
「倒不会自己一个人来……我一个人的话,不觉得格调不太搭么?」
「没那回事吧。」 离开了大学,依然被称呼为学姐。但这次,对方换成了另一个人。
坐在对面位置上的是小丝侑,过去的学妹,如今的朋友。 与前一位学妹不同,我对她有着众多的情感,以及立场。
小丝同学将留得有些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这么说或许显得很理所当然,但我也同样长大了几岁,却完全不会被人这样评价。可能我还是像高中时期一样,在他人看来有着高于实际年龄的城府吧。明明经历了相同的年月,可总感觉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心境与眼界那一类差距正在逐渐缩短。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笑了起来。
「灯子怎么样了?」
被我问及并未到场的另一位友人后,小丝同学先是以搀扶着咖啡杯的姿势稍稍思索了一番。
「要说怎么样嘛,唔……就是在到处忙活呗。」
「什么意思啊。」
「剧团的活动还是一样忙,再加上……」
「偶尔还会参加专业的舞台演出对吗?还真厉害啊。」
「只不过,她本人还在犹豫该不该成为职业演员就是了。」 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都能登上专业舞台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但哪怕跻身于专业行列,也不一定足以靠此来维生。演艺的世界想必也同样并不简单吧。
「话说,你和七海学姐平时应该也会聊天吧?」
「虽然并不经常直接见面,但确实经常联系。」
「那还何必绕一大圈跑来问我呢?」 说罢小丝同学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而我则含蓄地对此予以了否定。
「并没有绕一大圈啦,我是想问在你眼中,灯子看起来如何。」 出于种种理由,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情况真实地叙述给他人。
毕竟人类如果没有镜子的话,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时不期然地与柜台对面的都小姐对上了视线,她一如往常地对我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并轻轻挥了挥手。于是我便向她低头回了一礼,小丝同学见状也注意到她,并同样低头致意。
就像刚刚提到的那样,高中毕业后还经常在这里露面的,似乎只有我一人而已。
升学后离开本地的同学意外的不在少数,翠璃和爱果,包括灯子都是如此。
至于我,脑中从来就没浮现过离家生活这一选择。
这不仅是因为我心中不存在明确的目标,或许也是由于家中的猫以及祖父母都年事已高,而我不想失去更多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吧。
在这里也时常会碰到箱崎老师,她依然在高中任职,见到我也会谈谈彼此的近况。我们毕业后,出演戏剧似乎就成了学生会在每年文化祭上的惯例活动。看到我们的努力留下了确切的成果,还真令人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提到今年文化祭时希望那一届学生会成员能齐聚一堂,一起来观赏演出。
接下来,就看大家怎么说了。
「灯子能来吗?她不是很忙么?」
「毕竟是以后的事,还不好说……但我觉得她会来。」
「是么……」 如果她能来的话,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了。
彼此间的距离,为不见面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我和小丝同学都住自己家,只有灯子是在大学附近过着独居生活。而小丝同学则是隔三差五、三天两头、成天到晚——以拿这类词语来形容都并不为过的频度,到灯子那里去过夜。鉴于这一点我不动声色地在小丝同学身上观察了一番,并得出了确凿的判断。
「你昨天也去留宿了吧。」 听了这话小丝同学双肩猛地一震,显得难掩惊讶。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一边问她还一边神色慌张地在自己身上来回寻找异常之处。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紧张成这样呢。
「这很简单嘛……」 我刚想解释,但却在途中舒了一口气。
「不告诉你。」
「诶——……」
「你要是知道了,我还怎么捉弄你啊。」
「呃……」 小丝同学对我的坏心眼感到颇为不满地噘起了嘴。哪怕外貌有所改变,稍一接触她就又会露出身为学妹的一面,实在有趣。但这样一对比,跟她同龄的枝元同学就更显青涩了。
或许是与灯子之间的关系,令小丝同学成长得更加稳重了吧。
虽然并不清楚枝元同学是不是也有恋人。
「佐伯学姐又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啊?」
「你瞧,问得这么笼统很难回答吧,」小丝同学笑了笑,「就是说,有发生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她为含含糊糊的提问指明了方向。不过,这样的问题还真是新鲜。刚刚还在谈灯子将来的人生规划,紧接着就向我提出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真的好么?
