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暑假了。我和真水相遇在早春,转眼已来到满身大汗的炎炎夏日。曾几何时,我开始以真水为中心回想季节的更迭。发现这点以后,我也吓了一跳。
之前放暑假时,我都闲闲没事做,这次却有点忙碌。
「我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真水说。
嗯,我最近的确有点穷,觉得有必要去打工。什么职业都好,我没有任何坚持。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我非得要去女仆咖啡厅打工?
我不抱期待……不,是自暴自弃地打电话去问,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地敲定面试。我在指定的日期、时间前往营业中的女仆咖啡厅,他们马上带我进去里面的办公室面试。
面试我的是一名自称是老板、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穿黑衬衫加白领带,会戴CHROME HEARTS的银饰,手臂上可窥见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我们厨房刚好缺男工读生。」
看样子是要负责做女仆端出去的料理。原来如此,怪不得男人也行。老板见我这才首度露出坦然接受的表情,不禁瞪大双眼,表情像是看到珍禽异兽。
「不会吧,你本来想当女仆喔?」
他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我却只能挤出五味杂陈的假笑。
最后,他要我明天马上来上班。如此一来,我既完成了真水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的愿望,也达成自己想打工的目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我爽快说好。
找好打工后,我就能稍微自由用钱,还记得真水曾经提过想养宠物。
他们家因为父母都对动物过敏,所以没有养过狗或猫。经过检查,真水自己也有过敏体质。
「不是狗或猫也没关系啦,它们的生命太短暂,我想养绝对不会比我早死、寿命很长的动物。」
「乌龟之类的?」
我开玩笑地说,她马上接:「就是乌龟!」
话说回来,乌龟要上哪里买呢?
从女仆咖啡厅返家时,我上网搜寻附近哪里有卖乌龟。来到畅货中心的宠物专区,这里还真的有卖乌龟。
乌龟好便宜。
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乌龟的价位,原来昂贵的品种也是千圆有找,那我不用特别打工存钱就能买了。
日本有一句俗谚说:「鹤千年,龟万年。」但实际上,乌龟的寿命到底多长呢?应该不可能真的活一万年吧,那已经是妖怪了。
我询问店员后,得到「长则三十年」的答案;继续询问相关细节,才知道养乌龟还需要买水族箱及各类饲养用品,加起来要花不少钱。
「我过一阵子再来看看。」我留下这句话,决定暂时撤退。
「欢迎回来,我的主人~!我是小莉子~!」
打工第一天,留著亮丽短发的女仆来到门口接待,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呃,我是今天来打工的新人,我叫冈田。」
她的双颊逐渐染上两朵红云。
「员、员工用的侧门在另一边,这是客人专用的玄关。」
错的明明是我,她却羞到彷佛想找地洞钻下去。
「我叫平林莉子,永远的十七岁,真实年龄也是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记得要对客人保密喔,以后请多指教。」
我小声向她道谢,绕去侧门。
一进去,他们就说老板不在。我还来不及自我介绍,突然就被看起来没事做的前辈女仆叫去厨房。负责做料理的我没有制服穿,规定上只要穿白衬衫和黑长裤就好。我直接围上代替制服的围裙,踏入厨房。
令人讶异的是,厨房里竟然没有前辈。
询问后才知道,负责做料理的人几个月前和老板吵架辞职了,接下来都是由女仆们轮班兼顾厨房工作。
「快点来帮忙!」
厨房内的气氛与悠闲的店内成对比,犹如地狱般忙得不可开交。女仆们在杀气腾腾的空间里忙进忙出,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进去一起帮忙。
「辛苦了。」
我从正午上工,下班时已经晚上十点。我累到不成人形,瘫在办公室里,这时,我刚来上班时遇到的短发女仆向我搭话。
「呃……小莉子前辈。」
这里都习惯称呼女仆的小名,客人如此,员工之间也照用,我觉得挺羞耻的,但人家说入境随俗,我不应该随便打破职场规矩。由于她年纪比我大一点,于是我比照「鱼君先生(注2)」的方式,在昵称后面又加上敬称。
「冈田,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蛋糕。」
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基本上我什么都要做。我是第一次打工,坦白说完全没想到打工会这么累。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等小莉子前辈换好衣服,和她一起下班。
「冈田,我们同年吗?」
「不,我小你一岁,今年高一。」
「哇~没想到呢!这里的工读生年纪都不轻,很意外吧?我一直是里面最小的,现在很高兴有你加入!偷偷和你说喔……厨师这份工作不好做,所以每个来应徵的人都撑不久。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才会和你搭话。」
原来如此,看来那份工作的确算是比较辛苦。
「嗯,不过……我应该会继续做吧。」
小莉子前辈听见我的答案,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你的反应很少见呢,想必有特殊原因?比方说,存钱帮女朋友买礼物?」
「……呃,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女朋友吗?」
「看起来像有吗?」
「说不上来耶~」
小莉子前辈说完笑了笑。
夜里,我腰酸背痛地回到家,父母已经回房就寝,餐桌上放著用保鲜膜封好的晚餐。我没有食欲,直接把饭菜放入冰箱,迅速冲了个澡,准备回房间休息。
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姊姊鸣子房间的门是开著的,这是很少见的情形。鸣子死后,她的房间一直维持原状,我曾经感到受不了,想叫父母丢掉她的东西,把房间改成储藏室,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开口。当然,这里平时没人会进来。
我走进去打开电灯。房内的壁橱开著,大概是母亲之前进来过吧,这种感伤念旧的行为不像父亲会做的事。壁橱里堆满瓦楞纸箱,当中塞满姊姊当年的私人物品。
看这种东西只是徒增感伤。
想归想,我依然忍不住看了纸箱里装了什么。最上层的箱子里放著学校课本。鸣子和我就读不同高中,因此教科书和我不尽相同。我拿起国文课本,随手翻阅。
其中一页画了红线。
是中原中也的诗〈春日狂想〉。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诗的第一行画了红线。
……姊姊恐怕对这首诗怀抱著特殊情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读不懂诗。应该说,世界上真的有懂诗的人吗?至少我迄今不曾遇过这样的人。我有点意外自己的姊姊是会读诗的人,因为鸣子生前……至少在男朋友过世前,她都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完全不像是文学少女。
我想起鸣子的男朋友。
要形容的话,他是个爽朗的运动健将,也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鸣子对他的爱有多深呢?
