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邻市,也就是往东京方向坐电车过两站的地方。
随着我们向东方行进,窗外的水巷逐渐消失,河流变窄,外观一模一样的淡彩色集合住宅渐渐增多,人工的田野进一步变成了人工的柏油路。毫无空隙、完全为了人类而存在的世界。简直像饱含恶意的延时录像一样。抑或是倒放录像,因为现在白幡市已经比边里还要大,就业机会也多,而过去可是我们这边更加繁荣。前提是相信大人们说的话。
我在座位上眺望着盆地北半部,然后短暂想象了自己从上空俯视盆地能看到的景象。
小学四年级社会课“学习我们的城市”一课中制作过地图。我回想着善福寺河流域的历史、其逐渐减速的不彻底的现代化进程,一时难以判断其是得是失。在过去,新鲜事物总是从北面的河口来到这片土地上。而现在,所有的变化都是从东面来的;就像山那边盘踞着一只巨大而不可名状的邪神、正在向这边放射出被诅咒的力线一样。屈服于力线、抛弃自己的躯体,或者就这样囚禁在田野的绿色之中,哪边更幸福呢?如果是飨子,说不定可以根据这种妄想写出一篇短篇恐怖小说,我这么想象着差点笑出来。
在我面前,悠有把放着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放在膝上,沉默地闭着眼睛。这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悠有的习惯。我突然联想到了虔诚祈祷的年轻圣女的肖像。守护时间的圣女。三秒钟的少女。平静的眼帘,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在担忧昨天的事件——那一决定性的事件。
“下个月来着。”我说道。
“什么?“
“合并的投票。”
“啊,这样呀。已经八月了呢。”
悠有夸张地眨着眼睛。
我再次注意到那副模样实在是和她的阿姨非常相似。一定是阿姨那幅脸太像小孩了,明明比我们差不多大上两轮,看上去却完全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假如我们也能投票就好了呢。”
“去拜托荒人试试?那家伙能投票吧。比我们大两岁。”
市议会里充满互相攻击的混战结果决定了未成年人投票的相关事宜。在年内达到十八岁及以上的人可以参加市民投票,理由是“年轻人才是终将承担这一地域未来的市民……正如同从未来到来,被托付给现在的我们的优秀市民一般”。当然附加了“投票结果只不过是参考意见,真正做决定的还是议员们”这样的条件。真是优待“时间旅行者”的政策呢。
“是吗?大两岁?”
“是的。都有驾照了。你没听说过么,关于那家伙的谣言。”
“听是听说过,谣言嘛。”
“也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小学六年级把三名男老师送进医院,也没有在初中一年级时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说是小时候身体虚弱不能上学,这才是真相。”
“嗯——”悠有轻轻点头,“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呢。”
我也点点头,考虑着不轻信谣言的悠有的性格。过了一会,悠有说道:
“我倒是觉得那样才好呢。”
“什么才好?为什么?”
“就、是、说,合并的事。因为合并的话,不就变成和哥哥住在同一个市里了吗?”
我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即使决定要合并,实际上的合并也要等两年之后。到时候矿一是不是还在住院还说不定。但是我不想特意指出这一点。对于扎尔维茨·泽里科夫综合征(SZS),没有比那家医院更有经验的了。而且除了身心恢复健康出院以外,她的哥哥还有离开医院的另一种途径。
邻市的站前商业街(虽这么说不过大半都是柏青哥店、录像出租店和停车场罢了)正在进行七夕庆典的促销活动。从上周六到十号,前后大约九天,真是盛大得不得了。说不定这是在和边里竞争——我们小城上也有从八号到盂兰盆节结束的、时间差不多长的“River Festival”。
突然我们俩变成了越境者、不被希望的步行者。周围行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我们背后好像浮现了比大卫之星还显眼的标记:“邻市居民!”。我迈的步子稍微大了一些,随着一步一步的前进,本来在我身边的悠有逐渐落到我斜后方去了。如果这时周围的人突然一齐扑上来的话,我是抛弃她自行逃走呢,还是全力战斗、像英雄一样死去呢?两种结局都有可能吧。……当然这全都是妄想,不过是受最近重读的芬尼的《天外魔花》影响罢了。
从白幡站坐上冷气开得太大的公交,十四分半之后来到了前往高速公路入口的中点,十年前我们小城在争夺战里失败的结果就庄重地坐落在这里。下了公交,悠有稍微歪了一下脑袋,仰望着这座淡彩色医院。
“大概有一半呢,我们经历的。”
“什么一半?”
“这个建筑人生的一半。因为是建筑所以该说建生?”