「这个嘛……」 我低头盯着褐色的液体表面,感觉好像隐约浮现出了某个学妹的笑脸。
同时在她旁边,还有一张海獭脸……我干嘛还记着这种事啊。
「交了个新朋友,一年级的。」 要说最近比较值得一提的变化,也就只有这件事了,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开心事。
「哎——」小丝同学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样的人啊?女生吗?」 「嗯,是女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走路总是很快,还有很会做菜。」 回头想想,这几个特征似乎彼此之间没什么关系。我连忙喝了一口咖啡,掩盖自己的语无伦次。毕竟这么一听,就好像在去公寓
蹭了一顿午饭之前,我对她除了走得快之外就毫无印象一般。
明明应该不仅如此,可就是想不出来。
「走得快又会做菜……那真是能文能武啊。」
「这评价还真是充满善意啊。」 看她那多动症一般的模样,应该更偏向于武力派吧。
「佐伯学姐的朋友啊……真的是朋友而已么?」
「不然还能是什么?」
虽然明白她的言中之意,我还是如此装蒜道。
枝元同学明显对我怀有好意,可至于那究竟是哪种类型的好意,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
对扑面而来的情感,始终漫无边际地让视野游移于表面,而并未聚精会神地凝视其内在。
是我的大脑,在刻意地进行回避。
有可能是出于她极为细微的某些动作,有可能是我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也有可能是流露于心中的一些尚未理清的思绪……总之就是那种暧昧的感觉,让我对枝元同学莫名在意。
枝元同学是我的朋友,但跟在大学结识的其他朋友相比,存在着某种区别。
要阐明这种区别的真相其实十分简单,可我……
「我还真想见见她啊。」
「嗯,有机会介绍给你吧。」 话虽这么说,可能让我们三个聚在一起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啊。
到时候,我们会是怎样的关系啊。
太难以想象了。
今天也为了打发闲暇的时间,准备去大学图书馆看看书和报纸。
通过门口的刷卡机之后,紧跟着在左手边就有一块摆放着四组长椅的空间。我在那里坐下,翻开了一份家里没有订阅的报纸。铺在地上的绒毯十分厚实,吸收掉了图书馆内的脚步声,营造出一种静谧无人的氛围。
附近虽然摆着一台电视,但为了配合图书馆的气氛而将音量调得极小,几乎不可听闻。旁边还摆放了一些科学类杂志,我虽然也曾稍微翻阅过,但毕竟对科学没什么了解,因此很难投入进去。我似乎从小就是如此极端,对一件事要么很感兴趣,要么就不屑一顾。
当然也不只是对事,就连对人、名字、喜好,凡是无法吸引我的,都全然不会在我脑内停留。
一路走到今天,我究竟遗忘了多少的相遇? 就连看报纸,眼睛也会主动去寻找感兴趣的话题,真是方便得很。
从翻过报纸的指尖上,传来些微纸张的味道。最近,这种味道似乎有些远离了我的生活。
或许该去买几本书了。
我折好报纸放回原处,并站起身来。正要离开,途中无意之间瞄了一眼电视,画面上是一位游泳选手正在大赛前夕接受采访。那人似乎刚刚从泳池里爬上来,全身湿淋淋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就像是抢先体验了夏日的阳光一般。
明明练习都是在室内,究竟是在哪里晒成了这样呢? 就在我一边如此琢磨,一边漠不关心地打算走开时,电视机里的女选手摘掉了帽子,露出了被庇护在泳帽下的及颈黑发。
就像是浸过水一般,散发着濡润光泽的黑发。
「……………………………………」 我停下了脚步。
『我喜欢游泳。』 被问及为何开始游泳时,女选手给出了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动机。
但对于喜欢的事物,能够真挚坦诚地去面对,或许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紧接着,她又补充道:
『还有小时候,曾经在水中看到了十分美丽的事物,所以……总之,我就是非常喜欢游泳!』
见她因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而无奈地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采访者也有些忍俊不禁。就这样,简短的采访匆匆结束,电视上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而我即使在画面切换之后,也仍有些出神地凝视着屏幕。
……哦。
「…………………………哦。」 感觉像是在阅读一份在记忆当中遗失已久后,姗姗来迟的书信。
「你怎么啦?」 枝元同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跟我一起盯着电视画面。
「对明天的天气,真有那么不满意?」
「……你在说什么啊。」 我对她的提问感到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如此反问道。
「因为看你一脸严肃的样子嘛。」
「是错觉吧。」
「可现在也……不,那就算了。比起这个嘛,沙弥香学姐,你好呀。」 这位快步如风的学妹抢在我之前踏出了一步,然后把头探过来向我问了声好。她
的音量与娴静的馆内有些不太相宜,让我有些犹豫是否该提醒她一下。
「你好。」
「沙弥香学姐,要不要去游泳池?」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你刚才一直盯着泳池选手嘛。」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我的?还有,泳池选手这个称谓好像不太对吧。
「枝元同学,你不是不爱看书么?」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图书馆呢?
