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3 巴基与火

16

高速摄像机发出了如电锯一般的噪音,就如同机器里住着一群小妖精工匠,在抱怨“按您的要求精细分割时间和空间可是要花很多工夫哟,老爷!”一样。

“就位……预备、跑!”

伴随着飨子一如既往的号令,悠有一次又一次起跑着。凉在往笔记本上写东西。同样的场面、同样的实验不断重复着。和荒人说的一样,我们突入了第二阶段。

飨子热情的第二阶段。

也是实在有地方都市风格的酷热夏天的第二阶段。

悠有的装备着实丰富了许多。

半袖衬衫外背着蓝色小背包,里面放着手机和MD随身听,两个都一直开着。由手机接收MD的音乐(出于阿姨培养出来的悠有的趣味,循环播放着比利·乔尔的River of Dreams),再传到荒人的手机上,用另一个MD录下来。

在悠有“跳跃”期间——不管时间多么短——她的手机在这个时空里并不存在。于是一定会信号消失、音乐中断。简单的装置,但是有效。

包里还放进了另一个装置。这个装置更加廉价而简单。两个塑料瓶,里面分别装着自来水和矿物质水,以及从田野里捉来的豉虫。虽然悠有觉得很恶心,不过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实验,至少在设计者飨子看来是这样。

要点是这样的——“跳跃”的悠有究竟包括了多大范围

我们已经知道衣服和鞋子会一起“跳跃”,这样的话为什么鞋子接触到的柏油没有被一起带着跳跃呢?再比如说,如果悠有在抱着那只猫的时候“跳跃”了,猫会被留在原地么?……还是会和悠有一起“跳跃”呢?如果是被留在原地了,那么悠有身体表面以及体内的细菌又会怎样?说不定悠有每次“跳跃”,肠内的有益菌群都会减少,最终会得上什么奇怪的疾病?——

“我可是认真的,这些话!”

第一次听到以上实验假设时,我们都快笑得抱着肚子在“进入盛夏之门”地上打滚了。但是,飨子的确很认真。

“如果悠有身上有可能发生什么万一的话,我会立即中止‘Project’哟。对,就是这样。如果变成那种结果的话,还不如写写小论文作业呢。悠有的能力是不是可以控制的——我们可是直面着事关生死的重大问题哟。都清楚了吗,大家?”

因此就有了手机、随身听、塑料瓶和豉虫,对了还有电子表。

悠有左右手腕和左右脚踝上各戴了一个电子表,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秒。胸袋里还有一个。这是凉的主意,目的在于观测“跳跃”期间的悠有有没有经历时间流逝,以及其身体各部分是否会同时“跳跃”。

于是这般,找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省钱实验装置。万事俱备,剩下的只是等悠有的准备运动结束,准备好摄像机屏息静待,然后——

*

——然后,先说结论的话,测量结果表明的事实大致是这样:

其一:悠有可“跳跃”的时间最短零点三秒,最长三点二秒。距离从零到十八点四米。

其二:“跳跃”的时间和距离之间没有明确相关。

其三:“跳跃”期间,悠有并没有经历时间流逝(至少在电子表测量精度之内没有)。

其四:“跳跃”只会在悠有跑动(按时速算大约是五到十五千米)时发生。但并不能肯定悠有静止不动时就绝对不会“跳跃”。

其五:是不是只要跑起来就可能“跳跃”,悠有本人也不清楚。

其六:悠有身上所有部分都会同时“跳跃”(同样在电子表测量精度之内)。

其七:从塑料瓶中的豉虫类推的话,悠有肚子里的大肠杆菌并不会减少。

“这样的话,接下来就必须实验能不能和别人一起‘跳跃’了!”飨子一边用力摇着瓶子,让可怜的豉虫陷入大混乱,一边用兴奋的声音宣言。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想和悠有一起“跳跃”啊。我终于理解了这一点,想要忘掉再次渐渐出现在喉咙深处的违和感。

当然“大山”上的大小姐完全不会在意我的思考。她抱住悠有,命令凉重新开始摄影……然后三十分钟过去了。

“其八,”我下了结论,“敝社的时间机器·悠有一号,不能让客人您乘坐。”

“这怎么可能!”

好像就连积雨云都在为飨子的哀叫摇动。悠有用困扰的表情看着我这边,带动飨子也一起瞪着我。凉那家伙用记事本遮住了脸。比利·乔尔正满溢着喜悦沿梦之河而下。来,歌唱吧,唱出这仿佛触电而一般的喜悦!……实际上我也差点因为两人视线中的压力心脏停跳了。

但是没有办法,事实如此。

悠有在我们眼前顺利消失了——带着小包、电子表以及瓶中的昆虫们——但是,高兴地抱在她身上的纵卷发公主大人却被留在了原地。

“为什么就连田野里的虫豸都可以和我的悠有一起时间旅行,而我却被无视了!这我怎么能接受!”

“说不定……因为是高等生物所以不行吧。”凉说,“你看,在超能力故事里,因为别人的意识而不起作用,这种设定不是经常——”

“驳回!这不科学!究竟是谁从哪里判断是不是高等的!?”

凉像濒死的小狗一样缩着身子。我和荒人(为了不让受害范围扩大到自己)一边移开视线,一边说着并不怎么合理的安慰话。

说起来,为什么这家伙老是会想出一些容易让飨子发火的主意呢。他完全迷上了飨子这件事倒是显而易见。不仅是我看得出来,就连悠有的阿姨,甚至是我的母亲,在只观察过一两次凉言行举止的时候,就已经笑着说出“那个叫凉的,是喜欢小飨子吧。哎呀真是了不得!”了。

没有比凉更容易理解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的共识。也就是说,那家伙是喜欢被飨子欺负喽?

“啊啊真是的!”大小姐的愤怒很快转到了别的方向,“你有在认真做吗,悠有?”

“嗯,当然啦。”我的青梅竹马踏着步,一副好像随时都可能冲出去的架势,“我向前努力着哟。”

然后她一个人咯咯笑了出来。刚才她说的似乎是个笑话。

飨子还在连绵不断地发着牢骚,这时,一辆老旧的灰绿色电动三轮车从消失点那边驶了过来。

骑车的老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晒黑的脸上挤满了皱纹。我们当然是微笑着挥手致意,和昨天几乎完全一样。

“对不起——,我们还在摄影——,感谢您的协助——。”

老爷爷满脸诧异的表情,骑着电动三轮车以每小时十二千米的速度离去了。

这个速度相当准确,因为我(为了对飨子的热心和凉顺从的态度进行无言的抗议)每次见到老爷爷都会用手上的设备来测量着玩。

有趣的是,老爷爷不管在边里市的哪里行驶速度都不会超过十二千米。是加速器坏了速度上不去,还是中年上班族儿子或者大学生孙子因担心勤劳的老人出事故而在车上动了手脚?我擅自想象着他人的家事。这还算是很有意思的工作。

“呼,”荒人拍着插在后袋里的信封,“这个,果然还是没用上啊。”

信封里装的是摄影许可证。地理学研的顾问老师专门为我们写的,还盖了章,是非常正式的许可。——设定是这样的,实际上当然是出自飨子之手的优秀有印伪造私人文件。

“你很烦啊,”飨子把塑料瓶向我们这边扔来。瓶子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最终降落在我手上。“不放松做好一切准备的努力,这种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给我只用结果判断。”

“嚯——。也就是说,也不能指责刚才悠有的结果了?”

“闭嘴,卓人。我想说的是,认识优先于存在。如果一个人变得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别人看着的话,这个人就完了!”

飨子这样断言道,看了一会天空,然后取出自己的手机把这段说辞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和荒人苦笑着对视。同时,电波从飨子手中经由站前的电话局传到“大山”上的一间女生宿舍里,再次转换为音频信号,记录在一架纯白电话机里。

我想象着无数忠实的电波在蓝天中交错飞舞的场景。

“刚才那句AELism通用性很高呢。”凉高兴的说道。

严密地说,刊登在飨子网站上之前还不能称为正式的AELism,而且也不能只按实用性判断AELism的优劣。

她平时对我们发出的警句只相当于试着进行的粗略素描。发表在Aerhythms网站上时会变得和短文一样长,尖锐度也会显著不同,满是讽刺与谐谑,挑拨性的夸张修辞,以及不知道到底算是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还是诽谤的攻击性。总之,一般的大人读了肯定会生气。

所以在网站留言板上留言的全都是年轻家伙。

赞同的话语、非理性的反驳、无意义的煽动、病态的威胁,以及地毯轰炸一样的复制粘贴。自由到差一步就功能不全,无论何时这都是

网络的本来面貌。“迷之天才美少年AEL”会恳切地回复其中的大半留言(其他则优雅地无视)。

发布自己的警句、想得到AEL承认的人也有很多。大约每半年会出现一个优秀作品,作为“名誉AELism”被正式采用。这的确是飨子风格的对应方式。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认真对待,不偏不倚。跟帖越来越多,链接越来越广,视线无处不在。

就这样AELism不断增殖着。

不过果然还是没有人能匹敌飨子自己。我最喜欢的那个“作品”也是出自她手中。

“与自杀的文化史进化对抗吧”——飨子的指尖华丽地跃动,这行文字显现在计算机屏幕上。三个月前,我在“进入盛夏之门”窗边的座位上偶然看到了这幅场景。

人类总是会构成社会,其中又有一定百分比的人肯定会自杀。社会对于自杀这一技术总是脆弱的,而且之后会变得更加脆弱吧。因为如今(伴随着技术的进步)“攻击性的自杀者”正逐渐增多着。这才是人类历史真正的威胁——而不是外星人侵略、最终战争或者温室效应。“已经放弃的人们”、“被迫放弃的人们”,他们准备拉上我们一起自杀,这才是真正的威胁!看那场九一一惨剧吧!怎样保卫人类文明不受“攻性自杀者”危害,这既是我们的使命又是难题。——请允许我AEL在这里做出一个提案。那就是我们应当开发“来世”。因为“死后的生命”(在提高自杀成本的意义上)在伦理上是正确的——即使“来世”在这个物理宇宙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话,难道不应该利用科学技术构筑“来世”么。如果行不通的话,至少应该给我们增设利他性的脑(比如从新皮层找个地方)。本来现在人类大脑里漏洞就太多了,虽不至于说要更换操作系统,但安装些补丁是绝对不会受到什么报应的。如果“来世”行不通的话,至少增强记忆能力吧。增强到可以不把庞大的“他人”作为群体,而是作为有面孔有历史的一个个单体去识别的程度。而且增强到每个人都可以学会数十国语言的程度。……

——因此卓人,你勉勉强强可以成为新世纪人类的雏形呢。

飨子一边上传这篇文章,一边宣言道。

实际上,真正有语言学才能的是荒人而不是我(当然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只是擅长背诵,而且有一个对于语言教育异常热心的母亲罢了。每次搬家,母亲都会找来做保姆兼家教的外国人,试图给我脑子里灌输新的语言。英语、德语、法语、泰语、波斯语、意大利语、俄语、菲律宾语、粤语,不知为何还有拉丁语(这个是住在春日部的公寓里时,住在隔壁的原修道士青年教给我的)。

当然这些我不可能全部掌握。掌握到打招呼以上程度的只有英语和拉丁语,这两个是因为在搬走之后偶然还和原来的家教有联系(顺便说一下,初三秋天想读博尔赫斯时,这两种语言起到了很大作用——教训:多少懂一些英语和拉丁语的话,西班牙语什么的就可以勉强解读了)。于是乎,那个时候我说出的感想是,

——为了帮助飨子培养新人类,我献上我的母亲怎么样?