“建筑年数。”
“啊,这样呀。”
悠有所说的至少在年数上是正确的。记得矿一症状开始发作是在五年前的事……之后我们来这里多少次了呢?说起来第一次遇到飨子他们也是在这家医院的中庭。
因为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临终关怀方面可以进入全国前五,各地的患者都集中在这里。也就是所谓的据点医院。飨子在这里送别了母亲和祖母,凉送别了亲生母亲。我突然想到了命运,以及我们的文明把“死”集中在同一个场所处理这样的奇怪习惯。
“怎么啦,Tact?”
“肚子饿了。”我说谎道。
“吃吗?三明治。”
“是看望病人的吧。”
“还有别的哟,”她让我看篮子边上的另一个小包,“看望哥哥的是这个。是小飨帮我买来的,花了八百托里布呢。”
悠有拿出塞在包边上的记录本。
一个像玩具一样的淡绿色本子。
虽这么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钱——虽然在边里商店街之外的地方无法使用。名称听上去很美——为了使商业街活跃化,取回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笑容和对家乡的热爱的区域货币。这是和翻盖商业街的拱廊、善福寺河护岸工程、“RiverFes”一样的,那位新市长及其支持者进行的新尝试之一。
记录本的第一页记着一个大大的“零托里布”,所有的“交易”从这里开始——虽然官方用的名称是“托里布林”罢了。
支付的在本子上记负数,获得的在本子上记正数。感觉上一托里布大约等于一日元,简单易懂最优先。可以在加盟的商店里普通地买东西、可以作为钢琴课的报酬收下、可以作为找到迷路猫的谢礼、可以用于其他各种结算。可以在本市主页上某个公告栏里自由张贴想要通过托里布购买或卖出的物品或服务,不过不去张贴也没有关系。
极端地说,就连和在街上遇到的完全不认识的人说“嘿,今天天气不错啊,作为纪念我们来交换一百托里布怎么样?”也没有问题。或者说,我觉得推行者反而是在紧张地期待着小城的居民能像这样以记录本为契机一点一点变得亲密起来。而且实际上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几个热心参与者真的在实践那种“打招呼托里布林”。
问我为什么知道?……那很简单。因为记录本上会记录与谁交易了什么,而我看过母亲的记录本。嗯,至少这比成立“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必须和不认识的他人友好相处”这种市条例健全多了。唯一被禁止的是与日元的兑换。说实话我并不讨厌这样宽松(冗余)的系统,和不上油的女式自行车军团的暴走比起来好得多。虽这么说,我也不想积极加入其中。
而且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名字么?或者是“寺前商店街”的干事之中有星际迷航爱好者,故意取了这样一个暗含讽刺的名称?
要说为什么,因为托里布不是纸币,而是记录在本子上,所以永远不会无限增加,只不过是仪式一样的区域货币。卖家的正数就是买家的负数,不管谁买了多少东西,整体来看总和都是零。于是永远也不会发生通货膨胀,也不会出现被追着讨债的情况。就像双方拉力相同、一直不分胜负的拔河一样,总是完美地保持安定。
“嗯——”我回答道,“不会增殖的货币什么的,就不是货币了呢。”
这是引自飨子的语录。AELism在这种时候非常方便,因为可以不用思考就使对话继续。
如果边里市推行托里布的政策大获成功,全市的商业交易都改用托里布结算,税收就会变成零,那个时候政府要怎么办?……我悠闲地妄想着。或者税金也会用托里布来支付?
“所谓区域货币,终究只是一种表明自己信条和世界观的艺术媒体。也就是通过选择来表现自己,像卡拉OK、手机彩铃一样。”
“说得对、说得对,”悠有反复按着手边某个看不见的按钮,“Tact呀,果然很聪明呢。”
“‘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我故意以不满的口气回道。
悠有笑着冲进了前面的旋转门,于是她到底是不是知道了网上的飨子语录(AELism)而在嘲笑我,我就
完全无法判断了。
*
悠有和矿一极为相似。
不仅是外表相似,尤其相似的是性格、思考方式,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看法。
即使是矿一发病之后,也只有这一点没有改变。例如我记得上次来医院时,悠有望着轮椅上的患者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呐Tact。”
“什么。”
“说到圆呀……虽然大小不一样,但全都是同一个形状呢。”
我想起矿一之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停了一会才回答她。不过悠有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因为第二天矿一就已经入院了。没有办法,我作出了和那时一样的回答:
“如果排除椭圆,也可以那么说。”
“椭圆不是圆呀,都扁掉了。”
“从数学上,两种都叫圆。r的平方,等于,x的平方加上y的平方。正圆只不过是焦点恰好重合的特殊解。”
“嗯——。总之呢,”悠有一边捋着并不存在的八字胡,一边对扮演学生的我说道,“吾刚刚注意到哟。如果把至今为止这世上的人们画出来的所有正圆,超越时空,全部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中心重合在一起的话……那就会像年轮蛋糕一样,全都漂亮整齐地聚在一起,对吧?”