「叫我阳就行啦。」
「……枝元。」
「被直呼姓氏感觉压力好大耶……」 枝元同学稍微缩了缩脖子,但马上又伸了回来。
「因为你说过会来图书馆看报纸嘛。」 之前在公寓说的话,看来她听得还蛮仔细。
「所以我就时不时过来看看,今天正巧碰上了,就是这么回事哦。」 枝元同学说罢,迈出了脚步。搞不好她其实天天都会过来查哨,毕竟最近,明明事先都没有联系过,却经常能见到这位学妹。这就已经不再是巧合,而是蹊跷了。
但我还是没有继续追究,默默地与她并肩而行。
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无论刻意安排还是命运指引,相遇终究是相遇。
「不过,现在确实是适合游泳的季节。」 刚踏出图书馆,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也不能怪我,外面确实太热了。
植被丰富的校园当中,四面八方都传来不绝于耳的蝉鸣。
阳光如同刀子一般直射而来。
时值七月中旬,蒸腾的盛夏笼罩着整个人间。
「对嘛对嘛,那咱们就走吧,小沙!」
「不许叫我小沙。」 我和颜悦色地制止了这位踩着鼻子上脸的小学妹。
小沙……么。
我趁她不注意,微微地笑了笑。
「说得这么突然,我可什么都没准备,还是下次吧。」 我又不是随时都把泳具带在身上的小学生。
不过,说到游泳池,高中时也跟学生会的成员们一起去过一次……当时的泳衣……应该还能穿?不对,等等……我一边走,一边在脑内进行着如此的思想斗争。 然后,在决定暂且保留这个问题的同时,酷热也带着迷失感一起杀了回来。走出门时完全是听天由命般地选择了朝左拐,到头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就这么远离了图书馆,直到快经过生协时我才开始担心如此走到哪算哪究竟有没有问题。
下一堂课……对啊,我得去下一间教室才行。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并看了看枝元同学。「下次么……啊,对了,要不要再来吃个饭啊?」
话题变得可真够快的。枝元同学似乎也发现我们的行动实在太漫无目的,于是就提供了一个坐标。
「是么……可是,好像两天之前就已经去过一次了吧。」 累积下来,已经去枝元同学那里吃过大概有三次了。毕竟她手艺不错,住得也离
大学很近,加上她本人的热情邀约,还有……总之每次,我都会像这样寻找各种理由。
为了忽视掉某个我不愿承认的因素。
「那今天也没问题喽!」
「很遗憾,我今天已经吃过了。」
「哎呀呀。」 她表现得像是个突然被放掉气的皮球。
「下次再去吧。」
「啊哈哈,沙弥香学姐就像大人一样。」
「大人?」
「因为总是说下次。」
这是在抱怨我总是开空头支票么。她那开开心心的口吻,让人对她的情绪有些难以捉摸。
不过,大人就是这样的吗。
我的父母从不会许下不负责任的承诺,所以我对大人也并不抱有如此的印象。
硬要说的话,我的「下次」大概是一种狡黠吧。
「有那么多的下次,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反讽么?」
「有一半是吧,但也有一半是真心话……」 说到一半,枝元同学将视线投向了道路的对面。在隔着一条校内小径的另一边,有一群正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前往相反方向的女生。枝元同学正将视线投向其中一人,而对方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于是枝元同学立刻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相对的,对面的女孩子则是紧张
地缩起了肩。
那个女生先是看了看枝元同学,然后又看了看身边的我。
「嗨。」
枝元同学爽朗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见状对方则是用一个像是在点头致意的动作错开了视线,面对前方,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对身边那些眼神中充满好奇的同行者们解释着什么。
这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并不像是见到了朋友或熟人时该有的反应。
「她怎么了嘛。」
看对方渐渐走远,枝元同学显得有些不解地笑了笑,然后收起了手,一脸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来。我特意打量了一下她的脸,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的情绪。
和平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枝元同学一样,开朗又活泼。
刚才那次别有深意的擦肩而过,以及她那与情形不甚相符的态度,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对枝元同学,并没有漠视到对此毫不介意的程度。
但是,这潭水似乎不浅。隐隐觉得一旦主动对枝元同学踏出了这一步,我就会深陷其中。
究竟该问,还是不该问?我一边走,一边为此烦恼了一番。
「是熟人吗?」
「不是。」 她先是摇头否认,可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不,算是吧,熟人。」
在如此改口之后,她仍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并接着说:
「是朋友。」 又升了一级。然后的一段时间里,响起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至少曾经是吧。」 最后,她如此补充道。看来她们两人的关系如今已经支离破碎,难以一语道尽。
「我看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跟我做朋友了。不过也是,毕竟都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枝元同学执意要把事情渲染得没什么了不起,可就结果来看,跟平时张牙舞爪地对我发起邀约相比,这反而对我更有吸引力。有说法是谈感情要软硬兼施,冷暖兼顾……如今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 看来,一旦被刺激到求知与探索的欲望,我就有些无力抵抗。
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与枝元同学初遇时的状况尚且存有谜团,才有了我们的如今。
我还有下一堂课要上,而我已经大幅偏离了前往那里的路。