不用说,飨子发了很大的火。

“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哟!有干劲的话就能做到!不要祈祷,只要工作!”

我们的女王大人摇着可怜时间跳跃少女的肩,感觉完全变成了魔鬼教练的角色。

“不是祈祷与工作么。”

“荒人,还轮不到你给我讲天主教的本质哟。来,悠有,行不行?”

“嗯,行是行,可是……”

“一起‘跳跃’的事以后再说好了,还是先从掌握控制方法开始做起吧。”

“要控制的话,”我说道,“差不多该练习一下向过去的‘跳跃’了吧?”

“闭嘴,卓人!不要给我说些多余的话,悠有混乱了怎么办!”

最短零点三秒,最长三点二秒。

在我们面前,悠有消失,复又出现。

但是,两个悠有互相看着、迷惑地歪着头的光景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试着更加认真地思考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么做。

既然可以“跳跃”到未来,那么毫无疑问也可以跳往过去。即使做法多少有些不同,只要掌握了窍门就好了。和如果骑着自行车想往后退,只要双脚离开踏板放在地面上往前蹬一样,就是这样。如果还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悠有没有习惯的问题吧。不管怎么说她连往未来的“跳跃”都还不能自由控制,云云。当时的我们是在称作对称性的沙坑里玩耍的孩童。

于是这般飨子挥着双臂叫嚷着,凉记着笔记,荒人搬运器材,我则全力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来吧悠有,‘跳跃’吧!凭自己的意志!就在大家面前!……”

啊,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

17

不过这时的飨子已经错过了悠有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跳跃”的历史性瞬间。

在那场火灾终结整个事件之前,我们都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愿挨骂了。另外这里的我们是指我、悠有和荒人。

那件事是几乎在站前商店街正中发生的。

悠有和我正在为“进入盛夏之门”采购的途中。因为只去用托里布的店,所以整个路线(即使灵活使用水巷)相当费工夫——因此我情绪有些低落。这个解不好。

而且每次回到大路上,都会见到一成不变的修整不良的女式自行车群。悠有嘲笑了一阵愁眉苦脸的我,然后突然改变了语气。

“那个,最近的烦恼,其一。”

“什么?”

悠有考虑事情的时候,好像必须要有答话的人。就像网球的对墙练习一样。话语一次又一次反射回来,选手的水平最终得到长进。应该。大概。

“有人的宇宙开发呀。”

“啊。”

“要是问到为什么不开发就不行的话呀。”

“嗯。”

“最后总是会变成‘为了即使地球灭亡了人类也能继续生存下去’这样的话吧?”

“算是吧。不然就是刻在DNA上的作为种子的愿望,什么的。”

“嗯,就是那种感觉。可是那样的话,只不过是‘因为不想死’换了一种说法吧。怎么想?”

“可能吧。”

“那样的话,这样怎么样?假如人类剩余的能量或者作为种子的寿命什么的只剩下最后一代的量了,是进入宇宙而后灭亡,还是提高现在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生活质量而后全灭,如果非要选一边的话,你觉得大家会选哪边呢?”

我不能立即回答。对于悠有来说这实在是相当复杂的逻辑。那种无名的不安再次使我喉咙附近发痒起来。

“呐,怎么样?”

“肯定是进入宇宙吧。而且那样更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起了《世界末日》里的一幕。只要用演员们的慢镜头配上气氛高涨的音乐,就可以感动大多数的观众——制片人布鲁克海默洞察人类得到的这一结论,说实话,我并不是那么讨厌。比起不好看的做法,肯定还是帅气的做法好。“万物灵长人类的命运不是坐着等死,大概人们会这么说吧。”

“嗯,也是呢。不过呀,如果个人的安乐死OK的话,整个人类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努力也不坏呢。也就是说,想要去宇宙的人是不认同安乐死喽?”

“………………”

“这些话是小飨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的,Tact怎么想?”

“……呼。”

“吃惊啦?”

“没有。”

“骗人——”

“说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们几乎站在站前繁华街的正中央。

边里的繁华街主要是由与善福寺川平行向西北延伸的两条街,也就是“Silver Street”和“Gold Avenue”组成的。与其垂直相交的是“昭和大街”、“Parkway”、“光荣大街”等等。有些狭窄、却充满了老店新店的商店街。虽然这些名字只是说出来就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但事实如此也没有办法。

在“Silver”和“昭和”相交处有一家古老的钟表店。那正好是我们经过店正面大展窗的时候。

先注意到的是我。

“昭和大街”的大约正中间,离钟表店五家店远的罗森便利店前面。直线距离大约十五米。

那里有四五个发色介于茶色和金色之间的家伙与一个混混头、穿粉色衬衫的人。茶发他们大概是幡南商业高中的家伙,即使去了那种地方也在一周内被淘汰的、我原来的同学(这既不是鄙视,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在地方小都市里的确存在着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实,仅此而已)。带领着茶发们的混混头男人就像单独混入青鳉鱼群的一条鲨鱼。

而被这眼神凶恶的鱼群完全围在中间的是——似乎在哪见过的,个子高的,同样眼神凶恶的,超市“Akira屋”的继承人,比我们大两岁的同学。

“……荒人?”

悠有抓住了我的袖子。

荒人那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毫无疑问他没有注意这边的功夫。

茶发中的一人刺耳地大声嚷嚷着,看上去突然挥了一下手臂。

荒人突然失去平衡坐在地上,后背和后脑勺撞到商店门口标着“可燃垃圾”的白色大垃圾箱上。传来了轻轻的一声砰响。十五米的距离,响声变得如此轻,就好像无害一样。不是坐下了而是被打了,我理解这一点花了整整一秒钟。

在这一秒里发生了以下几件事情。

悠有用自己的袖子擦着荒人的嘴角。她抬头瞪着周围的人。短发微微摇动着,就像只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立即停下了脚步一样。

荒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个茶发家伙的拳头半举在空中,就像打上了一团庞大的棉花糖一样表情呆滞。混混头叼着的牙签快要不像样子的掉下来了。

同时,一小阵暴风吹跑了那根牙签——悠有出现引起的风。我注意到了,一名高一女生的质量排开了同等体积的空气——时空

而我,丝毫都没有动。

我和悠有之间的距离,一瞬间变成了十五米。

被跳过了啊,我似乎听到了万田的声音。这种乡下的小城。一定要离开这里的。我们被跳过了啊。被跳过了啊。

混混头吼了一声,制止了眼看就要用力推开悠有的茶发。低沉的、包含威慑效果的声音……但是不可思议地也包含着寂寞。“工作不做的话,至少用省下的时间去给乃梨子献朵花啊。”他一边从斜下方仰视着荒人一边这样说道。“我怎么知道。”荒人的这句回答倒是听得十分清楚。也不是我的听力突然变好了,只不过是那家伙的声音比较大罢了。

一位穿蓝色竖条纹制服的中年阿姨从罗森里担心地走了出来。不知为何,手上拿着两个像是辛子明太子饭团。我毫无理由地一直紧盯着阿姨手中的商品。不知过了多久,茶发和混混头都已消失了。悠有对阿姨点头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地抓着荒人的手腕一起过来了——也就是说,从事情的开始到结束,我一毫米都没有动过。

“什么啊,”我面向悠有,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怎么把我丢在这里。”

这再正确不过了。

我被丢在原地了。三点二秒以下、十八点四米以内的范围内。和全宇宙一起。

“诶?”

我已经预测到悠有的回答了。她还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到了什么。

“什么呀?”

“不,没什么。那么,刚才的一幕是怎么回事?”

我面向荒人问道。当然并没有期待详细的回答。事实上的确没有得到什么详细回答(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那个荒人)。但是沉默更令我讨厌。教训……人是消费意义的生物,因此静寂是痛苦的。

“拒绝了工作,被打了。”

“拒……?”

“因为第二阶段啊。”

只说了这些,那家伙就沉默了。

他的脸颊抖动着。非常轻微。但已经足够了。我已经理解了。刚才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瞬间。

就在刚才,他做出了无比重要的选择。

——悠有第一次“跳跃”以来,飨子的热情一直加速着。荒人说过因此要改变暑假的预定。也就是说,之前是有别的预定。与刚才的好像只凭面部威吓能力作为武器而生存的混混头男人和茶发家伙们(这伙人从今以后也会只依赖这一件武器生存下去吧……直到有一天遇到武器比自己更强的家伙、一命呜呼为止)相关的预定。这伙人不认可荒人提出的新日程安排,想让他完全按当初定好的去做,于是。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人……和荒人是什么关系……拒绝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混混头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乃梨子又是谁。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问。我又不是侦探,也不是荒人的母亲。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同一个社团里的幽灵社员、偶尔参加“Project”一起陷入窘境的被害者。关于荒人,谣言之外的事我几乎完全不知道。对,众多根据薄弱的谣言——我一瞬间想到了这些谣言,然后把它们全部扔到内心角落的垃圾箱里。每周五晚上,荒人会在水天宫公园西角卖毒品的谣言(只要观察那家伙每周的行动就会知道这是假的)。暗中一手领导县南暴走族的谣言(这也是假的)。从脖子到后背长着鬃毛一样的毛发,这预示着总有一天他会取得天下的谣言(这是真是假,说实话完全无所谓)。但是这些谣言传到小城居民耳朵里,大半都被老实地相信了。

——在这些谣言中,没有一条提到过“乃梨子”这个名字。

(完全不了解。)

(这家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了解。)

我理解了这件事,身体颤抖着。

抖动无法停止。不是因为那个茶发家伙的粗暴举动。而是因为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我什么都不了解……与我什么都不了解这一事实无关,荒人的生活就在那里……和我们毫无关系,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与空间依然存在着。

我只不过是旁观者。被迫成为旁观者。

他人生里决定性一幕的。

自己之外某人的时间的。

而这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Tact?”

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的悠有刚向我搭话,几辆消防车就冲进了“Silver Street”西端的拱廊街。

周围的购物者因为警报声转头看向那边,有几个人往拱廊街那边跑了过去。钟表点的老板也跑了出来。我们没有动,只是呆呆站着,望着商店街屋顶那边升起的细长黑烟。

事情和想的差不多。

“说是有人放火。”不久之后钟表店老板回来了,荒人向他打听情况,然后对我们说道。

“真的?”悠有问道。

“又来了,”我用手指数着,“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了吧。”

是攻性自杀者哟,记忆里的飨子笑着敲动键盘。做好牺牲心理准备的虚无主义者。有开飞机撞摩天大楼的家伙,就有在小城里放火的家伙。“看来有人讨厌这座小城呢。”我小声说道。“讨厌,”悠有回答,“总觉得这有些讨厌。”

荒人却有不同的意见。

“不对。”望着路灯和监视摄像头对面、从“Silver”的拱廊升起的烟柱,那家伙说道。

“什么?”

