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临富士山的绝景民宿,与可爱的宠物一同放松歇息」。
以这句话为宣传标语,杉修介与妻子千佳子开始经营民宿已过了快三年。
当年适逢就职的公司每况愈下,老板向所有员工试探性地提出了自愿离职制度。正巧千佳子娘家经营的果园旁边有栋民宿低价出售,便包含装潢买了下来,重新开张。因为两人认为,能以较便宜的价格介绍房客去果园采水果是一个卖点。再加上妻子娘家的果园也表示会介绍想在附近投宿的房客,更是促使两人下定决心。
但是,愿意提供给宠物住宿,结果成了民宿最主要的卖点。
最大功臣是千佳子。
她将一楼、二楼,还有占地内的小屋区分开来,让带小狗的房客与带猫咪的房客能够分开进住。狗与猫在各自的住宿楼层内,只要能与其他小狗小猫和平共处,即使不系着牵绳或放进猫笼,也能自由舒展身心。但是,与其他小狗或小猫处不处得来,就由饲主们自行定夺。
附近少有民宿可以同时接纳狗和猫,两者相较之下,愿意接纳狗的住宿设施更是压倒性地多。还算有规模的旅馆,有些也能够同时接纳两者,但通常在共住的楼层里都规定必须使用牵绳和猫笼。
「可是。」
千佳子在以可以接纳宠物的前提下商量民宿事务时,如此主张:
「绝对也有养猫的人想带着猫咪一起出门。所以我觉得可以让猫住得舒舒服服的民宿很不错。」
这是爱猫人士才会想到的提议。真要说的话,杉自己比较喜欢小狗,所以当初对于妻子的提案感到不解,但三年过去后,不得不承认妻子的慧眼独具。
附近除了娘家,也有不少果园和酒厂,在县内算是观光业兴盛的地区,但很少有提供给猫无压力住宿的旅馆。透过口耳相传再加上回头客,养猫的住宿房客日渐增加,现在反倒是带猫前来的房客比较多。
由于可以见到各种猫,千佳子总是笑容满面地招待客人——但今天的客人,肯定是她至今最高兴见到的一位。
千佳子在二楼日照最好的双人房里铺好床后,抱着换下的床单,哼着歌走下楼梯。
「你看起来很高兴呢。」
杉不加思索地这么说,却莫名带有闹别扭的口吻,一时心慌。千佳子也讶异地歪过头。
「你不高兴吗?宫胁第一次带猫过来喔。」
「高兴啊。」
杉急忙掩饰。
「我是担心不晓得和我们家的动物合不合得来。」
做为民宿的招牌宠物,杉家养了一只甲斐公犬和一只深棕色的杂种虎斑母猫。甲斐犬三岁,名字叫作虎丸。深棕色虎斑猫十二岁,叫作小桃。虎丸这个名字取自甲斐犬独特的虎毛,小桃是因为娘家果园的主要作物是桃子。
「你真爱操心耶,我们家的孩子早就习惯有客人了,你放心吧。」
千佳子哈哈大笑,但杉接着又说:
「宫胁来是为了把猫交给我们。他可能不会太开心吧。」
高中之后的共同朋友宫胁悟希望他们能收养他养的猫,即将登门造访。
杉收到了简讯,文中写着虽是他非常疼爱的猫,但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再饲养,正在寻找新的饲主。
宫胁没有说明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事,但杉在报纸上看到了某间企业集团决定大规模裁员的报导,所以没有详细追问。记得宫胁任职的公司就是那间企业的分公司。
那么大间的公司都会裁员了,更何况是我以前待的公司——杉恍惚出神地想着。尽管是被当地的企业解雇,但我是在最有利的时期被迫辞职,自己还算运气好吧。
「可是,由我们收养的话,随时都能还给他吧。」
千佳子如此说完,笑了起来。
「我认为我们只是代为照顾而已。当然,托管期间我还是会好好疼爱猫咪。」
随时都能还给他。我们只是代为照顾。——杉完全没有这么想过。千佳子总是乐观积极,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和杉截然相反。说是行事谨慎还算好听,但其实常常沦为悲观消极。
两人的父母彼此感情很好,因此从小就是青梅竹马,打从孩提时代,杉一直深受个性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千佳子吸引。
「这么突然要把猫送人,一定是非常不得已的苦衷吧……不过,宫胁的话,总有天会再接猫回去的。」
千佳子似乎无条件地相信,宫胁对猫的爱会克服所有困难。在喜欢猫这一点上,他们两人从以前就很有共鸣。
千佳子抱着床单走进盥洗室。「小桃,快下来。」看来是猫睡在洗衣机上了。
「宫胁的猫叫作奈奈唷,跟他好好相处吧。」
千佳子唱歌似的对猫说完,又大叫了声。
「对了!老公,也向小虎说一声吧。」
狗与猫都是同等重要的宠物,但夫妻俩仍不知不觉间决定了彼此的职责。真要说起来比较喜欢猫的千佳子负责照顾小桃,同样真要说起来比较喜欢狗的杉负责照顾虎丸。
家里发生大事的时候,也一定要告诉狗和猫——是千佳子提倡的杉家守则。
杉在玄关穿上凉鞋,走出屋外。白天天气晴朗时,会让虎丸待在以栅栏围起庭院的专用空间里。狗屋是请擅长木工的岳父帮忙建盖的。
「小虎!」
扬声叫唤后,虎丸用力摇着卷尾冲了出来。虎丸的跳跃力几乎能够飞越做得较高的栅栏,因此有房客入住时,为了以防万一,还得用牵绳将他系在狗屋旁边。将虎丸让给他们的爱狗人士对杉说明过,甲斐犬分成适合追鹿的细身鹿型和适合追山猪的粗身猪型,虎丸是典型的鹿型。
由于这一两天除了宫胁没有其他客人,这时没有系上牵绳。
「宫胁傍晚会过来。就是我们常常聊到的那个朋友。」
会饲养虎丸,是三年前开始经营民宿的时候。恰巧那时起宫胁因为被调到了繁忙的工作岗位上,一直没有时间过来玩。杉偶尔会为了采购食材等要事去东京一趟,所以还有见过几次面,但千佳子确实已暌违三年没有见到宫胁,虎丸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看宫胁总是百忙缠身,还以为公司也很器重他,但整顿人事时,会考量到很多因素吧。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你可以和宫胁及奈奈好好相处吧?」
杉用力摸了摸虎丸的头,虎丸以喉咙发出「咕」的声音。能够这样子粗鲁地抚摸,正是狗的乐趣所在。如果这样子对猫咪小桃,爪子眨眼就会飞过来。
「要好好相处喔,麻烦你了。」
虎丸直直地望进杉的眼底,又用喉咙深处发出了「咕」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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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银色休旅车里没有播放鸽子好似会跑出来的音乐。
是偶尔也该让音响休息吗?相对地播着广播。从刚才起,声音听来文质彬彬的年长男性相当激动地介绍一本书。职业好像是演员。
说话语气虽然优雅,却不停过于用力地说些「超级」、「乱七八糟」等生动的词汇,看来他真的「超级」喜欢书呢。连一介猫儿的我听了,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过,不管再好看,我都无法看书。正如之前说明过的,多数动物在听力方面几乎是精通各种语言,但阅读文字就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读书写字是人类独有的特殊语言体系。
嗯,既然儿玉先生推荐了,那我下次看看吧——悟自言自语着。待在家里的时候,比起看电视,悟看书的时间更长。有时还会一边翻书一边眼眶泛泪呢。当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就会一脸困窘:「别盯着我瞧啦。」