「……………………………………」 脚步完全停不下来,像是在提醒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后背浮现出薄薄一层与盛夏的燥热无缘的汗水,带给人一种近似于寒颤的感觉。
要知道,我可是连课外兴趣班也从未缺席过呀。
紧张得连指尖都开始有些发麻。
我停下脚步,转向了另一个方位。
「咦?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枝元同学停在了原地,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跟上来。
「跟我来。」 遮天蔽日的蝉鸣随着我头部的转动,从各个方向传入耳中。枝元同学先是稍稍愣了一会儿,然后便笑容满满地说着「好哇好哇好哇」,并立刻跑回了我身边。
「下一堂课呢?」
「不用上了。」 我将它从行程当中抹除了。明明只是在翘课,却显得像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粘稠的暑气又让我回想起当初,提出不想再去上游泳课的那一天。
只不过当时的我只是个不光彩的逃兵,跟现在的心境截然相反。
那段长年以来始终暧昧不明的记忆,之所以变得如此轮廓清晰,也是因为方才体会到的那小小的冲击吗。
「不用上了……?诶~这样我觉得好过意不去啊……真的没问题吗?」
「翘掉一次也无所谓啦。」 我那群去得少翘得多的朋友,不是也都扫清障碍轻松升入大二了吗。
过去总是紧绷着神经不允许任何失败,可到头来尽管一败再败,如今的我也依然活着,依然笑着。
所以不要紧,继续走下去吧。
紧接着我前往了讲堂后院,那个围绕在树木之中,显得郁郁葱葱的吸烟处。
也就是我与枝元同学最初相遇的地方。
我先后看了看摆放在建筑物阴影之下的长椅,以及枝元同学。
「这可真令人怀念呀。」 枝元同学打趣地说着,然后站在了她当时所在的位置,还给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是这样吗? 然后,还伸手擦了擦并未挂着泪珠的眼角。
「当时哭是因为刚才见到的女生吗?」 我问是不是那个女生惹哭了她,结果令枝元同学惊得睁大了眼睛。
「沙弥香学姐,你会读心术吗?」 想起不久前小丝同学也以差不多的表情对我表示过怀疑,不禁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谁都看得出来吧。」 说罢我坐在长椅上,靠着靠背,长出了一口气,以缓解体内的燥热。
隔着衣服传来坚硬的触感,同时嗅到一阵淡淡的木香,令我想起了在学生会室发生过的事。
我伸手指了指身旁的空间,请她过来。于是枝元同学就将背包抱在胸前,坐在了旁边。
「学姐当初把这个地方让给我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也不对,应该是非常难为情吧。」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场景。
「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原本满脑子都在后悔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可紧接着就开始想,那是为什么呢?哭明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想起了在教室与枝元同学重逢时的情景。她当时虽然鼻尖红红的,但确实已经不再哭了。
「想明白了吗?」 因为感兴趣,于是追问了下去。而枝元同学立刻予以了解答:
「大概是,不想把自己懦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吧。」
「懦弱……」 我反刍了一下她所选择的词语。
「因为感觉太懦弱,就会被人讨厌。」 她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失落,脸上的笑容也蒙着一层阴影。
起初我觉得她说的对。懦弱,就意味着总是哭哭啼啼,意味着不依靠他人就无法生存下去。
我大概确实比较反感这样的生存方式。
但是,人在开心的时候也一样会哭,无关于是否坚强或懦弱。
所以我不知道,哭是不是就意味着暴露出懦弱的一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相对无言。而即使这时,静谧也并未造访这块空间,因为蝉鸣声依旧十分吵闹。
蝉为了生存,不得不鸣叫。
用比任何人都强的声音。
紧接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枝元同学。
「真有点热啊。」
「只是有点而已么?」 吸收了大量阳光的头发告诉我,应该说相当热才对。就好像即使坐在阴凉处,阳光依旧会逐渐渗透进来。
「我只是看气氛选择了来这里,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了,这里挺好的。」 枝元同学放缓眼角,表现着内心的喜悦。
「因为可以二人独处嘛。」屋顶与墙壁都距离比较远,又是在蓝天之下,仅是如此就令世界显得格外宽敞
了,再加上周围只有我跟枝元同学两个人。蝉鸣形成的屏障阻隔了脚步声,消弭了我们的气息。
好吧,确实是二人独处。
在这只剩下我与她的空间中,枝元同学却格外罕见地客气了起来。
「可以讲讲我的事么?」
「我就是为了听这个,才来这里的啊。」 在课堂上,是无法得到答案的。
她听了,用背包挡住了自己的嘴。
「应该已经被你猜到十有七八了吧。」 说罢她有些全身僵硬,怀里的背包被她抱得更紧了。
「第一次见到沙弥香学姐的那天,那个女生跟我分手了。」 顿时,感觉像是手指肚碰到了一根紧紧绷起来的弦。
不知该让心腾空飞起,还是稳稳留在原地。 短短一瞬间,皮肤与声音就都失去了温度。
「是这样啊。」 回答变得十分简短。有太多理由,令我不得不提高戒心。
「她说升入大学后,两个女生在一起未免太显眼了……记得就是类似这样的理由。」
说着,她稍稍垂下了眼帘。
真是个讨厌的理由啊——我在心中跟枝元同学站到了同一阵线。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大脑一定变得一片空白吧。也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怅然若失,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有一半以上的声音都无法传入耳中。
对此,我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当时明明还伤心得直哭,现在却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只是觉得闹到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实在是有点遗憾啊。」 她的语气当中毫无悲壮感,就像是心态淡然地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不过想跟人在分手后立刻变回正常的朋友关系也确实会觉得怪怪的,要想心中毫无芥蒂,恐怕不太可