话说回来,这首诗真是黑暗,黑暗到我觉得它不应该被选为教材。
爱人死亡的时候,自己也要跟著死?
听你在鬼扯——我在心中轻声吐嘈。
「你们店里的蛋包饭上,真的会用番茄酱画爱心吗?」
真水兴味盎然地吵著要听我打工的趣事。
「对啊,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弄的。」
我自认没说什么笑话,这句话却不知道哪里戳中她的笑点,让她捧腹大笑。
「啊~你别再逗我了,我肚子好痛喔。」
「还满好玩的啦,那家店的女仆装也很讲究。」
我边说边拿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
「这个人……是谁?」
「啊~小莉子前辈。我说想拍店内制服的照片,她便说可以拍她。她大我一岁。」
「哦~」
不知怎地,真水突然失去兴致地瞪著我,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心情变差。接著她有些恼怒地说:
「我想试试看高空弹跳。」
这句话的语气尖锐得像是一把刀。
「不要吧不要吧不要吧……」
「我想试我想试我想试!」
真水开始无理取闹。
「我死也不要。」
我这样对她说。
2
某天,我来到一座荒山的吊桥边,在切结书上签字。
内容大致为「本人若是因为意外而受伤或者死亡,一切责任将由本人自负」。这段文字还真是越看越教我心里发寒,我突然间很想回家。
但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紧接著就是排队等候上阵。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向高空的女子发出垂死般的惨叫。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花钱受罪呢?
我感觉自己受到极为不合理的对待。
就在我吓得半死的时候,不知不觉轮到我上场了。指导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身上扣上护具,我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来到吊桥中央就定位置,拿出手机与真水视讯通话。她面对手机镜头,雀跃地说:『换你了吗?换你了吗?』等著我跳下去。
「手机不要带在身上。」
指导员警告我,但我先一步往下跳。
我飞在空中。
眼前的世界实在太惊人,我疾速朝吊桥下的水面坠落,本能甚至告诉我:你死定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没用的惨叫向下掉,绳索延伸到极限后向上反弹,我因此飞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真水发出爆笑,但我没有多余的心力仔细看她的表情。
「呜哇啊啊啊!」
『呀哈哈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哈哈哈哈哈!』
像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我的身体总算静止。我被绳索吊著,如钟摆左右摇晃。
「你这下满意了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
『嗯,太开心了。』
真水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笑著说道。
某天早上十点,我接到香山的电话。我心想反正一定又是为了无聊的事,所以一瞬间想无视他,但最后还是接起电话。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香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立刻令我后悔接起这通电话。
『你知道我最近在干嘛吗?』
「我打从心底没兴趣知道。」
我对于香山的私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想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只要不要把我卷进去就好。
『我在整顿女性关系,这次想一口气断光光。』
香山没有女朋友,「我是不交女朋友主义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同时非常有异性缘,随时有对象能替换,短短一学期便引发纠纷。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总之他在电话那头说,他会和所有女生分乾净。
『可是,其中有个女人很麻烦,死都不肯和我分手,即使我说破嘴也没用,所以想请你去帮我说。』
「你喔……」
我无言以对。连分手都叫别人去说,哪有人这么随便?
「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
『……欸,冈田,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对方一直逼我,我快被弄疯了。』
香山突然换上示弱的语气。透过电话,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也不确定他到底多么沮丧。
『今天要不要见个面?我想直接和你谈谈。』
结果我在香山的半强迫下,答应至少听他聊聊烦恼。
他提议在附近家庭餐厅靠窗的座位碰面,我来到指定地点时,手机收到他传来的简讯说:『在窗边最里面的位子。』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出现的是别人。
而且是我很熟悉的人。
「咦?冈田,你怎么在这里……?」
坐在那里的是我们的班导芳江老师。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接著想到最糟糕的情形,不禁头痛起来。这一刻,我是真心想杀了那家伙。
因为芳江老师在哭,而且看起来哭了很久。
「芳江老师,你是被香山叫来的吗?」
「咦……嗯,是啊。」
芳江老师在我过来之前一直在滑手机,大概是在告诉香山她坐在什么位子。
「香山不能来了……由我代替他听你说。」
「呜哇!小彰和你讲了我的事吗?他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芳江老师不是叫他「香山」而是喊「小彰」,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看来香山下手后又想甩掉的女人,就是我的班导芳江老师。
我忍不住心想,他这样子真的太没节操了。
「那小子身为人类,有某方面真的很烂,你千万不要认真。」
我是想安慰她才这么说,但其实这种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都没谈过分手,当然不知道要怎么劝人分手。
「说得直接点,那小子无法认真和有血有肉的真人交往。我之前和他聊过一次人生观,他说只是想试试看同时和多人交往,因为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他永远只想到自己。你知道吗?他今天还拜托我代替他来和你谈分手耶,真的烂透了吧。」
「冈田,你为什么能这样子批评他?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感情也没有特别要好。我其实和他磁场不合,我们所处的世界实在相差太多。」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香山不是我朋友……但曾经帮助过我。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反正我和他的交情就是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芳江老师垂头丧气地说。
「有时候我看到小彰都会很害怕,因为他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我无法轻易丢下他不管,会很担心他,没办法离开他。你知道小彰的哥哥是出车祸去世的吧?听他国中的老师说,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走偏的,还曾经在学校自杀未遂。这类报告都会从国中部转到高中部来。」
我忍不住失笑。
「老师,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香山绝对不可能自杀,他有很强的求生意志,不劳你担心,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他本来就我行我素,不容易被外界影响,一定没问题的啦,我觉得他这方面还满了不起的。」
芳江老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看来我不只是被香山瞧不起,也被你看轻了呢。好惨喔,老师觉得好没面子,好想要消失。」
「对不起。」
我顺口道歉。
「我是认真的。」
「香山不是认真的。」
我用芳江老师的话来嘲讽她,故意惹她生气,希望她一气之下,下定决心要离开香山。
「冈田,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
「我可以用可乐泼你吗?」
「欢迎。」
下一秒,芳江老师真的把喝到一半的可乐泼在我身上。她留下一身湿的我,自个儿扬长而去。