“不是讨厌啊。”

“那是什么啊。”

“是在意。”

“?”

“对方又不在意自己啊。是这样吧。”

我抬头看荒人,他的表情认真得令人惊讶。电流蹿过我的脊柱。是对于比自己更快得到了正确答案的家伙的、令人愉悦的反感。接着,喉咙深处开始发痒起来。

我当时认为,他这些话说的是纵火犯。

不久之后我认为,说不定那些话说的是刚才围住他的那伙人。再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夏天的事件全部完结之后数年——我突然注意到,那家伙当时的话是不是在说完全不同的人。

是不是在说个子高大、沉默寡言、像勋章一样戴着众多危险谣言的不良高中生自己。

“……不管这边如何喜欢对方,对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就会这样吧。”

18

商店街的事件稍微之前一点,登山季节正式到来了。更正确地说是登山客的季节。

对我们来说,山只不过是“我们小城的周围”。

只不过是停住云朵、堵住尾气扩散路径、妨碍高速公路建设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特殊的、也就是说没有也一样的东西。

但是对于登山客们来说,那座山脉好象很了不起。

到了夏天,商店街就会带上一丝活力。店前开始装饰起木雕人偶,旋转式展台上摆着绘本,登山纪念邮票和印台被从架子深处找出来,充满精神的大叔们从车站台阶下来,街道上到处是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厚厚的条纹袜子、五颜六色的登山包。这些的确值得一看。当然因为每年都会有,所以不会令人惊奇罢了。但是风景的改变就好象是整个小城启动了密藏的软件一样,即使只是演示画面也令人忍不住观看。

登山客来了。总之是来了。从别的城市、从邻县、从全国各处,甚至从海外。

然后在商店街留下金钱。

总感觉像是“呼里者”一样呢,悠有曾经这么说过。初中的时候。

正确的写法是“忽离人”或者“忽离者”。在别的地方,这个词指的是“某个时候突然消失的人”,神隐了啊,被天狗抓去了啊,正是“忽然离去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但是在包含边里在内的县南一带,这个词指的是从山里出现的谜一样的走丢的孩子。突然出现,给村民带来不可思议财富的存在。说起来可能比较接近稀人的概念。

受这一点启发,那个时候凉(在收集了大量江户时代的记录和民间研究者的走访结果、记满了整个个人备忘录之后)提出了,全日本的失踪者被幻之山岳

民族指引集中来到这片土地上……这种大胆的假说。

要说有多大胆,那个飨子都说出“真棒!你可真棒啊,凉!”笑着打滚了。

即使从侧面也能一眼看出凉误以为自己被表扬了。我拼命憋住笑。凉那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管是飨子的真正想法,还是我涨红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山岳民族的狂热像间歇泉一样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去小城北面的“葫芦山”探险是在初三秋天,要不是那时候悠有一脚踩空从斜坡上滑下了十米,大概这种狂热现在还会继续吧。

之所以悠有会去探险,是因为我(因为闲着)跟着凉一起去了。所以说不定我也有一半责任。但是凉那家伙宣言要承担全部责任——满身是泥的悠有回到“进入盛夏之门”时,他突然对着阿姨,没有任何前兆地那样说道。

阿姨一点也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的表现。我记得的只有她非常难过的表情,以及小声说出的“还是不要去‘葫芦山’那里的好,说不定会遇上神隐哟”这样的话。

本来可以改写日本中世纪历史的“幻之边里山岳民族假说”,正如幻影一般在那天晚上终结了。但是他收集的史料和地图什么的现在想必还深藏在抽屉深处。作为“被飨子表扬了”的光荣之日的勋章……也作为使自己的伙伴陷入危险的悔恨印记。

换我的话,大概绝对不会像那样误会、宣言和后悔吧。

但是,总而言之凉就是那样的家伙,我觉得那也算是一种幸福。

然后——虽然没有荒人那样的戏剧性——我也需要在正式的第二阶段之前给打工的地方打个招呼。因为KABA Circling也兼营自行车租赁,在这个季节会很忙。

“要去合宿了。”

听到我这么说,老掌柜一如既往地坐到店铺深处的圆凳上,一如既往地说声“哦哦——”拍着自己光秃秃的头。从隔壁套餐店的有线电视传来了很有精神却同时很悲哀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我想起那首歌是成膳任的《咖哩饭女孩》。

“你是地理研的没错吧?居然要合宿么,那个社团。”

“不是社团活动。只是要住在朋友那儿。”

“哦哦,那真是了不起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只不过是老掌柜的口头禅罢了,“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周,暂且。是暑假的Project。”

“Project啊,了不起啊。”

“算是吧。”

“啊啊,是啊。”

“嗯,”我随意地耸耸肩,“少掌柜呢?”

“嗯?啊,那个家伙啊。说是商店街振兴会有急事啊,正好去会馆了。”老爷爷伸出细瘦的手臂,指向了和市中心错开了有九十度的方向。

“议员们也很辛苦呢。”我想象着从少掌柜手上接过抗议文书的老人们的表情。

但只是抗议文书的话算不了什么。我脑内以宽屏液晶画面再现着过去几年的事件梗概。逃走的建筑公司经理。不请自来的东京市民团体。以KABA少掌柜为首的商店街的人们开始罢免运动,匿名信飞舞,连右翼的宣传车都来了(从车牌号判断是从福冈远道而来的),压轴的是发福的大叔们在听证会当中扭在一起大打出手。

如果是飨子的话,一定会恶心的背过脸去忍住呕吐吧。

如果是悠有的话……如果是悠有的话,会怎么做呢?

“不是啊,今天说的不是河流的事啊。喏,最近不是不明不白的火灾多得不得了么?”

“好像是呢。”

“要稍微认真点考虑对策啊,说是。‘寿司将夫’带头,要组成自警团啥的巡逻,说是这样。”

“嘿——,”如果说我完全没有惊讶,那就是说谎了。那家寿司店的老板从以前开始就是商店街里最吊儿郎当的人,因每年在盂兰盆会上必定都会迟到而闻名。“那还真是有点了不得呢。”

“啊啊,的确是那样啊。说起来啊,和字面上一样屁股上着了火,那家伙啊。”老掌柜滑稽地拍着脑袋。这个卖自行车的老头,看上去尽管挺和蔼,却有着邪恶的幽默感。

“难道说……”

“对就是那样啊。前阵子的火灾,把他那的鲣鱼都烤焦啦,嘿嘿嘿。”

“这可不是该笑的。”

“哎呀哎呀,的确不该啊。——那个啊,将夫那家伙,冲出来的时候,看见像是犯人的一个男的跑掉了,说是啊。抓着扫帚还是铁管追了上去,结果哧溜就钻到小道里去了啊,那啥,那边的……怎么讲啊,从邮局后面那边,有那么几条弯弯曲曲的细胡同啊。”

“我知道。”是水巷。我点头。

“嗯、嗯。就是那儿,这样,哧溜地啊。眼看就要追上了,还是跑掉了,了不得啊。知道那种小路啊,这下是本地人没跑啦。”

当然,在这里我说不定应该这么回答。老掌柜,那些路叫做水巷。不止是您说的那个地方有,整个城市里到处都有,是过去河流的残痕。如果能够灵活利用,抄起近道来是非常方便的。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当然是因为,我从半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秘密研究城里的近道了。

如果我现在在这里把这些话告诉老掌柜的话,百分之百过上几小时我就会不得不(在边里警察局地下的狭小房间里吃着猪排饭)重复一遍同样的说明了。

不是说我不信用或者讨厌老掌柜。不如说我和他挺合得来。虽然不读书,但能听别人说话。我觉得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理解蒙提·派森这一点也不坏。

但是他是大人。而我不是大人。就是这样。

我们之间积累着长达半个世纪的互相误解。

他见过的八月十四日的空袭,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战后复兴,我也不了解。“他妈的”解散、大阪世博会、石油危机,我都不了解。同样的,他(以及他们)也不了解我们的现在。即使度过同样的时间目击了同一个事件也是一样。大型飞机撞进摩天大楼、航天飞机返回大气层时燃烧解体,即使一起观看了这些影像,我们和他们也肯定是看到了不同的事物。

我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时间旅行者。

被时间和空间分隔,我们只是偶然在这里让彼此的时间线擦身而过的,几乎没有相互作用的粒子。

——总而言之,也就是说我不是直率的高中生,而是扭曲的小孩。只有这一点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再说话,随便应和着。

不知道老掌柜是怎么理解我的反应的,他又开始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然后指着店铺角落里的灰绿色块体说道:

“你要去合宿的话,那个要怎么办啊。已经基本完成了,要不现在开始赶快做完算了?”

那东西在外行看来,大概只不过是老旧的儿童自行车罢了。

车架像钢架桥一样用稍微粗一点的钢筋组成,看上去稍微碰一下就会折断。轮胎像玩具一样小。皮革踏板也小到能放在一只手之上。握把向下极度弯曲着。但实际上这是相当有价值的东西。车架是二手的Moulton AM16,踏板和握把是KABA制造的,齿轮是即将停业前的汀制造的前3×后8。虽然因为所有零件都老化了,实际上路的话可能有危险,但这不是问题,因为我大概不会骑上它。

“嗯,但是,前货架什么的设计还没有考虑。斯多克村周围都是沼泽地,挡泥也要做好。”

顺便说一下,所谓斯多克村并不是边里市周边的行政区划名。更正确地说,甚至不是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地方。如果霍比特村真的存在就好了,我赞成这种意见,但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我们能做的最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杰克逊导演的电影,买回相关书籍和DVD,在网络上交流感想……这样还是执着到不能满足的话,那就设计在虚构世界里郊游用的理想自行车好了。而我是相当执着的人。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自己当然没有真正骑上车去郊游的念头。也不会有,如果做好了这辆自行车,就会从不知何处传来谜一般的声音,那片美丽的幻想丘陵地带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种妄想。

这辆自行车,说到底只不过是试着合理地想象了霍比特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实用物品,然后稍微试着组装出来罢了。

也不是说一定要为霍比特人制作。店铺后面的仓库里还放着很多其他设计图。例如前往南极暗藏的疯狂山脉使用的山地车、可以在大洋国和老大哥一起乘坐的双重思想两人自行车、全程穿越跨火星半周的壮大水手号谷专用的公路车、在歌门鬼城里(无限)漫游用的哥特风旅行车,周游巴别图书馆用的带书架单轮车。

少掌柜每次看到这种设计都会迷惑地歪起脑袋。我觉得大概就连老掌柜也理解不了我目的的一半。即使这样他们两位还是给我了很多帮助。

这也是当然。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只要一半报酬、还会不断拿二手零件去修复的打工仔。完全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哈哈。是那样的啊。”老掌柜好像有些不满。说不定又有想让我拿走的不良存货了。

“是这样的。”

“是那样的啊。不过,如果做好了,今天后面那就能空出来了啊。”

“就这样吧,也没什么。”

“就这样啦?真的啊?”