能。
换做是我,可不会这么想。
就像我无法原谅学姐,从那以后就与她断绝了往来一样,彼此的关系一经变质,想要修复又谈何容易。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是积石成塔,在种种偶然的机缘之下,才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形态。所以一旦崩塌,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再现其原貌,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人生中经历的一切,都无法重来。所以我与我最好的朋友,自相识起便是最好的朋友,至今仍保持着那份友谊。
两人的关系,不会因任何事而动摇。
无论再怎么祈愿与渴求,都未能发生丝毫变化。
「总之,就是这么单纯的一件事。」
「怎么可能如此单纯呢?」
「过去不是,但现在就是这么单纯。」 说着,枝元同学看了看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这让我觉得她那稚嫩的面庞,流露着等同于我的成熟。
「其实,我喜欢女生。」
「……是吗。」 自己的声音如同混凝土的表面,随时有可能迸出裂纹。
「所以……」
说到这里,枝元同学的话语戛然而止。所以什么?现在的情况,我也没办法如此追问下去。
就像两个人的声音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无法继续传送到对方的耳朵里。
「但是能在那种场面下遇到沙弥香学姐,感觉……好厉害啊。」
「厉害?」 她这话就像是在纷繁多样的言语全部蒸发后,唯一残留下来的平铺直叙,让我不由得发出了疑问。
于是,枝元同学有些难为情地错开了视线。
「就好像感觉到了某种联系一样……唔……戏剧性?」 枝元同学翘起了眉头,有些犯愁地仰望着天空。
「说是命运似乎有点夸张,但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形容方式。」
「……有缘?」
「对对,有缘!天遇奇缘!」 我想提醒她应该是奇遇天缘,但想到现在谈的是正经事,又不是在上语文课,是不是不太合适呢。总之,思维总是企图逃离这个话题。
「当时啊……隔着泪水出现在对面的沙弥香学姐,真是美极了。」 说罢,枝元同学双手扶着长椅表面,伸直了双腿,只留下被抱得有些变了形的背包,搁在她的膝头,看着有点像耷拉着脑袋的猫咪。
「美极了啊……」
「别重复两次嘛,太难为情了。」 于是枝元同学笑了笑,就像是在等着我的这种反应一样。
「溢美之词无论说多少次,听多少次都没关系嘛。」这样的思考方式,确实很符合枝元同学的性格。而能够做出如此的判断,也说明我对枝元同学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或者说,已经将自己视为对她有所了解的人。也正是因此,我才来到了这里。
为了听她亲自,说说有关自己的事。
那么,接下来呢? 已经迈了一半的第一步,该让它落足于何处? 该做决定了。
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情况,都要做好准备去面对了。
在这炙热燥人的夏日里。
「沙弥香学姐。」
趁我还在烦恼,枝元同学抢先做出了反应。她这人,行动起来可真是毫不犹豫啊。
「嗯?」
「你头发好长呀。」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了我身后。
「是啊……」 自从高中毕业,虽然有勤加打理,但从未剪短过。
就算没人会说什么,也难免会酝酿出一种因为失恋才剪头发的感觉。
而我不愿意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于是就干脆一直留着,直到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说,这头发很长。
然后呢?我问。
「好喜欢啊。」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声音和动作都显得很轻盈。
只见她快步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然后转过头来,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尽管已经与她分别过很多次,但枝元同学率先离开的情况,倒也实属罕见。
「那真是……多谢了。」
我目送她离去,并在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才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发丝,轻声回答道。
残留在我心中,未能割舍的过去。
但是,她却说她喜欢。
喜欢。
淡然的字眼,似乎令蝉鸣都为之远去。
听着就像是被告白一样,令我感觉有些茫然。
只是「像是」而已吧。
大概。
『猫还好吗?』
『挺好的』
『两只都挺好』
『只是毕竟老了,都显得老实多了』
『老实……』
『那会不会允许我抱了呢?』
『别看它们那样,逃起来可快着呢』
『那也好啊,说明还很精神』
『嗯』
『好想再去见见它们啊』
『可以啊』
『也想见见沙弥香』
『如果见到了』
『我一定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我也……』
『嗯』
『见个面或许也好』
『那就到时候见喽』
『嗯,到时候见』
7 月 29 日,清晨,盛夏的热浪还是一如往常。
与昨天相比别无二致,到了明天早晨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并且,是我年满 20 岁的日子。
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发现已经收到了祝福的简讯,来自翠璃和爱果。一看时间,正是太阳升起的那个时间段,看来她们起得真是够早。翠璃和爱果目前是同居室友,看她们行动如此同步,大概是其中一人特意把对方叫醒,一起发了简讯。翠璃在简讯中输入了两次生日快乐,应该是刚刚起床还在犯迷糊吧。
无论如何,很令人开心。
枝元同学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了,毕竟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反过来也是一样。对于彼此,我们还只能算是知之甚少,充其量只多了前几天那一件事而已。不过,那件事的分量倒是不小。
就那么轻易地说出来,真的不要紧么。
如果因为对方是我,才说得如此干脆,那又是为什么?