大叔热切地介绍书籍的节目结束了,不一会儿,开始传来某首童谣。
顶端在云彩之上,放眼俯瞰四方群山……
偶尔听这种缓慢抒情的歌曲也不错呢。虽然旋律让我有点想睡。
底下雷声轰隆作响……
哦,那还真高呢。
富士是日本最高的山……
哦?听到最后一个字,我伸手搭向副驾驶座的车窗,踮起脚尖。
从刚才起,车窗外边一直坐镇着一座三角形的大山。
「哦,奈奈,难不成你听懂了?」
都说人类太小看我们的语言能力了。不过是会读书写字,就那么趾高气扬。
「没错,这是富士山的歌喔。时机真巧。」
在可以完全看见山脚下有着大片原野的那座三角形大山时,悟告诉我:「这是富士山喔。」
明明单看电视或相片,只是扁平的三角形,实物却有着仿佛要紧压而来的压倒性存在感。
悟接着又做了不少说明,诸如富士山是日本最高峰,标高三七七六公尺,记住标高的谐音语是「大家都长得像富士山一样高吧」。(注)单论标高的话,全世界还有许多更高的山,但以独立山峰的高度来说是世界罕见云云,但这些资讯猫根本觉得无关紧要。
编注:原文为「富士山のように皆なろう」,日语「皆なろう」与数字「三七七六」的日语发音相近。
用不着长篇大论,见到以后,我也明白富士山为什么
那么了不起。怪不得会被唱成歌谣。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果始终只在电视和相片中看过的话,永远会以为不过是一座扁平的三角形山头。就像至今在我心目中的富士山一样。
光是巨大,就是一种价值。跟猫只是体型大一点、一生就会过得比较顺利一样。
话说回来,真是太壮观了。
全日本究竟有多少猫亲眼见过富士山呢?若不是住在这附近,想必寥寥可数吧。
我们的银色休旅车简直是魔法车。每一次坐进去,都会带着我前往未知的新地方。
此时此刻,我们无疑是最强的旅人,和最强的旅猫。
休旅车驶离大马路,进入绿意盎然的林子。
散布在道路两侧的群树枝头上都绑着无数白色纸袋。听说是用以包住桃树的果实,有除虫、让果实长得更好等用意。
驶进路面倾斜的岔路,休旅车走的道路就更是弯弯曲曲了。——不久之后,前方可以看见由白色墙壁和木材建造而成的偌大房子。
「奈奈,到了喔。」
这么说来,这里就是悟口中的民宿吧。是一对友人夫妻经营的提供宠物入住民宿,听说今天由我们包下来。
休旅车停进划成了十个格子的停车场,一名和悟同年纪的男子从民宿中走出。
「杉!」
悟一边从休旅车里拿出行李一边挥手,杉也轻轻抬手回应。
「行李有哪些?我帮忙拿吧。」
「要住一晚而已,所以除了奈奈外只有替换衣服。」
杉拿着悟的行李包,悟提着装有我的笼子,登上通往玄关的缓坡。
「哇,很漂亮的民宿嘛。这里是小狗运动场吗?」
坡道途中规划了一处还算宽敞的附栅栏空间。底部似乎有狗屋。
「因为我们也开始养狗了,心想有个空间让他可以动动也好。」
「记得你们新养的狗是甲斐犬吧?」
我在笼子里头动了动鼻子。嗯,这个教人讨厌的味道确实是猫永远的天敌,狗的气味。
我从笼子的缝隙间往外看,一只面色不善的虎毛犬笔直地站在庭院里,挑衅地望着这边。
「嗯,他叫虎丸。」
「和猫住在一起没关系吗?」
「喂,喂,我们家还有小桃呢。而且带猫来住宿的客人也很多……」
「对喔,说得也是。」
悟已经告诉过我,这户人家还养著名叫小桃的老淑女猫。年纪是我的两倍大。不知道和还年轻气盛的我聊不聊得来。
「嗨,你好啊。虎丸,请多指教啰。」
别理狗啦!我在悟提着的笼子里满脸不高兴。
名叫虎丸的甲斐犬狠瞪向我们,露出白色牙齿发出「咕噜噜」的低嗥。
「咦?他心情不好吗?」
悟才刚歪过头——汪!虎丸就朝着悟吠叫一声。
「呜哇!」
这下子连悟也慌得向后仰。——这混账,别开玩笑了!
我在笼子里倒竖起全身的毛。
想找悟吵架的话,高傲的猫如我,可不会袖手旁观!不想鼻头被刮花的话,就快点道歉,这只臭狗!
「小虎!」
杉厉声怒斥,但臭狗不服似的依然发出低吟。
「奈奈,我没事,你别冲动。」
悟也出声安抚我。会从外头按住猫笼盖子,大概是知道我不惜与臭狗单挑吧。
「抱歉,他平常不会这样。」
「不,我才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做了什么惹虎丸不高兴的事吧。」
「怎么了吗?」这时,一个女人从玄关冲了出来。腰上围着围裙,是个看起来活泼开朗的美女。
「小虎生气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啦。千佳子,好久不见了。」
悟说着挥了挥手。
「宫胁!对不起喔,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因为猫狗很少对我生气,所以我才有些吓了一跳。」
没错,悟是动物几乎不会感受到压力的人类,路上遇到小狗小猫,通常也都喜欢与他亲近。
这么无礼地对悟狂吠的狗还是第一次遇到。
「真的很抱歉。」
杉向悟致歉,再一次训斥臭狗:「不可以这样!」臭狗发出呻吟,垂下卷卷的尾巴,活该!
没关系、没关系,悟急忙打圆场。
「是只非常可靠的好狗狗呢。是觉得我看起来有点可疑吧。」
悟往栅栏内部伸长手,搔了搔臭狗的脖子。臭狗乖巧地任悟抚摸,但我清楚得很,他其实是百般不情愿的。敢再对悟露出牙齿试试看,我随时都奉陪。
臭狗与我火药味十足地互相表露了敌意,但悟带着我走进屋内后,也就自然而然暂时休战。
然后在带领下走进了二楼日照充足的房间。
「放好行李就下来吧。」
千佳子说完,咚咚咚地走下楼梯。
那么,参观一下房间吧。我从笼子内部巧手扳开盖子,敏捷地钻了出来。铺着木板的房间清爽整洁,猫待起来也相当舒适。
「哦。小桃,你好啊。」
听到悟的声音,我回头看向房门口。一只深棕色的虎斑母猫仪态高雅地坐在那里。年纪是我的两倍大,但身子骨依然保有弹性。
幸会,小桃以与高贵深棕色虎斑花纹相衬的高贵嗓音寒暄。
看来你马上与虎丸交手了一次呢。
我哼了一声。
真是没有礼貌的狗。竟然向对他友善打招呼的人类怒目相向,太没有教养了吧。
我狠狠冷嘲热讽一番后,小桃微微苦笑。
请你原谅他吧。你很珍惜主人,虎丸也一样很珍惜主人。
因为很珍惜主人,就对主人的朋友狂吠吗?简直莫名其妙。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服气,小桃再次苦笑。
真是对不起。比起你家主人,我们家主人的个性恐怕比较软弱一点。
还是莫名其妙。但基于对年长女性应有的礼仪,我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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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可以和小桃好好相处呢。」
宫胁下楼走到兼作大厅的起居室,笑着指向二楼。
「他们正在房里互相交流。之后要是虎丸也愿意打成一片就好了。是不是不高兴我带猫过来?」
「但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带猫来的客人啊……」
千佳子歪着头,端出以庭院香草泡的茶。
「老公,你确实向虎丸说明过了吗?」
千佳子故作夸张地诘问,杉噘起嘴唇回道:「有啊。」会略微加强语气,是因为掠过胸口的心虚。
要好好相处喔。杉这么说时,直直望着他双眼的虎丸为什么会对宫胁吼叫?