“那当然。”
“全部哟,全部。一个都不剩哟。你不觉得那很神奇吗?”
“…………”
我重新思考着悠有想说的话。总而言之是说欧几里得平面上的正圆都是相似的。但那完全是理所当然,因为正圆只有一个变量——也就是只有半径这个量可以改变——所以无论如何都是相似的。所以圆周率才有意义。这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不过,现实中还是有会因为“π在宇宙所有地方都是一定的”这一当然的事实而感动的女生的,这稍微感动了我。
我和悠有穿过浅桃色的中庭,夏日天空的色彩透过天井的玻璃射入,稍微有些泛黄。阿尔茨海默病治疗小组正在矗立在庭院中央的枝干粗壮的丝柏树周围玩球。都是老人。对于这一事实,我不知为何感到十分安心。
长期住院患者的病房楼外面是米色的。知里大夫立在病房前面,白大褂一如既往满是褶子,头发也睡乱了,双眼眯着疲劳无神。他抬起手来想止住呵欠,手表就这样滑进了衣袖之中。被硬是叫醒的冬眠中营养不良的熊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或者说这世上所有接近四十岁的单身男性全都是这样?
“哟喔,你们两位。”
“您好。”
我们一如既往地和他冷淡地互相问候,一如既往地听他说明最新“状况”,一如既往地分头行动:悠有进到房间里,我和大夫去隔壁的监视室。
“好么?”
“算是吧。这边呢?”
大夫理解了我不明不白的提问:“我还是累得不行,矿一君情况稳定。虽然体力还是一直在下降罢了。”
“这样啊。”
桌子上有三台小型显示器、三台录像机,以及两台计算机。大概补助还是没有下来,里面还有一半是大夫的私人物品。我拉过一把椅子,通过显示器观察隔壁房间的悠有。一个是俯视整个病房画面固定的鱼眼镜头,另两个角度不同、用键盘可以自由旋转和缩放。
大夫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瓶凉乌龙茶递给我,我沉默地喝茶,盯着画面——然后开始想象这里是未来的火星探索总部。悠有是第一个登上0.5 AU之外的红色行星、终于开始探险的宇航员。无线电从奥林匹斯山传到地球需要接近四分钟,因此我们对这一场景无可奈何。这个影像既来自过去,同时又来自未来,被囚禁在“现在”之中的我们无可奈何。
我的想象并不是那么离谱,因为矿一过去的确梦想成为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
那个时候,宇宙旅行和天体的美妙是我们三人话题的中心。让我第一次用望远镜的是矿一,告诉我液体燃料和固体燃料用法区别的也是他,使我认同未来在于太空轨道电梯和蒸汽推进的也是他。对,未来,那个时候未来是毫无疑问存在的。虽然对和平号的期望落空了,但哈勃和ISS指出了我们应当前进的正确方向。再一次登月,然后向远方闪耀的那颗红色行星前行。
那是五年前。
——现在的矿一在三台显示器里露出幸福的笑容,皮肤富有光泽,就如同不是病人一样。
“那个,”大夫对我说道,但视线还是对着显示器。不从正面看对方,是我和大夫之间默认的绅士协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是这样。“你非要进去的话也可以,今天状态比较安定。”
“不用了,没什么。”
“‘没什么’,老是这句啊,你。”大夫苦笑道。但是他不会继续追问。也就是说,他在我们那时认识的大人中属于相当像样的一类,说不定能进入前五名。
不提没有意义的问题。不只通过年龄判断对方。有不懂的事可以诚实说出“不懂”。偶尔来到“进入盛夏之门”时,也会拒绝阿姨不收钱的提议,好好付咖啡钱。最关键的是,他读书。说是不喜欢翻译的作品,也不喜欢最近国内的大部分作品。不是把杂志和漫画都算上然后满不在乎的说出“我一年会读好几十本书呢”的那类不知羞耻的人,也不是囫囵吞枣地读价值只在于成为话题的转瞬即逝的畅销书那类人。大夫真的在读书。读的是辻原登、饭岛和一、黑田硫磺、前田爱(不是《卡美拉三》的那个女主角,是那位日本文学研究者)、关旷野、野口武彦等等这一类的作品。所谓“读书”,也就是除了读书本身之外没有任何好处。为品尝而品尝。在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地方都市里能理解这一真理的人实在是少,而知里大夫就是这一濒危物种的一员。
“请问今天的矿一在哪里呢?”