「……………………………………」 或许,枝元同学对我拥有着正确的认识。
就像我注意到小丝同学曾在灯子家里过夜那样。
莫非在我的身上,也存在某种只有特定的人能够注意到的特征吗。
我端坐不动,脑中想着枝元同学。
连自己都能意识到,最近花在这上面的时间有所增加。
感觉像是在助跑一样,看着某种令人感怀的事物从远方逐渐接近。
抱着一边的膝盖,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体,抬头面对天花板,就像凝视着目不可及的星辰。只要这样乖乖地一动不动,想必就又能平静安逸又毫无波澜地度过一整天了。
在为此感到可贵的同时,又眯缝起眼睛,像是在努力看清荡漾在远处的波浪。
有点想看看若是告诉她,她会作何反应。
感觉像是在强讨祝福一样,会不会招来反感呢。但比起过后才说,我确实更想现在就告诉她。既然是枝元同学,应该会感到高兴吧——对此,我怀有着一丝小小的确信。
同时也有一小部分自己,真的希望能够让她开心。
而之所以在摆弄手机的同时半闭着双眼,或许可以算是在掩盖内心的羞赧吧。
『我 20 岁了。』 发送后,稍稍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显示已读,就放下了手机。
大概 30 分钟后收到了回复,大概她刚刚睡醒吧。
『生日?』
『今天吗?』
『嗯』
『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啊……』
『欺负你?』
『当天才告诉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办法送你了吗!』
『至少也该提前三天』
『或者,哪怕昨天也行啊』
『送什么啊』
『不要紧的』
『对不起,应该先祝福你才对』
『学姐生日快乐!』
『谢谢』
『虽然这么说没什么新意』
『但有这句祝福就足够了』
『只是主动跑来说这个,好像挺厚脸皮的』
『才没有呢』
『话是这么说啦』
『但送礼这件事,其实对送的一方更重要啦』
『毕竟是个可以好好表现的机会嘛』
『再说比起什么都没有,还是收到点什么更开心,不是吗?』
『这个嘛,确实啦』
『对吧!』
『……有什么想要的吗?』
『倒也没什么……』
『本来就只是想要一句祝福罢了』
『枝元同学的祝福』
『……枝元同学?』
『怎么没反应』
『回笼觉?』
『没有没有没有』
『我很清醒啦!』
『也就是说,我真不是在做梦啊……』
『这是在说什么?』
『在偷着乐呗』
『不说这个了』
『沙弥香学姐从今天起就 20 岁了啊』
『是啊』
『那就能喝酒了』
『嗯』
『也能吸烟了』
『也能使劲打小钢珠了』
『这些我一个都不想尝试』
『枝元同学对成年人的印象』
『真够孩子气的』
『叫我阳啦』
『沙弥香学姐没喝过酒吗?』
『当然没喝过了』
『太乖了吧』
『枝元同学喝过?』
『枝元同学没喝过』
『也是好学生嘛』
『是这样啊』
『那要不要喝点酒?』
『?』
『为了纪念 20 岁成年,稍微尝尝如何?』
『啊,酒就由我来买吧,就算是给生日助兴了』
『酒么……』
『可是枝元同学还不能喝酒啊』
『不过,倒是也有重考过一年大学的可能性』
『才没有呢』
『我看,我干脆就喝可乐好了』
『为什么是可乐?』
『因为刚刚想起,自从搬了家就没喝过了』
『我其实很喜欢碳酸饮料来着』
『是么……我懂了』
『但是,要喝酒么』
『从没想象过,也没有心理准备』
『来我的房间喝如何?』
『枝元同学的公寓?』
『叫阳啦』
『因为我不知道大早上可以去哪里喝酒嘛』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家庭餐厅应该可以?』
『原来如此……』
『要什么酒?啤酒?』
『没看懂你那个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就任你选吧』
『OK』
『那就回头见吧』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还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吗?……嗯,当然没想到。
想归想,我还是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原本今天并没打算外出,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一边在屋子里忙来忙去,一边望了一眼窗外,发现阳光如想象般灿烂耀眼,让人联想起枝元同学。大概,这也是她的秉性所致吧。
不过,酒么……我拿起月票,陷入了深思。
不会有事吧,万一喝多了出洋相该怎么办呢。说到底连能不能喝那么多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数。在屋里忙着准备的同时,心中甚至萌生出了某种紧张感。
以及,些许的昂扬感。
与除家人之外的某个人一起庆祝生日,这一事实,令我有些兴奋。
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出门前跟家里人报告一下去向,于是到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祖母正坐在屋里。跟陈旧的椅子一样,祖母和两只猫都已呈现老态,但也毫无疑问仍旧健在,置身于家庭的情景当中。
这时祖母也发现了我。
「我稍微出去一下。」
「哦,今天学校放假吗?」 她的言语、态度、氛围都与过去完全相同,就像是在问我今天有没有课外班要上一样。对祖母来说,或许我还跟小学生没什么区别。
「嗯,是放假没错……我是去见一个朋友。」
「挺少见啊。」 说着祖母低头看了一眼慵懒地躺在怀中的猫,像是在寻求它的赞同。
「少见……嗯,是啊。」 或许是吧,毕竟周六周日不需要处理学生会的工作。 然后在离开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祖母问道:
「酒好喝吗?」 祖母稍稍睁大了原本眯缝着的眼睛,躺在膝头的猫也边摇尾巴边看着我。
「去吧,玩得开心点。」 祖母的话听着既像是一种含蓄的回答,也像是完全答非所问。之后她便移开了视线,如同在凝望远方。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并点了点头。
「坦率一点,才是最好的。」
于是,有时显得不够坦率的祖母一边这样说,一边笑出了满脸的皱纹。
「光是买酒的话,即使未成年应该也 OK 吧?」
「应该……是不犯法的吧。」 没什么自信,虽然我的学部也算是法学系里的。
「不过嘛,买是已经买来了。」 说着枝元同学拎起丢在厨台上的购物袋并耸了耸肩。
「我还担心会挨骂,所以特意用超市的自助系统结的账呢。」 看着枝元同学从口袋里一个接一个地把啤酒摆出来,我不禁噗嗤地笑了。
