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码头旁停着一艘建筑物般的硕大白色船只。
船头有个大缺口,悟告诉我,会连同车子一起从那个大洞搭上船。肚子里吞了好几辆车都不会沉,人类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人。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想到让这种建筑物般的铁块漂浮在水面上?我只觉得那个人脑筋出了点问题。重的东西会沉入水里,是世间的定律。通常人类以外的动物绝对不会想违逆世界的真理,人类果然是奇怪的生物。
悟走向渡轮码头买了船票,走回来时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哎呀,真糟糕,真糟糕。他们说奈奈不能登记为同行乘客。」
悟好像在买票时需要登记的登船名册上也写了我的名字。
在柜台表明宫胁奈奈(六岁)是只猫后,听说引得工作人员哈哈大笑。悟在这种事情上偶尔迷糊到不行。
「那我们上船吧。」
好些车辆已经如同念珠般排成一列,驶进敞开的大口。——喂,这艘船已经吞了不少车了,真的不会沉吗?
「奈奈,你怎么有些膨起了尾巴?」
呃,因为,万一这艘船沉了,我们当然会掉进海里吧?那不就——对吧?
我想起了去吉峰家时看见的大海。一想到如果掉进了发出轰隆浪涛声的汪洋大海里,连我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况且猫本就不擅长游泳,也非常讨厌水(也有一些奇怪的猫喜欢洗澡,但他们是发生突变的猫)。
悟也不太可能头上背着我,一路游回岸边吧。
不理会我的担忧,银色休旅车驶进了船的肚子里。悟左肩上背着旅行包,右手提着装有我的笼子,走路似乎有些吃力。——明明不久前,他还轻轻松松地搬着这些小东西。
喂,我自己走吧?
我从内侧伸手扳弄盖子的锁扣,悟慌忙说:「不行不行!」然后让盖子那一边朝上,倾斜地提着笼子。啊哟哟,我的屁股于是滑向笼子深处。
「动物不可以在渡轮里走来走去。你忍耐一下。」
动物的话,那也包括狗吧。待遇平等是好事。有不少旅馆可以提供宠物入住,但有许多设施愿意收容狗,却把猫拒在门外。理由不外乎是猫会磨爪子等等,所以不行。这点小事只要向带猫入住的房客额外多收点修缮费用就好了吧。更何况,猫只会在可以安心的环境里磨爪子,住在外头的旅馆时,极少兴起磨爪子的欲望。
而且人类经常在意的「动物气味」,猫可是比狗还淡。
总之,狗可以猫不行这种差别待遇,会让猫觉得非常火大。就这方面而言,猫狗都不行,让人完全可以接受。这艘渡轮是好渡轮。
悟带着我前往宠物室。所有动物都托管在这个房间里。
房间冷清单调,但干净整洁,相当宽敞的笼子毫无空隙地一直堆到天花板。今天携带动物的乘客似乎不少,十来个笼子里几乎都有动物入住。先住进来的猫只有一只白色金吉拉,其他从小型乃至大型都是狗。
「他是奈奈,在登陆之前,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悟特意向先住进来的房客打招呼,一边将我移进房里的笼子。
「奈奈,你可以吗?不会寂寞吧?」
在有这么多其他猫狗的状况下,哪可能觉得寂寞。我反倒想换清幽一点的环境。今天遇见的狗儿们特别多话,仗着数量多,兴奋地吱吱喳喳,悄声嘀嘀咕咕。「又是猫。」「这次是杂种。」真是吵死了。不好意思啊,我是杂种,哼!