“嗯。”

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我想制作在幻想世界中畅游的自行车,但同时也不想制作。因为做完了就不好了。

最好的自行车永远沉睡在蓝图里。已经实现的作品似乎失去了某种闪耀之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强迫观念,是在我脑中筑巢的矮精灵。

说实话,这家伙不是多么令人喜爱的同住人。但我也没有试图修正这种性格。

要问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如果把这家伙赶跑了……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奇妙的强迫观念接替它住进来了。哪有保证说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哪有保证说我可以忍受新的同住人?而且如果想要入住的一个一个到来,排成一列的话……就变成矿一脑中周期性变化的“现实”那样了?

“这样啊这样啊,嗯。”

老掌柜这样说着,轻快的去入口那边接待来归还自行车的观光客了。

“也是,那样也好啊。……所谓能做到,和所谓做到最后,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他最后的这句话轻轻地坐到了矮精灵身边,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过。

19

一连串事件的不可逆点究竟在哪里,之后我读过很多人对此的议论。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么。我们真正的目的在哪里。为什么最终变成了那种结局。连专门跑来当面问我的人都有。这是真的。

为什么?这些事情可是连我都不知道。

但我可以指出事态真正开始发展的日期与时刻。八月六日下午四点,在“进入盛夏之门”。

理由很简单。

其一,因为那天决定了合宿的实施。

理由其二,因为那天第一次提出了那封恐吓信的话题。

六号下午,实验因为突然下起的暴雨中止。我们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奢侈地享受着空调的除湿功能。

BGM很稀奇地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Bleecker Street。大屏幕中是晚了两周的环法自行车赛第十七赛段,科纳芬一上来就在大冲刺。

阿姨虽然照例(而正当)地劝我们“学习怎么样?”,还是带着满面笑容给我们全员端上了珍藏的水果芭菲。

“科学的思考真是毫无意义。”

这是飨子提出的“今日议题”。

原因只有一个,是凉那家伙。悠有的实验数据在我们面前积攒到了多得令人讨厌的程度。但到处都没有出现飨子想要的结论,只是凉的问号不断在笔记本上增殖着。

为什么悠有可以带着背上的豉虫和肠内的细菌(大概)一起“跳跃”?为什么人和猫就不行(飨子发火之后,我们立即从店里借来了看上去很困的彼特罗纽斯·柴郡·珍妮放进悠有的背包实验)?为什么“跳跃”可以和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同步?为什么能好好带着衣服一起“跳跃”?悠有的能力是怎样区分这些事物的?周围的空气有没有一起“跳跃”——如果没有的话,悠有的皮肤就是直接接触了时空的裂隙——但为什么不能带上猫或飨子?最关键的是……

“能量守恒定律怎么样了?”

坐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凉一如既往地打开笔记本,表情无比认真,都可以说是发青了。

“怎么了?”我说,“没问题吧,悠有又不是消失了,质量还是守恒的。”

“悠有自身的确是那样,从她的视角来看的话。但是,从我们这边来看会怎么样呢?在‘跳跃’期间全宇宙的总质量,有那么几秒,少了悠有那部分不是么!”

我和飨子同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个英俊的三少爷终于开始担心整个宇宙的健全性了啊。

“有什么好笑的啊,你们两个。”

“没什么,看你爱担心的性格能扩大到什么程度罢了。那个啊,如果是说整个宇宙的话,这么点儿在误差范围之内吧?不管怎么说从相对论的尺度来看‘现在’什么的也无法定义。”

“不,怎么会那样呢!即使是你说的那样,这也是局部的问题——也就是古典力学范围内——同时性概念充分有效,守恒律也在这个范围内考虑的话……”

“老师——”悠有一边大口吃着芭菲一边举起右手,“请您讲得简单一点——”

“好的好的,也就是说呢……”

我试着尽量简单地说明。

所谓“现在”是一个大大的纸箱,悠有、我们和太阳系都装在里面。它有一定的质量。也可以叫做能量。

有无数个这样的纸箱,在称作时间的细长走廊上,从过去向着未来排成一列。我们、太阳系以及宇宙中其他所有事物一起从过去的箱子快速移动到旁边的未来的箱子,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移动着。全体的量不会改变。但是——

“——但是只有悠有从一个箱子里出来以后,一下子就到了往前三个箱子的地方,在那里等我们大家过去。这样,进入中途的箱子时,测量我们的重量的话,就少了悠有那部分。”

“嗯、嗯,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原来如此’啊,”凉挥舞着笔记本,“就是说守恒律怎么样了啊!”

“在宇宙的某个地方有配重不就行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出感想,“只在悠有‘跳跃’时,同样的质量会出现在火星背面。然后,悠有回来以后它就消失了,那个所谓的反·悠有。”

“但那样的话不就是承认超光速了么!”

“那就在更近的地方。比如后山。”

“不是说过那样的话同时性……”

“真是的!”飨子拍着桌子,“要钻牛角尖到什么程度啊?都看了那么多次悠有的能力了,还说什么质量守恒呀光速不变啊。事实优先哟,眼前的事实。本来守恒律对于整个宇宙成立之类的,只不过是人为设置的前提哟。不对吗?”

“那、那种没道理的——”

“怎么没道理了。严密地说的话,能量守恒是从动量守恒定律和引力定律导出的对吧?”

“……是那样的么?”

“是这样的哟!也就是说要么动量不守恒,要么引力不一定就解决问题了。肯定是宇宙某处的空间发生了相转移,引力常数开始改变了哟。不然的话就是在普朗克长度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有细微的斥力转来转去。肯定是这样。好,这个话题结束了!”

“但、但是……”

这与其说是活跃而平等的议论,不如说是飨子话语的水压把为考试而整顿起来的凉的理科精神击溃的过程。

荒人那家伙离开座位去续红茶了。我和悠有(一边抚摸着拥有众多名字的肥猫)观看着逐渐被压垮的凉。讨论已经变得越来越夸张,已经经过认识论进入了数理哲学的范畴。

“……而且,本来逻辑的精细度大于这个宇宙的原材料什么的,是谁定下的?”

“问、问谁,那种……”

“对吧?不一定哟。不仅如此,说不定我们的逻辑系统才是比现实粗糙、漏掉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不是吗?对,就是这样!肯定是我们的脑的构成原理有其极限,其中逻辑系统被设定成比时空的紧密性更宽松了哟。所以我们才无法从原理上认识悠有的能力。”

哎呀,这可是忍耐的极限了。

我情不自禁张口说道:

“逻辑并不宽松的。”

“你怎么能断言那种事情呢,卓人?不管是什么样的逻辑系统,终究是建立于物理基础之上,没可能会比现实更紧密的。”

“物理基础?”完了,我一瞬间这么想到;强词夺理起来,我是不可能胜过飨子的;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数学的本质是抽象的。你那种文化相对主义,我作为哥德尔教徒是绝不会认同的。”

“啊呀,您不知道帕里斯和海灵顿的成果吗?蔡廷也可以。现在即使在自然数论里也潜藏着概率性的真实哟?”

“那和这不一样吧。”

即使已经注意到这样下去就坏了,我还是无法退后。凉那家伙正拿着看上去挺贵的钢笔在本子上做笔记。呿,他以为是谁的错啊?

“啊,是吗。那请允许我提问。比如说,即使数学变得不能再抽象了,能够完全将意义和解释之类的切除出去,说到底还是必须在某处依赖于A等于A。我说的没错吧?可是这是偏狭的视点。让我说的话,也就是——”

大小姐一边舀着奶油一边泰然说出这些荒唐无稽而蛮不讲理的话,

“——为什么要排除以A等于非A为基础的逻辑学呢,这样。逻辑真是抽象的和物理世界毫无关系的话,那就应该接受A等于非A,以及从此派生出来的一切不是吗?”

“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能够跳过仅三个纸箱的时空的)青梅竹马微笑地点头。我产生了一丝杀意。

“你听得懂么,悠有。”

“嗯嗯,一——点儿都不懂。”

“那个啊,”我夸张地叹气,“包含A等于非A的话,不就什么结论都可以证明了么。那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那样,完全没有意义。在我们的脑完全不兼容这一新的逻辑系统,这一点上。因为‘没有意义’所以不值得考虑,这种反驳只不过是同义反复。并不能证明,可以兼容A等于非A的物理的脑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不然就是其他的宇宙里——并不存在对吧。因为‘没有意义’而停步的是卓人的脑子,不是逻辑系统。说来最开始的前提不就是游离于意义的抽象性才是数学吗?所以逻辑果然还是依存于经验的哟,说到底。”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本想这么说的,还是算了。

回来的荒人坏笑着说:

“于是,这家伙已经不担心喽?”

“不担心了,对吧,凉?”

“嗯、嗯。但是……但是……不过啊……”

“凉你啊!我说行了吧。”

“可是……”

一旦变成了这样,这家伙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从“辽阔的担心之海”出来了。我——一边庆幸着自己逃出了飨子的异次元超理论——对着悠有耸耸肩。

悠有正和怀抱里的珍妮(以及其他众多名字的肥胖生物)一起大打哈欠。

“无聊?”

“嗯嗯,不是那样,”她答道,“很有趣哟,听大家聊天。”

“明明听不懂。”

“就是听不懂才有趣。”

“啊是么。”

“没有这种感觉吗,Tact?听外语的歌,虽然不懂唱的什么,还是会高兴起来什么的。”

我脑中响起了那个旋律。Saturday in the Park。

“悲伤起来的话倒是有过。”

“哦——”

“怎么了。”

“Tact呀,擅长和幸福拉开距离呢。”

“什么啊那是。”

“是在夸你哟?”

“那真是多谢了。”

我也打了个大哈欠——为了掩饰自己被指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特点。悠有看见我打哈欠,笑着说“Tact才无聊呢”,我则用拉丁语箴言反驳……就在这期间,大概剩下的三人已经改变了话题,顺便用多数表决决定了今后的预订。

要说为什么,因为当我打完第二个哈欠以后,荒人对着凉这样宣言道:

“好啊,那就这样吧。要是合宿的时候你稍微担心到了时空连续体,我就揍飞你。”

“……啊呀呀?呐Tact,这个是什么?”

在有人对荒人的宣言有反应之前,悠有捏起一个信封晃着给我们看。

混在显眼的直邮广告和原色的优惠传单之中的一个纯白而显得冷漠的信封。进店里的时候顺便从邮箱里取出邮件主要是我的工作(要说为什么,因为悠有光是取出报纸就能花上五分钟,阿姨就更不顶用了)。但是那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信封。

“我不知道,光把邮箱里的东西全拿来了。”

“可是,没有署名哟?”

“所以说我不知……”

在我说完之前,悠有已经切开了封口。滑出了一枚便签。

——我 点了火

你 已经 没有 未来

悠有脸上全是问号,把便签给我看。我慢慢喝完了杯中的红茶。竖着两行,笔迹细而有棱有角,向右上倾斜,大概是用圆珠笔手写的。

点了火。

邻市的消防车在我脑中奔驰。

“你就是给我看,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啊。”

“啊,可是……”

“什么?”

“之前也来过一样的信。刚才想起来了。”

“一样?”

“嗯,我想想……不过已经扔掉了,那封。因为感觉有些恶心。”

“什么时候?”

“上周……两周前,差不多?大概?”悠有一边从灰猫爪子里扯回便签,一边回忆道,“但是那个时候只有一行。‘我点了火’,只有这句。”

“啊哈——”我说,“飨子?”