“这个嘛……大约在二十二世纪吧?”大夫用好像要睡着的声音答道。
悠有轻轻坐在床头上,稍微侧着头,入神听着病房主人的话语。我听不到两人的声音。这也是默认协定的一部分——我们不是在监视矿一,而是要守护他所创造的世界。所以我们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就像望着不可思议的古玩店的展窗里没有吊线的人偶一样。矿一把某种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奇妙绿色细长器具递给悠有。看起来今天的确相当安定。在画面右侧,床对面的墙壁前面摆放着同样奇妙的家具。是来自异世界,或者是遥远未来的各种物品。
我不能说自己理解了S·Z综合征的一切。当然大夫向我进行了很多说明,我也掌握了所有已判明的事实。除去专门的研究者,我大概是地球上最了解这种病的人。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人脑之中有无数的运河——这是大夫喜欢的比喻。称作神经元的微弱电流和化学物质的运河。这一运河底部淤积了泥沙,堤防到处溃决,水漏向不该去的方向、无法到达该去的地方。于是即使打开称作“回忆”的水龙头,关键的“记忆”也不会流出,作为居民的“意识”就会积累不满。最后连这个居民本身也被埋在膨大的泥沙之下。
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基本是从中年或老年开始,但也有少数年轻患者。这两种病是同一种么?或者完全不相关?或是由同一原理引起的变奏曲?是老化过程中出现的自然的现象,还是(像疯牛病或克雅二氏病一样)从外部进入的朊毒体和β淀粉样物质进行chicken race造成的、可以避免的事故?朊毒体自身会不会是记忆生成与固定所需的必要物质?……等等,全世界的研究者每天都在发表新的论文。大夫的老师一派不去探明原因,而是埋头研究治疗方法。方针是这样的:既然堤防要溃决,在溃决之前建立新的堤防、挖掘新的运河河道就行了;至于泥沙是从哪里来的,疏浚运河使其保持通畅的究极方法是什么,这些事情就交给别人研究。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医生,应当尽可能使眼前的患者生活得舒适一点。
知里大夫他们的(先不说想法)做法,实在不算正统。昆虫的神经系统在从幼虫变态为成虫之际会先暂时全部推翻,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因为公开说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他好得到了格里高尔·知里这一外号。之后就是众多流言交错、派阀对立开始、不快的旧事重提。终于研究陷入僵局,眼看补助金就要停发的时候……从瑞士和立陶宛几乎同时传来了新闻。两名少女从和年轻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极其相似的症状中自然恢复了,分别是扎尔维茨博士和泽里科夫医师那里的患者。
大夫他们认为这就是突破口。我们的研究是正确的,只要研究这两个患者,说不定可以分析出脑的自然恢复系统!急忙联系了当地的医生、通过电子邮件交换信息、预约了机票……结果等在目的地的是意料之外的现象与理所当然的结论。
神经元这一运河网也就是人们各自的人生。仅有一次、不能再次复制的壁毯。即使建立新堤防、挖掘新运河河道,从概率论上讲结果也不可能和原来完全一样。两名少女用自己的脑向人们证明了这一点——无数次地。
两人恢复了,新的运河诞生了。但是这时两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两人了。别的意识,别
的思考,以及别的记忆。
我想起了边里小城的水巷。现在这后巷中细细的网络,只不过是过去庞大而复杂的河流的残痕,不过是偶然延续生命的结论之一。如果边里这一土地的发展采取了别的形式,水巷大概也会有通过别的路经生存下来的可能性。
如果受秀吉之命从常陆国到来的大人在更偏东的地方建城的话。如果他没有立即因为属民的一揆和关原之战被贬为平民的话。如果全县闻名的“明和治水”失败了的话。如果戊辰战争时赤报队的失散者没有经过这里的话。如果最早的铁路(没有屈服于本地权贵的威压)按照当初计划的路线铺设的话。如果那个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氏的设计图是可以实现的话。我想象着。想象着,然后立即消除。脑内形成的激发态神经元网络瞬间弱化,可能存在过的世界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如果不能消除的话会怎么样?一切事物都被覆盖的话……新来的世界站稳脚跟,眼看着逐渐成长为精致结构的话。