离开家庭餐厅后,我打电话给香山。
「我觉得芳江老师很温柔体贴。」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在一起。』
香山笑著回答,那是一种神经病式的笑法。
「我讨厌你。」
我留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虽然还没熟悉这份打工,但是多亏小莉子前辈照顾有加,使我不用为人际关系烦恼。我原先有点担心自己在都是女生的职场会显得突兀,不过前辈似乎都有替我说好话,感觉一切还算顺利。
「小莉子前辈,你都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帮我说话对不对?对不起,谢谢你。」
我趁某天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时,抓住机会好好道谢。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呀,厨房没有固定班底很伤脑筋呢。」
语毕,小莉子前辈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对了,冈田,你等一下有事吗?」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抱歉,我等一下要去跳舞。」
「咦?」
她听似吓了一跳。
「就在附近的夜店。」
「欸~你看起来不像会去夜店的人耶。」
「嗯,该怎么说呢……我的确不是会去夜店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那么,我也要去。」
我被小莉子前辈这番话吓到了。
「你看起来不像会跳舞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会跳喔。」
她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照你说的来夜店啰。』
我对真水发送讯息,她马上回讯。
『感觉怎么样?』
『怕怕的。』
我真的这么想。一进来就看到满身刺青的肌肉男,以及不知道是因为喝醉还是其他原因而狂笑不止的女人。
夜店的光线昏暗,闪著诡异的粉红色与绿色灯光,感觉气氛不太妙。是说,这里本来就规定十八岁以下不得进入,老实说我有点七上八下,害怕突然被轰出去。
『偷偷拍照传给我,不要被发现!』
看到真水的讯息后,我想打开相机,却惊觉电量只剩下2%。
『我也想拍,但手机要没电了。本舰将在此结束通信。』
『是喔,好吧,祝你好运。』
送出仿照落难太空船的讯息后,电池真的没电了。
「冈田,你觉得好玩吗~?」
这时小莉子前辈舞动著身躯出现,看起来她果真很常来,舞跳得挺不赖。
「跳舞好难。」
我笨拙地模仿小莉子前辈的动作摆动身体。
「冈田,你好逊喔,是像这样。」
说完,她更加大胆地扭动身躯。
「像这样吗?」
我继续模仿她的模样跳舞。
「美女~要不要和我喝一杯?」
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和小莉子前辈搭话。
哦哦!这就是搭讪啊。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目击到搭讪现场。
「真不巧~今天男朋友陪我来耶。」
小莉子前辈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害我吓了好大一跳。
「抱歉喔。」
「你老几啊?」
痞子男狠狠瞪著我,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犹豫了好几秒。
接著……
「耶~~ !」
我决定跳舞蒙混过去。痞子男一阵傻眼,小莉子前辈则笑得乐不可支。
「所以呢,我替打工地点的前辈小莉子英勇地挡掉了搭讪,怎么样?」
我滔滔不绝地描述当时的情形,把这个插曲告诉真水。
「真的吗?卓也,你没有骗人?」
她果然很敏锐。我看向旁边,装作没听见。
「唉~总之现场真是危机四伏,什么时候遇敌都不奇怪,由我代替你去是正确的决定。」
「……随便啦。」
真水看著我,彷佛心里有话要说。
「干嘛?」
「没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
「什么意思?」
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也说不上来。」
该不会……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真水,你吃醋了?」
「……下一个任务是这个,麻烦你了。」
她的口吻锐利如刀,没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拿出手机,萤幕上亮著某影音网站的影片,我胆战心惊地按下播放钮。
影片中有个像魔术师的男人,口中吐出龙一般的火焰。
「不不不,这我办不到!」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
不一会儿,熟面孔的护士进来,说检查时间到了把真水带走。
平时我都会趁这时候回家,今天却心血来潮折返真水的病房。因为今天刚来的时候,真水难得在翻时尚杂志。平时她只看文库本小说,我很讶异她会看杂志。我突然好奇起杂志的内容,想偷翻几页来瞧瞧。
于是我趁著她不在,翻开那本时尚杂志。
那是一本说不上是走高雅还是流行路线、风格成熟的杂志,主要介绍国外的时装秀,模特儿几乎都是外国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至今我只看过真水穿睡衣的模样。因为住院,她不得不如此,或许真正的她很爱打扮,只是对我难以启齿。话说回来……一套洋装日币十九万圆?这到底是什么世界?这些人平时都吃什么啊……鱼子酱吗?
我基于好奇心不停翻阅杂志,发现某页被摺起来。这是什么?仔细一看,上面只有一张大幅的红色高跟鞋照片。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拍下那一页。
3
「冈田,你今天上班时跟死人一样,怎么了?」
小莉子前辈关心地问。
「问你喔,你表演过喷火秀吗……?」
「咦?喷火秀?」
「我今天来上班之前,都在试怎么喷火……」
小莉子前辈面露不解,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是啦,如果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会觉得那家伙是神经病。
「你还好吗?」
「还过得去。」
我们一起下班回家时,她再度出声关怀,想必我的气色很差。
「啊,我今天先走到这里,等一下要买乌龟回家。」
「乌龟?」
小莉子前辈首度露出「我不听懂!」的厌烦表情。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
「我很闲啊。」
「可是,呃……我想自己选乌龟。」
我好像成了对爬虫类有特别坚持的怪人。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回到家后,母亲吃惊地问道:
「卓也,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母亲看见儿子抱著水族箱、养乌龟的用品及乌龟回家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从今天开始养乌龟。」
语毕,我把手中的乌龟捧到母亲面前。
母亲却头晕似地扶额,叹气说道:
「你确定没撞到头?」
「没事没事。」
我在母亲的抱怨下,在客厅角落设置水族箱。
「感觉你最近有点浮躁。」
母亲发表评论。我以往的确不爱出门,如果没事要办,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家,最近倒时常为了真水东奔西跑、忙进忙出。
「还是说,你终于比较有精神了……」
母亲边叹气边咕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可能给人一种找到新目标、变得活泼的错觉吧,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哇~!」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开心地大叫。
「是乌龟!」
我也想过带乌龟来医院好不好的问题,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妥当……但是,我还是把它藏进包包里带了过来。
「好棒喔,你居然还记得。」
「因为我提前领到打工的薪水了。」
收到乌龟会这么开心的人,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哎哎,它叫什么名字?」
真水问。
「名字?乌龟就是乌龟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认真的……?」
「嗯。」
「这样不行啦!」
真水生气地嚷嚷。她总是一下子开心一下子生气,忙得不可开交。
「夏目漱石还不是没有帮猫取名字,直接叫『猫』。我直接叫它『乌龟』有什么不好?」
「你是卓也,不是漱石!人家曾去伦敦留学,你有吗?人家曾在修善寺生过大病,你有吗?」
这家伙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夏目漱石的冷知识?