“怎么啦?”

我换上了“大审问官”的眼神,双手比出手枪的姿势,一下子指向大小姐的方向。

“……你给我等等,卓人!该不是说我——”

“因为实在像你吧。这种性质恶劣的玩笑。”

“这是侮辱!”连续飞过来三个坐垫,“要胡闹的话给我等到四月!”

事后对此评论的人很多。不客气地说这实在是烦人。但只有关于这一天的事,我不得不同意他们。我在这个时候的确应该思考得更认真一些,应该更仔细地观察飨子以及其他人的反应。那样的话,说不定事情可能会以更小的损害收场。

20

虽然“River Festival Week”是从八号正式开始的,不过最初完全没有热闹起来。

因为从八号晚上到第二天早晨,十号台风直击了我们小城,所有活动都延期了。

那可真是壮观——不管是天气剧变,还是商店街和市政府的人们一边慌张地大喊大叫一边奋斗的场景。

总之这实在是突然,湿气一瞬间变成了雨滴。漆黑而狂暴的云层随即急速翻山越岭涌来。咚、咚,雷声在体内回响。水巷(宛如栖息在某个边境行星上的水流智慧生物一般)化为横向的瀑布满溢出来。吹翻的伞在站前转盘路上翻滚……于是乎八月上旬完全被吹飞了。

但合宿照常。

九号早晨,当我浑身湿透到达凉家里时,凉和飨子已经一起在二楼“司令部”埋头于黑客活动了。荒人那家伙在旁边搭起了一个简易床,正仰躺在上面入神地读文库本,而且好像要把谁揍死一样神色凶恶。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第五卷。还是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呢。

“喂卓人!不要湿着就给我上来啊!”飨子把视线从计算机屏幕上移开瞪着我。

“没人出来接我啊。”

“毛巾,浴室那没有么?”凉问道,还是紧盯着显示器,“榊先生应该已经给我们放好了。”

“没有。”

“那就看看二层的盥洗室或者储物柜。柜子在哪,你知道么?”

“知道的,这点事。”

我把行李放在床上。又被飨子瞪了。

“给我好好擦擦。还有楼梯也是!可不能滑倒了,我和悠有!”

“好的好的。……说起来,那封恐吓信是?”

“我怎么会知道!”

对话就此终了。

总之,我们都没有认真对待。

虽然这么说会有些重复,我们首先是高中生、“聪明”的孩子、急于前行的一群人。不过在关键的时候自己注意到事实,和之后注意到之间有极大的差别。教训……如果认识能跟得上实际存在的话,世上就没什么辛苦的事了,警察也不需要了。

为了找毛巾,我在凉大得过头的家里转了起来。

所谓凉的家,同字面一样是那家伙自己的房产。他一个人在父亲他们住的宅邸之外的、同一片地皮上的独户房里居住。直到前年为止凉还是和年龄最近的哥哥一起住的,不过他考上京都的大学之后就马上搬走了,留下来的计算机和藏书都让凉随便使用。

于是现在这里完全变成了凉的机房,而且全是山冈庄八、吉川英治和埃米尔·左拉,想读多少就读多少。

在“司令部”里至少会有两台计算机一直开着。其中一台一定是二手的Windows机器,只用于破解。虽然我觉得二手的用起来会不方便,但据凉说“比尔·盖茨的货什么的,这么用就足够了”。每次从“大山”上下来,飨子都和凉一起以此为乐。

边里市内的一切电子档案都随着她十指的优雅动作展现在我们面前。市政府的户籍、学校的成绩表、银行的存款余额,以及托里布的记录——供交流的公告栏和希望买卖的事物列表之类的也有。

但是,只有我们和我们家人的信息没有被破解。因为飨子不想被悠有讨厌,而凉又会绝对服从飨子的命令。

第二台一直是最新型的Mac,这台好像是专用于网游。我几乎不玩游戏,所以不知道详情。但我至少能理解,游戏里有虚构的社会,有虚构的商品和价格体系,偶尔还会有真正货币的交换。

RPG的本质,是在HP(自己)、金钱(世界)和秘密之门(故事)之间来回交换的朴素经济体系。变成online的话,是加上了第四样——人际关系。初三二学期,我从凉给我总结的巨大图表中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

于是我耸耸肩说“知道这点就够了”,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回去继续读博尔赫斯全集了。

我不是不觉得这么做有些对不起他。

但这也没有办法,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我是只有设计图就会满足的那种人。

宽敞卫生间里的毛巾干燥得令人吃惊。我一边使劲擦着头,一边向窗外望去。

雨大得不得了。宽广的庭院、葫芦形的水池、已经成为边里市指

定保存财产的树篱、边上的休耕田,都几乎无法区分开来了。更不用说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现在则完全消失不见的本家宅邸了。

历史什么的来一个台风就消失了啊,我想到。这样的话,从宇宙里减去一个女孩子的质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所以安心吧,凉。时空连续体对我们并没有那么在意。

有什么东西在葫芦池边上闪烁。我停下了拿毛巾擦头的手。

穿着薰衣草色雨衣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横飞的暴雨之中,然后夸张地摔倒了。就像好不容易完成了四周跳结果却在落地时失败的滑冰选手一样。她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摇摇头,又向前奔去——或者说,只往前迈了一大步就停下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

数秒后,雨衣再次出现了。她看上去很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向前只跑了一步。

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把那个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不久之后好像放弃了,垂头丧气地往后门方向走去。

虽然窗外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我还是无法移开视线。喉咙深处积起了违和感,我干咳着想掩盖过去。

如果看到这幅场景的不是我而是荒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呢?不,不行。改成凉吧。回想起凉的脸,喉咙的违和感立即消失了。那个家伙的话,想必会青着脸东张西望,不停唠叨着大宇宙和物理法则的虚幻命运,连我想说的一起。

并不是讨厌荒人,我对自己说道。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只是,一想到那家伙的事……一想到那家伙和悠有的事……喉咙深处就不知为何发痒起来。

——过了一会,响起了奔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立即传来了(和预想一样)飨子的惨叫:“哎呀悠有!悠有你呀!怎么回事!快拿毛巾来!啊啊真是的,都是些不会照顾别人的家伙!”

21

“《十二猴子》!”,冲完澡的悠有用充满活力声音宣言,完全不输给飨子举着的吹风机的轰响。

“ズ或者ス……《星际迷航:第一次接触》。”我回道。

“ト?ト、ト、ト……啊,对了。《穿越时空的少女》!”

“那个刚才说过了吧。”

“那是老版的,这次是重制的。”

你这不算数,我想这么反驳,但是她身后的飨子目光实在是太恐怖了,于是放弃了。

“好吧,真是没办法啊。又是ジョ?”

“ヨ也可以哟。”

我扭过头去偷看还在读书的荒人,那家伙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在耳朵边上晃着。

“……《世界奇妙物语:手机忠臣藏》。”

“唔唔。ラ、ラ、ラ……《堤》!”

“第二次pass,换成TT小说。那么《发现敌舰》。”

“没听说过呀,我。”

“广濑正的短篇。下一个是ユ。”

“这简单,《晚霞作战》……呀!”

“好,结束!TT接龙冠军产生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TT”这个表达方式。Time Travel这个短语总之就是太长了,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急性的人——也就是高中生——来说。

在酷暑开始蹂躏盆地、悠有在纯白的云勾边的蓝天下来回奔跑期间,参考文献的分类与分析还在持续着。那实在是非常健康的日子。白天在外面收集实验数据,晚上堆起文库本分析时间旅行的本质。而且——事后回想起来——我们的分析相当精辟。真的,不是自吹自擂。

托台风的福,合宿从TT小说分析开始了。

凉制作了巨大的一览表。因为一直是这样,我们没有惊讶。表、图、议事录以及笔记本,对他来说一定就是“安心毛毯”。

合宿第一天他拿出的一览表其实已经是第二份了。最早的那份在两星期前于“进入盛夏之门”被飨子驳回,作为废物处理掉了。

——不行哟,这种分类方法!

——为什么?

——完全不触及本质。作品的发表年代呀,时代区分呀,移动手段呀,目的地发生的事件种类之类的……荒人,你怎么想?不,不用说了。我说呀,凉君,“Project”分析部门做的可不是单日旅行预定表!

——说、说的也是。

——你知道的话还!卓人的话应该懂吧?对TT来说最重要的概念是?为何人们会梦想TT、追求TT?是TT的什么震撼了我们的灵魂?来,答案是?

考虑了一会儿,我回答了,用大概的确能满足飨子的简洁的标语式句子。

——Second Chance。

——好,答得漂亮!写成研究报告的话,就是A4一张半的分量!

研究报告是飨子的拿手好戏。圣凛女子学院的学生每周都要写小论文以培养逻辑能力。安静祈祷、远大理想、自由思考,据说这是创立以来的教育方针。飨子她们的暑假作业也是“自己思考令世界和平的可行方法,用五十张稿纸以内的篇幅总结出来”。另外,据飨子说,布置这个作业的班主任口头禅也是“对人生重要的东西都在字里行间”这样。

外面台风,实验中止,排遣无聊的接龙游戏也胜负已定,于是我们彻底学习了小论文的写作方法,历时半日,得出了这样的TT分类法——

改变型

1……个人的试图改变过去的故事

回到过去,企图度过更好的人生的故事

1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2……文明规模的试图改变过去的故事

2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3……为改变现在从未来而来的故事(逆转式的改变)

3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非改变型

1……回避悖论矛盾的故事:拼图一般的逻辑式快乐

2……平行世界故事(=回避矛盾的发展形式)

3……前往未来的故事:俯瞰文明的欲望

其他

……不同的时间相交的故事(《珍妮的肖像》等)

不伴随改变的追忆及悔恨的故事

第一天晚上,我们从“司令部”转移到一楼的起居室,用大锅煮起咖喱,沉在松软的沙发里吃完饭的时候,那个完成了——不是咖喱,是我们的分析,我们的时间旅行哲学。

挂钟敲响了十一点。台风正在窗外用最后的余威拼死维持自我主张。

“基准轴,只有两个。”

对着四十寸的平板电视,代理负责一览表的荒人滑动了手旁的鼠标。从电脑中出现了漂亮地划分了颜色的四个象限——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左右的exel文件。

【插图】

座标处处群生着各色的单元格。

每一个都是我们分析过的TT,从第一象限到第三象限,像一片不成样子的星云一样斜向扩展着。黑色的光标在其上纵横移动。

“第一个坐标轴,能否改变过去。第二,促成TT的主要动机是悔恨欲还是俯瞰欲。所以基本模式四种。”

所谓悔恨欲,是分析过程中创造的用语。

最早注意到的是悠有——在雨中遍历BOOK OFF的那个时候,她完全埋头于禾林言情小说的书架。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在那里发掘出了多得令人吃惊的“超越时间的故事”。

准确的说是“超越时间的恋人们”甜得发腻的故事。

——禾林不光有普通的言情小说哟,悠有在“进入盛夏之门”这样说明道。她十分兴奋,挥舞着粉红色小册子,样子简直就象过去NHK专题节目里的红卫兵。是真的哟,Tact,禾林也有很多种的,别的还有剪影什么的,分类很细的。连专门名称都有。叫Paranormal Romance。穿越到十七世纪的苏格兰陷入爱河的故事啊,古代的公主和恋人转生到现代再次邂逅的故事啊,都叫做这个。Tact,在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多的科幻,你以前知道吗?……

“七十年代开始,第三象限的作品压倒性地增多了。”

荒人的光标从右上滑到左下。

“悔恨欲优势、可能改变过去,而且TT方式是意识交换型。回避了悖论,焦点转移到回到过去后该怎么做上。机器性的时间旅行立即不流行了。”

“这是芬尼式思考的胜利,”飨子的神谕如歌声一般,“对过去的憧憬、对失去的事物的怀念。《一次又一次》——《地铁第三层》——《情书》。不然就是麦瑟森《时光倒流七十年》一类。会有不希求过去的人吗?有的话我真想会一会呢!”