莫非被看穿了吗?自己心中隐藏着会被看穿的某种思绪吗?
「哦,这个茶真好喝。」
宫胁小口喝了香草茶后低声说,千佳子随即笑容满面。
「太好了!客人的评价也很好喔,是在庭院里种的香草。」
紧接着千佳子目光锐利地瞪向杉。
「哪像这个人,我第一次泡香草茶给他喝的时候,竟然说很像在喝牙膏。」
刚结婚时,他才那么一次不小心说溜嘴,千佳子却记恨到现在。对比之下,宫胁的回答真是可圈可点,杉常常很想向他看齐,却又羞于坦率说出赞美之词,怎么样也学不来。
「喝起来有点甜呢,里面加了什么?」
「我加了甜菊。」
「啊,原来如此。」
「可以跟宫胁聊这种话题,真是太开心了!」
反正跟我就是不行啦,杉在心里闹别扭。一般而言,男人听到香草的种类,都无法理所当然似的应和。
「民宿看来经营得很顺利呢。」
「托你的福。锁定带猫住宿的客群好像做对了。」
杉一说完,千佳子就挺起胸膛:「是我提议的喔!」「是是,都是老婆大人的功劳。」这时候要保全老婆的面子。
「倒是你没事吧?那个……像是突然把猫送人。」
由于在简讯里不好开口,他决定等见面时再问。
「嗯,是有点事情……」
宫胁为难地笑笑,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些许。想必很疲倦吧。
「我听说你任职的那间企业集团决定大规模裁员。」
「嗯,是啊。不过,其他也有很多因素。」
难不成是私事?杉如此心想时,千佳子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啦,他也以眼神回应。宫胁似乎不希望别人追问太多。
「你们愿意收养奈奈,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目前为止也有好几个人愿意收养,但见过面以后,结果都不太顺利。」
「宫胁,我先声明喔。」
千佳子端正坐好。
「我们只当作是代替你照顾猫而已。当然我们会好好爱护奈奈,但等你事情解决,还想再和他一起生活的话,随时都欢迎你把他接回去。」
宫胁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紧接着一瞬间嘴角扭曲,低下头去。
杉和千佳子曾在以前见过
他这种扭着嘴角压抑情感的表情。
杉还以为那幅光景又要重现,但宫胁抬起头笑了。
「谢谢你们。很抱歉我这么任性,但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
现在虽是夫妻俩共同的朋友,但先结识宫胁的人是杉。
高中一年级的春天,三个人都在同一班。
杉开始用千佳子的姓氏咲田叫她,已经过了好几年。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他就叫她千佳子,千佳子叫他小修,但自从周遭有人对此加以嘲笑后,杉就不再直呼千佳子的名字。
他也拜托过不高兴地质问原因的千佳子用姓氏杉叫他,但千佳子坚决不肯答应,照样喊他小修。这让他感到难为情,也很开心。
在新教室里,同所国中毕业的学生们姑且聚在一起,暗暗察言观色,思索着该如何扩大朋友圈,但宫胁在班上并未与任何人成群结队。他在各个小团体间打转露面,开心地谈天说笑,似乎没有同所国中毕业的老同学。
事后才知道,宫胁是在春假期间从他县搬过来,参加了转学考试,所以没有半个认识的人。
为了交朋友,我可是绞尽了脑汁呢,宫胁笑着这么说过。
互相敞开心房的契机是第一次定期考试那时候。
杉熬了一个晚上念考试范围,大脑里塞满了算式和英文单字。为了不让过大的震动震掉记住的东西,他慢吞吞地骑着脚踏车前往学校。
然后在上学途中发现了熟悉的脸孔。他心想是同班的宫胁,便向他靠近。宫胁走下了脚踏车,杵在宽敞的排水沟旁。
虽说是排水沟,但也是两侧以水泥筑起的水渠,流着足以说是小河的农业用水,深度也有一个孩童那般高。宫胁神色认真地低头看着那条排水沟。
杉很好奇他在做什么,但当下时间已经所剩不多。眼神交会后,他只是点头致意,本想错身而过,但又觉得之后会很尴尬,过了一段距离后停下脚踏车。
「你在做什么?」
出声询问后,宫胁诧异地看向他。是以为他会就此扬长而去吧。
「嗯,我发现了让人有些苦恼的东西。」
宫胁伸手指着的水渠中,有只小型犬正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处。小狗勉强爬上了沙石与泥土堆积而成的小小沙洲,白茶两色交杂的蓬松毛皮被水打湿,服贴在身体上。
「是西施呢。」
千佳子家刚好也养了西施,他才会知道品种。千佳子家经营果园,全家人都非常喜欢动物,从小就经常饲养一只以上的猫狗做为招牌宠物。杉从以前就很羡慕他们那种随心所欲的养宠物方式。
杉家是住在公司员工宿舍的平凡上班族家庭,母亲又有过敏体质,只容许他养金鱼或乌龟这种没有毛的动物。杉从小向往养小狗,但愿望不可能实现,经常是在千佳子家纾解饲养宠物的渴望。
「是从其他地方掉下去的吧。」
应该吧,宫胁也点点头。附近没有可以通到水渠底部的阶梯和走道。
「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会养在户外的小狗,应该是溜出家里,结果迷路了吧……」
的确,在千佳子家,白天会让西施在果园里奔跑,讨采果客人的欢心,但晚上会带回家,让小狗待在屋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
宫胁如此催促,但杉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要是他对迷了路掉进水渠的小狗见死不救,事后不小心被人发现,千佳子肯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不过,毕竟很让人担心嘛。」
杉边看手表边走下脚踏车。虽然免不了迟到,但只要在第一节课开始前赶到学校,还能参加考试。
「快点解决这件事吧。」
宫胁开心地笑了起来。
「杉真是好人。」
他只是担心千佳子会生气,因此听到赞美后浑身不自在。
「走下去的话,直到脚踝都会湿透吧。」
不论从排水沟的哪一边下去,都无法跨一步就走到西施犬呆站着的沙洲。水里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水草,看不见底部的模样,让人不敢轻易光着脚走下去。假使底下有玻璃就糟了。
忽然间,重叠地弃置在路边的长形木板跃入眼帘。看似是鹰架等东西拆除后的残骸。
「借用一下那东西吧。」
杉跑上前,抽出一块长度刚好的木板。
「倾斜地放在小狗附近的话,他说不定会当成桥爬上来……」
「是啊。」
然而,将木板摆在西施犬正前方后,他却没有爬上来。两人齐声呼唤,他却依然待在原地瑟瑟发抖,一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看不见吧?」
宫胁脸色凝重地说。
「你看,从侧边透着光看过去,他的眼睛很浑浊。说不定已经有白内障了。」
娃娃脸的小狗很难看出年龄,但经宫胁这么一说,毛皮也确实有些褪色。
「真亏那家伙至今都平安无事!」
附近也有车流量大的国道,没被车子撞到简直是奇迹。会掉进水渠,铁定也是因为看不清楚四周。
「我下去吧。多亏有木板,鞋子也不会弄湿。」
宫胁一脚踩上倾斜放置的木板。
「喂,太危险了。」
整片木板已带着腐朽的色泽。姑且不论小狗的体重,但能不能支撑住高中男生——才刚这么心想,木板就发出了教人暗叫不妙的「吱嘎」声音。
「哇!」
宫胁的身体在木板上摇来晃去,一脚将木板踩成了两半,掉进水渠里。偌大水声响起的同时,也溅起了水花。
西施犬哀嚎似的发出汪汪叫声,紧接着不顾一切地在水渠里拔腿狂奔。
「啊,等一下!」