「其实我也很想一路开车到目的地去。对不起喔。」
都说了别在意这点小事,才一天而已,我会忍耐的。别看我们这样,猫可是意外地耐性坚强。
这次的旅程似乎在搭渡轮登岸后还很长。悟最近又很容易感到疲劳,不再有那么多精力可以开车走完全程。
「我会尽量过来看你,就算寂寞也要忍耐喔。」
可以别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过度保护的话吗?害我浑身不自在。
「你好,同样是猫咪,请和奈奈好好相处喔。」
悟探头看向住在我正下方笼子里的金吉拉。由于我已经进了笼子,看不见他,但他从我们走进房间到现在,一直在底部角落缩成一团。
「这只猫也很寂寞吧?今天小狗很多,可能是在害怕。」
很可惜,猜错了。缩成一团的金吉拉始终微微颤抖着尾巴尖端,对狗儿们的长舌感到郁闷又不耐,这我可是一目了然。
「奈奈,那等会儿见了。」
悟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出宠物室。
下一秒,狗儿们的问题排山倒海而来。
「喂,喂,你从哪里来的?」「你要去哪里?」「主人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一瞬间明白了金吉拉在笼子深处不耐地缩成一团的心情,也仿效金吉拉的对应方法。
因为太吵了,我在底部蜷成一团佯装入睡,悟却会错意了。
「对不起,你果然很寂寞吧。」
悟一而再地前来看我,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太频繁了。没关系,不用那么常来啦。由于悟来的次数比其他饲主还频繁,不久狗儿们开始调侃我受到过度保护。悟一离开,他们就齐声大合唱:「过度保护、过度保护。」
吵死了,安静!我发出低吼,准备再次在笼子底部缩成一团时——
每次都像小毛头一样吵吵闹闹,你们真是吵死人了。
我正下方的金吉拉刻意抬高音量说话。
你们看不出来真正寂寞的是那个主人吗?
看起来明明是高贵的长毛种猫,没想到讲话这么辛辣。狗儿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咦?可是,对吧?那个饲主来的时候都说奈奈很寂寞嘛。
亏你们是狗,一个个鼻子都这么不灵光。那个饲主身上散发着来日不多的味道吧?才想尽可能多花点时间和爱猫在一起。
狗儿们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紧接着又开始小声叽叽咕咕说:「好可怜。」「好可怜。」坦白说,音量根本没有压低,但算了。都是年纪尚轻的小狗,脑袋还不聪明吧。
那个,谢谢你。
我朝着看不见的正下方笼子道谢,金吉拉声音冷漠地回答:「我只是觉得很吵而已。」
附带说声,遭到训斥的狗儿们在悟接下来出现的时候,全都朝他猛摇尾巴。悟欣喜若狂:「哦!大家都对我摇尾巴,真是大受欢迎。」然后从笼子的缝隙间摸了摸几只小狗。虽然不聪明,但都是坦率的乖孩子。
之后,我们两只猫儿也不时加入狗儿们的闲聊,这趟海上旅程平静无波地一分一秒过去。不过,讨论到喜欢的点心时,狗儿们就算提到皮骨,我们也完全不懂好在哪里,很多时候对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隔天早上,渡轮抵达了目的地。悟第一个前来接我。
「奈奈,对不起喔。你很寂寞吧。」
不不不,一点也不会。我和讲话辛辣的金吉拉也聊得相当开心。真希望最后可以稍微打声招呼。才这么心想,悟在走出房间之前,替我将笼子的格形盖子转向屋内。
「奈奈,向大家说再见吧。」
我先走啦,我说。狗儿们一同甩甩尾巴。
Good luck.
金吉拉这么说了。Good……什么?
好像是祝你好运的意思。我家主人常常说这句话。
这么说来,蓝眼睛的主人和日本女主人来见过金吉拉。看来他基本上以日语记住了人类的话语,但也大致听得懂主人在说什么。
谢谢你。那我也说声Good luck。
于是我和悟告别宠物室,走出船舱,坐进银色休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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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出渡轮口,蔚蓝的青空在眼前延展开来。
「奈奈,我们总算登上北海道啰。」
感觉是地面非常平坦的辽阔无边土地。从车窗往外看见的景色虽是寻常街道,但空间分外宽敞,路宽也比东京一带还宽。
奔驰了片刻后,景色变作郊区。四周更是空旷,教人心旷神怡。路上行车数量也不多,可以悠哉从容地享受兜风乐趣。
今日陪伴旅程的音乐,依然是从那首仿佛会跑出鸽子的乐曲开始。
路边交错地盛开着紫色与黄色的花。它们随心所欲生长,应该不是花圃,而是野花。
北海道的道路即使无人维护,照样花繁似锦。与以水泥和柏油密密实实铺起的东京道路截然不同,这里即便是看似闹区的地方,路边仍旧保留着泥土地面。多半是这个原因,土壤得以好好呼吸,风景恬静温和。
「黄色的花是麒麟草,紫色的花是什么呢?」
悟也留意到了野花。相互交错的紫色与黄色非常鲜艳显眼。紫色的花并不是单调的单一紫色,由浓到淡,深浅不一。
「稍微停下来看看吧。」
悟将车子停在路肩变宽的地方。我也在悟的怀抱中下了车。偶尔会有零星的车辆经过,因此悟没有把我放到地上,直接抱着我走近紫色野花。
「原来是野菊。但这种花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更纤细脆弱一点呢……」
野菊奋力向上生长,茎的部分开出了无数花朵,
整体形状就像倒立的扫把。看起来一点也不纤细脆弱,反而强悍有力。
啊!