“那个,关于《人猿星球》……”凉小声说着,与此同时,之前一直不动的光标开始向第二象限蠕动。我有些吃惊地看向荒人,他什么也没做。“……还是不行么?”

我们一起瞪向凉。原来他膝盖上放着键盘。

虽然那个橡胶面具大作的确被认为是TT,但是在我们之间的评价颇差(虽然也有其重制版实在是糟透了这一原因)。但只有凉不一样。那个《人猿星球》五部曲,实际上是精密的本格推

理作品,也是壮大的悲剧……这是凉在“Project”开始很久之前就有的主张。因为已经听过很多次,我都能完整复述下来了。

据他所说,解谜线索有两个。首先是第五部序幕和尾声的“现在=二六七〇年”,是刚好在第一部宇航员们的飞船发生故障之前的事。因为飞船出故障之后还在高速运动,实际上宇航员们坠落到人猿星球是三九五五年。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最开始的年份没有怎么引人注意,但这可是重要提示。然后是第二个,世上第一个喊出“NO!”反抗人类的传说中的人猿领袖的名字(这是在系列中段显明的),和以二〇〇三年为舞台的第五部里的反派大猩猩将军一样,都是艾多。而这个大猩猩将军艾多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在第五部最后丧命了。而且历史上第一个说话的人猿,严密地说应该是系列第四部里一九九七年的人猿叛军领袖凯撒,而且在第五部尾声里,被作为“伟大的最初领袖”崇拜的是凯撒而不是艾多。为什么系列前半和后半的历史事实会发生矛盾?

明白了么?(这里凉那家伙会伸开双臂挥舞)所有的答案都在第五部里啊。是第五部从中途开始毫无前兆地转入了别的时间线。直到反派艾多死掉为止都是延续第一部的历史,但是艾多死了之后,最后五分钟,和之前不同的历史开始前进了。凯撒的木雕流下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在遥远的大气层外,第一部里那艘宇宙飞船之中,宇航员泰勒从冷冻睡眠中醒来,正要说出影片开头的台词。那个尾声,正如字面一样是“决定人和猿能否和平共处的瞬间”、两个时空的交错点啊!究竟猿和人有没有Second Chance?他们这次能创造共存的历史么?还是仍然会被拉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上,任由邪恶的艾多成为伟大领袖?怎么样,你们不觉得这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么?——

嗯,大概就是这个感觉。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动、太面向未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适合当时的心情。于是我们瞪着凉和指针,二话不说抢过了键盘。对话向前继续了。

“对了,悠有有什么想要保送的作品?”

“嗯,呃——。《波族传奇》。在悔恨欲这个轴的最——头上。”

位置是在这一块吧,飨子一边问着一边向屏幕左边移动指针。和预想一样,凉叫道:

“等一下!那是写吸血鬼的吧!那才是和TT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反对、反对!”

“也不一定啊,”是荒人,“不老不死的人,也是一种时间旅行者吧。”

“为什么呀!不就是长生吗,怎么就……”

“因为能到未来。以每天二十四小时的速度。”

——起居室瞬间静了下来。

要说为什么,因为他的这句话与那个问题的核心接近到了可怕的程度。

那件事……虽然实在微不足道,在我们之间还是逐渐成为了一个问题。也就是悠有只向未来“跳跃”,没有一次例外这一事实。

谁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不知何时,这成为了我们之间的重要禁忌。

(……如果不能“跳跃”的话?)

如果悠有绝对不可能向过去“跳跃”的话?

我喉咙深处的那个违和感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们大概都已经模糊地感觉到了。至少飨子是。

只能一个人“跳跃”的悠有。

只能向未来“跳跃”的悠有。

即使只是数秒钟,事情的本质也不会改变。悠有能够“跳跃”,一定会向未来——一定独自一人。而我们不能,不论是谁。

那么,各位考生,根据以上事实推导出的结论是什么?

答对了。

事情结束之后说什么都可以,怎样冷静的讨论不可逆点在哪里都可以。

这里就是那个不可逆点么?

说不定是,说不定不是。不管怎么样结论都是一样。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尴尬的气氛和时间一起持续着。而后(就像很久以后众多的评论家自顾自地指出的一样),一个庞大的可能性失去了,我们迷失了方向。

我——正式地——给喉咙里的违和感命名,好像也是这个时候。

“那个——”

指针就像被悠有的声音带动一样,在画面正中央画着の字。

“实在不行的话,就当我没提过《波族传奇》,也可以哟?”

22

“预先失去的未来”——这是我给违和感取的病名。

为避免误解说明一下,这个名字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飨子和凉合作的结果。我只不过是站在他们身后望着显示器罢了。

那两个人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侵住基网的,我并不知道。当事者大概以为,这只不过像是一次轻松的散步。总而言之,那两个家伙潜入了我们的美妙政府保证绝对安全的系统之中。我亲眼看到这个场面是在悠有的“Project”开始之前、黄金周的时候。

“全部都在这里哟,”在凉的书房里,飨子满不在乎地捅着桌角上的硬盘说,“一亿三千万,全国人的号码和个人信息。”

“这里面?全部?”

“对。”

毫无恶意或狂暴的声音。

就好像要说出“只不过稍微发挥了些技巧哟”一样天真无邪。就像一开始我说过的,这个时候的我们傲慢、喜欢游戏、是彻底的冷笑主义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惊讶慌张……一言蔽之,是高中生

“只有几G吧,现在。因为项目不多。”

“哦。”

我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并没有想去确认硬盘上的数据。是飨子风格的夸张玩笑,还是他们俩真的成功潜入了臭名昭著的住基网……两边都有可能。但是我觉得后者有趣得多。

我沉默着任凭想象扩展。在这块硬盘上的某个地方,有我,有悠有,有我们认识的人们,有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所有日本人,有呼吸生存着的庞大人口。

我想起了范信达的宇宙这个短语。

可以被我们尽收眼底,就在我们掌心之中。

“……密码怎么弄的?”

“诶?”

“搞到密码了吧?”

“社会工程学。呃——,也就是说。”

凉仔细给我说明,三分钟后,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简而言之,就是普通的诈骗嘛。”

“不是诈骗的。”

“怎么不是了。骗了外包的打工人员,问出了密码不是么?这在黑客里是下等中的下等——”

“要抱怨去跟日本政府抱怨,”飨子说道,“本来就是做出这种容易入侵的系统的人的错哟。就像铺好红地毯说着欢迎光临等着我们来一样嘛。”

“但是有最低限度的安全措施吧。”

“设计思想的问题,我说的是。负责人有专业知识的地方政府本来就少,而且住基网大半都外包给民间公司,然后再被这些公司外包出去。你觉得全国有多少打工人员参与了此事,卓人?防火墙什么的,在人员因素前面就和海市蜃楼一样嘛。”

“嗬——,是那样的啊,嗬——”

“就是这样。”飨子无视了我手边的看不见的“嗬——”按钮,“全都是设计的问题。不限于住基网呢。和人类有关的大半问题,都可以通过设计解决。可惜做事的人都是蠢材罢了。”

“那是什么,巴基语录?”

“还用不着富勒先生的天才出场,一点点改善就足够了。卓人,难道你在轻蔑富勒先生吗?”

“怎么会。”

我立即摇头道。单纯是反驳飨子就已经是危险行为了,更何况这关系到那个天才发明家的名誉。

巴基亦即巴克明斯特·富勒,是她相当热爱的人物。说不定在青年拉斯科利尼科夫之上。

设计了数个拯救人类的发明的男人,技术的哲学家、未来的设计家,爱改善效率、爱三角形,提出测地线拱顶、世界游戏、“宇宙飞船地球号”等概念的伟大人物,一生沉浸在对夭折女儿的怀念里的父亲,同时具有对同胞的爱、工程师气质和夸大狂的奇妙怪人大叔。

从前我曾经被飨子那家伙逼着看他的书。《富勒对我们说过的话》,一本不知道叫灰色还是绿色好的薄书。虽然后来得知还有棕色版本,但在我心中那本书一直是灰绿色的。

在这本书里,我们的巴基辛辛苦苦地向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讲授自己的宇宙论、哲学、数理工学观点。因为他们四人的对话和手绘图解实在是太搞笑了,我读的时候都笑得不顾正在上课抱着肚子趴在桌上了。不是有趣,是搞笑。

要问为什么,因为巴基在三个孩子里明显偏爱女孩。

男孩们实在是可怜……其中本杰明君特别悲惨……他每次提问都会被上年纪的富勒大先生说“你这个问题是错误的”。可是蕾切尔提问的话他就会说“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大爷你手下留情点啊,我一次又一次对着他的照片(有点像阿瑟·C·克拉克)吐槽。

然后在对话结束后,大家就一起去游泳。

无论路易斯·卡罗尔还是塞林格,大概都无法描写出如此完美的一天吧。

教训:所谓爱情实在是奇怪的东西,明智的话不要深入。

“怎么会轻蔑,”我回答道,“三角形实在是伟大而有效率的图形,当然。”

“那就好。”

“然后?”我戳了凉的背一下,“这一点三乘以十的八次方个出生年月,就是你说的想立即给我看的‘不能再有趣的材料’?。”

“怎么可能,正题在这边呢。市长的咨询委员会做的‘善福寺河亲水景观计划’的,类似续篇的东西——”

“这样的话,我就去楼下喝些果汁。”在凉打开问题的文件夹之前,飨子就迅速转身到走廊上去了,“看完了你们叫我一下。”

“怎么,”讨厌的预感,“难道是猎奇图?”