宫胁跌坐在水里,慌忙起身追上小狗。但是,溅起水花的声音更是吓到了西施犬吧,他没有停下脚步,在水渠里飞快往前疾奔,难以想象是眼睛不好的年迈老犬。
「我绕到前面再跳下去!用包夹战术,别让他逃了!」
杉在上方的步道奔跑,追过逃跑的西施犬后,一鼓作气跳下水渠。
格外响亮的水声猛然响起,西施犬吓得跳了起来停下脚步,接着又一溜烟跑回来时的方向。
「他跑过去了,抓住他!」
宫胁有如守门员般扑向西施犬。西施犬也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但宫胁牢牢抓住他的后脚。陷入恐慌的西施犬张口狠狠咬住宫胁的手。
「好痛————————!」
「别放开,撑住!」
杉火速脱下西装外套,盖住西施犬将他捉起来。像包袱巾般将他包起来后,西施犬总算安静不动。
「你没事吧?」
询问后,宫胁苦笑着举起右手:「相当凄惨呢。」尽管体型娇小,咬人的力道倒是相当猛烈,宫胁手上被咬出了好几个小洞,血流不止。
「最好去一趟医院吧。」
到了这时候,杉已经死心放弃,今天的考试完全没指望了。
将小狗送到国道旁的警察署,再前往医院,但因为没有健保卡,又是一番折腾。毕竟两人还是高中生,手头上的现金也不够支付医药费,只好抵押学生证,保证会再来付钱后,这才接受治疗。
最终抵达学校时,第二堂课已经结束。
前往教职员室,向级任导师说明原委。虽然听来像是玩笑话,但宫胁的落汤鸡模样和手上的绷带大概极具说服力,班导也相信了他们的解释。
不得已缺席的考试则是日后补考。经过早上那场骚动,脑海里背住的考试范围也全部忘光光了,因此杉如释重负。
「喂,发生什么事了?」
一到教室,千佳子俨然大姐姐般迅速上前发问。
说明来龙去脉后,千佳子也想看看拜托警方保护的西施犬,回程一起去了警察署。宫胁也担心西施犬,所以最后是三人同行。
年事已高又双眼浑浊的西施犬,以狗绳被系在大厅角落,也提供了饲料和水。听说还没有饲主前来询问。
「真的已经上了年纪呢,好像几乎看不见。」
千佳子在西施犬前头挥了挥手,但西施犬的双眼依然没什么反应。
「也不能托给你们照顾呢。」
一名中年警官如此开口。
「托管迷路小狗也不是警察的本来职务,所以不能让他待在这里太久。」
听到这种公式化的说法,还是高中生的三人不由得心生反感。
「那个……不能让他待在这里的话,会怎么处置他呢?」
宫胁问,警官发出沉吟歪过头。
「这一、两天没有找到饲主的话,会送去收容所吧。」
「好过分!」
千佳子气势汹汹地指责。
「他送去收容所,会马上被处理掉吧!要是饲主没有赶上的话……」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啊。」
宫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戳了戳杉的侧腹。
「杉家可以暂时照顾他吗?」
看来比起向冷酷无情的警官抗议,宫胁更优先思索现实的对应方法。
「抱歉。我母亲有过敏体
质,不能收留有毛的动物。宫胁呢?」
「我家现在也是禁止养宠物的公务员宿舍……」
于是还向警官厉声抗议的千佳子转过头来。
「没关系,我家先代为照顾!」
「这么快做决定不要紧吗?要先跟家里的人商量吧……」
宫胁对她如此当机立断面露不安,但千佳子怒目而视,像在嫌他啰嗦。
「因为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吧!」
千佳子用大厅的公共电话打回家,等了快一个小时后,父亲开着小卡车赶到警察署。脚踏车放上车斗,千佳子抱着西施犬坐进副驾驶座。
「掰掰啰!宫胁会担心的话,也可以来我家看他!」
「谢……谢谢你。」
宫胁显然震慑于千佳子的气势。
目送着千佳子如旋风般离开后,留在原地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捧腹大笑。
「咲田同学真是厉害。」
「很厉害吧?从小一遇到和动物有关的事,她就会变得非常强势。」
「你从以前就认识她了吗?」
宫胁似乎还没有听说他们的关系。「我们是童年玩伴。」杉说明。
是喔,宫胁心领神会似的颔首。
「所以咲田同学才会叫你小修吗?」
「虽然我对她说过很丢脸,不要再这样叫了。」
「有什么关系,有这么可爱又可靠的童年玩伴。」
听见宫胁不假思索地称赞千佳子可爱,杉心头一惊。千佳子开朗、温柔又可爱,这种事他早就知道了。但是,杉从来不曾如此自然地开口说出这种赞美。——总觉得输了一截。
「可是,突然收留一只小狗,家人不会反对吗?」
「你放心吧,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动物。总是同时养着五、六只小狗小猫。」
「咦?也有猫吗?」
「真要说的话,千佳子比较喜欢猫。」
这样啊,宫胁喜形于色地笑了。
「我也非常喜欢猫。当然我也担心西施犬,但真想顺便看看猫咪呢。」
杉的内心又一阵波涛汹涌。——这两个人一定很合得来吧,他如此想道。
当天晚上,千佳子打来了电话,对于他不惜放弃考试拯救小狗一事赞扬了一番。
「话说回来,是谁先发现的?」
如果是我先发现的就好了——这个念头瞬间掠过脑海。但是,如果先发现的人是自己,他一定会视而不见吧。可能顶多回家的路上再去看看情况。
「嗯,呃——我们几乎算是同时经过吧。」
他本想撒点小谎,但心情仿佛吹了玻璃粉。虽不至于受伤,却觉得粗糙不快,最终无法隐瞒。
「不过,最先发现的算是宫胁吧。」
「之前很少说过话,但宫胁也是好人呢。」
千佳子似乎对宫胁非常有好感。——不是似乎,他觉得是真的有好感。
三人变得常常一起聊天,也常常去千佳子家探望迷路小狗。
打从以前起,杉每次去玩,不时都得帮忙果园的工作,宫胁也没有例外地受到了使唤。尽管遣词用字给人的印象很像都市小孩,但宫胁意外地很习惯农务,千佳子的家人也很快喜欢上他。
迷路西施犬的饲主终归没有出现,于是维持现状由咲田家饲养。宫胁惶恐地表示会寻找新饲主,但千佳子一口驳回。
迷路西施犬与千佳子家里原本饲养的年轻西施犬熟稔得有如亲子,在千佳子口中也成了「宫胁给的西施」。
咲田家的猫儿们比起杉,更是亲近宫胁。猫儿们老早就看出杉比较喜欢狗,所以他不算是输了。狗儿的话,比较亲近杉。「宫胁给的西施」也许是还记得一开始宫胁追过自己,比起发现自己的宫胁,更是亲近杉。
某天,宫胁在学校翻阅免费拿取的打工资讯杂志。期末考快到了,这阵子老师们还揶揄两人,这次别再捡到小狗了。
「你在找打工吗?暑假的?」
「嗯……我想找份时薪不错的每日发薪打工。」
「很少有打工条件这么好吧。」
说得也是呢,宫胁抓抓头。
「其实我本想一上高中就去打工。」
就读的这所高中禁止学生在学期间打工。
「为什么?零用钱不够用吗?」
不过,高中生的零用钱经常是处在不够用的状态。
「不是,我暑假想出去旅行,而且可以的话想尽快。」
「去哪里?」
「小仓。」
听到不熟悉的地名,杉歪过头,宫胁说明道:「在福冈县,博多附近。」地理位置他明白了,但他无法明白为何不是去博多,而是想去博多附近。
「为什么要去小仓?」
「远房亲戚住在那里……以前他们收养了我家无法再养的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原来如此,与其说是想去小仓,更该说是想去见猫。
「为什么没办法再养了?」
不经思索地询问后,宫胁的表情有丝为难地笑了。似乎正犹豫着该怎么说明,杉心想撤回问题比较好吗?此时一道阴影笼罩而来。
「我听到啰,我听到啰!」
千佳子突然现身,不怀好意地「呵呵」笑着。
「你真的是阴魂不散耶。」
杉调侃后,「少啰嗦!」旋即被拍了一掌。
「为了见思念的猫咪而想出门远行,我太了解你的心情了!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你可以替我介绍打工吗?」
宫胁问,千佳子挺起胸膛回答:「而且这周末起就能工作!」