「不然你自己取。」
我乾脆把麻烦丢给她。
「咦?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总觉得真水看起来很高兴。
「我期待你的命名品味。」
「龟之助。」
「这是哪门子的品味!」
我才被她惨烈的命名品味吓到了。
「为什么不行?很可爱呀。龟之助,你说对不对~?」
看来她已经在脑中把乌龟当成龟之助。如此这般,我家宠物终于有了名字,可喜可贺。
4
接下来,我依然过著被真水使来唤去的生活,每次她说出自己的「死前心愿」,我都很想吐嘈:「这真的是你本来就想做的事吗?不是为了整我看好戏才加上去的吧?」毕竟当中有不少心愿要我不怀疑也难。不过,即使百般为难,我还是完成了绝大部分的任务。
漫画里常看到偷摘邻居家的柿子结果被骂的桥段,她说很好奇实际上如何,我试了以后果真被骂,只得拚命赔罪。我还去挑战大胃王菜单,结果当然没把超巨大的猪排饭吃完,最后付了三千日圆。
我试著在剪头发时指著杂志封面说「请帮我剪成这样」,结果剪完的发型和平时没啥两样。
她说想试试看打出全垒打,于是我深夜下班后天天去打击中心报到,持续挥棒三天,终于击中写著「全垒打」的靶子,拿到的赠品却是桌球拍,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想被搭讪一次看看,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只好跑去站在闹区的十字路口发呆。当然,没人向我搭讪,我只好对路过的女人喊话:「要不要和我搭讪?」结果被当成搭讪菜鸟,惹来一顿痛骂。
我还试过去KTV大唱特唱直到破音,隔天我的声音沙哑到像邪恶的魔法师,真水见了捧腹大笑。
并不是真水的要求我都照单全收,当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比方说跳上计程车对司机说「载我到海边」,我很担心钱不够用,当然不敢试。
她还想射杀僵尸,很遗憾我住的世界没有僵尸,我爱莫能助。另外,以时速两百公里飙车兜风太危险了,当然不能试。我没有汽车驾照,就算有也没胆这样做。
总之,我挺佩服她能想出这么多馊主意,里面几乎没一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
每次我完成她半开玩笑提出的「死前心愿」,向她报告结果时,她都是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所以我也不觉得吃亏。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的遗憾又少一个。」
报告完去KTV的心得后,她最后说了这句话。
我突然惊觉。
自己背负的任务,是在替真水减少心中对于阳世的遗憾。
当她对世界的留恋一个接著一个消失,最后她会变得怎么样呢?
「喂,真水。」
我忍不住想确认。
「嗯?」
「你曾经想过要自杀吗?」
真水的表情不为所动,用日常对话的语气说:
「每
天都想啊。」
这种回答方式让我心头一惊。
——每天都想啊。
总之,我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这个问题,我从前也问过鸣子,但我忘记鸣子当时是怎么回答。
我只知道自从男友去世后,鸣子时常出门闲晃。
说是出门闲晃,但不是去见朋友,也不是出去玩。
真的只是在走路,而且不是散步那么温和的运动,动辄五、六个小时就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
鸣子有一套固定模式,不会设定目的地,想到时就开始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一直走下去,不会分配速度,也不会半途休息,累了似乎就搭电车或计程车回家。
鸣子就是在夜晚散步时出事的。
她过世以后,我大概每个月会找一天学她出门闲晃。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都选深夜瞒著母亲偷偷溜出家门,漫无目标地四处乱走。这时我会小心遵守鸣子单纯的原则,不设定目的地,仿徨地独自行走。
不过,我曾经和香山一起走过一次。
那是国中毕业旅行的夜晚,这种时候大家总是喜欢闹成一团,班上同学瞒著老师喝起酒,畅快地聊著谁暗恋谁、谁和谁交往等八卦,在那种气氛下,我实在很难开口说我想自己先去睡觉,而且,就算想睡可能也吵到睡不著。
就在我准备溜出住宿的饭店时,在楼梯间偶遇香山。
「冈田,这么晚了,你想去哪?」
「……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
我拒绝但香山还是硬要跟来,所以我就走我自己的,不理会他。香山虽然强势地跟来,但没有特别和我搭话。
毕业旅行的夜晚,我俩只是沉默地走著。
我几乎没转弯,朝著前方一直走,尽可能往无人的地方前进。越走我越不想回去,想一直走到死亡为止,然而,走了一阵子我便累到走不动。