两位患者的神经系统发生的就是这样的事。每过数周,可能存在的过去和现在(有时是未来)就会出现在脑细胞的网络之中。毫无矛盾、完美的半生。可以普通地上学,可以扫除、做饭、整理床铺,要说问题只有一个……只是周围的世界和自己的记忆完全错位罢了。
矿一是第四个患者,因此医疗机关的对应措施和最初的两位相比更加妥当。他既没有自杀未遂,也不用永远呆在精神病院里。但这样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全身肌肉无力、钙质流失、轻微头痛和目眩、消化系统缓慢衰弱、睡眠时间的增长倾向、免疫力低下。以及当然的,以约十七天为周期而变迁的他的“现实”。
知里大夫也会按照周期学习新的地名和人名。每次发生变化都会重复同样的说明——对,这里的确是你居住的火星基地(或者是伽利略卫星上的田园都市、十九世纪最后一年建成的古老轨道电梯、越过关门海峡一直延续的万里长城一角),但是您不幸罹患了原因不明的难症,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和静养。所以您不能从这个房间出去。不用担心,我们会对您唯一的血亲——您妹妹好好说明情况的……大夫的耐心实在是可以无限持续下去,简直就像托里布一样。他和矿一共有了一小部分“世界”,甚至会一起做新家具和生活用品。即使不能理解周期十七天的世界,也能够静静加入其中。
是的,不能理解的事情像山一样多。原因是什么(异常朊毒体或β淀粉样物质的积累都没有发现……于是果然和阿尔茨海默病没有关系?有没有可能是克雅二氏病的新变种?为什么只能在发病初期确认到周期性同步放电?脑啡肽酶的不安定行为代表了什么?)。患者们的新“记忆”从何而来(只不过是正确记忆的歪曲?)。为什么“记忆”的变异周期在患者之间有很大不同(周期最长的有一百九十五天)。“记忆”中诞生的异世界为什么能完美地自洽(在乌克兰发现的患者K小姐,展示了混淆古代伊特鲁里亚语和桦太阿伊努语而产生的亚诺玛米·印第安帝国北部方言的长达二十五个世纪的历史和语法解说)。以及为什么,所有患者都会保有一个——在矿一的例子里是自己有妹妹这个事实——总是不变的事实(其作为认知的基准点完成了某种心理上的机能?和记忆变异周期的因果关系?脑内发生了极微量异常朊毒体群的“准迁移循环”,因此需要平稳域?话说回来,蛋白质的复制可能存在非周期定解么?)。
不过这些探索都被推后了,因为不论如何知里大夫首先是个医生。这家医院的方针屹立不动……不是为了恢复正常而和病魔斗争,而只是成为尽力维持生活质量的病人的助力。偶尔地,会有注意S·Z综合征的论文发表,但一直没有大的进展。全世界的医生几乎都在为弄清楚阿尔茨海默病忙得不可开交——这是当然,因为那边的患者相当多。赶快赶快,不要被别的研究机关超过了!有上百万的老人等着吃药呢,想象一下这能发展成多么大的产业吧,第一个弄清楚的人就是亿万富翁!……
远离那片巨大的漩涡,矿一的治疗慢慢的变成了护理。颜色不可思议的器具逐渐增多,数个世界积累重叠在一起。还有虚幻的经验、伪造的知识。
虚幻?但是,从哪里到哪里才算“真实”呢?我心中涌起了一丝愤怒。约一千四百克的柔软器官里储存的信息,到哪里为止是“事实”,又从哪里开始是“虚构”(Fiction)呢?我自己头脑之中也积累着众多故事(Fiction)。霍比特村、最喜欢橘子皮的带条纹的龙、从赤道延伸出的轨道电梯,我都可以明确地想象、描绘出来,它们的确在我脑内占据了一定容量,即使不像矿一的“现实”那么确实。这世上也有很多看电视连续剧能真心哭出来的人,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谁能断言这就不是一种疾病呢?如果故事能被允许,那么只存在于这颗行星上的一个人脑中的“现实”也应该得到允许。“现实”的优越性什么的,只不过是多数表决的结果;而多数的赞成并不能肯定保证结论的正确。……
“喂,怎么了?没事吧?”大夫用指尖戳着我的肩膀。
“没事的。”
“那就好。看你呆呆的。如果连你都到‘那边’去了就麻烦了。”
“十二亿分之一的概率吧。”
“那边”,这是大夫对S·Z综合征的委婉称呼。只在世界上五个人的大脑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现象,而且其中三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说起来,县里补助金的事怎么样了?”