「怎、怎么啦,不可以吗?」 于是枝元同学有些着急,似乎是对我的笑声有所误解。我连忙摇摇头,跟她说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觉得,像是在跟枝元同学一起玩假扮大人的游戏一样。」 不知为何有种来公园玩耍的感觉,实在蛮好笑的。
听了这话,枝元同学也露出了笑容,仔细一看,她脸上还挂着刚刚浮现的汗珠。
「叫阳就好啦。」
「……枝元同学。」 稍稍考虑了一下,但还是只能作出如此坏心眼的回应。
「你买这么多,我肯定喝不完。」 看到将近十罐啤酒像保龄球瓶一样被摆在厨台上,我有些无语。要是剩下了,该
由谁来负责喝光呢?但是,枝元同学还是边说「没事没事」边抱起一堆啤酒朝屋里走。
我拿着剩下的罐子歪着头心想,这东西难道不需要冰过之后再喝么? 投身其中之后才发现,即使是稀松平常的生活当中,也充满了未知的事物。
枝元同学将我招呼到屋里,然后问道:
「成年的感想如何?」
「没什么……感觉跟普通的生日没区别。」 只不过,像这样跟朋友一起庆祝,倒是挺难得的。
「枝元同学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还真挺危险的。」刚说完,还没坐稳的枝元同学立刻嚷嚷着「忘了忘了」又跑回了厨台前。看着她啪嗒啪嗒地蹿来蹿去,不禁感叹她的动作实在是太轻盈了,同样很年轻,我可是完全学不来。就像是每个人都曾在孩提时代拥有过,却随着身高的增长自然而然失去的某些东西,只有枝元同学还留在身上。
我正想着,只见枝元同学握着两个玻璃杯回到了房间里。
「挺危险?」
「假如再晚生一个月,就会又低一个学年,那样就更没机会认识沙弥香学姐了。」 她一边把杯子摆在我面前,一边说得像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幸运。
「不过当然,这种『假如』并不存在。」 她立刻否定了这种假设。可能入学后立刻遭遇的分手,也包含在这句话当中吧。
「没有人能看到未知的选项,所以一切都是命运,都是必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吧。」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如果某时某刻,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在我的笑容旁边,能够有她的笑容相伴—— 这样的情景,或许也不会只是梦想。
只不过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将如今的自己视为错误。
但是,三月……看来,这就是她名字的来历。
阳光虽然依旧强烈,室温却低得有些过度。枝元同学拿起一罐啤酒并打开,然后倒入我的玻璃杯中。其实倒酒的方法也大有讲究,但具体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也并未提出什么意见。
我常用的那个底部藏着彩虹的玻璃杯,渐渐被盛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话说比起啤酒,还是红酒跟沙弥香学姐显得更搭配。」
「你对我是什么印象啊。」
「就,单手拿着玻璃杯,这样微微晃动着……」 枝元同学动用肢体语言,扮演着身穿浴袍,手持高脚杯的我。在我看来,那副模样绝无一丝一毫与我相像。
「别闹了行吗。」 我这辈子从没穿过浴袍,这年头,哪有机会穿那东西啊。
「开玩笑啦。啊,对了,既然见了面那就再说一次吧——生日快乐。」 将可乐倒入自己杯中后,枝元同学端坐着对我说。
「谢谢。」 将生日的事告诉枝元同学的结果是,在她的公寓里办起了酒宴。对此我的感想跟来之前相同——真是没想到啊。
用枝元同学的话来说,这也并非偶然,而
是必然。
既然一切都是必然,那我也就根本不存在选择的余地。
明明此时此刻,要不要喝下玻璃杯中的液体,都理应是我的自由。
但如果不喝的话,那我今天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都接受了枝元同学的提议,让她买了酒……虽然没让她买这么多,但毕竟,她是真心在为我庆祝。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够拒绝这番好意呢。
原来如此,看来在如此状况下,我面前确实不存在「不喝」这样的选项。
或许冥冥当中,早已注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我们说了声「干杯」并轻轻碰了碰杯。枝元同学的劲头太猛,让我吓了一跳。
根本就不轻。
将玻璃杯送到嘴边,迎面而来的酒精味有些刺鼻。
手持酒杯的样子,让自己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将酒送入了口中。
那强烈鲜明的味道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年满 20 岁这一好苦。
「……………………………………」 随着被强行打断的思绪,我收回了酒杯。 然后艰难地,将口中的液体,咽了进去。
「好苦。」
也许在说出口前,神情就已经有所表现了吧,枝元同学也早已露出了有些僵硬的表情。
「那么苦?」
「远超预期。」 看到成年人们都喝得那么习以为常,我还以为应该挺清淡的。 苦味清晰地残留在喉咙里,并渐渐地重返口腔,布满了舌面。
说实话,太难喝了。
「头一次在你家尝到这么不合口味的东西。」
杯中还残留着一半的啤酒,光是看一眼就让我觉得苦不堪言,心中早早地打起了退堂鼓。
我将玻璃杯从眼前挪开,发现枝元同学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这边。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的脸颊开始微微泛红。
「没什么啦,就是觉得……不愧是成年人啊。」 说罢,枝元同学还悠然自得地点了点头。 「可明明很苦啊?」
「我不是指那个啦……不过,就算是这样吧。」 枝元同学嘿嘿笑着蒙混过去,然后将可乐送到了嘴边。
与我不同的是,杯中的液体眼看着越来越少。
「可乐真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要不换一下?」
「那怎么行呢……」 从出生月份来看,她距离二十岁岂止一步之遥,简直差得太远了。假如,我是说假如,要为枝元同学庆祝生日与成年,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会不会到时候,我也能够接受这种酒的味道了呢?