刚好附近有一座小神社,我累瘫在神社内,香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丢给我一瓶。
「你病得不轻耶。」
香山盯著我,傻眼不已。
「我很正常。」
我拉开拉环,碳酸一下子喷出来,应该很甜的饮料尝起来苦苦的。
「根据我个人的见解,你是哪里也去不了的类型。」
香山吐出意味深长的话。我有点恼怒,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那你就哪里都能去吗?」
「我和冈田不同,比你看开多了,大哥死后我还是过得很开心。我把现实当成游戏,反正人迟早要死,看得太重没意义。因为这样,即使我伤害到别人,自己也不会因此受伤。」
我对他这番话完全无法产生共鸣。
「我只想玩。」
「随便你。」
我厌烦地说。
「冈田啊,你就负责烦恼吧。」
他的说法像是要我连他的份一同烦恼。
「你真啰唆。」
我把喝光的饮料空瓶扔进垃圾桶里。
对了,我想起来了。
「有时候,我会想逃去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记得有次我问的时候,鸣子如此回答。
鸣子说的没错,日常生活有时会烦闷到令人喘不过气。原来如此,这恐怕就是我持续去见渡良濑真水的原因。
「我想做做看蛋糕。」
某天真水又突发奇想。
我蓦然发现,大胃王、偷柿子——她的许多愿望都与食物有关,难道她是……
「你说谁是贪吃鬼呀?」
最近真水越来越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有点紧张地回答:
「好吧,没问题,我做好带来给你吃。」
「谢谢……但我不确定吃不吃得完。」
真水忽然黯然失色,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这种表情。
「没关系啊,剩下的我来解决。」
「啊,不过有件事请听我说,我接下来要做一项比较大的检查。最近我不是精神不错吗?等检查报告出炉,我或许可以短期出院喔。」
「那你想去哪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办法离开太远就是了。啊,这件事交给你来想吧。」
「和平时相反耶。」
「偶尔这样也不错啊,去卓也你想去的地方。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去,所以会加油的。」
真水换上明亮的表情,自顾自地决定了。
放学后我去女仆咖啡厅打工,下班时利用厨房做蛋糕。幸好店里本来就有卖蛋糕,我知道怎么做,材料很充足,老板也不在,别被发现就不会挨骂。
「冈田,你在做什么?」
小莉子前辈忽然探出头。
「啊,我在做私人蛋糕。」
「需要帮忙吗?」
「不……我做蛋糕的时候……」
「主张一个人做?」
她赌气似地说,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次一起吧。」
我丢出了常见的场面话。
「下次吗?我们说好了喔?」
小莉子前辈说完就回去了。
「这蛋糕不会太甜了吗?」
真水皱眉说道。
「嫌就不要吃啊。」
这个草莓塔蛋糕是我原创的得意之作,店里的菜单上可没有。
我可是凭著意志力努力撑到晚上十一点多,结果还被嫌东嫌西,令我有点生气。
「抱歉抱歉,甜甜的很好吃啊!卓也,不要闹脾气嘛~」
我伸手想夺回盘子,真水急忙挡下我的手。
最后在闲聊中,真水将我递给她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怎样?好吃吧?」
我洋洋得意地问。
「卓也,你真是个料理天才!」
说得这么夸张,听起来反而像是骗人的。
「对了,真水,你是穿什么罩杯?」
我不经意地偷问,真水马上赏我一记拳头。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啦!」
「好奇啊。」
「不公开。」
「体重呢?」
「不知道。」
「血型?」
「秘密。」
「等等,血型告诉我没关系吧?」
「……O型。」
「鞋子穿什么尺寸?」
「二十四。」
「你脚好大喔。」
「哪有!很普通啊!」
真水生气了,我也摸摸鼻子回家。
回家后,我和母亲一起吃完剩下的蛋糕。
「你爸爸不爱吃甜的,真没口福呢。妈妈好意外你会做蛋糕,这叫什么?」
「草莓塔蛋糕。」
我边把蛋糕移到盘子上边说。
母亲马上拿来叉子,切了一口蛋糕放入嘴里。
「这什么啊?你是不是弄错砂糖的分量?」
母亲皱著脸向我抗议。不可能啊……我边想边吃了一口。
「好甜!」
甜到舌头都痛了。
「她竟然吃得下去……」
我不小心说溜嘴。
「你说谁?」
「呃……什么都没有。」
我移开视线,刚好瞥见客厅角落水族箱里的龟之助在打呵欠。原来乌龟也会打呵欠。
「妈,龟之助会吃蛋糕吗?」
「当然不会啊。」
我也觉得应该不会,但忍不住想试试看。我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水族箱里。
「喂,别这样,要是它吃坏肚子怎么办?」
我观察了一阵子后,龟之助才对蛋糕产生兴趣。
会吃吗?不吃吗?
只见乌龟张口,咬住蛋糕。
呸!