“嗯——,这阵子还是,没什么办法,”大夫两手抱在脑后,背弯曲着发出响声,“说实话如果能被国家指定为难症就好了,不过那边也有那边的那个。我老师也和京大派是那种关系,而且现在的厚劳省也那样。”
“您说的是。”
在暧昧的名词的间隙,我随意附和着。当然特定疾患医疗补偿制度并不是完美无缺的魔法杖,这一点连我都知道。所有制度都有其限界——称作预算的巨大上限。听过的解释实在是太多了。S·Z综合征的治疗方法的确还没有找到,但是不是需要生活上的长期保障就不好说了。事关生死的疾病还有的是。认定特定疾患,说到底还是为了全体国民;如果将预算和人才分配给过少的病患,那反而是不公平了,云云。悠有和阿姨至今为止听过无数遍的解释。申请书在各处被推诿、被驳回、被推后到下个年度,只有医院的账单(就像成为了“时间”本身的代言人一样)按固定的速度积累起来。但是在这背后,和其他所有制度一样,也横着复杂的派系斗争和人事上的固执己见。大夫对此十分清楚。当然我也是。
悠有大口吃着三明治,矿一也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和她一起吃着。大概他——现在的他——是出生之后第一次看到三明治吧。
“读唇术,事先学了就好了。”
“啊?”大夫一瞬间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然后立即说道,“哦,‘读唇’啊,还以为是直接读心那种。”
“什么啊,那种科幻一样的事。”
“怎么,不行啊?”大夫好像有些不满,大概是从我的表情和声音里感到了轻蔑,或者是放弃,“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了。超能力啊,失落的大陆一类的。现在不这样么?像你们这样的、最近的聪明孩子不读这种啊?”
画面那边,悠有用手遮着嘴角。我似乎感到了透过墙壁传来的细微笑声。在矿一的“世界”里,悠有不是我所认识的悠有,而是共有着虚构记忆的虚构女孩。也就是说,从画面那边来看,我也是虚构的(Fictional)存在。我差点笑出来。Science Fiction。只缺科学。
“多少会读一些。”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大夫,您读过时间旅行作品么?”
“嗯?啊,读过几本。广濑正啊,小松左京一类的。”
“《穿越时空的少女》呢?”
“呃——,实际上没读过,虽然看过电影,原田知世那个。”
“如果大夫您能自由跳跃时间了,会做什么呢?”
“怎么怎么,今天你话很多啊。嗯——”大夫抱起双臂。在三个画面之中,三个悠有同时眨着眼。“自由,就是说不管过去未来,可以随意移动也可以回来吧。”
“嗯,算是。”我喉咙深处好像突然长出了某种小疙瘩。未来,以及过去。可以回来。
“一九一八年,”大约过了十秒,大夫答道,“不,稍微往前一点的一七年左右。”
“为什么?”
“西班牙流感大流行。我要制止那个。”大夫的声音令人惊讶的清晰,完全不带睡意。
矿一取出一根银色的棒子,说明着用法(大概)。悠有热心地点着头。孤独的是哪一边呢,我想。是分享不存在的记忆的两人,还是外面的我们?
“会改变历史的吧,那样的话。”
“那的确。怎么了?”
“人命优先么,比起时空的健全性?”
“时间旅行什么的,本来就不怎么健全啊。”
矿一摆弄着棒子的把
手,悠有站起来,两臂左右平举,开始慢慢转起来,就像苏非教徒一样,或者是甜甜圈型的宇宙空间站。——
——然后我唐突地想起了给我很深印象的不久之前与悠有的对话。那是美国刚攻入阿富汗的时候。电视上的新闻全是缠头巾留络腮胡的男人们和石头山的影像。我对此感到十分厌恶,因为我知道一年之后肯定谁也不会关心阿富汗什么的了(而事实的确如此)。因此那时候我总是在“进入盛夏之门”里咒骂着。而抱着双膝的悠有想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呐Tact。”
“什么?”
“这个呀。”
画面上映出穆斯林的礼拜场景。
“这个呀,从神那里看来,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人浪呢。”
“?”
“人浪,足球场什么里的。你看呀,一天五次,全世界的穆斯林们都会这样低头礼拜吧?如果从非——常高的地方看下来的话,地球像这样自转着……”悠有双手抓着某个看不见的球体,让它旋转着,“……在这个阳面上正好有五根,从北极伸到南极的,呃,叫什么来着,不是日期变更线那个。”
“子午线。”
“对,子午线。从上面来看的话,就好像这条线一——直不动一样,但实际上呀,是有很多人在做人浪,连成了这条线吧?是吧?”