发现的同时,我伸出手。蜜蜂在花丛间飞舞。
「奈奈,不行,被叮到的话怎么办。」
就算你这么说,但这是本能嘛。我朝着蜜蜂挥了挥手,悟终于牢牢扣住我的两只手。
啧!飞来飞去的虫很刺激又好玩呢。放开我!我试着挣扎,但悟抱着我再度坐进休旅车。
「只是捕捉的话那倒还好,但奈奈都会吃了他们。嘴巴里要是被针刺到,会很伤脑筋吧。」
一抓到东西,当然要先咬再说。在东京,每当我打死了偶尔跑出来的蟑螂,也会啃咬他们。虽然坚硬的翅膀就像在啃咬赛璐珞一样,我无法接受,但身体相当柔软,风味绝佳。
每次发现我吃得散落一地的蟑螂残骸,悟都会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人类究竟为什么如此讨厌蟑螂?分明构造上和独角仙还有金龟子差不了多少,看到独角仙和金龟子时,也不会发出惨叫声。反而在猫看来,移动速度越快,我们越觉得好玩又充满挑战性。
驶下河岸边的道路,不久来到了沿海道路。
——哇啊!
「呜哇!」
我和悟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就像大海一样呢。」
道路两侧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芒草。芒草白穗淹没了平坦又辽阔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尽头。白色的浪头直到尽头都随风摇摆。
距离上一次停车没有间隔太久,但悟再度停下车子。路肩相当宽敞,也少有来车,想随处停在哪里都可以。
行车不多,但悟让我下车时,还是绕到副驾驶座将我抱下来。是担心我会突然跳到马路上吧。悟真是过度保护呢,但如果他能因此安心的话,我也不介意被他抱着。而且悟的手掌很大,拥抱很沉稳,我也非常放心。
不过,真想从高一点的地方俯瞰这片景色。我从悟的怀抱溜到肩膀,伸长了身子,视线的高度正好和悟一样。
风沙沙低吟。芒草的花穗蜿蜒起伏,不断蔓延至双眼也无法望见的远方。仿佛追赶着在尽头消失的穗浪,另一波穗浪接着诞生。
悟说得没错,简直就像地面的海洋。和大海不一样,不会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可怕声,所以我也许比大海还喜欢这里。——如果是这片海洋,连我也能游泳。
我轻轻跳下地面,钻进芒草之海。
景色一鼓作气切换。眼前全是茂盛的芒草茎,仰首望去,白色花穗在遥远上方摇来晃去。最后是花穗上方的高耸澄澈青空。
「奈奈?」
悟的呼唤声担心地追了过来。
「奈奈,你在哪里?」
踏着干草的声音传来,看样子悟也走进芒草大海了。这边喔,我在这里,就在悟身边。
但是,悟的声音一边呼唤着我,一边越离越远。奇怪了,我看得见悟,悟好像看不见我。是因为完全被芒草埋没了吗?
真没办法呢。为免悟迷路,我尾随在后。
「奈奈。」
是是,我在这里喔。我回应了悟,但我的声音似乎被风吹散,没有传进悟的耳里。
「奈奈!」
悟的声音渐渐变得焦急。
「奈奈!奈奈,你在哪里!」
见悟开始朝远方疾呼,我终于看不下去,用尽全力大叫一声。
都说在这里了!