「什么嘛,有这种好事的话,也告诉我吧。」
杉也开始在考虑暑假打工。
「学校原则上禁止在学期间打工,但也有例外,就是『帮忙家里的工作不在此限』。而且如果是帮忙同年级同学的家里工作,只要提出申请,学校就会允许只限假日的打工喔。算是学习社会经验。」
简而言之,就是要他们去果园打工。
「时薪虽然不高,但我会拜托家里的人每周发薪给你们。现在开始打工的话,八月初就可以成行了吧?」
「谢谢你!」
宫胁踢开椅子站起来,只差没有跪地膜拜千佳子。
果园已经到了采果客人增加的季节,杉也一起在考试期间外的星期天打工。时薪比便利商店的时薪还低,但到结业典礼为止,也存到了总计两万圆。
开始放暑假后还能每天打工,只要工作一整个七月,宫胁也能赚到旅费和旅行期间的零用钱。
「小修打算怎么花打工赚到的钱?」
「我还没想过……」
其实这是骗人的。他尽可能装作临时起意地开口问:
「要去看电影吗?」
「你请客?」
她会立即借机占便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以啊,毕竟是你介绍了打工。」
「好耶——!干脆再要一顿饭吧?」
杉压下高兴得想跳起来的心情,露出苦笑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佯装是在她的央求下不得已答应。
「太好了,真的吗!事后不准反悔喔!」
「赚到了,赚到了!」千佳子毫不顾忌地大声欢呼,确实没有将这种情况视作约会。——但是,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不需要着急。——他如此心想。
七月最后一周的第一天,宫胁没有在打工的规定时间现身。
这不像宫胁循规蹈矩的作风,也没有任何联络。他怎么了吗?虽然担心,杉还是先开始工作。
最后,他迟到了一小时才出现。
「我迟到了,对不起。」宫胁向大人们道歉,神情却僵硬又惨白。
「身体不舒服的话,稍微休息一下吧。」
千佳子的父亲这么说了,但宫胁倔强地坚持道:「我没事。」
午餐时间,在千佳子父母的命令下,三人一起回到咲田家。宫胁的脸色越来越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宫胁还是顽固地说:「没什么。」坚决不肯回答。
于是,一直默默在旁注视的千佳子开口了。
「莫非是你以前养的猫咪发生了什么事?」
宫胁的嘴唇倏地扭曲,就这样低下头,想要隐忍压抑——却压抑不了,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向膝盖。
「听说被车子撞到……」宫胁以压扁般的嗓音细声说完,之后的话语支离破碎。看来是今天早上接到了消息。
「是你很宝贝的猫呢。」
千佳子怜悯地轻声说,宫胁又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家人。」
为什么没办法再养了?以前杉提问的时候,宫胁没有回答。如果是家人的话,他更是百思不解。
既然如此悲痛欲绝,别送人就好了啊——他心里有些冷嘲热讽。可能是因为两人都对猫有着很深的共鸣,有些在闹别扭吧。
然而,这种无谓的别扭随即被击溃得一点不剩。
「是我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养的猫……」
—
—这是处罚,他心想。谁教他面对悲伤的友人,还想些恶劣的问题。
是在惩罚他这个人类如此渺小。
「……你一定很想赶上吧。」
千佳子的安慰却是那般温暖。开朗、温柔又可爱的千佳子,他从以前就觉得她善良的心地非常耀眼,自己却无法成为千佳子那一种人。
明明想成为配得上千佳子的男人,自己为什么这般渺小又卑劣?——可是,神啊。
他根本不晓得宫胁的父母过世了。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心生那般恶劣的疑惑。
你就算知道,也无法像千佳子一样安慰他吧。总觉得神在嘲笑他。
「……打工要怎么办?继续吗?」
到头来杉问了这个问题。千佳子在一旁露出「所以我才受不了男生」的表情。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惺惺作态地安慰宫胁。无法只是表面上模仿千佳子那种由衷的安慰,试图为自己掩饰。
「现在去小仓也没意义了嘛。」
宫胁边吸着鼻水边虚弱微笑。于是千佳子抬高嗓门打岔:
「最好还是去一趟小仓吧。把钱存下来,去和猫咪正式道别比较好。」
宫胁眨了眨眼睛,千佳子越劝越激动。
「不正式为猫感到悲伤的话,就无法彻底放下喔。现在别磨磨蹭蹭地闹别扭,觉得已经来不及了,好好地为了他大哭一场吧。虽然没有赶上,但你要告诉他,你正准备去见他。宫胁不确实整理心情的话,猫咪也会担心得无法瞑目喔。」
杉很清楚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宫胁。——因为连坏心眼地想着那些问题的自己,眼眶也发热了。
被说别磨磨蹭蹭地闹别扭,我还真是无法反驳呢,宫胁笑着说,之后继续来打工。
宫胁说机会难得,想顺便到处走走,一直工作到了八月中旬,然后在暑假结束前动身出发。
新学期碰面时,宫胁的表情仿佛阴霾一扫而空般神清气爽。
也各自送了纪念品给杉与千佳子。杉是他事先要求的博多拉面,千佳子是不知为何在京都买来的吸油面纸和手镜。
「哇,是杨枝屋耶!」
似乎是很有名的牌子,千佳子大声惊呼,但听到朋友的呼唤后,她慌忙丢下一句「谢谢你喔」,旋即转身跑开。
「你也顺道去了京都吗?」杉问。
宫胁「嗯」地点点头。
「在我国小校外教学去京都的时候,父母出了车祸过世。」
机会难得,想顺便到处走走——机会难得这句话的意思,远比杉和千佳子想象的还要沉重。
「当时我母亲拜托了我买杨枝屋的吸油面纸当作纪念品。我找了很久,最终没能买回去。一起帮我寻找的朋友替我买了回来,但我自己没有买过。」
「手镜也是?」
「手镜的话,是现在的我会想买给母亲的东西。」
杉倾听的同时,胸口感到苦闷。
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是千佳子。但是,他又不希望千佳子听到这些话。
救了掉进水渠的西施犬的那一天,如果是自己以外的人遇到宫胁就好了。如果是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和宫胁一起救了西施犬就好了。
他没有向千佳子转述宫胁说过的京都那些事。想说的话,宫胁应该自己说。他压下内心的歉疚。
他不敢问千佳子,宫胁是否对她说过了京都那些事,也不敢问宫胁是否对千佳子说过了。
只能一味恐惧着青梅竹马这项优势正慢慢减弱。
千佳子称呼宫胁为宫胁,称呼杉为小修。
自从他开始觉得这种差别已毫无意义,又过了一段时间。
倘若知道宫胁的心情,千佳子一定会被宫胁吸引。
千佳子开朗又温柔。而宫胁和千佳子在一起,绝对不会自卑负疚。
他总是没出息地苦恼着想变成配得上千佳子的男人,但与自己相比,宫胁早已配得上千佳子了。
纵使小时候有过那般惨痛的遭遇。
明明与父母生离死别,被迫与爱猫分开,最后甚至赶不及再见爱猫一面,宫胁却不怨任何人、任何事,也不闹脾气。
如果是自己,会竭尽所能利用自己不幸的处境。会用自己的身世做为各种怠惰的借口,也会用以吸引千佳子的关心吧。
宫胁为什么可以那般放松又自在地站着?与宫胁越是亲近,杉越是觉得被逼到绝境。——自己绝对赢不了他。
他对自己一路顺遂地长大成人感到自卑。明明一帆风顺地长大,比宫胁受到更多眷顾,自己却成天牢骚不断。满不在乎地与父母吵架,总是讲话尖酸刻薄,有时吵架还失了分寸,惹得母亲哭泣。
明明生活没有任何不足,为什么我的心胸如此狭隘?为什么温柔的程度却比不上拥有的事物比我还少的宫胁?