吐出来了。
我一阵失望。
「一定是太甜了啦。」
母亲对龟之助表达同情,接著去厨房洗盘子。
几天后,我再度去病房探访真水,她心血来潮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
「哦哦,你今天怎么不太一样?有喜欢的男生要来?」
我把东西藏在背后慢慢走近。
「就是说啊,等你走了以后,班尼迪克•康柏拜区要来看我。」
「你喜欢班尼迪克•康柏拜区那型的喔……?」
我果然搞不懂她的眼光。
「唉~每天每夜看著一样的病房和一样的风景,好无聊喔。」
真水抱怨。
「这也没办法。」
「是这样没错啦。啊,对喔,这样想想龟之助好可怜。」
真水突然开口。
「因为它这一生都只能活在水族箱里,和我一样。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好想让它看看海洋。」
真水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惆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甚至觉得她这段话把「宠物」这个概念给否定掉了。
「卓也,你从刚刚就把什么东西藏在背后,那是什么?」
「没有啊,有东西掉在地板上,我只是刚好捡起来。」
说完,我把东西交给她。那是一个纯白鞋盒。
「你送礼的方式还真是世界第一烂耶。」
真水好像真的感到扫兴,有点不高兴地打开鞋盒。
「不会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拿出东西,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著瞧。
那是一双红色高跟鞋。
和那本杂志广告上登的高跟鞋是完全相同的品牌和款式。我去查了一下,并在百货公司顺利买到鞋子。
「我超想要这双鞋。」
「快点穿穿看。」
「可以吗?」
真水有些顾虑地抬眼瞅著我,这个表情对我来说颇为新鲜。
接著,她小心翼翼又雀跃不已地伸出脚,套上高跟鞋。
「适合吗?尺寸合吗?我真的可以穿吗?」
忐忑的真水,看起来宛如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哇,刚刚好,为什么?好强喔!卓也,你会读心术吗?」
合的不只有尺寸,红鞋搭上真水细直白皙的脚,真的很美。
「尺寸是我上次问你才知道的。」
「啊!」
真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讶异地望著我。
「卓也,你很会嘛。」
「还好啦。」
真水两脚穿上高跟鞋,坐在床上舞动双腿。
「啊~好想去玩拍贴机。」
她用憧憬的表情望著天花板继续说。
「我想和一般人一样去拍大头贴,不是因为想完成死前心愿才去拍。」
接著,她跳下病床。
「我从国中开始住院,在住院的期间从孩子变成大人。」
高中一年级似乎还不能称为大人,但我大概了解真水想传达的意思,所以没有在这种时候乱吐嘈。
「我走走看喔。」
真水挺直背脊,姿势优雅地在病房中漫步,走向多人病房入口的另一端,消失了一会儿又回来,婀娜的步伐像个走时尚伸展台的模特儿。我忍不住笑了,只见她手扠腰,双腿微微张开,架式十足。
「欸欸欸欸欸,怎么样?」
我笑著拍手,真水露出腼腆的笑容。
真水走回床旁边,对我轻轻咬耳朵。
「我是D罩杯喔。」
这次换我脸红了。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何回应……于是再度拍手,真水也笑了。
回家之后,我和平时一样,躺在鸣子的佛坛前,翻开买来的休闲杂志。如果真水的检查结果顺利,我们就能单独出去玩了。我随意翻著杂志,想找个能单日来回的景点,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检查结果出炉了,一点也不好。』
是真水传来的讯息。
我把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里。
5
真水住的医院一楼是挂号处,前面是成排公家机关特有的褪色长椅。某天我去医院探病,看到律阿姨坐在那里,我走过去想和她打招呼,但她神色有异,看起来面如死灰。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神情凝重,仔细看正微微发抖。不是只有手指和脚在抖动,而是全身震颤,令人看得于心不忍。我吞回到口的「午安」,改问:「您没事吧?」
律阿姨转向我,表情像发著高烧。
「……你今天也来探望真水吗?」
「发生什么事?」
我压抑著不安询问。
「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回答「是啊」似乎不太好,说「没这回事」也不太对,所以我静静地没开口。片刻之后,律阿姨拿起放在旁边的纸袋交给我。
「不好意思,请帮我把东西交给她。」
您自己给她不就好了——脑中瞬间闪过这句话,但我默默收下,没有多问。
「现在的我,最好还是不要与她见面。」
律阿姨说完起身,对我说「拜托你了」,踩著蹒跚的脚步走向出口。我茫然目送她离去后,前往真水的病房。搭电梯时,我反覆回想律阿姨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脑中净是不好的想像。
一进病房,我立刻对上真水的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窗外洒落的月光淡淡照亮她的身影,我再次感叹于她的美。倘若她没有生病,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呢?想必她会被人群包围,比现在开朗许多吧?如此一来,我们或许就不会相遇。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在床边的圆椅坐下,跷起双腿。
「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我主动说要出去玩,结果泡汤了。」
「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
我完全不懂她的逻辑。
「我常常觉得自己太任性,给你造成许多困扰,有一天你终于忍无可忍,就再也不会来找我,我们到此结束。」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我并未仔细深思,只是为了安抚她而说。
「问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万不要来,你还是会来看我吗?」
真水用这个前后矛盾的问题来找我碴。
……她似乎变得很脆弱,我不太确定原因是什么,可能是检查结果不好,或是种种因素加起来造成的。
「不要乱操心啦。」
我将律阿姨交付我的纸袋递给她,结束这段话。
「我刚刚在大门口遇到你妈妈,她好像有急事要办,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妈妈本来没那么坏的。卓也,上次真抱歉。她以前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我的关系累坏了。」
真水边说边拿出纸袋内的东西,那是编织用的棒针,和织到一半的毛织物。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大概是从刚上国中的时候开始织的吧,但很快就半途而废。我最近突然想起它,想说乾脆把它织完,不要留下遗憾。」
真水呆望著织到一半的毛织物,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那团东西还看不出形状。
「我当时想织毛衣,现在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
「怎么说?」
「冬天还要很久才来呀,春天织毛衣好像只是白忙一场。」
真水深深叹气,接著侧躺在床上,眼神忧郁地看著我。
「欸,下一个愿望呢?」
我一如既往地询问她。
「这个嘛……我想观测星象~」
真水有点强颜欢笑,用撒娇的声音说。「我最喜欢看星星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不,或许离得太近了。
6
听说人类的身体本来就会发出微光,只是微弱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不只是人类,所有生物都会散发微小的光芒,那种光被称作生物光子(biophoton),强度似乎只有星光的百分之一。所谓的发光病,可能是这种生物光子出现严重失衡的现象。
那天我返家后,夜里躺在床上眺望著天花板,独自深思许久。
我能为真水做些什么?
她的死前心愿清单当中,哪一项是她真正的愿望?