在仰望着的芒穗更上方,逆光之下,悟背对着苍穹俯身看向我。视线与我相会的那一瞬间,僵硬的脸庞忽地放松——紧接着眼眶也是。滑过脸颊的水珠反射着日光。
悟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哦,有点痛呢。内脏要跑出来了。
「笨蛋!要是在这种地方迷路,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悟怒斥着,声音在哭。
「你这么小,这里根本和树海没有两样吧!」
去富士山的时候,悟告诉了我何谓树海。听说在树海里指南针无法作用,会让人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真是傻瓜,我才不会跑远到跟丢悟呢。
「不要丢下我……留在我身边吧。」
啊——终于。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我一直都知道悟有这种想法。
也知道你为了将我送走,明明拼了命地寻找新饲主,却在每一次会面失败后,都如释重负地带着我回家。
嘴上对着会面的对象说:「真可惜。」但回程车上,看见你那般兴高采烈的笑脸,我怎么有办法抛下悟,离开前往其他地方呢。
我绝对不会丢下悟不管。
悟压着声音哭泣,我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舔着他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小时候被迫与悟分开的小八,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不得不与如此思慕自己的孩子分开,小八心里会有多么不舍啊。但是,无论是孩子还是猫,都无力推翻那样的现况。
但是,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原来是野猫。这次我们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好了,走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中,要将无数美景尽收眼底。就将我们的未来,赌在可以看见多少动人美景上吧。
我那7字形的钩状尾巴,一定会将沿途看见的动人美景都吸引过来。
回到车上,再度驱车行驶后,仿佛会出现鸽子的CD播完了。而后,低沉又悦耳的女性歌声,以不可思议的抑扬起伏,唱起了我感到陌生的不可思议语言。
仿佛会出现鸽子的乐曲听说是妈妈喜欢的歌,而这首是爸爸喜欢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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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两边始终镶嵌着紫色与黄色野花。
休旅车顺畅无阻地行驶着。——上次停下来等红绿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偶尔经过城镇,才会遇到仿佛突然冒出的红绿灯,但一到郊外完全看不见。信号灯的数量之少与高速公路不相上下。
偏离沿海道路,进入内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繁茂原野。不久之后原野消失,换成了人类修整过的平缓山丘。
真惊人,原来地面也会如此平坦又宏伟。这里的地面与至今去过的土地地面都不一样。
路旁土地开始出现以木头制成的栅栏。那些栅栏圈起的区块中——嗯?有某种硕大的动物将鼻尖朝向地面,咀嚼着青草。那是什么?
我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窗框上,踮起脚尖。对了,由于我经常像这样踮脚欣赏风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悟就用大箱子和坐垫为我加高座位,方便我看窗外景色。但是,一旦出现令人好奇的东西,我还是忍不住向外倾身。
「啊,那是马喔。这一带都是牧场。」
哇,那就是马吗!我在电视上看过,但这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马。马在电视上看起来非常庞大,在路边吃着青草的马确实也很巨大,但身材比较纤细。
我回头看向已甩在后头的马,悟笑了起来。
「你喜欢看的话,下次再看到马,我就停下来吧。」
接下来路过的牧场,围着马匹的栅栏与马路有段距离,马儿远得看起来相当娇小。
「离得有点远呢。」
悟感到可惜地走下车,再次从副驾驶座将我抱出来。
然后「磅」一声关上车门——明明远得看起来比悟的手还要小,马儿却停止吃草,抬起头来。
马儿与我们之间的空气赫然紧绷。马儿竖起耳朵,笔直望着这边。瞧瞧——真是神经敏锐的生物。
「啊,奈奈,他在看我们耶。」
不单是看,是在观察我们喔。观察我们对他是否有危险。说不定是因为离得远,才更想看清楚我们的真面目。如果近得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人类与猫的组合,也许反倒会安下心来。
既然身体那般巨大,用不着如此过度敏感吧?但动物皆有与生俱来的性质。体型再怎么庞大,马儿毕竟是草食者,草食者都有被肉食者狩猎的记忆。不由自主就会胆小畏缩。