“嗯,算是。”
“感觉你没怎么感动呢,试着好好想象一下呀。”
“哦。”
我试着想象了。然后有一瞬间为头脑中展开的壮丽异常的情景折服了。
——那是笼罩整个行星的孤波。
面向主恒星的半球表面上,从晨线到昏线,保持着四十五度的等间距,信者们的五道波,微微地上下屈伸,完美地无视了球体的自转,一直停滞在那里。在这之上,象征着他们信仰的巨大银色卫星缓缓绕行星而行,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波追上、超过。
时间长达一千四百年以上……最初只是在沙之半岛的一角,但不久就扩展到行星上的每一个角落,如今是两亿以上的人们一直制造着这巨大的祈祷五重线。远比电波朴素,远比飞船穷酸,但却是绝不中断的、充满敬意和憧憬的、向着群星的通信。
如果他们信仰的唯一神——在悠有所说的“非——常高的地方”——的确存在的话,为了向祂传达我们的心意,哪里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方法?而祂怎么可能抛弃一直毫无中断地持续如此单纯的通信的行星居民呢?
孤波。孤独的波。
向着可能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暗黑无限、这颗孤独而寂寞的行星发出的、竭尽全力的星际通信。
“也是啊,”我装出没什么的样子,“有些意思。”
“真是的,你更加感动一点啊,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厉害的事。”
“我更加感动了啊。”
“真的?”
“真的。”
“Tact真是擅长掩藏自己的感动呢,这样的话,”恶作剧似的笑容,“老是掩藏,到了关键时候就会感动不出来的哟,肯定。”——
——我再次回到现实之中。大夫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再说了,毕竟科学本身就不怎么健全不怎么道德啊。从基本粒子论来看,校园暴力和儿童虐待就不存在了啊。”
“医学呢?”
“就是医学,”大夫夸张地摇着头,“医学才是最不健全的啊。我不说不好听的话,不过不论你学习多么好,千万不要去当医生。”
“以医生为目标的只有凉那家伙。”
“啊,那个三少爷吧。嗯,他那边是父亲开医院,那还好。”
“哦。”我稍微有些迷惑,因为知里大夫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顺便说一下大夫的父亲是一介小职员。“难道说,还是不顺利么,相亲。”
“不要这么尖锐地指出来啊,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嗯啊,那什么来着,”大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摆弄着键盘,悠有他们幸福的影像忽而缩小忽而放大,“简单地说就是那个。知识和逻辑一类的,可能的确是这个物理的宇宙的全部。但从人类的脑感知的世界来看,它们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啊。真正有价值的是……”
“的是?”
“感情,和追忆吧。”
*
从医院出来的归路,悠有提案说“绕个远路走到车站吧”。
午后天空的太阳毒辣得令人火大,处处是闷热的空气,距离舒适的傍晚还有三个多小时。
但是我没有反对。因为悠有想要散步的时候,也就是想和我商量重要事情的时候。
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柏油开始剥落的车道走进田间小道。廉价的二层公寓群与众多停车场交错排列,形成了变形的方格图案。这个国家里肯定到处都有这种不像样的景色吧。在这不像样的景色当中,悠有(一边警告我不能踩到井盖和停止标记)高兴地前进着。突然,我注意到这边的城市里没有水的气味。虽然距河流的距离应该和边里差不多。
警报声从我们身后快速接近。
是消防车。发出巨大的声音,一辆、两辆,超过我们。发动机轰鸣、尘土飞扬。红色与银色的义务感。
转眼之间,短短的队列就消失在预制板围墙与瓦屋顶的那一边了。只有多普勒效应像夜市上甜得过头的糖果一样一直持续着。
“真大呀。”
“诶?”
“从近处看,消防车。你不这么觉得吗?”
“算是吧。”
我想到的是最近纵火事件的增多。
原来如此,邻市里也有同样的恶意与悲惨?或者是同一个犯人出差过来了?我脑中一瞬间浮现出按顺序扩大行动范围的犯人的背影,以及日本全国上下欲求不满的家伙们一齐点火的阴暗夜晚。
“看上去挺精神啊。”听着远方低沉的警报声,我寻找着悠有想要提出的话题。当然命中了。
“嗯,有些放心了。”
“是啊。”
“是说呀?”
“嗯?”
“通过时间旅行改变了过去再回来的话,就不是原来的地方,而是来到了平行世界吧?”
“简单地说的话。”
“复杂地说呢?”
“按照量子论来说,”我清一下嗓子,“所有粒子都只不过是概率分布。即使是全宇宙也是一样。但是,既然从微观的视点来看是概率分布,那么没有理由说宏观上必须塌缩成单个状态。所以就丢弃‘塌缩’这一观念本身,认为无数的结果同时存在,这就是多世界诠释。然后这个想法就让科幻作家们抄去了。完。”
“这是真的吗?”