我突然在意起这件事。
当我一个接著一个逐渐完成真水的心愿后,也发现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趋近于死亡。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朝时钟一看,已过半夜两点。我是午夜十二点左右躺上床,所以已经翻来覆去苦思了两小时。
我从床上坐起身,走下一楼,来到全黑的厨房摸索冰箱,冰箱里流泻出的光芒十分刺眼。我有点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我用手指捏起火腿和气泡水,来到阳台,夏夜里传来虫鸣声。
尽管觉得这个时间应该没人醒著,我还是拨电话给香山。
『干嘛?冈田喔,真难得。』
「香山,你怎么还醒著,早点睡啊。」
我没来由地感到好笑,还笑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喂,你人在哪里?』
「我家阳台啊。」
『二楼吗?』
「一楼,你不要瞎操心啦。」
『一楼就好。你有喝酒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人通常会在这时候喝酒解愁。
「我还未成年。」
『你没喝过喔?』
「也不是完全没喝过。」
『好吧,感觉你没喝醉,那你这个时间待在阳台干嘛?』
「问你喔,你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
『鬼才知道。』
香山用鼻子发出哼笑声,是平时的他没错。
「香山,渡良濑真水的病情不乐观。」
『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她吗?」
『……下次有心情的话。』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和那些女人保持距离?」
『这个嘛,觉得空虚吧。』
「你一讲正经话我反而不安。问你喔,你是不是真心爱上某个女生?」
『老实说吧,我想和初恋
的女生告白,所以想趁告白之前和女人们断乾净。』
「你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
这时电话突然中断,不知道是他挂断了还是收讯不佳。想想似乎没有重拨的必要,所以我就此结束对话。
接著,我站著吃完火腿,心里一直很想配美乃滋。
我从阳台回到屋内,在姊姊的牌位前弯腰坐下。
欸,鸣子。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我还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喔。
我会遵守约定。
喀沙……背后传来微弱的声响,回头一看,龟之助也半夜不睡觉,溜出水族箱在客厅的地板上夜间散步。我急忙捉住它,将它放回水族箱里。
我忽然觉得,人类的烦恼看在龟之助眼里,或许都显得微不足道。
原以为如此一来能睡个好觉,结果不然,回到自己房间后,我还是严重失眠。
「唉……」
我不自觉地发出叹息,在棉被里哀号了好几声并滚来滚去,最后在忽然闪现又消失的无意义思绪中睡著。
***
隔天去学校,真水出现在教室,坐在我的隔壁桌。
「早安,卓也。」
我吓了好大一跳。
「真、真水,你怎么来了!」
「我的发光病都好了,医生也说这是奇迹发生。」
仔细一瞧,真水的气色变得很好。
「你看。」
真水原地转一圈,翩然一跳。
「我好到甚至能在空中飞呢。」
「是吗?太好了。」
看到她恢复健康,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我们接下来就能一起上学了。卓也,请多指教。」
我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我和真水一起吃午餐,看见她既开心又雀跃地笑著。
「我们下次一起出去玩吧。」
真水提议道,我则莫名小鹿乱撞。
「这是约会吗?」
「呆瓜。」
她害羞地笑了。接著,我们畅谈周末要去哪里玩,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两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只要是和真水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开心。
可是……其实我心里知道。
真相慢慢浮现。
世界上没有这么美好的未来在等著我们。
奇迹不可能发生,这里并不是现实。与她聊得越多,我越发现这点。
「卓也,你怎么了?」
真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
「你为什么在哭呢?」
我只是不停流泪,原因不得而知。
***
我在这时睁开眼睛,那当然是梦。不知不觉窗外已经天亮,我感到浑身无力,身体动弹不得。
哭泣并不是梦,我在现实中也在哭泣。
即使苏醒,我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
迟早有一天,真水会离开。
那一刻来临时,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来临前,我该怎么办?
我后来灵机一动,心想观星这件事在医院似乎也办得到,问题在于真水住的医院会客时间只到晚上八点。现在是夏季,八点时天色还很亮,不利于观星。
我决定在会客时间后偷偷溜进医院。
过了熄灯时间,院内只剩值班人员。我从紧急出入口溜进去,手上抱著望远镜,蹑手蹑脚地爬楼梯前往真水的病房。这不是太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不过也是在百货公司花了将近四万日圆买的替代品,我的打工费几乎在这一笔开销当中用完了,但想到这么做能让真水高兴,我便觉得很值得。
我从紧急逃生梯溜进医院,吞声屏息在走廊上前进,要是被医护人员发现就玩完了。我叫自己别紧张,小心翼翼来到真水所住的病房,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旁摇醒她。真水吃惊地张开眼睛。
「卓也,你怎么在这里?」
「小声一点,我们现在去顶楼吧。」
我用气音对她说。
「现在去……?」
真水似乎还没睡醒,我亮出带来的望远镜,她总算恍然大悟。
「你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等等,我马上起来。」
真水缓缓起身,我扶著她的身体前往顶楼。医院的屋顶和学校的屋顶不一样,是开放式的,大概是为了方便晾晒换洗衣物,放眼望去都是晒衣架。我在角落发现一张塑胶长椅,扶著真水在那里坐下。
「我也是第一次用望远镜。」
至今从没观星经验的我,在黑夜中眯眼读著说明书,在真水身边架设望远镜。
「讨厌。」
真水发出小声的惨叫,我吓得急忙回头。
然后瞪大双眼。
有时我会在须臾间忘记真水身患发光病。与她独处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说自己生病是不是在说谎。
事实上,当然没这回事。
真水的身体微微发出朦胧的光芒,从长袖睡衣伸出的手臂肌肤发出白色萤光……这是发光病特有的病徵。仰望天空,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皎洁发亮,她的身体照到月光、散发光芒,这印证了发光病的确侵蚀著她的躯体。
「好丢脸,别看。」
真水恳求我,但我完全不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哪里丢人。
「对不起。」
我先道歉,然后老实说出感想。
「对不起,可是,你看起来很漂亮。」
这是我真实的心情。她虚无飘渺的生命,宛如萤火虫的光芒,在黑夜的屋顶上发光。
「我太大意了,早知道不应该跟你来顶楼的。」
不知为何,真水似乎因为被我看见这一幕而深受打击。
「卓也,你吓到了吧?」
我完全不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
「很像怪物或是妖怪吧。」
从这里可以看出,真水因为自己患病的身体而感到自卑。
「真水就是真水啊。」