千佳子也和杉一样从小到大过得无忧无虑,但和宫胁在一起,却不会感到自卑和嫉妒,非常自然且开心地与宫胁打成一片。这点也让杉感到焦虑。
不感到自卑也不感到嫉妒,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才能自然而然聚在一起。
再这样下去,千佳子会被抢走。——明明自己早在更久以前就喜欢她。
「不晓得宫胁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千佳子曾经脱口而出似的如此喃喃自语。在宫胁不在的时候。
因此杉终于被自卑和嫉妒压垮。
「我从小就一直喜欢千佳子了。」
他坦白倾诉的对象不是千佳子,而是宫胁。
宫胁温柔又为朋友着想,杉坦白告知后,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埋藏起来。
杉早已预料到这点,佯装找他商量地据实以告。
宫胁惊讶地睁大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后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
你明白的吧?——你绝对会明白的。
就这样,杉彻底封住了宫胁的嘴,最后宫胁也始终保持沉默地退出了。
因为他在高三的春天转学了。宫胁说过身为监护人的阿姨工作很常调动。
杉确实感到寂寞,但也同样松了口气。当时他心想,这下子就能放心了。
「为什么你这么不幸,人却这么善良呢。」
回过神时,他已经喝醉酒开始胡言乱语。都怪晚餐时开的葡萄酒。难得宫胁来访,便准备了阿迪隆达红酒(注)做为当地特产招待他,这个品种的香气和口感相当芬馥,但一不小心就会喝太多。
编注:日本山梨县号称葡萄王国,此为山梨县代表性的葡萄酒。
这会儿轮到千佳子洗澡,这项因素也让他一下子就大意了。
宫胁苦笑着回答:
「我不清楚自己善不善良,但我不是不幸的人,你的前提太奇怪了吧。」
「这算什么啊,强调你游刃有余吗?」
「你的酒品真差耶。在千佳子洗好澡之前,稍微清醒一点吧。」
宫胁一边说着,从他手里抽走了酒瓶。
插图f-1
我们猫儿一碰到木天蓼就浑身酥软,人类似乎是一喝酒就浑身酥软。
悟偶尔也会在家里喝酒。独自一人一边观看棒球或足球等人类的球类游戏,一边小口喝酒,然后变得乐陶陶,不久之后倒头就睡。
那种时候若一不留神经过他附近,悟就会发出撒娇的声音叫我:「奈奈~」然后硬是把我抱在怀里,真教人受不了。那种时候我会尽量避免靠近悟,而且又有酒臭味。
有时悟也会在外喝酒,带着一身酒气回家,但那种时候他通常也是兴高采烈,所以我一直以为喝了酒的人类会变得兴高采烈。一递出木天蓼,猫也会兴高采烈嘛。
我第一次看到像杉这样,喝了酒却愁眉苦脸。千佳子去洗澡后,他像是突然灰心丧志,对着悟闹起别扭来。
不高兴的话,干嘛要喝酒?我待在起居室的电视机上头,望着两个大男人。悟终于从杉手中拿走了酒瓶。
题外话,我非常喜欢这户人家的电视机。我以为电视都是薄薄的板子那种形状,但这户人家是箱子形,非常吸引猫坐上去。而且还带有些微的温度,肚子暖烘烘的。如果是冬天,一定更棒。
那台电视很老旧了喔,小桃告诉我。听说从前的电视机都是这种箱子形状。竟然将如此无懈可击的设计改成那般枯燥无味的薄薄外形,我倒怀疑技术是不是退化了。
据小桃说,借由知不知道箱形电视机,可以区分出猫的世代。在这户人家,千佳子优先考量了猫的居住品质,所以没有引进薄型电视机。真是教猫拍手叫好的英明决定。
你怎么一脸愁眉不展?厌倦了的话,就请你还给我唷。
躺在附近沙发上的小桃说。我慌了起来,因为小桃将电视机的特等席让给了客人的我。
我不是厌倦了电视。只是……
我看向一直喋喋不休的杉。
我听说杉是悟的朋友,但杉是不是不太喜欢悟?
没这回事,小桃苦笑。
请别以为他不欢迎你家主人。那瓶酒还是昨天特地去买的喔,说要请宫胁品尝。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
一直针对悟?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善良,好像对悟很善良感到不满。
虽然喜欢,但也羡慕吧。我家主人想变成你家主人那样的人喔。
真是莫名其妙。悟就是悟,杉就是杉啊。
就是说呀。不过,主人好像认为,自己如果能像宫胁一样,千佳子就会更喜欢自己。
哦,出现了耐人寻味的证言哩。
千佳子从前似乎喜欢你家主人。
是从前的事了吧。远在小桃出生以前,那三个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小桃也是听前任的猫儿们转述。
悟呢?他以前喜欢千佳子吗?
如果会为了猫留下箱形电视机的人是悟的太太,应该是件很棒的事。
嗯,这点我们就不晓得了。只不过一提到千佳子,主人好像对宫胁感到愧疚。
听来真是错综复杂。结果而言,千佳子选择了杉,成了杉的太太,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如果是猫,母猫一旦做出了选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光是猫,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世界在恋爱方面,女方的决定都是绝对的。不过,我还年轻的时候悟就收养了我,所以没能谈过恋爱。想年纪轻轻就掳获母猫芳心的话,我也有些太弱不禁风了。真希望我的脸再大一点,体格再强健一点,就像吉峰那样。那家伙要是变成了猫,铁定大受欢迎。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我对着歪过脑袋的小桃又说:
那只臭狗是杉的狗吧?