「正如我刚才说的,这么多酒实在是喝不完……剩下的该怎么办呢?」 说着,我咚咚咚地逐一敲打着桌上的罐子。至于枝元同学,倒是看上去对这些残货的处理没那么担心。
「今后沙弥香学姐每来一次,就开一罐如何?」
「可我几乎都是在大学午休时才来啊……」 每次午休都喝一罐啤酒,下午一身酒气地去上课的话,不知朋友会怎么想。再说喝了酒之后,我恐怕也没办法专心听课了。
「不行的话那就我喝呗。」
「别瞎说,你个未成年的。」
「就当做是有点苦的可乐,就没问题啦。」 说着她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而我则有些出神地望着她裸露在外的牙齿。可一旦想要仔细凝视,却又会很不舒服,怎么回事嘛。
先别管这个了。
话说,这话听起来可能像是在自夸,但我上的可以算是水准很高的大学。
若不是受了命运之神的极大眷顾,靠马马虎虎的学习态度想要考进校门,可谓难于登天。
「嗯。」
「怎么啦?」 见我歪着酒杯点了点头,枝元同学好奇地把脸凑了过来。
「没想到,枝元同学的学习成绩也挺不错的。」
「咦,这是在直白且不留情面地损我?」 枝元同学一脸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好吧,这话说得可能确实有点欠考虑。
「我没有恶意啦。」
「那难道会是好意?」
「说你学习能力强,难道不算夸奖吗?」
「可是,听起来完全不像啊。」 说是这么说,枝元同学却也是一脸开心的样子,看来她也有所自觉。
「也许是我的偏见吧,可看你不像是喜欢学习的人。」
「确实不喜欢。」 她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沙弥香学姐喜欢吗?」
「获得新知识是令人愉悦的事。」 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度数相符的眼镜一样,原本模糊的事物都变得无比清晰。
「沙弥香学姐说的话,总是显得头脑很好。」
「你是想说我自命不凡?」
「不是讽刺啦,我是真的对你这一点很……唔,嗯。」 说到这里她有些闪烁其词,而我感到其中暗含着不好的气氛,便只好苦笑一下。 确实,我身上存在着自命不凡的一面。因为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响应周围的期待嘛。
但其实,我脑子里也有许多莫名又无谓的想法。
比如枝元同学明明流了这么多汗,却没什么味道啊……之类的。
「我呀……」 说到这里,杯里的可乐已经被她喝光了,真是羡慕。
「因为邀我来同一所大学的女生成绩非常好,我才用功学习的。」
「……跟你分手的那个女生?」 枝元同学笑了笑没有回答,像是在说,那还用问吗。
「但是我的努力也没白费,因为遇到了沙弥香学姐。」 说着,短短的马尾也随着笑声跳动了两下。至于我,则是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与她的相遇确实也为我带来了不少的欢乐,可要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又不知是否合适。不过,想要隐瞒,也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之一啊。只是这种想法,似乎与枝元同学无缘。
只见枝元同学伸手抓住啤酒罐,挪到了自己身边。
「既然沙弥香学姐不喜欢喝,那就归我喽。」
「喂,慢着。」 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举起了啤酒,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嘴里。过了很久,她才把罐子从嘴边移开,还一派轻松的样子。
「嗯,确实苦。」感想与我相同,但她却淡然处之,看来精神完全没有被苦味摧垮。
「你似乎很熟稔?」
「其实过去做菜时曾喝过一点料酒。」 说着,学妹躲开了视线。我瞄了一眼被她放回桌上的啤酒,稍稍思忖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微笑。
这学妹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经验丰富。
「真是个坏孩子。」
「而学姐是个好孩子,这不就取得平衡了嘛。」
「才没有呢,又不是天平。」 人际关系这东西应该……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比喻,但却想不出来。总之肯定不是天平,毕竟,正确与否不能用是否对等来衡量。哪怕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也同样能达到对等的关系。可即使能证明她的答案错误,我自己也还是想不出正确的解答,着实让人有些心烦。
越是陷入深思,也就越顾不上说话。而在我紧绷双唇的时候,枝元同学一边自顾自地喝着,一边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窗外。长期的沉默使全身都有些百无聊赖,明知很苦,还是不自觉地一点点喝着啤酒。每一次液体通过喉咙,我都会因自己在无所事事中做出的蠢事而后悔。可再怎么劝自己算了,不要喝了,一旦沉浸于思虑之中,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将玻璃杯送到嘴边。
不知不觉间,就又开了一罐。
枝元同学也开了第二罐并倒进了杯子里,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可乐。
「我说……沙弥香学姐。」
「嗯?哦,怎么了?」 听到声音后,不知怎的有些反应迟钝,就像是距离很远一般。
枝元同学用杯子挡着嘴,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我。 就像是躲在草丛里,只把脸露在外面的小狗一样。
「我借着醉意,问你个问题好吗?」
「你醉了吗?」 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神志完全正常。嗯?但仔细一看,摆手的方向怎么是歪的? 可她对这点矛盾毫不在意,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我。
然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沙弥香学姐,你有女朋友吗?」 无声的呐喊,静静地涌上了喉头。
与曾经的问题相似,但与「有没有恋人」相比,更显入木三分。
将蒙在眼前的那一缕云雾状的薄纱,瞬间一扫而空。空调运转的噪音,到了这时候才听起来格外清晰。
这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应付。想要搪塞过去倒是简单,我已经有了三种腹案,只是都并不一定能够圆满解决问题,更何况—— 我早就预感到,有一天会迎来这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