反之,我们猫儿如此娇小,却是属于狩猎的那一方。狩猎者即是战斗者。我们猫儿也会对未知的事物提高警觉,但不得不开战的时候,面对比自己大上数倍的生物,仍然会膨起尾巴。
半感到好玩地戏弄猫的狗最后会哀嚎着卷起尾巴,也是同样的道理。即便是比自己大上十倍的大型犬,我们该应战的时候就会挺身战斗。
仔细想想,狗已经很久不狩猎了。猎犬也是为了主人才追捕猎物,不会自己给予猎物致命一击。这点是与我们猫儿的决定性差异。纵然只是抓到虫子,我们追捕猎物的时候,必定自己了结猎物的性命。
有无这种「了结性命」的感受,在动物间是极大的差异。马儿确实比我大上几十倍,但我不觉得害怕。
我忽然得意洋洋。对于自己是尚未失去猎性的猫感到骄傲。
身为并未失去猎性的猫,面对接下来即将降临在悟身上的事物,我也决计不会垂下尾巴。
马儿好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大概是终于认定我们不是急迫的威胁,再度开始吃草。
「挺远的,不晓得拍不拍得到。
」
悟摸索口袋,掏出手机。是附有相机的那种手机。顺便说,他最常对着我按下快门。
不过,我想别拍那匹马比较好喔。
悟拿着手机朝马儿伸长手后,马儿再度抬头看向这边,耳朵又竖了起来。是在警戒做着可疑动作的悟。
直到悟按下快门为止,马儿都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
「嗯……果然太远了。」
悟拍了一张便宣告放弃,收起手机。马儿仍看着我们——一直看——一直看。
一直看到我们坐回车内关起车门为止,马儿才总算再次开始吃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明明他只要起脚一踢,我和悟眨眼间就会不支倒地,但有些动物的生存方式就是这样。
如果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驱使着他,真庆幸我是留有战斗本能的猫。真庆幸我是不会向比自己大的事物屈服、威风凛凛的猫。
由于能够重新确认这件事,在我心目中,与这匹马的邂逅有着重大意义。
一路上,我看见了许多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致。
树干雪白的白桦,结满成串鲜红果实的合花楸。
名字全是悟告诉我的,也是他告诉我合花楸的果实是鲜红色。不知是什么时候,电视上某个学者说过:「猫不擅长分辨红色。」
「呜哇,合花楸的果实是鲜红色呢!」
悟如此大叫后,我才知道「鲜红」是什么色彩。虽然在我和悟的眼中肯定是不一样的颜色,但我记住了悟说的「鲜红」之于我是什么颜色。
「那棵树还不算很红呢。」
悟每次一看到合花楸,都会如此评论,所以我变得非常善于分辨红色。尽管只是依自己看见的颜色记住悟口中的红色深浅,但我们共享着相同的颜色这项事实不会改变。我会一辈子记住悟说的各种红色。
正在采收马铃薯与南瓜的田地,已采收完毕的田地。
人类采下马铃薯后,先密密实实地装进大得足以塞下好几个人的袋子里,再堆于田地一隅。南瓜在湿润的漆黑泥地上堆成无数座三角形小山。
这么说起来,平缓山丘上到处可见白色或黑色的巨大圆形塑胶包,我还纳闷为什么要把好几个相同的玩具丢在那里,原来是打包后的已收割牧草。
「因为冬天一到会下很多雪,必须在那之前收起牛马要吃的牧草。」
雪就是冬季期间,在东京也下过几次的冰冷白色物体吧。那种东西很快就融化了,不必这么认真收割吧——这时我还如此心想,但进入冬天以后,我才体会到这里的雪不能一概而论。刮起暴风雪时,雪甚至大到看不见前面,连我也有些慌了手脚,但这是之后的事了。
雪国的雪可以一路积到屋檐,都市的雪却至多数天就融化。竟然两者都用「雪」这个字概括表示,真是教人摇头叹气。
车辆不断前进,偶尔中途停在便利商店和免下车餐厅歇息,不久窗外的山头变多,太阳也开始西斜。
黄昏时分翻越过一座山岭,再次看见了有人居住的城镇。四周渐渐变暗,仿佛与黑暗玩着捉迷藏般,银色休旅车在苍茫暮色中前进。
抵达目的地城镇的时候,往来的车辆都已经打开了大灯。
「今天之内是没办法了吧,也买不到花了。」
悟苦恼地悄声低语,但没有直接前往今晚预计投宿的旅馆,途中拐了个弯。路宽比干线道路要窄。
在那条路上驱车直行,不一会儿离开了市区,民房一字排开。由于占地相当宽广,称作住宅区总觉得不太适合。每户人家之间的距离,宽敞到在我们先前居住的地带简直难以想象。
半晌过后民家也变得零星稀疏,路面变作坡道。地形是山丘吧。登上和缓的丘顶,继续开着车穿过尽头的大门。
占地内一直到遥远前方都划分成井然有序的四角形,四角形的区块中一样是四角形的石碑整齐罗列。我知道喔,在电视上曾经看过。
是墓地。
人类好像都希望在自己死后的埋葬位置上摆块漂亮的石头。我记得当时看着电视,还心想真是古怪的风俗。内容大概是墓越高的话就如何如何。
动物的生命到达尽头后,会直接在倒下的地方长眠,人类却事先准备死后的沉睡场所,真是爱操心又不自由的生物。还要考虑死后的事的话,就无法率性地随处倒下了吧。
悟毫不犹豫地在广阔的占地中开车前进,片刻后在某个区块停下车。
下车后,悟慢条斯理地穿梭在墓碑之间,最终停在一块白色石头的墓碑前。
「是我爸爸和妈妈的墓喔。」
——这里是悟最后排除万难也想造访的地点。
我不懂人类想在自己倒下的地方上摆块漂亮石头的心情。但是,我可以理解人类为何想珍惜这块漂亮的石头。
长时间开车已经很累了吧,悟依旧开着银色休旅车来到这里。带着与小八一样有着八字形斑点,钩状尾巴与小八相反、呈现7字的我。
猫可不是无情到无法尊重这种思维的生物。
「我一直很想和奈奈一起来扫墓。」
我知道。我用额头蹭向爸爸与妈妈的墓碑。
两位好,很荣幸可以见到你们。小八是一只好猫,但我也非常优秀吧?