“未必不是呢。”

“都说不是了!”凉慌张地说。

“和这个医生的儿子不一样,我可是只对美丽的东西感兴趣哟,实在是遗憾呢。一会见。”

裙子的褶边与华丽的卷发轻舞了一下,然后立即消失了。我就像斯波克先生一样翘起一边眉毛,斜眼瞪着凉。

“都说不是了嘛。真的。”

“哦。”

不过善福寺河的确不能算飨子喜欢的“美的极致”。而且前市长落选也是因为这条河,说起来真是从头到尾都很肮脏的故事。

“河那边”得花粉症的孩子突然增多,是这场肮脏丑闻的开始。

政府虽进行了调查,但一口咬定原因不明。不过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这并不是很难——因为白幡及周围的镇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病人,而且离那时刚在相邻的神秦镇山谷里建成的工业废物处理厂越近,症状就越重。

得病的全是在附近靠水井生活的老夫妇、远足的时候曾经到过山里的孩子这样的人。

于是发现,极力主张引入废物处理厂的副镇长算是边里市长的远亲,而承包工程的公司的经营者是市长的一个女婿。

由此顺藤摸瓜,河流治理工程里的做假账、市民会馆建设里的回扣问题等等,全都大白于天下了。虽然那时候我才初二,但这实在太有趣了,所以偷听了不少大人们的闲话。

说是市政府的河流治理相关的账本不知怎么回事丢失了。

说是在科长不带感情地用“因为弄错了不小心扔掉了”回答了质疑的下一周,市议会在野党的事务所就收到了不知到从哪里寄来的账本复印件。

说是账本里全是混凝土用量中途增加了一倍、没有项目名的金额条目、专门购入四十台新复印机、杂费占了总金额四成这样的内容,因为实在是太荒唐了,连保守派里都有五个老议员倒戈转向反市长派了。

——但是,因为这场骚乱,最初的水质污染问题反而不知被遗忘到哪里去了。法院仍旧在为是否让废物处理厂停止运营而争执不休。而且,已经进入地下的毒素也不会因为新市长派的胜利而消失。

换掉了市长,增加了三个环境相关的外围团体、决定了修建“水天宫·亲水公园“、禁止了使用井水,老人们有几个搬迁到不知哪里去了、有几个留了下来,惯例的纳凉烟花大会、孟兰盆会和浴衣小姐评选会被合并到“River Festival”里。虽然大人们(包括我的母亲)都为此高兴,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加入到他们的乐观主义中去。

要说为什么——因为污染、渎职、市长选举什么的,终究只不过是根深蒂固的真正疾病的症状。

这作为中学生的感想,可能是过于愤世嫉俗了。

但是这种感想并没有错。

因为之后,大概由于通货紧缩,税收不断减少,商店街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关闭,最终不得不增印了市债。

顺便说一下,那座亲水公园——不知是因为过于开阔这一糟糕设计,还是因为前市长的诅咒——还没过半年就变成了小混混的聚集地,最终就诞生了荒人贩卖毒品的传说。

“……喂,这个,快看。”

凉戳了一下我的侧腹。

鼠标移动,屏幕上出现了电子表格和邮件文本。我不能立即看出众多数据的正确含义,最多只能勉强推测出这大概是黑账。

不过在看到最后出现的文件的一瞬间,我理解了凉想说的话。

“这个邮件的发件人地址……不是那个环境咨询公司的么。在选举那时,支持了现在的市长的。”

“的确。这个前董事长,就是现在负责环境问题的副市长。然后邮件的收件人呢?”

“……你爷爷的第二秘书。”

市议会保守派重要人物的孙子——凉,用力点着头。更准确地说,这个第二秘书也是凉叔母的弟弟,总之大家都是一家亲戚。

“对。都联系在一起啊。不管是新市长派还是保守派。”

“只是联系上了,才对吧。气势汹汹的啊,这封邮件。”

“那是。因为当时还在吵哪边承担责任嘛。就在要和白幡合并之前。”

“合并,已经定下来了?”

“好像是啊……根据这份数据。”

新的窗口打开了。

“这是什么。”

“流向那边议会的钱款。这边是皮包公司的列表。现在合并的话,就会有政府补助金,边里这边就能掩盖掉财政危机,白幡那边说不定就能实现那个‘县核心都市圈构想’。”

“还在接着搞啊?那个胡闹的计划?”

“当然。不过那边除了这件事,好像还希望有人分担水质污染的责任——来,看这个。”

“哇,”我看到pdf文件里的图像,立即背过脸去;我可没有观赏畸形青蛙的兴趣,“什么啊,明明有么。”

“不仅是有,而且程度是边里的十倍。真正浓度高的地方是这边……白幡东面,山贺镇这里,”凉误解了我对猎奇图片的抗议。真是的,所以说医生世家出来的人的感性完全不能相信嘛。“不只是神秦的工业废物,那边有好几个非法垃圾场……大概在这一块……加速了土壤污染。当然这些还没有新闻报道,网上的消息也没有扩散——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吧。到了那个时候白幡就不得不处理善后——用自己的预算。而且有很大可能被追究下游边里的受害责任。但合并的话就变成了全员的问题呢,从上游到下游。”

因为这样才想要合并的么?”

“对。这个污染浓度、背地里的交易,以及政府的借债,就全部变成了留给下一代的遗产。”

“原——来如此,”如“进入盛夏之门”的珍妮的哈欠一样的,一如既往的感想,“果然未来什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卓人!”

凉这家伙真的发火了。

我笑了。让我来说的话,这是早就放弃了的正义感。请你想一想,在初中入学考试就能决定剩下全部人生——而且这人生的大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时代里,能产生什么样的正义感呢?

“怎么啦,你什么时候变成环境保护者了?”

“不是那样啊。只不过……对,高度聚集的事物,无论是什么都有研究的价值,因为接近本质。”

凉看着屏幕说出借口。那句话是他特别喜欢的AELism之一。

——人类的本质是权力,而所谓权利即是聚集。虽然性质是暴力的,但不是暴力本身;话虽这么说也决不是消去暴力的装置,只不过是为了降低其外的暴力浓度而存在。所以法律才会执行死刑(为了降低私刑的浓度),古代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才会近亲相奸(为了在臣民中推进异族婚姻使帝国安定)。语言被分类,污物被推到角落,非日常时空的浓度得以提高。就像这样,人类存在的本质是浓度。为了理解人类,必须研究浓度。——

我耸耸肩。

“嚯,那你去研究研究市议会那群大叔怎么样?坏蛋浓度很高的,肯定。”

“跟你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是你认真过头了啊。”

“怎么会呢!”

“那就是出于想要正当化自己反抗父亲的行为的心理什么的。”

“不是的!”

但是,这一定没错。

因为凉的父亲是这一带历史最悠久的家族的少当家、第三代医生、城里的名士,还没等初中时代的凉的反抗露头就将其消灭的人物。

对于一直居住在边里的人们来说,一切都是托“大宅”的福。

城里能修起铁路也是。

东京能在这里建设公共事业也是。

每天早晨太阳能够升起也是。

基于同样的道理(至少在凉头脑中),市议会的不正行为、经济衰退、商店街萧条、河流水质恶化、最年长的哥哥放弃成为音乐家顺从地上了京大医学部,大概也全都是父亲,以及和父亲沆瀣一气玩弄阴谋诡计的市议会那群大叔的错。

……我并没有憎恨“那群大叔”;至少不像凉那么强烈而直接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是明白的。

那伙人也只是害怕被丢下。说到底不过是这样罢了。

这座小城一定是得病了,我这么想象着。和医院的那棵树底下复健中的患者一样。既然脑这一系统会得上阿尔茨海默病的话,河流大概也可以得上吧,地方都市这种系统也可以吧。

逐渐变得污浊而无用的水道和河流,简直就像受损缩退的神经元网络一样,无论记忆、人、经济繁荣……都抛弃了这网,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县里各处的高速公路工地,自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以来就完全没有进展,曝露在荒野里任凭风吹雨打。

如果是布雷德伯利的话,大概会用诗一般的“浓雾号角”来给这种状况命名吧。

如果是富勒的话,大概只会说一句“你这个问题是错误的”吧。

如果是凉的话,肯定会称之为“奈特氏不确定性”。

但是我们小城不可能在伊利诺伊州,也不会在谈话结束之后去游泳,也不是凉顺着我的心声讲授的经济学伟大成果。因此需要一个更加散文化的称呼。

我知道它的名字。远古的真名。

——那就是不安。

对,不安。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连是不是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和单纯的不确定性不同,是连概率和平均值都不清楚的不确定状态,对自己无知的无知。

然后在这种时候,人就会变得想要依赖。

依赖某种事物。

确定的事物。

让人觉得大概是确定的的事物。

不然就是眼前的任何事物都可以。

只要是就在眼前、能够陪伴自己的东西都可以。即使这只不过是单相思、庞大的误解——是在巨大尾巴的一击之下就会崩塌离散的命运。

这正是不安。

我们遥远的浓雾号角。

“……如何,卓人?”

不知何时飨子回来了。

“观赏未来侧面像的感想如何?患上‘不要丢下我们症候群’的这座城市的悲哀现状如何?”

“失去的未来的侧面像,才对。”

“啊,那样说也不错呢。预先失去的未来!呼,有点像里尔克,非常好。”

猫一般的,或者说小恶魔一般的笑容。

“呐卓人?这城市是不是糟透了啊?”……

23

“卓人,有空么?”

“嗯?”

“咖喱的调味,想让你帮个忙。”

合宿第二天,炎热的傍晚。

我二话不说从起居室的沙发里站起身来。因为实际上我可是做饭的天才——才不是,是因为凉的借口实在是太愚蠢了,我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教训……要想和别人秘密交谈,首先要从练习说谎开始。

“什么呀,两个人有什么悄悄话?”和我预想的一样,正在拍摄悠有室内练习的飨子立即瞪向这边,“不想让我听到?对吧,是这样吧?”

“不是的。”

“什么不是呀。哼!”

无视飨子的怒气,我们转过走廊。因为凉朝着厨房走去,我有一瞬担心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想让我帮忙做饭。

幸好这一担心落空了。

“那么,要谈什么?”

“是悠有的事。还会是什么啊。”

原来如此,这也是当然。我安心了。或者说下意识里已经对接下来的展开有了准备。

“哎呀,我以为你是担心时空连续体的健全性呢。祝你不被荒人揍飞。”

“那个……嗯,对,和那个也有关系吧。”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卓人就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

“就是说悠有的……那个……能力的事。”

“没什么吧,”我尽量冷淡地答道,“似乎不能往过去跳跃,所以也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悖论。”

“说的不是那个!”

我对男人的叫声没有兴趣,更何况那叫声和女生一样尖细。凉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极其抱歉,想必是因为我神色非常不愉快吧。漫长沉默过后,他开口了,语气一如既往,好像担忧的心情洒到地板上了一般:

“……就是说啊……她可是跳跃了时间啊?卓人,你明白么?在我们眼前发生的现象……也就是……也就是说啊……是物理学无法说明,毫无道理的事情啊?说不定会颠覆现代科学,不,不是什么会颠覆,是确确实实已经颠覆了啊!”

“啊啊是那样,的确是那样,嗯,嗯。您说的太对了。于是呢?”

我打开面前的能有二叠大小的巨大冰柜,取出一罐蔬菜汁,比通常更夸张地仰头一口气喝掉了。不这样的话,就止不住喉咙一带的奇怪颤抖。

“卓人也变得不安了吧?在害怕吧?”

“也没什么。”

“别说谎啊。那你手怎么在抖啊。”

“没抖。”

“抖了啊,老实承认啊。”

(——如果绝对不可能向过去“跳跃”的话?)

混帐东西,我想到。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凉这家伙如此纠缠不休呢?我这边可是因为一些不能认真去想的事,想要撑过这次合宿呢。为什么这家伙会专门跑过来准确地指出危险啊。我回想起黄金周时候的对话。果然不管什么时候,未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凉的嘴一张一合:

“——的啊。卓人,你在听么?”