狗这种生物在这方面普遍不太理智,只要自己的主人说是黑,就算是白也认定是黑。他肯定是想声援杉有些郁闷的心情吧。
顺便说,不论饲主再怎么闹别扭,猫认为白就是白。猫只会遵从自己的信念。
虎丸还年轻,有些太耿直了。
臭狗晚上会进屋子里,但立刻被带往了其他房间。尽管不像初见面时张口狂吠,但由于他对悟非常无礼,和我又是一触即发。
「哎呀,喝得醉醺醺呢。」
千佳子洗完澡回到原地。
「要睡了吗?」
千佳子安抚小孩似的问。「不要。」杉就像撒娇的孩子摇了摇头。
「千佳子和宫胁还不睡的话,我也不睡。」
千佳子和悟互相对视后露出苦笑。虽是苦笑,但两人的笑容都充满怜爱。那个酒鬼那么可爱吗?我倒觉得他有些不像话。真希望我闻了木天蓼以后不会变成那样。
「我也累了,要去睡了。走吧。」
悟搀扶着杉让他站起来,但可能是比想象中重,或是醉得比想象中厉害,不稳地摇摇晃晃。千佳子慌忙从旁伸手扶住。
然后两人合力扶着杉回到寝室。
插图f-1
宫胁转学后过了不久,杉与千佳子开始交往。
大学学测的志愿学校也是同一所。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就读东京的大学。千佳子将来预计留在果园帮忙,如果不选择县外的大学,一辈子都会在县内生活。一生至少有一次想去大都市看看,是年轻女孩会有的自然又天真无邪的愿望吧。
两人皆顺利考上学校,千佳子寄住在亲戚家,杉住进大学宿舍。宿舍是双人房,杉虽担心与室友是否合得来,但附近生活机能便利、房租出奇低廉,还是相当吸引人。
与千佳子约好双方的住处都安顿好后,开学典礼前先见个面,杉便拿着地图在未知的土地上寻找宿舍所在。
他分不清左弯右拐的小巷,绕了好几圈,但所幸没有超出预定时间太多,抵达了目的地。
当他在柜台办理手续时。
「杉!」
他尚未结识到会出声叫他名字的朋友。杉诧异地回过头,然后呆若木鸡。
「宫胁。」
应声之后,杉的脑袋一片空白。在一个人也不认识的新环境里与熟悉的旧友重逢,他顿感非常安心,但同时也很困惑宫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外,宫胁转学后,他一直牢牢尘封起的愧疚感也同样汹涌地互相拉锯。
「我听咲田说过她的志愿学校是这里,才心想杉搞不好也是,果然不出所料。」
「听说过?转学之后,你们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是写信。」
当时还不是高中生都天经地义般拥有手机的年代。与身在远方的朋友联络时,主要是写信或通电话。
「我给了你们搬家后的地址吧。后来咲田写了信给我。」
杉倒是一次也没写信给我呢,宫胁调侃他的无情,但期待高中男生会那么细心勤劳才奇怪吧。
「我偶尔也会打电话给你啊。」
「嗯,男生通常长大之后都这样。我和国中的朋友也都是通电话。收到咲田的信时,我吓了一大跳,心想女孩子真是勤劳。之后也偶尔互相写信。」
信件往来期间,宫胁才得知了千佳子的志愿学校。——莫非是知道了千佳子会考,宫胁才会也报考这所大学?
「但千佳子没有说你会考这所学校。」
「那当然啊,因为我没有向咲田说过我的志愿学校。」
宫胁不以为意地回答。
「当时我心想我们的志愿学校一样呢,但如果其中一方落榜,会很尴尬吧?毕竟我的情况和互相勉励、共度考试难关的你们不一样。」
一问之下,理由没有什么大不了。虽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却又卸下心口大石,觉得原来只是这样。——可是——
宫胁,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我可以完全相信你说的话吧?
「但千佳子也没有说过我会报考同一所大学。」
杉脱口而出。「是啊,为什么呢?」宫胁也歪过头。
「可是,如果说了你们会考同一所大学,要是其中一方落榜,果然会很尴尬吧?倘若说了会一起报考,最终也得向我报告结果才行。我要是听到其中一方落榜,也只能咳声叹气吧。」
理由大概就是宫胁说的这样吧。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是杉自己的问题。——因为那一天,他装作是咨询烦恼,实则封住了友人的嘴。
「难得同所学校,我去拜托看看能不能让我们同寝室吧。我的室友还没来,现在的话,应该也比较好沟通。」
宫胁已在一周前搬进宿舍,亲切和善的个性,使他四处建立了不少人脉。拜访了女舍监和宿舍负责人等数人后,非常顺利地更换了房间。
千佳子很高兴宫胁也就读同一所大学,但也气呼呼地说:「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她说正打算写信告诉宫胁,她和杉考上同一所大学了。
多亏了宫胁,感到不安的宿舍生活从一开始就很惬意。拥有宫胁这个朋友,在宿舍内是相当稳固的优势。——有时会冷不防暗暗感到心虚,依然是杉自己的问题。
就这样度过了上学期,进入下学期。
「杉,学长给的慰劳品。」
宫胁说道,递来了售价不低的知名品牌罐装啤酒。
大学生活中,二十岁过后才能喝酒只是场面话,宿舍内连未成年的住宿生也会喝酒,但把持在女舍监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
「哦,那我去要些下酒菜。」
住宿生很常收到父母寄来的慰劳品,在附近绕一圈交换食物的话,可以拿到还不错的东西。正好老家寄来了葡萄,杉以此为本金,狮子大开口地向北海道出身的学生换了鲑鱼干和地区限定饼干。
宫胁黄汤下肚后会变得兴奋激动,但酒量不佳,才喝光了两罐啤酒,双眼就变红了。
当时不知是什么契机,聊起了宿舍内的恋爱趣闻。有个吊儿郎当的一年级男生老是勇敢地向宿舍学姐告白,但每次都被拒绝,成了男生们的笑柄,却也受到声援。
「他失败了几次啊?」
「前阵子才说他第十一次约她出去又被拒绝了。」
消息灵通的宫胁说,同时轻声笑了起来。
「但他一点也不消沉,太好笑了。还说要在下学期内突破二十大关。」
「怎么能以失败的整数为目标啊?偏离原本的目的了吧。」
「不过,我有点羡慕像他那样横冲直撞呢。」
宫胁通红的双眼感到耀眼似的眯起。——杉突然有种预感。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有些喜欢咲田。」
可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想听见这句话。
「可是,我心想有杉在,自己八成没有希望吧。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早知道至少该亲口告白一次。」
至少亲口告白一次的话——历史多半已经改变了。
「拜托你。」
他按捺不住地发出沙哑的话声。
「不要告诉千佳子这件事。」
试着亲口告白一次的话——纵使是现在,历史多半也会改变。
「拜托你了。」
他没出息地低下头。自己真是狡猾到了极点。明知看起来非常没出息,杉还是低下了头。
他知道能因此绊住宫胁。
宫胁微微瞪大双眼,就像杉第一次佯装商量、封住了他的嘴时一样。然后他苦笑道:「放心吧。」
「你们大概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定喔。
」
就这样,杉成功封住了宫胁的嘴直到最后。
杉大学毕业后回到当地,又过了几年与千佳子结婚。宫胁也参加了婚礼。
结婚以后,宫胁不再以咲田称呼千佳子,而是直接喊她千佳子。
到了这个地步,历史已不会再颠覆。不论是依宫胁的个性,还是依千佳子的个性。
但是,杉仍然不时想起宫胁就会良心不安,这是他在也许还有可能颠覆历史的时候、就夺去了宫胁发言权的惩罚。
如果收养宫胁的猫,肯定会成为这一生他时时苛责自己的引线。可是——
自始至终都保持缄默的宫胁如今有难,希望他们收养他的爱猫,他认为这是以卑劣手段获胜的自己的义务。
你也许会心想,这么卑鄙又渺小的我如今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我确实也很喜欢你。明明境遇比我还要悲惨,远比我要大方且温柔的你,真的很耀眼。
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这番话太厚颜无耻了,事到如今他根本说不出口,但他想收养宫胁的猫的这份心意绝无虚假。
插图f-1
隔天早上,安排了臭狗与我再一次会面。
在饭厅吃完早餐后,千佳子走进另一个房间迎接虎丸。
「小虎,拜托你了,要当乖孩子喔。」
千佳子在门后头对虎丸耳提面命。杉忧心忡忡地在饭厅里走来走去,悟没有走来走去,但表情也有些担忧,只有小桃与我老神在在。
我可是一早就吃了特选鲔鱼干粮,上头还加了鸡胸肉当作点心,肚子吃得很饱。尽管放马过来吧,臭狗。
然后木板门打开了。
臭狗意气风发地站在门口处,定睛看向这边。但是,他没有看向悟。——说得也是呢。
悟是很重要的朋友,不可以对着他叫。因为杉昨天一逮到空档就生气地训斥他。不过这样一来,你的矛头只剩下一个了吧。
来吧,我当你的对手。
臭狗朝着我大声狂吠,只差没有扑上来。很好!