「抱歉,因为太赶了,明天我再带花过来。」
悟说完,在墓碑前蹲下,花筒里插着有些枯萎的花朵。「对喔。」悟低喃。
「前阵子是彼岸(注)……阿姨来看你们了吧。」
译注:春分与秋分前后共七天期间。日本人在此时祭祖扫墓,为已故亲友祈福。
「对不起,没办法常常来看你们。早知道应该多多过来。」
为了不打扰到悟,我稍微走开。但消失的话又会让悟担心,所以我待在悟勉强还能看见的视野角落。
与我生活的这五年来,悟充其量只有几次离家扫墓。
真希望以后也带奈奈一起去,你长得和小八一模一样,爸爸和妈妈一定会大吃一惊——悟总是这么说,从前却一次也没有带我来过。
悟的工作非常忙碌,年纪尚轻的他偶尔休假也想见见朋友,又有公司的交际应酬,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对于和我一起旅行,「真想以后一起出门远行呢」这句话也是始终挂在嘴边,在事态演变至此之前都未能实现。
但是,悟并不是不想来。倘若时间和经济许可,随时都想过来。爸爸和妈妈也一定可以谅解,因为他们是悟的爸爸和妈妈啊。
「奈奈,过来。」
悟呼唤我,将我抱到大腿上。抚摸我的同时,不知对爸爸和妈妈说了什么。
这座城市是悟妈妈的故乡。务农的外公和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当时还年轻的悟的妈妈和阿姨无力维护农地和房子,只好转卖他人,但听说妈妈一直对此感到后悔。
尤其在悟成了家庭成员以后。
她担心只遗留着墓碑的故乡,对孩子来说太冷清寂寥了。但是,悟妈妈那边的亲戚好像不多,屈指可数的亲戚也已经分散各地,所以也是莫可奈何。
这世间多的是不如人意的事。
一会儿后悟抱着我站起来。
「明天我会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悟回到车上,穿过已完全没入夜色的城市,驶向今晚投宿的旅馆。
这天的下榻处是小巧整洁的商务旅馆,但也备有可供宠物入住的房间。悟翻阅杂志时,上头只写可供小狗入住,但打电话确认后,猫「当然」也没问题,真是体贴机灵的旅馆。
悟开车一整天累了吧,一度出去吃晚餐顺便买东西,但一个小时左右就回来,旋即倒床不起。
相对地,隔天很早起床。
他动作麻利地收拾行李,离开旅馆的时候太阳还在遥远东方。
「真伤脑筋,花店都还没开门。」
悟在车站前绕了一圈,一筹莫展。
「去灵园的半路上会遇到已经开始营业的花店吗……」
悟决定先出发再说,但果然花店都尚未开门。于是悟途中在路旁停下车子。
「只好用这个代替了。」
语毕他开始摘采——从昨天起一直为我们奔驰的道路点缀色彩的紫色与黄色花朵。
这个不错,反倒是这些花比较好。不但够漂亮,带着昨天起悟一直眺望着的花朵过去,爸爸和妈妈也会比较开心吧。
我也寻找开有许多花朵的野菊,再告诉悟。「奈奈也帮忙找吗?」悟笑道,摘下我伸手摇晃示意的花儿。
悟摘了一大把的野花抱在怀里,我们再度前往昨天的灵园。
昨天暗得看不清楚,但登上山丘后,底下平坦的城市一览无遗,一直到不见建筑物踪影的城市边界。
天刚亮的灵园清爽素净,淡然自若。明亮辽朗,氛围甚至有些活泼轻快。这么说来,昨天过来的时候,明明待在天色昏暗的墓地里,却不怎么觉得恐怖。墓地和寺庙可是鬼故事里固定会出现的场景,却完全没有幽灵那类心怀怨恨的鬼怪会跑出来的阴郁气息。
你问我们猫儿看不看得见幽灵?这个——各位知
道吗?这世上有些事情还是永远都不为人知比较好。
悟拿着摘来的花和扫墓道具走下车。道具是昨晚预先买好的吧。