“刚才随便想出来的。”
“真是的,”悠有戳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终于说出了正题,“那个,我想到的是呀……虽然可能只不过是最近科幻读的太多了。”
“嗯。”
“哥哥是不是只有心灵去了平行世界呢?”
我不能立即回答。
因为我很容易的想象到了这一逻辑的终点。
“呃,也可以那么说吧。”
“那么,哥哥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呢?”
“可能吧。平行世界有很多啊。”
“假如不是很多的话就能回来了?”
“如果只有两三个,那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心算着。平均十七天的周期,总计五年。重复的“世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对于悠有来说,这个除法的商可以说是无穷大了。“但是不存在平行世界的故事也有很多啊。”
“比如说呢?”
“有的是过去无法改变。有的看上去改变了,但时空是有弹性的,总有一天还是要复原的。有的最终固定于最好的结果。像《回到未来》那样。”
“小飨会生气的,那个的话。”
的确她一直对那部电影表示不满。特别是对于坏蛋比夫·塔恩,那个让主人公大吃苦头的喜欢欺负人的家伙——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会有的、实在是简单易懂的反派。并不是说飨子讨厌比夫,而是相反。她的主张大概是这种感觉——第二部里比夫在未来世界取得的荣华富贵的确是应该失去的东西,因为那是滥用未来的信息而欺骗到的。但是在第一部开头的社会地位难道不是他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带来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些东西必须被当作主人公冒险的“报酬”而被剥夺呢?比夫究竟做了多少坏事呢?只因为以前是个喜欢欺负人的孩子,他全部的人生就应该被否定吗?何等的歧视、何等不道德的剧本!——凭这样的势头,有一次她都要把开展“比夫·塔恩人权救济委员会”作为正式“Project”提出了。
“这我怎么知道,”我装作生气,“本来飨子她就反对平行世界不是么。”
“嗯——,说的也是,”悠有抱起双臂思考着,“嗯,知道了。那么平行什么的还是驳回吧,Tact也觉得这样就好?”
在我回答之前,手机响了。铃声是埃尔顿·约翰的Rocket Man。是邮件。
“母亲发来的,”我把手机给悠有看,“说是因为有减
价,就做了那道菜,让我早点回去,悠有也一起。”
“真的?行吗?”
“阿姨那边已经联系过,同意了,说是。”
“我最喜欢Tact妈妈做的俄式炒牛肉了!”
“于是,吃得太多,胖了。”
“才没有胖呢,真是的!为什么要说那种欺负人的话,Tact你呀!”
“因为我就是喜欢捉弄人的性格,”我在这里试着用上刚从蒙提·派森的DVD里学到的“恶魔之笑”,“用软垫刺她!”
“骗人!”
“真的啊。”
“不行,驳回!”
悠有蹦蹦跳跳前进了几步,然后又迅速转过身来等着我。她背后展开着满是绿色稻穗和输电线的盆地,而我们的小城就像是横在百万光年之外的海市蜃楼。
“怎么啦?”
“什么。”
“你慢了呀。来的时候Tact明明走得那么快。”
“悠有非常有魅力,高一的夏天就只有这么一次,但是时光飞逝,不久她就会去东京的大学什么的、总而言之这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感到感伤罢了。”我一口气答道。
“骗人。”
“真的。”
“真的?”
“肯定是玩笑吧。”
“……真是的!”
悠有立即鼓起脸,对我吐舌。我则用全是送气音和声门塞音的克林贡语咒骂来反击。
Anywhere but here。
这句话在我心中无数次地回响。我思考着悠有的能力。接近商店街,传来了七夕庆典的音乐。在设置在各处的扩音器附近,想必都有监视摄像头吧。我心中的无名不安逐渐膨胀起来。明明在潜意识里一直否定着这种不安的。向着这里之外的某处。向着这里之外的某处。
向着谁也不再憧憬的未来。
——南风闷热,傍晚下起了暴雨。
【注释】
托里布林——原文トリブリング,大概是“取りbring”
最喜欢橘子皮的带条纹的龙——出自My Father's Dragon
……但是不是需要生活上的长期保障就不好说了——日本1972年《難病対策要綱》
恶魔之笑/用软垫刺她!——DIABOLICAL LAUGHTER/Poke her with the soft cushion! 出自The Spanish Inquisition (Monty Python). 下文的“大审问官”、西班牙异端审问官等也出自这个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