“在听。”我说谎道。

“听了的话……”

“就算你那么说,也没有办法吧。说回来这种事不是飨子更清楚么?不然就是荒人。那家伙TT分析的相当认真呢。”

“就是因为不能和那两个人说才跟卓人你说的啊。考虑一下他们努力做这个‘Project’的动机的可疑性——”

“飨子的动机很神秘这一点我赞成。”

我故意误解了他的话。那位大小姐家里的情况,说实话我并不是怎么了解。“大山”上的女子学校是飨子父亲那边的曾祖父创立的、去世的母亲并不被亲戚们喜欢、有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弟弟,以及不能自由地到这座小城外面去——听说过的流言就这么点。从学校逃出来得到了默认,不过绝不能到边里外面去——之前到邻市的医院还是OK的,不过那也只是到中学时代为止。即使飨子如此狡猾而有行动力,也只有这件事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纵卷发的大小姐接近了城市边界。

立即不知从何处冲出一群黑衣服男人,把挣扎的她押上一辆加长轿车,带回“大山”上去。

以下,回到流程图开头。

可笑而悲哀的永动机——没有未来的(啊,和我们小城多么相称!)封闭时间之环。

我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场面。不过这可是从相当可信的来源听说的,而且美原高的所有男生都相信是这样(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这种逸闻实在是太适合飨子了)。

总之,我们的飨子公主完全成为了那座女子学院的——这座小城的——囚徒。那当然会需要一两个打发空闲用的玩具吧。

“飨子那边还好,”凉摇着头,“关键是荒人那边。”

“为什么?那家伙不过是个好人……”

“哪里好人啊。从以前开始,那家伙,可是一直喜欢悠有的说?”

*

我好像听到了蝉的叫声。不是寒蝉,而是更加黏糊、向油蝉一样的声音。

啊啊混账。是这个。这个才是喉咙的违和感。

“——你说什么?”

“诶?哎呀,难道说……”

“怎么。”

“难道说你不知道,卓人?”

问我是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没注意到什么?

荒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泡在“进入盛夏之门”里的?

明明不高兴,为什么还是参加了“Project”?

为什么改变了暑假的预订?问我是不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为了谁?

哎呀哎呀,我可真是个乖宝宝呢。矮精灵在我脑袋后面那块笑着。你不知道的么,卓人君?有为难的家伙就去帮对吧?然后悠有那边呢?悠有为了帮助那家伙而“跳跃”,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没注意到。只不过……对,就是那个……没有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罢了。于是怎么办,卓人君?你脑子很聪明吧?比起随便地应付中考、悠闲地享受三年阅读时光来说,这次就应该按照和母亲的约定去上东京的好学校了吧?来吧,回答凉的质问吧!

可是,已经说过了,简而言之我当时不是直率的人。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说来不会是你自己想象的吧。”

“不是的啊,这事儿大家基本都知道啊。——你不担心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担心不行啊。”

“因为是悠有和荒人啊。”

“也是,那家伙算是个不良少年,但并不是什么坏家伙吧。这可要说明白——”

接着他依次盯了我、地板和天花板,然后这么说道:

“给我等等。卓人你喜欢悠有吧?难道不是么?”

说实话我差点大笑起来。

“啊?悠有?为什么?不是青梅竹马么。”

“正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

“你这是玩美少女游戏玩多了吧。”

“我玩的才没那么多!不,是在玩,每天平均有两小时,但也不会……”

因为凉实在是太认真了,我这次真的大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啊!卓人,这可是认真——”

“别生气啊。”

“谁生气了啊!那你到底喜欢谁,卓人。难道是飨子?”

好嘛,这场对话可真是变得不正常了……我不禁这么想到。县里闻名的县立高中的秀才,在彻底为时间跳跃能力和时空连续体的命运烦恼了一通之后提出的问题……居然是“你喜欢哪个女生?”!

我们俩默默站着。凉那家伙还在盯着我。而我一边抠着耳朵一边打着哈欠。

那个时候我所想的,大概是这样的——没有必要认真回答,连花时间考虑借口都不需要。因为这难道不是相当愚蠢么?

居然说我,这个我,喜欢悠有?

我们的确住得很近,几乎可以说住在一起。读一样的书(托阿姨和“门”的福),因此话题也合的来。她呆在身边我也不会觉得痛苦,有时心情反而会变得相当幸福。关键的时候会为我点头。希望她不说话的时候就绝对不开口。明明会不知不觉的消失,但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就一定会出现。在地方都市的居民里算是相当上等的一类。

想到这,我慌忙在精神里干咳起来。

不,并不能因此就说我喜欢她。就是这样。因为还有很多缺点。

比如那个大叔式幽默感的毛病。

比如会在考试前哭着来求我。

比如会忘掉我借给她的CD放在哪了。

就是这样,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给我等一下,凉。我现在就给你完美地证明我不喜欢悠有这一事实。——

不过实际上,连拼命想出那种证明的必要也没有了。因为几乎和我打完哈欠同时,

“——欸,少爷们啊,要不要吃点茶果子。”

一个长得很矮的中年男人,从厨房角落的餐桌对面向我们招呼。

24

“……你做什么啊,在那儿!藤堂先生!”

凉尖细的声音。

“哈啊,说啥也没啥……那啥,别人送了茶果子来。”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说不定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这样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在这一瞬间,凉和我想到的大概是相同的问题。

“谁要啊!你给我一边呆着去啊!”

怒吼完了,凉保持着好像小学生在书店里偷看黄书时被父母发现了一样的表情,在原地站了足足十秒,然后终于发现了最短路径,奔到走廊上去了。

我没有像他那样冒昧……藤堂对凉来说大概是祖父的部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朋友的熟人……我面对他,尴尬至极。

“少爷,俺这有茶果子啊。”

“不,不用了。”

“这样哪。”

“…………”

“真不要啊?”

我摇着脑袋,明确地不能再明确。

按凉所说,这个叫藤堂的人年轻时候被凉的祖父救了命,之后就一直住在这个家里干活。据说干的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工作”。那到底是什么“工作”,我们(这里指我、飨子和悠有)曾经花了整整一天来推理。飨子直截了当地认为是杀手。不能按外表判断,他那种贫弱的矮子反而会毫不在意地残忍地使用暴力,她说出了这样相当失礼的话。我提出的说法是“精明强干的公认会计士”,悠有想出来的是“负责小声讲传说故事给凉听的人”。对于我们“那什么啊”的反驳,她说,

——因为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工作嘛,所以才要小声呀?

我和飨子互相看看,然后咯咯地笑得在地上打滚。

“那请坐下吧。俺去沏杯茶啥的,少爷。”

“不,真的不用了。”

“真不用哪?”

藤堂这么说着,已经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按下了开关。我窥见他左手抓着一个方形的块状物。

果然,我想到。

每次在宅子里见到他时,他不知为何总是带着文库本的漫画,而且不知为何全是荻尾望都的。顺便说一下今天的是《边境》。

“少爷。”

“啊。”

“不臭吧?”

“不,没什么。”

“不臭哇?那就好啊。”

他好像稍微歪了一下脑袋,向我行礼(还是好像向我行礼一样歪了一下脑袋?),然后笨拙地把椅子转过去面向炉子,坐在上面开始看《边境》。两腿盘着折向胸前,脊背大幅弯曲着,就好像要把头强塞到小小的文库本里去一样。

我一瞬间联想到了中国杂技团里的软体名人,然后终于注意到我已经失去了离开厨房的时机。

——不客气地说,我讨厌这个叫藤堂的人。

或者说,总之就是感觉不舒服。

他说话的口音,以及把年少的来客都叫做“少爷”的习惯都令我不爽。而且,所谓臭不臭的问题,指的不是煤气炉,而是在问自己的体臭是不是令人不舒服。并且每次见到他,他都会这么问。并且他每次问的时候肯定会移开视线,就好像我们肩上发出了什么炫目的神秘光线一样。但听他的口气好像并没有为自己的体臭感到困扰。不如说问得还很轻松愉快,简直就像我们回答“嗯,您可真臭啊!”才比较礼貌一样。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就是这种性格,不然就是羡慕凉(我们作为同学也包括在内)。不管怎么说,凉那家伙可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不过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实际并不是这样。

因为不管对谁,不管对什么——即使是对庭院里的盆栽什么的——藤堂都会移开视线,歪着脑袋弓着背应对(说不定是在问盆栽“不臭吧?”)。凉认为他是不是脖子有什么老毛病。顺便说一下,后来我发现凉猜错了。虽说那实在是相当后来的事——在悠有的事件结束数年之后。

“少爷。”

“嗯?”

“不要让老爷太担心哪,这就请您多多关照了啊,呐?”

我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也就是说这个瞬间的我是一个糊涂透顶的小孩。

——因为等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凉的黑客行为,已经是在稍微往后一点、状况变得无法挽回的时候了。

*

“啊咧Tact,怎么这么慢?”

回到起居室,悠有正在做第三套TT体操。凉和飨子在房间角落里的沙发上热烈地争论。荒人站在凉台上,以两人的大声争论为BGM眺望着夕阳。及其理所当然的,就像“一如既往的我们”的光景。但这只是表面,底下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凉所说的是正确的话。

——我不知为何突然生起气来。

就好像在跳蚤市场上,被别人先发现了珍品的变速器,以毫厘之差抢先买下的那种感觉。明明本来不是很想要那个零件的,明明之前连零件的价值都没有注意到的。

混账,为什么让我注意到了啊?

“怎么啦,Tact?没事吧?”

“没什么。有人送了茶果子而已。”

“啊啦啦,”悠有模仿着阿姨的表情口气,“明明马上要吃晚饭了,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我扭过头去,装作在倾听飨子他们的议论。

如果说我没有动摇就是说谎了。但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动摇。是凉的错,还是因为悠有模仿得太像了?

藤堂先生的那句话在我头脑中响个不停。担心、担心、担心。我担心。飨子他们担心。如果悠有绝对不可能向过去“跳跃”的话……我们怎么做才好?应该做什么?或者究竟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这些语言的碎片,和刚才凉的台词搅和在一起。我担心。凉也担心。凉的祖父也担心。悠有一个人前行。荒人喜欢悠有的说。那,卓人喜欢的是谁?

这种荒唐的悲哀究竟是什么?

“——而且,无线LAN也是可能的。应该将心灵感应作为一种基本人权予以承认,至少应该给新生儿加上。”飨子猛地回过头来,“喂,卓人你不这么想吗?”

“那是什么啊,又是AELism?”

“基因工程基本伦理理念的考察哟。之前也说过吧?考虑到灵长类全体道德的完成,电磁式远距离通讯之类的是最低限度的必要能力。而且,前世也是必要的。”

“前世?为什么?”我冷笑道,“你还信那种玩意儿?什么时候开始迷上宗教了?”

“灵魂的转生是技术问题,不是信仰的对象。人科的前额叶可塑性太大了,需要某种抑制结构。这些内容你已经赞同过了吧?别告诉我你忘了,连休时候的。”

“记得呢。是说为了对抗攻性自杀者,需要善行的担保对吧?”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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