先打扫墓地,抽起原先插在花筒里的枯萎花朵,替花筒换水,再插上摘来的鲜花。我们也摘了一些生长得茂盛繁密的大波斯菊,搭配出的色彩轻巧鲜艳。
花筒上已经插满了花,但摘来的花仍然大半有余,悟说:「等一下还会用到。」然后用沾湿的报纸将剩余的花包起来,放进车内。
悟撕开买来的馒头与糕点外包装,供在墓前。不一会儿工夫蚂蚁开始聚集,想必不久之后会被乌鸦或鼬鼠叼走吧,但总比静静腐烂好上许多。
然后点燃线香。豪迈地直接点燃整束线香似乎是悟家的作风,但我觉得有些太呛了,躲到上风处避难。
悟坐在边界石头上,凝睇着墓碑良久。我磨蹭他的膝盖,他微笑着摸摸我的下巴。
可以和奈奈一起来真是太好了。悟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轻喃。
音色中带着幸福。
我蹑脚走开以免打扰到悟,在悟看得见的范围里散步。围着占地种植的低矮树丛底下,长着茎叶挺拔的款冬。
款冬底下类似蟋蟀的东西跳了一下——是我的错觉吗?我朝款冬底下用力嗅了嗅,不一会儿悟走上前来。他已经和父母聊完了吗?
「奈奈,怎么了吗?你整个身子都钻进款冬底下了。」
呃,刚才这下面……
「有什么东西吗?」
嗯,有某种动作非常敏捷的东西。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到那东西跳了一下,也还残留着不可思议的味道。
我朝着款冬叶底下频频嗅闻后,悟笑了起来。
「难不成你看到了克鲁波克鲁(注)?」
译注:日本阿伊努族传说中的小人族。在阿伊努语中一般解释为款冬叶下的小人。
悟怜爱地抚摸枯萎的花朵。
那是什么?
「那是住在款冬叶底下的小人喔。」
什么!真是前所未闻,没想到这世上有这种奇妙的生物!
「在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的童话故事书里出现过。」
什么嘛,原来是童话故事。
「我爸爸和妈妈也非常喜欢那则故事。记得我开始看那本书时,两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悟又说了许多关于小人的事迹,但如果仅是童话故事,猫的好奇心就会减半。我大大打了个呵欠后,悟扬起苦笑。
「奈奈不怎么感兴趣呢。」
因为猫是现实主义者嘛。
「不过,假使真的发现了,可不要捉他们喔。」
是是,我知道了。如果真的存在,我可能会有些跃跃欲试吧,但看在悟的面子上,我不会出手。
悟最后再一次坐在墓前,双手合十。我也以脸颊蹭向墓碑边角,表示亲爱之意。
祈祷了一会儿后,悟直起腰杆道别:「那么,后会有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吧,他一脸神清气爽。
车子再度发动,悟顺路拜访灵园里的另一处墓。
「这是外公和外婆的墓喔。」
他将剩余的花全部插进这里的花筒。供上撕开了包装纸的糕点、点燃线香,这些步骤和为爸爸妈妈扫墓时一样。
悟的缅怀时间不长,但悟从未见过早早辞世的外公和外婆,这也无可厚非。
「好了,我们走吧。」
下一站是阿姨居住的札幌。
银色的休旅车终于驶向最后一段旅程。
插图f-1
在司空见惯的路途中。
那是开凿略高山丘辟成的道路,道路两侧由陡坡包夹。土堤上排列着白桦树,白桦树根直至斜坡中段长满了山白竹。
在北海道,这是稀松平常又随处可见的光景。
行驶在这片景色中,悟忽然「啊」的一声,有些临时地煞车停下车子。紧急到我微微往前倾倒。
喂,喂,究竟发生什么事啦?