眼角余光中可以看见人类们发出了尖叫声,我用力将背部弯成弓形,让全身的毛往上膨起。旁观的小桃轻声说:「你还挺厉害的嘛。」能得到您的称赞是我无上的光荣。
回去!
臭狗不顾杉与千佳子的怒斥,继续汪汪狂吠。悟也慌忙跑来压住我,以免我飞扑上去。
你在的话,主人和女主人会一直想着宫胁!我家主人一看到女主人想起宫胁,就会很痛苦!
用不着你说,有你这种笨狗在的人家,我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吵架的话,是我比较在行,你不过是块头大了点,从来不曾赌上性命与人打架吧。
一旦现在的地盘被抢走,明天起吃到的饭就会变少,这种架你没有吵过吧?这只有人收养的幸福小狗狗!
我滔滔不绝地对着臭狗说出了一连串在千锤百炼下锻炼出来的恶毒言语。这些谩骂还真是粗鄙到不好让各位善良的绅士淑女听见。
小桃在电视机上作壁上观,面带苦笑。真是不好意思啊,玷污了您这位淑女的耳朵,是我唯一的遗憾呢。
王八蛋,快回去!
臭狗几乎是噙着泪狂吼。不过是三岁的小毛头,还一出生就戴上项圈,想赢我还早了一百年哩。
小桃的岁数是我的两倍,我的岁数也是你的两倍。
我不能让主人会想起宫胁的东西进入这个家!因为——
闭嘴!再说下去,当心我狠狠修理你!
值得表扬的是,臭狗没有闭嘴。但可能只是意气用事。
因为,那家伙身上传来了已经无药可救的味道!
我叫你闭嘴!
「奈奈!」
悟发出了由衷心急的声音。因为我甩开了他的手,一骨碌扑向臭狗。
臭狗霎时发出惨叫。虎毛鼻头上出现了漂亮的三条抓痕,三条都微微渗着血丝。
——尽管如此,虎丸还是没有将尾巴卷到肚子下面。
尾巴好几次都要往下卷去,但他奋力抬起,然后在喉咙深处闷声呻吟。
「奈奈,不能这样,怎么能抓伤人家!」
胜负已分,因此我老实地让悟抱在怀里。「对不起。」悟连连向虎丸、杉还有千佳子道歉。
「没关系,幸好不是奈奈被咬。」
千佳子脸色苍白地叹一口气。杉朝虎丸的脑门敲了一拳。
「你要是真的用力咬了,奈奈会死掉吧!」
「咕咕。」虎丸这才将尾巴卷到肚子底下,然后恨恨地瞪向我。
我知道啦,这不算是向我卷起尾巴。
「抱歉,难得你们愿意收留奈奈,但我还是带他回去吧。」
悟深感惋惜地说。
「和这么合不来的猫住在一起的话,虎丸也太可怜了。」
然后悟拿出笼子。我边走进笼子边回头看向虎丸。
虎丸,谢谢你。
虎丸满脸纳闷。
我和悟是来旅行的,不是为了让这户人家收留我。我还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回去,多亏了你,我可以顺利回家了。
虎丸垂下眼睑,放下尾巴。我和悟一同前往银色休旅车。
虎丸也绑上了牵绳,被迫一同送行。杉将牵绳在手上缠了数圈,仅留下短短一截绳子。
小桃自动自发地站在送行的行列里,还称赞我说:「多亏了你,我久违地看到了真正的较量呢。」
「真的很对不起。幸好奈奈没有受伤。」
「我们真的很想代替你照顾他……」
夫妻俩轮番道歉,悟反倒显得坐立难安。说得也是,毕竟出手抓伤虎丸的,是勇猛果敢的我嘛。
发车前都要依依不舍一番,成了每次的惯例。
悟坐进驾驶座后,千佳子又嚷嚷着忘了东西,三番两次跑回家,纪念品越来越多。
不过,也该道别了呢。
「对了。」这时,悟探出驾驶座的车窗说:「我高中的时候有点喜欢千佳子呢,你知道吗?」
语气仿佛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杉的表情倏然僵硬。千佳子——什么?
悟好整以暇地等着千佳子的答复。
千佳子吃惊得目瞪口呆,眨了眨眼后,噗哧轻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呀,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说得也是呢。」
两人放声哈哈大笑。杉虚脱似的大松口气,接着才慢了大半拍地跟着笑了。
杉明明在笑,表情却又有些想哭。
车子发动了。
「虎丸!?」
探头一看,虎丸正前倾着身子不停挣扎,想要甩开杉握着的牵绳。
喂,猫!
虎丸呼唤着我。
你留下来没关系!既然主人和女主人还有宫胁一起笑了,你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笨蛋,都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打算了。
「虎丸,至少最后安分一点!」
杉生气地拉住牵绳。别生他的气,那家伙是在挽留我喔。
但是,前一刻才大打出手,他们只会以为汪汪大声吼叫的虎丸是在生气吧。
「他在生气吗?」
悟也透过后照镜察看后方。
「……可是,我觉得跟生气的叫声不太一样。」
会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才喜欢你喔,悟。
银色休旅车留下轻柔的喇叭声,驶离了民宿。
「不过,他们说愿意代我照顾,真是吸引人的提议呢。」
还在说啊。真是不干不脆,富士山都已经跑到休旅车后头了。
如果以后还会来接我,那跟从一开始就无法托给他们照顾一样吧。
我朝着车子的后挡风玻璃踮起脚后,悟笑道:「你不敢去海边,却很喜欢富士山呢。」
因为富士山不会发出让腹部轰隆回响的声音,也不会进行几乎要将我吞掉的永久运动啊。
「希望还可以一起来看富士山。」
是啊,有朝一日再一起来吧。再住在杉和千佳子的民宿吧。这次住的房间可以看见美丽绝伦的富士山,而且——
「奈奈很喜欢映像管电视机呢。」
没错,就是那个!那个箱形电视机太完美了。坐下时不仅大小刚刚好,脚边也暖洋洋。
悟,我们家也能换成那种箱形电视机吗?那个太棒了。
「对不起喔,我们家是薄型电视机。现在也没办法特地买到新的映像管电视机了。」
是吗?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当作是去杉夫妇家玩的时候的特别招待,好像也不错。
而且下次去的时候,虎丸肯定愿意对我们摇尾巴了喔。
插图f-1
傍晚接到了当天的预约订房。
「把虎丸系在狗屋旁边比较好吧?」
「也对,才和奈奈大吵一架,说不定情绪会很亢奋。」
杉将虎丸带到屋外,绑在小屋旁,一边问着同行的千佳子。
「关于刚才宫胁说的事情……」
「讨厌,你很在意吗?」
一下
子就被料中,杉支支吾吾。
「也不是啦。我只是心想,如果高中的时候宫胁向你告白,结果会是怎样。」
「天晓得。」
千佳子淡然耸肩。
「那种事情不在那个当下说的话,谁也不晓得。」
真是中肯,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不过,如果能体验看看在两个男生间摇摆的少女心,应该也不错吧。」
「你会动摇吗?」
大感意外地反问后,千佳子笑了。
「当然会动摇啊。有两个男生都很在意的话,人会变得贪心呢。」
杉感到想哭,硬是忍了下来。
不晓得她会选谁。但是,她将他们摆在了一起。
光是知道了这件事,长年来的自卑和妒忌好像就冲淡不少。
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在宫胁身边当个更轻松自在的朋友。
这点让他欣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