我终究只能说出这句话,然后静静架好望远镜,眯眼确认镜头有没有装好。没问题,可以看见星星,我想以一个外行人来说,我已经做得很不错。
「今天天气很好,看得很清楚喔。」
我要真水快点来看,她莫名胆怯地把眼睛凑上去。
「哇……真的耶。」
真水一下子就被吸入望远镜中的世界,反应犹如初次看万花筒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她的音色中满溢新鲜与惊奇。能听到她的赞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对了,卓也,你有女朋友吗?」
真水双眼不离望远镜,朝我发问。
「当然没有啊……否则我还会这么常来吗?」
「也是喔。好吧,你没有女朋友。那你有暗恋的人吗?」
真水转头注视我,表情无比认真。
「我其实会怕。」
我没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害怕爱上人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忽然间,鸣子的脸孔闪过脑海。我轻轻甩头,想拋开那个沉重的想像,取而代之地说:
「我不受欢迎啦。」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下一秒,真水突然踏出脚步,动作轻盈地朝我走近两、三步,轻轻抓住我的手臂。这种令人不能说「不」的接近方式非常高明。
「要不要先来演练看看?卓也,这可以帮助你交到女朋友。」
「不需要啦。」
我只能给她一个苦笑。
「我自己也想试试啊。求求你,五分钟就好。」
说完,她强势地把我拉到望远镜边。
「这也是你死前想完成的心愿吗?」
她不回答,而是催我在她身旁坐下,看向望远镜。
顷刻间,宇宙在我的眼前展开,感觉像化学实验课窥看显微镜时,世界的比例尺瞬间一变,本来在遥远天边的小星星一口气朝眼前飞来。这虽然是我自己买的望远镜,但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如果没有认识真水,我恐怕没有机会像这样眺望夜空。
「说说看浪漫的台词吧。」
宛如心电感应一般,她的声音从视野外传来。
「什么?你这是强人所难。」
「夏夜、观星、身旁有充满魅力的异性——三大浪漫要素都凑齐了喔?」
「你自己就说得出口?」
「……不一定啊。」
这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我搜寻脑内记忆,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台词,因为我实在没看过几部爱情文艺片。
「例如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回头确认真水的表情,她看起来毫无反应。
「我是真心爱著你?」
「真心不用刻意强调啦!」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
「哦?你是认真的?」
「你这样太狡诈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反驳。
「
都是我被你压著打,而你只需要冷静吐嘈,这样太不公平。」
那要怎么做?真水微微歪头,表情像是这么问。
「如果你跟我一起说,我可能会比较有干劲。」
只要你敢说,我还怕听吗?这是我当下的心情。
「……我知道了。」
真水说完,又贴近了半步,几乎是挨著我蹲下来。我有点想后退,但因为赌气的关系没有移动,就这样待在原地。
「现在彷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她转头望了顶楼一圈说道。深夜的屋顶上,感觉不到一丝人烟。
「如果这是真的,你怎么办?」
「那就只能和你结婚啰。」
「『只能』是什么意思?」
真水无视我的反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试著求婚看看嘛。」
她露出亲昵到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说。
「无论健康或是疾苦,我都愿意一生一世爱护著你。」
「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真水凝视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你开玩笑的吧?」
我确认道。
「很好笑吧。」
她回答时完全没笑容。
接著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夜空。
「问你喔,就连那么漂亮的星星,也有寿命用尽的一天,对吧?」
这是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提出的问题。
我把望远镜对向南方天空,一面回想课堂上学过的浅薄天文知识一面寻找星星。
「闪红光的星星就是将死的星星,当中最有名的是天蝎座的心宿二,最后它会燃烧殆尽而死。」
我将望远镜对准那里,要真水来看。
「有朝一日,会不会夜空中的星星全都变成红色呢?」
真水语带叹息。我试著想像一下,却无法明确勾勒出那样的画面。
「星星死了,会变得怎么样?」
「不再发光,变成残骸或是黑洞。」
质量大的星星死后会因重力而崩溃形成黑洞,没有任何物质和光能逃出黑洞的手掌,全都会被吞噬进去。黑洞会经由吸收宇宙中的星体逐渐成长、合而为一,因此变得越来越巨大。
「那么,人类会被死掉的人吸走吗?」
我大吃一惊,转头注视真水。
「我才不想变成黑洞。」
这句话的口吻格外感伤。
我想说「没人想变成黑洞」,但没有说出口。
心宿二是人类的肉眼能看见的星星,是天蝎座的心脏。对了,会不会那只蝎子死去之后,是希望能为某个人带来幸福,才化为照亮夜空的星星呢?
老实说,我也想要那样死去。
「如果星星全部变成残骸或是黑洞,观测星象一定会变得很无聊吧。」
「在那之前,地球早就灭亡了。」
地球的末日——听起来好像科幻小说。
「宇宙最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大概会灭亡吧。」
从前我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曾经读过一本这样的书。人生必然会结束,宇宙也有寿终的一天。
「既然这样,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有意义吧。所谓的意义,都是人类附加上去的。」
活著本身并不具有特殊意义。
没有一项东西是真正具有意义。宇宙随著熵(注3)无限增大,陷入热寂状态(注4)灭亡,一切都将走向灭绝,剩下的只有寂静,没有生命能够存亡,历史和语言也会跟著消失。
那只是偶然诞生于大爆炸的宇宙,缓缓迈向冷却的过程。老实说,毫无意义地探究没有道理地出现、流动于生物脑内的意识有何意义这件事,对我来说很痛苦。
「这哪里是浪漫的话题?」
她微微嘟起小嘴,视线又回到望远镜上。
接下来我俩不再说话。
有时沉默会使人失去现实感,当时也是如此。大概是星星和宇宙的话题的影响吧,只要改变观看世界的比例尺,就会感觉自己有如微生物一般渺小。
真水不再和我说话,专心看著星星。
「真的好美……」
她完全被望远镜中的世界吸了进去。
看著她毫无警觉的背影,我想到一件事。她从长发间闪现的肌肤,就像从窗帘缝隙漏出的光,又白又亮。
「真水,我喜欢你。」
她没有注视我的方向,彷佛当我不曾开口,毫无反应地维持相同姿势。
「已经过了五分钟喔。」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是一样无法揣测她心中的想法。
「这不是玩笑。」
我用认真的语气说。
数个瞬间的沉默流逝而过。
我悄然等待。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流泪。
注2:鱼君先生 日本艺人、鱼类专家,本名宫泽正之。
注3:熵 Entropy。一八五四年由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提出的概念,被用于计算一个系统中的失序现象和系统的混乱程度。
注4:热寂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猜想宇宙终极命运的一种假说。