「奈奈,你快看!」
我听从地隔着车窗转头看向后方——哇哦,真是不得了。
是背部有着白色斑点的鹿。分别是两头大鹿,和一头较为娇小的鹿。肯定是父母和小孩。背部的底色与冒着草丛的地面融为一体,形成完美的保护色。
这般巨大的动物明明如此靠近,我却没有注意到,真是无懈可击的隐身术。
「起先我还没发现,但其中一只鹿背对我们后,我才注意到。」
背对我们的鹿的屁股是毛茸茸的白色爱心符号,这才让保护色破了功。
「开窗看看吧。」
悟往副驾驶座倾身,按下降下车窗的按钮。车窗发出了「嗡嗡」的微弱机械声,一边下降——于是鹿儿们动作一致地回过头来。
空气倏然紧绷。
嗯,这就是那个吧。与马同种类的生物。分两边站的话,是被狩猎的那一方。
「让他们心生警戒了吗?」
悟暂且不再按下车窗,观察情况。鹿定睛望着这边,随即是父母的那两头鹿身手矫捷地奔上陡坡。
还留在原地的那头年轻的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警戒心还很薄弱吧。
然而,大概是父母焦急地在土堤上方叫唤,年轻的鹿将心形符号朝向我们,也跟着奔上斜坡。
「唉,走掉了……」
悟惋惜地窥伺山路上方。
「不过,真难得,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路边看到鹿。」
一定是我尾巴带来的好处。看来七字形的钩状尖端还会勾来许多美好的事物。
最美好的礼物,在目送鹿离开的片刻过后接着到来。
眼前依然是司空见惯的景致。在非常和缓的山丘尽头,重叠着同样起伏和缓的城市周边森林。
来到覆盖着薄薄一层乌云的天空底下时,下起了雨。是太阳雨般轻柔的雨。
「好惊人,这里是下雨的边界呢。」
悟心情愉悦地继续开车,但通常猫一遇到下雨就心情忧郁。我现在可是很希望早点抵达晴天的边界。
我的愿望不一会儿便实现,雨丝变小到稀稀疏疏。又是「边界」。阳光再次洒落下来。
悟坐在驾驶座上倒抽口气。昏昏欲睡的我闻声也抬起头来。悟缓缓减速,在路肩停下车子。
前方山丘上立着七色彩虹的虹脚。
「……真惊人。」
嗯,我承认,这很惊人。比起下雨的边界惊人多了。
画出和缓弧形的虹脚稳稳地踏在山丘上。追着弧形,另一只脚踏在另一座山丘上。
我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彩虹虹脚。屏着气息的悟肯定也是。
此时此刻,我们正一同注视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景色。
「我们下车吧。」
悟小心翼翼地下车,仿佛担心突然一动,彩虹可能会消失。
悟从副驾驶座抱起我,两人一同举目仰望。
彩虹的两端依旧牢牢地立在地面上,顶端虽然有些淡薄,但不曾中断,描绘出了完美的弧形。
我曾在哪里见过这个色调。思索了几秒后,立即想到。
是早上供在墓前的花。每株颜色都有不同浓淡的紫色野菊、鲜艳的黄色麒麟草,最后是大波斯菊。
如果在供于墓前的花束覆上薄纱,正好就像彩虹一样。
「我们在墓前供奉了彩虹呢。」
听到悟如此低喃,我欣喜不已。果然我们是连成一气的完美搭档。
我用力往上仰头取代挺胸,又发现了另一幕惊人的景色。
我仰着头「喵」地叫了一声后,悟也抬起目光注意到了。
在踩稳了双脚、划出完美弧形的彩虹上方,还有另一道——虽然很淡,但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彩虹。
悟再次倒吸口气,「好漂亮。」这次的呢喃声变得沙哑。
竟然能在旅途的最后看见这样的风景。——竟然能和悟两个人一同看见此生初次见到的景色。
我和悟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彩虹。
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仿佛祝福着我们旅程尾声的这道彩虹。
直到四周完全放晴、彩虹融于天际之前,我们一直站在那里。
这是我们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中,要将无数美景尽收眼底。就将我们的未来,赌在可以看见多少动人美景上吧。——昨天,怀抱着这样的誓言踏上旅途。
我们看见了无数动人的美景。
既然看见了无数动人的美景,既然在最后的最后还看见了双彩虹的虹脚,我们的未来肯定受到了祝福。
就这样我们抵达了札幌,结束了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